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景生顺利地出了院, 回到万春街。斯江斯南和顾阿婆搬到了阁楼上,把楼下房间让给了他。斯江学会了骑脚踏车,但是顾东文不放心她带景生, 天天把菜放到店里后就回家送景生上学,幸好顾北武这辆脚踏车买得好, 斯江坐前面, 景生抱着拐杖坐后面, 两个书包挂龙头上, 顾东文依然骑得又稳又快,还有空逗斯江说话, 一路铃铛声伴着笑声卷过冬日的万航渡路, 给枯枝交错下的小马路平添了不少生气。
学校大门口挂了横幅:“欢迎顾景生同学重返校园。”门房外一溜的宣传板, 贴着剪报和照片, 很是隆重,还配备了一个轮椅, 日后初二(4)班的班干部们会轮流在校门口接景生去教室。顾东文看着人群簇拥着景生进了教学楼, 不由得笑着摇头, 比起他以前摔断腿的经历, 真是天差地别。
斯南一个人闲得无聊, 逗完斯好跑去康家桥转了一圈, 谁也没碰上, 又晃荡去西宫,在溜冰场上灰头土脸摔了好几跤, 幸好天冷刮大风,学生们又都在上学, 她摔跤的糗样也没被多少人看见,最后买了个烘山芋蹲在马路牙子上吃得小肚子暖和和地才回了万春街。
顾阿婆正要出门找她回来吃中饭, 见她自己踩着饭点回来了,啧啧两声:“你这狗鼻子倒是灵,跑去哪里了?也不跟阿婆说一声,你姆妈打电话回来找不着你。”
“我去看阿弟了。”斯南有点紧张:“姆妈骂我了?”
“没。”顾阿婆把鸡汤里的一只鸡腿夹给她:“就说要回来过年。”
“我喜欢吃鸡脚爪,鸡腿留给大表哥吃。”斯南把鸡腿上沾到的米粒拨开,把鸡腿放到空碗里,心里暗叫不妙,要是姆妈发脾气骂人倒好了:“那我爸回来吗?”
“回来,一起回。南南这次要么别走了,留在外婆家,就上你姐她们那个小学好不好?”顾阿婆听西美的口气还要把斯南带走,舍不得,先和她通个气统一战线。
斯南苦哈哈地看着外婆,可惜挤不出眼泪:“外婆我也想的呀,我不想去乌鲁木齐,乌鲁木齐冻死人,而且那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怕。”
“装吧,你再装。”顾阿婆筷子轻轻敲在她头上,没好气地说:“你都敢一个人跑回上海了,什么拖拉机转大卡车转火车的,这一路上你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怕什么?”
“说了好多遍啦,我不是一个人坐拖拉机的。”斯南殷勤地把鸡翅膀送到外婆碗里:“西日阿洪爷爷经常带我去阿克苏,我和他可熟了。”
顾阿婆眯着眼撕下鸡翅尖,把鸡翅根搁到边上的鸡腿上:“放屁,什么不是一个人?就算你说上一百遍,那什么大蒜哥家的十几袋洋山芋和两条狗,也变不成人。”
“沙木沙克大哥,外婆你叫他大蒜哥听起来哈奇怪。”斯南咯咯笑。
“不是你说的沙木沙克就是大蒜的意思嘛。”顾阿婆拨了一大勺塔菜炒冬笋给她:“你怎么总不吃绿叶菜?在新疆洋山芋吃多了你也变成洋山芋了吧,你阿娘说了,小霞子(小孩子)要多吃绿叶菜,维生素几来着?”
