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张玉映也走了, 原先还算热闹的茶楼,终于安寂下来。
“你又吓走了我的客人。”
那体态臃肿的老板艰难的从楼梯上挪下来:“好容易有个美人儿在外边等人,也被你给吓走了。”
“唉, ”公孙宴叹口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们娘子有桩差事交付给我做,有道是上边动动嘴,下边跑断腿, 不把他们给吓走了,我怎么办我的差事?”
那胖老板哈哈笑了起来,笑完了然道:“鲁王?”
公孙宴两手抄在袖子里, 点点头:“除了他, 还能是谁呢。”
……
张玉映牵着金子换了个地方继续等,原以为要等很久, 没成想约莫过了半刻钟, 就见乔翎抄着手,悻悻的出来了。
张玉映有些诧异:“里边那些首饰, 难道没有娘子喜欢的款式?”
“哈哈, ”乔翎开朗的笑:“没有我喜欢的价钱!”
张玉映:“……”
然后乔翎苦着脸接过了金子的狗绳, 苦着脸跟张玉映一处回府。
正盘算着该从哪儿弄一样合适又体面的回礼时, 却有梁氏夫人处的侍从来传她:“夫人请娘子过去呢。”
乔翎顿觉芒刺在背, 倒是没有迟疑, 把金子交付给侍女, 自己带着张玉映往梁氏夫人处去了。
梁氏夫人平日里很少出门, 这并不意味着她个性沉闷, 只能说,她的住所足够宽阔也足够精致, 亭台楼阁应有尽有,甚至于还挖了一片人工湖出来,无需离开自己的院子,就能享受到一切。
乔翎先前来的时候没有细看,夏日里本也少风,今日还没进门,便听见一阵清脆的风铃声,下意识抬头去看,便见屋檐下悬挂了数串金铃铛,因风途经而泠泠作响。
乡下人乔翎看得呆住。
张玉映见状,便低声告诉她:“娘子,那是惊鸟铃。”
乔翎满脸惊叹的“哇哦”了一声。
张玉映见状,又失笑道:“府上的牡丹园在神都都享有盛誉,梁氏夫人是爱花惜花之人,每到牡丹盛放的时节,花杆上也会悬挂金铃,用以驱赶鸟兽,同样也是风雅又别致的。”
乔翎于是不由得又“哇哦”了一声,觉得自己生活在越国公府上,好像也连带着沾染了些风雅之气。
然而进门之后,梁氏夫人只用了一句话,就把她从幻想之中惊醒了。
“我听说你专门去了首饰铺子,仿佛是要给我挑一件回礼?这很好,但没必要。”
梁氏夫人居高临下道:“你送的垃圾我不会用,直接扔出去倒显得我倨傲,留下来却会专门浪费我一只宝盒,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思,从今以后也不要给我送什么垃圾东西。听明白了吗?”
乔翎:“……”
乔翎瑟缩道:“嗳,听明白了。”
梁氏夫人见她如此老实,看起来还算是满意,又告诉她:“淮安侯府上新添了个孩子,广发请柬,过两天你随我一起去赴宴。”
乔翎想着寻常添个孩子不会这样隆重,回想起姜二夫人给自己看过的那本册子,若有所思:“淮安侯府上终于有了世子吗?”
梁氏夫人脸上的神情很微妙,像是嘲弄,也像是不屑:“算是吧,不出意外的话,那就是以后的世子了。”
乔翎见状,就知道这里边必然有些自己不清楚的首尾,有心再问,梁氏夫人却不愿多说了,摆摆手撵她走:“回去吧,到时候好生妆扮起来,不要丢我的脸。”
乔翎乖乖的点头。
梁氏夫人见状,便要端茶送客,手伸到一半,忽的想起一事,便又放下了:“近来神都多事,外边不太安泰,你只管安生待着,不要出去东游西逛,惹出事来,可没人管你!”
乔翎怔了一下,才道:“婆婆,其实这几句话也可以用‘外边不安全,最好不要出门,不然我会担心’这种说辞来讲的。”
梁氏夫人柳眉倒竖:“你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也配叫我如此关切?!”
“哎?”乔翎一歪头,笑眯眯的看着她。
梁氏夫人见状,自己先不自在了起来,不耐烦的摆摆手,很梁霸天的撵她走:“滚吧,我就是那么一说,信不信在你!”
乔翎就抄着手,说一句“婆婆再见”,然后笑眯眯的离开了。
出了门,又问张玉映:“淮安侯府的这个孩子,有什么古怪吗?”
张玉映也是一头雾水:“大抵是淮安侯夫人新得了儿子?我先前一直在押,倒是不知内情,他们府上一贯是人丁单薄,只晓得淮安侯夫人先前有个女儿,约莫也该有十来岁大了……”
说完又笑了起来:“梁氏夫人肯带您出去见见人,可见是真的接受您了,这倒真是个好消息呢!”
乔翎也这样想。
又问:“婆婆说外边近来不大安泰,又是怎么回事?”
张玉映也是不知:“我一直同娘子一处,您不知道,我又到哪儿去打听呢。”
俩人对此都觉有些茫然,回到院子里试着问了问侍女们,不曾想却有了答案。
“娘子不知道吗?先前神都有恶鬼杀人,闹的可凶呢,一连数日,人心惶惶的!”
乔翎微露讶异:“哎?!”
张玉映会意错了,以为她忘记了此事,遂低声提醒道:“当日娘子与我一处进城时,我曾经同您提过的,圣人为此还专程调了苍鹰回京……”
乔翎摸着自己的额头道:“我记得,我没忘。我就是奇怪。”
她有些迷糊道:“这事儿原来还没有解决啊……”
张玉映有些无奈:“看起来不仅没有,还愈演愈烈了呢。”
乔翎蹙起眉来。
侍女们常日无聊,见乔翎好像对这个感兴趣,便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
“没有解决,还闹得更凶了!”
“听说近来还新出了个红衣恶鬼!”
“什么呀,不是红衣恶鬼,是个撑着红伞的恶鬼!”
乔翎不由得“啊?!”了一声:“撑着红伞的恶鬼?!”
“是呢!”说出这个消息的侍女言之凿凿:“有好多人看见了,每到深夜的时候,那个撑着红伞的女鬼就会在神都游荡!”
乔翎嘴角抽搐一下:“啊?原来还是个女鬼?!”
“是呢!”又有人说:“听说,她的伞都是被人血染红的!被她抓住的人,都会被喝干血,变成一张人干!”
几个小姑娘想象着那副画面,乔翎也想象着那副画面。
终于,她们齐齐摸着手臂,打起冷战来。
众人异口同声道:“真是太可怕了!”
……
临近傍晚,残霞凄艳。
乔翎活动一下筋骨,就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从窗户那儿往外一瞧,就见张玉映执着水壶正在浇花,金子摇着尾巴,盘桓在芳衣脚边。
芳衣手里边还提着一只两层的食盒,看乔翎探头出来,便笑道:“有承蒙老太君恩惠的南边学子送了荔枝到府上来,老太君想着娘子是打南边来的,怕会惦念故乡味道,叫我来给娘子送些。”
乔翎颇为动容:“老太君实在是过分疼爱我了。”又留芳衣进屋喝茶。
芳衣摇头:“改天吧,今日有些晚了。”
乔翎示意两个侍女送她,将食盒的盖子打开,那冰气就先一步涌出来了。
食盒中间的笼屉被取掉了,底下铺一层冰,鲜红可爱的荔枝覆盖于其上。
乔翎抓了一把在手里,便将食盒递给张玉映:“你们拿去分了吧,大家都尝一尝。”
张玉映道:“这是老太君专程给娘子的呀。”
其余人也说:“不成,不成。”
乔翎笑道:“我一个人吃完,怎么受得了?这东西坏的快,不赶紧吃,香味眼见着就散了。”
张玉映知道她的性情,也就不再推辞,挨着同那群侍女分了,却见乔翎已经牵起了金子的狗绳,竟像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她赶忙跟上去:“娘子,马上天就黑了……”
乔翎把那狗绳在手腕上绕了两圈,叫它不要太长:“你不用跟着,我不到别处去,就是到先前那间当铺里去问问。”
她有点不好意思:“好好商量一下,说不定能赎回来呢!”
张玉映有些迟疑:“可是时辰有些晚了……”
“不妨事的,”乔翎认真的回答她:“宵禁是在坊市之间的道路上,坊内又没有这回事,那当铺的位置又繁华,怎么会有事?”
她抬头看了看天:“最多一个时辰,我必然回来,那时候路上还热闹着呢。”
张玉映见她说的坚决,只得从命:“那咱们说好了,就一个时辰,您要是没回来,我就去找您。”
乔翎笑着应了:“好!”
继而又抖一下狗绳,好像自己牵着的是一匹骏马似的:“金子,我们走!”
金子开心的“汪”了一声,摇着尾巴走在前边。
一人一狗出了门,转头就往当铺所在的东边去了,只是越走越偏,最后终于走进了一片杨树林里。
金子倒是不觉得这里偏僻,它反倒觉得高兴呢。
因为这里没人,所以主人把它脖子上的狗绳解开了,它可以自由自在的跑。
夜色渐起,天际只剩下一线幽邃的暗黄,树林里残存的影子斑驳摇动,远处传来几声鸦鸣。
金子体会不到人可能会有的害怕。
它只觉得快乐。
呀,有朵小花!
哇,有只兔子跑过去了!
追!
没追到……
哎,主人呢?!
金子急了,循着来时的路飞奔回去,就见那曾经救它于水火之中的主人仍旧跟它离开时一样,坐在一团老树根上,脚下放着一只木呆呆的人,又用一根硬硬的长东西在一根木头上抠呀抠。
金子忽然间发现,主人从那根木头里救出来一只小狗!
一只小狗!
金子惊奇极了!
它想,你怎么知道它藏在木头里的呀?!
果然我的主人是最厉害的!
