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如果把命运喻为河流的话, 有人顺流而下,也有人逆流而上。对于斯江斯南来说,孩童的命运掌握在父母手里, 她们毫无左右的能力。而大人总以为第二次做父母就有了经验,决定会更加明智。或者他们内心也有犹疑, 但因时间不能倒流, 无从比较, 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孰不知做父母这件事和经验并无多大关系, 更多取决于见识、眼界及目标。所以即便斯江大哭了好几次,想要留在姆妈和阿妹的身边, 也只是大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哭闹和撒娇而已。
顾北武提了提他可以带斯南回万春街, 立刻引爆了顾西美, 连着自己也被教育了一整夜。第二天, 他空身搭了辆驴车跑去阿克苏县城,接受了十一师宣传谢干事的邀请, 随队前往即将建设的天山公路沿线去做全军动员和宣传采风, 间中写过两封信给斯江, 图文并茂, 可谓是游记手账界的开山鼻祖。可惜时光荏苒, 陈斯南从生锈的月饼盒子里翻出来时已经是十几年后了。
“阿姐, 告诉你, 我这次终于拿住了阿舅的死穴!他完蛋了!”十三岁的少女陈斯南发出了83版《射雕英雄传》里西毒欧阳锋的磔磔狞笑。斯江表示不屑,等看到厚厚一叠信其中的一页, 笑得在床上打滚。信上写道——
“不知道是哈密瓜吃得太多,还是54团场的猪肉坏了, 我们这几天全在拉肚子,幸好在野外随处可以解决, 不然会像斯南一样惨。比斯南还惨的是她有尿布我没有,也没有草纸,我选了宽一点的草叶用,擦了一次火辣辣的,走路疼得很。可是看同志们好像都没事,难道他们的屁股是石头我的屁股是豆腐?我只能强打精神跟上大部队,不能让人家小看我们上海青年。听说印度人是用左手擦屁股的,我觉得大家可以学习一下,能节约多少纸啊。幸好除了我们一路也没别的人,不然风吹草低没有见牛羊,见到一堆屁股,太煞风景了。附上风吹草地见屁股速写一页,以后你们在旅途上见到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最终顾北武被迫给陈斯南买了一台带无线耳机的索尼Walkman,才赎回了那叠信,这是后话不提。
***
临别前夕,顾西美赶着给斯江上最后一堂思想教育课,她绝不允许女儿滑向顾南红那样的深渊。
“斯江,舅舅的钱来得也不容易,你别老是让舅舅买这买那的知道吗?有特别需要的,你跟姆妈说。”
“可是阿舅说爸爸妈妈你们老辛苦的,还要养我们俩,他喜欢我和妹妹,他的钱也没地方用——”斯江有点委屈:“阿舅给你钱,姆妈你为什么不要?阿舅都生气了。我哄了他半天才哄好。”
顾西美把怀里的斯南放到床上,塞给她一个拨浪鼓,转身把斯江抱到膝盖上,顶住她的额头玩了两下顶牛牛:“语录里有一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囡囡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吗?”
斯江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们每一个人呐,都应该靠自己的努力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衣服、食物、还有电视机这些,要做一个有理想爱劳动的社会主义新人,不能好吃懒做当社会的蛀虫。如果姆妈用舅舅的钱,姆妈就是外婆家的蛀虫,懂吗?”
斯江扁了扁嘴:“那我就是舅舅的蛀虫了?”
顾西美不禁笑了:“你还是小囡,舅舅喜欢你,给你买一些零食,这当然不算蛀虫,但是为了送你上幼儿园就买一辆自行车,为了看你上电视又要买一台彩电,这就是蛀虫啦。居委会就有电视机,大家一起去看你演出,给你鼓掌加油,比起你们三个人在家看,你说哪个更开心?”
“一起看更开心。”斯江用力点点头。
“对啊,你看我们这里还没有通电,电灯都没有,要知道电是很宝贵的,和大家一起看电视还能节约用电对不对?”
“那为什么万春街就有电啊?”斯江疑惑不解:“是不是因为这里九点钟才天黑,所以根本用不着电灯?”
“因为上海是我国最大的城市呀,全国人民保上海,这样上海的大工厂才能生产出各种各样的产品,给全国人民用——”
“我们上海这么厉害啊。”斯江抱住姆妈,看着旁边捏着拨浪鼓却还不会玩的妹妹又伤心起来,含着泪继续反抗即将分离的命运:“姆妈,我能留在这里吗?我不想回去,我喜欢姆妈这里,有姆妈和阿妹,房子大,路又平,公共厕所很干净,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沙堆呀篮球场呀,单杠双杠呀。平平哥哥星星妹妹他们对我可好了,我还能做你的小帮手教小朋友们唱歌,没人叫我小新疆,我们大家都是小新疆!”
顾西美的笑容凝在了唇边,她抱住斯江,闻着她头发上香皂的香味深深吸了一口气:“斯江别闹了,你乖乖跟舅舅回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很快爸爸妈妈就会带着阿妹一起回上海的,到时候我们就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了。”
“姆妈,很快到底有多快?过年可以吗?”泪珠挂在斯江的脸颊上,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姆妈,捏紧了自己的裙子。
顾西美转开脸,握着斯南的小手摇了摇。拨浪鼓的两根细绳有气无力地甩了几下,小木珠胡乱地敲在鼓面上,让她更加心烦意乱:“一两年吧,这个说了你也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懂了,你只要知道姆妈都是为你好,好了,睡觉啦。”
斯江急忙捧住她的胳膊,小脸贴了上去,抽泣着哀求:“那姆妈让妹妹跟我一道回去好伐?外婆肯定喜欢妹妹,我和妹妹在外婆家等你和爸爸回来好不好?求你了姆妈,求你了,我求求你——”她真的不想一个人呀,她不想一个人被丢在上海呀,如果有妹妹一起,她就不会孤单了,她要保护妹妹,她会照顾好妹妹,爸爸妈妈肯定很快就会回来找她们。
顾西美皱着眉把胳膊抽出来:“斯江,你怎么回事?不是说了好多遍了吗?阿爷身体不好,阿娘要照顾阿爷,还要照顾你三妈家的小妹妹,外婆怎么能照顾两个宝宝呢?太——这些道理妈妈不是讲过好几遍了?每次你不都说你懂了吗,怎么又开始不讲道理了?”
斯江趴在斯南手边,握住那软乎乎的小手,哭着说:“囡囡一个人很可怜的呀,没人陪她,她会怕的呀。”
顾西美起身把枕头摆好:“胡说八道,妹妹每天跟着姆妈去幼儿园,那么多姐姐哥哥都在,哪里可怜了,有什么好怕的,到处都是认识的人。”
斯江哭得更厉害了。斯南姐妹连心,揪着斯江的头发也哇哇哭了起来。
顾西美叹了口气,把斯江捞进怀里,给她擦了眼泪鼻涕,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斯江不哭,乖,你最听话了啊,你是妈妈的乖宝宝,好了,不哭了,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走,姆妈给你洗把脸,洗好了就不能再哭了,知道吗?要早点睡,明天一大早要去乌鲁木齐呢,爸爸在乌鲁木齐等你呀,还要带你去吃好吃的。”
“吾覅好吃的,吾要姆妈要阿妹。”斯江哭着摇头,做着最后的坚持。
“姆妈在的呀,阿妹也在的呀。啊呀,妹妹尿尿了。好了斯江,来,自己拿好小毛巾揩面孔,乖。”顾西美转头又拎起陈斯南的两条腿:“你呀,你怎么又尿了?刚刚不是才尿过的吗?一天到晚屎尿不断,肉嘛不长一点,真是不让人省点心。”陈斯南直挺挺地抬头大哭,狠狠蹬着腿,似乎在抗议:怪我咯?
沙井子的日和夜界限也不明显,无尽延长的白昼虽然暂离,蓝黑色苍穹里云山的边缘依然清晰可见,漫天的星子像一张星图帐篷拉开来,和远处天山山顶的一髻雪交接。偶尔传来野狗的吠声,却显得深夜更加安静。
看着斯江侧身朝墙依然不停地抽噎着,顾西美的心像被搁在油锅里煎一样,她抬起手臂盖住脸,感觉到眼泪渗进了皮肤的肌理。她已经选择过好几次了,她肯定是对的。
“姆妈?”斯江轻轻地翻过身。
“嗯?”顾西美蹭了蹭眼角,转过头,看见斯江两只大眼肿得跟灯泡一样。
斯江拿起枕头边斯南的一块尿布在手里揉来揉去,轻声问:“姆妈,那我能带妹妹的一块尿布回去吗?上面有妹妹的奶味,我摸着就不难过了,就不哭了,可以吗?”
“好。”顾西美眼前一片模糊:“好,斯江真乖。”
“我那能多拿一个?”斯江赶紧解释:“万一外婆洗了这个,我还能用那个,不行也没关系的——”
“好的,你带两块回去。”顾西美伸手摸了摸斯江的小脸:“妹妹尿布多得很,没事的。”
“嗯,谢谢姆妈。”斯江松了一口长气,又低头亲了亲斯南的小手:“谢谢阿妹。阿妹,姐姐老欢喜侬哦。侬覅忘记忒姐姐呀。吾会得打电话把侬哦。(姐姐好喜欢你哦,你不要忘记姐姐呀,我会打电话给你哦。)”
第二天一早醒来,顾西美在镜子看见自己顶着的两只电灯泡比斯江的还要大。
第二十二章
倘若是在月台上告别, 伸向远方的铁轨,汽笛的催促,一张张不舍的面孔, 自然会催下离愁的泪水,十分浪漫加戏剧化。
顾西美当年揣着户口迁出证明登上老北站的知青专列离沪时, 是雄赳赳气昂昂的, 看到踮着小脚扒着车窗一脸泪水的姆妈, 她甚至心生羞愧, 不想让人知道那是她的姆妈。火车启动后,她们小队一个人也没哭, 集体高声唱起苏联歌曲《再见吧, 妈妈》, 因此她根本没有听到顾北武在月台上的喊声。后来才知道姆妈追着火车跑, 摔了一跤。再后来,她自己不知道摔了多少跤, 也就麻木了。
然而在十一连宿舍区的大门口, 县供销社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白烟, 后斗里为了节约地方, 朱广茂把一只鹅和三只母鸡塞在一个竹笼里。母鸡们被鹅啄得扑棱着翅膀死命尖叫, 加上不时飞出来的鸡毛, 使这场离别降低了格调, 平添了一丝喜感。
光脑袋的陈斯南伏在姆妈肩膀上偷啃着自己的小拳头,口水泅湿了顾西美的衬衫, 丝毫不在意人生中第一场离别。沈星星却拉着斯江的手,哭得撕心裂肺, 好像是她才是斯江的亲妹妹:“阿姐!侬留下来呀,留下来呀!吾覅侬走!”斯江被她这么一哭一喊, 倒很难为情,暂时摒住了没哭,好不容易脱开手,扯着顾西美的衣角眼泪就下来了。
顾西美腾出一只手来把她头上的三角包巾理理好:“乖,上去吧,好了,跟妈妈说再见。”
斯江摇着头抽泣:“不要再见不要再见,不不不,要再见的!我要见妈妈要见妹妹。”
顾北武把她抱上后斗,自己也跳了上去,他来时三个大包裹满当当,回去居然还多出一个包来,堪比千年前丝绸之路的盛况,羊毛毯就背了三条,吐鲁番的葡萄干喀什的杏脯也没少背,还有十几个烤包子准备一路在314国道上吃。
众人在鹅叫鸡鸣声中挥手道别,斯江突然想起一件事,扒住后斗的翻盖大哭:“姆妈、姆妈,你记得帮妹妹剥头上的痂呀——要用麻油,多用一点麻油哦。”
送别的人不禁哈哈大笑,顾西美含着泪点头,把斯江的手指从翻盖上一根根移开:“知道了,斯江乖,路上当心啊,快去坐坐好,抓紧舅舅,记住不要站起来。”
“嗯,我乖的,妈妈再见!妹妹再见!”斯江想揪住姆妈的手指却不得不做个乖孩子松开手。拖拉机发出一声响,剧烈抖动了几下,开动了。姆妈的手越来越远,怎么也够不着了,她只能拼命挥手喊着再见再见。
人群里的沈青平咬着下嘴唇,看着大哭离去的斯江,第一次体会到了伤心,是一种比自己被爷娘打被小朋友们嘲笑更难过的感觉,酸得很,重得很,却哭不出来也不想哭。他猛地转身向自己家跑去,想找出姆妈防备他偷吃藏起来的那一小瓶麻油。斯南妹妹头上的痂没剩几颗了,他一定给她多浇点麻油很小心地剥。
拖拉机开出去没多远,迎面突然飞驰来两辆大蓬军车,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军人跳下车来,拦住了拖拉机。顾西美她们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却是农一师师部的人,原来这几天发生了多起知青逃跑事件,各师各团都有,农二师昨天一天就跑了一百多人。各条国道今天开始严查。斯江却破涕为笑,因为又见到姆妈和阿妹了,说了“再见”果然很快就再见到面了。
证件和通行证都检查完,包裹也被打开来翻查。最后顾北武攀谈了几句,塞过去几根烟,终于得以被放行。顾西美抱着斯南站在路边,看着两条手臂一高一低不断挥动,拖拉机扬起的尘土风沙很快模糊了他们。斯江嘶声喊着一声声再见,这次却很久都没有再次见到姆妈和阿妹。
拖拉机上,斯江哭了许久才问:“阿舅,我们为什么不把姆妈和阿妹一起带走?”
