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照把姜帼英拉到一旁,低语了几句。
姜帼英点头,上前赶走了胡大牛,让邝励红好好休息。
邝励红体力不支,没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时,知青办的负责人开始给大家发放口粮。
六十年代末是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
尽管王雪照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当她看清楚知青们的口粮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每人分到一块被掰碎了的馕饼,大约只有一指厚、半个女孩子的手掌大小;以及每两人共饮的半瓢水,都灌不满一个军用水壶。
据说,就这小半块饼子和那一点点水,就是一个人一整天的口粮了。
王雪照盯着饼子看了半天,试着咬了一口……
饼子又糙又硬,十分韧性弹牙,根本咬不动。
味道么,除去浓郁的麦味儿和淡淡的咸味儿之外,还有股很浓重的发酵味儿。
王雪照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咬下一口饼子,然后含在嘴里,用唾沫慢慢地浸着,轻轻地用舌头推着,并不怎么想吃。
有可能是她现在的身体太虚弱了,没什么胃口,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饿,甚至……有些抗拒这饼子的滋味。
王雪照悄悄地把这块饼子收进了棉衣里头的一件单衣口袋里。
她现在没胃口、不想吃,不代表呆会儿不饿。
不过,她刚把饼子放进口袋,就摸到了……口袋里还有另外两块饼子?!
所以她早这么干了,而且还藏了好几次饼子了?
王雪照叹气。
这样下去可不行,必须要想办法改善一下伙食。面对这么恶劣的环境,身体和健康是最最最最重要的。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气温骤降。
没有风,脸蛋却被冻得发僵。
王雪照坐在地上,朝着篝火的方向挪了挪,努力汲取火焰带来的些微温暖。
付爱戎和田丽匆匆跑过来,指着不远的地势较高处对大家说道:“那边还有没化的雪,你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王雪照还没反应过来,姜帼英便抢着说道:“要!”
然后不由分说就牵着王雪照先去放行李的那儿取了两人的锡饭盒,又朝着付田二人所指的方向跑去。
王雪照体弱,被带着跑了几步就喘得不行,慢慢停了下来。
姜帼英放慢了脚步,牵着王雪照的手带着她往坡上走,解释道:“这些天你身体一直不怎么好,都没怎么认真清理过身体吧?那些雪水是不能当水喝的,但弄点儿回来放在篝火旁边烤化了,可以用来擦擦脸、洗洗手什么的……”
王雪照恍然大悟。
她悄悄地闻了闻自己……
虽然穿着厚实的棉衣,但似乎能隐约闻到点儿让人不那么愉快的气味儿。
已经有几个女知青在那儿取雪了。
王雪照跟着姜帼英跑了过去。
这戈壁滩并非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
现在是四月间。
外头可能已经春回大地、绿树繁花了。
戈壁滩上也迎来了营养不良的春天——在这一望无垠的黄沙地里,生长着稀疏的灌木丛,看起来半死不活。
一些未曾消融的积雪,很突兀地全都堆积在一堆一堆的植物上。
当然了,灌木丛并不多,堆积着残雪的地方更少。
知青们能选择的余地不多。
姜帼英趁着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就着落日的余辉看清一处积雪较饱满的地方,跑上前去用锡饭盒收集了一些看起来比较干净的雪,又教王雪照,“得把这些雪全都压实了,然后盖子也要盛满……要不然啊,别看现在盛满了,到时候这雪一化,只有一丁点的水。”
王雪照连连点头。
她蹲下身子查看那些灌木丛。
这是一丛红柳,但年份尚短,个头不高,大约一米不到的样子。
但在红柳根部的位置,长着几株看起来蔫不拉叽的小草,草叶上沾满了沙土,颜色看起来也似乎与沙子无异,估计就快要干死了。
王雪照轻抚着这几株小草,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手开始扒拉小草的根部,不一会儿就把这几株小草齐根掐断,收集了起来。
姜帼英好奇地问道:“雪照,你干啥呢?”
王雪照笑了笑,“这草挺好看的。”
她将这些小草轻轻捏在手里,拿着饭盒塞满积雪,又用饭盒盖子也堆了高高的积雪,这才和姜帼英一块儿回到了篝火旁。
在烤雪的时候,王雪照开始处理带回来的那十来株野草。
——先是将叶片上的沙子尽数除去,将融化的雪水倒进搪瓷杯里,再把处理好的小草也放进陶瓷杯,让雪水完全浸住小草的根部,最后往搪瓷杯上盖好盖子。
姜帼英很疑惑地看着王雪照的举动,“这草是什么宝贝吗?”