乔翎雕出来的梨花栩栩如生,雕出来的木雕当然也不会逊色,最后摇晃两下,叫覆盖其上的木屑纷飞向地,便是大功告成了。
雕刻结束,她轻轻从金子身上揪下来一撮毛,捻在指尖,朝那只木雕的小狗吹去。
继而乔翎站起身,重新给金子套上了狗绳:“我们走吧。”
……
乔翎牵着她的小狗,行走在神都的夜色之中。
只是没有去人声鼎沸的东西两市,而是专门行走在偏僻之处。
“奇怪,”又一次途径一片密林时,她不由得低语出声:“都城之内,为什么要留有这么多的树林呢。且这密林之内,仿佛又有些很古怪的气息……”
乔翎摇摇头,将这疑惑记下,继续前行。
离开了繁华的权贵聚集之地,属于底层百姓的神都向她打开了那扇大门。
坊市里夜晚的市集同样热闹,做生意的小夫妻一个挑着扁担,一个背着竹筐,一前一后前去奔赴生计。
有少女折了一箩筐的荷花苞到街上来叫卖。
摆摊儿的老翁肩膀上套着皮具,拉着大车,满头汗珠,急匆匆的向前上坡。
乔翎顺手在后边推了一把。
桥下有老妇就着河水浣衣,捶打有声。
过了桥,有妇人在卖刚出锅的蒸饼。
还有个着玄衣的年轻人,神色彷徨的站在白头算师的卦摊前,踯躅着,在面前纸面上写了什么。
途径河边,一片灯火明亮的画舫里,有个衣着不俗的女孩儿神色阴沉的在打水漂,几个侍从垂着头,毕恭毕敬的守在边上。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的围着演傀儡戏的傀儡师,叫他多拿几个人偶出来。
再往前走,又见到一个身着布衣、两鬓微白的中年人坐在桥头,同农夫装扮的老翁言语。
她目不斜视的过了桥,眼见着周遭环境变得荒凉,人也渐渐的少了。
天色终于彻底黑了。
……
田三姓田,却不是耕地的,而是个渔夫。
一年有半数时间漂泊在河上,间或上岸拉船,天长日久的劳累下来,左边膀子都比右边低了一拳,人看起来也有些歪歪扭扭。
大半年没回家,他想着父母妻儿,脚步都格外快了三分,只是越走就越觉得奇怪,这时辰虽晚,可也不至于一个人都不见啊!
街道上空无一人,寂静无声,月亮隐在乌云后边,别说是人,连狗叫都不闻一声。
田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间听见了一阵奇异的、金属摩擦在地面上的声响……
后边发生了什么,田三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他几乎被吓了个半死。
等到羽林卫的人来问,他神智失常,语无伦次。
“是个提着长刀的恶鬼!”
“还有个穿红衣的好鬼!”
羽林卫的校尉成穆有些无奈:“是个撑红伞的好鬼吧?”
“不,”田三瑟瑟发抖的说:“没有撑伞,是个穿红衣的好鬼!”
成穆说:“你看错了,是撑红伞的!”
田三坚持自己的说辞——事后回想一下,要不是吓傻了,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跟这样的大官顶嘴:“真是个穿红衣的鬼,还牵着一头极为威武的猛兽,一口就把那个黑衣鬼给咬死了!”
成穆微微一怔:“你说穿红衣的鬼还带了一头猛兽?你确定?”
田三用力的点头:“真的!那只猛兽比人还要高,嘴巴有缸那么大,一口就把那只黑衣鬼给吃了!”
成穆心说你刚才不还说是咬死的吗。
只是细节可能有些疏漏,但大概情节上,想来是不会有错的。
今夜救下他的,大抵并不是那个撑红伞的人,而是一个穿红衣,又牵着猛兽的人。
成穆由衷的叹了口气,心头因此生出浓浓的不安来。
近来,神都发生的怪事越来越多了。
不只是羽林卫,金吾卫、左右威卫等卫戍部队悉数下场,但也总是抓不尽。
那些黑衣人好像根本不怕暴露身份,甚至于也没想过隐藏,出现之后就只有一个目的——杀人!
可是如此行事,总也该有个目的吧?
然而至今为止,官署都不曾收到任何炫耀亦或者勒索的相关文书。
纯粹只是为了营造恐慌吗?
还是说,背后其实有更大的阴谋?
成穆若有所思,马蹄声就在这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
他忙站起身:“中郎将。”
于朴坐在马上,语气平静的告诉他:“走吧,这件事情现在不归我们管了。”
成穆愣住了,继而心下微寒:“难道是别的卫戍部队全权接管了此事?”
“不,”于朴摇头,视线平移,望向远处的皇城:“中朝的某位紫衣学士正式接管了此事。”
紫衣学士……
成穆心头一凛,随即默然起来。
……
月亮初挂柳梢,天际一片朦胧。
张玉映打外边回去,就见金子已经趴在了它的小窝里。
她微微一怔:“娘子这就回来了?”
几个在院子里玩笑的侍女轻声回答她:“回来有一会儿了呢。”
又说:“娘子带了糖炒栗子回来,张小娘子也来吃!”
张玉映笑着谢过了她,放轻脚步进了屋,果然见纱帐放下,乔翎躺着睡得正安宁。
她放下心来,忍不住嘀咕一句:“这一来一回,倒真是够快的呢……”
……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先前与梁氏夫人约定,往淮安侯府去吃席的日子。
先前越国公府给的那些聘礼乔翎都没动,但这会儿不一样了啊。
作为未来的越国公夫人随从梁氏夫人出门,她代表的是越国公府的体面,不能失礼,自然也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取用聘礼里的东西了。
院里的侍女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替乔翎搭配了好几身衣裳出来,首饰也选了好几套,务必要叫未来的越国公夫人光彩照人的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才好。
最后乔翎自己都怕了:“这也太夸张啦!”
选了一套色泽明丽的衣裙,发间珠玉也不算多,只是在脖子上多佩了一枚玉璎珞,给添几分贵气罢了。
第二日梁氏夫人见了,竟也有些满意:“总算没花哨成耍杂戏的。”
婆媳俩一前一后的上了车——姜二夫人的咳嗽还没好,近来早就停了出门的打算。
到了地方之后乔翎才知道,昨日梁氏夫人那句“广发请柬”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放眼去看,乌压压全都是人!
男宾女客自是不必多说,各自身后也都带了侍从若干,再加上淮安侯府自家的侍从和打外边请的厨子戏班等等,岂止是热闹二字所能形容的!
神都有九国公、十二侯爵,尽管不可能悉数列席,但婆婆儿媳妇未出阁的小姐们加在一起,也足够叫乔翎喝一壶了——这还没加上非勋贵门庭的官家家眷呢!
亏得姜二夫人提前给她做过功课,又有张玉映在旁提点,否则她哪儿知道谁是谁啊!
梁氏夫人显然也不耐交际,同遇见的几位宾客寒暄几句,便在主家侍从带领下去探望淮安侯夫人,乔翎跟条尾巴似的,紧随其后。
大抵是为了照应新生的孩子,屋子里没有用冰,夏日里不免有些闷热,气味也有些难闻,然而淮安侯夫人面带红光、眉眼之间洋溢着十成的欢喜与慈爱,显然早就将区区暑热置之度外了。
“多好的孩子啊,姜夫人,你来看——”
说着,又解开襁褓,露出下边那小小的一团,示意梁氏夫人近前去看。
梁氏夫人只觉眼前一黑。
乔翎:“……”
乔翎在后边看得忍不住挠头。
梁氏夫人微笑道:“真是个好孩子啊,一看就很健壮。”
这话真是说到了淮安侯夫人的心坎上。
她马上道:“是呢!生出来的时候足有八斤多,我原先就只找了两个奶妈子,看这小东西能吃,赶紧又叫人再多找了两个来!”
八斤多?!
乔翎心想,那做母亲的,还真是受苦了呀!
梁氏夫人跟淮安侯夫人大抵也不算熟悉,嗯嗯啊啊的寒暄了几句,但是架不住淮安侯夫人高兴啊。
乔翎猜度着,今日她无论是见到了谁,大概都是这一套说辞。
正这么想着呢,那边儿淮安侯夫人已经说到了她,同梁氏夫人问:“这就是……”
梁氏夫人矜持的往脸上带了点笑,道:“这是我还没过门的儿媳妇。”
淮安侯夫人的神色也随之微妙了一些,招招手叫乔翎过去,叫人取了一对宝石耳环给她,面带怜悯,叹息道:“也是个可怜人。我有了儿子,也算是有了倚靠,你有什么呢?”
说着,又叫乔翎去抱一抱那小儿用过的襁褓:“来沾一沾福气,但愿上天庇佑,叫你也有幸得个男嗣,要不然啊,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该怎么过呢。”
乔翎:啊???
你在说什么啊这位夫人?
宝石耳环递到面前,她没去拿,而是去看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心里也不痛快——我儿媳妇怎么就可怜了?
不就是嫁进越国公府冲喜吗,这有什么可怜的?!
从一个低阶小官之女,一跃成为正一品诰命夫人,成婚之后你见到她还要行礼呢,这有什么可怜的?
我们又不是买媳妇回去殉葬的那种人家!
心里不痛快,梁霸天脸上就表露了出来:“两家本也没有什么深交,怎么好平白拿这么贵的东西?董夫人,你还是收回去,把这东西留给你未来的儿媳妇吧。”
淮安侯夫人当然也是会看人脸色的,知道自己的话惹了这对婆媳不快,只是心里难免觉得委屈——她的确没什么恶意呀!
你们越国公府都能找人嫁给一个快要不久于人世的病秧子,我还不能说吗?
再说,没儿子也就没有倚靠,苦日子还在后边呢!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淮安侯夫人想到此处,语气里也带了三分的不痛快:“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倒是乔娘子与越国公婚期在即,这东西兴许能给两位新人添添喜气呢。”
她握住那小儿的一只手,斜睨着乔翎:“说不定沾了这喜气,来日乔娘子也能有幸给越国公留给后,叫自己过得别太凄惨。”
乔霸天:???
大姐你别太过火噢!
乔霸天正要发作,没成想梁霸天已经先一步发作了,冷笑一声,毫不客气道:“要沾喜气,总也得找正主来沾,这儿子又不是淮安侯夫人你生的,跟你沾得着吗?!”
乔翎大吃一惊:“啊?原来不是你生的?!”
救命啊!
她看着此时歪歪的躺在塌上,额头还勒着抹额的淮安侯夫人,瞠目结舌道:“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一种很新的月子吗?!”
不是装的,是真的震惊。
淮安侯夫人显然被这句话刺痛了,立时坐直身体,满面怒色的反击道:“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母亲,既然如此,是不是我生的,又有什么要紧?!”