顾北武叹了口气:“因为——”
拖拉机前座上的朱光茂回过头大声回答:“你姆妈的户口在这里呢,没有文件批准她能去哪里?除非像那些人偷偷逃跑。”
斯江咬了咬唇:“那姆妈和阿妹也偷偷跑回上海好了。”
朱光茂笑得不行:“傻姑娘耶,偷跑可不行,没户口没单位没钱,只能跟老鼠一样藏着,逃跑犯罪,抓到要判刑坐牢啊。每年都有人死在逃跑的路上,还有想跑去苏联的,到了边境就被一枪打死了,被苏联人打死活该。”
斯江往顾北武怀里缩了缩:“那算了,还是别跑了吧。”
顾北武摸了摸她的头,安慰了几句,心里沉甸甸的。他去天山的时候才听谢干事说起,兵团情况不容乐观,今年上半年就吃掉国家回销粮八百万公斤,上上下下还吃不饱。各种理由返城的和豁出去逃跑的知青一年比一年多。其他各地的兵团也都差不离。谢干事隐晦暗示明年恐怕会有巨变。能有什么巨变?他早知道云南将要撤销兵团建制改为农场,其他各地迟早也要撤销。但是一千七百万知青何去何从?回城,哪有地方安置他们,不回城,无私奉献了这么多年的知青们又有谁甘愿永远不回家。
斯江到达乌鲁木齐时面色憔悴,陈东来怎么哄她也没用,当然他本来就不会哄人,来去就那几句话:“饿不饿?”“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想姆妈和阿妹了?”
斯江蔫蔫地靠着舅舅,一个劲地摇头,摇着摇着眼泪水就往下掉,被她的泪眼一看,陈东来鼻子发酸心里也酸,在阿克苏女儿亲近姆妈是理所当然,姆妈不在却更亲近舅舅,只能说自己这个当爸爸的实在没有尽责。
顾北武也没出言安慰,由着斯江哭了几场,上火车前才送了陈东来两句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小孩子就是你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你们已经亏欠斯江了,就不要再亏欠斯南了。”
陈东来苦笑着点头,看着斯江小脸紧贴在车窗上,鼻子和嘴巴压扁了,眼泪把玻璃糊成了不规则的一团团,跟半透明的云一样,他哽咽着追上去挥手告别,却始终没有听到那句“爸爸再见。”
斯江已经知道,不是所有的再见都能很快再见。
***
到了九月份,报纸电视收音机都报道了云南等地的建设兵团将在十月被撤销,新疆建设兵团的撤销也几乎板上钉钉,知青返城的传言沸沸扬扬。万春街又起了一波涟漪。
钱桂华来得更勤了,人前人后逮着机会就嚷嚷:“哎呦呦,靠十年了,阿拉大阿哥大阿嫂终于要回来了,阿拉斯江作孽啊,新疆回来天天哭,小孩子嘛,想爷娘呀,这下老人家总算放心喽。”
等到热心的街坊终于接翎子问起陈阿爷退休后谁去顶班的事,钱桂华拍拍怀里的女儿叹气:“爷娘退休总归是子女接班。不过阿公是会计师,阿拉屋里只有我老公是会计,没办法喽,老早卖菜是为了生活,现在卖菜是为了革命,不舍得离开革命岗位呦。但是哪能办呢?谁让大阿哥是大学生做了工程师呢,要是他回来了去财经学院顶班,学校领导肯定有意见的呀对伐?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这话传到陈阿爷耳朵里,气得老头子直拍台子:“娘希匹!放她娘的屁!自己吃着锅里的还要看着别人碗里的?老大回不回来,我这个班都不要你陈东海顶!你好好干你的革命工作去!谁说爷娘退休就一定让子女顶班了?放屁!我退就退,家里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一个也不顶!”
钱桂华夜里吃了老公两只耳光,哭着抱了女儿跑回娘家去了。陈阿娘气得在灶披间胸闷了好几天。
斯江听说了这事却高兴起来,夜夜抱着斯南的尿布说悄悄话,问妹妹长高了伐,妹妹疹子消了伐,妹妹什么时候跟爸爸妈妈回来找姐姐……梦里都经常咯咯笑。
顾阿婆也喜笑颜开,又担忧女儿女婿归来后要带着斯江住回陈家,探了探陈阿娘的口风,两亲家的友谊又岌岌可危起来。只有顾北武心里有数,却不忍让她们一老一小的快乐太短暂。
国庆节这天,顾南红特地回了万春街,又给斯江斯南带了许多衣服鞋袜,一看彩电还没到就泄气了,斯江赶紧把姆妈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顾南红被顾西美间接教育了一把还不好反驳,就更郁闷了。
顾北武哈哈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书读得太少,还不如斯江呢。”顾南红踢了他两脚,外面却听邻居在喊:“对,就是那个门洞,再过去一个。顾阿婆,你家来客人啦。”却是梅毓华带着方树人来参加众乐乐。
“不好意思叨扰了。”梅毓华笑着把蛋糕和水果放下:“小顾喊我和树人来凑个热闹,给斯江的演出鼓鼓掌。我们就厚着脸皮来了。”
多年不见,顾阿婆手足无措,拿起鸡毛掸子掸椅子上的灰,又忙着倒喝的,一声太太喊了一个字改成了:“太——谢谢了。就是我们家小得很,坐都没得地方坐呢,难为情哦。老四,快去削两只苹果。”
顾南红惊喜交加,挽着梅毓华的手臂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你快看看我新烫的头发好不好看?在南京理发店烫了三个钟头呢。”“我今天用了蜜丝佛陀的那个什么克,看得出来伐?”
梅毓华细细打量后笑着问:“是Pan-Cake粉饼还是Pan -stick的粉条?我看像粉条。就是耳朵这里最好也涂上一点。”
“哪儿哪儿?姆妈!镜子呢?快拿来我照照!”
方树人从来没听姆妈说过这个,还有两个英文词她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不由得目瞪口呆,更插不上话。那边顾南红又喜滋滋地说起唇膏睫毛来。说到快乐处,她小女儿姿态毕露,心满意足地靠在梅毓华肩上眉飞色舞。
斯江看着稀奇,忍不住做了个鬼脸喊了起来:“大姨娘,你怎么像梅妈妈的囡囡呀?羞羞羞,明明方姐姐才是梅妈妈的囡囡!”
“我看起来这么年轻吗?斯江你的小嘴这么甜,随我,啧啧啧。”顾南红喜不自胜,转头夸奖方树人:“小方妹妹越长越像姆妈,真漂亮,有男朋友了没?”
方树人脸一红,强忍住瞟向顾北武的视线低下了头:“没、没有。”
“多谢夸奖。”梅毓华笑道:“树人在我们苏州姑娘里只能算秀气,可比不上你们家这么多美人。她天天在街道做生活,雄蚊子倒是不少,男同志一个也没,哪里来的男朋友。南红你要有合适的,帮我介绍介绍。要能解决好她的个人问题,安安稳稳地留在上海,我也就对她爸爸有个交待了。”
顾北武削苹果的刀一顿,差点划了手,他微微侧过头,却和方树人腼腆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方树人吓得赶紧扭过头拧了姆妈一把:“姆妈——!”
顾南红把他们俩的眉眼官司瞧在眼里,再一想方太太这么剔透的人,突然不避嫌地上门来,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顿时乐了,顺杆就爬:“啊呀呀,可巧了,我老公的大侄子二十二岁,刚分到他们船上做医生,光航行补贴一天就有两块钱。出身没话说,贫农。渔业公司团委最操心他们的个人问题,优先解决家属的工作单位问题。不然你们想想,我连高中都没读完,哪里有资格坐办公室呢?”
方树人红着脸背过身去不理她,听着顾南红突然调转枪口又说起顾北武来:“对了姆妈,你不是一直让我帮老四介绍女朋友吗?正好我办公室分来一个小姑娘,工农兵大学生,人嘛不算漂亮,但是性格蛮好。你们看,不如一起约出来,我做东去德大吃个西餐。小方和我侄子,老四和我同事,一起建立革命友谊怎么样?”
顾阿婆心里纳闷,她哪里做得了老四这个混蛋的主,什么时候跟南红提过这事了她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但是听着好像蛮好的样子。
梅毓华略一沉吟就压住方树人的手拍了板:“那就麻烦南红你了。”
顾北武砰地把盘子搁在了桌上,里面的苹果片跳了跳。他冷眼看看顾南红:“你省省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顾南红巧笑嫣然:“放心!这十八只蹄膀我吃定了。”
顾北武懒得理她,招呼方树人吃水果,随口问道:“我从新疆寄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方树人一怔,瞟了姆妈一眼,咳了两声点了点头:“收到了,没想到天山那么美,邮票也特别好看。”或者是他画得太好了,一边是崇山峻岭险峰,另一边却是绿草如茵的大草原。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苹果,心也别别地乱跳,还好自己没有瞒着姆妈他来信的事,又有点庆幸他那张照片被自己偷偷藏了起来,不然姆妈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
不料一只粉粉嫩的小面孔突然凑了过来:“方姐姐,我阿舅不好看吗?他寄给你的那张照片可好看了!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绿绿的草,舅舅画颜色画了大半天呢!”
方树人半口苹果停在嘴边。斯江抱着她不依不饶地问:“好看吗好看吗?”
顾南红忍着笑来拉斯江:“戇小囡,快让你舅舅再洗一张那个照片,姨娘拿去给你未来的小舅妈看看,好不好看要你小舅妈说了算。”
斯江眼睛一亮:“我不要不好看的小舅妈!方姐姐你来做我的小舅妈吧!阿舅你说好不好?我最喜欢方姐姐了!”
顾阿婆脑子已经转不过弯,梅毓华满怀期待地看向顾北武。方树人头都快藏到桌子底下,又羞又怕又有一丝期待,顾南红乐得抱住斯江猛亲了几口。
顾北武笑着把手里剥好的桔子堵住了斯江的小嘴:“戇小囡,阿舅说好可没用,你阿舅可算不上好人,连工作都没有,谁肯做你的小舅妈谁就是个傻子。”
方树人突然想起他和那些流氓阿飞在铁门外的说话,想起他偷听敌台还有那些来历不明的巨款,心直往下沉,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手里半块苹果腻在了指尖。
梅毓华暗自叹了口气转头跟顾阿婆说:“嫂子你也别太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还是一起等着吧。”
跟着其他人说说笑笑的声音,在方树人耳朵里都是嗡嗡的背景什么也听不清,她鼓足勇气抬起头,面前却少了一个人。她霍地转过头,只见到顾北武正跨出门去,外头不知道是月光还是路灯在他头上笼了片光,把他和她隔得十分远。
第二十三章
十月的夜里, 其实已经不怎么热了,方树人却一直在出汗。怎么去的居委会,大家怎么从那小小的黑白屏幕上一排排的小朋友里找出斯江, 她都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在人人都追着顾南红和斯江问东问西,并没人注意到她。
她心里一团乱麻, 有点懊恼自己刚才的沉默, 她忍不住猜测顾北武是不是期待她说一句什么。可她的语文一向不好, 言语和文字太过复杂, 她总要酝酿很久或者事后想上半天才能给出答案,还从来都不是满分答案, 数学相对就简单了许多, 一加一等于二, 哪怕只看公式都能让她沉迷其中, 面对纸张和数学题,她是平静且愉悦的, 总能很快用好几种方法得出答案, 有且只有一个标准答案。
方树人抬头四顾, 却看不到那个顾, 心里慌慌的, 她怕自己错过了什么, 又怕自己误会了什么。父亲去世得早, 她并没有什么和男人打交道的经验,禹谷邨里的男人们则被自动归入了另一个世界, 丧失了性别的意义,这十年来, 她似乎只认识顾北武这一个男性,偏偏他却是这个世界的异类, 超出了她能想像的范围,本能地让人觉得不安全。
欢笑喧闹后是散场。顾南红拉着顾北武送客,她挽着梅毓华的胳膊笃笃笃地从弹格路上压过去,笑声洒了一地。方树人落后了两步,头一低就能看见身后顾北武的影子一晃一晃地跟着。她慢影子也慢,她快影子也快,两人却都没有说话。
上了万航渡路,顾南红的丈夫赵彦鸿快步迎了上来,几个人客气了几句便挥手道别。方树人鼓足勇气回头看向顾北武。顾北武却好像一直在看着她,很自然地朝她点点头微微笑,月华落在他眸子里,照得人心惊胆颤。昨天是八月半,今天的月亮格外圆,清清朗朗地悬在城市正当中,比一万只电灯泡还亮,方树人被照得眼睛发涨,猛地往前快走了两步,莫名有一种恼怒从心底升起,像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做那么不好的事呢。
“好了小顾,覅送了,我们自己走回去,快得很。”梅毓华笑着挥手。
“那我就不送你们了,再见。”顾北武目送着她们远去,不知哪里传来隐隐的桂花甜香,他笑了笑,轻轻耸了耸肩,双手插在裤袋里,慢悠悠走回了万春街。禹谷邨方家的园子里就种着几株金桂,一楼有间佣人房特别宽敞,里面放了很多杂志书籍和玩具,方太太让女佣们都把孩子们带去,包三餐,说是为了让她们安心做事。到了下午,老洋房里经常很热闹,唱机里传来《天涯歌女》、《夜来香》,也有像《友谊地久天长》这类英文歌,偶尔方太太和方先生还合唱一段越剧和昆曲,给儿童医院或是福利院筹善款。穿着时髦的男人女人有时在跳舞房里跳舞,勾着肩搭着背,甚至脸贴着脸。他大哥有一次跑出去偷看,被阿爹抓住,回家后吊在房梁上抽了二十皮带。
想起自家大哥一边被打一边犟着喊“下次还要看”,顾北武不禁又笑了起来。那时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年的功夫就唱机蒙灰房屋易主。在他印象里,方树人一直是那个在蔷薇花瀑下扯着姆妈裙角一声声追问爸爸去哪里了的小姑娘,是那个失去父亲失去房子后一直喊着讨厌他全家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的小姑娘。大概是她挥着擀面杖冲下来保护斯江的那一刹,他才发现她长大了,正好就在他眼前。但是谁又能知道再过几年会发生什么,他只是比她看得远了那么一点,又何尝能保证什么,倒是他糊涂了。她怕是被他吓到了,谁让他一直背着阿飞的名头不务正业呢。
“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
巡逻的民兵怀疑自己听到有人在哼唱汉奸歌曲,追进弄堂里,差点绊了一跤,朗月在空,亮堂堂的弹格路两边,只有几个阿爷在听广播电台的革命文艺。
从万航渡路往南,走过第九百货,梅毓华和方树人往右转上了愚园路,路口是以前的百乐门,现在是新华书店。方树人不禁看向另一边,那里梅兰照相馆橱窗里,有一张顾北武的照片,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嗤之以鼻,后来每次看都笑的不行,现在想起来却有些酸楚。
“囡囡。”梅毓华突然问:“你记得东山老家的大妈妈伐?特别喜欢你,每次都要给你做绣花鞋——”
方树人回过神来:“嗯?记得呀。我们好像有七八年没回去了,她还年年给我们送棉鞋来,她怎么了?”
