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语意扫过脑海，一瞬间培养缸都变得贵气了起来。
人鱼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目光平和地俯视众生，浓翘的睫毛轻轻扇动。那双半掩的碧绿色眼睛值得世上的任何赞美，宝石般华贵瑰丽，却不再有那份懵懂的天真了。
也不再有那样坦白的信任和依赖。
意料之中，人鱼不记得退化期里发生了什么。
周夜声难掩失落，分神的刹那，手里的小型枪支被空气中迅速凝结的水分子冻成一坨废铁。
他松开手。枪重重地砸落在地板上，溅起细碎的冰花。
殷幸听不见他们意识流的对话，只能紧张地看着他，被这一手“除你武器”的操作搞得更害怕了，“我们真的没有恶意……”
人鱼长尾一扫，忽地从王座上跳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以成年体的形态分化成人类。耳后的鳍消失了，红色的鳞光闪动，美丽的鳍纱也逐渐被主体吸收，腰部以下的尾巴分化成笔直的双腿，随动作微微绷紧的洁白小腿，线条宛如名家雕塑。
他靠着培养缸抬起一只脚，趾间的蹼也肉眼可见地消失了，朝着周夜声勾了勾脚背，固定成一个很矜贵的姿势。
【你还不跪下吗？】
“……”
周夜声别开眼，避免直视他的裸/体，“不好意思，人类社会里没有这种礼节。”
人鱼在进入成熟期时才会进行二次分化，以自主意愿选择性别。因而眼前这只人鱼的身体尚没有明显的性征，也不存在与人类相似的生殖器官。
前两天幼年形态时就见识过，不算太意外。
他显然天性开放，不觉得赤身裸/体有什么不对。但作为一名人类观众，周夜声保留了些许羞耻心。
角度问题，殷幸看不到正面，在惊人的转变结束后还一个劲儿对着他白花花的屁/股发愣。
天花板角落的摄像头小幅度转动。season的声音有些恼怒：“哥哥！”
“……”
殷幸捂上眼，从指头缝里悄悄看。
人鱼不解地望着周夜声。
【你在说什么？拒绝我？】
【向我行礼，海洋从此会庇佑你。这是你善良的回报。人类，难道你不想要海王的赐福吗？】
他的眼神带着真实的困惑。周夜声回过味来。
他似乎听不懂人话。
种族不同，人鱼也无法直接跨过语言障碍用精神交流，只是将自己的语意直接打进人类的脑海里单向地输出。
人类的应答内容他是靠猜的。殷幸话语中不断重复的“老大”两个音节，让他大致明白了这是某个重要人类的名字。
而周夜声和殷幸，在脑海中听到的也并不是原本的人鱼语，而是大脑输入信号后以人类语言的同义替换。
这种双方既听不懂又听得懂的交流进行得有些艰难。
周夜声摸到腰后的匕首，斟酌片刻，主动拿到面前，缓慢地放下武器。
虽然要跪下行吻足礼有些荒唐，但基本可以从中确定，这只人鱼没有恶意。
为了避免拒绝行礼的行为引起矛盾，他们至少也要表达出和平的诚意。
人鱼放下小腿，脚尖点地轻倚着培养缸，饶有兴味地注视他的动作。
【你愿意效忠于我吗？】
【那么我将赐予你沟通大海的能力。】
周夜声镇定地问，“怎么赐？”
人鱼对着他勾了勾手指。
【你能够完全信任我吗？】
【到我面前来。】
他还不适应在陆地上行走，离开培养缸甚至有些站不稳。
退化期里短暂拥有小短腿的记忆已经没了，更何况那时候他一直被周夜声拎来抱去的脚不沾地，压根也没积累什么直立行走的经验。
“老大你悠着点……”殷幸看得胆战心惊。
也不知道在他们在聊什么，周夜声解除武装，突然就无所畏惧地往前走了。
人鱼变化成人类形态后，看起来攻击性小了很多。两人身高差明显，两米长的鱼尾变不出两米长的腿，虽然腰身比例完美，但他的总身高加起来还是比周夜声差一截，只堪堪超过肩膀。
这也为他接下来要干的事提供了方便。
人鱼微微扬起脸，离他的脖颈很近，薄薄的皮肤下甚至听得见血液汩汩奔流。这是人类最脆弱的器官之一，此时在眼前暴露无遗。
人鱼歪了下头，毫无预兆地张开嘴。两排锯齿形参差交错的尖牙，闪着比鲨鱼齿更锐利的寒光，下一秒便要咬断猎物的喉管。
殷幸吓得魂飞魄散，撕心裂肺地喊：“老大！！”
电光石火之间，实验室天花板上部署的火力进入自动攻击状态，机械臂探出，四只枪口同时对准了人鱼的后背。
人鱼不以为意。
周夜声也没有后退，依旧把致命的要害暴露在他嘴边。垂眼看着他颤动的睫毛，少顷喉结滑动。
咫尺距离间，皮肤下加速的脉搏和澎湃的心跳都清晰可闻。