“倒是姜夫人你们婆媳俩,对着别人的家事指手画脚,只怕是太多管闲事了吧?!”
“难怪呢,”淮安侯夫人眼底露出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嘲弄道:“就是因为自家有婆媳不和、妯娌不睦的丑事,所以才格外爱搬弄别人家的口舌呀!”
乔翎倒抽一口凉气,指着她道:“噫——急了!”
淮安侯夫人当场破防:“你在胡说什么?我有什么好急的?!族谱上我是他的母亲,打小就养在我身边,怎么不是我的儿子?!”
乔翎又抽一口凉气:“说这么多,看起来是真急了!”
淮安侯夫人气急败坏:“你!真是不识好歹,一个穷门小户出来的娘子,什么好东西都没见过,我好心给你送如此重礼,你却这样……”
乔翎甚至于还没有开始反击,梁霸天就先一步勃然大怒——我是这穷酸娘子的婆婆,说她几句也就罢了,你算老几,也敢当着我的面说她?!
你兜里那仨瓜俩枣,也敢在我面前丢人现眼!
她冷笑一声,斜睨着淮安侯夫人道:“您这么重的礼,我们家媳妇哪儿拿得住?您还是好生揣着,小心藏着,当心别叫猫叼走了,以后留着当传家宝用吧!”
又转头告诉陪房:“去把我库里找两匣子宝石给她玩儿,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何必小心守着,不知道的,当我是要饭的呢!”
淮安侯夫人摸着自己的腰包,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乔翎倒是没想到还有飞来横财,受宠若惊,眼睛锃亮,无声的问:“真给我呀?!”
梁氏夫人嫌她丢人,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
乔翎一点也不生气,反倒感动的不得了,依依的拉着梁氏夫人的袖子舍不得松开:“婆婆,你对我这么好,真的叫我无地自容。”
她惭愧不已:“我虽然看起来忠厚老实,可实际上,之前背地里没少说你坏话……”
梁氏夫人:“……”
正待说些什么,这时候却打外边来了个女孩儿,约莫十岁出头,眉眼精致,进门之后先加重语气道:“母亲,今日可是弟弟的满月礼啊!”
淮安侯夫人猛然从暗色的情绪之中惊醒,嘴唇嗫嚅几下,怜爱的看一眼襁褓中的小儿,垂下眼去。
那女孩儿又向梁氏夫人与乔翎道:“委实是对不住,府上宴客,居然同客人生了龃龉,实在不该……”
说完,竟向二人行了大礼。
梁氏夫人没有搭腔,只递了个眼神过去。
乔翎赶忙将她搀起:“这怎么承受得起?”
那女孩顺势站起身来,感念不已:“娘子宽宏大度,越国公府也是忠厚人家,怪道说是天作之合呢!”
乔翎心想,这女孩子的心智和口齿,当真是强过她母亲太多了。
这样出了门,她跟梁氏夫人怎么好意思说淮安侯夫人的是非?
如此你来我往的推拉几句,外边也另有别的宾客要来,婆媳俩便顺势退出门去。
乔翎迈过门槛,又回头去看屋内。
淮安侯夫人对于方才之事显然还有些气不过,面朝床内,并不做声。
那女孩儿立在一边,脸孔有一半隐没在光线之外,神情晦暗的看着她的弟弟。
……
走出去一段距离,四下里无人,乔翎才低声问梁氏夫人:“婆婆,那孩子真不是她生的呀?!”
梁氏夫人语气轻快道:“当然不是,我难道会撒谎吗?”
乔翎听她声音,就知道她其实也在为呛住了淮安侯夫人而快意,遂趁热打铁,又问道:“那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怎么……”
梁氏夫人不屑道:“她自己脑子有病,不立亲生的女儿,却去立别人生的儿子做世子,还发了癫似的这么高兴!”
又冷笑道:“你且等着看吧,这淮安侯府的爵位,日后不定会花落谁家呢!我不信那女孩儿会乐意将偌大的家业拱手给异母的弟弟,可偏又摊上了个糊涂的娘,以后骨肉相残都不奇怪!”
乔翎不奇怪梁氏夫人看出了这一点,只是多问一句:“那女孩儿就是淮安侯夫妇的长女?”
梁氏夫人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仿佛是叫令慈?应该是这个名字。”
婆媳俩被引着去了宴客之处,却不是惯常的前厅,而是府中高台。
夏日里天气炎热,来客又多,倘若全都闷在屋子里,气味难闻之外,冰瓮也难以发挥作用。
是以这回淮安侯府上设宴,便将地点设置在了高台之上,不仅可以享用一下半空中幽微的凉风,也可以远眺神都城中的风景。
此外,另有人在高台四角设置了冰瓮,侍从们转动风扇,将那凉气送出。
乔翎和梁氏夫人婆媳俩到的时候,彼处已经有了许多女客,乔翎跟在梁氏夫人身后进去,略一打眼瞧见上首处一人,居然有种直视太阳一般的明亮感。
因为那实在是个她见所未见的美人。
张玉映是美丽的,然而较之此人,却也逊色了三分岁月的醇厚。
梁氏夫人也是美的,然而较之此人,却仿佛凭空少了三分高华。
年纪大抵也不轻了,只是该怎么说呢,那种与生俱来的神韵与绝丽,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反倒愈发彰显风华。
乔翎恍惚间猜到了此人是谁,也终于能够明了先前梁氏夫人口中对于朱皇后的推崇。
果不其然,张玉映一见她神色,便会意的在她耳边道:“那一位,便是如今的定国公夫人,也就是朱皇后的母亲。”
乔翎心说:果然如此!
继而便不由得想,定国公朱氏戍守的便是东方呢。
《博物志》有言,东方少阳,日月所出,山谷清,其人佼好。
大抵正是如此了。
梁氏夫人倨傲,朱氏夫人似乎也不遑多让,双方简短而淡漠的交换了几句寒暄,便就此缄默起来。
乔翎忍不住偷偷地看朱氏夫人一眼,再看一眼,最后梁氏夫人大抵是觉得她丢人,狠狠瞪了她一眼,乔翎这才悻悻的收敛了。
转而拉着张玉映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字。
“她好漂亮!!!”
张玉映跪坐在她身后,双目平视,神色自若的在乔翎掌心写字。
“定国公府朱家出美人,为本朝之最,神都才子佳人的评选是有年岁限制的,婚嫁之后也不再参选其中,我只是捡了朱家没有适龄娘子的便宜罢了。”
又写:“梁氏夫人时代,神都第一美人是朱皇后,朱皇后入宫之后,第一美人是朱皇后的妹妹,朱三娘子𝔀.𝓵。”
乔翎心下暗暗赞叹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不对,于是又拉着张玉映的手,很认真的回复:“那朱夫人的娘家呢?”
能生出朱夫人这样的美人,很难说是撞大运的结果,起码朱夫人的父母应该生的好看才对。
且朱夫人又能做国公夫人,想来家世应该不坏,没道理除了她之外,再没出过一个蜚声神都的美人啊!
没成想,张玉映却告诉她:“朱氏夫人并非高门出身,而是来自江湖,定国公年少游历天下,与她相遇,继而有了感情,于是将她带回神都,结为夫妻。”
乔翎大吃一惊:啊?!
张玉映又告诉她:“历代朱家的家主都是这么做的。他们更倾向于做纯臣,也不会让无能之人继位国公。继承爵位的人,无论男女,都不会在高门之中拣选另一半,反而喜欢叫他们去行走天下,增长见闻的同时,得一一心人。”
乔翎深为诧异,复又有些感慨:“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张玉映同样有些羡慕:“朱家的家主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夫妇之间从无异生之子,选取的妻子或者丈夫又都是美貌之人,也难怪一代代下来,全都是美人儿了。”
乔翎心里边感慨不已:“原来还有这种人家呢!”
正思忖着,那边已经有人同梁氏夫人说起话来了,提的还是先前越国公府的绯闻,只是话里并没有看笑话的意思,倒像是在替梁氏夫人开解。
乔翎偷眼瞧着婆婆的神情,便知道她同这位夫人是相熟的,略微往后一偏身子,果然听张玉映小声告诉自己:“那是成安县主——县主的夫婿,便是京兆尹太叔洪。”
乔翎瞬间明白了。
县主,宗室女嘛。
论辈分,该是梁氏夫人的表姐妹。
是以她在接到梁氏夫人的眼色之后,很识相的接了下去:“这件事情吗?其实是误会呀。先前往郑国公府上去的时候,我已经请裴夫人代为解释了呀,怎么,她没说吗?”
乔翎眉头紧皱:“真没想到,裴夫人居然是这种人!”
裴夫人刚进来,就听乔翎在说自己的坏话。
她脸一下子黑了,窝着火,面无表情的进了厅中,继而重重的咳嗽一声。
侍女们端着冰镇了的果子鱼贯而入,另有人送了银叉子和果茶过来,没敢掺和这些贵客们之间的交锋,放下东西,行个礼,便忙不迭遁走了。
乔翎于是就起身给裴夫人递了个橘子,还满脸不解的问:“您怎么没跟别人说清楚呀?我婆婆待我一向是很好的,众所周知,她也是个和善体贴的性子,没成想那天气呼呼的回去,我一问,才知道是外边有些鲁王谣传我们家婆媳不睦,哎呀,这可真是……”
裴夫人听完,倒是有些拿不准这个乔翎到底是不是真蠢,还是真就是这么灵光了。
只是惦念着丈夫同自己说的话,她便也就接过那个橘子,顺坡下了:“唉,鲁王殿下……”
不做过多的评价,只是叹一口气。
其实这就够了。
乔翎也跟着叹了口气:“唉,鲁王啊……”
成安县主也叹了口气:“唉,鲁王啊……”
梁氏夫人捡起银叉子来,插了一颗金黄的杏子来吃,咽下去之后,也叹息一声:“唉,鲁王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鲁王英年早逝了,惹得大家伙这么唏嘘。
就在这时候,却听远处传来一声轰鸣,真如地动山摇,紧接着,众人便觉自己身下有些细微的摇晃。
正茫然无措间,忽然有人惊呼一声:“看那边——”
众人顺着其人指的方向去看,却见彼处浓烟滚滚,不是着火升腾起的白烟,而是建筑倒塌之后的滚滚烟尘。
众人为之惊愕不已。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不甚确定的道:“仿,仿佛,是鲁王府上?”