“她其实也是你爸的妻子,第一个妻子。”梅毓华笑了笑:“你爷爷很早就结了这门亲,你爸不愿意,才跑来上海开厂。”
“姆妈?!”方树人觉得自己的小世界好像裂开一条大缝,脚都不知道怎么抬起来的。
梅毓华挽住她的手:“我认识你爸没几天,他就主动告诉我了。但旧社会和现在又不同,他回去提出要登报离婚,没想到她竟然直接上吊了,幸亏救了下来,说生是方家人,死是方家媳,名节要紧。”
方树人瞠目结舌。
“后来我和你爸爸在上海结婚,她还绣了鸳鸯被面让人送来。”梅毓华拍了拍女儿的胳膊:“你爷爷为了让她安心度日,就过继了一个孩子给她,记在你爸爸名下好给她养老送终。”
“树山哥哥?!”每年送棉鞋来,送鸡头米来,最难的那几年他像做小偷一样摸上门来,把东西放在门口敲了门就走,从来没断过。方树人有点茫然:“可是姆妈你?”
“那时候很多名人都有这种事,也算常见。加上我喜欢你爸爸,就很快就登报结婚了。”梅毓华笑了:“大概因为年轻吧,不会瞻前顾后,爱情万岁嘛。报纸上天天都有好多登报离婚登报结婚的,社会风气鼓励打破父母之命的封建枷锁自由恋爱自由结婚。”
“囡囡,真的喜欢一个人,哪怕在一起只有几天几个月,也撑得住一辈子的开心。”梅毓华柔声道:“世道虽然不同了,你也长大了,不过姆妈还是希望你过得开心。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呀。”
方树人低头沉默不语。开心怎么会是最重要的呢,安安稳稳太太平平过日脚才是最重要的。
愚园路上悬铃木的叶子已经巴掌那么大,月色下树影婆娑,细碎的月华夹在在一团团的暗影中,静静地等着,不知道会等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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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冬尽春回,又一个春节悄声无息地过去了。三月份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撤销,转为农垦系统。不出顾北武所料,兵团知青返城的传言很快尘埃落定。斯江满怀期望落了空,大哭了好几场。顾阿婆和陈阿娘长吁短叹了好几回,又恢复了结伴买菜的日常,照旧骂儿子惜女儿疼孙辈,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斯江。
斯江去机场给领导献了几次花,表现优秀,很受少年宫老师的重视,顾北武却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政治气息,故意晚到了两次,把这个光荣任务给卸下了。电视台那边也忙得不行,每个星期天都要去排练,合唱之外,又有舞蹈学校的老师来选好苗子。斯江被选上后练了半年,她虽然年龄小,胜在表情自然灵动很富表现力,逐渐从合唱队的后排转到了集体舞的前排。每逢节假日都有演出任务,禹谷邨也没空再去了。每个月到居委会门口往沙井子打电话却是雷打不动的。
眼看陈斯南即将周岁生日,顾北武提前带斯江和顾阿婆一起去拍了照片,花了两天功夫上色,又在信里叮嘱:记得天天给斯南指着照片认一下人,阿婆、阿舅、阿姐,简称三阿帮。斯江笑得不行,电话里事无巨细问东问西。
“照片收到了伐?我又长高了,姆妈你看得出来吗?”
“收到啦,看得出你长高了不少。”
“妹妹长高了吗?走路还摔跤吗?”
“也长高了一点,她不太愿意走,老是喜欢在地上爬,还不肯洗手,烦得很。”
“妹妹不烦的,她还小,不懂呢,等她再长大一点就不这样了,姆妈你不要怪她呀。阿妹今天喝奶了吗?”
“喝了两回还不肯睡,烦得来。”顾西美弯腰把自己脚边正往外爬的陈斯南拽回来,直起腰的时候倒抽了口凉气,她月子没坐好,落下了腰痛的病根,这一年来一个人带孩子没日没夜的,现在只要一使劲,右腰就疼得不行。
“阿妹肯定想吾了。”斯江美滋滋:“像吾想姆妈一样想。”
“当然想了,今天问她阿姐在哪里,马上就指着照片上的你笑。”顾西美干脆用两条腿把不安分的小东西夹住:“对了,今天对着照片喊阿不(婆)了呢,你告诉外婆让她开心一下。”陈斯南眼里却只有大门᭙ꪶ 后地上的一个篮球,在姆妈□□下摇着脑袋呀呀地喊,手脚并用地往外冲。
“啊?没喊阿姐吗?”斯江失望之余转头告诉一脸期盼的外婆这个好消息。顾阿婆笑得见眉不见眼:“乖乖,我家囡囡真聪明,像姐姐呢。”
“夏天吾还能来看你们伐?”斯江抱着一线希望小心翼翼地问。
顾西美叹了口气,一只手拎住陈斯南防脏罩衫后的绳带:“你舅舅不是说夏天你们有好多演出?合唱和舞蹈都有节目是不是?”
斯江撅起嘴:“我不想唱歌跳舞了。累死了。我想去新疆。”
陈斯南嗷嗷直叫,身子和地面形成了45度倾斜,小手拼命往后拍。顾西美气得用力把她拖了回来,罩衫衣领勒住了她的小脖子,呛得她直咳嗽,咳完又嗷嗷地叫,还往前跑。
“做事不可以半途而废。你光想着来新疆玩,就要不唱歌不跳舞,那之前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你舅舅天天送啊接啊,多辛苦,他的辛苦也白费了?”顾西美无奈地松开陈斯南,看着她四肢着地迅猛无比地爬向篮球。
斯江不情愿地嘟囔了几句又问:“那姆妈你和爸爸什么时候带着妹妹回上海看我呢?”
顾西美看着陈斯南啊呜一口咬向脏兮兮的篮球,急得拧着眉大喝:“陈斯南!不许咬!”把话筒这头的斯江吓了一跳,篮球却挂上了一条晶光闪闪的涎唾水。陈斯南得意地抬起头看向姆妈,咯咯笑了起来,露出两颗米粒大的小白牙:“麻——麻——麻——麻——”又低下头去啃篮球。
“斯江,好了,今天讲了很久电话了,电话费那么贵,我们下次再说好不好,很快的啊,等姆妈和爸爸下次探亲假,一定带上妹妹回来看你。乖,跟妈妈说再见。”
“好的妈妈,妈妈再见。”斯江失落听着听筒那头传来咔嗒一声,喃喃地道:“阿妹再会。”
顾阿婆付了钱,牵着斯江回家,一进家门却看见小人儿脸上两行泪珠滚滚往下掉。她叹了口气,掏出手帕弯腰想要安慰斯江几句,大人也真是,四年就四年,这不已经过了一年了嘛,直接说三年后能回来,不也给了孩子一个念想,每次都是很快很快,辣块地个妈妈,快个屁咧。
斯江接过手帕快快地把眼泪擦了,努力笑了笑:“我就是有点难过,还没来得及跟妹妹说生日快乐——呜呜呜呜,外婆,我想姆妈了,我想妹妹。”
顾北武回到家就看见老的小的依偎在一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着。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呀, 哪能啦?苏州河发大水了?”顾北武把手里的青团拿了出来:“猪油豆沙馅的青团哦,谁要吃?”
斯江在外婆怀里蹭了蹭小脸,转头轻声说:“我再哭一下就好了, 阿舅你给我留两个好伐?”
顾阿婆埋怨起来:“你这几天死到哪里去鬼混了?影子都不见一个。”
顾北武的声音有点闷:“大哥一个朋友的妈妈精神不太正常,从苏州来上海走丢了, 我们帮忙找了几天。”
“舅舅, 你们找到她了吗”斯江跑到他身边, 拉了拉他的衣角:“你们要找警察叔叔呀, 还有民兵叔叔都会帮你们的。”
顾北武摸了摸她的头,转身去拿筷子盘子, 手里的盘子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着:“嗯, 后来在外滩找到了。”
斯江高兴地拍了几下手, 坐下来吃青团。顾阿婆一边骂顾北武发神经丢下她们老的小的不管, 野在外面几天几夜不回来,还回来干什么, 一边叮嘱斯江糯米的吃食下肚要胀出来, 千万不能吃多了, 跟着又用扬州话嘀咕给顾北武听斯江为什么会哭。
斯江好奇地问:“外婆, 你跟舅舅在说我什么呀?”
“小鬼头, 我没在说你。”
斯江笑了:“外婆你说扬州话, 就是不想给我听懂呀, 我懂我懂。”
顾北武被她逗得心情略好了一点,坐到她对面, 一口塞进一整个青团,有仇似地腮帮子鼓着使劲呶, 太阳穴边上两根筋都突了出来。吓得顾阿婆在他背上连着拍了好几巴掌:“要死啊你,当心噎着!斯江也急得阿舅阿舅地喊。
好不容易咽下去, 顾北武扶着桌子喘了几口气:“妈,我没被青团噎死也被你打死了。斯江,我来告密啊,外婆在批评你姆妈不该总跟你说什么很快回来。他们不可能很快回来的。”
斯江紧张起来:“啊?那是很慢吗?”
“也不算很慢。再等三年,你爸妈就有探亲假可以回来了。”顾北武快刀斩乱麻:“1978年。”
斯江瞪得滚圆的大眼睛眨了两下,瞬间蕴满了泪水,猪油豆沙在她嘴角边留下一道暗色的痕迹。
顾阿婆心疼地把她搂入怀里:“都怪你三妈!”
顾北武和斯江:“哎???”
“就怪她辣个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顾阿婆拍了一下大腿,朝着门外喊:“去去去,臭倒霉的乌鸦滚一边儿去,再来跟我家斯江嚼舌头,我就扫帚打开水烫痰盂马桶泼上去!”
顾北武扬了扬眉,果然是亲妈,绝对是亲妈。
七十四弄里特地来讨好公婆的钱桂华突然打了个激灵,觉得秋天真的来了。
***
五一将至,顾南红继续热心地张罗四人劳动节相亲会,难得方树人和顾北武都没有推托,竟然成行了。
为了创造更好的相亲氛围,顾南红精心安排了一整天的行程,提前两天打电话给顾北武传授相亲秘诀:“阿四头!我特意先来通知你,你心里要有数哦,阿姐我帮忙也只好帮到这里了。小赵和办公室的小姑娘我都打好招呼了,他们俩二月份看过一次电影,双方都有点意思。你要自己不努力,小方姑娘万一真的看上我那个戆徒侄子,我也没办法。我听方太太说了,今年还不结婚,小方只好去盐城的大丰农场了,就是不知道锻炼两年到底是两年还是十年还是回不来了。那边三个农场,万一倒霉跟劳教犯分在一个农场,完结了,一塌糊涂。”
顾北武笑着道谢。
“阿拉呢,十点钟到长风公园白相,银锄湖里划划船,浪漫伐?正好展示一下你们男同志的体力。体力老重要哦,将来背大米扛蜂窝煤,都是男人的活呀。十二点钟去红房子西菜馆吃西餐,绅士风度要拎拎清,你记得给小方开门、拉椅子,随便她点什么吃,将来难办吃一顿又不会天天吃牛排的,不要心疼价钱。那种为了一份牛排就给人脸色看的男人,啧啧啧,阿姐我看得多了,吃完就让他们死边上去。付钞票呢,你要爽快点,带好大团结,覅一块两块的零零散散,难看死了。”顾南红慢条斯理地炫耀人生经验,各种细节了然于胸。
顾北武认真学习由衷钦佩:“阿姐侬果然名不虚传,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绝对是风流界的女魁首。
“废话。你姐遇上的男人比你走过的桥还多——咳咳。”顾南红老脸一红:“吃好西餐呢,我们就去对面国泰看电影。看啥电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坐在方小姐身边,该牵手的时候就大胆牵,该搭肩膀的时候就放心搭。电影院里面又没人检查的,她要是不愿意,肯定甩开你就跑,那就没戏了。有数伐?”
顾北武叹了口气:“以前大哥总是把你送到电影院门口,严厉警告那些请你看电影的男人,看来是他太天真了,他应该跟进去一起看才对。”
顾南红呸呸呸了几声:“你懂个屁,被顾东文恶形恶状地哇啦哇啦一通,请我看电影的男人全变成木头一样,我装作害怕靠过去,有人竟然马上逃到后一排去坐。”真是她顾南红的奇耻大辱!
