当胡大牛赶着驼车追上大部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半了。
大部队的人已经在这儿安寨扎营,还生起了篝火。
众人听到婴孩嗷嗷大哭的声音,全都惊呆了。一问才知道邝励红在半路上生了个孩子,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簇拥了过来……
大家小心翼翼地把邝励红从板车上抬了下来,又将她安置在篝火旁。
王雪照和姜帼英找了点开水过来让她喝,又去讨要了些熟炒面,兑了一勺猪油、一点白砂糖,和着开水化匀成糊糊,喂邝励红吃下。
这一批共有百来个知青下乡,大家都是十七八岁的年青人,而且多数还都是男知青,听说有个女知青生了孩子,大家都挤过来看小婴儿,然后人人一脸懵,个个手足无措。
负责这次知青转运的知青办负责人里,有一个是三十多岁的中年女性,姓蒋。
蒋大姐把众人赶走,让其他的女知青们围着邝励红、背对着邝励红坐上一圈儿,好遮挡住邝励红,然后她坐在邝励红身边,手把手地教邝励红怎么给孩子喂奶。
折腾了半天,孩子终于吃上了奶,急得大口大口吞咽……
邝励红呜呜地哭了。
蒋大姐柔声问邝励红,“……小邝,你当初报名下乡时应该知道,咱们服从的是首三批试行知青下乡政策,号召的全是未婚未育的知识青年吧?那你……结婚了吗?”
——1967年还没有实施正式的知青下乡政策,国家只是在几个城市里推广了试行政策,愿意主动报名下乡的青年会得到一笔安家费。
不少家里孩子众多的家庭,一是看中这笔安家费,二是想让孩子出去闯荡一下,看看有没有机会在外站稳脚跟,所以响应的人数不少。
但试行政策也很明确的点出:已婚或已育的青年不在报名范围之内。
现在是四月底,这一批下乡的知青报名时间是在去年的十二月中,大家是在今年过完年后的二月底集体离开家乡,然后一路搭乘火车、长途班车、步行,走了整整两个月,才从近两千公里外的城市,来到了大西北的。
现在邝励红生下了一个孩子,倒推着算时间……
也就是说,在去年十二月中旬报名的时候,邝励红就已经怀孕了。
只是,大家离开的时候是冬天,穿的是棉袄,一路西去,天气也是白天热、晚上冷。大家身上的棉袄就没有脱下来过。
没人知道她怀孕了。
倒是前些天赵莲姣咋咋呼呼的问邝励红是不是怀了孩子,邝励红虽然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大家都是十七八的年轻姑娘,突然听说邝励红怀孕……都觉得这不是真的。
没想到她今天居然生下了孩子。
现在,面对蒋大姐的询问,邝励红只是哭,并不回答。
蒋大姐叹气,“小邝,你这情况让我们很为难啊!咱们已经在这戈壁滩里走了七八天了,这里的条件和环境,你……你有心理准备了吧?”
邝励红点点头。
蒋大姐,“那你觉得这里适合养育孩子吗?你是下乡知青,你来这儿是为了援建的,你还带着个刚出生的孩子,你还得坐月子……”
蒋大姐欲言又止。
——现在你根本没办法照顾自己,你已经成为了团队的拖累;即使一个月以后,你的身体慢慢恢复,可这个小小孩子又需要你的照顾,在两三年之内、甚至在六七年里这个孩子都将成为你的负担。
可蒋大姐自己也是个女性,知道女性在刚刚生育完是多么的无助……
狠心的话,她说不出口。
邝励红一直保持沉默不语。
蒋大姐只好说道:“这样吧,你先好好休息。过几天我们会路过建设兵团,到时候我安排一下,请求他们把你和孩子送回去吧!”
“我不回去!”邝励红轻声说道。
蒋大姐一怔。
邝励红虚弱地说道:“蒋大姐,我知道我会拖累大家……但是现在没办法,我也只能厚着脸皮求大家多照顾我……等我好了,我会好好工作,同时也顾好孩子的。以后我和孩子不会再拖累大家了……”
蒋大姐又叹了口气,“你呀太年轻了!根本就是想当然,这带孩子哪有那么容易的呢?”
“蒋大姐我求求你,”邝励红轻声说道,“我不想回去!”
蒋大姐想了想,又问,“那孩子的父亲呢?要不,这样也可以……你把孩子父亲的情况告诉我,我派人通知他过来,到时候再谈你和孩子的去留问题,你看怎么样?”
邝励红沉默许久,冷然说道:“孩子她爹……死了。”
蒋大姐:……
“蒋大姐,我感谢你对我的关心,但如果你一定要送我回去的话,那我……宁愿带着孩子死在这儿!”邝励红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一批下乡的女知青不多,一百三四十人的队伍里,统共也就十来个女知青。这会儿女知青们全都围坐在邝励红身边,基本把邝励红和蒋大姐的对话给听了个一清二楚。
王雪照和姜帼英对视了一眼。
她俩当然也听到了。
所以?
邝励红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至少在报名下乡之前,她还没有结婚,那她为什么要在明知自己怀孕的前提下,报名下乡?还那么坚决地挺着孕肚来到这么个环境恶劣的地方?