裴夫人霍然起身。
场中惊呼之声此起彼伏。
“啊?鲁王府?!”
“这么高的楼塌了,鲁王是否安然无恙?”
“他不会正在楼上吧?!”
这时候就听“当啷”一声轻响传入耳中,而众人正是敏感之时,不由得齐齐望向声音来援。
却是梁氏夫人手里的银叉子落到了地上。
她脸色略有些苍白,捂住心口,作惊吓状:“这么大的动静,实在是……”
再仔细一看,地上却掉了两个银叉子。
另一个银叉子的主人、先前正在喂乔翎吃果子的张玉映同样脸色微白,捂着心口:“小女胆小,叫诸位见笑了……”
众人见状,倒也不觉得奇怪。
这么大的动静,谁没被吓一跳?
更别说,张小娘子同鲁王的关系几乎是人尽皆知,而鲁王同越国公府的龃龉,也已经被翻到了台面上。
倒是有些人暗地里对梁氏夫人有些不屑。
平日里看起来那么张狂,没想到却是个经不了大事的,区区一声震响,都能被吓成这样!
没有人知道梁氏夫人这会儿在想什么。
正如同没有人知道张玉映这会儿在想什么。
但此时此刻,她们二人心里澎湃着的那种情绪,的确是可以共鸣的。
确定众人的目光重新挪到远处那片废墟上之后,梁氏夫人和张玉映不约而同的看向了疑似法外狂徒的乔翎。
乔霸天原本还在随大流张望,察觉到投来的两道目光之后才茫然回头,继而有所会意,洋洋得意的朝她们挤了下眼。
靠近两人一点,她压低声音道:“我就说要找人弄他!”
梁氏夫人:“……”
张玉映:“……”
汗流浃背了朋友们!
狂徒竟在我身边!!!
第 18 章
你在搞什么啊朋友!
梁氏夫人也好, 张玉映也好,内心情绪皆如大河滔滔,奔涌澎湃。
我们说以后走着瞧多半是气话, 你是说弄他就弄他,半点不打折扣啊?!
要知道, 那可是一位皇室亲王,当今圣上的亲儿子啊!
梁氏夫人口焦舌燥,心绪几转, 终于还是拉住狂徒的衣袖,将她扯得靠近自己一点,然后握住她的手, 声音压了又压, 问她:“办事的人靠得住吗?不行就离京一段时间,去避避风头。”
乔翎稍显诧异的看着她。
梁霸天被她的眼神激怒了:“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以为我会被吓住, 忙不迭跟你厘清关系吗?!”
那我成什么人了!
“那倒不是, ”乔翎低头看着梁氏夫人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小声说:“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的姿势有点过于暧昧了婆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只觉得嘴里好像被塞了只苍蝇似的, 马上甩开了她的手, 恢复成最开始的端坐姿势。
乔翎笑了两声, 并没有接“出京去避避风头”这一茬, 反倒小声又难掩兴致勃勃的开了口:“婆婆, 咱们来商量点正事吧!我也要去吃席, 到时候你得带我去!玉映也去!多吃点, 爱吃!嘿嘿嘿!!!”
梁氏夫人:“……”
张玉映:“……”
梁氏夫人这会儿心里边还乱糟糟的。
一边想, 这个乔翎看起来不简单呢, 说是南边一个小官家的女儿,可是言谈做派, 好像都颇有蹊跷。
又提心吊胆的想,这件事她到底是找谁做的?
靠得住吗?
等等——靠不靠得住好像并不是重点啊——到底是谁敢在神都接干掉一位亲王这样的单啊?!!!
要是这人被抓了……
还是趁早安排这个狂徒出去避避风头吧!
因为这桩变故,淮安侯府大肆操办的未来世子满月宴迅速落下了帷幕,来客们甚至于连饭都没吃上,便各自匆匆归家去了。
鲁王府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故,甚至于鲁王极有可能罹难,皇帝没了个儿子,你们还在那儿大肆吃喝庆贺,这像话吗?
相较于其余宾客们内心中的七上八下,梁氏夫人心里的小鼓敲得格外紧密一些,几乎是刚离开淮安侯府,就赶忙使人去打探鲁王府的消息了。
这倒是不扎眼,别的人家也是这么做的。
富贵人家住的地方多半是挨着的,因着鲁王府上的变故,如今坊内已经戒严,马车行进的速度也慢。
等婆媳俩慢悠悠的回到越国公府,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儿了,乔翎没急着回自己院子,而是跟梁氏夫人一起去了她的住所。
到地方之后,梁氏夫人心事重重的坐下,她倒跟个没事人似的,指挥人上茶,又催着摆饭:“饿死了,随便来点什么先垫垫肚子吧!”
梁氏夫人还在思忖今日这事儿,连白她一眼的功夫都懒得费,侍从见状,便从了她的命令,迅速下去置办了。
不多时,就有人送了几样冷热吃食过来,火腿炖鸡,野猪肉炙,凉拌水芹,鲫鱼切脍,还有热气腾腾的羊肉胡饼并一壶桑落酒和几样果子。
侍女端了水盆过来,乔翎起身麻利的洗了手,回身劝道:“婆婆,再高兴也得吃饭呀!”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终于腾出气力来白了她一眼。
乔翎就笑了起来:“这白眼儿真叫一个地道!”
又坐到餐桌前,催促道:“来吧来吧,好歹吃一点。”
梁氏夫人长出了口气,终于起身去洗手,这会儿外边有人来了,却是先前被支使出去打探消息的。
梁氏夫人用帕子擦了手,继而遣散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心腹,独留下她,问:“如何?”
那心腹道:“事发之时,鲁王正孤身一人在楼上,因此身受重伤,性命倒是无忧。”
乔翎不由得站起身来,眉毛一竖:“什么,性命无忧?”
梁氏夫人清晰地在她眼睛里看出来一行字:真是废物,怎么办事的!
她忍耐住扶额的冲动,询问其中的古怪之处:“鲁王向来都是喜欢讲求排场的人,事发之时,何以会孤身一人在楼上?”
那心腹摇头道:“这便有所不知了。”
梁氏夫人又问:“即便鲁王身受重伤,府上长史总也不是吃干饭的,怎么消息这么快就传了出来?”
心腹听罢,神色同样有些疑惑:“事发之后,金吾卫和神都的巡防卫队几乎是同一时间赶了过去,却被鲁王府的人拦下了,长史说,是府中楼阁年久失修才出了事……”
梁氏夫人听得默然,沉吟良久之后,方才道:“鲁王好像不想把事情闹大。”
心腹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看梁氏夫人再没有别的要问,便行个礼,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梁氏夫人神色古怪的看着乔翎。
乔翎百思不得其解,又带着点愠怒。
张玉映暗中观察。
终于,梁氏夫人小声问了出来:“怎么回事?”
乔霸天先前把话说的那么满,最后结果却不美满,以为可以去吃席,没成想鲁王却没有死。
想到这里,她终于面露愧疚,垂头丧气起来:“可,可能是关系没我想的那么硬吧……”
梁氏夫人:“……”
这句话的槽点实在太多太多了!
梁氏夫人嘴唇动了又动,反复几次,终于无力的从嘴巴里吐出来四个字:“吃,吃饭吧……”
乔翎有生之年,这还是头一次吃鱼脍。
梁氏夫人握着筷子,心事重重的坐在上首,她则用筷子夹起一片鱼肉,神情好奇的端详着。
继而惊奇道:“这是生的!”
梁氏夫人瞥了一眼,懒得同乡巴佬说什么。
张玉映侍立在侧,见状便低声告诉她:“鱼脍就是这样的,选取刚打上来的鱼切成薄片,取其鲜美之味,可以直接吃,也可以蘸着佐料吃。”
乔翎“噢”了一声,试着送进嘴里嚼了嚼,眼眸微亮:“口感有点怪,还有一点点甜……”
梁氏夫人奇怪道:“你身边的这个婢女,就切得一手好脍,薄如蝉翼,一口气就能吹动,闻名神都,难道你不知道?”
乔翎马上转头,稍显气愤的看张玉映。
后者有些无奈:“我也不知道娘子会对这个感兴趣呀。”
乔翎眼睛又瞪得像猫一样了:“回去切给我吃!”
张玉映笑着说:“好好好。”
梁氏夫人注视着乔翎,却又把手里的筷子放下去了:“乔翎。”
她很郑重的叫了乔翎的名字,斟酌再三,还是不吐不快:“你这个人,心里没有‘敬畏’这两个字……”
你知道张玉映是鲁王想要的人,买下她一定会得罪鲁王,但你还是那么做了,因为你对于鲁王没有敬畏之心。
我这个婆婆非难你,你知道忍气吞声可以暂且缓解矛盾,但是你没有那么做,因为你对我这个婆婆没有敬畏之心。
同样,正常人被一位皇室亲王为难,要么是想方设法求和,缓解矛盾,要么是寻求外援,弹压鲁王,但你想的是,这条贱狗几次三番找我麻烦没完没了,我要弄死他!
鲁王不仅仅是鲁王,他是圣上的亲子,是皇室的一员,你对于皇室甚至于圣上本身,都没有敬畏之心。
乔翎下意识道:“我为什么要‘敬畏’?”
梁氏夫人欲言又止,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唉,你看,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了。”
乔翎又夹了一片鱼脍进嘴,嚼嚼嚼。
梁氏夫人神色无奈的劝她:“做人呢,还是不要太锋芒毕露,为人处世太过于犀利,难免会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乔翎惊奇不已:“真没想到,这种话还会从婆婆你嘴里说出来!”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为数不多的好声好气都给呛没了:“我说什么,你听什么就是了!我从前锋芒毕露,针对的是什么人,你现在锋芒毕露,针对的又是什么人?那能同日而语吗?”
乔翎再夹了一片鱼脍,嚼嚼嚼。
梁氏夫人更气了:“别吃了!知道这事儿要是被翻出来,是多大的罪吗?!”