顾北武笑弯了眼,他也算涉猎颇广,却第一次知道男女之事上竟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难怪古人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了。
劳动节这天,银锄湖边上,顾南红撑着阳伞,戴着墨镜,一块白底黑色波点的丝巾裹住了卷发,穿一件白色小包袖衬衫配黑色过膝百褶裙,脚上一双正红的尖头高跟小皮鞋明显是舶来品。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搞得好像她才是来相亲的。
五个人一见面,人算不如天算,谁也算不准人心。顾南红办公室的小袁姑娘眼睛粘在了顾北武身上挪不开来,谁想到南红姐的弟弟这么好看。顾南红老公的赵大侄子也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两个女孩子的天差地别。方树人柔顺光洁的皮肤,洁白整齐的牙齿,修剪过的头发和指甲,雪青色的丝绸衬衫,领口两根飘带打着蝴蝶结,还有她秀美的五官矜持的笑容谨慎的举止,无一不显示出她原来的阶级出身,那是复兴岛最漂亮的女人顾南红一直怀念的阶级,对他充满了吸引力。
于是经过一番明里暗里的争斗,顾南红眼睁睁地看着四个人上了一条船,逐渐远去,气得她收起阳伞狠狠地打在空气上:“覅面孔格两只瘪三!”
顾北武倒不生气,他看着赵大侄子努力地搭讪着方树人,对照顾南红的轧朋友秘诀,倒又领会了不少奥秘。小袁姑娘问了他十几句话,发现顾北武好看是真好看,客气也是真客气,笑眯眯的,但答案最多两个字:“是吗?”“真的?”甚至一个字“哦。”她讨了没趣,虽然不大高兴一个病休无业青年这么怠慢自己这个工农兵大学生工厂干部,可也不愿意放弃,她明白顾北武是她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好看的男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太阳当空照,湖水泛着一片金光,风吹乱了方树人的头发,她心里也乱糟糟的。赵同志的过分殷勤使她有点不舒服,瞄了对面几眼,发现袁同志对顾北武更加热情,心里就更不舒服了,但又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不舒服,她胡乱应答了几句,便借口太热了提议往回划。
赵大侄子虽然上了海轮,却是做医生的,他其实不会划船,一听方树人的话,就大力挥动起船桨来。小船左摇右晃,船头在原地转来转去,晃得方树人头晕欲呕。赵同志一着急划得更没了章法。小袁姑娘看不下去指点了几句,两人争论了起来。你一浆我一浆,你一句我一句,一场电影促成的那点革命友谊早就被银锄湖一锄头锄没了。
顾北武笃悠悠地搁下浆,从裤袋里掏出一包蜜饯给对面的方树人:“当心晕船。”
方树人脸都晒红了,含了两粒梅子才觉得胀得发疼的头好受了一点,扶着船舷问:“你会划船的话就出把力吧,大家一起努力,早点上岸。”
顾北武笑眯眯地摇头:“小赵同志是海员,专业的,我就不献丑了。再说我也不想上岸。”
赵大侄子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胸大肌:“对,交给我没错的,小方同志你放心,其实要不是有人捣乱,我早就把大家带上岸了。”
小袁姑娘火了:“有人不会装会,不懂装懂,我刚刚把船掉好头,就又被他转了回来。我们做人要实事求是好吗?”
两个人一边斗嘴一边斗桨。旁边飞速地划来一条船,船上坐着四个解放军战士,船头一位浓眉大眼下颌方正的年轻战士笑着大声问:“同志,你们需要人帮助吗?我们可以帮助你们!”
赵大侄子举起船桨:“不用不用,谢谢谢谢!”
小袁姑娘举起桨站起身去压下他的桨:“要的要的,请来帮帮我们,我们船上的男同志不行!实在不行!”
“谁不行了?你这人怎么胡说八道呢?明明是你在跟我作对。”两根船桨上下挥舞。方树人左躲右闪,顾北武伸手一拉,方树人直直往前跌进他怀里。
“小心,别被桨砸了。”顾北武虚虚拢着她,对隔壁船喊道:“我们有个女同志晕船,麻烦解放军来帮忙带我们上岸。你们过来两个人,我们过去两个人行吗?”他低下头轻声说:“划船不会你装病总会吧?”
方树人又羞又恼又有点说不出的快乐,眼一闭什么也不管了。
很快,两条船换了人,一前一后往码头划去。
“这位女同志没事吧?”浓眉大眼的年轻战士飞速脱下自己的军绿衬衫交给顾北武:“你拿这个替她挡一挡太阳,今天太阳晒得很。”
“谢谢。”顾北武也不客气,直接把衬衫撑在了自己头上。一片阴影罩住了两人,方树人偷偷睁开一只眼,却看见顾北武正看着自己笑。
“十三点。”方树人低声地骂了一句,闭上眼转过脸不想理他。
“小戆徒。”顾北武笑嘻嘻地也低声地回了一句,小姑娘打扮过了还有点好看。
第二十五章
上了岸, 谢过亲爱的解放军,四人相亲会的行程顺势泡了汤。赵大侄子坚持要送方树人去医院检查,小袁姑娘坚持要和顾北武去吃红房子。方树人和顾北武根本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顾南红手一摊:“好了好了, 小方是我特特为请出来的,还是我和带她去我娘家歇一歇。今天算了啊, 红房子又不会飞, 下趟阿拉再约。”
看着三个人远去的背影, 赵袁两个年轻同志才领会过来, 顾南红的娘家不就是顾北武家嘛。两个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都怪你——”
回到万春街,家里却没人。顾南红一问, 今天斯江在少年宫有演出, 顾阿婆和陈阿娘去现场看, 要到下午三四点才回来。她立刻麻溜地自动走人, 临走前给顾北武甩了个眼神,意思是让他抓紧把生米煮成熟饭, 又担心自家小弟是个童子鸡, 白白浪费大好机会, 一路长吁短叹:这一代男青年不行, 革命革命, 脑子都革坏掉了, 还好意思被叫做流氓阿飞, 完全侮辱了流氓阿飞。
方树人一看只剩自己和顾北武两个人,一身汗未干, 又出了一身汗,她接过顾北武绞干的毛巾擦了把脸:“我没事了——我也走了。”
顾北武抬起眼:“我又不吃人, 喝杯水再走,我送你。”
方树人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当做没听见,四处张望。
顾北武给她倒了杯温水,把斯江的零食盒子开了推给她:“对赵同志有好感吗?”
方树人差点呛了,咳得涨红了脸:“关你什么事。”她放下杯子,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借你的一百块钱一直要还,没机会给你,正好今天给你。”
顾北武也不客气,收了过来,点了一根烟,突然想起来问:“我抽支烟,可以吗?”
方树人脸又红了:“随便你,这是你家又不是我家,干嘛问我。”
顾北武笑了:“怕你反感。”
方树人的心咚咚咚地跳,反感的反义词是什么?好感吗?她有点晕。
两人都不再说话。顾北武抽完烟,起身从做隔断的大衣柜上面搬了一个纸箱下来。方树人吓了一跳,又正襟危坐当做没看见。顾北武把纸箱打开推倒她手边:“看一下,这里面是我的家当。”
方树人侧过头,人更晕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箱子里全是大团结,一摞摞的,还差两公分就齐箱口。她可能心率过速脑子烧坏了,竟然目测起这个纸箱子的体积来。
“大概有两万块᭙ꪶ 钱。”顾北武看着她傻愣愣的模样笑了起来:“虽然我一直没上班,但养家活口不成问题。你放心。”
方树人脸腾地烧了起来,她咽了咽口水又有点羞耻自己看起来像是对这么多钱流口水,别过脸去喃喃道:“关我什么事?”要她放什么心,说的好像她担心过什么似的。
顾北武柔声说:“顾南红教的那些浪漫我大概是学不会的,我也不会哄人开心,但总能让家里人吃好穿好,想买什么也不用顾虑太多。想上班就上,不想上班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也行。街道工作组那种活太辛苦也没意义,不做也罢。”
方树人脸上的烧慢慢褪去。地上的水门汀大概铺的时候没有铺匀,有些不平,在日光下泛出深浅不等的颜色。她盯着脚下一块凹下去的瘪塘看了片刻,抿了抿唇抬起了下巴:“街道工作组的活怎么了?我虽然阶级成分不好,但也知道靠自己一双手光明正大地挣工资,每一分钱都是干干净净的。借你的一百块我还了一百二,你大概看不上这点利息,我却不能占你的便宜。”
顾北武一怔,苦笑了起来:“是我不会说话惹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顾北武,我知道你能耐大路道粗,没有你做不成的事,也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照顾我和我姆妈。”方树人垂下眸子:“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还是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万一出事,你姆妈和斯江怎么办?你自己——也就毁了。”
顾北武眼睛弯了弯,耐心地解释道:“这里头有两千是我大哥寄回来的云南᭙ꪶ 特产卖的钱。两千五是顾西美新疆寄回来的东西卖的钱。我打算今年把这些钱交给他们。另外都是我自己瞎捣腾,贿赂出手盗窃销赃这些我从来不碰,讲一个买卖双方你情我愿。我给我妈准备了五千块养老,我大哥在云南有个儿子,加上斯江斯南,我给他们一人一千。自己差不多还有七千来块,够结婚成家了。革委会和房管局我都打好了招呼,禹谷邨里你家原来一楼的那间跳舞房,出一千块房卡就能转给我——”
话还没说完,方树人猛地站了起来,手里的坤包袋子带翻了玻璃杯,嘭地一声砸在水门汀上。顾北武见她一脸愤怒眼泪却扑簌簌往下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又心疼又无奈。
方树人捏着包的手颤抖着,她组织不出合适的话,原地站了两分钟才憋出几句:“你是在犯罪!投机倒把要坐牢的。你的钱我一分都不稀罕,你要弄哪里的房卡也跟我没一点关系!”
“为什么是犯罪?”顾北武嘴角露出一丝嘲笑:“一个愿买,一个愿卖,犯什么罪了?不卖给公家,或者卖得比公家便宜就是犯罪?我妈卖白兰花也算投机倒把,要不是烈属证,一天赚了几毛钱就得去坐牢。顾西美做月经带换两个鸡蛋也只能偷偷摸摸。农民养几只鸡鸭鹅叫资本主义的尾巴,自家养的鸡下的蛋卖钱也叫投机倒把。种种诸如此类,你不觉得荒谬?”
方树人愣了愣:“你问我我问谁?反正就是这么规定的。”
“你只问问你自己,说实话,说心里话,你不觉得这种规定很荒谬?”
“不觉得!”方树人斩钉截铁地挺起胸。
“那你爸爸呢?他的经历不荒谬吗?”
方树人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头却仰得更高:“我爸——我爸是你爸害的!”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却只转过头抹了把泪,想拔腿就走,却又想描补几句,挽回刚才那伤人的话。
顾北武看着她,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你说得也对。我妈和陈阿娘两个小脚老太都会互相揭发举报,子女揭发父母,学生举报老师,都很平常。隔壁上影厂宿舍跳楼的人也很多。”
方树人吸了口气:“我姆妈没怪你爸你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顾北武凝视着她:“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因为这个世界变得太糟糕太荒谬,才把人变得不像人了。你知道我爸这个烈士怎么来的吗?”
方树人低头不语。
“那两年市民要凭医生的发烧证明38度以上才能买西瓜,但是工厂企业可以直接开车去金山青浦跟农民买西瓜。六九年,棉纺厂订了一船西瓜让农民送到苏州河,碰上一帮流氓阿飞抢劫西瓜,还上船打农民。我爸当时负责接西瓜,他看到船上一个老人家被打伤了掉下河,就跳下去救他,人救上来了,他被两个流氓一筐西瓜砸在头上,再也没能上来。厂里说他是被西瓜砸死的,那筐西瓜当时还不算厂里的资产,所以不能报烈士。”
方树人一愣,忍不住问:“后来怎么——?”
“我弄了一车西瓜,天天去书记办公室砸。砸了一个月,后来他们就上报说抢瓜的人背后是一小撮阶级敌人煽动,我爸是为了维护革命秩序不幸牺牲,才评了烈士。”顾北武吸了一口气,嘴角扯了扯:“其实我不但偷听一个敌台,苏联的、台湾的、德国的,我都听。听了才发现我们是真的很落后,文化、艺术、文明、科技、经济,老百姓的日子,落后得不是一点点。以后肯定会变好,现在已经在慢慢变好,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变好,在那之前,我是不会去上班的。这些也是我今天想要对你坦白的,我不会也不能对你隐瞒我真正的想法和打算。”如果两个人要结婚成家,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他有种自我强迫,必须向她坦白他所有的思想,并不期待她有共鸣,但是希望她能理解他,然而这一点看来也是不可能的了。
方树人骇然回过头,压低了声音:“顾北武你疯了?!”
顾北武看着她,眉头跳了两下:“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就是疯了?”