比世纪更漫长的几秒钟过去，锋利的牙尖变化成人类平滑的齿端。合拢的嘴唇花瓣般软红，人鱼微微抿起一个满意的笑弧。
一个轻柔的吻印在他的喉结上。
周夜声身体一僵，面不改色的镇定也打破愣了愣，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英俊高冷的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
人鱼惊讶地观察他的反应，笑容扩大。蛊惑人心的艳丽。
【你真可爱。】
**
周夜声终于听清了他真正的音色。
不同于意识流翻译时大脑自动添加的海王威严感滤镜，人鱼真正的嗓音出乎意料，是清灵又莹润的少年音色，像划过丝绸的珍珠。
【谢谢，你的声音也很好听。】
周夜声：“你能听到我的想法？”
他的语言能力也从此发生了变化，附带更高频的人鱼语意，不仅能与人鱼对话，还能沟通一切海洋生物。属于是路过的海龟都能跟他唠两句的程度。
【当然，我们建立了精神连接。】
【这并不是必须的。如果不想被我听到，就用你的精神力量拒绝。】
“什么是精神力量？”周夜声下意识地问。
人鱼挑眉笑起来。
【你还是个孩子呢。】
人鱼的精神力是种族天赋，很小的时候就能运用自如。周夜声意识到这问题对他而言有些幼稚，“……一般人类都没有这种能力。我们种族不同。”
【只要努力地想“别听我别理我”“听不到听不到”……嗯，就是这样。现在我听不到你在想什么了。】
人鱼抬起胳膊，想要抚摸他的脸颊。就像人类走在路边看到可爱的小猫小狗，也总想上手揉两把脑袋。
被躲开也没有生气，人鱼并不掩盖对他的喜爱。
【小宝贝，你是我交到的一个人类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
“……周夜声。”
沟通问题解决了，周夜声忽略他过分亲昵的称呼，转身去扶起轮椅。电光水幕噼啪作响，人鱼在背后打了个响指，牢壁哗的掉到地上变回一滩水。
殷幸松了一口气，缩着脖子被拎起来放上轮椅，“老大，你们谈妥了？他能听懂你说啥么。”
“嗯。”周夜声说，“让他朝你脖子上咬一口，你也能听懂。”
“……”
殷幸心有余悸地摸脖子，“我可不敢。你胆子也太大了。”
天花板上枪口都退了回去。周夜声问，“他是怎么醒的？”
“我也没看见，就走开打了两局游戏……回头看录像吧。”
事态似乎平息了，殷幸火速告状，“我听见警报声过来他就已经醒了。他好像会用水系异能，还能凝成冰通上电，我一进来就有好几根冰针飞过来对着我的眼珠子转！就一厘米，马上就要戳我眼珠子里来了！你知道这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社恐来说是多大的惊吓么！”
“……”
“他还拿水牢关我，在我的实验室里关我！你看把我头发电的！到现在都竖着。”
殷幸撸了撸枯草似的头发，哭丧个脸，“老大，你问问他什么时候走啊。我这儿可招待不起……他说他是海洋的王，要不找那个什么联合国组织接待他？按那个什么接见国家元首的标准？”
“……”
“反正放我这儿不行。”
他无比认真地说，“老大，真不行。你会失去我这个小弟的。”
小弟被吓出心理阴影了。
人鱼靠在培养缸上连猜带看地观察两人聊天，像在看两只猫猫吵架。
“你把他带走吧，然后怎么处置都听你的！”殷幸坚决道。
“赶回海里还是上交国家，收了当你小弟都行，反正别在我这了！”
**
出租车在夜色中飞驰。
灰扑扑的道路上，每隔数米便能看到巨大的广告牌霓虹闪烁。街道纵横交错，高楼大厦高低错落，空中浮轨穿梭其中，连接旧城区与高新区。市中心的广告牌是全息投影，有更加色彩绚丽的光芒。
人鱼坐在出租车后座，瞳孔放大又收缩，前后远近看个不停。一双眼睛忙碌得有点不够用了。
他身上套着殷幸的卡通睡衣，长发贴着后背收在衣服里，又从衣服下摆里露出一截，像一截短短的狐狸尾巴。
周夜声让他往后靠，关上车窗，“下雨了。”
【雨。】
他依旧贴到车窗边。
【和海水的气味不一样。】
他对沿路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有旺盛的好奇心，“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的提问在脑海里响个不停，周夜声回答了几句就没耐心继续了，干脆摘掉耳机塞进他耳朵里，“安静点。自己玩。”