王雪照抿嘴一笑,“留个纪念。”
“嗨,这玩意儿到处都是!”姜帼英不在乎地说道。
王雪照点点头,拿起饭盒又去铲雪了。
刚才她铲回来的雪,融掉以后的雪水几乎一半都花用在那些小草上。
将第二次拿回来的雪水化掉,王雪照用帕子蘸水洗了把脸,连着后颈和双手全都擦洗过,还除了鞋袜,光脚踩在沙地上,用沙子搓了搓脚,最后用洗过脸的水冲洗了一下脚丫子,再放在篝火旁烤干,又重新穿回了鞋袜……
她觉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的。
夜里也没啥可做,大约晚九点左右,大家按着乘车顺序,分成小组挤在一块睡了。
半夜时分,睡得迷迷瞪瞪的王雪照好像听到娃娃哭了几声,又很快被邝励红给哄着不再哭泣。
王雪照揉着眼睛刚一坐起身——
就听到邝励红小小声问道:“雪照,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她的声音有些紧张,还透出了几分愧疚。
王雪照摇摇头,闭着眼睛将手伸进口袋里掂量了一下,摸出前一天留的半块饼子,递向邝励红所在的方向。
邝励红愣住,“雪照,你……”
王雪照将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把饼子塞在邝励红手里,然后又躺了下去。
邝励红久久没有说话。
那半块饼子,也不知道她吃了没有。
再次陷入梦乡之前,王雪照好像听到了微弱的啜泣声音。
第二天一早,王雪照和小姐妹们收拾好自己以后,又去半山坡上走了走,再挖回来十来株野草和一捧冰雪。
王雪照没有杯子,吃饭喝水都用饭盒。
但她的饭盒,昨晚已经用来滋养小野草了。
今天她不顾姜帼英的抗议,征用了姜帼英的搪瓷杯。
先用杯子收集满满一杯搪瓷杯,再将小草上的沙子抖尽,将之放在雪水已经半融化的杯子里,让野草的根浸在雪水中。
一整个早晨,王雪照一直在忙这个。
就连开早会时,刘主任让赵莲姣在会上朗读检讨书的节目都没有认真听,只是在时不时听到知青们哄堂大笑时,才会抽空抬头看赵莲姣几眼。
开完早会,大家收拾好行李,分批上了骆驼车。
知青办组织的这次知青转运共计一百三十多人,其中女知青们有十九人。
王雪照是还没离开家乡就病倒了,带病出的门;邝励红一直病歪歪的;再加上田丽在转运的过程中扭伤了脚……
所以在进入戈壁滩的时候,刘建军就把三个女病号托付给姚若男照顾。
赵莲姣本来没跟王雪照同乘一辆马车,是因为看到刘建军他们对女病号们特别优待,甚至有一天还给了三个病号一人一个鸡蛋……
赵莲姣才吵着嚷着要过来“帮忙”,然后趁着王雪照病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还昧下了刘主任特意分给王雪照的两只水煮鸡蛋……
现在出了这事儿,赵莲姣再也没脸和王雪照呆在一辆车里,便去了另外一辆女知青们乘坐的驼车上。
没关系,王雪照和小姐妹们觉得这样更好。
只是,赵莲姣好像女生缘不怎么样,上午时分她还和其他的女知青们共乘一辆驼车,下午时分她就上了一辆男知青们乘坐的驼车。
当胡大牛驾车时不时与其他驼车汇合时,大家才注意到,赵莲姣正和六七个男知青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还有说有笑的……
王雪照倒是觉是没什么大不了。
毕竟她的灵魂经过现代洗礼,接受程度比较高,且大庭广众之下,赵莲姣和男知青们也不可能做出什么有伤风化的事。
但其他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六十年代知青,于男女大防方面还是比较看重的。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只觉得无比刺眼。
尤其是田丽,她的反应特别大。
只见她绞着手帕,盯着赵莲姣小小声骂了一句“臭不要脸”;过一会儿她又气不过,又抬眼看看,再红着眼圈儿再骂一声“臭不要脸”……
王雪照觉得有些诧异。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田丽的眼神关注点,发现——只要赵莲姣与其中一个名叫秦宇新的男知青的互动比较多的时候,田丽就特别生气,会小小声骂人。
对此,王雪照装聋作哑。
而经历了昨天的事情以后,车夫胡大牛似乎变得更加沉默。
相反,女知青们却更加熟络、更亲热了。
大家轮流抱了抱邝励红的新生娃娃,又问娃娃到底叫什么名字。
邝励红腼腆地说道:“她叫邝念恩,一辈子都要铭记姐妹们对我们母女的救命之恩。”
众人皆尽沉默。
姚若男看着襁褓中的小小孩子,叹道:“以后你可要吃苦啦!”
邝励红也不说话了。
王雪照笑眯眯地拿出了她的半旧搪瓷杯子,打开了盖子,露出里头装着被雪水浸泡着根部的十几株野草。
一夜过去,这些半死不活的野草变得生机勃勃,叶片嫩绿嫩绿的,茎叶上还带着新鲜的水珠。
且盖子一揭开——
独特的植物香气便扑面而来!
