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终于回到了飞船上。

    他在飞船上冲了个热水澡,吃了点三明治,一杯热牛奶下了肚,将他的胃安置得舒适妥帖之后,他才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是又活了过来。

    他穿着干净的衣服懒洋洋地躺在柔软的沙发里,接受医疗机器人的全身检查。

    在确认各项数值无异常之后,戴维关心起了艾伦斯的状况:“艾伦斯那边,他怎么样了?”

    【雌君先生的状态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我给他开了一些镇静药物,按时吃药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医疗机器人如实回答。

    戴维得彻底问明白才能放下心来:“能确定他之前的状态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吗?”

    医疗机器人:【污染区的污染物散发出来的辐射场对艾伦斯先生的脑电波产生了轻微干扰作用,使其出现了短暂的幻觉,艾伦斯先生当时的状态是因为没有分清虚拟与现实。】

    戴维:“那为什么我没事?”

    医疗机器人:【1号污染区内辐射场对脑电波的干扰作用其实非常微弱,一般人穿戴防护措施进去待个几小时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其实像您这样没有反应才是正常现象,抵抗力弱一点的人进去待二十四小时才会出现轻微不适,具体表现是头晕做噩梦。】

    戴维:“你的意思是,他的抵抗力非常弱?”

    医疗机器人:【是的。】

    “不,不对,他之前上过战场,接受过训练,抵抗力不应该比普通人还弱。”戴维提出质疑。

    医疗机器人翻出了艾伦斯之前的病历:【艾伦斯先生对辐射场抵抗能力变弱是因为他曾经患过战后创伤应激综合征,我这里还有他之前的治疗记录,其实一直到去年的6月份,艾伦斯先生也还在接受心理疏导治疗。只是因为怕您担心,所以才一直隐瞒。】

    恐怕不是怕他担心,而是害怕被原来那个戴维知道他有这种症状,给他留下把柄,让他变本加厉地伤害自己。

    艾伦斯很聪明,他会巧妙地隐藏起自己真正的软肋,用自己最坚强的地方去迎接暴行。

    所谓最坚强的地方,就是他的身体,戴维又想起了他刚穿过来的时候,艾伦斯身上的那些伤。

    戴维扯出一个笑容,伸手在医疗机器人的大方脑袋上摸了摸:“没你事了,一边玩去吧。”

    他看着医疗机器人走远,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战后创伤应激综合征,戴维对心理学没什么研究,但是他从前看电影的时候见过这种病。这种病症俗称ptsd,多出现在参加过战争的士兵或者亲身经历过重大灾害案件的受害者身上。

    戴维站起身,走进了飞船的休息室。

    休息室中有一张大床,此时的艾伦斯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家居服,抱着膝盖团成一团坐在床头上。

    休息室里放置了安神的香薰,味道是甜美的果香味,戴维走进去,闻见这个味道,又看见艾伦斯,忽然感觉他就像一只饱满多汁的水果。

    只是这只水果,外面看起来光鲜完好,内里却在悄悄腐烂。

    心理疾病,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腐烂。

    戴维走到床边,艾伦斯也没有抬头,似乎是没有发现他到来。

    戴维伸出一只手,抚上了艾伦斯的脚踝。

    艾伦斯这时没有穿袜子,是赤着脚的。他的一双脚在深色的家居服和床单的映衬下,愈发白皙光洁。

    他的皮肤触感微凉,戴维的指腹轻轻在上面摩挲着,只觉得手感光滑细腻,像是在摸一块质感上乘的羊脂玉。

    戴维原本是不打算来看他的,艾伦斯的折腾让他感觉有些累了。可他后来想了想,艾伦斯那样也许并不是他的错,后来又加上医疗机器人的那些话,他就忍不住过来了。

    戴维并不算什么大情种,但是艾伦斯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他是重要的npc,是和他抵足而眠肌肤相亲过的人,而且这个人现在看上去像玻璃娃娃一样美丽又易碎,这让戴维不得不在意。

    “先吃药,等回去了,给你安排最好的心理医生。”戴维轻声说了一句。

    艾伦斯还是低着头,可是戴维看见艾伦斯的嘴唇蠕动了两下,仿佛是在努力地想要从声带里挤出些音调来回应戴维。

    戴维笑笑:“没关系,不想说话可以不说,不用什么都回应我。”

    艾伦斯像是终于找回了发声能力般,他细若游丝地回了一句:“没用。”

    戴维放开他的脚踝,凑近了:“什么?”