“你这简直是反*革*命!你——!”方树人手脚冰凉。
顾北武眯起眼:“我哥认识一个苏州姑娘,你姆妈也认识,她是北大的高材生,因为说了一句觉得组织性和良心在矛盾着,成了反*革*命,在龙华被木仓毙了。她爸爸跟着她自杀,她妈妈疯了。”他默然了几秒,声音哑了哑:“上个月我们在外滩找到她妈妈——的尸体,也是自杀的。”
方树人嘴唇张了张,没有言语。
“还有个女同志,因为批评领袖,认为不应该搞个人崇拜,坐了六年牢,被折磨疯了,上个月被公开判处死刑。”顾北武看着她,握紧了双拳:“你说到底是谁疯了?我常常痛苦于自己无法忽视这些事情,也烦恼自己为什么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那样就不会痛苦,可我更羞愧的是她们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我却只敢苟活着。”
方树人不寒而栗,她摇了摇头:“这些跟我都没关系——我只想得到眼前的事,只顾得上我自己和我姆妈。其他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她迅速往门外走去,跨过门槛时回过头来:“你放心,我不会举报你的。但是——请你以后也不要再跟我联系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万春街,几乎是用跑的速度逃离的,太阳那么大,她依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仿佛掉进了冰水里。
顾北武淡淡地看着门外的阳光,阳光依然灿烂,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也许的确是他疯了。
***
过了大半年后,任何人都再也顾不上这些小情小爱,对于每一个中国人,七六年都是泪水滂沱的一年,万春街也不例外。年初总理逝世,举国上下悲痛欲绝。顾北武三月份去了南京,四月份去了北京,参加了两场汹涌的悼念活动,所幸没有被捕,直到五月份才回到万春街,人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精神却很兴奋,跟打了鸡血似的。顾阿婆这个亲妈都差点没认出他来。斯江哭成了小泪人,抱着他要他别再走了。
然而七月委员长逝世,跟着发生了唐山大地震。顾北武给云南和新疆打完电话,背上两万块钱召集了七八个朋友,买了三卡车的罐头、水、饼干,带着革委会和警备区的介绍信,奔赴唐山。他在唐山待了一个月后,伟大领袖逝世。顾北武又辗转去了北京,等他再回到上海时,“□□”已经开始被全国人民揭批。
经历了这一年风雨的顾北武,虽然变回了真正的无产阶级,却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他在南京,在北京都毫无畏惧地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想法,做好了入狱的准备,却发现他不是一个人,和他有一样想法呐喊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不是几个,不是几十个,而是几百个,成千上万。他永远不能忘怀百万人共同悼念总理的那几天,他们宣誓、默哀、演讲、朗诵、抄诗、献花圈,他们一起悲痛一起愤怒一起反抗。从那天起,他对人心,对未来又有了信心。
年底,顾北武拎着栗子蛋糕去禹谷邨,想再和方树人谈谈,方家开门的却是一个浓眉大眼朝气蓬勃的年轻军人。
方树人经街道居委主任介绍,和警备区司令部通信处的优秀战士唐思成喜结连理,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军嫂,年后还即将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顾北武走到静安公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失礼了,那只栗子蛋糕竟然还在手里。他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拆开蛋糕,挖了一大块塞入嘴里,浓郁的栗子香味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依恋的旖旎。斯江最爱的旋转木马叮铃铃响铃了,孩童们欢笑着冲进去,占领一匹匹漂亮的大马或小马,随后木马带着孩子们一高一低地旋转起来。有两个年轻的父母站在木马边上,低头和孩子说着什么,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冬日的阳光依然很灿烂。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陈斯南大概在一周岁左右, 从三头身婴儿变成了四头身。得益于喜欢趴着睡,她原来的长而歪的瓜脑袋终于恢复正常,只是日常弥漫着麻油味。沈青平可能偷来了十一连所有的麻油, 孜孜不倦地涂抹在她脑袋上,并在她左躲右闪中坚持消灭最后的痂, 以不负斯江所托。
来自邻家雷锋大哥的“爱心”, 虽然她极力反抗却总反抗无效, 导致陈斯南学会说的第一个汉字是:“不。”
“陈斯南, 别捡地上的虫子吃!”
“不!”
“陈斯南,过来洗手吃饭!”
“不!”
“陈斯南, 过来洗屁股!”
“不!”
“你屁股上有粑粑, 带着走路臭不臭啊!”
“不!”
顾西美经常恨不得把她塞回肚子里。因为知青逃跑了太多, 她响应号召转去小学做语文老师, 工资依然是三十六块,好处是逢年过节学校会发不少生活用品, 偶尔甚至会有猪肉, 而且拥有了幼儿园老师没有的寒暑假, 坏处是她每天得骑一个钟头自行车上下班, 再也不能把三岁的陈斯南带进教室。但她还是不顾陈东来和朋友们的反对, 选择离开连队幼儿园, 她怕出事, 出大事。
自从兵团建制撤销改为农垦系统后,知青们的失落和迷茫是无法言语的, 和插队知青不同,他们的屯边垦荒更接近于参军, 自称为兵团战士,有津贴有工资, 军事管理严格,战友感情深厚,对这片土地倾尽汗泪血,十年后突然却连插队知青都不如了,探亲假照样卡得死紧。几乎所有的怨怼和矛盾都在这两年里爆发出来,冲突不断。知青们慢慢明白要回城只能靠自己奋斗,逐渐自发形成了以几个头脑清楚能力出众的人为中心的一个团体。
七七年的春天,有领导前来视察阿克苏,抵达十一连时,发现所有的孩子躺在地上,哭着喊:“我们要回上海!我们要见爷爷奶奶!我们的家在上海!”知青们表示领导不同意,孩子们就不起来也不吃饭。
顾西美惊呆了,她只知道沈勇朱广茂他们为了回沪在搞事情,但完全没想到会搞出这么大的事情,当她发现陈斯南也躺在一堆孩子中间干嚎的时候,心情是崩溃的,她根本没有多想,立刻跑过去抱起陈斯南就回了宿舍。那晚她几乎和曹静芝孟沁翻脸了。
“我们和你提过的。你不是说好一起参加的吗?”曹静芝也生气,因为顾西美的“临阵脱逃”,孩子们跟着爬起来乱跑,导致他们策划良久的悲情请愿落了空。
顾西美义正言辞:“你们又没说是这样搞法。提要求写信都可以,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是威胁组织!你们在犯大错误。”
“黑龙江、云南,大家都这么做。”孟沁不以为然:“现在四*人*帮倒台了,如果我们不激烈一点,上面根本注意不到。”
争执许久不欢而散。陈斯南追在曹静芝身后问:“大妈妈,平平哥哥说哭几声就有大白兔奶糖吃的,我没哭完——还有糖吗?”
高高兴兴捧着一把奶糖的陈斯南又一次遭到了姆妈的棍棒教育,屁股上挨了三板子,糖也被没收了。她由此得出朴素的人生经验:如果一定会被生活毒打,绝对要把糖先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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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的夏天,四岁的陈斯南第一次随父母回到万春街。
在此前,她已经有过三次离家出走的不良记录:一周岁时从几十个人眼皮底下爬出家门,视察了整排宿舍后,险些掉进粪坑。两岁半时大模大样从幼儿园溜了出去,走了一公里路,在村里维族老奶奶家骗了一顿土豆汤。三岁半的时候藏在了供销社的拖拉机后斗里,一路鸡鸣鸭叫,到了县供销社后,她被朱广茂拎出来,听着自家英明神武小舅舅顾北武的传说,在阿克苏县最高档的国营饭店里吃了一整盘牛肉抓饭,最后打着嗝睡回了沙井子镇。
万春街的人隔了七八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陈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小霸王,老人家都说这孩子跟她大舅舅顾东文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要搁在十年前,她串联去武斗之都重庆,都能活着回来。
陈斯江的心情很复杂。她已经是万航渡路小学的优秀小学生,被班主任指定为班长兼文艺委员,在电视台也有了四年的演出经历,接触过的小朋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是像自家阿妹这样的,她从来没碰上过。当然这毫不损伤她对妹妹掏心掏肺的爱。
斯南回来第一天,陈家吃团圆饭。三个堂哥早就到了,陈斯民和陈斯强围着她哈哈笑:“你是男的吧?斯江,原来你在新疆有个弟弟,不是妹妹。哈哈哈哈。”
斯江立刻跳了起来:“瞎说!斯南是妹妹,女孩子也可以剪很短的头发!”
已经上了初中的陈斯军翻着一本小人书,抬头瞥了一眼后一脸嫌弃:“啥地方像妹妹了?又黑又瘦,跟个猴子似的,就是个小新疆。陈斯江你带她出门别说是阿拉阿妹。没面子。”
“就是就是,小新疆,小猴子,黑猴子!”陈斯民做着鬼脸哈哈笑,却被斯江狠狠踩在脚上,抱着脚跳了几下喊得更凶。
斯江扭头喊斯南:“妹妹,走,我们下楼去玩,不睬他们。”
陈斯南坐在靠背椅子上,两只小腿晃啊晃,嘴里含着盐水棒冰,一只小手指向自己含糊不清地反驳:“我是妹妹。”又指向斯江:“你是姐姐。”再指三个堂哥:“他们是——”她故意拖长了声调。
陈斯民和陈斯强突然有点期待,毕竟他们从来没听过斯江喊他们哥哥。
斯南拿出嘴里的棒冰,做了个鬼脸:“你们是三个大笨蛋大蠢驴大傻瓜!”
三个堂哥懵了,他们这是被一个四岁的小东西骂了?陈斯民一伸手想教训她,被斯江拦了正着。
斯江乐得哈哈笑:“就是就是!连男孩女孩都分不清的人,就是笨蛋。”哈哈,斯南果然是她的亲妹妹,很像她小时候呢。
“你敢骂人?”陈斯民不服,想撩起袖子作打人状吓唬她,却发现今天穿的是短袖,只好在光手臂上撸了两下:“陈斯南,你再骂一句试试!”
斯江回头喊:“妹妹别怕!他才不敢打你。阿拉阿舅回来了。”天大地大,万春街还是顾北武的名头最大,有靠山的孩子啥也不怕。
陈斯南却一骨碌站到椅子上居高临下中气十足地开始骂:“笨蛋、瞎子、傻子、戆徒、猪猡——”
“陈斯南!你在干什么?”陈阿爷一脸铁青地出现在客堂门口。
斯江刚要替妹妹解释,却见斯南挺起胸膛:“哥哥让我试试骂人,我不骂他就要打我,我只会这么多。阿爷,骂人不是好孩子,我能不骂了吗?”骂人真累,打人比较简单。
还在撸着光胳膊示威的陈斯民立刻瘪忒:“没!我是说你再骂一句试试——”哎?身边的两个哥哥为什么立刻退开了几步?
陈阿爷一手抄起鸡毛掸子:“你们三个造反了是不是!敢教妹妹骂人?妹妹才多大?你们自己不学好,还要教坏她?!今天不打断你们的腿——”
斯南拍手:“就打烂他们的嘴!”
跟着上楼来的顾西美大喝一声:“陈斯南,你给我滚下来!你又欺负人了是不是?”
陈斯南立刻溜下椅子,躲到斯江身边,眨着大眼带上了哭音:“姆妈,不要打囡囡,不要打囡囡,囡囡脸上都是血,囡囡怕的呀——”
陈阿爷高高举起的鸡毛掸子停在半空,觉得自己的心脏抽搐了两秒钟,他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个长在新疆乡下地方的小孙女,但是姓陈的被姓顾的打得满脸是血,还是个小孩子,他真接受不了。老大媳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凶残了?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斯江眼泪立刻决堤,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姆妈:“姆妈,你打妹妹?妹妹!妹妹——”她日思夜想的可爱的南南妹妹呀,竟然被姆妈打到流血,斯江怀疑人生了,姊妹俩抱头哭成一团,一个泪如雨下真情实意地哭,一个挤眉弄眼扯着嗓子装哭,场面陷入混乱。
夜里回到顾家,面对顾阿婆和顾北武严厉指责的眼神,顾西美憋屈得不行:“陈斯南,你自己说说清楚,你那次鼻子怎么流血的?”
“姆妈打的。”陈斯南坚定不屈地回答,人却紧紧扒住斯江不放。
顾西美头疼欲裂,揉了揉太阳穴:“是你先在教室里打人,姆妈要你去教室外面罚站,你耍赖不肯出去还哇哇大哭对不对?”
“对。”陈斯南眨眨眼也不否认,却更加抱紧了斯江的胳膊。斯江安抚她几下,泪眼朦胧,心想妹妹一定和她小时候一样,被欺负了才打人的。姆妈只看到她打人却不问原因就要罚她,妹妹真是太可怜了。
顾西美松了口气,谆谆善诱:“姆妈说了几十遍别哭你都不听,有没有?”
“有。姆妈就打囡囡脸了。”
“我是替你擦鼻涕和眼泪,没有打你的脸。是你不停地甩脑袋,用脸撞我的手。”顾西美自己听着都心虚。
“囡囡就流血了。”
“擦鼻涕的时候姆妈力气大了一点,你的鼻子本来就容易流血!”
“囡囡疼,流了好多好多血,一直流一直流,流了一个钟头。”
这下变成顾阿婆搂住两个外孙女大哭起来:“我的乖乖呀!你家妈妈怎么这么狠得下心哦!我的小乖乖小心肝啊——”
顾北武向一脸木然的顾西美投去安慰和理解的眼神。可以的,顾家有后了,看来又是文武双全的一代,黄浦江后浪推前浪,前浪继续蹦跶在沙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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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西美半夜里忍不住朝陈东来抱怨:“我早说过这个小鬼坏得很,一天都不让人省心!人人都护着她,斯江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你知道斯江跟我说什么?她说没想到我是这样的姆妈,她伤心了!”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我还做得不好?又当爹又当妈,日夜操劳,一身病,高考都没考好。”说起这个她哽咽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你们知不知道?今年就卡在25岁以下才能报考了。北武还提早寄给我了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我让你帮我带她两个月你都不行——”
陈东来叹了口气,轻轻揽住她,却被她用力挣脱了。去年五月叶城县的柯参一井喷出高产油气流,油气田的地质情况复杂,有底水,边水,中有油环,上有气顶,克拉玛依油田管理局几乎所有的技术骨干都调去了,秋天正是全力试采的时候,他根本不可能离开岗位。可是斯南怎么长成了这么个样子,他也很纳闷,肯定不能怪在西美身上。想起远在云南的大舅子,陈东来又暗暗叹了口气。斯江像小舅子他觉得也正常,毕竟也算是顾北武带大的,可斯南像大舅子,他真是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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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外婆以及姐姐睡在一张床上的陈斯南,轻轻挣脱出姐姐的怀抱,嫌弃地丢开自己怀里“爱的尿布”,蹭到角落里趴成了一只小青蛙。
“南南?囡囡?是不是太热了?”斯江如影随形地爬了过来,开始给她扇风:“阿姐不抱住你,你睡吧,乖。”
斯南掀开眼皮,扭过头去:“我讨厌乖。”
“好的,那姐姐也讨厌乖。”斯江莞尔,妹妹真可爱呀。
“……”斯南郁闷了几秒又忍不住扭回头问:“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是你姐姐你是我妹妹呀。”斯江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斯南缩了缩:“人人都喜欢你,没人喜欢我。”包括沙井子的人。
“我喜欢你呀。”斯江急了:“姐姐最喜欢斯南了。”
斯南眨了眨眼,隔了会儿才扭过头去嘀咕了一声:“哦。”
第二十七章
“叠好被头, 摆好枕头,轻轻讲句,夜里碰头。”斯江哼着上海话童谣《起床歌》, 教斯南叠被头。斯南咯咯笑着把叠好的被子哗地搞乱:“阿姐,再唱一遍, 再唱一遍!”
