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第 41 章
宋远杳醒来,已然是天色渐白,全身晃晃荡荡,稍微一动,浑身骨架都要拆掉一般。
她疼得难受,想张口,却见眼前一片阴影,一只青瓷小碗抵在她的唇边。
宋远杳闻到熟悉的气息,不假思索地小口抿了好几口。
她喝完后,唇边的茶杯挪开。
夜阑正浓,婚房内本该旖旎缱绻,此刻却静谧无声。
床榻边陆乘书居高临下,用那沉冷的眼神审视着面前女子,似是在等她开口为自己辩驳,然女子什么也没说,只怔怔地望着他。
陆宋远杳性子本就内敛,尤其又在宫中待了六年,让她更加不易喜形于色,可即便如此,此时的她还是红了眉眼。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仿佛终于回过神来,垂眸不在看他,强用那强撑的平静语气道:“阿翁是在入宫第二年离世的,今上怜我年幼无依,又懂医术,便留我在东宫,负责太子日常餐食。”
但显然,陆乘书没有相信,他脸色更沉,再次将她下巴抬起几分,冷声质问:“这么说,太医署上百余人,竟皆不如你了?”
不知是心口忽然生出的那股窒闷所致,还是今日实在太过疲惫,陆宋远杳用力合眼,整张脸也显得愈发苍白,她深匀几个呼吸,这才缓缓睁眼,再次朝陆乘书看去,“我以为,世子应当了解。”
早在九年前,他便应当了解她的医术,也应当了解她的为人,却没曾想,他会与旁人一样,对她抱有这样的猜忌。
这句话出口时,陆宋远杳看似平静,但语气里隐含的失落,很难不让人觉察。
陆乘书似是愣了一瞬,手上的力道也在此刻终于松开,他转过身,语气漠然地抛下一句:“人是会变的。”
说罢,他便提步朝屋角的梨花木架走去,那上面搁着一盆温水,还有早就备好的香胰子,他将手洗了两遍,每一遍都无比认真。
陆宋远杳静静等他洗完,待他拿着帕子转过身后,她才扶着床架缓缓起身,“我在东宫时,于太子从未有过伺候,只是日常的照料。”
“照料?”陆乘书忽地笑了,他一面擦拭着手上的水,一面回头看向陆宋远杳,“那究竟是何等的照料,能让太子送出如此厚礼?”
陆宋远杳神情茫然,显然还不知今晚在喜宴上发生了什么。
陆乘书又是一声冷笑,将帕子直接丢进竹篓,“东宫来人当着正堂所有宾客之面,传太子之意,赠予你唐阳公主,封邑五百户。”
“五……五百户?”陆宋远杳心口陡然一震。
她只是个名义上的公主,原本封邑仅一百户,若太子当真给了她五百户封邑,那岂不是比最受今上疼爱的万寿公主,还要多出三百户。
“不,这不能要的。”陆宋远杳终是面露急色,忍不住上前两步。
“为何?”陆乘书垂眸,目光凝在她因焦急而蹙起的眉心处,冷冷道,“东宫说了,这是太子赠予胞妹的大婚贺礼,怎就收不得呢?”
胞妹,而非义妹?
陆宋远杳心头又是一震,“不,这不合乎规矩的……”
“这五百户分的是太子私产,只要他愿意,合乎规矩也合乎礼法。”陆乘书慢慢俯身,凑至她耳畔沉沉道,“你到底是真不知,还是在做戏给我看?”
陆宋远杳并未觉得陆乘书是在说谎,可太子之前从未与她说过会送她封邑一事,此刻乍然听到,她整个人都恍惚了。
她朝后退开两步,试图去和陆乘书解释,“不,不是的,是、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陆乘书没将她放过,她退开一步,他便迎上一步,“因为疼惜你,因为舍不得你,因为害怕你委屈,所以特地用这五百户封邑来敲打我,让我知道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对么?”
这六年中,她以为自己对这些话早已免疫,可不知为何,听到曾经的那个少年这般说时,她心口窒闷到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强忍住鼻腔中的酸意,彻底抿唇不再言语,陆乘书口中的质问是假,可这五百户封邑却是真。
别说是陆乘书,便是她自己,也没法解释那当着众人面送来的五百户封邑。
这样的贺礼,实在贵重到无法让人理解,也无法令人置信。
陆宋远杳百口莫辩,整个后背都被陆乘书逼到抵在柜门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陆宋远杳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浓浓的酒气。
陆宋远杳闭眼别过脸去,还在用那强撑的克制,让自己尽可能显得平静,“世子,后日入宫面圣时,我定会与太子说清,今晚……便早些休息吧。”
陆宋远杳心中清楚,陆乘书今晚定是饮了不少酒,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五百封邑,实在难以和他说清。
陆乘书嗤笑一声,冷冷退开,睨向那满眼鲜红的床榻,“是我叫人进来扯了床褥,还是你自己来?”
陆宋远杳目光落在竹篓里那张绣着鸳鸯的帕子上,终是反应过来,陆乘书方才为何忽然去净手,以及他为何要扯掉被褥。
原来,他是在嫌恶她。
陆宋远杳僵在原地,过去几年中所有的流言蜚语,似乎都不如此刻让她心中难堪,她袖中的双手已不知在何时紧紧握住,她唇瓣微颤,许久后才低低出声,“我来。”
今年初秋的长安,似乎比往年冷了许多,那夜风仿佛穿过门窗,直往人身骨里钻。
陆宋远杳蜷缩在贵妃榻上,双臂将自己抱得更紧。
明明她一直以来都在期待与他的重逢,她准备了一肚子话想要与他说,她想问他这六年过得可好,问他那时为何要追出封地,问他手上的伤势如何……可最后,一句都没有问出口。
正如陆乘书所说,人是会变的。
她也曾想到过,也许六年的时间,让他们再次见面时会少了年少时的亲近,可她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在他们大婚的这个夜晚,他会让她亲手撤掉那床鲜红的被褥,托着满身疲惫,独自睡在外间的贵妃榻上。
这一晚,陆宋远杳想了许多,她想到了阿翁,想到第一次见陆乘书,想到他们曾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也想到他手上的那道疤……
陆宋远杳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只知再睁眼时,外间天色已经泛白,她脑袋发沉,后背也因昨日的疲惫而感到酸痛,靠在那里许久才缓缓撑坐起身。
屋外婢女听到响动,在门外轻唤一声,问她可否醒了。
陆宋远杳没有立即允她们入内,等她收拾好了贵妃榻,这才叫人进屋。
陆乘书早在半个时辰前便醒了,他没有出声,披着衣服去了耳房洗漱,之后便一直在书房等她。
采苓不知昨晚发生的事,一面帮陆宋远杳盘发,一面眉眼藏笑压低声道:“世子出去时特地叮嘱我们,待公主醒来再进屋伺候,生怕你昨晚累着没有休息好。”
陆宋远杳像是没听见般,不仅没有回话,神情也未见半分娇色,反而那眉宇间似还多了丝愁云。
采苓觉得奇怪,但陆宋远杳从前便是这样的性子,很多事都憋在心里,很少会与她闲聊,采苓也没再说话,顺着陆宋远杳眸光看去,才发现她一直盯着正在收拾床榻的白芨看。
白芨也是陆宋远杳从宫中带出的陪嫁,与采苓不同的是,她是由张贵妃亲自挑选出来的,张贵妃知道陆宋远杳性子过软,怕她在王府立不住,这才选了一个年级颇长,稳重又聪慧的给她。
采苓看了一会儿,恍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凑到陆宋远杳耳旁道:“昨晚的床榻是你自己换的?”
陆宋远杳低应一声,垂下眼。
采苓将声音压得更低,“宋远杳,你又忘了吗,你现在公主,这些活你吩咐下来便是,不必你自己动手。”
“昨晚……”陆宋远杳深吸一口气,头垂得更低,到底还是说不出口的。
“府中的婢子公主若是不放心,以后这些事唤我和白芨便是。”采苓还以为她是因为羞赧,不愿别人碰那些沾了东西的被褥。
插完最后一根发簪,采苓又补上一句,“有些事,公主是需要习惯的。”便是再羞赧,也不该自己动手。
两人说话之际,白芨已带着那些换下的床铺退了出去。
茂王妃在陆乘书出生不久后,便染病过世,茂王未曾续弦,但也在去岭南后,纳了几房小妾,添了几位子嗣。
但据陆宋远杳所知,那时候茂王待陆乘书极好,从未亏待过他,给他请的师父也是和其他子嗣分开的,可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陆乘书此次回京,将茂王妃的牌位也一并带回。
想到要去祠堂祭拜茂王妃,陆宋远杳不敢耽搁时间,匆匆用了些粥饼,便去书房寻他。
书房门开,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眼前。
陆宋远杳以为会是传话的小厮,却没想一抬眼看到的人会是陆乘书。
他今日头戴白玉发冠,一身书蓝长衫,那俊美出尘的面容上,露出的温笑令人如沐春风。
身后的小婢女只瞧了一眼,便红了脸颊慌忙垂眸,陆宋远杳却是一愣,待陆乘书跨出门槛来到她身侧,她才惊觉回神,下意识如昨晚一样垂眸朝后退开。
可谁知手臂忽然一紧,是陆乘书握住了她的手臂。
“小心些。”陆乘书温润的嗓音,让他显得更加儒雅。
想起昨晚他嫌弃她的模样,陆宋远杳去理衣摆,不动声色抽开了手。
陆乘书未显不悦,却也没再说话,只与她并肩朝祠堂的方向走去。
身后婢女早就退到几米开外,两人若是此刻低语,不会传入她们耳中。
陆宋远杳紧了紧袖中的手,试探性低声开口:“昨晚……”
“姨母住在瑞和院,待一会儿祭拜完母亲,与我一道去看望她。”陆乘书温声打断了她的话。
崔姨母是茂王妃的亲妹妹,据说二人模样十分相似,她夫婿三年前病逝,子女皆已成婚,如今在家中闲来无事,得知陆乘书被赐婚,便主动书信过去,说要来帮忙。
陆乘书便派人将她接来了长安,这一待便是半年,府中大小事宜皆是由她操办。
见陆乘书不愿去提昨晚的事,陆宋远杳只好不再开口,只点头应了一声。
待出了清和院,他又开始与她介绍起府中事宜,“瑞和院在府中西侧,东侧那边有一片湖……”
他声音朗润温和,一路上介绍起来也极具耐心,与昨晚那个冷言嘲讽的陆乘书完全不同,仿佛彻底换了一个人。
陆宋远杳不由在想,昨晚陆乘书是饮过酒的,再加上太子忽然送出的五百封邑,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对她的苛责也许并非是出自真心。
这般想着,陆宋远杳又朝身侧看去。
许是这一次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陆乘书也朝她看来,两人相视时,他唇角带着淡淡的弧度,让人如沐春风。
陆宋远杳怔了一瞬,终也冲他轻轻弯了唇角。
从祠堂出来后,他们来到瑞和院。
刚一进院门,崔姨母便从屋中笑着迎了出来。
陆乘书忽然手臂一抬,再一次牵住了她的手。
陆宋远杳指节微颤,下意识又朝后缩,这一次他却将她握得更紧,用那只有二人才能听清的音量,低道:“你想所有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陆宋远杳疑惑抬眼,正好对上陆乘书清冷的眸光。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眼神,陆宋远杳仿佛瞬间被拉回了昨晚。
她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陆乘书今晨对她所有的温柔与耐心,也许只是为了掩饰。
掩饰他对这门婚事的不满,掩饰他对她心存芥蒂,掩饰他们大婚当晚未曾同眠……
宋远杳闻言,倒是佩服这人睁着眼说瞎话的功夫,而那个长相粗矿的周越一听这话,哪能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刚要发火。
结果瞥到宋远杳此刻恹恹的表情,深怕对方也因此印象不好,只能按压自己的脾气。
僵硬的露出歉意对宋远杳道歉。
旁人一见都难以想象这居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周越,这还是那个到处掠夺美人还关起来,行事嚣张跋扈的周越吗?
就在众人揉了揉眼睛,以为这眼前都是幻境时,却发现是真的。
不免有些接受不了,可是又转眼看向当事人,又觉得又能理解他。
第 42 章 第 42 章
宋远杳从来都不知道,他还能说这种话,语气平静,话里的意思,却不该是他所说。
她狐疑望着他,心底的巢穴有什么想要钻出来。
乘书冷静仰起头看她,目光晦暗,却能窥探到平静下的汹涌波涛。
宋远杳忽然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挪开视线,凝视着膝上的淤伤。宋远杳闻系统不作声,然后也不跟系统聊了,注意力也随之回到正在自己旁边做着看起来不太美妙的事情。
这是崔宝英第一次见到陆宋远杳,她对这个传闻中在东宫无名无分待了六年之久的女子,很是不屑。
崔宝英这个岁数,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在她眼中,能有这般能耐的女子,必得有一张魅惑的娇容,然没想到,眼前的女子美则美矣,浑身上下却未见一丝娇媚,反而有种出尘的淡雅。
尤其是站在同样俊雅的陆乘书身旁,若不去想那些传闻,还当真是一对儿璧人。
崔宝英没敢太过打量,很快就将目光移开,看向这二人紧握的双手。
“姨母安好。”
陆乘书牵着陆宋远杳走下石阶,上前对崔宝英颔首道。
陆宋远杳也压下了对陆乘书的怀疑,乖巧地朝崔宝英点头问候。
崔宝英忙回过神来,笑容和善地朝陆宋远杳点了下头,可随即便后退一步,缓缓俯身道:“这可使不得,你虽是府中新妇,可贵为公主,依照礼数,我合该先给你请安才是。”
按照当今礼部定下的规矩,便是公主出嫁后,也依旧要给公婆敬茶行礼,可崔宝英不是公婆,她只是陆乘书的姨母,若见了陆宋远杳,的确是要行礼问安的。
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茂王如今身在岭南,茂王妃也早已过世,崔宝英便是这王府中唯一的长辈,这半年王府里里外外都是她在辛苦操劳,陆宋远杳身为新妇,若是当真在进府第二日,便让崔宝英对她行大礼,传到旁人耳中,恐怕又要传出闲言碎语。
陆宋远杳倒是不在乎传言,只想着崔宝英辛苦,又是茂王妃的姐妹,于情于理都该对她万分尊敬。
她一面上前去扶崔宝英,一面开口道:“姨母不必……”
见外这两个字还未出口,陆宋远杳却是忽然顿住。
就在方才,她迈步上前的时候,陆乘书手上力道倏然一重,不动声色地将她拉了回来。
陆宋远杳不明所以,忙朝陆乘书看去,但陆乘书没有看她,而是面色如常地望着崔宝英。
崔宝英心里想着,但凡是个通情达理的,今日就不会让她行礼,所以动作十分缓慢,就是在等陆宋远杳开口免了礼节,再过来扶她,可谁知陆宋远杳话说一半,还站着不动,当着满院子仆役的面,她只得硬着头皮朝陆宋远杳行礼问安。
待礼数做全,陆乘书终于松手。
陆宋远杳忙上前扶住崔宝英,“姨母是长辈,不必如此行礼的。”
崔宝英到底还是沉得住气,慈眉善目地拉住陆宋远杳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就像个疼爱新妇的长辈似的,亲切地与她道:“公主有心了,这早起风凉,咱们快些进屋说话吧。”
几人来到堂间坐下,案几上摆着一盘百合果子,那是今晨崔宝英天还未亮,便起身特意做的。
陆乘书拿起一块,吃过后夸赞道:“这果子酥软清甜,实在可口,姨母辛苦了。”
“不苦不苦,只要你喜欢便好。”崔宝英笑着说完,眼圈忽地一下红了起来,连忙别过脸,拿起帕子开始拭泪。
她身侧的赵妈妈见状,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夫人做果子的时候便说,当初王妃最喜欢吃她做的百合果子……”
陆乘书没有说话,但神情明显已不如方才朗润,他垂眸望着手中茶盏,眼尾郁色渐浓。
此刻堂内,气氛沉闷,一个在低低抽泣,一个又在漠然出神。
陆宋远杳想要出声宽慰,但又不知要说些什么,这六年里,她在宫中学会了如何沉默,如何将自己变成最不起眼的那个存在,却没有学会该如何开口。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觉察出陆乘书端起茶盏的那只手又在隐隐颤抖,与昨晚喝合卺酒时一样。
昨晚屋中只点着烛火,看得不如现在清晰,她当时只知陆乘书伤得重,却不知当年的那把刀,竟是生生斩断了他整个手背的筋脉。
他曾与她说过,他日后要上阵杀敌,要当最史书中最英勇的将军,可如今,他拿茶盏的时间久了,都会手抖。
许是觉察到了陆宋远杳投来的目光,陆乘书回过神来,将茶盏搁回案上,手垂于安下。
崔宝英也终是抹完眼泪,与陆乘书闲聊起来。
此次陆乘书回京,带回了安南都护府的鱼符,圣上说他护符有功,任他为折冲都尉,在泾阳以北的白渠任职,从长安到白渠,策马也需两个时辰。
崔宝英一听要这么久,不由又问:“那书儿何时上值?”
