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驿站时,陈松意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刚熬好了药准备送给妻子去的吴四通见到一群人进入大堂,先是紧绷起来,随后看到了游天跟他身边的陈松意。



    见到昨晚帮三娘止血,几乎可以说是挽救了她性命的恩人,吴四通立刻迎上前,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要下跪。



    然而那脸上略带疲惫之色的少年人一伸手就拖住了他,让他无法下跪一寸:“无需如此。”



    得知他们昨夜及时赶到了城外,得到了小师叔医治,眼下已经脱离了险情,陈松意稍觉放心。



    然而想到他们追到无垢圣母的藏身处,找到那些经由她的术而提前被催生出来的死婴,自己却没有救活他们时,陈松意心中便生出了一些对面前之人亏欠感。



    不过眼下吴四通并不知道自己死去的孩子被人盗走,他只知道若是没有陈松意,他的妻子可能就会死在半路上,根本撑不到这里。



    他只能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对陈松意道:“小兄弟,我吴四通欠你一条命,来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只要你一句话,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绝不会皱一下眉!”



    边关人向来重诺,陈松意知道他的承诺发自肺腑,只要自己需要,他一定会去做。



    但此刻她只是松了手,对他说道,“好好照顾她,毕竟她刚为人母,就又失去了孩子。”



    吴四通的脸色黯淡下来,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他重新拿起了放在一旁的药,对陈松意跟游天深深行了一礼,不再挡路,从他们面前离开了。



    目送他离开,陈松意站在原地没动,游天适时地催促道:“先回房间洗漱,待会儿将军府的马车就来了。”



    今天还没有结束,他们还要去将军府赴宴,没多少时间可以休息。



    陈松意收回目光,没再说什么,回房间简单洗漱后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蜀中给薛灵音。



    随着几支队伍一起被派出去的天罡卫还没回来,被救出来的孩童又需要人手照看,因此当他们动身前往大将军府时,换回了一身锦衣的萧应离身边随行的就只有几人。



    陈松意洗漱时也去除了脸上的伪装,只不过考虑到行动便捷,依旧穿着男装。



    她下来的时候,看到厉王殿下正在同身边的人低声交谈,就好像在沂州城的雨天初见一样,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他身上,让他好似独立于人群之中的一尊神像。



    察觉到她到来,他停下了话头看向她,在触及到她没有再伪装的面孔时目光停驻了片刻,然后对她笑了笑。



    一瞬间,那种所有光芒聚集在他身上的虚幻感才淡去,而其他人都安静下来,仿佛察觉到了空气中某种微妙的氛围。



    直到游天稍迟一步到来,才打破了这种气氛,他来到陈松意身旁,看到了外面停着的马车,开口问道:“人齐了,还不走吗?”



    还等着自家殿下对军师说点什么的常衍闻言,有些幽怨地看了打破氛围的游天一眼,萧应离却笑着开口道:“可以走了。”



    前往将军府的这段路很安全,萧应离独自登上了为首的那辆马车,而陈松意因为还有事要跟游天商议,因此向仿佛习惯性等待自己的年轻王者说了一声,然后跟游天同乘。



    萧应离放下帘子,知道她要跟游天商议的无非是那些孩子的健康状况。



    很快,三辆马车从驿站出发,朝着将军府驶去。



    因为有许多今日来义诊的村民加入,城中格外热闹,处处灯火不灭,听得到欢欣的人声。



    将军府中也同样比往常要热闹,因为接下来要接待的是厉王殿下这样的贵客。



    只是在这热闹之上又笼罩着一层阴翳,府中的下人或许察觉不出,但早发现府中变动的一些管事却隐隐猜到这跟厉王殿下突然到来的原因有关。



    书房里,张辟疆挥退了服侍的人,只在书桌上留了一盏灯,在这有些昏暗的灯光中,静坐在父亲张军龙的书桌后。



    他双眼向周围扫去,目之所及是他父亲看到一半的书,在书中留下的批注,还有桌上写到一半的小诗。



    从他记事开始,在这间书房里被父亲教导的就是他们张家是为了镇守边关而生,他一直坚信着这一点,也一直奉行着这一点。



    生为张家子,守卫边关就是他的天职,击溃草原王庭,换来边关百姓的安宁,这就是他们张家几代人的目标。



    在厉王殿下来到边关,打到草原人的龙城,打得他们没了胆气,不敢再来犯的时候,他本以为这一天终于要到了。



    可是现在,一直教导他要守卫边关,不忘和草原人之间是死敌的父亲却违背了他的信念,甚至已经秘密带着兵马前往主城。



    先前消散的迷茫跟苦闷在这一刻卷土重来。



    张辟疆不愿相信自己的父亲会这样做,可事实摆在面前——那些骸骨,那些账目,都又叫他不得不承认。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更不知道他选择和草原人站到一边,究竟是被人蛊惑,还是出于他的本心。



