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回兜帽的瞬间，少年细瘦的手腕曝露在灯光下，血色的编号一闪而过。虞晓下意识地起身，手指上缠绕的水母吧唧掉进碗里。
但那少年很快地消失了。隔得太远，追出去恐怕很难找到回来的路，他对这座城市还不熟悉，待会儿得坐夏洲的车回家。
他坐回沙发里，看着沉重的闸门再次打开，第二头猛兽被放了出来。一只体型硕大的印度帝王蝎谨慎地爬到表演区中央，漆黑的尾部高高翘起，而它的上半身，赫然是人类里成年男性的模样。
这只蝎人异种具有比棕熊数倍的智慧，懂得观察与周旋，移动速度极快。在对手失于防备的瞬间便找到破绽，沿围墙攀爬拉近距离，翘起尾部的毒针，拼尽全力射了出去。
异种骤然欺近，再要躲开已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致命的毒针眼看就要刺入他的胸口，却被胸甲挡住，铮！
胸膛震动嗡鸣。夏洲猛地后跃，毒针掉到地上，惊险地躲过一劫。他怒极反笑，“是谁教你打架还能上墙的？”
致命一击落空了。蝎人脸色灰白，四对步足缓慢地后退，似乎已经看到自己的命运。
杀不了对方，就只能死在这里。
夏洲连赢了六场才彻底停下。
人类的科技一次次战胜半人半兽的怪物，观众席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到最后夏洲终于尽兴下场，回到贵宾席来休息。身后的看台纷纷扬扬朝他抛下来鲜花。
他笑着回身招手，脖颈上青筋未消，热汗汩汩，接住一支火百合，举到虞晓眼前。
虞晓接过插/进盛水的碗里。小水母游到花瓣底下躲了起来。
“夏哥今天也是大杀四方。”美女侍者袅袅娜娜地踩着步子来送能量饮料，又贴心地给他披上外袍，“送来的异种一次比一次厉害了，夏哥可要小心呀。”
“这样才有趣。一拳下去就没气了玩起来还有什么意思？”他接过热毛巾擦脸上的血污，笑着问虞晓，“好不好玩？”
虞晓没有说话。他抹了把脸，狡黠的光闪过眼底，开启义体加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把血污蹭到小同学的脸蛋上。
“……”
虞晓抬起袖子想擦，又舍不得弄脏周夜声给他买的新衣服，不满地指了指他的热毛巾。
“这么爱干净呀，乖宝。”夏洲故意逗他，然后欣赏他有些恼怒的可爱表情，哈哈大笑，“给他拿条毛巾。”
擦干净脸，他还是有点不爽。
无礼的人类，竟敢戏弄海洋的王。
“回去。”虞晓说。
虽然见识了许多新鲜事物，但他觉得跟夏洲在一起不怎么好玩。虽然交流基本鸡同鸭讲，但他看得明白，这个人类只是顾着自己玩得开心，并想在他的面前炫耀力量。
然而同为天生的捕食者，他既没有玩弄猎物的嗜好——在他看来，那是低等生物才会热衷追逐的乐趣，也不觉得这个人类依靠机械改造□□获得的力量有多么特别。
他无端地想念周夜声。
这个人类的精神体在周夜声面前黯淡无光。
“你就要回家了？”夏洲似乎有些失落，“才七点啊，我们去吃个晚餐吧。我家新开了一家旋转餐厅，在世贸中心一百七十层，能看到整个天池的夜景……诶！你这人。”
他捞出水母，说走就走。
夏洲把擦过血的毛巾随手一甩，披着外袍乐此不疲地追上。
“等等我啊，我开车送你！”
这时间还不算晚。雨势渐收，夜幕刚刚降临，亮粉色的跑车穿梭在校园里很惹人注意。跟着虞晓指的路，他一直开到教师公寓。
吸睛的跑车停在中规中矩的公寓楼下，把周围原本整洁大方的设施环境都衬得有些陈旧。
“你怎么也住这儿啊。”
刻板印象里，大学内部分配的员工宿舍里住的都是些搞学术的老古董。夏洲停车熄火，狐疑道，“你不会跟周夜声住在一起吧？”
虞晓依旧没回答。他已经学会了打开车门，干脆地拎着水母跳下车，“再见。”
“喂！晓晓，别这么狠心啊。”
无礼的人类，竟敢给王起外号。
虞晓转头回望，夜风中红发吹拂，晶莹的眼睛闪着暗绿的光芒。
夏洲趴在车窗上看他，意犹未尽地逗，“我们下一次约会什么时候？要么你别回去了，跟我吧。周夜声有什么好，难道他能给你保送名额？我也能给你弄来啊。我……明天见！明天我去找你一起上课！”
怎么会有这么高傲又可爱的小帅哥。
夏氏内部参观诱惑不了他，格斗场生死决战吓不到他。这一天来，他最感兴趣的似乎是那桶三色冰激凌。