乔翎觑着她的神色,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嚼。
梁氏夫人都给气笑了:“要不是离得远,我真想去乔家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怎么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乔翎把最后一片鱼脍送进嘴里:“说出来婆婆你可能不信,我是我们家最老实的……”
梁氏夫人冷笑一声,并不相信她这话:“吃完了吗?没事儿赶紧回去吧,别在这儿烦我了!”
……
知道鲁王只是身受重伤,却没有殒命之后,乔翎在忧伤于关系不够硬,公孙宴原本咧着的嘴也合上了。
“怎么可能?他没死?!”
他暗说不妙:“我表妹知道了可是要骂我的!她骂起人来可凶了!!!”
那体态臃肿的茶楼老板心平气和的摇着蒲扇:“没死就是没死啊,这世间多的是匪夷所思之事。”
公孙宴奇道:“有没有可能是人死了,但是为了不造成慌乱,所以对外放出了假消息?”
茶楼老板笑呵呵的一摊手:“我怎么知道?”
“不过,”他沉吟着道:“鲁王之于神都,并不算是什么极为要紧的人物,想来即便真的亡故,也无需这样故布疑云吧。”
公孙宴道:“这么说,他是真的没有死。”
茶楼老板道:“我猜是的。”
公孙宴道:“这件事实在古怪。”
茶楼老板道:“是很古怪。”
公孙宴道:“他没理由能活下来的。”
茶楼老板道:“的确没有理由。”
公孙宴道:“那一定是有些计划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茶楼老板道:“除此之外,实在无法解释这件事情。”
“所以说,”公孙宴为难的挠了挠头:“你说我要不要设法叫神都这边知道此事内有古怪,叫京兆府,亦或者禁卫之类的衙门去查一查啊?”
茶楼老板:“……”
茶楼老板:“你原本应该杀死鲁王,结果他却没有死,此事内有古怪,所以你想叫神都的衙门来替你查一查?”
公孙宴理所应当道:“神都的怪事归神都的衙门管,这不合理吗?”
茶楼老板狂笑起来:“哈哈哈哈住口吧你这狂徒!”
……
自梁氏夫人处回去,张玉映再回房时,就见自家娘子正执着一封书信,眉头紧锁。
她没有到乔翎身后去看信上的内容,先去给倒了杯水递过去,这才关切道:“娘子,好端端的,皱什么眉呀?”
乔翎抖了抖手里的信纸:“一个亲戚给我寄的信,这会儿人就在门外呢,说是没地方住,问能不能到府上来。”
对张玉映来说,这其实不算是什么大事。
但凡是高门大户,谁家里边还不收容几个八竿子才能打一打的亲戚?
只是看自家娘子的神情,她说:“您要是不喜欢这个亲戚,那就别理他……”
乔翎有点为难,说:“倒也不至于不喜欢,就是他这个人稍微有点癫,我怕惹得府上的人不高兴。”
张玉映心想,能有多癫?
她满口应下:“我去应付便是了,保管给安顿好!”
乔翎感动极了:“玉映,你真好!”
张玉映笑吟吟的转身去了,将将迈出门槛儿,脚步却忽然间顿住了。
自家娘子的亲戚……
有点癫……
“哎?”
她冷汗涔涔,惊恐不已:“不会是——先等等!!!”
第 19 章
高楼倒塌的那个瞬间所掀起的狂澜, 不仅叫鲁王府的上空升腾起一片黄云,连带着好像整个神都城内的大地也震了三震。
旁人好歹还要遮掩一二,等离开了淮安侯府的大门再使人去打探消息, 裴夫人却是当时就把人差出去了。
那是嫡亲的外孙,于情于理, 郑国公府作为外家都该第一时间表态的。
宫里闻讯之后,也派出了中官前去探望。
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向来行事张狂的鲁王对于今日的意外, 却表现的异常低调。
强撑着见了宫中来使,将事故缘由推到楼阁年久失修上头之后,便闭门谢客, 专心静养了。
这却是叫许多人暗暗吃惊。
鲁王不像是会吃闷亏的人啊?
他不该把这件事闹的人尽皆知, 叫整个神都都不得安宁吗?
还是说真的就像鲁王府说的那样,只是个意外?
可要是如此的话, 他非得把建楼的工匠找到, 吊起来打死不可,这会儿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实在是奇怪。
……
鲁王府。
鲁王此时正在卧床静养, 脸上苍白的不见一丝血色, 唯有一双眼睛阴鸷如初。
“当日尊师见到我, 便知道会有今日之祸吗?”
他看着端坐在床榻前座椅上的中年道人, 如是问了出来。
道人道:“贫道不是已经告知殿下了吗?当日您脸上带的, 可是必死之像啊。”
鲁王笑了一下, 因此牵动五脏伤处, 咳意上行, 血腥味立时涌到了喉咙:“尊师既然能够救我, 又为何不送佛送到西,还要叫我受此苦楚, 留在一座注定会坍塌的高楼里?”
道人云淡风轻道:“殿下要是不付出点什么,怎么可能过得了这一关?现在您好歹保住性命了呢。”
鲁王脸色阴沉:“为什么不把事情宣扬出去?居然敢在神都对本殿下行刺,我要杀他九族——”
道人耸了耸肩膀,告诉他:“那就真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殿下了。”
鲁王难以置信:“我可是皇子!”
道人摇头道:“你会死的。”
鲁王道:“如若我告诉父皇——”
道人仍旧道:“你会死的。”
鲁王脸颊上的肌肉抽动一下,眸色阴森的盯着他。
道人起身离开:“您要是不信,那贫道也是爱莫能助。”
“且慢。”鲁王叫住了他。
道人回头,眸子里带着点笑意,看着他。
鲁王紧盯着他,问:“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道人由是将笑意从眸子里蔓延到了脸上。
他彬彬有礼道:“我只是想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利用一下殿下罢了。”
说完,道人轻轻向他颔首致意,继而转身离开了。
鲁王神色晦暗的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眼见着房门开了又关,内室重归安宁。
一直哽在心头的那口气散开,他稍显释然的放松了过于紧绷的身体。
平生第一次,鲁王感觉到了畏惧。
原来,他也是会死的……
道人的几句话,并不足以打动他,也无法真正的取信于他。
可是,在宫里中官简短的问候过他之后,禁中真的再也没有对今日之事进行任何表态。
好像真就是接受了鲁王自己的说法,认定这只是一个意外一样。
这是为什么?
鲁王无力的躺在塌上,双目无神的看着帐顶。
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走入到一团迷雾之中,徘徊其中,彷徨无依。
可悲的是,他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更不知道该怎么走出去……
……
越国公府。
乔翎用筷子夹起一片鱼脍。
对着日光去看,只见其单薄如纸,纹理鲜明,吹一口气,便如同纸屑一般,轻飘飘的在半空中打个旋儿,最后落到了地上。
她惊叹不已:“哇哦!”
张玉映已经洗了手,正用帕子擦拭,院里的侍女们将那条鲫鱼的边角料收了起来,准备埋到花坛里边去,另有人将方才所用的刀具收起来。
张玉映道:“我没想到娘子会喜欢吃这东西呢,南边河虾海鱼应该很多啊。”
乔翎道:“我吃过鱼,但是从没有这样吃过鱼!”
心满意足的往嘴里送了一筷子,又心满意足的开始嚼嚼嚼。
张玉映见状,便笑吟吟道:“这是古来有之的吃法,据说前朝时候,有人以鲈鱼肉片加香柔花,用酱油调拌,因鲈鱼肉片雪白,蘸料金黄,前朝天子赐名金齑玉鲙,天下闻名,风行至今。”
金子原本还在乔翎脚边打转,这会儿耳朵却忽然间竖起来了。
乔翎见状就知道是有客人来了,往进门的地方一瞧,正好见侍女们一打帘子,芳衣走了进来。
“娘子的婚服已经制好了,晚些时候送来,您试穿一下,看是否合身。”
说这事儿只是顺带,她来此是有另外一事要讲:“进宫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婚礼在之后第二日,也就是四天后,这两桩事,娘子心里边有个准备。”
外命妇,尤其是上了品阶的外命妇成婚之前都得进宫去给后宫之主行礼,只是如今后位空置,便该去见皇太后了——这事儿姜二夫人很早就跟乔翎提过。
她点点头,应了此事,梁氏夫人处就在此时使人来请。
芳衣一听就笑了,俏皮的朝她眨一下眼,悄声说:“夫人这个人,其实是面冷心热呢。”
乔翎心里也这么想。
不成想过去之后,梁氏夫人却没有提入宫之事,而是说起另一事来。
“跟我走,我娘要见你。”
乔翎大吃一惊:“啊?!”
她心想,婆婆的娘,不就是先帝的妹妹,那位封号为武安的大长公主?!
平白无故的,这位见我做什么呢?
乔翎下意识的以为是梁氏夫人跟武安大长公主说了什么,抬眼一瞧,却见梁氏夫人自己也是神色不解:“我娘她好端端的见你干什么……”
眉头蹙着,倒是也没多说,早就安排了人去套车,这会儿见了乔翎,便直接带她走了。
乔翎不好问梁氏夫人,只能趁着出去的时候小声问张玉映:“武安大长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张玉映小声告诉她:“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乔翎这个人其实是有点傲上尊下的,一听这话,脊背都格外停直了几分。
心想:她要是跟婆婆一样骄傲,一样不分青红皂白,那我肯定还是要呛回去的!
哼!