他摸了摸耳机，又被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控制面板吓了一跳，伸手去抓空气，一脸神奇看着手指穿过光屏。
周夜声找了个半小时的旅游大省宣传片，正好够他看到学校这一路。
情况有些超出控制。
由于殷幸罕见的激烈抗议，他只好又把这只人鱼带回了自己的公寓。
这间小公寓里从没迎接过任何客人，连殷幸都没来过一次。人鱼还不会使用双腿，在外面现学走路太招眼了，周夜声不得不把他背回了家。
【这是你的巢穴吗？】
【真可爱！】
“……”
他已经兴奋得双眼发亮，瞳仁变成浅浅的水绿色，没有半分初见时王的威仪。
【我要环游这片大陆！这里就是我体验人类生活的起点！】
简直就像个没出过远门的孩子。
周夜声看着他坐在地板上继续播旅游宣传片，听不懂也看得津津有味，眼睛跟着画面左右转，“去沙发上坐。”
【沙发？】
周夜声拎着他的后领，把他提起来放在沙发上，感到一阵头疼。
一定是头脑发热，才会把这么个基本毫无了解的海洋生物带回家。
在他看来，这只自称是海洋之王的人鱼纯粹是在夸夸其谈。
哪有这么幼稚的王。
更何况，他没有跟别人分享住所的打算，也完全不想招待，给一只初入人类世界的人鱼当导游。
他认为这件事应该好好谈谈，于是轻咳一声，勉强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擅长聊天，开场白有些生硬。而没等人鱼看过来，他又很快地改口，“等等，别告诉我了，我不用知道。”
人鱼没顾上听他说什么。旅游宣传片里精选了人类大陆上的美景合集，实在精彩得让鱼舍不得移开眼睛。
播到这时，宣传片恰好跳出一则广告。是外卖广告，屏幕上热气腾腾的章鱼小丸子浇上酱汁撒上木鱼花，隔着屏幕都能闻到浓浓的香味。
人鱼咽了咽口水，终于转头看向周夜声，手还指着屏幕。
【我想要这个。】
“就算你是海洋里的王，也不能留在这儿白吃白喝。”
周夜声直接说，“我只留你一晚。明天你想去哪就去哪，要么回海里，人类世界也没什么好逛的。”
人鱼一怔，好像明白了什么，望着他冷漠的表情，歪了下脑袋。透亮的绿眸中有光芒微微闪动，很像是在难过。
是不是语气太重了。
周夜声刚想到这，看见他又指了指美食广告。
【那我今天晚上可以要这个吗？我好想要这个。】
“……”
周夜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给他点了份外卖，“你听懂我在说什么了吗？”
人鱼回答得意外的干脆。
【听懂了，不能在你的巢穴里白吃白喝。】
【在明天到来之前，这个食物我能吃到吗？】
“……能。”周夜声反倒迟疑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好说话，莫名有种一脚踏空的失落感。
但这是好事，迅速达成共识，避免了很多麻烦。
停顿片刻，周夜声说，“那个叫章鱼烧。”
【章鱼烧。】
人鱼开心地重复。
【看起来好吃。我要吃很多。】
反正他明天就走。
周夜声想了想，拿起手机又追加了十份章鱼烧。
等外卖还要些时间，周夜声去洗澡，顺手拿了件干净的衬衫放在沙发上给他换。
没想到才两分钟门铃就响了。外卖来得没这么快，周夜声去开门，是同一层的邻居林莺。
她年近三十，同样是生科院的老师，短发烫成梨花卷，有一张活泼靓丽的圆脸，“晚上好啊，周教授。”
林莺笑眯眯道，“我又来拉你入伙了。周末晚上有空吗？这次的联谊会质量很高哦。”
她目前单身，是个联谊热心份子。院里老师们的联谊和聚餐十有八次都是她联系举办的。
这种活动周夜声从没参加过，几年来拒绝了无数次。理由花样百出，一听就是编的。但林莺从不感到尴尬，每次有活动还是会来问他。
周夜声这次也说，“不太方便。家里有客人。”
林莺习以为常，正打算寒暄两句就退场时，余光扫到他背后的小客厅，真的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只能看到侧面，但一眼就能断定是个大美人。穿着他的衬衫，白嫩的大腿交叠踩在地毯上，金红色的长发铺开满背，香肩半裸，歪在沙发里研究旅行攻略。
“哦，看来你这次真的不方便去联谊会了。”
她不停地瞥里面穿着男友衬衫的美人，杏眼发亮，“恭喜你了周教授，好福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