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蓝色的地下实验室里,生命监测系统警报声大响。
“警告!生命体违规脱离容器。”
“警告!生命体违规脱离容器。”
“警告……”
三层加密的重型合金门轰然打开,白炽灯大亮。一辆电动轮椅疾驰进来,在撞到房间中央的巨型培养缸之前猛地刹停。
轮椅上的金发青年上半身随惯性前倾,常年不见天日的肤色苍白得近乎病态,脸庞上遍布焦急,“怎么了怎么了,鱼呢?鱼怎么了?”
培养缸由防弹玻璃制成,直径一米的透明圆柱体有一人多高,此时只剩下半缸清澈荧绿的营养液,液面泛起微小的波纹。
警报系统骤然安静。ai助手season机械音色突变,宛若活泼明亮的少年,出声安慰,“哥哥,没事的。它只是跳出来了,在通风柜那儿打挺呢。”
殷幸松一口气,抓了抓金色的短发,随即目光望向实验台旁的通风柜。
通风柜前的地板上有滩水渍。一条手掌宽的小红鱼躺在无法呼吸的空气里挣扎,不时挺动鱼尾,拍打出噼啪的水声。
那动静越来越微弱,金红色的细鳞也变得黯淡,像一小团快要熄灭的火种。
殷幸坐着轮椅过来,犹豫了一下,对鱼类滑溜的手感有些抗拒,吩咐人工智能,“快把它捡起来,放回去。”
season回答,“好的,哥哥。”
天花板应声打开。两只机械臂伸出,靠近地板上的小红鱼。
察觉危险,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鱼儿又跳动起来,灵活躲开机械手的捕捉。它尚有余力戏耍人工智能的手指,刚才显然是在装死。
“狡猾的海洋生物。”season用孩子气的口吻评价了一句,天花板上又伸出两只机械臂,带着兜网捞鱼。
“小心点,别把它碰坏了。”刚说完手机就响,殷幸低头看一眼,立时紧张地贴在耳边,“诶,老大。”
“我的鱼怎么样了?”手机里传出冷淡的嗓音,隐隐带着来时路上堵车憋闷的不耐。
“不会只剩一缸水了吧。”
“……”
殷幸瞥了眼空泛着水波的培养缸,又看看地板上努力打挺的小红鱼,含糊其辞道,“哪儿能啊老大,就在我眼前活蹦乱跳呢!不信你过来看。”
“是么,到你门口了。”
黄昏时分,灰白色风衣一角迅速地闪过巷尾。老旧的居民楼小区对面,一家经年累月不起眼的便利店忽闪着灯,收银台前无人值守。
高大的身影阔步迈入店中,轻车熟路地走进最深处的内室,掀开墙上挂满零食的塑料帘,露出一道隐蔽的电梯门。
电梯井里信号不好。周夜声摘了蓝牙耳机,“见面说。”
**
实验室在地下六层。在等周夜声来的半分钟里,殷幸好奇地观察昨晚刚被送到这儿来的未知生物。
四条机械臂没能让一条狡猾的小鱼回到鱼缸里,还差点被戏耍到互相打结。
“哥哥,它一点都不听话。”season有些气馁的声音传出来,“太难抓了,把它电晕好不好?我会控制好电量的。”
殷幸揪着头发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实验室大门再次打开,周夜声阔步进来,裹着一身凌冽的深秋寒意,“忙什么呢你们。”
season立刻打招呼,声音乖巧许多,“周老大。”
“嗯。”周夜声瞥了眼房间一角的摄像头,脚步未停,皱眉走到案发现场,捏着尾巴把那条小红鱼拎了起来。
机械臂闪着金属光泽,收拢回到天花板里。方才剧烈挣扎的鱼忽然变得安静,在他手里脑袋朝下垂着,晃了晃它也没有反应,“怎么回事?”