梁氏夫人回头觑了她们俩一眼,皱眉道:“你们在这儿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
乔翎赶紧说:“没什么没什么!”麻利的跟了上去。
本朝立国之初,高皇帝将功劳最多的九位臣子封为国公,许其世代传续,而这九人当中,又以前四位作为显赫。
乔翎先前看姜二夫人给她的册子,就觉得前四位国公“镇、安、宁、定”的封号很有深意,尤其在得知这四家的国公亦或者是世子各自戍守一方时,就更觉耐人寻味了。
镇国公聂氏在北,安国公梁氏在西,宁国公杨氏在南,定国公朱氏在东。
而越国公府姜氏正好处在九位国公当中的中间,是第五位。
前四位国公都是要戍守四境的,若是国公年迈,也可以世子代替,而她恰巧就嫁到了第五家公府里……
乔翎若有所思。
这回她们去的其实并不是安国公府,而是武安大长公主的公主府,论规制,反倒要胜过前者。
乔翎跟着梁氏夫人一路入内,着实耗费了不少功夫,穿过几重屋院,终于见到了张玉映口中“很厉害很厉害”的武安大长公主。
也是这时候乔翎才知道,原来梁氏夫人的名字唤作“琦英”。
出乎乔翎预料的是,武安大长公主的妆扮并不十分华贵,这并不是说其衣着简陋,而是说庄重和肃然占据了她气韵的大半,往脸上看,与梁氏夫人也不算是十分相似。
乔翎心想,看这样子,婆婆是更像父亲安国公多一点呢。
一只看起来有些岁数的狸花猫蹲坐在武安大长公主身边摆茶的桌案上,尾巴随意的垂着,圆眼睛沉静的注视着乔翎。
乔翎忍不住“咦”了一声:“婆婆那里也有一只狸花,只是婆婆那只脖子上有半圈白毛……”
武安大长公主说:“那是它的孩子。”
她年过六旬,头发几乎都已经白了,脸上也不见笑,语气倒还和蔼,答了一句之后,又同梁氏夫人说了几句,便遣她出去:“我同外孙媳妇单独说几句话。”
梁氏夫人稍有不安,下意识扭头去看乔翎。
武安大长公主见状便道:“怕什么,难道我还会吃了她吗?”
梁氏夫人心说娘你要小心一点啊,我儿媳妇发起疯来很癫的,没事不要惹她,逼急了谁她都敢弄一下……
跟张玉映等侍从一处,忧心忡忡的出去了。
武安大长公主却同乔翎话起家常来了:“乔娘子在姜家,还住的惯吗?”
乔翎有些拘谨的点点头:“回大长公主殿下,住的惯,大家待我都很好。”
武安大长公主颔首,又问:“琦英待你如何?”
乔翎赶忙道:“回大长公主殿下,婆婆待我也很好,如同亲生女儿一般!”
那只狸花猫的尾巴轻轻晃动起来。
武安大长公主也露出了一丝微妙的笑:“可我在外边听到的风声,可不是这样的啊。”
乔翎“嗐”了一声:“大长公主殿下,谣言怎么能信呢!”
武安大长公主听得微微摇头:“我的女儿,我还是是知道的。”
她轻叹口气,继而道:“琦英这个人,有点笨拙的聪明,有些骄纵,但是人并不坏。从前姜家没什么人跟她说话,你跟她能谈得来,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乔翎认真道:“大长公主殿下,婆婆她待我真的很好,我也会好好待她的!”
武安大长公主笑了一笑,眼神递到一边,就有侍女用托盘送了一只镶嵌珠玉的木匣过来:“你刚到神都的时候,琦英委屈了你,这是我替她补上的,你收着吧。”
乔翎见她说的恳切,略微犹豫之后,便没有推辞。
接到手里打开之后,她眼睛不由得瞪大了一点,看起来倒是有点像那只狸花猫了:“外婆~这里边除了有一套特别好看的首饰~还有一摞银票!”
武安大长公主道:“收着吧。”
乔翎:“可是外婆~这太多太多了!”
武安大长公主笑了一笑,站起身来,往内室去了:“回去吧。”
那只狸花猫看了乔翎一眼,敏捷的跳下桌案,跟着她走了。
乔翎捧着那只匣子,鬼迷日眼,脚下飘忽,笑眯眯的出去了。
梁氏夫人蹙着眉头,有些不安的等在院子里,看她出来,下意识想要上前,想了想,又停住了,板着脸等她靠近。
乔翎紧紧地捧着那只匣子,到她面前去,鬼迷日眼的道:“婆婆~我承认我之前对你是有点没礼貌!”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欲言又止,嘴唇张合几下,终于抬起下颌,高贵冷艳道:“走吧!”
乔翎紧随其后,又严肃的告诉同样有些茫然的张玉映:“玉映,以后你不许说我外婆~的坏话,她是全天下最慈祥最和蔼的外婆!”
说完觉得最后两个字太过于生硬,于是她赶忙又嗲声嗲气的补了一句:“全天下最慈祥最和蔼的外婆~”
张玉映:“……”
梁氏夫人听见,都不由得回过头去,疑惑道:“我娘到底是跟你说了些什么啊?”
乔翎鬼迷日眼的用一只手捧住匣子,另一只手去拉梁氏夫人的衣袖,声音欢快:“婆婆~婆婆~我们下次什么时候来看外婆啊?!”
梁霸天先是一怔,继而怒了:“那是我娘,跟你有关系吗?别叫的这么亲热!”
第 20 章
乔翎同梁氏夫人一道回到越国公府, 后者倒真是同她提起入宫的事情来了:“老太君事忙,只怕无暇分身,三日后我与你同行。”
梁氏夫人是武安大长公主的女儿, 武安大长公主是先帝的胞妹,是以梁氏夫人该称呼皇太后一声舅母, 在内宫之中,也该是有几分情面的。
乔翎记得先前张玉映提过,梁氏夫人是受到皇太后优待, 从宫里出嫁的,嫁妆甚至于可以比肩公主,料想应该是很得皇太后喜欢的后辈才对。
这会儿听梁氏夫人主动提及入宫之事, 她谢过之后, 不由得问了出来:“婆婆,太后娘娘是个怎样的人呢?”
最后一句还压低了声音:“好不好相处呀?!”
梁氏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好不好相处, 同你有什么关系?太后娘娘才懒得见你呢, 这回叫你入宫,八成也就是走个流程!”
乔翎微露讶异:“我之前听叔母说, 太后娘娘年事已高, 这几年很少见人, 进宫去的命妇, 多半都是在她老人家宫门外行个礼。”
“她倒是事无巨细的同你讲了。”
梁氏夫人眉梢微挑, 继而颔首道:“不错, 你这回入宫, 多半也是如此。”
却听乔翎道:“既然只是走个流程, 一边疲懒于见人, 另一边也是忐忑不安,为什么不索性取消了这个旧例呢?”
梁氏夫人没好气道:“哪天你当家主事, 把这个规矩取消掉好不好?!”
乔翎稍显无奈的“嗐”了一声:“婆婆,你又这样,一旦问到你不知道的事情,你就要急……”
梁氏夫人抬起手来作势要打,乔翎二话没说,赶忙拉着张玉映一起溜了。
跑到院子里才大喊出声:“婆婆我走啦,明天再来找你!”
梁氏夫人气急,吩咐底下人:“把门户闭紧,明日不许放她进来!”
陪房听得笑了,目送那主仆俩小跑着离开,道:“可是我觉得,自打乔娘子来了,您也开始有人气儿了呢。”
“什么话!”梁氏夫人冷笑道:“难道我从前是鬼不成?”
……
到了傍晚时分,乔翎仍旧牵着金子出去遛弯。
先前张玉映还要同行,只是都被乔翎劝住,再见她回来的也早,在外边略转转便折返,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乔翎牵着她的小狗出了门,先往东转个圈儿,拐进一条小巷之后,又顺势向南。
路上的行人仍旧是熙熙攘攘,几个小童驾着船在河边摘早熟的莲蓬。
一个中年汉子正在瓦子里表演,一枚生鸡蛋放进嘴里,起初嘴巴里还是鼓鼓囊囊的,忽然张口,竟吐出一只小鸡!
周围惊呼一片,赏钱雨点似的撒了一地。
旁边的演场就跟在竞争似的,同样响起来一阵不逊色于这边的欢呼声。
乔翎看了一眼,却是个傀儡师在表演,招了一群半大不大的孩子过去,略一犹豫,还是觉得鸡蛋变小鸡更有意思,遂往这边来了。
驻足观望一会儿,又上前去问他是否愿意往府上去表演。
那汉子观她衣着举止,弓一下腰,笑道:“娘子抬爱,哪里有不肯的?”
乔翎点点头,同他约定好:“就在这几日,我必使人来请你。”又给了他五两银子的定钱。
那汉子略觉诧异,双手接了过来,失笑道:“娘子好大方,难道不怕我卷钱跑了吗?”
乔翎也笑,曲起两根手指比了比自己的眼睛,又点点他:“你跑不了。”
二人就此别过,乔翎继续向前。
那汉子也收了摊,预备归家,临走时瞥了隔壁一眼,却见还正热闹。
那傀儡师的几个弟子正操弄着木偶,两个俏丽的少女在一旁吹曲奏乐,演的是《八仙得道传》。
那傀儡师口中念道:“那哮天犬更想不到洞宾展开画图,是为了救它的性命,只想这一派的人,全是它的仇敌,哪里会无端的跑出这样一个救星来呢?”
那汉子听了一听,倒不觉有什么,视线落到那傀儡师脸上,忽的一怔。
言语之际,他露出来的牙齿和舌头,是黑色的。
……
夕阳西下,乔翎又见到了先前几晚遇见的、那个身着布衣,两鬓微白的中年人。
这一回,他正蹲在街上,同一个脚边放着几只山鸡的猎户闲谈。
很快,也又一次途径了那片画舫。
那女孩儿竟也在此,只是脸上的神色较之先前,却要舒展多了。
她脱掉了鞋子,赤着的脚浸在河水里,脸上带一丝纯粹孩子的笑,正剥菱角。
乔翎目不斜视的从河边路过。
那女孩儿若有所觉,扭头去看,却只见到若干匆匆途径的男女。
画舫里有人唤她:“令慈,怎么了?”
董令慈收回视线,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没什么,师傅。”
将湿淋淋的脚从河水中带离,她提着鞋子,走进了船舱。
……
乔翎东走西绕,最后终于到一座茶楼前停了下来。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帕子,挨着仔细的擦了擦金子的脚,这才带着它走了进去。
茶楼的前室正一片喧腾,热闹非凡,楼后的院落里却正僻静。
那体态臃肿的老板踩得木质地板嘎吱作响,替她将房门拉开,末了,又要体贴的关上。
乔翎就在这时候说:“我过来的时候,见东边铺面的牌子收起来了,是换了店家吗?”
老板说:“开布庄的老罗走了,铺面赁给了一个年轻人。”
想了想,又忖度着道:“好像是个大夫?还没开张,只见到有人往店里搬东西,我瞧了一眼。”
乔翎“噢”了一声:“原来如此。”
室内早已经有了几人等候,两男一女。
乔翎牵着金子进去,环视一周,就开始火力全开。
“公孙宴你真是废物!答应的时候把胸脯拍得山响,结果事情压根就没办成!”