陆乘书道:“一月之后。”
崔宝英没想到陆乘书会休沐这般久,愣了一下,忽又想到什么,笑着道:“你去岭南那会儿,才刚学会走路,再回来已是这般大了,这些年京中变化甚多,是该好好熟悉一番,再去上值的。”
说着,她朝赵妈妈递了个眼色,赵妈妈俯身退了下去,她呷了口茶,接着道:“我在府中挑了个仆役,长安生人,机灵能干,不管府内府外,都甚是熟悉,跟在你身侧最合适不过。”
陆乘书却道:“劳姨母费心了,我身边已有长随,不必再添人。”
他话音刚落,赵妈妈便带着一个女子走进堂内,这女子穿着打扮虽是婢女模样,但那张白皙的脸一看便知,平日里鲜少外出做活,而她行礼时交于身前的那双手上,竟还染着粉色蔻丹。
方才崔宝英说找了仆役,陆宋远杳还当是个男子,没想到竟然会是一位女婢,且这女婢根本不似干活的人。
女婢进屋时,崔宝英不住打量陆乘书和陆宋远杳,发觉两人神情似乎都没有变化,这才又道:“你身边要是不缺人,那我就叫如意去清和院,正好带着公主熟悉府内事宜。”
陆宋远杳沉得住气,她身后的采苓可是要忍不住了。
采苓在宫里的时间可要比陆宋远杳还要久,她才是当真什么样的人都见过。
她正打算出声替陆宋远杳拒了这婢子,没想到一旁的陆乘书却先开了口。
“不必。”陆乘书并未正眼看那婢子,直接对崔宝英道,“公主是什么身份,轮不到一个婢子教她做事,至于府中事宜,姨母亲自交接才比较稳妥。”
崔宝英神色一滞,连忙干笑两声,“哎呀,书儿你误会了,我哪里是让这婢子教公主,我是见这婢子聪慧守礼,就想着让她跟在公主身边,好生伺候着,别让公主在王府受了委屈。”
“崔娘子多虑了。”采苓终是等到了开口的机会,她上前半步,扬着下巴,语气不冷不硬,“我等都是今上与贵妃亲自为公主挑选的宫婢,定然不会让公主受半分苛待。”
那婢子听到采苓说出皇上与张贵妃,肉眼可见的颤了两下,那张白皙的脸,也瞬间涨得通红。
崔宝英这半年在王府一直当家,府中上下都称她一声崔夫人,这还是她头一次听到有人直呼她崔娘子。
崔宝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又不敢责骂采苓,只朝陆宋远杳深看一眼,故意道:“今上和张贵妃果真是疼爱公主,我听闻昨夜连东宫都送了大礼过来,好像是给了好几百户的封邑呢。”
陆宋远杳指节微颤,垂眸没有应声。
“是五百户。”陆乘书抬手就将自己的大掌覆在了陆宋远杳的手背上,弯唇道,“我也没想到贵妃会如此疼爱宋远杳,竟连太子都不得不分户给她。”
陆乘书此言,意指那五百户封邑是由张贵妃出面,才让太子赠给了陆宋远杳。
崔宝英没想到陆乘书会毫不在意,且还准备了这样一番说词,她彻底愣住,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掩唇开始咳嗽,赵妈妈赶忙递上茶盏,帮她摩挲后背。
陆乘书关切询问,崔宝英摆摆手,许久说不出话,又是一旁的赵妈妈帮她开腔,“世子与公主大婚,阖府上下皆由夫人一手操办,又赶着近日变天,这才染了风寒。”
陆乘书问:“姨母怎么不说,可看过郎中了?”
崔宝英长吁一口气,拍着心口道:“你才刚回京,又有那么多事要做,我怎么能再让你为我分心,再说这病,不打紧的,喝几服药,静养一段日子就行。”
说着,她又咳两声,看向陆宋远杳,“公主若是不急,待我休养一阵,再将府内事宜亲自与你交接。”
“不急的,姨母养好身子才是要事。”
陆宋远杳的温言软语,正好说到崔宝英心里,她也终是暗暗松了口气。
离开前,崔宝英又将陆乘书叫住,陆宋远杳觉出她还有话要与陆乘书单独说,便知趣地先出了瑞和院,去一旁的花园等陆乘书。
这园子不大,却十分雅致,在西侧种了一排桂花树,这个季节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陆宋远杳喜欢桂花淡雅清甜的味道。
她来到一棵树下,抬眼望着那一片片黄白花瓣,唇角终是浮出了笑容、
采苓还是一副气呼呼模样,挥退身后跟着的几人,朝陆宋远杳压声道:“公主方才可看出来了,崔家的根本没安好心思。”
陆宋远杳淡然一笑,“无妨的。”
她虽然不善言辞,也很少喜形于色,但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出。
她知道清河崔氏早已门庭衰落,崔姨母这一支子嗣无才,日子过得并不顺遂,茂王府这样大的家底,由她来掌管中馈,左右漏出的油水也够她贴补清河那边,陆乘书应当也想到了这一点,念及是茂王妃的姐妹,这才在当初应了让她来长安帮忙。
可崔宝英到底只是姨母,等她嫁入王府后,她还留在这里便会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不管是真病还是装病,这王府中馈,早晚是要交给她的。
陆宋远杳根本没有必要去争抢,她与陆乘书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采苓见她这个样子,就心里发急,“公主可莫要小觑了这些人,她们什么撒泼打诨的事都做得出来,方才那一出就使了不少心计……”
又是做百合果子勾起陆乘书对亡母的思念,又是要给陆乘书房中塞人,又是暗戳戳提那陆宋远杳与太子的谣言,最后干脆称病推脱交还中馈一事,这会儿她又单独留下陆乘书,不知要耍什么花样。
陆宋远杳关心的不是这些,她在乎的是陆乘书怎么想。
原本经了昨晚那一遭,她以为陆乘书会对她怨恨不满,可如今来看,当真是因为他昨晚饮酒过多的缘故。
陆宋远杳垂眸望着自己的手,陆乘书安抚她时掌中传来的温热似乎还在,她唇角缓缓弯起,抬眼看向面前满树黄白,心里的那些不安与猜测,仿佛随着清甜的微风而慢慢消散。
“在看什么?”
耳旁男子沉稳的气息让陆宋远杳倏然红了耳根。
她方才太过出神,竟没注意到陆乘书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
“没、没看什么。”也不知为何,每次同陆乘书说话,她会莫名紧张,一紧张,说话就磕绊起来。
陆乘书抬起手一面拨弄着面前花枝,一面朝着陆宋远杳方才凝望出神的方向看去,“茂王府旧宅原在永福坊,为何赐婚时,今上要让茂王府搬至永昌坊来?”
陆宋远杳只知这座茂王府邸是皇上御赐,却不知当中缘由,她摇了摇头。
陆乘书轻笑一声,抬手指向西南方,低声问她,“永昌坊西侧以外,是何处?”
陆宋远杳略一思忖,便想到了答案,可她没有开口,而是抿唇望向陆乘书。
“想他了是么?”陆乘书垂眸,幽幽地望向她。
若陆乘书不问,陆宋远杳根本没有意识到,永昌坊会离东宫这般近,也没有意识到方才她望向的地方正是东宫。
陆宋远杳忍住鼻中酸意,摇头道:“我没有,我真的只是在赏花……”
陆乘书冷笑一声,抬手折断了面前那枝开得最茂盛的桂花,“明日入宫面圣,你二人就能相见,怎么就这般等不及了?”
陆宋远杳语气微颤地解释道:“我真的只是在赏花,我、我不明白……方才我们不是还好好的,怎么……”
怎么一转眼,他又成了昨晚那般模样。
陆乘书转过身来,将手中桂花仔细地插进了陆宋远杳的发髻中,随后眉眼微垂,似在欣赏她的容貌般,低低开口:“陆宋远杳,对外你是我陆乘书的妻,你我荣辱一身,需共同进退,但你记住了……”
他顿了一下,眸中渗出冷意,“你于我而言,与婢子无异。”
“看在我曾经救了你的命……”
就在宋远杳觉得这女声很熟悉的时候,屏风突然消失不见,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不能再熟悉的脸,一脸泫然泣泪,无辜令人却偏生出无限恶意。
女人一身鲜红嫁衣 ,衣衫不整,一就那样露出令人动容的模样。
而当宋远杳听道那个正威胁她的男声时,她突然怔了怔。
“你怎么总是不听话。”一声声叹息。
突然一道道血迹在她眼中闪现。
第 43 章 第 43 章
她不相信乘书。
乘书明白,却偏执地望着她。
宋远杳皙白肤色,在烛火下蒙上白纱,朦朦胧胧,看不清真切,也猜不透。男童抬头对上宋远杳的清澈见底的眸子,以为她会跟平常人一样露出嫌恶,害怕的神色。
而在那个尸骸高处,竟然站着一个人,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当男人察觉来人,转头过来时,她瞳孔一缩,随即脸上挂上了几分兴味。
俊美的青年一身黑衣,执拗的眸子深沉一片,鲜红的红丝布满青年的身体脸庞上。
显得鬼魅之极。
说到这里,她想起来遇到种种其事,总感觉背后有什么在推动着。
赵妈妈一面说,一面打量崔宝英脸色,见她脸颊再抽,便继续浇油,“老奴当时觉得,她们藏着掖着不敢叫咱们看,肯定是因为做贼心虚,可既然世子已经看过,确认无误的话……那便只一种可能,人家瞧不上咱们崔家人。”
“崔家人怎么了?”崔宝英终于听不下去了,又是一巴掌按在桌案上,“我清河崔氏如今再不济,也是百年望族,我是崔氏嫡女,是茂王妃亲妹,是他陆乘书的姨母,便是茂王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的!”
赵妈妈一把抹掉眼泪,义愤填膺道:“可不是吗!夫人才是真正尊贵的主,她倒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臭道士捡的野种,真把自己当公主了?”
崔宝英想到自己当着众人面,给陆宋远杳行礼的场景,气得心口一阵阵发紧。
赵妈妈看她不说话,便继续骂,“什么公主,说来说去她不就是个伺候人的婢子,若是开元年间,她这样出身的公主,那可是要送去突厥和亲的。”
听她一通叫骂,崔宝英多少心头能松快一些,她端起茶盏,“也就是她命好,不用去那边陲受苦,可这般不就苦了我书儿……”
想到身为世子的陆乘书,只能娶一个平民公主,想到那最贵的王妃阿姊,因病早逝,想到她崔家一代百年望族,如今没落……
崔氏抚着心口,许久后长叹出声。
“唉……”
采苓看看陆宋远杳,又看看外间逐渐暗下的天色,叹了口气。
也不知怎么了,晌午自打从那瑞和院回来,陆宋远杳几乎没有再开口说话,比从前在东宫时还要沉默。
明明今晨一切顺利,在园子的时候,陆宋远杳对崔宝英也毫不在意,为何回来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采苓纳罕,却又知道若是直接问陆宋远杳,她多半是不会说的。
她又叹一声,搁下手中绣活,起身去落了窗子,来到陆宋远杳身侧又添一盏灯,语气随意般开了口:“公主这才刚进府,世子不说好好相陪,怎地跑出去一整日,也不知去做什么了?”
晌午陆乘书一回清和院,就带着长随出府办事,还说不必等他用膳,这一出去,就是一整日。
陆宋远杳靠在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本医书,她神情看似专注,却很久没有翻页,面对采苓的抱怨,她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回应。
片刻后,白芨端着银耳汤走进屋,采苓朝白芨摇了摇头,白芨心领神会,将汤放在桌案,来到陆宋远杳身侧,唤了好几声,陆宋远杳才恍然抬眼。
看到汤盅,她起身来到案旁坐下。
“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白芨在旁问道。
一碗银耳汤快要见底,陆宋远杳才想起她还没有回答。
“无事的。”她说完,似是怕她们不信,还特意抬头冲她们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见她终是肯开口,白芨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忙又道:“明日入宫所备的礼单,公主可要过目?”
寻常人家成婚三日回门时,所备的回门礼会显得尤为重要,所赠之物的贵重与否,能够证明夫家待新妇的重视程度,然对于皇家,回门礼又能贵重到哪儿去,这就只是一个习俗,依照礼数备好东西便是,尤其今上勤俭,过分铺张反而不是好事。
可即便只是做样子,事关宫廷,还是让丢了魂的陆宋远杳,瞬间就回了神来,以她的谨慎,自是要过目。
礼单是崔宝英提前备好的,旁的不提,崔宝英的确做事稳妥,考虑得极为周到,陆宋远杳看了两遍,未发现任何纰漏。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沉下,若再过一个时辰,宵禁的更鼓便要敲响。
采苓又是没忍住,抱怨起来,“唉,怎么这个时辰了,世子还没有回来?”