    艾伦斯:“我之前看过很多心理医生,没有用。”

    戴维有些无奈地笑了:“真令人担心啊,我的小蝴蝶。”

    “你现在需要倾诉的对象吗?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对我讲一讲,只要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戴维在艾伦斯的身边坐下,尽可能地使自己看上去亲和轻松一点。

    艾伦斯挣扎了好久才开了口:“我从前打仗的时候,有一支亲信小队,一共有二十个人,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是我在军校里的同学。”

    “他们都跟我差不多大,我们都是十五岁入军校,十八岁上战场。”

    “我们在战场上打了四年,每一次冲锋,每一场战斗,都过来了。我们相信,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我们都会完好无损地退役回家。”

    “但是在最后一场突围战里,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接应我们的战友忽然就变成了敌军。中了埋伏,他们全都死了。”

    艾伦斯语调平稳地说完这些话之后,忽然不受控制地抽泣了一下:“后来我经常在想,为什么活下来的人,会是我呢?”

    戴维平静地听他诉说完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幸存者内疚。”

    这也是伴随着战后创伤应激障碍一同出现的一种正常心理现象,具体表现为,从可怕事件中幸存下来的人会认为自己有罪。

    他此时开始想到,也许污染区的辐射并不是全部的原因,或许在路上遇见的那个机甲也是让艾伦斯发病的诱因之一。

    艾伦斯:“心理疏导对我来说根本就没有用。”

    戴维:“那什么是有用的呢?如果你说,我会去做的。”

    艾伦斯:“也许我死是有用的。”

    戴维的神经紧绷了起来:“你不能死。”

    艾伦斯:“我看见他们来找我了,或许我应该去陪他们。”

    戴维:“不,那只是你的幻觉,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艾伦斯很意外:“为什么?”

    戴维诚恳地告诉艾伦斯:“你的命不只是你的命,你现在身上有两条命。”

    艾伦斯怔了怔,然后仔细回想了一遍过去的事情,接着他有些震惊地问戴维:“我……我怀孕了?”

    艾伦斯的脑回路把戴维都给震住了,他愣了半天才把舌头捋直:“你,你还能怀孕?”

    艾伦斯解释:“我自己怀不了。”

    眼看着话题要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戴维赶紧将谈话的重点给掰了回来:“你要是怀孕的话,生的是虫宝宝还是人宝宝啊?”

    艾伦斯被他拐带地彻底跑偏了,他摸了摸肚子:“虫卵在怀孕第二十周的时候会在生殖腔里孵化,然后以胎儿的状态继续发育,这样到第四十周分娩的时候,生出来的是人形的宝宝。”

    戴维问:“那你想生宝宝吗?”

    艾伦斯摇头:“现在不想,交尾热期的时候,会特别想。”

    戴维听不懂什么交尾热期,但是能大致猜到那应该类似于昆虫的繁衍期。

    戴维:“那你的交尾热期是什么时候?”

    艾伦斯眨眨眼:“我的日期不稳定,我心理状态不好,激素分泌有点紊乱,有时候一整年都没有,有时候一年好几次。”

    戴维问:“那如果你现在有宝宝了,你愿意扔下他去死吗?”

    艾伦斯沉默了半晌:“我不知道。”

    艾伦斯终究还是把话题又引了回来:“我们是一个整体,我一个人活着,是对他们的一种背叛。”

    “既然是从整体去看,那为什么不能将眼光再放的更广大一点。你的同伴死于战争,战争的开端是为了争夺资源,资源的获取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更好的活下去,而不是纯粹为了使更多的人死去。”戴维并不是心理医生,他只是在竭尽所能地规劝艾伦斯,哪怕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话语是否有效,“你已经从战争里活下来了,你现在拥有新的生活,你战友的牺牲不是毫无意义。”

    艾伦斯显然听不进去这种大道理,戴维也没话了,很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最后他将一只手搭上艾伦斯的肩膀:“亲爱的,你怎么就知道,你活下来,不是命运另有安排呢?”

    艾伦斯抬起头望着戴维,戴维那只手从肩膀上移滑到了艾伦斯的脸上。戴维抚摸着艾伦斯的耳垂和脸颊,用恳求他的语气说:“艾伦斯,不要死,你死了我也会活不下去。”

    戴维此时好想将问题交给代码,想将艾伦斯的心也用程序扫描一下,看看他到底是哪里缺失了一块,他好用代码将其填补上。

    艾伦斯定定地望着戴维,此时他们离得很近,艾伦斯甚至可以从戴维的瞳子里看见自己不知所措的样子。

    戴维这是在……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