众人全都歪着头,好奇地看向王雪照的杯子。
王雪照拿出一株野草,倒提着、先是抖动了一下叶片,将叶间的沙子抖尽,然后指甲一用力——
众人只听到“卟”一声脆响,王雪照已将野草齐根掐断。
接下来的一幕,震惊了板车上的姑娘们。
王雪照直接嚼起了野草的茎杆。
姑娘们人人都瞪圆了眼睛。
王雪照却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这玩意儿叫冰草,是土生土长的西北戈壁植物,生命力极强,生长周期又很短,夏季大约一个多月就能成株,冬季长得慢一点大约也就两个多月能成熟。
冰草富含水份,口感清淡爽脆。
王雪照在上一个世界里,没少吃自己培育出来的冰草沙拉、凉拌冰草,但这是头一回直接空口生吃。
味道……
出乎意料的好。
由于西北土壤偏碱性,生长出来的植物多多少少都自带一点儿咸味,再加上昨晚她又用雪水滋养了冰草一整夜,现在生嚼着这冰草,只觉得茎部汁水丰富,还有着淡淡的咸味,并且没有任何刺激性或者让人觉得不愉快的味道。
吃完茎杆,王雪照觉得浑身的暑气都消散了些,然后继续吃冰草的叶子。
这冰草的味道可比饼子强多了。
她咔嚓咔嚓嚼完冰草,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当然了,这冰草的味道虽然很不错,但比起她前世培育出来的经济型作物冰草来,还是略逊一筹的。
姜帼英好奇地问她,“雪照,这野草……好吃吗?”
她其实是带着几分揶揄的心态问的,就想和王雪照开个玩笑。
没想到——
“很好吃。”王雪照认真回答,还从杯子里拿出一株冰草,依然是抖去叶茎间的沙子、又齐根掐掉之后,递给了姜帼英。
姜帼英表情复杂。
但最终,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冰草的茎杆,又试着咬了一口。
姜帼英瞪圆了眼睛!
她快速的、细致地嚼碎了冰草,露出享受的表情。
其他姑娘们忍不住齐齐吞了一口口水。
付爱戎小小声问道:“雪照,帼英,这小草到底什么味儿啊?”
王雪照笑眯眯地处理好冰草,一一递给了小姐妹们。
小姐妹们犹犹豫豫地将冰草塞进嘴里嚼了嚼……瞬间瞪大了眼睛。
“这是野草吗?怎么一点儿野草的味儿也没有?”
“是啊,一般野草又苦又涩,这个真一点儿味没有!”
“还是有一点点咸的!”
“水分好多啊,吃着真解渴……”
“这也太好吃了,我们多采一点儿啊!”
连着邝励红也分到了一株,嚼吧嚼吧……
她瞬间瞪大了眼睛。
驾车的胡大牛也觉得好奇,厚着脸皮转头问她们,“你们在吃啥呢?”
王雪照倒是没有藏着掖着的,也分给胡大牛一株冰草。
胡大牛在骆驼农场里工作好几年了,当然也知道沙漠里有些植物是能吃的。但他也不知道哪些有毒哪些可吃,现在看到这些女孩子们全都吃了,还称赞这野草味道好?
胡大牛将信将疑地接过冰草,先是向王雪照道谢。然后犹豫片刻,他将冰草递给了邝励红,“小邝同志,你更需要营养,这个给你吧!”
邝励红愣住。
胡大牛低下头,将冰草塞在邝励红手里,又问王雪照,“那个,王同志啊,你这是啥野草啊?怎么……我好像没见过?”
王雪照一笑。
冰草其实很常见,它生命力非常顽强,在极寒极旱的高碱度土壤里也能生存。
胡大牛不认识它,是因为被他拿着的那一株,已经被王雪照抖去茎叶间的沙子,还用雪水滋养了一夜,才会显得碧绿绿水灵灵的,十分好看。
要不,瞅瞅不远处的沙地上,那些趴在灌木丛底部,灰扑扑、半死不活的野草……不全都是冰草么!
被雪水滋养了一夜、干干争净的,就不认得了?
王雪照向大家科谱了一下冰草的基本情况,又说道:“但是冰草不能多吃,毕竟是未加培育改良的野生种,这里的土壤呈高碱化,生长在这里的植物也或多或少被碱化……每天吃一两根倒是没事,吃多了就不行了。”
冰草其实没啥危害,但从中医角度来看,它性凉,不适合胃不好的人吃。
所以王雪照故意危言耸听,免得大家毫无节制,吃坏了肠胃就不好了。
小姐妹们看向王雪照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姜帼英好奇地问王雪照,“你怎么会认得冰草,还知道这么多的?”
王雪照笑道:“以前在家的时候喜欢上厂子后山去玩,玩得久了,自然而然就认得了。”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说道:
“我也常去附近的山上玩,可我就不认得植物!”
“我也是,我连麦子和水稻都不会认。”
“菜园子里的菜我倒是认识的,但我不认得树,总觉得树好像都长一个样儿!”
“雪照你教教我们呗,你这本事啊可太实用了……”
“就是啊,什么碱不碱化的,我都没听懂!”
……
大家嘻嘻哈哈地聊起天来。
就连一直关注着赵莲姣的田丽也把注意力收了回来,和大家聊起了天。
王雪照抿着嘴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