“苦的。”斯南苦着脸把碧绿的塔菜拨开,不情愿地夹了两根冬笋塞嘴里。
“哪里苦了,冬笋比肉还贵,不识货。”顾阿婆把鸡汤里的两个小蛋黄捞出来:“你倒有良心,知道疼人,鸡腿留给阿哥,鸡翅膀要留给阿姐,那你把这两只蛋黄吃了,母鸡肚子里的,最补了。”
“两个我吃不下,外婆你帮我吃一个。”斯南又还给她一个,没忘记送走几根菜叶。
“叫你吃你就吃,烦死了你,掏出来一串蛋黄呢,锅里还多得很。”顾阿婆瞪了她一眼,蛋黄连着菜叶子又回到斯南碗里:“我还有一点早上剩的咸鸭蛋要吃掉呢。”
“我不爱吃蛋黄。”斯南嘟起嘴:“我就爱吃肉。”
“嗐,谁家天天吃肉啊真是的,你舅舅开饭店的,还天天求爷爷告奶奶跑四五个菜场买肉买鱼呢。明天冬至夜,肉管你够行了吧?蹄髈汤里笃上冬笋百叶结和咸肉,还有狮子头你和斯江都爱吃的,景生嘛,半只老母鸡炖那个什么胶水,啊哟,也不知道算发好了没……”顾阿婆念叨起来。
斯南就着鸡汤几口扒完饭,屁股又坐不定了,抻着脖子看外头有没有下雨,琢磨着后半天要去啥地方白相。
“你不许再野出去了啊,乖乖的在家待着,省得我找都找不到你。”顾阿婆随手指了指:“你阿姐那么多书,你待在家里好好看看书,等你阿爷过几天去问好学校,赶紧插班去上学,到时候你姆妈也就没法子了。”
斯南啃着鸡翅膀点头:“外婆你真厉害,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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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了学,顾东文骑着车把景生和斯江送回家,家门都没进就又往店里赶。
斯江背着两个书包,小心翼翼地扶着景生上楼。
“阿哥当心门槛。”“阿哥,上楼梯当心点,扶牢扶手。”“阿哥,歇忒一歇伐?慢慢交。(休息一下吗?慢一点)”斯江轻声提醒个没完,景生觉得耳朵比腿还累,她比自己还辛苦。
两人一进门就见斯南趴在餐桌上背对着他们在琢磨什么,嘴里还喋喋不休数着:“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南南,你干嘛呢?”斯江好奇得很。
斯南立刻扑在了台子上,抬头瞄了一眼大钟,慌里慌张地说:“没,没什么。”
景生驻着拐杖走到她边上,从她手臂下抽出一张黄色的小纸条来。
“我就是阿哥的拐杖,随便你用……”景生眉头一蹙,脑子里出现了一万个问号,这字明显是斯江写的。
斯南心想自己搞砸了阿姐用心给阿哥准备的新年礼物,完蛋了,她下巴搁在桌上,举起手里的小学四年级语文书,眨巴眨巴着大眼坦白从宽:“阿姐,真奇怪,我明明是找你的旧课本的,却有个装满了小星星的牛奶瓶突然掉到我手里了——”
斯江手里两个书包砸在脚上,血直往脸上涌,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盯着斯南手边那个牛奶瓶,简直把牛奶瓶盯出花来。
斯南举手作投降状慢慢跪直了身子,一脸求原谅:“我就是想知道这么好看的星星是怎么折出来的,才随手拆了一个,然后又拆了一个,又拆了一个。不过阿姐你看,我已经折好四十二个了。”她转向景生,一脸谄媚:“阿姐要送给阿哥九十九个星星,每个星星上都有一句话,阿哥,这个新年礼物侬开心伐——呜呜呜——”小嘴巴被斯江牢牢捂住了,还吃了阿姐好几下眼刀。
斯江还没想出怎么才能把这很不幸的幸运星事件糊弄过去,景生却又拿起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轻声念道:“如果十二月你能出院,我们一起去大姨娘那个舞会吃免费大餐。”他抬起头看向斯江:“这个礼拜天——阿拉还去伐?”