白芨没在屋里时,陆宋远杳听到采苓抱怨,也未曾理会,可如今白芨就在跟前,想到她是张贵妃给的人,明日要跟着一道入宫。
陆宋远杳思忖再三,最终还是开了口,“我记得今上封他为折冲都尉,想必是当真在忙。”
“世子今晨不是说过,一月后才上值?”采苓不能理解,这个节骨眼他有什么可忙的。
陆宋远杳搁下礼单,朝她弯唇,“他有二十年未曾回京,应是想在上值前,好生熟悉一番。”
采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转而又道:“不对啊,世子不是白渠的都尉吗?”
陆宋远杳耐心道:“白渠听起来距离长安颇远,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可内重外轻,若长安出现紧急之事,整个关中道的折冲府,必要匹马当先。”
采苓不知这些,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她虽然是近身婢女,却只负责内殿的日常起居,只有陆宋远杳才能一直跟在太子身侧,便是去书房也由她陪着。
见她情绪似有好转,采苓笑着夸赞道:“公主就是懂得多,我对朝堂之事,半分都不了解。”
陆宋远杳莞尔一笑,“其实,我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
之前她以为同陆乘书赐婚后,自己会嫁去岭南,是后来才知,原来今上早已下令要陆乘书回京。
至于内中缘由,太子未曾提及,她便也没有开口询问,只觉出当中颇为异样,后来得知陆乘书被封为折冲都尉,才特意翻书去了解。
两人说话之际,陆乘书带着长随回了王府。
陆宋远杳好不容易生出的笑意,在到这个消息时,瞬间变得木然。
陆乘书回来时已经用过晚膳,他没有回主屋,而是直接去了书房,等陆宋远杳这边彻底洗漱过后,他才珊珊来迟。
右侧耳房为净室,陆乘书也是洗漱后过来的。
他没着外衫,只穿了一件月色里衣,进屋时头发还未彻底干透,颊边的发丝带着几分潮意。
随着采苓退出屋门,房内便只剩他们二人,他脸上的温润也随之被冷漠取代。
陆宋远杳一整日沉默不语,便是在为此刻做准备,不管陆乘书从何处听得谣言,如今他们已经成亲,他可以忘记从前的一切,可以不喜欢她,可以待她不善,但不论是什么原因,都不应该是因为那些谣言。
旁人陆宋远杳不必解释,面对陆乘书,她必须开口。
“世子,可以与我坐下谈谈吗?”陆宋远杳松开握紧的双拳,故作轻松地提壶替他倒了一杯水。
陆乘书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就坐,而是一面叠着衣袖,一面斜睨着她。
陆宋远杳正要再次开口,陆乘书却忽然道:“可是忘了?”
陆宋远杳疑惑抬眼,对上陆乘书清冷的眸光,她还是下意识就攥紧了手。
“我在园子里说得话,忘了?”陆乘书眉梢微挑,继续道,“你于我而言……”
陆宋远杳深深吸气,垂眸打断了他的话,“五百户封邑,明日我会还于太子,那些流言蜚语,皆为不实,至于所赐府邸为何在永昌坊,我尚不清楚,但明日我可当今上面,询问缘由。”
一番话说完,陆宋远杳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而手心里也渗出了一层冷汗。
屋内陷入沉默,片刻后,陆乘书踱至桌旁,终是肯坐于她面前,可一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冷,“拿今上压我?陆宋远杳啊……宫中六年,你的确是学会了不少东西。”
陆宋远杳睫羽轻颤,不可置信地起眼,眼神复杂地望着面前男子。
他当真是那个曾经知道她无父无母时,一手持着树枝,一手拉住她的手腕,斩钉截铁说要保护她的少年吗?
陆宋远杳再一次问自己。
“委屈了?”陆乘书移开视线,重新拿起一个杯盏,给自己倒水,“你若觉得委屈,明日大可去与今上说,与贵妃说,与太子说,说我陆乘书苛待唐阳公主。”
陆宋远杳咬唇不语,只继续盯着他看。
她越不回应,陆乘书脸色越沉,那递到唇边的杯盏,最后被他重重压在案上。
琉璃盏本就易碎,瞬间就分成几半,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血腥。
陆宋远杳终是收回目光,看向陆乘书的手,入目最显眼的依旧是那道疤痕,还有掌下逐渐渗出的血色。
许是出于医者本能,又许是那道疤让她不忍,陆宋远杳立即起身去柜中取药箱。
陆乘书望着那着急地身影,蹙眉问道:“如此心善又隐忍的女子,张贵妃到底为何不留你在身侧,而是将你送出宫来?”
陆宋远杳正在翻找药瓶的动作一顿,但很快便又恢复过来,从里面取出一个玉瓶,来到陆乘书身侧,望着那道疤,她轻声说:“贵妃的确待我极好,所以在她说要为我赐婚的时候,会让太子寻来画像给我看。”
也就是说,这门亲事不是圣上指婚,也不是张贵妃的意思,更与太子无关,而是她陆宋远杳亲自选的。
是她选了他。
这一次,顿住的人是陆乘书,然而在陆宋远杳碰到他的手,想要查验伤势时,他倏然回神,迅速将手移开。
陆宋远杳无奈道:“即便是婢子,也该帮世子上药的,不是么?”
陆乘书没有说话,沉着脸起身,走向屋角,那里常备着一盆清水。
“洗过后还是要上药的,掌心的伤口难愈合,世子身为都尉,是要领兵的。”望着那颀长背影,陆宋远杳再次劝道。
“都尉?”昏暗的屋角传来一声嗤笑,“从开宝年间起,折冲府便形同虚设,所谓都尉,不过虚职。”
洗完手,陆乘书转过身来,一面擦拭着右手掌中还在渗血的伤口,一面弯唇,用那戏谑的语气道:“这只手连笔杆都握不稳,还妄想领兵?”
“嗤——”昏暗中他掀起眼皮,望向早已怔住的陆宋远杳,“公主难道没有听说,茂王世子六年前便已是废人一个。”
黎修竹闻言,就将之前发现的一个样貌如石z子,颜色如月色透彻光滑。
宋远杳心中一紧,好像有什么事情被她遗忘掉了。
也随着这些人的到来,他们立马就发现了这些尸骸,脸色凝重,特别是看到地上有几个认识的人。
这不由的让宋远杳怀疑,这人应当不似表面那样肤浅。
这般想到,她轻笑如兰,眸子亮光如月色朦胧。
“可是我之前遇到邱师兄,好像不是表面那样简单。”唇色如血,朱唇轻启,一时让人目光全都移了过来。
第 44 章 第 44 章
宋远杳在见到他到来后,心底没由来一松,攥紧手里的匕首和白玉葫芦药瓶,转而又听到他这番问话。
她思绪一下子乱起来,内心仿佛有丝绸将她的心口裹挟,一点点缩紧。
毕竟这个家伙再不济,父亲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教出的孩子是扮猪吃老虎,还是天生如此,他也不敢妄下菲薄。
男人痴迷嗅着她身上的味道,语调幽深痴痴的道:“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还是跟当初一样要杀了本尊。”
宋远杳沉下心思,思忖了一会,小心翼翼看着男人一脸痴笑疯魔的鬼样子,手里端着酒壶的手刚要动了一下。
结果就没想到男人突然勃然大怒:“你果然还是要杀了本尊。”
郑盘在院中所言,字字句句传进屋中,采苓早已气得脸色涨红,却什么也不敢说,毕竟此处不似王府,屋里还有旁的侍者。
白芨神情未恼,脸色却是平日里还要冷。
只陆宋远杳,从头到尾什么也不说,一直坐在那里,手中捧着一盏茶,垂眸看不出神色。
她与郑盘的确认识,却不相熟。
两年前,郑盘依仗着郑太后,谋得千牛卫副率这一职务,如今整个南衙都大不如前,与折冲都尉一般,形同虚职。
郑盘早就听闻太子在东宫藏了一个女子,他好奇得紧,就是未曾见过,如今职务的关系,出入东宫比从前更加方便,他便时不时去东宫寻太子,只可惜太子从不当着人面让陆宋远杳出现,他直到半年后,才寻到一个机会,在某个小园里拦了陆宋远杳去路。
那时陆宋远杳身边还跟着采苓,见有人在,郑盘收敛许多,装作寻常侍卫般查问了一番,却句句都在问陆宋远杳,连采苓看都未曾看一眼。
之后,此事传入太子耳中,太子便不允郑盘再入东宫。
郑盘干脆求到郑太后面前,郑太后一直催着他成婚,他便说看上了陆宋远杳,郑太后虽宠他,但也知道陆宋远杳于太子而言,并不一般。最后只道,让他去求张贵妃,只要张贵妃允了,旁的都不是问题。
郑盘还当真去求了,求的时候还把郑太后搬了出来,张贵妃到底是看了太后的面子,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陆宋远杳年纪还小,且再等等。
郑盘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他就不明白了,区区一个孤女,怎就这般难求,到底她有多大魅力,能让表兄一点面子不给他,能让太后和贵妃也犹犹豫豫。
可若是她能耐高,表兄怎就一直让她无名无分?
越是好奇,越是想要得到,郑盘还非她陆宋远杳不可了。
再后来,圣上寻来礼部,要收陆宋远杳为义女,这样一来,太子便不能将陆宋远杳继续留在身侧,郑盘以为时机成熟,再一次寻到张贵妃面前。
张贵妃说,这次要问陆宋远杳的意思。
那小遗孤成了公主,架子还是得摆上的,不过郑盘有这个自信,他模样生得不差,又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权贵,陆宋远杳便是瞎了眼,也定要选他,他只管等着便是。
这一等就是一年多,就在郑盘快要失去耐性时,赐婚的消息传了出来,这贱人竟然选了陆乘书——那个被茂王当做弃子送回京的废物。
郑盘的脸面犹如被陆宋远杳踩进了泥里,他给了她机会,她既是不知道珍惜,那便怪不得他。
陆宋远杳并不知晓当中还出了这么多事,她只知两年前太子训过郑盘,却不知郑盘直到现在,还会心怀怨气,竟会当着陆乘书的面,羞辱她,还折辱了他。
院中内侍传召,皇上与张贵妃现在蓬莱殿。
陆宋远杳从屋中出来,陆乘书还在那柳树下,两人相视,陆乘书温和一笑,上前与她并肩上廊,仿佛郑盘没曾来过,那些入不得耳的话,也从未听过。
她也一样,看不出喜怒,可当陆乘书握住她手的时候,那汗津津的手心,出卖了她。
陆宋远杳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内侍,用那轻不可闻的声音,咬唇道:“对不起。”
“是真还是假?”陆乘书声音同样很低。
“自然是假的。”陆宋远杳如实的回答,却得到陆乘书一声低嗤,“既是假,何必道歉?”
“他……他是因为我才折辱你的。”陆宋远杳声音更低,几乎要听不清楚。
陆乘书又是一声嗤笑,似在自嘲,“他说我的那些,算不得折辱。”
因为郑盘说得没错,皇上下令让各地藩王送子嗣回京,表面上给出职位,似是重用,实则皆是虚职,挂个名号在长安充当质子罢了,可谁也没想到,茂王送了世子回来。
陆宋远杳唇瓣微动,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宽慰的话。
两人就这样默声走了许久,快至蓬莱殿时,陆乘书又忽然开口:“他可知道这些?”
陆宋远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指太子,犹豫了一下,点头道:“知道一些,但郑盘性子就是如此,我不理会他的。”
陆乘书扬起一边唇角,这一次嗤笑的对象明显是陆宋远杳,“他便是如此护你的?看来传言也不过如此。”
陆宋远杳还要解释,却是已经来到殿前。
两人走入殿内,朝上首恭敬行礼,赐座后,皇上捋着胡须,不住地点头,对一旁的张贵妃道:“你快瞧瞧,朕没说错吧,书儿比画像中还要英朗,与你那宋远杳是相配至极。”
身后婢女与内侍皆是抿嘴乐,张贵妃也跟着笑了,但还是不忘用胳膊肘朝皇上戳了一下,提醒道:“陛下这话说的,什么叫我那宋远杳,这孩子可是唐阳公主,名字都是你自己取的。”
皇上朗声一笑,看向殿下颇有些局促的二人道:“书儿,你可要好好待唐阳,若是敢怠慢半分,唐阳你便入宫与朕相说,朕为你做主。”
陆宋远杳忙站起身,朝上首屈腿,还未开口,就听皇上啧了一声,“站起来作甚,快坐下说话,不然你阿娘又要怪朕吓到你了。”
见陆宋远杳重新坐回椅上,皇上又提醒她,“叫朕阿耶。”
陆宋远杳匀了一口气,才道,“世子待我极好,阿耶阿娘不必挂心。”
张贵妃缓缓点头,“这便好,你们二人夫妻相合,我们便放心了。”
皇上朝身侧内侍看去一眼,内侍拍掌,几位宫人应声入殿,端着各样珍奇,但在最首放着的,却是一柄模样极其普通的玉质梳篦。
那玉算不得上品,似也是被人用过。
张贵妃起身,走到殿中,陆乘书与陆宋远杳齐齐起身。
“这柄梳篦,是本宫当初的陪嫁。”张贵妃说着,拿起玉篦。
皇上望着这一幕,不由感慨,“你阿娘当初日日都要用这柄玉篦梳发,那时还是朕亲自帮她梳的。”
那时皇上还只是光王,不叫陆忱,叫陆怡,张贵妃也只是张蓉,一个名门望族的庶女出身,成为了光王发妻,光王妃。
陆怡自幼在一众皇子当中出身低微,只是一个偶得宠幸的侍女所生,他年幼高热,之后便是众人眼中的痴儿,张蓉在嫁给他的时候,都还以为自己命不好,嫁了一个痴儿皇子。
可她从未厌弃过他,将他真的当做自己夫君,与他荣辱与共,在旁人耻笑他时,她甚至会直接拎起板凳朝那人砸去。
在武宗帝心疑陆怡,让他坠马落水时,也是张蓉不顾一切救起他,与他不离不弃。
如果不是武宗帝驾崩突然,在位时未立太子,几位皇子又年少,这天下落不到陆怡头上。
可偏偏这样巧,宦臣当道,陆怡以皇太叔的名号被推上皇位,那些人以为可以利用他的痴傻,来左右朝政,却没想隐忍蛰伏了几十载的陆怡,更名陆忱,上位第一件事,便是清君侧,一展治国之才。
可他的发妻张蓉,愿意代掌凤印,主理后宫,却怎么也不肯坐那后位,陆忱不解,却也不曾逼过她。
“你出生不久,我还曾抱过你,眨眼时光飞逝,如今你已长得如此高大,”张蓉说着,眼眶微红,将玉篦交到陆乘书手中,“好好待她,为她梳发,与她相伴,她值得的。”
“阿蓉你别说了,”上首的陆忱终是忍不住,长叹一声,故故作拭泪模样,道,“你再这样说,朕就要在孩子们面前丢丑了!”