“应该是自己跳出来的,劲儿还挺大。”殷幸调出监控。
系统控制面板以全息光屏的形式浮现在空中,戴上特制的半指手套,指尖触膜能够通过微小的感应器隔空操作光屏。
他找出每分钟自动储存的监控视频,把进度条往回拉,余光里看见周夜声捏着鱼走到培养缸旁,抬手伸进敞开的缸顶。
他身高近一米九,与培养缸的高度堪堪持平,松开手。小红鱼条件反射般蜷成球,噗地一声竖直坠入澄绿色的营养液,左右摇摆着下沉。
直接沉底了。
“……”
殷幸呼吸一窒,立刻切出分屏看监测状态,“装死呢肯定,刚才还活蹦乱跳的。”
他的实验室里装备着通用型生命监测系统,世界政府统一标准,根据生物基因组的进化程度从“d”到“s”划分为五个等级。官方说法是综合生物身体结构,组织及器官分化和智慧程度等因素评判,也有传闻是根据社会危害程度来划分。
发明这套系统的智人自我评定为高等动物,在这套系统里属于a级。
而鱼类作为最古老的脊椎动物,一般情况下仅被评定为b级。
周夜声望向光屏。分屏的左侧窗口是五分钟前的监控视频画面,培养缸里小红鱼悠然游动,某个时刻忽地竖直悬浮,有力的尾巴一卷,以对自身体积而言不可思议的力量弹射上升,腾跳高度惊人,在空中仍能灵活地摆尾控制方向,轻松逃脱了培养缸。
右侧窗口是生命检测系统的实时数据,来自培养缸里的小鱼,各项指标都在正常值上下微弱地浮动。
最顶端一栏右上角,赫然打着a级的评定标志。
能够跟人类平级交流的智慧物种——
这条a级的小红鱼显然不是什么普通鱼。
周夜声站在培养缸前,神情冷漠地俯视着它,眼底映着幽绿溶液中漂荡的红色,高挺的鼻梁被打上一道冷光。
全世界已发现的现存鱼类有两万八千三百二十种,三分之二是生活在海洋中,形态特征在他脑海中一一对应,眼前的生物却无法归于其中的任何一种。
它沉在培养缸底片刻,鱼鳍缓慢地舒展,又开始游动。体型椭圆,有蝶鱼科艳丽的色彩,腹鳍,背鳍和尾鳍却都比一般的海水鱼类更宽大飘逸。
尤为特别的是金红色的尾鳍,在水中飘摇如弯月形的裙摆。划水的姿态优美自如,让人想到水族箱里观赏型的暹罗斗鱼。
海洋中危险重重,这样美丽到累赘的尾巴早该在进化中消失。除非在纯粹的美丽以外,这尾巴还有别的利于生存的作用——
或者它在海洋中的地位本身就已位于食物链顶端,已经强大到无惧这美丽的累赘。
“系统分析结果显示,培养缸里的生物处于亚成熟期,短期内有过剧烈的能量逸散痕迹,可能是在外力作用下产生的逆行变态。”season说。
“它因为受损严重而发生了一次退化。当前收集到的数据不足以为它构建模型,但大概率不是现在这样。”
“我猜它可能是跟别的鱼打架输了,才变成这样的。”殷幸坐着轮椅来到培养缸前,“老大,你怀疑这小东西跟昨天的海啸有关?”
昨天下午season从加密通道截获了一则政府通讯,近岸的海域发生了一场剧烈的能量波动,巨大的浪花翻涌淹没了山脚下小半个林子。幸好当时那一带没有渔民经过,暂时没有人员伤亡的报告。
但海啸只是一种结果,真正值得在意的是引发海啸的原因。
“不知道。”周夜声说。“昨天下课太晚了,过去没赶上劝架。”
只来得及捡这条战损鱼。
天池市三面临海。东部凭山负海,沿岸遍布岛屿与礁石,地形复杂,作为旅游开发景点难度也高,近年来市政还没有动工建设的计划,还是一片野滩。
昨天傍晚他到事发海域时水已经退了,除了近海的树木被冲得东倒西歪,没有更多可疑痕迹。
他在残余能量反应最强的礁石缝隙里找到了这条鱼,沿路看完一场海上日落,送进了殷幸实验室里。
系统测评需要一定的时间,昨天刚送来时按照b级生物的需求量灌输营养液,怪不得无精打采。
今天早上判定a级的结果出来,殷幸第一时间给了他电话,随即调整了营养配比。这会儿看着比昨天游得有劲多了,连两米的缸都跳得出去。
“生命体征稳定,今天你要把它带回学校去吗?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小保温箱。”
殷幸试图表现幽默,“要是把这个新物种的研究结果公布出来,起码能供你写三篇博士论文吧。”
周夜声短暂地沉默,“我博士早就毕业了。”
“……”
“保温箱在哪?”
一只机械臂挂着保温箱伸过来。收回时,金属手指贴心地摸了摸殷幸的脑袋,安抚他玩笑未果的挫败感。“箱底装了十份a级配比的营养液。”
“好。”周夜声利落地操作导管,把鱼转移到保温箱里,看样子没打算多待,“监控系统呢?”