“好!叠好被头, 摆好枕头……”斯江不厌其烦地又叠好被子。斯南却钻进被子里翻滚着大笑:“阿姐, 再唱一遍, 再唱——”
就这么叠啊翻啊,翻啊叠啊, 一遍又一遍, 两姐妹几乎一开口一伸手就笑成一团。斯江根本不明白斯南为什么会笑成那样, 可是看到斯南跟只小老鼠一样不停地钻进爬出, 笑到脱力,常常钻了一半就直接摔倒挣扎着继续钻, 她就也笑到停不下来。妹妹怎么这么可爱, 她怎么有一个这么好的妹妹呢, 光这样一想就感动得要哭了。
顾阿婆在客堂间里喊:“两只小疯子, 吃早饭了, 叠个被头要叠几十遍, 叠到天黑也叠不好。”
斯南听到外婆这话, 又笑得在床上滚了几滚。斯江爬上去拉她:“囡囡,阿拉切饭饭去, 来,香一记面孔。”
斯南睁大眼:“香一记面孔是撒意思?”
斯江在她脸上啵啵了两下:“就是亲亲呀。来, 到你亲阿姐了。”
斯南推开她的脸:“勿要。”
斯江很受伤,追着她索吻:“囡囡, 囡囡,阿姐欢喜侬呀,快,来香一香。”
斯南一巴掌,拍在斯江脸上,啪的一声,两人都呆了。斯江揉揉脸:“没事没事,你是不当心的,侬亲一记吾就勿痛了哦。(你亲一下我就不痛了。)”
斯南别扭地转过头,马马虎虎地在斯江脸上碰了碰,刷地溜下了床,嘀咕了一句:“姆妈从来没香过吾面孔。”
斯江的心都碎了,赶紧追出去:“囡囡,再亲姐姐一下,来嘛来嘛。那你再给我亲一个,来嘛来嘛。”
两姐妹又围着吃饭台子开始你追我赶,笑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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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顾西美两口子不过来吃早饭,顾北武一大早就踏了脚踏车出门,弄堂口的烧饼油条豆腐浆,愚园路的牛肉煎包,华山路的鲜肉小馄饨,老松盛的生煎馒头甜咸糕点,样样都不放过。三十岁的男人,举了两只钢宗镬子双脱把骑回万春街,龙头上还挂了两只篮子,引来崇拜他的小朋友们一顿骚乱追着脚踏车哇哇叫。
斯南爬上椅子,就被满当当一桌吃的惊呆了,疑惑地看向斯江。斯江恨不得把全上海好吃的都塞到妹妹的小肚皮里,妹妹实在太瘦了,夜里胳膊肘尖得像鱼刺,戳得她生疼。她热情推荐:“囡囡,侬欢喜切撒?(你喜欢吃什么?)阿舅买的都好吃的,要么先来一只生煎馒头?里面包的是肉,你先咬破皮,把里面的肉汁吸出来,当心烫——”
斯南已经被烫得捂着嘴嘶嘶叫,半只生煎馒头滚下了地,汤汁流得水门汀油光发亮。斯江心疼得不行:“哎呀呀,都怪姐姐没早点说,囡囡你没事吧?阿姐冲杯冰桔子水给你——囡囡!掉在地上的不要吃——!”
斯南动作极其灵活,嘴里塞着捡起来的半只生煎爬回了椅子上,鼓着嘴猛嚼,左牵绿豆糕,右擎长油条,颇有少年狂的腔调。还不忘解释自己不浪费粮食的原因:“肉!香!好吃!”
顾阿婆拭了一把泪:“作孽啊,怪不得瘦成这样,那种乡下地方肯定没东西吃的哇。就这么点小吃,她就急成这样,这要是去我们扬州,小霞子(孩子)还不高兴疯了?顾西美哦,从小就不会弄饭吃。”
刚刚踏进娘家大门的顾西美脑仁又开始疼:“陈斯南!说过你多少遍了?吃饭不许蹲着,坐下!坐下好好吃!吃慢一点,不要一副从来没吃饱过的穷相——”
陈斯南一回头,放慢了吞咽的速度,可怜巴巴地看向斯江:“囡囡没吃饱过,姆妈不让吃。”
面对丈母娘小舅子和大女儿的谴责眼神,陈东来赶紧咳了一声解释:“那是因为每次吃肉你都要吃到吐,对你的胃不好,妈妈是为了你好知道吗?”
顾西美恨恨地走过去拎起陈斯南让她坐好:“你吃什么都没数好伐?给你留了六只汤团,说了几十遍早上吃两只中午吃两只晚上吃两只,你说你怎么吃的?”
斯南一脸无辜:“一口一口吃的。吃光了,囡囡没浪费。”
“你,一上午就吃光了六只,下午肚皮痛死了伐?在地上哭啊嚎啊,要不是曹家大妈妈听见了,你要被汤团撑死!”顾西美气得不行:“在卫生所里躺了一夜,害得我觉都没得睡。”
“嗯,囡囡肚皮痛死,姆妈只想睡觉,还打吾。”
一屋子人又都看向顾西美。
“我就揪了你两下耳朵!谁让你不听话的?”顾西美日常眼冒金星:“陈斯南,你不要老是把挨打挂在嘴边啊——”
“姆妈!”斯江大声喊:“这次把妹妹留下来吧,我会照顾好妹妹的。外婆、阿舅,可以吗?妹妹跟我们住在一起好不好?我可以送她去幼儿园再去学校,我都认识路的,我会帮妹妹洗头洗澡,我都会,我还会教妹妹学习。”
听到洗头洗澡四个字,陈斯南就看向屋顶,再听到学习两个字,眼白快要翻出来了。
“别瞎说了。”顾西美舀了两只小馄饨放在斯江碗里:“你别只顾着妹妹,快点自己吃,今天要一起去外滩玩,舅舅还要帮你和妹妹拍好多照片呢。”
斯南眨巴眨巴眼看向舅舅:“你们天天早上都吃这么多吗?”
顾北武笑了,刚要回答却被顾西美打断。
“你想得美,因为你第一次来外婆家吃饭,你是客人。这是招待客人才买这么多。平时也和我们吃的一样,泡饭、酱瓜、咸菜、馒头。”顾西美恨铁不成钢:“你吃再多也不长肉,有什么用?都不知道吃到哪里去了。”
斯南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摇了摇自己依然比同龄孩子大的脑袋:“这里呀。林老师说我可聪明了。”
顾北武夹了一个牛肉煎包给斯南:“我觉得也是,阿拉斯南一看就特别聪明,来,尝尝这个,里面是牛肉馅的,老板是新疆人,味道很正宗。”
斯南咬了几口摇头:“舅舅骗人,我们阿克苏没这个东西吃,这个好吃,我们新疆的牛肉抓饭更好吃。”
顾阿婆拍了顾西美一巴掌:“你看看你看看,霞子现在都说什么‘我们新疆’了。我不管,这次斯南不走了啊,就住在外婆这里好不好?”
“不好。”斯南把剩下的小半个牛肉煎包塞进嘴里,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你们家太小啦上厕所要走很远很远,我都快尿裤子了,厕所里又脏又臭。我不喜欢。”
“这里有姐姐!”斯江急了:“我每天给你唱起床歌,我们俩一起玩,多开心啊。外婆家还有电视机,能看好多节目。还有好多好吃的。”
“好了好了,你们快点吃。大家都在等你们两个呢。”顾西美赶紧催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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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北武不知从哪里借了一辆军用吉普车,提前出门去拿车。过了十分钟,陈东来一家走出弄堂去跟他会合。文化站门口一堆大大小小的孩子丢下在玩的石子弹子轮子,簇拥着跟在他们身后。
“斯江,你去哪里?”
“去外滩。”
“斯江,你今天不去电视台表演节目吗?”
“不去,星期天才去。”
“斯江,你几点回来?我们等你一起跳房子。”
“好的,我们六点钟回来,要去阿爷家吃晚饭,吃好饭再跳房子好吗?”
“斯江,那是你弟弟吗?”
“不是,是我妹妹。妹妹、妹妹、妹妹!”斯江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
“小新疆——”人群里传来一声喊,不少孩子笑了起来。陈东来皱起眉头停下脚,身后的小孩们齐齐退后了两步,又一阵哄笑。顾西美扯住他:“走了走了,跟小孩有什么好生气的。以前他们不也这么叫斯江。”
一家人加快了步伐,斯南扭过头看了看人群,露出一口白牙,却什么也没说。
“斯江你妹妹好丑啊。一点也不像你!是不是新疆捡来的?”又有人笑着喊。斯江愤怒地回过头,一看果然是万春街里的皮大王杨光,坐她后排,没事就喜欢扯她辫子拽她书包踢她凳子抢她卷子。他爷娘都在黑龙江,从小被送回来跟着奶奶过,没人管,脸皮厚嘴巴臭到处惹是生非,偏偏他奶奶极为护短,让人没处说理。
看到斯江生气,人群里就有几个男孩追着杨光打:“你惹斯江生气了,看我们怎么收拾你。”
顾西美皱着眉拉过斯江,低声嘱咐:“不要理他们,一个个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只能当流氓阿飞,人见人厌,你离他们远一点。”
“流氓阿飞是啥?”斯南好奇地问。
“又关你什么事。”顾西美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要是再不学好,将来就是个女阿飞。”
“那我要当女阿飞。”斯南笑嘻嘻地立下志愿:“女阿飞女阿飞,真好听。”
这一路穿出去,难免碰上万春街众多街坊,好奇的目光惊诧的表情,打探的语气遗憾的微笑,还有意味深长的点头问好,顾西美走出弄堂已经一身汗哒哒。一刹那想到的竟然是还好四年前没带着“哈密瓜”回上海,不然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到万春街来。
斯江招手喊:“阿舅——阿舅!”
咦,握着方向盘的怎么是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人,女人,看着特别亲切的女人。
第二十八章
“过来这边。”顾北武笑着替他们打开车门:“这是我朋友周善让。今天麻烦她辛苦一天当我们的司机。”
周善让笑着朝他们挥手:“你们好。斯江、斯南对吗?名字真好听, 长得也可爱。”
顾西美不禁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难得一见的女司机,意味深长地朝顾北武笑了笑,说了声谢谢。上了车, 她替斯江擦了一下额头的细汗:“快叫阿姨好。”
斯江甜甜一笑:“周阿姨好。”
“斯江你好,我五一节在电视上看到过你, 你那个下腰后翻过来转过去还一字马, 太厉害了。”
斯江高兴得很, 红着脸直起腰背:“谢谢阿姨。”那个下腰翻转接一字马, 她练了一个多月,摔了无数次, 哭了好几回, 可是父母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有多努力, 也从没看过她演出。她平时得到的赞美很多, 都是“漂亮懂事跳舞好看唱歌好听”这类词,听着并没有什么感觉。没人知道她被老师踩着拉筋有多苦, 没人能体会她完成一组动作后的那种快乐和兴奋。意外得到了一个能理解她的人, 斯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周善让。
斯南揪住斯江的裙子绞了绞:“吾也想学。阿姐教吾!”
“好呀好呀。”斯江笑成一朵花。
周善让起动车子, 从后视镜里看到斯江的笑脸, 旁边却是一双黑白分明饱含警惕的大眼睛, 就忍不住笑了:“斯南你好呀, 听说你坐了五天五夜的火车?累不累?”
陈斯南箍紧了斯江的腰, 默默摇了摇头。
顾西美轻轻拍了她一下:“怎么这么没礼貌?阿姨跟你说话呢,快叫阿姨好, 看看姐姐多懂事。”
斯南一声不吭放开斯江,挤过陈东来的膝盖, 扒着车门看窗外。当着外人的面,顾西美不便教训她, 尴尬地笑了笑,又探身过去叮嘱:“你不要乱动门把手什么的知道吗?”
斯江压低了声音:“姆妈,囡囡没乱动。”她也挤过陈东来的膝盖,坐到斯南身边:“呀,快看,警察叔叔要换绿灯了,看得见吗?在那个高高的岗亭里,他手旁边有个小电风扇,控制开关就在电风扇下面的铁盒子上,他看见我们了呢——”
“红灯亮了!”斯南叫了起来:“他怎么做到的?像开电灯一样吗?”两姐妹开始热烈讨论。
吉普车敞着蓬,窗玻璃都没有,和兵团里常见的军用吉普不太一样。好在车一动就有风,行驶在悬铃木树荫下也不太热。顾西美暗暗留意周善让,猜测她是什么来头,能开军牌车出来显然是部队出身,见她穿着打扮又十分朴素,五官端端正正短发清清爽爽,白衬衫下头穿了条古里古怪的卡其色短裤,裤袋老大一只横在大腿边上,回力球鞋里连双袜子都没穿。
顾西美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周善让左手腕那块上海牌旧钢表上,猜测她家里人可能是给部队领导开车的,又或者是军区司机班的小干部。这倒让她松了一口气,至少阶级成分接近,谁也没高攀谁,谁也不用将就谁。像方树人那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资产阶级大小姐,她是坚决反对的,只有顾南红脑子瓦特还想要那样的弟媳,呵呵,人家只想把自己漂漂红好洗去黑五类的烙印而已,别说爱情了,连革命友谊都没有,幸亏没成。
已婚妇女通常自动肩负着做媒的使命,虽然自己选的丈夫大多不怎么如意,却对自己的眼光深信不疑,又或者喜欢把自己那套空中楼阁的婚姻观同幸福划上了约等号,极希望别人来遵循实践。当然幸福了是她做媒的功劳,不幸福就是当事人的责任了。
顾西美也不例外,加上多年来对弟弟的回报之心,使她立刻斗志昂扬起来。前面周善让却笑着和顾北武在随意聊天。
“你昨天怎么没给我打电话?早知道我陪你去火车站接人。”
“53次经常晚点,吃不准时间,拖着你一起等干什么。”
“你有这么好心?是预着今天好使唤我吧?”