张蓉鼻中的酸意,被他此举瞬间给憋了回去,忍着笑回头瞪了他一眼。
两人如同寻常百姓,你一言,我一语,与这偌大庄重的宫殿,显得格格不入。
陆宋远杳娴静至此,也还是会因他们的言语时不时垂眸弯唇。
许久后,皇上似有些困乏,看外间日头正好,便喊着陆乘书陪他回宫。
临走时,皇上还不忘回头再次叮嘱陆宋远杳,不论谁欺负她,大可入宫告状,说完,又对陆乘书道,“朕同你说,这给女子梳发,门道甚多,首先你这手劲可不能大,你得这样……”
这一路上,皇上说得兴致勃勃,陆乘书在一旁听得认真,而陆宋远杳也被张贵妃拉去了太液池赏花。
“他对你到底如何?”
张贵妃知道陆宋远杳的性子,当着皇上与陆乘书的面,便是不好,她也定然不会直接说,眼前湖畔旁,就他们二人,婢女们也站在远处,张贵妃才再次询问。
陆宋远杳还是那般回答,很好,没有半分苛待。
“真的?”张贵妃似是不信,那些传言她多少也是听说过,一直放心不下,怕陆乘书是个偏听偏信的。
没想到陆宋远杳还是一口咬定,陆乘书待她极好。
张贵妃盯着她看了许久,见她恬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忧愁,似是终于信了,不再揪着这个话题,转而又说起中秋宫宴的事。
片刻后,有东宫侍者寻到太液池。
这侍者是太子近侍,张贵妃与陆宋远杳皆认得他。
见他脚步匆匆,张贵妃心里便是一紧,直接上前询问,“可是濬儿哪里不舒服?”
侍者气喘吁吁,忙笑着摆手,“贵妃不必忧心,殿下无恙,只是……”
侍者顿了顿,朝陆宋远杳看去,“?殿下这两日寻得一本针灸书册,有些地方看不明白。”
“这……”张贵妃犹豫片刻,挥手道,“晚些日子再说吧,本宫这边还有话未说完呢。”
陆乘书不在,张贵妃不打算让陆宋远杳单独去东宫。
那侍者似乎料到张贵妃会不允,便继续道:“殿下也派了人,去接了茂王世子。”
既是如此,张贵妃便放下心来,允了。
只是留了白芨,说还有些东西要给陆宋远杳,让白芨随她去拿。
等陆宋远杳带着采苓与侍者离开,张贵妃才又问白芨,“他们如何?”
白芨如实道:“白喜帕未见落红。”
“什么?”张贵妃顿时愣住,未见落红通常只两种可能,一是不贞,二是未曾同房,还有一种少见的情况,便是有些女子本就不会。
张贵妃眼中,不管陆濬与陆宋远杳的传言到什么地步,这两个孩子都不可能背着她做那样的事,可乍一听到此话,她竟然也会往那些地方想,可见人言可畏,又或者说,她心底对他们两个也还是存了一丝疑虑。
那陆乘书可会如此?
另一边,陆宋远杳已经随着侍者走进东宫,陆濬没在殿内,而是在园中水榭。
“殿下最是听公主的,便是公主不在,殿下也不忘每日去园里晒日光。”侍者说着,抬手一指。
陆宋远杳顺着他指的方向抬眸看去。
那片碧波湖中,水榭四周竹帘半卷,一条长矮几后,独陆濬一人。
他手中拿着一本书册,正看得认真,似是感觉到不远处有人进来,眼眸微抬,对上了这仿佛许久未曾见到的熟悉目光。
他冷漠微眯,很快便弯了唇角,露出那只属于她才能看到的温笑。
“素素。”
倏忽,一道阴影影闪过。
她在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一句如终年雪山的寒意,熟悉的话语让她一怔,鼻息间模模糊糊间闻到一阵奇香如沉木香,但很快她因为疼痛又晕了过去。
貌美到过分的珍宝,自然不能让人觊觎。
她想到自己这一生遇到的美人也都不及这人一丝的美。
她顺着这个声音往外出,神色微凉的望过去。
就见来人,一身白袍,神色冷漠如雪山,终年萦绕周身的寒冷,让人不敢直视。
第 46 章 第 46 章
晚风拂面,荡起枝条颤抖,皓月当空,一辆马车停在无人的林间,几声呜咽声从马车缝隙流出。
须臾,一道娇俏呵斥声响起,“够了……乘……书……”
男人不容置喙的声音紧随其后。
“你不是想当我嫂嫂,为何不喊我小叔。”
“我曾多年前,有位得道高僧为我批语:生而为道,道生为我。”
宋远杳正觉得好笑,突然闻言他来这句话,她不免神色放在了他身上。
这些陆濬都知道,其实早在陆宋远杳快要及笄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她施针的医术不比不问散人差,她总有一日会医好自己,而那时以她的年纪,不能再留在他身侧,所以陆濬才会赶在她及笄之前,求到张贵妃面前。
张贵妃以为,他是要来求娶陆宋远杳的,张贵妃都做好了应允的准备,她不在乎陆宋远杳是何出身,在她眼中,陆宋远杳医治自己的儿子,又医治自己思虑过甚留下的头疾毛病,这个人便是她张蓉的恩人,如果真能留在陆濬身边,她反而安心了。
可陆濬却说,他求她收了陆宋远杳做义女。
张贵妃当即愣住,“你当真这样想?我以为这些年你多少待她……”
“阿娘莫要再说,”他冷冷地将她话音打断,“那些话说出口,便是对她的亵渎,也会证实谣言,这于她而言,不公。”
陆濬似是对张蓉说,又似是在对自己说,“我同她,从来只是医患,若问情意,可为兄妹。”
这是他替他们想过的,最好的一个结果。
陆濬重新点燃面前的香,闻着这个味道,再看着陆宋远杳,心中那些郁结似乎得到了短暂的释怀,仿佛一切未变。
“他待你可好?”陆濬问道。
陆宋远杳“嗯”了一声,“阿兄不必挂心,世子待我很好。”
陆濬没说话,抬手去拿玉盘中的牛乳果子,心里却不由想起方才陆宋远杳站在石廊那头,不愿过来的谨慎模样,如果当真陆乘书很好,她为何会这般顾忌与他独处?
“阿兄咳嗽,不要吃牛乳。”陆宋远杳关切出声。
陆濬的记性这样好,怎会记不住这些叮嘱,但他这样做,不就是为了看她为自己心急蹙眉的模样么?
“好,我不吃,你吃。”陆濬拿着牛乳果子递去给她。
陆宋远杳又是犹豫了一下,半撑起身,朝他靠近,摊开手掌。
牛乳果子落下的时候,他抬眼看向她,却不知石廊那头,闯入了一道身影。
初秋晌午,柔和的日光照入水榭,陆濬一身白衣,盘坐于蒲团,他本就有着天家贵胄的独特气质,再加上面容过分清俊,便会让人觉得冷漠疏离,不敢与他过分亲近。
但陆宋远杳知道,陆濬不是一个冰冷的人,只是他的遭遇,让他不敢再随意相信任何人。
与武宗不同,陆忱登基以后,即刻立陆濬为太子,他是一众皇子中才德最为出众的那个。
皇上向来勤俭,他在登基之后的第一个寿辰上,以身作则,并不铺张,只在那宫中设了家宴,到场之人皆为皇室。
内侍端来一壶酒,此酒为皇上当年在府邸时,亲手酿下的,只此一壶,如今他成为天子,再看见时,心中不甚感慨。
“朕当初在府邸,没有旁的嗜好,独爱饮酒,如今朕是天子,倒是许久未曾畅怀过。”
皇上说至此,端起酒壶自己倒了一盏,拿到唇边,忽然想到什么,又将酒盏搁了下去。
皇上提议,要众人来猜,谁能说出这酒的味道,这酒便赏赐给那人,不论男女,不论尊卑,在场众人皆可。
没有人喝过皇上亲手酿的酒,怎么能说出它的味道,一时间无人敢试,还是陆忱身侧的马常侍福了福身,上前斗胆猜这酒是辛中带甜。
皇上笑着摆手,说他错了。
马常侍一开头,殿内众人才开始纷纷猜测,不论皇子还是公主,甚至连某个妃嫔身后的宫婢,也站出来猜,场面甚为热闹,猜什么味的都有。
有那平日聪慧的,称这酒先苦后甜,寓意皇上曾经辛苦,后来苦尽甘来成为天子,可即便如此,皇上还说不对,他脸上笑意未减,眸中却多少难掩失落。
直到陆濬开口,“此酒先苦,中甘,回味为涩。”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立即噤声,不安地朝上首看去,皇上面上也是一滞,然顷刻间便朗笑出声。
众人以为成为天子便是甘,却不知身为一国之君,肩负重责,若有一丝行差出错,便会落入史书,被后人口诛笔伐,他守护的从来不只是国土,而是这片国土上的每一个百姓。
此等重任,怎会是甘甜,这是日后每一步都要反复思量,背负国之命运的艰涩。
这壶酒端来陆濬面前,父子二人举杯共饮。
可正是这壶酒中,被人下了剧毒。
天子入口之物,皆会有人试毒,可这壶酒里的毒,量多才会见效,皇上只饮了一盏,略微有些头晕,只以为是酒精作用,并未多想,陆濬却是三盏之后,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陆濬昏迷不醒,整个太医署费尽心力也只是暂时将他命留住,眼看他一日比一日脉象薄弱。
皇上诏令天下名医,凡有能者,皆可入京,赏银万两。
这当中有位医者,自己无能为力,却是提到一人,那人乃江湖游医,道家出身,名为不问散人,医术甚高,擅长针灸,传闻有人服用砒霜,都能让他起死回生。
皇上立即派各地官员去寻这不问散人。
而这位道者,正是陆宋远杳的阿翁,被茂王推举入宫,为陆濬医治。
那时阿翁道:“脏器之毒很难排出,但可先逼至足下,尚可保命。”
皇帝早已顾不得其他,连忙应允。
阿翁布针的医术的确高绝,只不至十日就稳了陆濬脉象,可他的这双腿,无法再行走。
“其实翁翁觉得,太子的腿,也是能治的,就是想要彻底治好,少说也要七八年。”一日夜里,阿翁揉着额头与陆宋远杳道。
“那阿翁告诉今上了吗?”陆宋远杳问他。
阿翁没有回答她,只望着屋外夜色,长叹一声,“没那么容易。”
年少的她当时只是觉得阿翁有些奇怪,却并未多想,反而还鼓励道:“那阿翁可要加把劲,好好想想怎么医治。”
阿翁收回目光,笑着在她头上拍了两下。
阿翁的突然离世,让陆宋远杳悲痛之余,再度思量阿翁的话,才知在这座皇城中,不容易的不是治病。
那时陆宋远杳刚至十三,她提着阿翁的药箱,跪在殿中,对皇上与张贵妃道:“求陛下允民女为太子医治。”
当初事关太子的腿脚,每次施针,屋中只留近身侍者与阿翁,陆宋远杳到底是女子,年岁不大也不得入内。
所以乍一听她此举万分荒唐,可旁人不知,阿翁每次回来后,会指着那图册与她细细讲解,手把手教她如何施针。
此时的陆宋远杳年岁不大,却已经习得阿翁针术。
“阿翁教过我,我真的可以的。”陆宋远杳叩首道。
“你可是女子,你怎么能……能碰……”张贵妃没有直说,但陆宋远杳也听得出来她话中之意,那人是男子,又是太子,伤处又在腿脚。
“阿翁曾与我说过,我是医者,只问行医之事。”陆宋远杳回道。
张贵妃欲言又止,“不,你年岁还小,你不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你日后若是长大,此事传了出去,你、你……你于女子身份,该如何自处?”
陆宋远杳再度叩首,稚嫩的脸上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平静,“阿翁说,医者,不问男女。”
那日陆濬屏退众人,房中仅剩他与陆宋远杳,一个时辰之后,合了药箱。
陆濬坐在榻上,朝她拱手,“日后,求医者治我。”
此后,皇帝对外下令,夸她聪慧懂得医理,让她跟在太子身侧,替太子调理饮食。
对内,只有皇上张贵妃与太子三人才知,她一直以来按照不问散人的布针法子,在日日夜夜为太子施针治腿疾。
能有如此心性的君王,怎会猜不出那不问散人为何离世,所以唯有此法,才能护住陆宋远杳,才能留住唯一能治陆濬之人。
至此,陆宋远杳与陆濬,只是医患,不是男女。
水榭中矮案几上,燃着一根香,这香还是陆宋远杳出宫前,特地为陆濬调制的,里面加了静心安神的草药。
此刻香已燃至过半,远处湖畔石廊上的陆宋远杳却未曾朝他走来,只在听他出声唤了一句之后,垂眸向这边行了一礼,便迟迟不肯过来。
以前不会这样的。
陆濬抬手掐断那缕青烟,指尖的灼烧感让他忘却了方才涌出的那股情绪。
他再度抬眼,看向那清丽的身影。
的确,是该不同的,她如今已经成亲了,就如前日里她与陆乘书时,阿娘与他说的那样,宋远杳出宫后不能再医治他了,他们不再是医患的关系,而是男女,男女之间该有别。
陆濬搓掉指尖灰尘,垂眸轻蹙眉宇。
不,这样的话并不全对。
她如今是唐阳公主,是他的妹妹,哥哥与妹妹坐在水榭中相谈,有何惧怕?
这般想着,陆濬再度看向不远处那个身影,温笑着再唤出声,“素素,过来。”
说罢,湖面扬起一阵微风,陆濬咳了起来。
这么多年的习惯,让陆宋远杳一听到陆濬咳嗽,就会心里一紧,她下意识动了一下腿,可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园口的方向,她探头张望,问赵内侍,“世子怎地还未过来?”
赵内侍道:“奴婢也不知,许是因为圣上那边还有事要交代,就来得迟了一些。”
水榭中咳嗽声还在继续,陆宋远杳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提步朝陆濬走去。
她规矩行礼,他一如从前,冷厉的眸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柔软,他挥了挥手,示意她上前来坐。
矮长的案几旁搁着两张蒲团,陆宋远杳跪坐在他左侧,比右侧的那个蒲团远了半米距离。
“怎地几日未见,殿下气色这样差?”陆宋远杳一进水榭,就发现陆濬神色疲惫,眼下还隐隐泛着乌青。
“忘了?”陆濬朝她笑道,“应叫我阿兄。”
陆宋远杳乖巧颔首,“阿兄,怎么咳起来了?”