夏洲坐在车里回味了一会儿，越想越有趣。二十一年来头回萌生出想要追求谁的念头，哪怕已经能想象到被拒绝的惨状，也依然认为很值得一试。
他总是喜欢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最好的东西。
哪怕是别人的东西。
这新鲜念头带给他的兴奋感比起角斗场也不逊色多少。离开学校的路上，他有意放慢了车速兜风，欣赏夜景，顺便也能欣赏下路边投来的眼神，给自己被虞晓打击的自尊心一点安慰。
快要驶出校门时，他视线微顿，瞥见个意想不到的人影，“噫，他怎么还在学校里。”
那是个外貌普通腼腆的学生，有点塌腰含胸，背着双肩包低头走路，很不起眼的样子。
夏洲不爽地停下车，一只义眼调取出昨天的视频录像。核对面部特征，数据显示吻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就是那只胆大包天到想在他面前出头的章鱼人。
“警察干什么吃的……连个异能者都抓不住。”
他已经很克制了，没有当场把那玩意锤扁在小树林里。为了在公共场所当好合法公民，只能任劳任怨地在自己汇集权贵政要的联系人里，找出异管院行动处的号码，反手一个举报。
跑车驶出校园，浮入高空轨道，流星般驶向市中心。
“跟异种一样恶心巴拉的玩意儿，当然应该被抓起来销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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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不花是王八蛋。”殷幸理直气壮地说。
“更何况，你家养的那位王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902公寓内，周夜声早早就从图书馆回来，洗漱完接到电话，得知虞晓从海底沉船带来的古董已经出手了两件。
殷幸大手笔给他买了台巡航摩托，还要重装改造，“我要那么高配置的机车干什么？干的是上课写论文的活，又不是去警察厅上班帮他们抓异能者。”
“算了吧老大，我都查到你的浏览记录了。”自己人通话，殷幸毫不留情地戳破，“无数个深夜里看了百八十遍都不舍得下单，其实你很想要吧？”
“……”
周夜声停顿了好一阵，才别扭地开口，“也不是完全不想要。”
虞桦英对他的期望是一直做科研，稳稳当当地走到鲜花与荣誉堆积的高处，最好是整个人生里连一张超速罚单都不要出现。别整什么幺蛾子。
但是哪个小伙子能忍受得了速度与激情的诱惑呢。殷幸完全理解，“买都买了，等运回来你见了绝对喜欢。我亲自给你改装的。”
仗着有钱，他订购的是配货最难的赛博光轮g11巡航摩托车，超高配置的重型机车，改装还得再花小半个月。
他最近一边打赛车游戏一边给周夜声改装这台车，超前体验玩得很过瘾，想想到时候要安排提车了甚至都有点舍不得。
虽然全息游戏里几乎能做到完全拟真的沉浸式体验，但如果有机会自己坐到车上兜兜风，一定帅翻了爽翻了。
自从六年前福利院大火中死里逃生，他已经很久没再出过旧城区了。
殷幸无声地叹气，这种郁闷的事儿不跟他老大说，“还没问你呢，这几天养鱼养得怎么样。”
“我还能养什么样。”周夜声用一种他从没听过的复杂语气说，“跟别人跑了。”
“啥？”
殷幸正要再问，听见一声门铃响。他老大的声音忽然又变正常了，“先这样，回头有事我再找你。”
“哦哦，最好是不要找我……”
周夜声挂断电话去开门。倒是比说好的“九点”要早一会儿。虞晓拎着水母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叫他，“周周。”
“嗯。”周夜声冷着脸，语气却不自知地软了些，“怎么还带了特产？”
【是喷泉里遇到的小朋友，今天受到了一些惊吓。我决定把它放在身边养一段时间，等它精神恢复之后再送回大海。】
虞晓蹭掉运动鞋，趿着毛绒拖鞋进来，把水母放进自己的大鱼缸里。水母立刻游动起来，伞状体收缩的频率放松了许多。
被走路磨红的脚掌需要海水的抚慰。他轻车熟路地脱光了衣服，也一起跳进去，自在地甩尾，溅出一些小水花。
海水的味道更新鲜了，周夜声趁他不在家优化了鱼缸的水循环过滤系统。
他开心地游了个转身，浮出水面问。