“在这里,哥哥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靠谱又嘴甜的人工智能把一块移动硬盘放到他手边。周夜声随手揣进风衣口袋,朝摄像头微微颔首,“走了,小季。”
season愉快地道别,“下次见老大!”
殷幸蔫哒哒地说,“再见。”
**
天池市海洋资源丰富,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华国海洋大学主校区,就坐落在城市东部的沿海地区。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和学校正门只隔一条马路,出校门一公里外就是大片的沙滩。
作为教育部直属的重点大学,海大拥有国家实验室,世界级前沿科学中心和自属的科学考察船,学科特色明显,学术号召力一流。全校十多个学院里,海洋生命科学学院在近年考研的热门趋势中居高不下,专业报考率稳居全国第一,研究生们年年挤破了头要考进来。
但往往真的进来之后,很快就又哭天抹泪想逃出去。
这都要归功于生科院大名鼎鼎的周教授。
周夜声在海大就读双博士学位,博后两年出站留校任职,今年评职称又升了正教授,连学术圈同仁都评价他“发sci如高中生写作文”“科研成果列出来比我的命长”。
二十来岁荣誉傍身,年轻有为,放眼全国也是首屈一指的人才。更不用提本人罕见的英俊,每次学术论坛上演讲,一露面底下闪光灯宛如追星现场。
然而只有真正的海大学子才知道,这位美名在外的周教授,在院内是个怎样令人发指的魔鬼老师。
周夜声教地质学和生物科学,两门都是每个考进生科院的研究生必修的基础课,学期通过率却不到百分之二十。他的课程挂科率和重修率都是全校第一,且在任教的四年内一直保持着这恐怖的记录。
严苛的口碑逐年传播出去,但奇怪的是,来报考的学生数量不降反增。
不知道是因为教授诡异的人格魅力,还是因为人类有这种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挑战天性,今年报他课题组的人数比去年又增加了一倍。
暮色四合,周夜声拎着保温箱走在校园里。路过的学生有上过他课的,战战兢兢地打招呼,“周教授,您好。”
“嗯。”他目视前方,似乎并未留意路边有谁经过,却准确地说出了对方的名字,“你好,章元镇。”
被点到名的学生后脖颈一紧。
这种冷漠而无起伏的声调总让人有种“大事不妙”的危机感,一瞬间他把近半个月搞砸的大小任务都在脑子里反思了一遍。
比忽然被家长叫全名的威压还要吓人。入学四年,章元镇已经逐渐接受事实,依旧很难适应。
周教授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高冷难相处,日常独来独往,不苟言笑,说话时还总是冷不丁地直呼大名,吓得人一哆嗦。
可他就是能记住每一个学生的名字。哪怕是每周只在课堂上见两次面,永远坐最后一排墙角,从未回答过问题的边缘人。
读研时,章元镇就曾经就是那种边缘人。现在他博一,在周夜声的课题组里干活,“您刚从外面回来?”
他稍作迟疑,还是快步跟上,主动道,“这是实验样本吗?我刚好要去趟实验室,可以帮您送过去。”
保温箱上有一块是透明玻璃,透过窗口能看到一只金红色的大尾巴鱼,在里头悠然游动。匆忙瞥两眼也是令人心惊的美丽生物。
不知道是什么珍贵的品种,能被教授提在手里亲自护送。
周夜声嘴角一弯,淡淡地说,“不是送实验室的。”
他有一张英俊逼人的脸,肤色冷白而眉目漆黑,整张脸的轮廓冷硬鲜明,几乎没有任何缓冲的线条,以至于人们在直视他时,最大感受是这种极优越的相貌带来的直观又凌厉的压迫感。帅得让人难以心生旖旎念头,反而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那点违和的,细微的弧度转瞬间从他唇边消失。章元镇只愣了一下,便坚定地认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哦哦,那您这是要带着它……去哪?”
晚饭时间刚过,校园里人来人往。海大学习氛围浓厚,晚上的实验室,自习室和图书馆里总是人满为患。连咖啡厅外的露天座椅都常能见到教授们三五小聚,在晚餐后的空闲时间里,一起讨论国际前沿的科研成果。
周夜声却从不属于其中一员。
这条校园主干道的尽头是灯火通明的新实验大楼。右转有一条小道通往教师公寓,路灯间隔较远,光芒稀疏黯淡。
博士生在亮如白昼的实验大楼前停住了脚步。
周夜声逆着人流步伐稳定,拎箱走向那条昏暗的小道,“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