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昨晚“达成共识”的理解有些偏差。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被驱赶了，一大早潜入海底搜刮小金库就是为了回来交伙食费。
周夜声被他用坦然的眼神望着，本该纠正这点误会，可心旌动摇得厉害，“你一定要住在我这吗？”
【当然。】
【在陆地上，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那双澄澈的绿眸中，是和幼崽时期别无二致的信任和依赖。
周夜声用力抿平了唇线，懒得惹麻烦和渴望被陪伴的两极在脑海中缠斗，冷着脸一言不发。
连人鱼都能感受到他的精神力在激烈波动，疑惑地歪了下脑袋。
【这些东西不够换章鱼烧吗？海底还有很多呢。】
半晌，他泄气般叹了一声，蹲下来整理那小山般的宝物，“随便拿一件换成伙食费，都够你吃到下辈子了。”
“以后出门记得穿鞋。”
别扭的关心就是默认。
允许一只神奇的小海鲜进入他的地盘，也不全是坏事。
或许能让他毫无波澜的生活变得有趣一点。
人鱼满意地坐到沙发上，在这里待得更自在了，把长而卷的红发也塞进衬衫里，发尾绕着指尖玩。
他还不习惯穿人类的衣服，但今天早上穿着它游回海底，跟遇到的海洋生物们展示之后，得到许多赞美。
现在他觉得这件衣服很好看。
【今天有没有动画片？】
他很喜欢看海绵宝宝，那个黄色小方块生活的海底跟他熟知的不太一样。但很有趣。
周夜声直接给他找了录像，有几百集，把遥控器交给他顺便解释了怎么用之后，不经意般提了一句，“昨天的章鱼烧你没吃完。”
【好吃，留给你一半。】
“都说了我不吃宵夜。”果然是留给他的。周夜声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嘴角，半蹲在沙发边，拿着药水和创可贴说，“抬脚。”
人鱼好奇地看着他给自己处理伤口。这个叫创可贴的小东西贴在脚背上痒痒的，不是很舒服。不喜欢创可贴。
但是周夜声贴创可贴之前，会给涂了药水的伤口轻轻吹气，也痒痒的。喜欢吹气。
他因此默许了创可贴依附在自己的身体上，并一脸骄傲地宣布。
【日出时我在沙滩上练习走路。现在我已经很会走路了！】
周夜声握住他乱动的脚，贴上最后一只创可贴。手指抚过的皮肤娇嫩得吹弹可破，和新生儿没有区别。
他的右脚背上有个粉色的月牙形疤痕，像是动物的牙印。周夜声这时才问，“你是怎么进入退化期的？跟别的鱼打架了？”
【跟几只怪物打架，他们并不属于海洋。】
【他们好奇怪，像人类，又像陆地上的野兽。】
周夜声一怔，直觉那有可能是觉醒了异能的人类，“几只？”
退化期之前的记忆不会受到影响。人鱼闻言，对着电视托腮回想。
【五只。有三只会飞，一只在同伴的背上，还有一只没有露面。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异能者很少结伴出现，周夜声神情有些凝重，“嗯，战况如何？”
【露面的四只死了，没有露面的那个到最后也没露面。】
周夜声又问：“尸体呢？”
人鱼目不转睛地看着动画片。
【我吃掉了。】
“……”
【他们先打我的。】
似乎感受到他的无语，人鱼转头来很认真地解释。
【打完架很饿。不吃掉的话，要休眠很久。】
“不是在怪你还手……”
周夜声头疼地揉了把头发，在他脚边的地毯坐下来，微微仰着脸问，“你能维持人类形态多久？”
人鱼眨了眨眼睛，十分坦诚地摇头。极艳丽的容貌，却有一双极纯净的眼睛，异样蛊惑。
虽然知道自己离开水之后能变出双腿，但他以往生活在海里也用不上。这还是第一回上岸沉浸式体验生活。
周夜声换了个问题，“那你多大了。”
【按照人类的历法？298岁。】
人鱼族会在三百岁左右成年，他也即将进入成熟期。
他露出骄傲的表情。
【我是这片海域上诞生过的最年轻的王！】
“王不王的你也是个未成年。”周夜声已经对他间歇性的中二发言免疫，“你就这么跑出来，别的人鱼知道吗？”
【大概不知道。我的亲族彼此分散距离很远，各自管辖一片海洋。】
【海洋太广袤，而我们数量稀少，很久才会遇到一次，那时我们才会互相诉说游历的际遇。】
【距离我上一次遇到同族，似乎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人鱼好奇地望着他。
【你呢？你多大了？】
【你一直问我问题，像个宝宝一样。】
周夜声顿了顿，“十……二十七岁。”
【我就知道！你还是个宝宝呢。】
“在人类社会里我已经算成年人了。”周夜声轻咳一声，“问你问题是因为作为室友，我们应该互相了解基本信息。”