她记得就是三日前,她还未成婚的时候,给陆濬把过脉象,虽心有郁结,但脉象平稳,不至于如眼前这般气色。
一旁赵内侍倒了茶捧到陆宋远杳面前,“哎呦,公主是不知道啊,咱们殿下这几日几乎夜夜未眠。”
陆宋远杳疑惑看他,“为何,不是给了安神的方子吗?”
陆濬挥退赵内侍,怨他多嘴,转而对陆宋远杳道:“只是你不在,有些不习惯罢了,无碍的。”
陆宋远杳这些年,每日都要给陆濬施针,早中晚各一次,一次便是一个时辰,夜里这一次,很多时候陆濬自己都睡着了,连陆宋远杳起身离开都不知。
如今她不在,他总觉得身旁空得厉害,就好似整个屋子都变得空旷起来。
“你看起来很不担心。”确定宋远杳没有其他异常或者没有他预料之中的神色,他这才缓缓开口道。
“他不会死不是吗?”
蓝色侍女将手里的食物放置桌面上,脸色微红的瞥向宋远杳,每次来送食她都不不敢直视宋远杳。
窥探仙人之姿,总觉得太过越界了。
说着就将切好的鱼片放在她的碗里去。
宋远杳轻哼一声,虽然心中不满,但是还是吃起了他切好的鱼片。
第 47 章 第 47 章
红纱床幔,人影叠叠,旖旎喘息响起,一缕月光斜斜地照进。
宋远杳挣扎了几下,放弃挣扎,不过是露水情缘,她也不吃亏。
她深感有道理,任由他翻来翻去地折磨。
乘书折腾她时,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在她耳边低语,“他有没有这么对你过。”
宋远杳不清楚,为何他一直斤斤计较这一点。待到翌日,她醒来时发现窗户和门上贴上了大大的喜字,她这才明白他要做什么。
陆宋远杳接过牛乳果子,抬袖半遮面,将果子放入口中,浓郁的牛乳顿时在舌尖化开,还有泛着淡淡的桂花香,令人心情瞬间就愉悦不少。
她余光扫见陆濬手边书册的名字,眸子忽地一亮,“阿兄在看《医食论》?”
陆濬的笑容上似是带着几分落寞,“你不在身侧,他们我又信不过,索性自己跟着学一些。”
“既是如此,殿下常唤公主入宫便是。”石廊上传来陆乘书朗润的声音,他笑着走进水榭,向陆濬恭敬行礼,“殿下吉祥。”
陆乘书前些日子回京上交鱼符时,陆濬没有露面,前日里他们大婚,陆濬依旧没有出现,直到此刻,他们才第一次见到对方,许久前在帮陆宋远杳择婿的时候,陆濬就见过陆乘书的画像,如今看到真人比之画像还要俊美,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陆濬眸光隐隐暗下几分,他朝他点头,抬手赐座。
陆乘书神情倒是一直没变,他没有去坐右侧的蒲团,而是直接走到陆宋远杳身侧,席地而坐,不顾陆宋远杳惊讶的目光,抬手压住了她交叠在身前的那双小手。
“手怎么这样冰?”他说着,另一只手也焐在上面。
陆宋远杳还是没有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碰触,她下意识瑟缩,却被掌中不动声色按下的力道停住了动作。
陆宋远杳垂了眉眼,声音很低地道:“没事。”
“嗯?”陆乘书像是没有听清,又朝她面前探了探身。
他的气息就在耳旁,陆宋远杳头垂更低,想要避开,可当着陆濬的面,又怕让他看出二人并不亲近,只好朝陆乘书摇头轻道:“无事的。”
两人的这番举动,落入旁人眼中,俨然是一副情意甚浓的新婚燕尔模样,坊间那些传闻,似乎对他们并未有一丝影响。
陆濬是该为她高兴才对,可当这一幕出现时,他的眸光却好似凝结一般,愣住许久,才猛然移开。
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
陆濬望向湖面,唇角强扯出一个弧度,“真好,孤看见你们如此和睦,便放心了。”
说着,他端起茶盏,“这世道上总有人喜欢胡言乱语,因求而不得,才动了诋毁的念头。”
很明显,郑盘今日在院中的那番举动,传入了陆濬耳中。
陆乘书抬眼朝他看去,心中冷嗤,既然知道传言者是谁,还任由他去散播,当真不知这位东宫太子,是能耐不够,还是有旁的意图。
陆乘书收回目光,带着几分温宠地拍了拍陆宋远杳手背,“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君子与小人,某分辨得出。”
“那便最好。”陆濬轻晃着茶盏,声音如湖面吹起的秋风,轻柔中透着凉意。
之后,陆乘书关切地询问了陆濬身体的状况。
两人从前虽然没有见过面,却也是堂兄弟关系,如今陆宋远杳身为张贵妃义女,便是陆濬的义妹,陆乘书便与他关系更加亲近。
陆濬却没有将实情说出,而是道身体并无大碍,只腿脚依旧不能行走。
知道太子腿脚恢复痛觉这件事的人,除了陆宋远杳,还有圣上与张贵妃。
那些需要按摩的穴位,还有如何才能锻炼腿脚恢复行走的方法,也要靠赵内侍辅助陆濬。
所以,算上陆濬自己,整座皇城中只这五人知晓。
陆濬相信陆宋远杳不会告诉旁人,包括她的夫婿。
话说至此,他终是抬眼再次看向陆宋远杳,她似乎也想到了此事,在同一时间朝他看。
两人眸光相视的瞬间,他冷淡的面容又一次因她而生出暖意。
阿翁说过,女子太过瘦弱,容易受欺负。
从陆宋远杳记事以来,只要路过有牛乳的村镇,阿翁都会买来牛乳给她喝,她也喜欢牛乳的味道,更喜欢添了牛乳的吃食。
当初她还在岭南的时候,陆乘书得知她喜欢牛乳,便时常会带她去镇上一家店里吃那姜汁撞牛乳。
见她吃得开心,陆乘书还说,等他学会了,日日都要做给她吃,一旁的掌柜听见,还不忘打趣,“说人家小女娘可是要嫁人的,你若日日做给她吃,夫家岂能愿意?”
年少的陆乘书当时直接扬声道,“我娶她便是了。”
陆宋远杳那时更小,还不能完全理解“娶”的概念,她只乖乖吃着碗里的东西,一双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望着陆乘书。
如今的她,如那时一样地望着陆乘书,只这双眼睛似是被蒙了一层薄雾。
“世子……还记得吗?”她声音很轻。
陆乘书垂眸擦着手中果子的残渣,似乎不愿回答她的问题。
可即便他不说,陆宋远杳也知道,他是记得的,不然他方才怎会说她喜欢牛乳?
他其实都记得的,但却还是要这样对她。
眸光再度落在那道刀疤上,耳旁似又响起了郑盘在院子里讥讽的话语。
水榭那边,陆濬被赵内侍扶上轮椅,推着上了石廊。
“你可看出他几分真,几分假?”陆濬问道。
赵内侍思忖道:“奴婢也只见过世子一面,只今日看的话,世子说话得体,待公主和善,不像是那般偏听偏信之人。”
见陆濬不说话,赵内侍又笑着宽慰,“殿下放心,王府里还有贵妃的人在身侧护着,公主是吃不了亏的。”
的确,就算陆宋远杳是个能忍耐的性子,那白芨也会事无巨细的将事情说给张贵妃,若陆乘书当真苛待了她,便是同贵妃与太子作对,得不到任何好处。
陆乘书现在这般处境,应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
陆濬慢慢合眼,用呼字法来调节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就连这呼字法,也是她教给他的,这让他如何不去想她……
回到茂王府,府内已经备好午膳,陆乘书没有外出,而是留在清和院与陆宋远杳一道用膳。
食盒里的牛乳果子,也被采苓取出搁在桌上,就摆在陆宋远杳手边,就连她也知道,陆宋远杳喜欢吃这个,因为在东宫的时候,她时不时就会带着太子不能吃却也舍不得丢的东西回屋,而这牛乳果子,出现的次数可不算少。
陆乘书屏退婢女,屋中有只剩他们二人。
陆宋远杳下意识朝牛乳果子看去,犹豫了一瞬,还是刻意避开,去夹了别的菜。
“为何没同张贵妃诉委屈?”陆乘书问。
陆宋远杳没有说话,只闷闷地摇了摇头。午夜的狂风用力拍着门窗,陆宋远杳被一声炸雷惊醒,她下意识脱口而出,“阿翁!”
而后,她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捂住嘴,用被子将身体紧紧裹住,不安地看了眼寝屋的帘子。
狂风卷杂着暴雨的声音,让她无法判断那一声惊呼可有传入陆乘书耳中,可她也顾不得多想,暴雨带来的恐惧,让她瑟瑟发抖,整张脸白的渗人。
阿翁就是死在了这样的雨夜。
那晚雷声轰鸣,暴雨倾盆,她不知那晚为何心会如此慌张,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掌,用力捏在她的心脏上,让她有种难忍的痛,她提着一盏小灯,去敲阿翁的门。
阿翁向来眠浅,这般吵闹的动静,他不可能听不见,可任凭她如何喊,门还是纹丝不动。
被风捎进屋檐下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陆宋远杳也不知那晚是从何处得来的力气,用力撞开了门,却看到奄奄一息的阿翁,倒在榻边。
她扑跪在阿翁身前,颤抖着想要帮他诊脉,却见昏暗中,阿翁一把拉住她的手,用那颤抖的声音道:“宋远杳……莫问、莫念、莫究……道法自然,翁翁此番……命也……”
话音落下,他合了双眼,手上的力度也瞬间散去。
从那晚之后,每至雷雨交加的夜里,她便无法安眠,会控制不住地颤抖,仿佛又一次看到阿翁在她怀中合眼,感受到阿翁忽然松开的手……
“那为何不与太子说?”陆乘书又问,还是没有得到陆宋远杳的回应。
“为何不说?”陆乘书搁下碗筷,彻底看向她,“你若说了,他们定会为你做主。”
陆宋远杳轻道:“夫妻之间的事,何故牵扯旁人。”
“夫妻?”陆乘书抬手便捏住了她的筷子,一把将筷子抽出,拍在桌上,“陆宋远杳,你太抬举自己了。”
陆宋远杳没有气恼,拿起帕子擦拭唇角,随后起身站在陆乘书身侧,她轻匀了气息,开始为陆乘书布菜。
陆乘书看不出神色,只眉眼间阴郁更重,片刻后,他低低笑了,“陆宋远杳,我给了你机会的。”
他去东宫的路上,走得那样慢,便是在给她与陆濬倒委屈的机会,可当他来到园中,却看见他们坐在水榭,旁若无人般谈笑风生。
既是如此,那便不要怪他。
午膳后陆乘书又带着长随外出,陆宋远杳累得眼睛快要睁不开,小憩的时辰比往常都久,日头快要落山才醒。
采苓递来一封请帖,是万寿宫主半月后要在府中举办菊花宴。
陆宋远杳性子内敛,不太喜欢去这样需要应酬社交的场合,可万寿公主乃今上最宠爱的女儿,又贴地下了请帖给她,她若不去,又会驳了万寿公主的面子,思来想去,还是得去。
若真要去,通常参加赏花宴的小娘子们还会互相赠礼。
春乏秋困,陆宋远杳想要做几个香囊,里面放些提神之物,倒能显出心意。
白芨妥帖,特意拿来上好的金丝线,这般也能给陆宋远杳撑起脸面,不至于被那群贵女看低。
陆宋远杳向来注重养生,若在从前,天色一暗,她就会给陆濬施针,待结束后,便会回到房中歇下。
此刻入夜,她也是如此,洗漱后换了身舒适的衣裳,披着薄衫,还在绣那香囊,白日里虽然白芨和采苓都在帮忙,但她始终觉得,既然是要赠予别人,还是得自己动手,这样才诚心。
安静的院里传来响动,她知道是陆乘书回来了,收拾了桌上针线,又去取被褥,却被陆乘书派人喊去了净房。
净房的门外站着小厮,陆宋远杳犹疑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合了门,她抬眼看到屏风后隐约透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她没有再上前,而是先问他,“世子,有何事?”
人影微晃,“过来。”
屋中水汽氤氲,陆宋远杳深吸一口气,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也不知陆乘书今日去了何处,整个人风尘仆仆,鞋靴上还沾着一层泥土。
见陆宋远杳上前,他展开双臂,下巴微扬,半阖着眼,对她道:“伺候。”
陆宋远杳看到他身后还在冒着水汽的浴桶,迟迟未动。
“怎么?”陆乘书薄唇微扬,“既是做不下去,不如明日随我一到入宫,与你那几个亲人好好诉一番委屈?”
皇帝这半年一直在命人编撰各州书册,正好陆乘书回京,便想询问他有关岭南一代的风土人情,故而他明日还要入宫面圣。
见陆宋远杳咬唇不语,只摇了摇头以示回应。
“出去。”陆乘书冷嗤,开始自己解衣。
陆宋远杳脚下如同灌铅,站在原地还是未动,陆乘书脱掉外衫,直接朝她扔去,她慌忙接住。
陆乘书朝她迈步,一字一句低低道:“陆宋远杳,我再说一遍,你若觉得委屈,就入宫去说,你若不说,我便当你为婢。”
陆宋远杳又是连忙垂眸,不去看他随着步伐而若隐若现的胸膛,且还是没有回话。
“你伺候他的时候,也会这般装聋作哑?”陆乘书脚步停下,低沉的呼吸就在她面前。
“我……”陆宋远杳终是开了口,可刚说出一个字,又停下,因为她要说的话,前几日就与陆乘书说过,可他完全不信。
就在她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时,下巴被陆乘书一把捏起,“有什么不敢承认,他看你的眼神那般明显,是个人都瞧得出来,你呢?”
他唇角扬着,可眼神却异常冰冷,“你不是乐在其中么?”
说罢,他一把将她甩开,陆宋远杳向一侧踉跄,眼看就要跪倒在地,手中外衫却被陆乘书一把拉住,她身子又是一晃,最终还是稳住了脚跟。
而她还是那般,什么也看不出,只微微朝他颔首,似是让他安心,她不会说出去的。
“可是有话要与殿下私说?”陆乘书的话打破了两人短暂的眼神交流。
“没、没有。”她略有些局促地移开视线。
“没关系,你们兄妹而人相伴数年,骤然分开,定有不适,若有什么想要私语,我便去园外等你。”这番话陆乘书说得极其自然,就好像真的在替二人着想,没有半分旁的意思。
“不必。”说话的是陆濬,他抬手唤来赵内侍,让他将桌上那叠牛乳果子装进食盒,交给陆宋远杳。
陆宋远杳觉出快要离开,藏在心中许久的事必须要说出来了。
她起身来到水榭正中,朝陆濬恭敬行礼,“请殿下收回那五百户封邑。”
陆濬让她起身,“孤的妹妹大婚,孤送了自己的封邑,有何不可?”