斯江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当时心情激动写下来的心里话,隔了一个多月听起来实在太奇怪了,怪里怪气的,戆得要命。她松开斯南,别过脸干咳了两声:“阿哥你腿还没好,姨娘前天不是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到时候我们带上南南再一起去白吃白喝吧。”
景生见她这么不自在,心念一转,突然意识到这些星星应该是她上个月准备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至于为什么藏在这里没送成,他有了点猜想,大概是被九百九十九个纸鹤打击到了没好意思送,毕竟斯江那么要面子脸皮还薄。
“你别折了。”景生戳了戳斯南的手:“你这爪子折出来怎么不是歪的就是瘪的,丑死了。等下我拿点纸鹤给你玩,随便你怎么折腾。”病房里的纸鹤过完生日就取了下来,不少护士和病友觉得稀奇来讨要,他跟王璐说了一声,送出去不少,还有百来个出院的时候带了回来,放在了阁楼上。
斯江绷着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她就知道这些幸运星一点也不幸运,在哪都会被纸鹤比下去。却听见景生若无其事地对斯南说:“我们班女同学都在福佑路小商品市场买纸鹤,便宜得很,一千个才几块钱,你要是喜欢,等买烟花爆竹的时候给你买一堆,随便你怎么弄。这星星你别糟蹋了,你阿姐好不容易一个个折起来的。”
斯南立刻跳了起来:“好咧,我要玩纸鹤,会飞吗?多大?阿哥你给我几个玩?十个行不行?”
斯江低头靠在桌边,无意识地把一个瘪塌塌的幸运星拆开,上面写了什么她也没看进去,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阿哥刚刚的意思是不是她这自己做的九十九颗幸运星比别人买的九百九十九个纸鹤更宝贵呢,这个念头一起,她跟打了鸡血似的振奋起来,又不好意思多问,手指头有点发麻,折好的星星掐了半天边也没鼓起来。
景生驻着拐杖走到梯子下面,遥控指挥阁楼上的斯南:“床下面有三个箱子,中间那个你拿出来,看见了吗?那你看看右边那个放卷子的箱子下面有没有。”
斯江晕乎乎的把斯南折的丑星星还有一堆纸条都收进箱子里,一声不吭地进了里间,坐到床上的时候才想起来这床已经让给舅舅和景生睡了,她赶紧又站起来,抱着箱子回到客堂间。斯南已经坐在桌边分尸纸鹤了,嘴里“咦、哦、呀”地不断。景生坐在边上准备开始做功课。
“咳咳。”斯江挨着斯南坐下,溜了景生一眼,开始重新折幸运星:“斯南你手真多,下次可不许啦,本来是要给阿哥新年一个惊喜的,现在你看看——”
“对不起没关系谢谢你!嘤嘤嘤,阿姐阿姐阿姐——”斯南的下巴搁到斯江手臂上蹭了蹭,又探头问景生:“阿哥,你还是老开心的对不对?星星还是这个星星嘛。”
“谁说的?”景生头也不抬:“被你弄得一塌糊涂,我气都气死了。”
斯南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大表哥你骗人,你眼睛比真的星星还亮呢,嘴巴都合不拢笑到现在,就知道骗我小孩子,不睬你了。”
“不睬拉倒。”景生话这么说,脸却别开来,眼风扫过旁边的玻璃窗,用力抿了抿一直上翘着的嘴角。
“睬的睬的,我错了,阿姐对不起,阿哥对不起。睬睬我吧,大表哥你最好了。”斯南跑到景生身边跟哈巴狗似地讨好他。
楼下传来顾阿婆和冯阿姨说话的声音,天渐渐暗了下来。
“收衣裳啦——囡囡,把衣裳收回去——”顾阿婆一边洗菜一边扯着嗓子朝楼上窗户喊。
斯江推开窗:“嗳,晓得了。”冷风扑上脸,烧得滚烫的脸颊一下子舒服多了。
景生托住晾衣杆的一头:“给我。”
“阿哥当心点。”
景生看着手里一点点回来的晾衣杆,突然问了句:“啥辰光一道去看电影?侬要请客中冰钻格对伐?(什么时间一起去看电影?你要请吃中冰砖的对吧?)”