【室友？和朋友的意义不同吗？】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室友就是住在一起的……朋友。”周夜声躲闪不及，被他俯下/身来摸了个正着。
【我记得你的名字。】
冰凉柔软的手指放在他的喉节上，像在感受他说话时气流振动声带的频率。
人鱼回忆昨天听过的音节，模仿他的发声方式，生涩地发出人类的声音，“呵。”
“……”
“呵，呵呵。”
虽然但是。
要不还是拿电子词典从拼音学吧。
周夜声刚要开口，却又听见清完嗓的人鱼换了音节继续尝试，直接发出高难度的翘舌音，“zh……zhou……昼……周，周。”
心跳急促起来，他低声引导，“周夜声。”
“周，周周。”
“周夜声。”
“周周。”
“……”
周夜声板着脸说，“别乱给人起外号。”
不管。他已经说得越来越顺口，“周周。”
“……”
周夜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人鱼陷入思考。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但人鱼语和人类语言有本质的不同。他的名字用人类的发声方式只是一段美丽的旋律，而无法传达准确的意义。
他找出那本电子词典点来点去，又跟周夜声讨论了半天，最终挑选出最满意的一个字。
电子词典发出声音：“晓。”
人类语言里，这个字的意义和他的名字最接近。
他跟着读了一遍：“晓。”
在人鱼语中，他的名字代表着一处特殊时刻的壮丽景象。当蔚蓝海平线上浮现出第一缕曙光，正是破晓之时。
晓。
周夜声颔首，“嗯，知道了。”
**
人鱼族在语言上天赋异禀，家里这只也不例外。
但据周夜声观察，他学习人类语言的热情只维持了几分钟，就开始尝试捷径了。
【赐予你沟通海洋的能力！】
赐赐赐！
热衷于抄近道，他把公寓里所有能发出声音的大小家电都摸了一遍，可惜都没什么结果。海王赐予的沟通能力只对有自我意识的生命体才会起效。
到最后还是要老老实实地抱着电子词典，从简单的日常用语开始记。
周夜声把沉船上收集来的那一大堆古董文物交给了殷幸。殷幸兴奋得不行，说分几个账号拿去网络黑市里出手，拍卖所得能直接让他财富自由。
就是以后还要继续跟人鱼打交道的消息，让宅家的社恐有些难以消化。
“你怎么那么怕他？”周夜声问。
殷幸也说不上来，只是还心有余悸：“可能是社牛对社恐的天赋压制。”
周夜声转头一看，旁边的社牛还在尝试跟空调对话。
乍一听无稽之谈，其实颇有些道理。
收了一大笔伙食费，置办行头也得提上日程。衣服鞋子都照着殷幸的尺码买小一号，就基本合身。网购的箱子两个小时后送到了门口。
夜晚降临时，趁着校园里没什么人，周夜声带着他下去买生活用品，又顺路去校内理发店剪了个头发。
原本以为他会舍不得，没想到意外的积极。
连造型师都惊艳许久，心疼得不忍下剪的长发，他没怎么犹豫就放弃了。虽然是很漂亮，但在陆地上确实太难打理，连穿衣服时都有些麻烦。
作为第一次上岸的人鱼，他体验新鲜事物的心态十分突出。他想要人类流行的发型，于是颇有眼光地挑了个爱豆同款的男团头。
甚至在看了宣传片后，指导造型师给自己修刘海，剪了个时下流行的微分碎盖。
是只讲究鱼。
脚底的伤口不深，半天不到就消失了。他揭掉创可贴，穿着周夜声给他买的毛绒拖鞋，顶着香喷喷的新发型，很满意地走在校道上。
感觉自己可像个人了。
虽然是周夜声买单，但拖鞋和新衣服的款式都是他自己挑的。他喜欢颜色鲜亮的衣服，身上的卫衣也是蓝绿撞色，加上香喷喷的红发，像只行走的红绿灯。
任谁看到都会觉得这是个十来岁刚上大学的孩子，带着一股子没有被资本主义社会阶级鞭挞过的明艳鲜活气。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散个步认个路都可开心了。时不时还左脚绊右脚，眼神中透露出清澈的愚蠢。
可那一张脸漂亮得过分，尤其是笑起来闪闪发光没烦恼的模样，无论做出什么傻事都显得可爱，值得原谅。
周夜声想，像颗朝气蓬勃的小太阳。
【学校好大。】
“跟海洋比算不了什么。”周夜声说着，放慢脚步配合他，“因为你走路慢，所以才显得大。”
他深以为然地点头：“走，慢。”
在海里游泳比这快多了。
深秋的校园里免不了落叶。他停在花坛边捡了一片，细细地嗅。雨后泥土的气味和陆生植物的芳香，都和海中不一样。
他探出舌尖想舔，被周夜声一巴掌盖住整张脸往后推，“……不能吃！不干净。”
怎么会呢，泥土和海水一样干净。
他不太懂人类对干净的定义，但决定入乡随俗，握着落叶的手便听话地松开了。
只是探出的舌尖有点寂寞，就近舔了一下温热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