顾北武笑着给她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子:“来,司机同志辛苦了,趁着红灯喝口水。”
周善让直接侧过头,在他手上喝了一口水,挂挡起步:“算你有点良心。为人民服务,不辛苦不辛苦。”
顾西美在心里掂量了一番,便往前凑了凑,笑着问周善让:“小周啊,你和我家北武是怎么认识的?”
周善让含笑溜了顾北武一眼:“能交待吗?你交待还是我交待?”
顾北武也笑了:“我和善让的二哥是朋友,去年她也考上了北大,我们正好都在经济系。”
顾西美默了默,才笑叹:“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小周也是上海人?你普通话说得真好,能考进北大——真是了不起。有空来我们家坐坐,阿拉姆妈是扬州人,做的扬州菜好吃得很。”
顾北武侧过头看了自家二姐一眼,挑了挑眉。顾西美眼乌子在前方转了一百八十度,不接翎子。
周善让打了方向灯,转过方向盘:“我爸是湖北人,我在南京出生,算半个南京人。咦?我来告个密,顾北武刚才交待得不彻底,避重就轻。老顾同学,我看你有问题,问题还很严重,隐瞒就是说谎,革命群众可不容糊弄,要不还是我替你补充一下?”
车上的人除了斯南都哈哈大笑。斯江急切地催:“阿姨你快说你快说,舅舅从来不说他年轻时候的事!”
顾北武无可奈何,长臂一伸在斯江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舅舅现在也很年轻好吗?周善让你考北大干什么?你应该去清华才是。”
周善让乐不可支,爽朗的笑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她拍了拍方向盘说:“顾北武67年串联去重庆的时候,和我哥干过架,两人运气好,都没死,进了医院做了病友,出院后又一起串联去北京并肩作战,最后是在北大打输了?两个人都受了伤,灰溜溜逃回南京在我家窝了一个月。我负责照料他们两个伤员。我哥最惨,还被我爸用皮带抽了三十下,屁股都烂了。哎,你这些光荣历史没跟家里人说起过吗?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揭露了你的真面目。揭批无罪!”
顾北武无奈地挠了挠额头,往后看,斯江一脸惊愕,斯南一脸崇拜,顾西美陈东来夫妇目瞪口呆,不由得苦笑起来:“十几年前的事了,你们回去别跟外婆说啊,我请你们吃饭。”
陈东᭙ꪶ 来叹了口气:“北武啊北武!你真是——”他一直知道顾北武有问题,没想到问题严重到这个程度,六七年重庆武*斗,那可是火包弹机关木仓都用上的,还互相杀俘虏,想想就毛骨悚然。
顾西美恨恨地骂:“十三点,侬脑子瓦特了!”
斯江点头:“我不说,说了外婆会哭的,又要拿鸡毛掸子抽你了。”
周善让噗嗤笑出声来,溜了顾北武一眼:“啧啧啧,北京大学高材生暑假惨遭慈母毒打,倒也能上个新闻。”
顾北武摇头:“你都几岁了还这么贫?就会坑人,沙坑。”
顾西美见他们言谈这么亲昵,感觉这个媒三只手指捏田螺,稳当当的,越发高兴:“那小周你二哥是在上海当兵?”
“我二哥?被我爸赶去延安种田了。我爸在警备区,他身体不好,八月底才能退下来回南京。我趁着放暑假来探望一下老父亲,正好接他回去。”
“哦哦,退下来好,好好养养身体。小周你真孝顺。到底还是女儿贴心啊。”顾西美更满意了,周善让要是嫁给顾北武,在上海没有娘家,就会对老公一心一意,当然也就不会为难斯江了。这种时候她是不会去想自己得到过娘家多少帮助的。
周善让被顾北武含笑瞥了一眼,偷偷吐了吐舌头,又支使顾北武:“再来口水。你们热不热?晒吗?要不要把车篷支起来?我靠个边五分钟就能装好。”
斯南扒住驾驶座叫了起来:“别别别,这样舒服,不热,我不热,有风。”
陈东来抱住她:“别闹斯南,阿姨是驾驶员,要听驾驶员的话懂吗?”
“行啊,你这么小都不怕热,我也不怕热。对了,斯南,听说三十里风口和百里风区一年到头刮十级以上的大风,这次怎么样?你们火车还顺利吗?”周善让接住斯南的话问。
斯南站了起来大声说:“十二级!十二级的大风,火车这样摇,还在铁轨上抖,这样这样,空通空通空桶空桶的,可好玩了。”她一边抖一边晃:“架子上掉下来好多吃的,咣咣咣,当当当。你肯定不知道,我就是这样当当当地从姆妈肚子里掉出来的。”
周善让笑得手软,车头都晃了几下:“斯南你怎么这么可爱,你太厉害了吧,你在火车上出生的?”
“是的是的,我妹妹超级可爱!”斯江笑弯了眼:“妹妹在火车上出生的,还上了报纸呢。”
“报纸?在哪里?我要看!”斯南眼睛一亮。
“看什么看,看侬只头,快点看外滩,外滩到了。”顾西美一把按下陈斯南:“马上九点钟了,海关大钟要播东方红了。东方红,太阳升——”
第二十九章
这一整天跑了陈毅公园、和平饭店、大世界、人民公园, 晚上周善让驱车直奔“远东第一高楼”国际饭店。
斯南站在楼下仰起脖子,小身体往后斜着倒在斯江身上,高声数:“一、二、三、四, 等下,我重新数, 一二三四五六, 好像又错了, 一二三——数不清!”
斯江数了一半, 眼花了,直接认输:“真的数不清。阿舅!快告诉我们到底有几层?”
“一共二十四层, 你们数不清的有二十二层。”顾北武笑着抢拍下外甥女们傻傻数楼层的镜头, 人几乎趴在了地面上, 起身前敲了敲地砖:“下面还有两层。”
周善让蹲下来搂住斯江斯南, 一脸神秘地说起悄悄话:“下面两层啊有个大金库,专门放黄金, 里面堆满了金砖!啧啧啧, 进去要戴大墨镜, 不然眼睛会被金光闪瞎了。”
两姐妹张大了嘴。斯南两只小手突然捂住眼睛, 从指缝里看向顾北武:“舅舅, 这样我还会瞎吗?”
周善让笑得不行, 在斯南手上猛亲了一口。吓得斯南跳开来抱住斯江, 转头看看周善让,做了鬼脸高声喊:“怪阿姨, 不许香我面孔。只有我阿姐能香!”
斯江幸福得直冒泡,捧着斯南的脸就亲了好几口。斯南嫌弃地推开她:“侬香得太多, 噻是涎唾水,吾臭忒了呀!”躲到陈东来的身后。
一行人说笑中走近大门, 顾西美突然想起国际饭店吃顿饭要二三十块钱。她一家四口人,怎么也没有让顾北武掏钱的道理。陈东来却没有这个自觉,高高兴兴地指着旁边的西饼屋说:“晓得伐?全上海最好吃的蝴蝶酥就在这里,爸爸小时候跟着阿爷来买过。味道真是好。”
周善让笑道:“斯江爸爸你真时髦,那我去买点蝴蝶酥。你们先进去等我。对了,今天晚饭谁也别和我抢,让我给你们一家接风,能看见电视里的小明星,还认识了当当当生在火车上还上了报纸的小小明星,我太高兴了。”她挥挥手径直跑进了西饼屋。
顾西美捅了捅陈东来,低声埋怨了两句。陈东来赶紧掏出身上的二十来块钱:“北武,你拿着,我们这么多人,怎么能让小周同志请客呢。她开车苦了一整天,该我们请她吃饭。万一不够麻烦你先垫一下,回去我给你。”
顾北武笑着摇头:“没事,让她请,她在北京可没少吃我的。”他揉了揉斯南的短发:“囡囡等下放开肚皮吃,替舅舅吃回本,吃吐了也没关系,吐完接着吃。”
“吃完又再吐?”斯南有点犹豫,这个力气活听起来有点辛苦。
斯江护住妹妹一脸不乐意:“阿舅讨厌,吃吐了人很难受的,才不要呢。妹妹不要理阿舅,再好吃的东西我们吃到七八分饱就行了,这是阿娘教的。”斯南却已经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两眼放光砸吧了一下舌头挺胸抬头准备上战场,不免又被顾西美教训恶形恶状要不得。
周善让提着几个袋子跑了进来,指着大堂地上一个位置说:“看那里,那里就是上海的坐标原点,地图的正中心。走走走,我们都去当一下全上海的中心!”
斯江斯南欢呼着跟她去了。
上了十四楼的摩天厅,周善让熟练地点好菜,带着两个女孩儿去看夜景。顾西美局促不安地四周看了看,低声问顾北武:“她爸爸是不是部队领导?大领导?”
顾北武正在给相机换胶卷,头也不抬地答:“是。马上退下来了。”
“那还是算了。”
顾北武一愣:“什么算了?”
顾西美叹了口气:“本来我看小周和你蛮般配的,想拉拢你们一下做个媒,现在——”
顾北武失笑:“她爸是领导,你弟就配不上了?”
“你是男人,要看老婆脸色过日子怎么行。又不是上门女婿。”顾西美正色道:“我的话恐怕不好听,但我是你姐,肯定不会害你。你现在考上北大了,将来肯定有大出息,靠自己奋斗挺好,犯不着和那样的家庭掺和在一起,你做得再好,人家也以为你是靠老婆的,不值当。”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再说站得高摔得也狠,你看看四*人*帮,看看□□,以前多风光?现在呢都成罪犯了。你以前就不本分,现在也该收收心了,犯不着和她——”
陈东来止住她的话头:“西美,北武自己心里有数,你别——,好了,不说了,小周回来了。”
顾北武笑着招呼斯江斯南到他身边坐。不一会儿,茄汁鲳鱼、红烧蹄髈、四喜烤麸、蟹粉豆腐,上一道菜斯南就哇一声,十分应景地喜庆。周善让点了一瓶八块钱的茅台酒给陈东来和顾北武喝。顾西美忙着给斯江斯南夹菜,心里越发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真没说错。
斯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半杯桔子水,张大嘴吐出舌头给斯江看:“阿姐看,黄了吗?”
斯江笑弯了眼:“黄了黄了。我也要黄一下。”周善让也兴致勃勃地也要参与。她和顾北武一样,都属于长袖善舞的人,言谈风趣,又特别愿意和斯江斯南说话,不端大人架子。难弄如斯南,都慢慢待她随意了起来。即便顾西美已经把她从弟媳妇的名单里划去,仍不免佩服她会做人。
等差不多吃完了,周善让从西饼屋的袋子里取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六块小蛋糕,上面一层是厚厚的糖粉酥皮,嵌着杏仁。
“今天是顾北武同志的生日,我代表咱们77经济系的同学们祝他生日快乐,学习进步,早日成为国家栋梁。”周善让笑眯眯地把蛋糕分到每个人面前:“欧美人的习惯是弄一个大蛋糕让寿星来切,还要点根蜡烛唱生日歌,我们呢,就意思意思一下,主要是尝尝这个酒醉蛋糕,斯南斯江,蛋糕我保证超级好吃,但是里面有一点点酒,你们怕不怕?”
斯南打了个饱嗝:“我不怕!”
斯江却有点难过:“阿舅,今天是你生日吗?七月十八号?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的生日!你都没告诉过我。”
顾西美诧异地问:“北武今天生日?谁说的?姆妈不是一直都想不起来你生在哪天?”
一桌人都瞪大了眼,天下竟还有不记得自己孩子生日的姆妈?顾北武笑着捏了捏斯江的脸:“舅舅是个没生日的人,外婆连生我的月份都记不清了。报户口的时候随手报了个七月十八号。”
周善让一看斯江眼里氤氲上了雾气,赶紧举手解释:“怪我怪我!是我偷看了你舅舅的学生证,才发现他生日只和我相差三天,他要是耐心一点等一等我,就和我同一天生日了,所以才一不小心就记住了。”
斯江眨了眨眼破涕为笑:“周阿姨你的生日是三天后?”
“是啊。”
“那我也祝你生日快乐学习进步身体健康。”斯江甜甜地笑了:“谢谢阿姨关心我舅舅,你对我舅舅真好。请你对他一直好下去。我舅舅可好了,他聪明善良又能干,还很乐于助人,他长得也特别帅,比我们电视台的主持人帅多了。对了,我舅舅画画也画得好,还会修电灯、收音机、电视机、照相机,没有他不会的。他还很孝顺,冬天会帮外婆洗脚,他力气也大,我外婆家的浴桶这么高,装满了水特别重,舅舅两只手一抱,就能抱到外面去。周阿姨你和舅舅在一起上大学,以后再一起工作,如果你们生一个宝——”
顾北武一把捂住外甥女的嘴:“陈斯江小朋友你够了啊。你这大半年都学什么去了?明天开始每天一张数学卷子啊。”
周善让咬了一大口蛋糕:“喂!顾北武你快放开斯江,斯江你接着说,阿姨特别爱听。别怕,数学卷子我帮你做。”她朝着顾北武笑弯了眼。
顾北武脸上突然就有点发烫。他松开斯江低头尝了一口蛋糕,酥皮很脆很甜,蛋糕松软,白酒对冲了酥皮的甜度,混合成一种醇厚的醉人口感,又从喉间返回舌尖,格外清香,还捎上了一点点隐秘又干脆的辛辣。
***
下到大堂,斯南喊着要去上厕所,顾西美气得要命:“刚刚明明问你要不要去上厕所,你偏不去,现在浪费大家时间!就你从小屎尿多。”
斯南脖子一梗:“我刚才没有尿尿!嘘不出来!”