“啊?”斯江手一松,晾衣杆的另一头敲在窗台上,“嘭”的一声闷响。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进了八十年代后, 圣诞节慢慢在上海的年轻人之中普及开来,经过上级部门的批准,基督教青年会前年就在青年会宾馆举办了圣诞音乐会, 大餐是没有的,一人领一袋子面包, 舞会也是没有的, 听听圣诞歌曲。
南红他们公司这次在友谊会堂的活动上半年就打了报告, 只对内开放, 主要招待美国、欧洲还有香港的客户,又特地请了美领馆的工作人员来指导, 乐队、时装表演队排练了两三天, 还搞来了不少火鸡, 用南红的话说:“像真的一样。”张经理穿上了三件套西装在门口迎宾, 穿了两层棉毛衫棉毛裤依然冻得瑟瑟发抖:“什么叫像真的一样?本来就是真的。”
“经理夫人也不来陪陪您,好歹新郎官新娘子站在一起迎宾, 说不定还能收几个红包。”南红乐不可支。
表演队穿着特制的圣诞老人服装黏了一脸棉花的小伙子立刻往张经理旁边靠了靠。
“一对璧人, 啧啧啧, 配得一塌糊涂, 恭喜恭喜。”南红哈哈笑, 转身朝匆匆赶来的周善礼招手:“这边这边。”
“景生斯江他们真不来?”南红又往他身后看了看:“我哥也没来?”
周善礼搓了搓手:“老顾陪孩子们去国泰看《赤橙黄绿青蓝紫》了, 新电影, 听说还不错。”
“那你怎么也没带个伴?”南红笑盈盈地打趣他:“我们周师长应该很受欢迎才对,那今晚可便宜我们公司的女孩子了。”
善礼进了会场, 才发现有许多老外,舞台上乐队正在演奏, 两侧一溜的长条桌铺着雪白的台布,红绿闪光彩纸装饰得很喜庆, 吃的喝的琳琅满目。
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们打招呼,说英语的说广东话的络绎不绝,南红微微笑,应对得体,善礼十分钦佩:“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会这么多种语言。”
“连你都被我蒙住了啊,我可真厉害。”南红笑嘻嘻地把他带到酒水台边上,离乐队近,她凑近了善礼笑着说:“其实我英语只会三油,广东话只会你好多谢别客气。”
“三油是什么东西?”
“Nice to me you, How are you?I am fine thank you。”南红面不改色地朝旁边一对老外夫妻举了举杯,又拿了一杯红葡萄酒给善礼:“他们再说什么,其实我都不懂,就嗯,哈,哦,拜拜,结了。”
善礼感觉自己突然学到了一些奇怪的知识,笑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仔细看了看南红。今晚南红穿得十分低调考究,驼色的羊绒长大衣没有扣子,只腰上一根带子斜着系了个蝴蝶结,赭红的丝绸衬衫,领口的飘带松松掖在大衣里,脚上一双深咖啡色的高帮靴子,配着她新烫的大波浪卷发和精致的化妆,说她是华侨没人不信。
待场中吃吃喝喝得差不多了,穿着统一制服的服务员开始收拾餐具和菜品,南红眼风扫过一圈,见几位美国客户聚在一起对着不远处的一个老太太指指点点,她略一细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快步往那放牛排和火鸡的餐台走了过去。
“不好意思啊阿姨,这儿的东西只能当场吃,吃多少都行,但不能带走。”南红压低了声音笑道。
正把最后两块牛排往袋子里塞的老太太头一抬,撇了撇嘴:“侬懂啥?噶好格么子,勿可以浪费格,吾是勒帮拿领导解决问题,让开点。(你懂什么?这么好的东西,不可以浪费的,我是在帮你们领导解决问题,让开点。)”
南红按住她伸向火鸡的手:“剩下来的食物我们工作人员会统一处理的,绝对不会浪费,这自助餐的规矩就是不能带走,阿姨看看旁边的外国人都在笑话您呢,您这样很影响我们公司的形象——”
老太太一扭头,见身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老脸通红地甩开南红的手嚷了起来:“关侬啥事体!十三点,菜是侬买格还是侬烧格?(关你什么事?神经病,菜是你买的还是你烧的?)”