又骂另一个穿白衣的:“向怀堂你也是废物!答应的时候说是杀鸡牛刀,结果杀了这么久,事情都没了结,到最后还要我亲自出手!”
然后又两眼发光的近前:“师姐你今天可真漂亮,来贴贴~”
公孙宴叹了口气,形容瑟缩:“听说鲁王近来新招揽了一个门客,唤作凌霄道人,此事或许与他有些干系吧。”
穿白衣的向怀堂也没有分辩,反倒皱眉诘责:“神都死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倒叫我去管这些闲事!”
“知道了怎么能不管呢?”
乔翎气势汹汹的叫了起来:“再说你也没管好啊!”
向怀堂道:“你这么正义凛然,怎么不自己管?”
乔翎气势更胜先前:“我要嫁人啊!你来替我嫁吗?!!!”
向怀堂立时沉默下去。
公孙宴左右看看,见那二人不再言语,便掏了掏耳朵,若无其事的道:“那些杀手的情状有些不对,就跟杀不尽似的,且他们好像根本没有隐藏踪迹的意思。”
说着,他手一抖,展开了一幅地图,上绘神都各处,用红点标注了出现案件的地点:“虽然还没有真正完成,但我设想,幕后之人应该是意图通过这些案件来向特定的人传达某些讯息的,你们来看,把所有的点连起来之后,这幅画像什么?”
几个人同时围上前去。
但见顶端是一三角,下有方框,底有三足,宛如高楼。
公孙宴外,其余几人异口同声道:“是个‘京’字!”
字体的演化经历了漫长的过程,然而在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符箓,在某种程度上还保持有古时形态,地图上用红笔连接而成的图形,赫然是一个古体的“京”字!
向怀堂道:“用先古时代的字体来书就一个‘京’字,倒叫我想到了一个姓氏。”
乔翎之外,其余几人对视一眼,又一次齐声道:“元城京氏!”
……
正事说完,公孙宴由衷的叹一口气,觑着乔翎的脸,阴阳怪气道:“啊呀呀,阿翎,你现在阔气起来了,亲戚去投,都不理了呢!”
师姐师弟便一齐看了过去。
乔翎脸色因而涨红起来:“你自己在外边发癫叫人撞见,怎么能怪我?”
“什么?简直是危言耸听!”
公孙宴面露愤慨,不平道:“我什么时候发过颠?!”
师姐跟师弟齐齐收回了视线。
公孙宴见状,不由得愈发悲凉起来:“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毛不拔,愈是一毛不拔,便愈是有钱……”
……
夜色初起,坊市之外已经开始戒严,而坊内却还是一片歌舞升平,安泰如初。
金子叼着自己的狗绳,循着街边砖墙,脚步很有规律的,很坚定的朝着家的方向去。
途径某个铺子的时候,它忽然间停下来了。
面前落下了一片阴翳,继而出现了一双布鞋。
金子起初有些不安,鼻子在半空中嗅了两下,忽然间放下心来,有些开心的叫了两声:“汪汪!”
白应蹲下身来,帮她把因为叫起来而从口中脱落的狗绳捡起来,有些诧异的看着她:“是个小姑娘啊,怎么会……”
金子于是又叫了几声。
不间断的有行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只是却无人多看一眼。
确实,一个人蹲在地上逗弄一只狗,这有什么好看的呢!
白应保持了好一会儿蹲着的姿势,向来沉郁的脸孔上少见的出现了一抹温柔笑容:“金子,你遇见了不错的人啊。”
他重新把狗绳送到金子嘴里:“去吧,再见。”
金子很想朝他叫一声的,只是想到自己嘴里叼着的东西,终于还是作罢,依依不舍的朝他摇了摇尾巴,很快消失在人间的烟火之中。
……
“玉映,你知道元城京氏吗?”
回到越国公府之后,临睡前,乔翎如此发问。
张玉映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元城京氏?”
乔翎看她的神情,觉得自己可能问了个有点蠢的问题。
然而温柔体贴的玉映没有说任何叫她窘迫的话,短暂的怔楞之后,向她娓娓道来:“元城京氏的先祖乃是先古时期的一位王子,因为被封在京地,所以后代以此作为姓氏。”
“据说——只是据说——在有神仙的时代,元城京氏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家,能人辈出,而即便在非神话的时代里,元城京氏也出了许多名士。”
“他们尤其擅长经史,前朝时候家族内多有在秘书省亦或者太常寺、礼部等衙门出仕之人,还出过几个谶纬大家呢!”
乔翎眼巴巴的看着她:“然后呢?”
张玉映被她盯得有些好笑,语气倒是有些复杂:“没有然后了啊。”
她说:“圣人,也就是高皇帝开国之时,元城京氏附从于高皇帝的敌人,屡次陷高皇帝于险境,高皇帝坐定天下之后,将元城京氏族灭了。”
乔翎大吃一鲸:“啊?都死啦???”
张玉映点头:“史书是这么记载的。”
乔翎长长的“噢”了一声,拉起被子躺了下去。
只是心里正翻江倒海。
元城京氏原来早在本朝立国之初,就被高皇帝族灭了。
那现在这个暗地里下战书,在神都搅弄出一片腥风血雨的人,又会是谁?
其人同元城京氏是什么关系?
亦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们就猜错了,那张图也只是牵强附会,真正指向的根本就不是元城京氏?!
乔翎想不明白,索性不再纠结,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第二天将将起身,院子里的女孩们就开始拉着她换衣裳。
“今日不仅娘子要入宫拜见太后娘娘,两位姑太太也要回来的,可不能有失礼之处。”
张玉映见她面露茫然,便一边替她整理衣领,一边笑着解释:“拜见过太后娘娘之后,就算是走完了朝廷认定的最后一环,即便没有成婚礼成,娘子对外的信函和公文也都可以用越国公夫人的名号了,是以这是很要紧的一日。”
“府上出嫁的姑太太们,也会在这一日归宁来见一见侄媳妇,不然真到了成婚那日忙得头晕脑胀,哪还认得出谁是谁?”
乔翎了然的点点头。
老太君名下有三个女儿,都不是亲生的。
长女跟随夫婿外放,如今不在京中,这一回越国公府婚事操办的急,她当然赶不回来。
次女与幼女倒是在京中。
次女很了不得,如今是广德侯的正室夫人,幼女的夫婿官位相较便要逊色些,是秘书省的一位秘书郎,正六品。
乔翎收拾齐整,先去寻梁氏夫人,等对方梳妆结束,婆媳俩相携着往老太君处去问安。
两位姑太太是一起来的,到的很早,这也是看重娘家,看重乔翎这个侄媳妇的意思。
梁氏夫人带着她认人:“这是你二姑母。”
广德侯夫人姜氏生得颇为明丽,是一种灼目的美艳,或许是为了中和那种鲜妍,她神态上便格外的端肃起来。
见了乔翎,便微笑着夸奖她几句,送了很厚重的礼物。
乔翎称谢。
梁氏夫人又带着她认下一个:“这是你小姑母。”
秘书郎夫人小姜氏相较于姐姐,却是一种小家碧玉的柔美纤细,只是不知是生活不顺亦或者是别的原因,虽然齿序在后,但看起来却比广德侯夫人还要长几岁似的,眉宇之间尤且带着几分憔悴与萎靡。
见了乔翎,也很客气,柔声夸奖几句,同样送了很厚重的礼物。
乔翎同样称谢,心里不免要多记她两分好。
虽然是姐妹,但二人毕竟都已经出嫁数年,日子也是冷暖自知,小姜氏的夫婿只有六品,手头上想来不像广德侯夫人那般阔绰,可即便如此,还是给了一份厚礼。
因为这一点好感,过了会儿,出去透气的时候,乔翎就忍不住问了出来:“我看姑母面有愁绪,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小姜氏初听到时为之一怔,会意过来,霎时间滚下泪来:“我,唉!不怕侄媳妇笑话,我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说完,又赶忙拿帕子去拭泪。
乔翎在她身上见到了从前阮氏夫人的影子,不免要追问一句:“您这是怎么啦?好好歹歹,总得跟我说一声,我才能明白呀。”
小姜氏自觉赧然,却又愁苦,犹豫一会儿,终于还是将压在心底的委屈吐露出来几分:“无非是家里边那点事,夫妻不睦,日子也不顺遂,这也就罢了,谁家夫妻不吵嘴呢?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几十年的夫妻,孩子都好几个了,他居然对我动起手来了……”
“啊?”乔翎眉毛一竖:“他居然打你?这王八蛋真该死啊!”
小姜氏垂泪不语,她身旁的侍女也是啼哭起来:“老爷早些年待夫人还是很好的,前几年新纳了个妾,被那妾侍挑唆着,渐渐的待夫人就坏了,起初还只是恶语相向,现在竟是拳脚相向了!”
那侍女神色凄然:“也就是我们死命护着,才没闹出人命来,夫人头顶上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血把头发都给染湿了……”
乔翎怒目圆睁:“他怎么能这样呢?!这得跟他分开啊,告他去!”
“大好的日子,倒说起这些来了,”小姜氏擦了眼泪,很不好意思的拉住了乔翎:“世间不只是有怨偶,也不乏有鹣鲽情深,你千万别因为我的缘故,倒觉得婚姻不是什么好事了。”
乔翎没接这茬儿,而是继续道:“得跟他分开啊,按照律令,丈夫对妻子大打出手,这是可以义绝的!您还可以多争取财产!走动一下,说不定能叫他坐牢!”
小姜氏无可奈何道:“说起来简单,可哪有那么容易?尤其你那表弟马上就要订亲了,要是因为我闹起来,坏了婚事,我怎么对得住他?!”
乔翎遂换了个方向道:“那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那个王八蛋啊!我——”
张玉映在她身后,生怕她喊出来一句“我找人弄他!”,赶忙一把拽住她的衣袖。
乔翎回过身去,却是会意错了,有些茫然的道:“怎么,我不能去找他麻烦吗?”
又愤慨道:“他对姑母动手啊,难道就当没发生过,叫姑母吃哑巴亏吗?!”
张玉映暗松口气,又说:“按照神都约定俗成的规矩,夫妻有了纠葛,可以去对簿公堂,那就是走了公道,也可以各自家中处置,这就是家事了。姜夫人是越国公的姑母,您是越国公的未来妻室,作为姜家的媳妇,当然可以为出嫁的姑母鸣不平了。”
乔翎马上向小姜氏承诺:“我会去找他麻烦!”