陆宋远杳道:“阿兄的心意我定然接受,只这封邑,实在太过贵重,几位出嫁的阿姊都未曾有过,我若收下,恐是太过……”陆宋远杳顿了顿,用那半恳求的目光,看向陆濬,“太过招摇了。”
她在宫中六年,总是这般小心翼翼,连他当初想要送她笔,她都不敢接,如今这五百封邑,定是会将她吓住,可他就是要给她,不管流言如何,所有人心里清楚,他会护着她,他在重视她,便可。
“可是怕惹人闲言?”陆濬看向陆乘书。
陆乘书没有看他,用那万分坦荡的语气对陆宋远杳道:“我觉得殿下所言极是,心中无愧,何故在意小人所言,既然殿下给了你,你收下便是啊。”
缩在一旁的赵内侍都忍不住抬眼朝陆乘书看来,向来眼光准的他,眯眼瞧了半晌,也没看出有什么异样,最后继续缩起身。
“素素……咳咳!”陆濬说着,忽然又咳嗽起来,片刻后用那有些沙哑的嗓音,对陆宋远杳道,“莫要再说了,我赠予你的,你踏实收下。”
说完,他似又要咳嗽,抬手挥了挥衣袖,赵内侍便俯身上前,要请两人离开。
陆宋远杳站在原地,望着陆濬迟迟不动。
陆乘书已经起身来到她身侧,对她道:“殿下还要休息,你若放心不下,过两日可以再入宫来。”
“我不是……”陆宋远杳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她抿唇又朝陆濬行了一礼,这才转身随着赵内侍离开。
回去时已近正午,街道上热闹非凡。
摇晃的马车里,陆宋远杳神情疲倦地依靠着,陆乘书坐在对面,他一直在看她,却迟迟没有说话。
本就极近的路程,眨眼就已经过半,对面的陆乘书终是忍不住开了口:“素素?”
他语气里带着嘲讽。
昨晚的彻夜未眠,再加上在宫里走了那么多路,陆宋远杳是真的提不起劲了,便没有理会他。
见她不吭声,似乎脸上落寞更重,陆乘书挑眉,“与他分别当真这般难过?”
陆宋远杳合眼不语。
半晌无声,她缓缓抬眼。
车内食盒被打开,陆乘书正在捏着一块牛乳果子看。
“你……你做什么?”陆宋远杳疑惑道。
陆乘书抬眼看她,“终于肯开口了,是怕我弄坏了他精心为你备的东西?”
陆宋远杳蹙眉道:“不是那样的,这果子是殿下自己要吃,我怕牛乳引了他咳疾,才没让他吃,殿下向来勤俭,才会赏给我的。”
如这六年中许多次那般,他总不记得什么能吃,什么能做,需要她万分仔细地去提醒。
“哦?”陆乘书并未相信,将手中牛乳果子放进口中,细细咀嚼着其中滋味,最后掩唇擦拭唇角,“你自幼就爱吃牛乳,也爱吃加了桂花的蜂蜜,这果子到底是为你而备,还是为他自己,想必你们二人心中再清楚不过。”
看的他眸子深沉一片,良久,宋远杳见他半垂眼帘,似在思索什么,半响薄唇轻启道:“怎么说。”
她眉梢轻佻,见他上道了,就开始忽悠一套,说什么命里劫数有一人,你要怎么怎么弄,直到说道什么你命里劫数已死怎么样,入不了轮回,老夫这里有法子能治什么的………
白珹一直耐心的听着,直到最后听到“他”聊到最后,才抬头瞥向“他”,见他面色如常好似正正在位他做打算。
他微垂下眼帘,心想这个世道哪有会有人真心为别人着想,大都是为利者皆熙熙攘攘。
可是就当宋远杳说干了嘴,心里想着他应该不会相信,但是没关系她本来就不是利用忽悠来达成目的。
可是就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她就听到远处他那一如既往的冷声应道:“那我应怎么做。”
第 48 章 第 48 章
宋远杳颔首,天气炎热,闹得她近日烦躁,算盘都不愿意碰了,本想依在阑干溪水乘凉。
岂知热得后背粘稠出汗,云鬓青丝都黏糊在玉颈之处,宋远杳都想沐浴更衣,不在外头待着。
紫 以为宋远杳是想到自己家中人,他抿着唇也不知如何劝解她内心忧愁。
而只是在脑海里跟系统聊天,被翟翼当成忧思的宋远杳要是知道他这般想法,估计都想让系统看看这人的脑回路比她还厉害。
“说起来伯母上次风寒,我都好久未见,这才与伯母一起用膳,也不知风寒可好。”宋远杳跟系统聊了会,见他不语,想到他之前说的话,以为他以为她自己不想去,就连忙解释一番。
而翟翼也因为宋远杳这句话,脸色好转起来,宋远杳见此就拉着他的手走出这间厢房。
陆乘书晨起时,如平时一样,动作轻缓无声,却是在准备推门而出时,回头朝贵妃榻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微蹙了眉宇,动作也随即停住,然默了片刻,他什么也未说,未做,抬手推开门。
一夜风雨,叶落满园。
他生于长安,却长于岭南,这是他有记忆以来,头一次感受到长安城初秋的寒凉。
门开的瞬间,寒风似拼了命一样直往屋里头钻,陆乘书一个侧身就闪了出去,在关门的刹那,又立即泄力,缓了动作。
守门的小厮正搓着手打哈欠,一睁眼看到陆乘书已经来到面前,吓了一跳,险些喊出声来。
陆乘书朝他使了个眼色,他连忙捂嘴,整个清和院都知道,世子疼爱公主,每日晨起去读书,生怕出了什么声响,扰了公主清梦。
啧啧,真是叫人羡慕。
今日陆乘书要入宫,在书房看了一个时辰的书,就叫了马车出府,皇帝散朝后,便宣他去甘露殿,同在的还有翰林院的韦澳。
将近两个时辰,陆乘书才离开。
从甘露殿出来的时候,一个面熟的侍者正在殿外候着,正是太子陆濬身边的赵内侍。
看见陆乘书,他忙笑着上前,“殿下知道世子今日入宫,特地差奴婢再此等候,想邀世子去东宫一叙。”
陆乘书面容温润,抬手道:“烦请侍者引路。”紫汀苑二楼的长案几上,茶具已经全部备齐,陆宋远杳并不擅长烹茶,但在宫中多年,看也是能看个大概,她按照印象中那般小心翼翼去做,每一部都是再三思量才动手,生怕哪一部出岔子,影响茶汤的口感。
陆乘书自打方才在清和院问过她可否喜欢这茶之后,不管屋中有没有旁人在,他都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水开二沸时,身旁静默许久的陆乘书,忽然出声问她,“昨晚可是哭过?”
陆宋远杳一双红肿的眼睛,想要扯谎都不会让人相信,她将脸侧向另一边,支吾地嗯了一声,“可是扰到你了?”
“为何哭?”陆乘书又问。
陆宋远杳手上动作不由一顿,细长的眉宇也跟着蹙起,“梦……梦魇罢了。”
她还是不愿和他说实话。
陆乘书蹙眉,不再言语,只继续望她。
她动作舒缓,神色恬静,浑身散发着优雅的气息,让人全然忽略了她并不娴熟的手法。
三沸已至,陆宋远杳满怀期待地为两人倒茶、
陆乘书似也回过神来,说起今日太子特地寻他之事,本来是想说清楚这茶是陆濬给的,可话至一半,陆宋远杳手中茶汤忽然洒出,沸水烫得她低呼一声,白皙的手背上顿时红了一片。
陆乘书并未来及多想,一把将她手拉至面前,直接拿起桌上方才擦过水渍放凉的湿帕子,覆了上去,同时扬声对门外喊道:“去拿烫伤膏!”
采苓反应极快,应声后,便“咚咚咚”地朝楼下跑。
陆宋远杳抬眼看向陆乘书,他此刻的急切不似作假,他是真的在关心她。
可下一瞬,陆乘书忽然又将她手松开,语气不冷不淡,“笨手笨脚。”
陆宋远杳捂着帕子,讪讪一笑,“其实我很少烹茶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采苓拿了药膏回来,陆宋远杳接过药膏,还是习惯自己动手。
看她抹药时动作颇为狼狈,采苓心疼地抬手想要帮她,“还是奴婢来吧。”
陆宋远杳明明疼得额上渗出汗珠,却还是朝采苓淡笑着摇了摇头,“没事,我可以的。”
话音刚落,面前倏然横出一只手,陆乘书不容分说,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手拉至面前,拿起药膏开始帮她上药。
采苓极有眼色,赶忙站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这日之后,两人很少说话,陆乘书白日要入宫,午后又要外出,待回来时也已经入夜,她没有再等他,他也没有再唤她,那些冷言冷语也很少再出现。
陆宋远杳这边也没有闲着,她让采苓去买书,皆是与心病有关的书册,只是有几本书,跑遍各处书肆,也难以寻到。
“太子殿下书房里的书那般多,公主为何不寻他要啊?”采苓觉得奇怪。
陆宋远杳没有解释,只是朝她笑笑。
看过两本,陆宋远杳也悟出些道理,她意识到自己不善言辞,总将话憋在心里,以为不说话便不会出错,在宫中谨小慎微时倒不算大错,可出了宫,她需要正常与人相处,便不能再如此。
她叫来白芨和采苓,问了她们许多问题,皆是关于她性子方面的,可否太过沉闷,可否总是不说话,可否让人一看便觉得好欺负……
采苓频频点头,觉得陆宋远杳终于意识到这些问题,实在太好。
白芨并不觉得,她道人与人性子不同,这没什么大碍,且陆宋远杳贵为公主,与寻常妇人不同,说那般多得话没有意义。
采苓忍不住与她辩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竟争得险些红了眼。
一旁的陆宋远杳却是忽地一下笑出了声。
两人顿住,同时回头朝她看,蓦地主仆三人皆笑了起来。
很快便到了万寿公主办赏花宴的日子。
陆乘书今晨还要入宫,不能陪陆宋远杳同去,她便带着白芨与采苓二人,晌午时坐着马车前往永嘉坊。
途径安兴坊时,马车夫忽然惊叫一声,整个马车猛地晃动起来,白芨和采苓惊慌中连忙去扶陆宋远杳,好在马车很快平稳下来,陆宋远杳并未受伤,只采苓的手臂碰到了马车壁,有些淤青。
“怎么回事?”采苓气得推开车门,问那马车夫。
“哎呀!”马车夫也是惊得满脸汗,一面抬手指着不远处的马车,一面喘着粗气愤愤道,“就那辆车,方才好似故意一般,直直朝咱们这边撞,若不是我躲得及时,怕是要被他们撞翻了!”
“好生大胆!”这马车上挂着茂王府的牌子,她倒要看看是谁不长眼睛,采苓肃了神色,眯眼去看那马车上挂着的牌子,“是……是郑府的马车。”
能在长安城这般横冲直撞,且姓郑的人,只能是那郑盘,而那马车前往的方向,正是永嘉坊。
药膏里加了薄荷,清凉的肤感很快便缓解了皮肤上的灼热,陆宋远杳长出一口气,望向陆乘书。
如果说方才当着采苓的面,他主动帮她抹药是为了人前做戏,那现在屋中只剩他们二人,他没有必要再如此,更没有必要在涂抹时如此小心翼翼。
所以,他对她生了怨恨是真,他对她下意识流露出的紧张也是真。
陆宋远杳更加肯定了心中的那个猜想,陆乘书与那时的她一样,也是病在了心里。
阿翁在讲解心病时,举过这样一个事例。
有个男子科举屡屡不中,最后一次落榜,他难过至极,跳河身亡,而他的妻子,死了夫婿后,郁郁寡欢,明明从前最疼爱孩子,后来却稍有不顺意,就拿孩子撒气,待孩子哭时,她又心中后悔,觉得不该如此。
阿翁说,这两人皆是心病,这心病能治,但极为难治,可不是三言两语的劝慰,就能将人治好的。
陆宋远杳觉得,陆乘书许是同那妇人一样,得了那种会让人情绪大变的心病,所以才会待她如此反复无常。
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既是因为当初救她才受了刺激,那如今在由她来医治便是。
陆宋远杳白日里还在犹豫,此刻经历这一遭,她算是彻底下了决心,对陆乘书道:“世子明日还要入宫吗?”
“嗯。”陆乘书应了一声,似是怕药膏不管用,朝她手上一直抹那药膏,恨不能将药瓶里的药,全部都抹到她手背上。
陆宋远杳现在满心都是医治心病的事,恍然想起她在烫伤之前,陆乘书好像说今日碰见了太子,便脱口而出,“那明日若还碰到太子,可以与他说一声……”
陆乘书动作忽然顿住,他抬眼看她,打断了她的话,“你寻他有事?”
陆宋远杳这才回神,怕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我记得东宫有本书,我想要借阅……”
陆乘书松开了她的手,去给两人倒茶,“是什么书?”
“《淮南子》。”陆宋远杳见他神情未变,便放下心来,“此书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所著,我许久前读过一次,许是那时心不够静,许多内容都没有记住,所以想要重新看一遍,待这次借来,我会手抄一册。”
陆乘书倒好一碗茶汤,递到陆宋远杳手边,茶汤这会儿已经不烫,入口正好,陆宋远杳喝了一口,道:“那本书写得的确好,你若得了空闲,也可一看。”
陆乘书不由想起陆濬说得那些,每至雷雨的夜里,她会与他独在屋中,看书,喝茶。
那时她看的是什么书,可是她口中的这本《淮南子》?
不然为何她说看此书时会心中不静?
陆乘书脸色越来越冷,陆宋远杳也终于意识到不太对劲,她又连忙改口,“还是算了吧,不必那般麻烦了,我可以让采苓去外面的书肆看看。”
“你不如自己去。”陆乘书一边晃着茶汤,一边慢悠悠道,“今日太子还与我说,你们从前总一起看书,一起品茶,可是你因这茶,又念起了从前与他在一起的日子?”
陆宋远杳忙道:“不不,不是的。”
陆乘书冷笑一声,看向被她捧在手中的茶汤,“好喝么?”
陆宋远杳可不想破坏两人好不容易建立的短暂和睦,挤出一个笑容,点头道:“好喝,很好喝。”
陆乘书又问:“有多好喝?”