南红见她倚老卖老给脸不要脸,脸一沉就要发作,旁边有个女人匆匆挤了进来,拉住了老太太:“好了好了,算了算了,姆妈阿拉走吧。”南红看着她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哪里见过,见她们识时务要走,也不打算再计较。不料双方擦肩而过时,那女人却故意撞了南红一下。南红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趔趄,幸好善礼及时扶住了她。
“哦哟,顾副领队就这么喜欢出风头,都是一家公司的人,我姆妈有什么不懂的,私下好好说不行?叫这么多老外来笑话自己人,何必呢?”那女人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善礼两眼:“盯着男人就好了,连老太太也要盯着,有空哦。”
南红顿时气笑了,抢上一步,扯住老太太的挎包直接拎起来口朝下抖了几抖,五六块牛排咣啷啷掉在地上,油纸袋飘散开来。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南红把包往老太太怀里一塞,拍了拍手叫来一个小伙子:“小毛,快叫人来打扫一下,啧啧啧,白吃白喝还要白拿,这种人不盯住,坍招势(坍台丢脸)得来。”
“顾南红!你——”徐领队挤了进来,正好目睹了最后一幕,脸色难看得很,却不好翻脸,扯着自家老婆丈母娘就往外走。张经理忙着把旁边的大客户们往别处引,朝她努了努嘴示意她去追徐领队一家。南红这才想起来这说话酸不溜丢的女人是徐领队的老婆,之前见过两回,怪不得看着眼熟,这就很尴尬了,但要她去亡羊补牢去同徐领队转圜,南红无论如何低不下这个头。
善礼刚才怕她吃亏,还想两肋插刀见义勇为一把,没想到南红如此泼辣,所幸现场只乱了片刻就恢复了正常,便小声问她:“没事吧?是不是你领导?”
“算是吧。”南红掠了掠耳边的头发,扬了扬眉:“已经得罪完了,就这样呗。”
“他会不会给你穿小鞋?”
南红抿了一口酒,笑吟吟道:“反正我过完年也不想干了,累死累活功劳都是领导的,管他呢,吃相这么难看,丢的不只是公司的脸,上海人的脸都被这种老太婆丢光了。”
善礼深以为然:“我们中国人的脸都被她丢光了,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就说的这种人,差劲。”
张经理打了一圈招呼后过来叹气:“唉,好好的搞这么难看,慢点你去和老徐打个招呼,你们合作了这么久,关系蛮好的,说清楚就没事了。对了,别忘记等下和朱董他们几位老大哥跳上几只舞,大伙儿可都等着开眼界呢。”
南红嗤笑了声:“老张,怎么我卖艺不够还得卖身?这边服从领导去陪舞,好让别人嚼舌头说我爱出风头满眼盯着男人?”
张经理被她气得嘿了好几声:“你这张嘴还真是!行行行,随便你了姑奶奶,我先去跟袁主任他们打个招呼,明天汇报里少不得还要替你描补几句,不识好人心。”
不一会儿,会场里的灯光便暗了下来,乐队里出来一位西装革履的老伯伯,十分潇洒地拿起萨克斯风,悠然自得地吹奏起来。
南红把善礼手里的酒杯抢过去搁下:“帮个忙,陪我跳只舞。”
善礼一怔,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
“顾小姐,能否赏面——”来人一开口浓浓的港胞口音,咖啡色细条纹西装口袋露出半根怀表的金链子,鼻梁上的茶色眼镜丝毫挡不住他赤裸裸欣赏猎物的眼神。
“不好意思。”善礼顺势握住南红抬起来的手,虚虚带着她的腰往场下走:“走,我们跳舞去。”
南红微微笑着朝港胞弯了弯腰以表歉意:“不好意思朱董事长,我先和周师长跳个舞。”
朱董一听师长两个字,眼皮跳了跳,勉强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您请,你们先跳。”
善礼在延安的时候只扭过秧歌,没跳两步就踩了南红一脚,他眼角瞄着那个还不死心的老朱:“被盯上了?”
“在香港的时候这个色鬼招待过我们表演队,看上了我们一个小姑娘,非要灌酒,我看不下去就跟他干了一瓶白的。”南红嗤之以鼻:“出三千块钱请我做他秘书,当我不知道他猪脑子里想得什么腻惺事,港巴子,他要不是公司的大客户,有得他好看,要我哥知道了,他不是断手就是断脚。”
善礼斜睨了老色鬼一眼,眉头就拧了起来:“你们这个行业,这种人挺多的是不是?”