“你轻一点!别人都听见了!”顾西美手霍地一伸,看到斯江又缩了回来:“快去快去,烦死人的小东西。”
斯江牵着斯南跑去厕所。斯南被蛋糕里的那一丢丢白酒熏得小脸酡红,跑起来东倒西歪,在厕所门口嘭地撞上一个人。
“对不起——对不——”斯江吃了一惊:“方姐姐?”
方树人也很吃惊:“斯、斯江?是斯江吗?”
斯南憋得慌,甩开姐姐的手自己进去了。
斯江惊喜之后就板起了脸,想了想忍不住抱怨:“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方树人一怔,莫名很心酸,弯下腰轻笑道:“没关系,方姐姐还喜欢斯江你,很喜欢很喜欢。”
她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孩子了,斯江是她唯一接触过的孩子,用姆妈的话来说,斯江就是个小天使,或许靠这个可爱的小天使,她也很容易度过余生,至少这两年她过得不坏。
斯江红了眼圈:“那你为什么不肯做我小舅妈?!舅舅明明问过我要不要你做小舅妈的!”
不过才过去两年,对方树人来说已如隔世。她轻轻叹了口气,抿了抿唇:“对不起斯江。”
斯江摇摇头,从她身边走进厕所,突然又回过头来大声说:“我有小舅妈了,她对我和妹妹可好了,对我舅舅更好!她今天还帮我舅舅过生日,请我们吃蛋糕呢!”
方树人看着她极漂亮极肖似顾北武的脸,有点走神。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突然很想学习如何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最好能说得圆圆满满大家满意她自己也满意。
“恭喜。”最后她嘴里却冒出两个不知所谓的字。
“阿姐阿姐!”厕所里传来斯南的叫声。
斯江握了握拳:“再见!”。她跑过去一看,却见斯南蹲在马桶盖上,哭丧着脸:“尿、尿漏在外面了。”
“没事没事。擦干净就好了。”
斯江回头,却是周善让笑眯眯地伸出手:“来,没事的。斯南,阿姨先抱你下来,替你擦干净,然后我们一起用草纸把地上擦干净,出去了告诉服务员,她会再进来认真打扫的。”
斯南两条小细腿抖啊抖地站了起来,落在周善让的怀里,哇地哭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的,我不会,我来不及了,别、别告诉姆妈!”
周善让轻轻拍着她的背:“好的,这是我们三个的秘密,谁也不说好不好?”
斯江把马桶冲了,拿了一叠草纸开始擦马桶圈,不知怎么也哇地哭了起来。哭了又很懊恼,明明是舅舅的生日,明明这一整天这么开心,她怎么能哭呢,越懊恼就越伤心,眼泪哗哗止不住。
方树人在外头静静站了片刻,转身离开。顾北武大概就在不远的地方吧,她并不想见到他,去年那套放在门口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就当是树山哥送来的礼物。她沿着角落匆匆穿过大堂,顾北武正站在那个原点上往楼顶看。而她的丈夫唐思成正在楼顶工作,监听全市的电波。
门外的暑气迎面扑来,蒸干了或许根本没有存在过的泪痕,方树人快步走出几十步,才回头看了看国际饭店的楼顶,不知怎么突然希望顾北武已经不再偷听敌台了。可前几天台湾电台里播出的那把动人的歌声却在她脑海里萦绕不去。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对了,她今天没能买到姆妈想吃的酒醉蛋糕,师傅说一天只做两次,今天下午两点的那批,刚刚被人买完了。她只是不凑巧来晚了一步。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七月下旬的万春街, 出了黄梅天,碰不上台风天,就是一年里最难熬的日子。大清老早, 弄堂里摆满了吃饭台子小矮凳,人来人往。新媳妇拎着马桶, 小囡捧着痰盂罐, 往弄堂口公共厕所去。
陈斯南担任“倒痰盂官”已经快一个礼拜了, 瘦黑小的她一改往日的灵活, 走三步歇两歇,蹲在路边看人家早饭吃啥, 难免被老头老太嫌弃:“小鬼头侬走开走开, 痰盂摆勒阿拉切饭台子边浪, 腻惺伐色, 快点去快点去”。(小鬼你走开走开,痰盂罐摆在我们吃饭桌子边上, 恶心死了……)
斯南哈哈笑, 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弯腰端起痰盂再往前挪, 看到人家夹煤球出来, 放下痰盂摩拳擦掌也想试一试, 还想去摸一摸烧得通红的煤球, 吓得人高喊:“覅碰!覅碰!”。等看到住在一只门洞里的人们为了抢水龙头吵相骂,她又轧闹忙在旁边挥拳踢腿, 唯恐天下不乱:“打呀!打伊呀!踢伊!”让人哭笑不得。
等排长队倒好痰盂,她的事就更多了, 丢下痰盂找个近一点的水龙头,踏在小矮凳上把自己的手洗干净, 晃悠到文化站门口,翻花绳踢毽子跳房子这种她是不屑玩的,打弹子滚铁圈拍糖纸和香烟壳子,她一样样碾压过去,等离开的时候,两只裤袋鼓囊囊沉甸甸快掉在膝盖弯里。陈斯南拉着裤腰带叹气,嗐,上海这些笨蛋玩的水平实在不行。她在沙井子打弹珠,和沈青平朱镇宁他们挖出沙道,堆起沙丘,加水做出小泥坑,那个难度才有意思,照样想进哪个洞就进哪个洞。当然,多年后她在高尔夫球场挥杆时,总有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也没想起来是童子功的影响。
头一天,万春街的男小伟们都以为她是运气好,现在看见她就有一半人打了退堂鼓,那么好看的玻璃弹珠,搜集了半个月的糖纸,从大人抽屉里偷出来的香烟壳子,居然全部输给一个四岁的小新疆,谁说出去谁是戆徒儿子!又有那不服输的,叫来对面和平新村康家桥严家宅的小伙伴们,守株待兔,只等赢了陈斯南就把战利品对半分,结果铩羽而归全军覆没。
这天,杨光带着四五个大孩子守在文化站门口,见陈斯南来了,就上去笑呵呵地问:“和平新村里有个水塔,我们今天比赛爬水塔,谁第一个爬上水塔,谁就是老大,手里的弹珠糖纸香烟壳子全归他,你敢不敢去?”
斯南眨眨眼,转头东看西瞧。有两个和斯江玩得好的小姑娘就喊:“南南,覅去,老吓人的,水塔老高的,侬来跟阿拉翻花绳吧。”
又有几个小男孩笑哈哈地叫:“就是就是,小新疆你不是小姑娘吗?去玩花绳吧,你没小鸡鸡,没胆子的!”
杨光弯下腰,伸手想捏斯南的脸。陈斯南头一偏他捏了个空。
“算了算了,以为你蛮厉害的,我们才等你到现在,走吧,我们走了,女的就是女的,没用。”杨光拿出一个皮弹弓挥了挥:“你要能爬上去,这个就是你的。”
“给我给我!杨光给我!”四五个小男孩拥上去抢。杨光哈哈笑:“谁第一个爬到顶就是谁的!我说话算数!”
十几个男孩子一簇堆往外走。那几个小男孩对着陈斯南吐舌头粥鼻子瞪眼睛地做鬼脸。
斯南眨了眨眼,默默跟在了队伍后面,切,爸爸单位的钻井她都去过,水塔算个屁咧。
杨光转过身看到她,得意地笑了,爬水塔时就能吓唬她,吓不到就把她一个人关在水塔里,天黑了再放出来,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赢他们。
***
斯江拉着陈东来急急忙忙跑向和平新村,眼泪和汗一起往外冒。囡囡胆子也太大了,杨光那个坏胚子肯定会使坏的。
水塔下面围着一帮孩子,正在尖叫,看见大人来了叫得更起劲。
斯江一眼就看见了中间的斯南,冲了上去:“囡囡,你没事吧?!”
斯南却高声喊了起来:“爸爸!他耍赖,说好我爬上水塔那个皮弹弓就给我的!”
杨光高高举着皮弹弓,在一群五六岁的男孩子的围攻中左躲右闪声嘶力竭:“没!我没说——”谁想得到这个新疆小猴子爬得那么快,他们还没追上她她已经一溜烟地下来了。气死人!
“你说了你说了,我们都听到的!你想耍赖!不要脸!”男孩子们不乐意,斯南说了,谁抢到那个皮弹弓给她,她赢来的弹珠糖纸香烟壳子就全部分给他们。
等陈东来搞清楚原委,杨光已经寡不敌众,被压在地上蹭了一脸的泥。
“囡囡,你跑来爬水塔半天不回家,姆妈发大火了,我们快回家吧。不要理他们了。”斯江拖着斯南走。
“我的弹弓!我的弹弓!我赢来的!”斯南挣脱姐姐的手,把裤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给虾兵蟹将们,高兴地去接自己最想要的战利品。
陈东来板着脸一把夺了过去,丢回杨光身上:“不许拿!那是别人的东西,回家!你看看你一身的灰,痰盂罐呢?你丢哪里了?还有你们——”他转头教训皮孩子们:“知不知道爬水塔很危险?摔下来要进医院,甚至没命,你们是谁带的头?我要去找他家长。”
杨光接住皮弹弓恶狠狠地朝斯南挥了挥,一溜烟地跑了。一看大人发火,十几个孩子呼啦一下作鸟兽散。
斯南甩开他的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跟只小狼狗似的龇牙:“我的弹弓!我的弹弓!”
“你还犟?”陈东来吸了口气,再看看那高高的水塔,一颗心被揪得疼:“你一个女孩子,成天跟男孩子玩在一起干什么?在新疆就无法无天,天黑了也不回家要你姆妈到处找你。回来上海还这么不守规矩,你知不知道摔下来有多严重?会摔死人懂不懂?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危险的事不许做,死懂不懂?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和姐姐了!”
“我的弹弓!我赢的就是我的!”斯南大眼里蕴了泪,却仰着脖子红着脸硬摒住了,她扭过头看向斯江:“阿姐,是我的!我第一个爬到顶的,我赢来的弹弓!爸爸不讲理!”
斯江心疼地搂住她安慰她:“囡囡乖,姐姐知道你最厉害了。阿舅也有皮弹弓,在阁楼上,我们回家拿好不好?阿舅肯定愿意送给你。”
斯南的眼泪滚出眼眶,她用力推开斯江: “我不要!我就要那个!就要那个!”
斯江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陈东来一巴掌拍在斯南屁股上:“你还敢对姐姐动手?!爸爸从来没打过你,今天真的必须好好教训你,你知道错了吗?乱发脾气不讲理!”
斯江一愣,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阿爷冤枉了挨打的事,她扑过去抱住爸爸的手:“不许打妹妹!妹妹没错——囡囡囡囡!”
陈斯南哭着大喊:“我讨厌爸爸!讨厌姐姐,讨厌你们!讨厌讨厌讨厌!”一扭头咚咚咚飞快地跑远了。
“陈斯南——站住!不许跑!”陈东来带着斯江赶紧追。
武宁路上脚踏车公交车小汽车来来往往,陈斯南沿着上街沿钻得飞快,一转弯,人就不见了。
斯江急得哭了出来,她小时候离家出走时对周边几条马路很熟悉,而且走到文化宫就遇到了舅舅。可斯南才回来几天,完全不认路,舅舅又出门了,她要是遇到坏人——斯江想都不敢想。
“别急别急,别慌啊,她走不远的,她还小,跑不快,斯江,你别哭啊。”陈东来不知道是在安慰斯江还是在安慰自己。他抻长了脖子,心却悬了起来。
***
斯南不敢过马路,窜进了旁边的弄堂里,边跑边哭,退出几次死弄堂后才发现每一条弄堂都大同小异,上面晾着乱七八糟的衣裳,下面堆着乱七八糟的物事,放暑假的孩子东跑西窜,她疑心自己已经回了万春街,就问了公共厕所在哪里,找到了厕所,也是又脏又臭,但是却没有她丢在厕所附近墙角边的痰盂罐。她走回弄堂里问一个老太太。
“万春街?”老太太摇头:“迭里是康家桥11弄呀,勿是万春街。侬是啥宁噶格小囡?(你是谁家的小孩)几岁了?哪能乱跑呢?认得路伐?勿认得吾送侬回去,侬屋里万春街几弄几号啊?”
斯南想起刚才挨的一巴掌,摇摇头转身跑了。她怕出了弄堂就被爸爸抓回去,姆妈打起来才是真疼,索性找了个阴凉的地方蹲着,墙角正好有蚂蚁在搬家,一群蚂蚁扛着一只死掉的蝉从她脚边过去,她看得入迷,一时就把屁股上的疼和拿不到那个弹弓的气愤抛之脑后了,却不知道家里已经翻了天。
“你打她了?”顾西美懵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斯江说了什么,她拧着眉腾地丢下手里的棉鞋,火冒三丈:“你打她干什么?她才几岁?她是第一回爬水塔?还是第一次发牛脾气?我辛辛苦苦火车上折腾得半死才养下来的,你就这么给她一巴掌?我多少天没得觉睡才养得她生龙活虎的,你就帮着外人打她?陈东来,你不会当爸爸就别当,求求你别给我添乱都不行吗?你回来找我干什么?还不快点去找警察把斯南给我找回来!她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就——阿拉日脚覅过了,离婚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