因为之前那碗安神的药,陆宋远杳满嘴都是苦涩,根本尝不出这汤药的味道,只当是在喝水清口,可又不想让陆乘书失望,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此茶很香,甘甜……”
到底尝不出,又不擅撒谎,只道出两句,她就说不下去了。
“甘甜?我怎觉得这般苦涩。”他将茶汤用力按在桌上。
“那……可能是我没有烹好,我、我手艺不佳,从前在东宫很少做这些的……”陆宋远杳心虚,越说声越小。
她很少做,那便是太子给她做了?陆乘书彻底沉了脸色。
陆宋远杳抿唇回忆,自己方才可是哪里说错了话,记得阿翁说过,医治心病时,医者的一言一行都需谨慎,不比那施针容易。
思来想去,许是这茶的味道她当真说错了,让陆乘书觉得她这般小的事,还要撒谎,的确不该。
陆宋远杳试探性缓缓开口:“茶的味道不重要,重要的是赠茶之人。”
“是么?”陆乘书彻底笑了,“这是太子送给你的。”
模样好的人,向来招人待见,尤其是性子温善的,便更让人喜欢,赵内侍也算看着陆宋远杳从少女到嫁入为妇的,原本也是放心不下,如今看到陆乘书连他这样一个内侍,都能如此敬待,那待陆宋远杳,定不会差到哪儿去。
昨夜疾风骤雨,陆濬亦是一晚不安,陆乘书入殿看到他神色时,都不免愣了一瞬。
他今日未曾外出,一个晌午都在殿内烹水煎茶,面前茶汤还热着,赵内侍给陆乘书倒了一盏。
“此茶如何?”陆濬问。午膳后,采苓端来冒着苦涩热气的汤药走进屋,陆宋远杳刚喝两口,陆乘书便回来了。
他一进屋,就闻到了药味,“在喝什么?”
陆宋远杳捧着碗,一口气将所有汤药喝完,才拭着唇角道:“许是这几日没有休息好,所以身子有些发虚,便抓了些补气血的药来喝。”
看到她红肿的眼睛,还有那苍白的脸色,陆濬方才在殿中的话似又在他耳旁响起,他有些沉闷地走上前,将袖中的茶盒搁在她面前。
陆宋远杳看看茶盒,又看看陆乘书,“这是……给我的吗?”
陆乘书闷闷地嗯了一声。
陆宋远杳却是一喜,唤采苓去备茶具,她刚才喝过药,嘴里正是苦涩,觉不出味道,喝点茶汤倒是能清清口。
采苓也笑着应声,端着药碗退了下去,待门外脚步远去,陆乘书才问道:“你很喜欢?”
陆宋远杳点头道:“喜欢,很喜欢的。”
这是分别六年后,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送她东西,她怎会不喜欢。
陆乘书喝了一口,缓缓道:“茶清且甘,尚品。”
陆濬点了点头,望向靠近陆乘书面前摆着的那盒茶,道:“这是昨夜蜀地新送的蒙顶甘露……”
他本就性子清冷,又不善闲谈,顿了顿,索性直言,“她常喝这个。”
陆乘书面色未改,拿起茶盒细看,“殿下是要我带回去给素素吗?”
听到“素素”从陆乘书口中道出,陆濬的眉宇不收控地蹙了一下,低低道:“嗯,你们一起尝尝,若你也喜欢,下次便多备一些送去府邸。”
陆乘书起身道谢,陆濬又唤他坐下,便是还有话想要说。
“她……”陆濬又是一顿,难掩疲惫的眉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她昨晚睡得如何?”
袖袍中陆乘书手背上的青筋微跳,神色却只是带着些许诧异地问道:“殿下怎地问起这个?”
陆濬的手瞬间握紧,冷眸也同一时间落在了陆乘书身上,“你不知道?”
陆乘书不解蹙眉,摇了摇头。
陆濬逼自己匀了几口气,想要缓声与陆乘书解释,可还是有些没忍住,一开口时,语气明显比方才冷了许多,“她最惧怕的便是雷雨交加的夜里,因为不问散人离世那晚,便是电闪雷鸣,狂风骤雨。”
陆乘书愣住。
怪不得他今晨推门出屋时,看到贵妃榻上的她缩成了小小的一团,用被子将自己裹得那样严实,完全看不到面容,只露出不到一寸的发顶。
陆乘书脸上的温笑淡了下去,他问:“殿下是如何得知,又是如何宽慰她的?”
陆濬垂眸,望着手中茶汤。
陆宋远杳头一次发作时,正巧是在他殿中,那晚有宫宴,入寝完了些,她给他施针时,外间便开始狂风大作,等收完针准备离开,一道响雷在天空炸开,陆宋远杳手中药箱顿时落地。
陆濬简直不敢相信,往日里那般镇定自若的小姑娘,竟然会坐在地上,哭得整个人都在剧烈抖动。
他叫她名字,她也好似没有听到,只不住地将头往膝盖里埋,仿佛那外间一声声惊雷,都劈向了她。
陆濬当即便暗暗许了誓言,不管今后如何,他都要护眼前女子的安危。所以后来在择婿时,他给她相看的那些男子,全部是京中之人,只有让她在长安,让她就在与他一步之遥的永昌坊,他才能护住她,他也才能安心。
自这之后的一年中,凡是天色暗沉,起风将要落雨,陆濬便装作睡不着,唤陆宋远杳入殿,两人坐在案旁,一面喝茶,一面看书,待雷雨袭来之时,她会如头一次那般,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陆濬没有怪责,而是慢慢推动轮椅,来到她身侧,抬手扶在她肩头,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
第二年,她只是蜷缩着坐在地上,没有痛哭,只默默落泪。
到了后来,她可以坚持着继续看书,甚至还能端起这蒙顶甘露,颤着唇轻抿一口,抬眼朝他露出那强作淡定的笑。
那时他以为,她虽然害怕,但已经不至于与从前一样严重,直到今年去九成宫避暑,有一日午后天气骤变,暗沉到如同夜晚,他正在园中赏花,而她回了小屋歇息。
陆濬心神不宁,忙唤赵内侍推他去寻,结果看到陆宋远杳时,她蜷缩在墙角,用力环抱着自己,已是哭成泪人。
直到他上前,将手放在她肩头,她才泪眼摩挲地缓缓抬头,哽咽着叫了一声,“殿下……”
他知道了,她从来都没有好,只是因为有他陪着她,她才能强装出镇定,若是无人陪着,她还是会惊惧到无法自已。
“她向来如此,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若不问,她便不说。”陆濬叹了口气,又看向陆乘书,“昨晚呢,她如何了?”
陆乘书垂眸看不出神色,喝了口茶后,才缓缓道:“昨晚她并未有何惊惧的反应,许是有我护在身侧的缘故。”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静下,过了许久,陆濬才用那低哑的声音道:“如此甚好,孤便安心了。”
清和院,陆宋远杳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昨晚由于惊惧过度,再加一连多日疲惫,最后直接昏死过去,清晨时迷迷瞪瞪醒了一次,想要起身,却浑身酸痛,最后不知怎地又合眼睡了过去。
这一觉倒是算得上有几分安稳,只是醒来的时候,脸色有些白得骇人。
采苓也知她怕雷雨,毕竟每次太子都会让陆宋远杳去殿中陪着看书,等雷雨彻底停了,她才会回来。
采苓便以为,陆宋远杳早已不怕了,或者说,只要有人陪着,她就没那么怕,却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怎叫她成了这副模样。
陆宋远杳没有告诉她实情,只说不是怕的原因,便开了一副药方让采苓去抓。
她咬牙道,一双美目流出动人的眼泪,一只手臂流出血色,衬得她苍白柔弱,言语之间好似沈危是个负心汉。
她知道今日这一切如果她没有算计好,那她就要去被送到塞外和亲。
她是高高在上吃穿用度都最好的公主,怎能去塞外受苦,于是她就打主意打到沈危身上。
沈危人人惧怕,就连她父皇都礼让他三分,这样的人若是与她有了名分上的不清不白,自然别人就会看在沈危的面上,免不了要换一个公主过去和亲。
而她半含泪水的看向站在一旁的“清秀”男人,她知道这会是她最有力的证人。
一个碰巧撞见私情,无意流出去传言的低等小官,想来沈危不敢明目张胆的对着一个公主下手,而他自然会成为沈危下手的第一个目标。
她在心里嗤笑,眼里的算计自以为瞒得过沈危和宋远杳。
第 50 章 第 50 章
“你们哪位是苏公子。”为首之人的侍女严厉喝道。
宋远杳刚要站起身说自己就是。
就见那位王大人冲在她面前,一脸肃杀的看着那个侍女。
侍女被王大人面容气势一下,随即立马反应过来。
公主要找的自然不是这个长相粗矿的男人,想到今日公主的命令。
一个长的清秀的书生。
她立马把目光锁在王大人的身后。
侍女的眼眸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宋远杳,里面流露出几分厌恶。
宋远杳见状,朗声问道:“我是。”
采苓将方才之事转述给陆宋远杳,听到郑盘也要赴宴,便打了退堂鼓。
可毕竟是万寿公主第一次给王府下帖子,陆宋远杳不去露面,又实在不妥。
采苓虽生气,但还是得劝住她。
宋远杳如何不知,可郑盘那样难缠,从前惹不起他,至少在东宫还能躲得起,今日他要是也出现在公主府,陆宋远杳实在不知还能如何。
白芨却道:“奴婢倒是觉得,公主不必太忧心,今日万寿公主设宴,应当不敢有人生事的。”
“便是当真有人寻事,”白芨说着,忽然顿了一下,朝陆宋远杳看去,“公主乃千金之躯,有人敢在公主面前污言碎语,自当由奴婢来掌嘴。”
这番话让采苓眸中瞬间闪出光亮,她从没意识到,白芨还有这般模样,陆宋远杳听后也是一愣,动了动唇有些说不出话来。
白芨的底气,是张贵妃给的。
那日回门入宫,张贵妃留白芨说话,白芨自然是将郑盘所说的话,一字不差转述了一遍。
张贵妃当即就痛骂出声,从前陆宋远杳无名无分,她也不好为她出头,如今她是她的女儿,他一个郑盘,竟还敢欺辱她,这岂不是在打她张蓉的脸。
“日后若有人胆敢欺辱宋远杳,你便代本宫掌嘴!”
张贵妃说着,直接摘下腰间那块金镶玉佩,交给白芨。这玉佩正中的牡丹花蕊上,刻着一个极为显眼的“蓉”字。
此事张贵妃没让白芨说出去,一方面是害怕依照陆宋远杳那般软的性子,在白芨尚未出手,就将人给拦了,另一方面,张贵妃还是想让陆宋远杳自己学着立起来。
毕竟,她护得了她一时,可护不住她一世。
马车停在郑府门前,万寿公主的驸马为光禄大夫郑颢,与郑盘虽是一个姓氏,却并非同族,但郑颢与郑盘的祖父郑光,倒也是有些官场上的往来。
陆宋远杳下车时,没见到郑盘的马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许是正如白芨所说,他只是路过,并非来参加赏花宴的。
可当管家上前引路,带着她来到正厅,却看到郑盘站在那里,正与人说话。
陆宋远杳只看一眼,便立即移开目光,望着脚下的路,跟在管事的身后,朝园子走去。
郑盘的妹妹郑盈,今日也在受邀之列,他送妹妹入府后,便说有事要与郑颢说,郑颢不在,他便先在前厅等候,可实际上,他哪里是等郑颢,分明就是为了堵陆宋远杳。
看到陆宋远杳的身影,他立即合上折扇,大步就朝廊上而来,直接穿过廊道,挡在了管事的面前,朝身后垂眸的陆宋远杳喊了一声,“唐阳公主!”
管事的还以为两人相熟,连忙停下脚步。
陆宋远杳也不得不跟着停下。
郑盘甩开折扇,一面轻摇,一面笑着上前,“公主怎地这般匆忙,许久未见,也不说同我打声招呼?”
白芨不动声色朝前挪了半步,采苓也紧张到握了拳头。
陆宋远杳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地朝他道:“我今日是来赴宴的,若没有其他事,还请郑副率不要拦阻。”
“哎呦,这说得什么话,我只是出于礼节,过来打声招呼罢了。”郑盘笑着侧身让开路,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陆宋远杳的目光却是在他身上停了一瞬,才重新提步跟在管事的身后,朝花园走去。
印象中,郑盘不是左撇子,怎地方才他在一直在用左手持扇,且走路时,右臂的摆动不够自然,莫不是受了伤。
这个猜想很快得到了印证。
万寿公主的花园中,各式各样的菊花开得正旺,许多贵女早已到了,许多相熟的坐在小几上,喝着菊花茶,吃着菊花糕,聊得正欢。
陆宋远杳现身时,园内静了一瞬,大多都是没有与她见过面的,可看了她的装束,又看到她身旁的两个婢女,很快就有聪慧的猜出了她的身份。
当中有几位想要起身去迎,可余光扫到旁人不动,便也只好随大流,佯装没看到,或是不认识,便继续吃茶聊天。
陆宋远杳倒不觉难堪,她向来如此,没人关注她,她反而更自在,寻了个幽静的角落,坐下来独自赏花,万寿公主一直没有露面,园中的婢女们倒是极有眼色,让人挑不出半分错。
一开始有些贵女孩会伸着脖子张望,或是差自己婢女故意从这边路过,想要看这位新封的公主笑话,可她们发现,陆宋远杳不急不恼,一边品茶,一边赏花,完全没有受影响,便逐渐散了兴趣。
倒是旁人的八卦,一不小心钻进了陆宋远杳耳中。
“我听我阿兄说,郑家那个前段时间,不知惹了哪个仇家,在城外游玩的时候,被人狠揍了一顿。”
“真的假的?我瞧那郑盈今日不是也来了么,没见有什么不对劲啊?”
“嘁,他家向来威风,这种糗事怎会让人知道?”
“可抓到是谁出的手?”
说话的两个女子比陆宋远杳来得晚些,不知道花丛这边坐着人,两人关系亲近,坐下便开始窃窃私语,却是一字一句让陆宋远杳听了个真切。
打人的没被抓到,郑盘没伤到脸,扭伤的胳膊也立即寻郎中正了骨位,原本郑家是打算寻城防司和京兆尹的,但郑盘好面子,生怕旁人知道了耻笑他,这才没走明面上的流程,只暗中寻人去查。
陆宋远杳心下了然,怪不得方才郑盘的胳膊看起来有些奇怪,原真是被人打了,也不知是谁这般胆大,连郑盘都敢碰,这要是当真寻出来,怕是要活不长了。
这两人开始猜测出手之人的身份,陆宋远杳多半都不认识,只继续静静听她们说。
直到广德公主出现,两人才闭上嘴,连忙迎了过去。
广德公主与万寿公主一母同胞,是今上最小的孩子,今年才刚至十三,平日里都居在皇宫,只偶尔才会出宫来寻长姐。
广德公主的现身,立即让园中贵女围了过去,陆宋远杳自然也要起身,她比广德公主年长,如今被张贵妃收为义女,便与广德也算作姐妹。
两人见面,一众贵女有的故作惊讶,不知唐阳公主何时来的,有的则带着看戏心态,不住地打量这真公主与“假”公主在一起,会演出什么好戏。
广德公主在陆宋远杳授封时见过她,看见陆宋远杳,她便笑着迎了过来,当着众人面,喊她阿姊,还唤嬷嬷端来见面礼。
广德公主今日准备了数柄团扇,每柄扇子上都绣着菊花,与今日的赏花宴极为应景,她单独拿出来的这柄是双面扇,做功要比其他的还要精致,且两面菊花各不相同,一面是红菊,一面是金银两线共绣的瑶台玉凤菊。
这样精妙的团扇,怎会不惹人喜爱。
连陆宋远杳这般素雅性子的人,都拿在手中忍不住仔细端看。
“阿姊喜欢吗?”广德公主满怀期待地问。
“喜欢,妹妹费心了。”陆宋远杳也朝她笑着点头,随后便让白芨拿出一早备好的香囊。
陆宋远杳不知今日会来多少人,也不知广德公主要来,但白芨早前提醒过她,这种场合时不时会有贵人出现,每次备礼时,要额外准备几个不一般的。
今日当真是派上了用场。
广德公主拿着香囊,也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可当郑盈拿到香囊的时候,她放在鼻尖下轻轻一嗅,立即将香囊丢给婢女,用帕子掩住口鼻,丝毫没有掩饰她的嫌弃,“这什么味儿啊?”