“饱暖思□□,男人嘛,都这个德性。”南红早已见怪不怪:“不是我一棍子打死一船人啊,肯定不包括善礼你,也不包括我哥和北武这种。但真还挺多的,有几个臭钱就想着妻贤妾美,还到处偷人。我是真想不通,你说香港台湾广东这几个地方,肯定比我们要发达得多吧?接触资产阶级思想也比我们早,嗐,偏偏这些地方的人好像都对一夫多妻无所谓,只要有钱,养几个女人反而叫做有情有义,什么狗屁玩意,还活在封建社会呢,呸。”
南红轻轻朝老朱那个方向啐了一口:“他公司的总设计师就是他的小老婆,和他老婆住在一栋楼里,可把他得意坏了,戆卵。”
“这个行业乱得很,你不干也是好事。”善礼顿了顿:“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南红挑了挑眉:“我打算自己干,还干这行,但是靠我自己的本事挣干干净净的钱。”
一曲完毕,善礼犹豫了片刻:“我觉得你能行,加油。”
“呀,谢谢侬了,我们周师长这么说,我可更加有信心了。”南红笑盈盈地朝他微微鞠了个躬表示感谢。
***
今晚的国泰电影院几乎满座,电影放了不到一半,斯南就歪在景生胳膊上睡着了,嘴巴朝天张得大大的,平时灵动的小脸显得十分呆滞可笑。景生瞄了好几次都没忍心推开她,硬生生把手臂熬麻了。斯江看得很专心,景生对剧情却不感兴趣,又忍了二十分钟,才轻轻把斯南的头搁到靠背上,驻着拐杖往外走。
“干嘛去?”顾东文站了起来。
“上厕所。”
“我陪你去。”
斯江回过神来,低声关心了两句,把斯南的头挪到自己肩膀上,轻轻把她的嘴合上。
电影还没放完,男厕所里没什么人,顾东文一手拿拐杖,一手扶着景生看他洗手。
“毛长好了没?”他突然笑着问了一句。
景生对着镜子愣了三秒,手一抬,甩了顾东文一脸水:“神经病!”
顾东文笑着侧头在肩膀上蹭掉水珠:“刚长出来的时候特别难受,刺得很。嗳,你怎么这么矫情了?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儿子,我们两个男人说点重要部位的小事情,你每次都这么激动干什么?”
“谁激动了?谁想跟你说了?”景生接过拐杖:“你是不是想结婚了?想就说。我同意,很同意,非常同意。”
“八字还没一撇呢,等你腿全好了再说。”顾东文对着镜子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那个小王还行,你要想谈就谈,别弄出人命就行。”
景生已经挪到厕所门口了,闻言回过头来,刚想说这关人命什么事,还没开口就明白过来,顿时气得不行:“顾东文,你这破脑子里天天都想的什么破事?怪不得我妈前些时托梦给我了。”
顾东文斜眼看了看他:“你就尽放屁吧。你说梦话了知不知道?根本不是你妈托梦给你的,还装,你个小王八蛋,要不是你腿已经断过一次,现在老子就让你断上一次。你昨天今天一大早起来洗什么了?”
