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晓非常坦然，甚至撸起袖子摸了摸手臂，想按照种族习性揭一片鱼鳞当作信物。
可是周夜声给他补水补得很足，他的皮肤摸起来细腻滑溜，没有什么能揭下来送出去的。
“这，这样不好吧……而且我是男孩子。”章元镇莫名忸怩起来，“虽然经历了变异之后，我的身体不太一样了，但还不确定能不能给您生孩子。”
周夜声一脸无语地看着他。
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获得异能后，我得到了一部分来自海洋的知识传承。”章元镇连忙解释，“人鱼族的性征分化与陆地上任何动物都不同，进入成熟期的人鱼在繁衍时可以突破生殖隔离……但前提是其中一方具有生育能力。”
他又转向虞晓，抱歉地说，“普通的人类男性是无法生育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人类，很可能无法满足您的需求，王。”
虞晓理解地对他点了点头。
【没关系。等我分化完成后，我们来验证一下。】
周夜声越听越辣耳朵，“你们是在当着我的面求偶吗？”
两道十分真诚的视线转了过来，不言而喻——
怎么了。为什么不可以。
这一刻，海洋思维和陆地思维的沟通障碍达到了巅峰。荒唐感压倒了初次见识精神体的震惊，周夜声无端郁闷。
求什么偶，才多大点鱼，零件都没长齐就求偶？
随便遇到个近亲海鲜就能上，这么急着生孩子是缺鱼继承王位吗？
虞晓观察到他的表情变化，仿佛领会到什么，在和章元镇分开后，回家的路上善解人意地率先开口。
【周，我们是朋友，你的任何想法都可以告诉我。】
【如果你也喜欢小章鱼，我可以保证不会碰他。】
听来颇有几分朋友义气。周夜声哑然失笑，“你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
【不是这样吗？你看起来难以接受。】
“我只是不理解。”
【我知道你们人类是爱情至上的种族，在海洋里也有像你们一样的生命。虽然我也不理解，但是我会尊重你们。】
【你认为我只有爱上他，才能和他繁衍后代吗？】
“不然呢？”周夜声说。
他总是故作老成，这时候说出的话却有些冲动，带着些纯情处男的腔调，“爱人之间才应该有孩子，否则你就只是把他当作繁衍的工具。”
虞晓罕见地叹了口气。
不同物种的认知如壁垒般横在他们之间难以融合。
人类崇尚的至死不渝的“爱情”，在他的认知里是传说故事里才有的幻想，不真实，甚至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的父亲是一条近千岁的雄性人鱼，只是在他的母亲刚完成分化时恰巧相遇，没有等到他出生就已经沉入海底。他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母亲在生下他之后，百年间更换了数个配偶，都没能再继续诞下新生命。
毕竟种族数量已经太稀少，繁衍率太低，如果每一只人鱼都要找到爱鱼才能繁衍后代，他们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经灭绝了。
人鱼并非情感淡漠，相反，因为天赋异禀的精神力，他们的感情往往更加纯挚深邃。只是不看好“爱情”这一种而已。
起码在虞晓眼中，友情就比虚无缥缈的爱情更值得珍惜。
毕竟，他还很年轻，不值得为了争夺配偶而放弃周夜声这个很感兴趣的朋友。
【更何况，你的朋友本来就很少了。】
“……”
好端端走在路上被插了一刀。周夜声无法反驳事实，红着耳根语气生硬，“我本来也不需要朋友。”
虞晓轻声地说：“不是喔。”
【否则，你又怎么会留下我呢。】
他已经察觉了，这个朋友在一些时刻会表现得不太诚实。但偶尔的口是心非并不至于令鱼反感，他愿意包容这一点。谁都会有缺点，即便身为王，他也没有认为自己是完美的。
周夜声没能再说出什么。
他也不再追问。
这天下午回到家时间还早。但他们各自忙活，他继续摆弄电子词典，周夜声效率很低地备课。
除了晚饭时坐在一张餐桌前吐槽外卖难吃，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认识几天，家里这么安静还是第一次。
