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夫人的两个大丫鬟都是自小跟着她的,行事沉稳周到,将事情的前后一联系,也很快琢磨出了事实真相——



    这个总在游太医身边背着药箱跟进跟出的少年大概率不是一名药童,而是个医女。



    女子出门在外,总是不及男子方便的,何况还是一个年纪并不大的姑娘,遇上不方便的时候,甚至不能向旁人求助。



    大丫鬟照着张少夫人的嘱咐,避过了旁人耳目,带陈松意进了近旁的院落。



    张少夫人在主屋梳洗,她则带陈松意去了耳房,在确定她不需要换衣服之后,这才离开,不多时就端了碗水进来。



    “喝这个吧,喝了能好受些。”陈松意看着大丫鬟关上门回身进来,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水递给了自己。



    “谢谢。”她保持着脸色苍白的样子接过了碗,向她道了谢,大丫鬟摇了摇头,看她把水喝下。



    等看她喝完,估摸着夫人那边应该也已经收拾好了,大丫鬟这才让她跟自己来,带着明显好受了不少的人前往少夫人所在处。



    主屋熏着香,张少夫人坐在当中的扶手椅上,已然换了一身衣服,见自己的大丫鬟领着那女扮男装的少女过来,她抬手自然地挥退了左右:“这里不用你们,先下去吧。”



    “是。”



    陈松意站在大丫鬟身后,透过屏风观察着外面的人,确定这些人都没有问题,这才在闲杂人等离开之后,跟随前面的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少夫人。”大丫鬟上前福了福身,然后让到一旁,让张少夫人直接看到陈松意。



    张少夫人神情温和地看着她,想起先前在她的耳垂上瞥见的耳洞,自己当时怎么就完全没往这个方面想。



    果然还是这小姑娘伪装得太过出色了,叫人根本看不出她的性别。



    “来,上前来。”



    陈松意看她向自己伸手,示意自己上前,于是朝前走了两步。



    张少夫人拉住了她的手,不等她说话就先细细地端详起了她,询问道:“你是姑娘家,怎么要一直扮做少年?”



    她最想问的其实是——此事游太医知情吗?



    “此事大人知情。”站在她面前的人闻弦音而知雅意,无需她再问出那丝顾虑便说道,“出门在外,扮成男子总更便宜行事。”



    这么一说,张少夫人就知道自己今日要为她掩护到何种程度了,少了不少压力。



    她温言宽慰道:“今日之事,不会有人说出去的。”



    张少夫人只把她当成是跟随游天学医的寻常医女,宽慰过后还拉着陈松意说起了话,问了她一些来这里之后可还习惯,游天的衣食住行是否缺什么的问题。



    她的温和与体贴跟陈松意记忆中如出一辙,陈松意简单地答了这些问题,看着张少夫人的神情在交谈中逐渐放松,眼中也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而此刻屋里已经没有其他人,除了还侍立在一旁的大丫鬟,她要与张少夫人相谈已有余地,所以陈松意看了大丫鬟一眼,脸上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踌躇。



    一直在看她的张少夫人没有错过她这点细微的表情动作,只猜她还有什么事情想单独请求自己。



    只是,她虽然对游天身边的医女不会有太大的戒备心,但跟陈松意到底不熟悉,所以没有立刻接下这暗示,而是含笑问道:“在京城的时候,你也时常跟着你家大人出诊吗?你是他的弟子吗?”



    陈松意闻言收回目光,瞬息便明白张少夫人对自己还怀有戒心,不可能就这样把身旁的大丫鬟也遣出去,跟自己单独相处。



    如果还有时间,陈松意愿意再跟她聊久一些以突破她的防线,但奈何自己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她已经在这里耽搁太久了,必须速战速决。



    一做出决定,她便有了动作。



    没有回答是或不是,陈松意当着张少夫人的面伸手在自己的手臂上一抹,就从刚刚自行封住的穴位中取出了一枚金针。



    这封住穴道的金针一取出来,她在伪装下也显得苍白的气色顿时就恢复过来,整个人的气息也不同了。



    方才一直陪伴照看她的大丫鬟面露惊色,下意识想要喊人,却被张少夫人拉住:“别喊。”



    说罢,张少夫人再次看向陈松意,眼中流露出了不解之色,“你——”



    站在她面前的人与前一刻已然不同,迎着她的目光,陈松意平静地道:“我不是他的弟子,我叫他师叔。”



    张少夫人放在扶手上的右手骤然收紧,强行压制住了起身的动作。



    席间夫君说的话言犹在耳:“……游大人你们或许不熟悉,可他的师侄诸位一定不陌生,便是我们大齐的第一女侯,永安侯。”