她声音不大,语调却高,在众人说话间,显得各位清楚。
正在说话的广德和陆宋远杳,也止了话音,朝她看来。
“是草药的味道,春乏秋困,我给里面装了甘松和首乌藤,有安神的作用。”陆宋远杳解释道。
“这样啊,”郑盈说着,拿起帕子又擦起自己的指尖,“唐阳公主到十分心细,只是这种香囊戴在身上,万一让旁人误会是染了什么病,怕是不妥吧?”
有几位女子看广德公主与陆宋远杳交好,便也带了讨好的意思,想要将香囊戴上,结果一听这话,连忙止住动作,也将香囊交给了自己的婢女。
广德却是没有这般做,她拿着香囊用力吸了吸鼻子,直接道:“我怎么不觉得难闻,反而还有股淡淡的花香。”
陆宋远杳补充道:“我便是怕药味过浓,才放了桂花来提香。”
“桂花?”郑盈当即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公主给我们送桂花的香囊,倒也是罢了,怎么能给广德公主也送这样的东西?”
“桂花如何送不得?”陆宋远杳心下一紧,以为广德是对桂花过敏。
谁知郑盈叹了口气,无奈道:“公主不知吗?只有那市井女子才喜欢用桂花啊……”
“是啊是啊,广德公主身份这样尊贵,怎么能给她用桂花来做香囊,真是太辱人了……”
“便是咱们也不用这种低俗之物啊,我们府上的老妈子都不用桂花,要用那蔷薇呢……”
很快,人群中便传来附和的声音。
陆宋远杳当真不知这些,在东宫时,陆濬的园子里便有两颗桂花树,她时常会摘桂花来做香囊,她从不知连花也有了贵贱之分。
花园不远处的二层阁楼上,万寿公主正站在格窗后看着园中一切,有嬷嬷问她,“公主,可要露面?”
万寿公主虚抬着手,淡定道:“不必,再等等看。”
此刻园内,陆宋远杳话音一落,倏然静下,然很快,便被郑盈的笑声打破,仿佛陆宋远杳方才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光是郑盈,连同她身侧的几位贵女,都在掩唇偷笑。
郑盈身侧的婢女看到白芨竟当真气势汹汹上前来,连忙横上一步挡在郑盈身前,郑盈却是一把将婢女拉开,梗着脖子冲陆宋远杳,讥讽道:“掌嘴?我没有听错吧,长安是讲王法的地方,便是公主也不能随意……”
啪——
空气在此刻凝结,一声脆响让园子再度陷入安静。
郑盈打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挨过打,也从未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丢过脸面。
她当即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捂住脸颊,泪水在眼眶中不住打转,身旁婢女再一次挡在她身前,用那恶狠狠的眼神瞪着白芨与陆宋远杳。
“陆宋远杳!你算什么东西,你竟敢打我?我要入宫,我要让太后替我做主!”郑盈指着陆宋远杳,叫喊出声。
陆宋远杳目光没有半分躲闪,平静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郑盈猛然顿住,周围的几个和她关系要好的小女娘,也不敢再起哄。
“公主名讳,岂容你直呼?”白芨呵斥出声。
陆宋远杳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对郑盈道:“你可以质疑我与世子的婚事,也大可去宫中告诉太后,但你先前直呼我名字,方才在我掌嘴以示惩戒之后,再一次唤了我名讳……”
她吸了口气,看向白芨,“再掌嘴。”
“陆、陆、陆见……”素字还未出口,石子路那端传来嬷嬷的声音,“万寿公主到!”
万寿公主乃圣上长女,也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
园中众人立即躬身行礼,白芨也落下手臂,退至陆宋远杳身侧,广德方才都看呆了,此刻她也暗暗松了口气,快步迎了上去。
见到万寿公主,郑盈又是恶狠狠看了陆宋远杳一样,她与万寿公主本就相熟,今日又是公主办的赏花宴,万寿公主一定会为她做主。
万寿公主缓步上前,那头上的金镶玉蝶步摇,随着她的步伐一步一摇,仪态万千。
她抬了抬手,唤众人起身。
广德叫了一声阿姊,陆宋远杳也恭敬地朝她颔首,顿了一瞬,才也跟着广德唤她阿姊。
万寿公主朝她二人笑了一下,眸光落在了郑盈微肿的脸颊上。
郑盈见状,委屈开口:“殿下不知,方才……”
“不还有一巴掌么,快些掌完,莫耽误本宫用膳。”万寿公主说完,笑着朝陆宋远杳伸出手,拉住她手臂时,不重不轻地捏了一下,随后三位公主便朝湖边走去,而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老嬷嬷,留在了原地。
身后再无叫嚷,只片刻后,一声沉重的闷响,令人闻声发颤。
园中紧张的气氛,很快便被湖上嬉笑的声音冲散,众人似乎忘记了方才所有的不愉快,即便没忘,当着万寿公主的面,也不敢有任何人表现出一丝不悦,而郑盈也未曾再出现。
午膳是在湖边的舫上用的,待用过后,众人散去,陆宋远杳被万寿公主留了下来。
万寿公主挥散婢女,独她们二人坐在湖边,一面往玉瓶中插花,一面对她道:“我听过你的事,真假何妨,不管你从前如何,今后你且记住,你是我陆氏皇族之人,一言一行,皆是皇室脸面,万不可随意由人践踏。”
她没有看她,神情专注地望着面前花枝,挑选出一朵墨菊,用剪刀剪断花头,将花枝丢去一旁,这才抬眼看她,“明日我要去青山观,看望长公主,你与我一同去。”
陆宋远杳点头应下。
阿翁从前经常带她去道观,还会在观外义诊,自打两人入宫之后,便再也没有去过。
公主府前,陆乘书来接陆宋远杳。
她正要开口去解释,桂花的妙处,广德却先她一步开了口,“我自幼得今上教导,吾等与民不分贵贱。”
说着,她低头当着众人面,亲自将香囊系在腰间,“阿姊的香囊,我佩戴于身,让我时时刻刻都能想到阿耶对我们的教诲。”
当今圣上崇尚节俭,可不只是嘴上说说,他为限制奢靡之风,连万寿公主当年出嫁时的马车上的白银,都换成了铜,自己平日里用膳,菜式都极为家常,若郑盈的这番话,传了出去,她怕是又要挨训了。
可郑盈的性子不比郑盘,今日她又得了自家兄长的好处,势必要给陆宋远杳难看,她默了片刻,忽又开口:“广德公主说的极是,与民的确应当不分贵贱,可我记得《户婚律》上有一条律令,同姓不得成婚,如今唐阳公主与茂王世子……”
她说着,倏又连忙闭了嘴,故作一副紧张模样。这段时间,他们很少说话,也很少独处。
此刻马车中,两人皆是沉默,陆宋远杳一直低着头,时不时深匀几口气,那下唇都被咬得失了血色。
见她魂不守舍,陆乘书便问:“怎么了?”
陆宋远杳先是下意识摇头,不想告诉陆乘书,可很快,她又想到那些医治心病的书中所写,想要医治心病,就得先与病人建立信任,她不能什么事都装在心里不与陆乘书说,她需要试着让他信任她。
陆宋远杳又是匀了几个呼吸,才缓缓道出今日在宴席上发生的事。
她说得详细,连当时自己表面平静,实则内心如同擂鼓的情况,也说了出来。
其实从那之后,陆宋远杳满脑子都是她让白芨打了郑盈的画面,这是她第一次打人,虽不是她亲自动手,却是事由她起,如今说到这些,她手指又不由自主开始微颤。
陆乘书听得认真,从头至尾没有说话,只搓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静静地望着她。
“其实,她的那番话,又不能真的伤到我,我不理会就是了,可……”陆宋远杳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是啊,你可以继续忍的。”陆乘书终于开口,朝她挑眉,“那为何这次你没有忍住?”
陆宋远杳咬唇朝车外看去,“因为广德护我,白芨护我,采苓……她也为我伤了手臂……”
以前的陆宋远杳,在东宫只她一人,所谓的讥讽或是谣言,只要不会真的伤到她,她都可以充耳不闻,可现在,她不只是一个人,她身边的人会因为那些话,那些事,而受到伤害。
“那你呢?”陆乘书转动扳指的手倏然停住,他抬眼望她,“伤到你不算吗?”
陆宋远杳低垂脑袋,不在说话。
陆乘书又道:“我伤你那般多,你为何不掌我的嘴?”
“这不一样,你和他们……”陆宋远杳几乎是脱口而出,可话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有何不一样?”陆乘书追问。
陆宋远杳再次敛眸,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你是我的夫君,也是……”
也是她的书阿兄。
回到府邸,陆乘书还有事情要做,他看着陆宋远杳走进王府,才搁下帘子向城外而去。
今年的长安,雨水颇多,眨眼天色便昏沉了下来。
陆宋远杳对这样的天气格外敏感,她晚膳用得匆忙,洗漱也比平时快许多,早早就合上门窗,抱着被子躺在贵妃榻上。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如同巨人的手掌,在用力敲打门窗,仿佛要将那窗纸敲个窟窿出来。
门被推开,陆宋远杳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陆乘书回来了,她不敢去看,仿佛只要从被子里出去,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忽然,被子被掀开,陆宋远杳惊呼一声,抬手就去拉,却看到陆乘书站在她面前。
“我尚未回来,谁允你睡了?”陆乘书猛地将被子抽走,一把拉住她手臂,“今晚你于我守夜。”
又是一阵狂风,陆宋远杳跟着颤抖,她用那祈求的眼神,对陆乘书道:“不……今晚不可以,我求你了……”
陆乘书却不由分说,直接将她从贵妃榻上拉起,陆宋远杳跌跌撞撞与他来到寝屋,他让她待在床榻边,自己宽衣上榻。
狂风没有半分想要停歇的意思,且愈发猛烈,随着一声惊雷,外间夜空有了一瞬的明亮。
陆宋远杳终是忍不住,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往日里的所有平静与端庄,在这一刻全然不见,她将头用力埋进膝盖,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
床帐掀开,陆乘书坐起身,望着昏暗中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身影,愣住了。
陆濬没有骗她,她当真会害怕雷雨,竟害怕到如此地步。
“吵死了……”黑暗中,陆乘书似是低嗤道,“你哭的声音,比这风雨雷电还要吵人,这叫我如何能睡。”
他站起身,点亮了屋中所有的灯,连同柜中的蜡烛也全部点燃,一时间屋内亮如白昼,他又寻到一本书,是陆宋远杳平日里常看的那本。
他将书册递给她,她却没有接。
陆乘书深吸一口气,又唤了一声,“我睡不着,起来陪我看书。”
陆宋远杳还是没有抬头,整个身体都在因为哭泣而在不住抖动。
“哭哭哭,就知道哭。”陆乘书似是失了耐性,将书直接仍在地上,“你与他一起看书时不哭,与我一起便哭成这样?”
话音落下,陆宋远杳终是缓缓抬头,朝他看去。
她乌发披散,苍白的脸上布满泪痕,下唇被咬出了鲜红的血迹。
又是一声惊雷,伴随着呼啸的狂风,摆在窗后的几盏烛火被吹熄,陆乘书不再言语,他站起身,挨个吹灭了屋中的烛火。
最后,他在一片黑暗中,回到床边。
他席地而坐,就坐在她身侧,抬臂,抱住她。
她身后又一名女子,嘀嘀咕咕跟着补了话,“民间若是违反此律,可是要挨二百下板子的……”
广德公主到底年岁还小,一时哽住,不知该如何应答,因这《户婚律》中的确有这样一条律令,多是用来限制同族通婚,如果陆宋远杳不被赐姓,这条律令倒不作数,如今她的确姓陆,陆乘书也姓陆,两人便算得上是同根同族,的确是触犯了《户婚律》。
“这是圣上赐婚,全程皆是礼部来操办的,你是在质疑圣上,还是在质疑礼部?”白芨上前一步,整个人都端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郑盈也冷着脸上前一步,她连陆宋远杳这个公主都不怕,还会怕她身边的一条狗,“圣上赐婚,礼部操办,这两件事没人质疑,我们说的是陆宋远杳与陆乘书,同姓成婚之事。”
这话多少有些不讲理,依照她这般说词,圣上赐婚,陆宋远杳或是陆乘书可以拒绝,这样就不会违反律令,可这便是违抗圣旨。
郑盈倒不是真的要告陆宋远杳,让她与陆乘书挨板子,但她今日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眼看陆宋远杳白了脸色,广德公主也不知该如何圆场,郑盈多少顺了些气,便笑着道:“哦……我想起来了,义女是不入宗族的嘛,也就是说……如今虽是同姓,却不算同族,勉强倒也说得过去。”
她表面又为陆宋远杳和陆乘书开脱,实则暗讽陆宋远杳身份低微,只是个插上鸡毛的伪凤凰。
“白芨。”沉默许久的陆宋远杳,忽然抬起眉眼,看向满脸笑意的郑盈,用那低柔的声音道:“能……帮我掌她的嘴吗?”
侍女见她承认,冷哼一声:“把这个贼人带回公主府。”
宋远杳簇眉 ,突然想到自己昨日得罪的那位公主。
想来,这一切是她安排的。
就在宋远杳这样想的时候,侍女身后的侍从齐刷刷亮起兵器,就要捉拿宋远杳。
王大人一见事情不对劲立马问道:“这位姑娘你是何意。”
侍女闻言,面上显现不屑,根本不把这个王大人放在眼里,就要将宋远杳带走。
王大人一看,敢从翰林院不由分说捉拿人,那还得了。
于是他就阻拦这群侍从,那些侍从嚣张贯了,一看都上前就要与王大人一起捉拿带走。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暗青色的官袍一声冷喝。
所有人都纷纷看过去。
“是谁让你们有权利在翰林院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