只是,王雪照和姜帼英还没来得及交换意见,就听到姚若男小小声问道:“哎,你们看到赵莲姣了吗?”
众女知青们齐齐摇头,纷纷表示没看到。
王雪照一怔。
是啊,赵莲姣呢?好像确实有段时间没见着了。
但很快,赵莲姣就出现了。
她正领着一众人朝女知青们走了过来,还一边带路一边用袖子抹眼泪,不住地说着什么。当走到距离王雪照大约十来米远的时候,赵莲姣突然变得气势汹汹了起来。
她走到王雪照和姜帼英身边,指着王雪照的鼻子,冲着身后一众人,大声指责说道:“……就是她!就是王雪照干的!!!”
王雪照歪着脑袋看向了赵莲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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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狼啊你说你跟狗娃那种人犟什么呢?是,他骂你,你把他给打破了头,你赢了,然后呢?啊,我问你然后呢?然后我们就得把剩下的那一点儿口粮当成医药费赔给他?”
“再说了,你真打赢了?你要是真打赢了……那不应该是他受伤,你一点事儿没有才对吗?那你怎么晕倒了呢?嗯?阿狼你给我说说,你怎么晕了呢?”
少女嘀嘀咕咕的,声音甜脆,语气亲昵,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通,吵得陈与舟几欲脑门炸裂。
等等——
阿狼???
这个称呼……只有几十年前的亲友才会这样称呼他。
陈与舟睁开眼,茫然看着这间黑乎乎又破破烂烂的屋子。
这是五六十年代西北农民住的典型的土窑房。
为保暖,窗户开得很小,主要功能是为了透气。门上挂着厚重的布帘子,但布帘子被掀起了一半儿,于是外头强烈的日光照进了屋里,能勉强看清这屋里的摆设。
门口放着个大水缸,旁边堆着一堆码得齐齐整整的木柴、有一只断了腿的板凳、还放着一摞瓦片什么的……再一旁是个豁了角的破烂小木桌;再旁边是几只摞起来的破烂箱子,然后就是陈与舟躺着的这张快要塌掉的床了。
陈与舟伸手摸了摸——他躺在硬绑绑的木板床上,左边面颊火辣辣的疼,脑袋也涨涨地难受。
少女依旧在那儿唠唠叨叨,“……一会儿我就上狗娃家去找他妈,我先替你向他服个软,要是他妈能就这么算了,那咱还能留一口吃的捱到七月份,要不然啊……”
陈与舟的目光终于转到了门口。
门口处那块厚重的帘子被掀起来一半儿,正好能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坐在门口,手里正忙乎着……
隐约飘来的烟火气,让陈与舟明白过来,那姑娘应该正在烹饪着什么。
没一会儿,姑娘端着个碗进来了,“来,把药喝了。”
陈与舟怔怔地看着姑娘。
姑娘生得眉清目秀,左边眉尖处有粒胭脂痣。长年的营养不良使她身材矮小、单薄瘦弱,还面黄肌瘦的。
陈与舟看清了姑娘的脸,瞳孔地震,下意识喊了一声“姐”……
陈俏妞愣住,也呆呆地看着他。
半晌,陈俏妞笑了,“怎么?闯了祸……就会喊姐了?以前求着你喊、你都不喊!来,快把药喝了,我得赶紧出门去。要是完事儿早,我还得追上马三姐她们,再弄点儿沙葱回来……”
说着,她手一伸,就把盛着漆黑药汁的破碗硬塞到陈与舟手里,转身走了。
陈与舟低头看着那碗药。
准确说来,他在看着自己的手——粗糙、全是茧子,一看就是庄稼人的手。但骨节细瘦纤长,手掌也不大,活脱脱是个半大的少年。
外头响起了当啷作响的声音,像是陈俏妞反手关门,准备离开。
“姐!”
陈与舟大吼了一声,“现在是哪一年?”
片刻,陈俏妞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先伸出手试了试他的额头,然后看着他,担忧地问道:“弟,你是被狗娃给打傻了吗?连现在几几年都不知道?现在是六七年羊年啊!咱才种完麦子呢……”
陈与舟瞪大了眼睛。
可陈俏妞去试出他的额温是正常的……
陈与舟当然也觉察到,陈俏妞的手掌是温暖的。
他看着她,笑了,又毫无征兆的,突然满面泪痕,“姐,你还活着啊!太好了你还活着……”连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哽咽。
这回轮到陈俏妞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她盯着陈与舟看了一会儿,一跺脚,怒道:“哎,这可不行!我家阿狼被狗娃给打坏了!我、我得找狗娃娘的麻烦去!弟,你乖乖喝了药就睡觉,一定要发汗啊,我走了!”
说完,陈俏妞匆匆跑了。
陈与舟低下头,愣愣地看着手里端着的这碗黑漆漆的药汁。
片刻,他把药碗放在一旁的桌上,然后双手捂脸,似笑似泣了起来,“现在是一九六七年!我回到了一九六七年!姐还活着……王雪照也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