    而不管是哪一种,于张辟疆而言都是一件不愿接受的事。



    从回来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时间仿佛在昏暗的烛火中都失去了概念,直到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他的目光才动了动,看向门口,见到妻子推门进来。



    张少夫人看到坐在桌案后的丈夫,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灯笼交给身后的侍女,然后迈步进来:“下人们说在其他地方都没见你,我就猜到你应该是在这里。”



    来到桌案前,她停下了脚步,有些忧心地看着他,片刻后才轻声道,“厉王殿下他们就要来了。”



    贵客将至,身为主人他要出去相迎,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张辟疆依然没动,一阵布料摩挲的声音,张少夫人来到了他身旁,伸手覆住了他手背。



    妻子掌心的温度传来,张辟疆听她的声音响起,在昏暗的烛光里轻轻地道,“不管发生什么,夫妻一体,我都会在你身边,和你一起面对。”



    张辟疆的手指动了动,这句话仿佛给他注入了力量,让他又有了起身的力气。



    他的家族里不止有追随父亲的人,也有像妻子这样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人。



    他可以为父亲的选择而痛苦消沉,却不能让妻子也因为他所做的事而受牵连。



    “好。”他反手握住了张少夫人的手,从桌案后慢慢起了身,“我们这就去等殿下吧。”



    ……



    ……



    这一次再来到将军府,跟上一次不一样了,陈松意不需要再以游天身边的药童为假象来掩饰身份。



    当她从游天的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在府外等待拜见过厉王殿下的张少将军和夫人都看到了她。



    此前在山谷中的时候,张辟疆就已经见过卸下伪装的厉王,但永安侯的真容他却是第一次见。



    只见她跟白日的形貌虽然不同了,但那如出鞘利刃一般的气势还是一样的,叫人一看之下便知道她是谁。



    张少夫人也认出她来,只是当下没有多叙,先将厉王殿下一行迎进府中。



    将军府今日宴请比前日规格更高,依旧是在那间花厅摆宴,席间却空旷许多。



    入席之时,萧应离坐到了上首,陈松意则在他左手侧入席,随后是游天与陈铎,另一边则是张少将军与夫人,之后就再没有其他宾客。



    席间也未设歌舞,在将菜肴上齐之后,下人就全都退了出去,只剩张辟疆的亲兵守在花厅周围,就算是一只苍蝇也别想从他们眼皮底下飞进去。



    见这阵仗,府中下人只能猜测今日来的究竟是什么贵客。



    昨夜少将军离府,带着军队深夜出城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他们统统不知,只本能地觉得紧张。



    桌上的菜肴是边关难见的美味,但除了游天却没有多少人的注意力放在这上面。



    开宴之后,两边再次将身份过了明路,众人都只是略动了动筷,饮了两杯酒,唯有游天一个不落,把所有菜肴都尝了个遍。



    萧应离放下酒杯,仿佛一个真正偶然来到此处,没有其他目的的统帅,向张辟疆问起带回来的物资清查跟俘虏处理,还有将士尸骨的掩埋。



    虽然回来之后就一直在书房中黯然消沉,苦闷许久,但这些事情张辟疆还是亲自过目,妥善安排,应对之时也不失理据。



    尽管如此,一旁的张少夫人看着自己的夫君,眼中还是不由露出了担忧之色。



    然后下意识的,她就看向了坐在对面的陈松意。



    已经恢复了本来样貌的陈松意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眉眼微抬朝她看了过来,见到张少夫人的神态,知晓他是在担忧什么。



    不过此刻是殿下在和张少将军商谈,不是任何人插话的时候,所以她只是对张少夫人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然后又给了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表示先前自己承诺过的事没有改变。



    这让张少夫人稍稍心安,不过再怎样迂回商谈,话题最终还是来到了核心处。



    对着神色勉强,明显还在冲击的苦闷中没有走出来的张辟疆,萧应离顿了一刻才道:“少将军在山谷中亲眼所见一切,再加上回来之后一番查证,相信已经清楚令尊在这场袭击边关的混乱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张辟疆身躯一震,哪怕此刻厅中除了他们夫妇二人就是厉王殿下和他身边的永安侯、游太医,外面守着的也是他的亲兵,可他仍旧感觉到了一阵被暴露的羞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