不知道算不算吵架，但显然他们跨越物种的感情观是不太谈得来。
气氛有些奇怪。
晚饭后章元镇发来通讯消息，絮絮叨叨的小作文，总结起来中心思想就一句，“今天的事情拜托您帮我保密。今后我一定会小心地隐藏自己，低调生活的。”
“还有给王做的语言课视频，我下午已经录了两节出来，马上就发给您！”
这么殷勤。
周夜声象征性地回复了一句，摘掉耳机丢到床头柜上。
让一只头回上岸的人鱼自己学习语言难度太大，章元镇正好能充当翻译，分别前拍着胸口保证要自制一套通用语言课程给他的王用，可以大大提高学习效率。
好歹也当了二十多年的人类，怎么才获得异能几天就那么坦然的当自己是海鲜了。
叫“王”叫得那么亲热。海洋生物之间自带亲切感么？
可他想这些干什么。那只鱼跟谁亲热，向谁求偶跟他有什么关系？
家里静得能听见另一个心跳。
周夜声闭上眼睛，游弋于天际的人鱼在脑海中浮现。金红色的光芒燃烧天空，倏忽间变成吞噬一切的火光，下一秒又变成人鱼的形状。
——快跑……你身上有火！火烧起来了！
——精神体是每个生命体的原始形态……
——不要暴露自己，不要靠近其他人，你和他们不一样……
——快跑！不要回头，不要看……
周夜声猛地坐起身，推开厚被子抓了两把头发，额上一层细密的冷汗。
客厅里安安静静的，室友似乎已经睡了。可是潜意识里知道外面还有个人在，心里就好受许多。
他靠在床头坐了一会儿，乱哄哄的脑子逐渐平静下来，还是没忍住出去了。
外面没开灯，但电视开着。虞晓正抱着尾巴靠在鱼缸里静音看动画片，冷不防被当场抓获：“……喔。”
四目相对，周夜声毫无必要地解释了一句，“我出来喝水。”
虞晓隔着海水看过来，安静地点了点头。
深更半夜，明明是在自己家里，这位室友不知怎么反倒行动局促。
动画片有没有声音区别不大，反正都听不懂电视里在讲什么。他在海水中下意识地放松，像一团海藻柔软地漂荡，在周夜声说话时，耳后扇形的鳍轻轻抖动。
“我没有喜欢小章，”周夜声忽然说，“起码不是繁衍的那种喜欢。”
“如果你求偶期到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先说好，你不能把男人带到家里来过夜……女人也不行。”
虞晓惊讶地张开嘴唇，一串细小的泡泡从齿缝中溢出来。他摆动鱼尾浮出水面。
【真的吗？】
“嗯。如果有必要的话，”周夜声顿了顿，“我也可以帮你把关。毕竟你连挑食物的眼光都不怎么样……挑配偶就更难说了。”
今天点外卖就是虞晓选的店，味道一言难尽。
他已经不想探究胸中无名的烦闷从何而来，反正不可能因为他暗恋自己的学生。
无所谓妥协还是什么。现在他只想恢复两人轻松的关系，想要这只鱼再露出没有烦恼的眼神。
虞晓欣然应允：“可以喔。”
【我不会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如果有了配偶，我会带他回到大海。】
周夜声一怔，下意识地问，“等找到配偶你就要回海里了？”
这事虞晓暂时还没想过。但既然被问到，他很认真地想了才回答。
【是的，不过我想先游完这片大陆。如果在这期间找到配偶，希望他能愿意和我一起探险。】
连度蜜月的方式都想好了……
周夜声闷不作响地喝完了杯里的凉白开。
【或许还要很久呢。我想过了，小章鱼是你的学生，如果会让你感到尴尬，那我就不对他做什么。】
虞晓轻轻甩了甩尾巴，水面上荡开涟漪。客厅光线昏暗，他的眼睛却亮得过分，宝石般清澈透明。
【因为我们是朋友。等你找到了配偶，我保证也不会碰他。】
“……”
【说真的，虽然我不懂得爱是什么，但我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可我不想要什么配偶。”周夜声故意说，“我会孤独终老，写遗书让殡仪馆的人把我烧掉丢进海里。”
虞晓笑起来，美丽的眼睛光彩闪烁，注视他的目光宁静又柔和。
人鱼死后也会沉入海底，将自身奉献给海洋。他们生于大海，死后理应回馈供养。
他并不觉得讨论死亡是件需要避忌的事，更何况人类寿命短暂，百年之后，无疑是他先送走这个人类朋友。
【到那时我会常去看你的。】
【我会用贝壳为你做一个小小的墓，然后在你的身上种满珊瑚。】
【会有很多漂亮的小鱼住在珊瑚里陪伴你。在那里，你不会感到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