小姜氏感激之余,又歉然道:“这怎么好意思?更不必说,你今日还要进宫去拜见太后娘娘呢……”
乔翎于是就修正了一下说辞,道:“等我从宫里出来,马上就去找他麻烦!”
小姜氏拉着她的手泪眼涟涟:“这可真是……到底是娘家人才靠得住呢!”
等她进了厅内,张玉映才有些不赞同的低声道:“娘子方才不该那么轻易就许诺出去的。”
乔翎瞪大眼睛道:“那是国公的姑母啊,她受了丈夫欺负,我又知道,怎么能不管呢?”
“小姜夫人跟您先前见到的阮氏夫人不一样。老太君都没有发话呢。且依据您对梁氏夫人和姜二夫人的了解,她们是那种会冷眼旁观的人吗?”
却听张玉映道:“她们不做声,可见这里边,未必没有什么蹊跷。”
又说:“且据我所知,李家的长子——也就是您姑母的长子,不是什么很正经的人呢。”
乔翎摇头道:“别人怎么做,是别人的事情。但是叫我知道有人受了欺负,我明明能管却选择漠视,那就不成。”
张玉映听到此处,为之失笑,也就作罢了:“您要不是这种人,当初怎么会救我?嗐,且照您的心意办吧。”
乔翎倒是又想起另一处来,遂示意张玉映:“你替我跑一趟腿,去国公那儿问一问,得个准话吧……”
乔翎与小姜氏在外边言语的时候,广德侯夫人也正在厅内同老太君寒暄,说些家常之事。
梁氏夫人与姜二夫人坐在旁边听着。
芳衣带着几个侍女送了时鲜的果子来,姜二夫人则借着这空档,悄悄同梁氏夫人道:“三妹妹同乔娘子在外边说话呢。”
梁氏夫人用银签子插了块苹果吃:“说就说吧,咱们还能把她的嘴堵住不成。”
姜二夫人有些担心:“不跟乔娘子说一声吧,怕她稀里糊涂的应承了什么事,要是专程去讲,又显得咱们这些当长辈的搬弄口舌是非似的。”
梁氏夫人眼皮都没动一下,道:“那是个爱管闲事的,你去拦着,说不定她还觉得你不怀好意呢,叫她撞一回墙,知道疼就好了。”
姜二夫人神色有些为难,最后只叹口气:“唉,也只好这样了。”
妯娌两个说话的声音低,但老太君跟广德侯夫人或多或少应该也有所耳闻,只是这会儿那二人却都跟没听见似的,压根不曾插话,等乔翎跟小姜氏再度入内,估摸着时间,老太君又督促着梁氏夫人赶紧带她入宫。
“这种时候,宁肯早去等着,也不好晚到,失了恭敬的。”
梁氏夫人起身应下。
……
越国公姜迈的乳母见张玉映来此,却是一怔:“张小娘子怎么有空过来?”
张玉映道:“我们娘子有一事迟疑,叫我来问一问国公的意思。”
她极委婉的把小姜氏的遭遇讲了:“我们娘子说,她想以国公的名义,去替姜夫人讨个公道,不知道这事儿会不会对国公有所妨碍呢?”
罗氏听得诧异,继而心生感佩,吩咐人请张玉映吃茶,自己去内院问话。
不多时,又出来回讯:“国公叫我谢过娘子的好意,说若是因此生出干戈来,他愿意全力承担。”
张玉映应了一声,向罗氏辞别,加快步子,往老太君那边去。
罗氏目送她身影离去,这才折返,看姜迈躺在竹椅上闲闲的晒太阳,嘴角少见的带着一丝笑,语气也不由得柔和了下去:“乔娘子这个人,倒真是古道热肠呢!”
寻常娘子嫁进来遇上这种事,八成是要推掉,哪有直愣愣往上凑的?
姜迈也轻轻说了句:“是呢。”
……
乔翎从张玉映处得到了姜迈的回复,便放下心来,人坐在进宫的马车上,但也提前开始活动筋骨,做好了出宫之后去寻那素未谋面姑丈麻烦的准备。
梁氏夫人或多或少有所猜测,心里边也存了一点看热闹的想法,竟是一字不提,问也不问。
如是一来,乔翎自己反倒先奇了怪了:“婆婆,你不劝我吗?”
梁氏夫人闲适的往后边靠枕上一倚:“我为什么要劝?你闹个天翻地覆,都跟我没关系。”
乔翎道:“你说的啊婆婆,我要是真闹大了,你不能骂我的!”
梁氏夫人冷笑一声:“我说的,你真闹大了,我不骂你!”
婆媳俩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
一路沉默着到了宫门口,自有侍从前来验看门籍身份,检验无碍之后,终于得以更换马车,继续前行。
越过一座宫门,婆媳俩下了马车,乘轿撵向前。
再过一道宫门,却是连轿撵都不能入内,须得步行上前。
如此一路到了皇太后所在的千秋宫,果然早就有女官和侍从侯在外边,客气的同梁氏夫人寒暄几句之后,告知婆媳俩结果。
太后娘娘身体欠佳,不见外客,从先前旧例,在外边行个礼,也便是了。
又从旧例赐了许多东西下来。
倒是有别处的女官来请:“大公主说,太夫人和越国公夫人若是便宜的话,可以前去一叙,过后再送二位出宫。”
乔翎有些惊奇——大公主据说不是开府了吗,如今竟还住在宫里吗?
至于去与不去,自然该交由梁氏夫人做主了。
梁氏夫人欣然接受。
前来邀请的女官走在前边,乔翎饶是心有疑惑,也不好问出来,只能在心里边忖度:开府之后还住在宫里,可见玉映先前所说不虚,这位公主,真的有一问储位的能力呢!
婆媳俩乘坐轿撵又是一通绕,终于在某座殿宇面前停下了。
乔翎抬头看了一眼,便见宫门口书的是文思殿三个大字。
有女官在前引路,请了婆媳二人进去。
乔翎入得门后,便见殿中上首左处尊位上坐着个容貌端秀的女子,着家常衣冠,见两位客人到了,便含笑起身来迎。
在她身后半步立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男子,乔翎猜度,大抵是大公主的驸马。
“早就听说越国公有了妻室,且又是极为端方的性格,可惜直到今日,才算见到!”
大公主是个性格爽朗的人,言语之间,并没有骄矜于身份的倨傲,见了乔翎,神态也颇恳切。
乔翎与她往来叙话几句,见她始终没有问起张玉映,也不说鲁王,心里边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来。
这时候有宫人从外边过来奉茶,先送到梁氏夫人处,很快便有人送到乔翎面前来。
她分神与大公主说话,并没细看,端起来喝了一口,立时吐了出去,紧接着咳嗽起来!
梁氏夫人在她身边,先是一惊,继而便道:“可是茶水有什么不妥?”
乔翎心想,怪不得外婆说婆婆这个人有点笨拙的聪明呢!
见到儿媳妇失仪,她先说的不是“你怎么搞的”这样定罪式的责难,而是先替她来分辩一步,是茶水有问题,不是我儿媳妇不好。
可这样一来,不就显得主人家待客不周了吗。
又或许婆婆她其实知道,只是因为已经把乔翎划分到自己人的领域里,所以才有了这一句话。
乔翎心下感念,嘴上倒是没有迟疑,很不好意思的道:“茶很苦,好像加了黄连似的……”
再低头一看:“噫,真的加了黄连!”
大公主脸色铁青,霍然起身,含怒看向身后的驸马:“你是怎么搞的?!”
这时候却听帘幕外传来一阵压抑着的笑声。
两只手将那低垂着的帘幕掀起,一对年轻的男女嬉笑着走了出来。
那与乔翎年纪相仿的女郎笑嘻嘻的叫了声:“大姐姐!”
又叫驸马:“姐夫。”
那少年也挨着叫了声:“嫂嫂,大哥。”
梁氏夫人皱眉看着那二人,告诉乔翎:“那是四公主和驸马的弟弟,庾家三郎。”
乔翎“噢”了一声。
大公主却没有理会那两个年轻人的称呼,而是冷冷看向驸马,问:“你知道?”
驸马眉头紧锁,先是摇头,继而看向自己弟弟,厉声道:“三郎,这是公主的客人,你怎么敢这么放肆?!”
那位三郎见状,脸上的笑容便暂且收了起来。
倒是四公主替他说情:“是我做的,跟三郎没什么关系。”
又满不在乎的看向乔翎,问:“乔娘子,不会这么小气,连个玩笑都开不起吧?”
乔翎很生气的瞪了她一眼,并不答话,而是掩住口,悄悄问梁氏夫人:“我能骂她不能?”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很理解她的气愤,但还是好声好气的商量着说:“最好不要吧?”
“我懂。”
梁氏夫人以为乔翎会闹,没成想她很善解人意的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现在闹起来,容易给家里惹事。”
梁氏夫人面露欣慰。
却听乔霸天声音压的更低一点:“等出了宫,我再找人弄她!”
梁氏夫人眼前一黑。
沉吟几瞬,暗吸口气,告诉自己关系过硬的儿媳妇:“这点小事暂时还不需要你出手。”
继而将乔翎拉到身后,疾言厉色道:“四公主的母亲,好歹也算是名士之女,教导出来的女儿,却连一个‘礼’字都不懂吗?开个玩笑——今日大公主与驸马是主,我与我家媳妇是客,你不请自到,有什么身份来开玩笑?!”
梁霸天将乔翎那气势十足的排比句学了个十乘十:“如果你敢跟圣上开这样的玩笑,敢跟太后娘娘开这样的玩笑,那才真算是开玩笑!”
觑着四公主骤然变色的面孔,梁氏夫人冷笑出声:“如果你不敢,只会找身份逊色于自己的人来戏弄,等着长姐替自己收场,以势压人,逼迫对方忍气吞声,也不过是依仗着公主的身份遮掩自己的骄横和无礼罢了!”
乔翎暗叹口气——我婆婆性格真是太激烈了,在宫里边这么搞,容易闹出事来的啊!
然后她探头出来找补:“哈哈,四公主,不会这么小气,连个玩笑都开不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