    眼前的少女管他叫师叔。



    她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



    新年过后,厉王的离开仿佛带走了京城的热闹,开春后的京城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直到最近才又热闹起来。



    朝堂动作连连,整个大齐自上而下掀起了一场革新,上至士族,下至平民工匠都真切地体验到了这种变化,而这一切都是从某日清晨书院外来了几十辆装满了书的马车开始。



    新年前的地动不仅影响了京畿地区,而且辐射向了附近的几省,受灾的地方至今还在重建当中,横渠书院的损失却不是坍塌了几座楼阁那么简单。



    在地动引发的坍塌跟火灾中,书院收藏的珍本孤本损失极大,几乎毁于一旦,尽管后来胡宜靠着过目不忘的本领重新默写出了几百册,可相较起损失来依旧是杯水车薪。



    这么多的藏书,是院长多年在外游学,靠与各方交流学识,赢得各家的尊重才换来的赠书,归置在书院的藏书楼里,既是书院的无价之宝,也是院长的无形之名。



    想要让这座被书院众人视作骄傲与珍宝的藏书楼复原,除非是他们院长还能再重走一遍当年的路,向各家再求一回书,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藏书楼想恢复到从前,也几乎是痴人说梦了。



    就在书院上下都熄灭了这个念头以后,那日清早书院大门一打开,门房就吓了一跳,因为外面不声不响地停了几十辆马车。



    这些马车每一辆都比寻常的马车要大,而且看车轮压下的印痕,更说明了里头装满重物。



    当时天色尚早,门房先是看到这些马车诡异的安静停在门外被吓得一哆嗦,随后看到了最前面那辆马车上坐着两个年轻人,看着就跟书院的学生差不多大,这才定了定神,走上前去询问:“两位好,不知这是……”



    为首马车上坐着的两个年轻人虽然衣着并不华贵,但他们一看就是这支车队的主事者,因为他们的年龄、气质都跟后面那些车夫不一样。



    后面的那些车夫像是刚从田里上来的农人,腿上的泥土都还没洗干净,身上带着一种初次来到京畿之地的拘谨跟畏缩。



    两个年轻人终于等到书院大门打开,没有在意眼前的人只是书院门房,利落地跳下车辕,就用马鞭指着后面几十辆车道:“车上装的都是书,是我们阁主让我们送到横渠书院来的,还请老丈叫些人来搬进去。”



    门房觉得自己听错了:“……这几十辆马车里装都是书?”——全都送给书院?!



    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再次点头,门房顿时对两人口中的阁主肃然起敬,尽管他不知这个阁在什么地方,这位阁主又是什么人,但以过往有人捐书的数目来衡量,这位阁主一次性捐出的书就是过往几十年的总和了。



    “两位稍待片刻,我这就去请能做主的先生过来!”



    门房说完转身就跑,充满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迅疾,而不多时,一群人就乌泱泱地跑了出来,有刚刚起身还没穿戴整齐的先生,还有许多闻风而动的书院学生。



    “都送了什么书……这些马车里全都是?!”



    先生们的反应跟门房初初听到的时候一样,一时间都被震住了——就算里面都是常见的注本,这么多加在一起也很惊人了。



    震撼过后,他们反应过来,一个个奔向高大的马车,半点不见平时在书院里教学时的风范。



    随便抢上一辆车,掀开帘子一看,先生们纷纷瞪大了眼睛,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抓起最近的书册翻看——孤本,孤本,又是孤本!这一车竟然全是孤本!



    再从车上跳下来,换下一辆马车,随手翻开的就算不是孤本,也是极其稀少的珍本,有些他们眼熟,有些他们不眼熟,一车如此,车车如此!



    书院的大先生们原本打算粗略地看一眼,就看一眼,便去和送书来的那两个年轻人交流,把搬书的任务交给跟过来的学生。



    可他们的手一拿到书,一翻开,目光一落上去,就再也移不开了,全都沉迷其中,如痴如醉地阅读起来。



    这叫想让他们来主持局面的门房傻了眼。



    他对着面前这两个送书来的年轻人,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好,这时身后又传来了脚步声,门房转头一看,立即松了一口气——院长终于来了。



    父女二人现身的时候依旧和陈松意初见他们一样,身为帝师的胡绩先生身材中等,看上去又像是读书人,又像饱经风霜的老农,胡宜依然容颜极盛,一来就让周遭的空气都明亮了几分。



    “院长——”



    “见过院长,见过先生。”



    书院的学子先前可以按捺住,站在原地看先生们忘记风度,钻进马车,如痴如醉地翻看书籍,可见到院长的时候就纷纷收敛了神色,连忙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