【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是又一天“周教授”乏善可陈的日常，“上课，下课，吃饭，回家睡觉……哦，下午去了趟图书馆。”
“图，书，馆。”他跟着说。
【是什么地方？我没去过。】
“有很多书的地方。”周夜声解释得很无聊。
【下次我们一起去吧。】
【小章鱼给我上课，教得很好。我想我很快就能看懂人类的书籍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跟周夜声这个话更少更无聊的人，反而更有聊天的兴致。
他只在海水里泡了一会儿，休息好之后就出来裹上浴袍。
即使还没有分化性征器官，素白躯体裸/露的几秒，周夜声还是不自然地转开了视线。
想说他别总是在人前这么大方的换衣服，又觉得说了之后显得自己很在意。
还是等他分化之后，再有理有据地建议。
【这是你在图书馆里拿到的书吗？】
虞晓不知道他奇怪的心理活动，被茶几上封面陈旧的书籍吸引了视线。上面贴着的标签是海大校徽，和他在学校大门口见过的一样。
“嗯。”周夜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他今天去图书馆的区域和往常都不一样，一整个下午查找的都是与精神力和玄学相关的书。虞晓和章元镇所说的“精神体”让他很在意。
出乎意料的是，最上面这本有关“精神力增长对人类行为影响的研究”著作里，夹着一张借书卡。
借阅人中间有一行写着的名字是周繁，时间在二十年前。
周夜声抽出这张借书卡。即使知道虞晓看不懂，但还是放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我母亲的名字。”
虞晓迅速理解。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
“……”
周夜声艰难地和这只鱼解释公共阅读书籍的性质。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打算把这张借书卡据为己有。
纸质借书卡只是个仪式感。借阅名单都有电子存档，这样的消耗品没有多少人在意，一张借书卡写满之后自然就会拿走销毁掉。他只要买张新的借书卡，把列表上的名字抄一遍夹进去就行了。
这本著作相当冷门，小小一张借书卡上连二十年前的名字都还留着。
感觉奇异，就像是在专门等待着被他发现。
他原本对自己的母亲没有多少依恋之情，可也忍不住把这张有她亲笔痕迹的借书卡留下来私藏。
虞晓很能理解地点头。
【我小时候也收藏过母亲吃过的鱼骨和贝壳。】
【后来她离开巢穴就再没回来，我太饿了就把它们都吃掉了。】
“……”
周夜声有点想笑。但这种围着茶几谈论彼此的氛围分外舒适，他不想破坏掉，顿了顿才继续说，“你今天，出去玩得怎么样？”
虞晓没有直接回答自己做了什么，而是摸了摸心脏的位置，出乎意料地先说自己认为更重要的事。
【你给我打了十三个电话。】
“……”
【你关心我。】
【我很高兴。】
他喜欢那种会让胸口暖融融的感受，感到自己在被牵挂。
人鱼往往很早就独立生活，周游四海却没有亲人陪伴。海洋里的大多数朋友，在他看来都是小宝宝，有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又都沉睡在幽深的海域，轻易不能惊醒。
他虽然到处都能拥有朋友，但也很缺少这样的牵挂。
他直抒胸臆地表达心意，然后才给周夜声讲在夏氏义体研发中心遇到虞桦英，和去格斗场的见闻。
周夜声听得心情复杂。这跟他乏味平常的一天简直形成鲜明对比。
这只鱼上岸几天，过得比他几年的人生还要精彩。
两个人在家聊得兴高采烈。等到章元镇打电话，他才想起还有这茬——
晚饭时他把这位精通人类语与海洋语的老师叫过来，打算让他声称过来面授语言课，实际是找借口让虞晓早点回家。
然而虞晓提前回家了，好奇地问，“是谁？”
“你小老师要过来。”周夜声说，“来给你补课的。”
“好喔！”
周夜声接起电话，有些不易察觉的心虚。他差点就把章元镇给忘了，“到学校了吗？”
“周教授！”电话一通，章元镇急忙忙地打断他，“你在家吗？我已经到学校了，转了一圈没往你那去。”
“好像有人在跟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