景生臊红了脸,心惊肉跳的,他自己都想不起来有没有做梦做什么梦了,早上稀里糊涂潽了出来,他完全想不通是怎么回事,被顾东文这么一诈,一时竟哑口无言。
“你看你看,看个电影都流鼻血了!”顾东文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手一伸几乎把景生抱回了洗手台前面:“你看看你这思春思的呀,啧啧啧,完蛋了,顾景生,你这绝对继承了你老子的光荣传统——”
景生木然地看着镜子里惨白日光灯下的自己惨白的脸,两条艳红的血痕汩汩而下,衬得他像个鬼,还是很艳的男鬼。
第二天下午在医院门诊部,卢护士看着顾东文和景生还有一脸忧心忡忡的斯江,叹了口气:“那个海马粉和鱼胶——暂时就别吃了吧。要按我们西医看,是不存在什么火气大不大的说法的,要治,就是去五官科去烧一下鼻腔里的小血管,大概能好上一两个礼拜。”
景生转向顾东文:“爸,那还是你吃吧,最近你虚得厉害,天天夜里脚冰冰冷,需要好好补一补。”
“???”顾东文心里骂了一句兔崽子,追着卢护士去了。
斯江皱着眉点点头:“阿哥,要不我帮你吃一点吧,我冬天也一直脚冰冰冷的,热水袋都捂不热。”
景生看了看斯江,别开脸:“……”
斯江扶着他站起来,头一抬愣了愣:“咦,阿哥,你耳朵红得来,会不会生冻疮了?痒不痒?”
景生强忍着捏自己耳朵的想法,摇了摇头:“不痒。你好像还欠个中冰砖吧,别想赖账啊。”
“谁想赖账啦?昨天看好电影小卖部都关门了,没买到呀。真是的。”斯江气得嘟起了嘴。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冬天卖冷饮的地方不多, 斯江礼拜天骑着脚踏车跑了好些地方,最后好不容易在淮海路买到了,特别高兴, 骑回家的时候迎着风一点也不觉得冷,突然脸上一丝凉丝丝的掠过, 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点猛, 三五分钟就变成了鹅毛大雪, 弄堂里蹲蹿出一拨拨的小孩喊着“下雪啦一一下雪啦”。路边卖烘山芋油墩子的摊头开始收摊, 斯江一边骑车一边傻笑,不时也跟着人高喊一声:“下雪啦——”喊完笑得更开心, 骑得更快。
回到万春街, 斯江的绒线帽和绒线围巾已经湿哒哒的, 身上的呢绒大衣也挂了薄薄的雪水, 她捧着中冰砖和烘山芋兴高采烈地上了楼。
楼上景生正仰着头捏着鼻子在止血,斯南绞了一条冷水毛巾给他敷额头, 冻得手都发紫了:“阿姐, 大表哥又流鼻血了!恐怖哦。”
斯江见景生一副臭脸, 又是好笑又是担忧, 三两下把中冰砖拆了出来, 烘山芋还冒着热气。
“阿哥, 吃点冰的, 下下火气。”斯江挖了一大勺殷勤地送到景生嘴边:“这下我可不欠你啦。”
景生吃了冰砖,鼻子热烘烘的感觉还真凉下去不少, 看她如释重负的样子就有点不爽:“还有荠菜馄饨呢?还有新年贺卡吧?还有——”
斯江一急:“哪有人记那么清楚的呀!”
斯南啊呜啊呜吃了三大口,笑嘻嘻地抬起头来:“阿哥厉害着呢, 阿姐你完成的事他都放在另一个牛奶瓶里,今天刚数过, 才十一个星星。”
景生抿了抿唇,挑了挑眉,示意斯江再挖一勺冰砖:“等下就变十二了。”
斯江狠狠地挖了一大勺:“顾扒皮!怪不得又流鼻血了,哼,小气鬼。”
景生把额头上捂热的毛巾丢给她:“哼,就知道某人想赖账,骗人的好话随便说说的,算了,我就当没收到好了,反正本来也没想送给我。”
斯江立刻瘪掉,乖乖地拎着毛巾去过冷水:“阿哥我没骗你,我是真心要做那些事的,说了好几遍了,我不会赖账的呀,格么也要一天天慢慢来,哪有人天天挂在嘴上催的哦,我现在好像欠了你一屁股债似的,塞古(惨)得来。”
景生把笑意憋回去,捏着鼻子的手一松,鼻血又滴了下来。斯江赶紧把冷毛巾压在他额头上,叹了口气:“阿哥你火气也太大了,啧啧啧,别催我了知道吗?”她想了想突有所悟,弯下腰看着景生的眼睛,露出一丝狡黠又幸灾乐祸的笑容:“阿哥,你没发现你每次催我完成幸运星上的事一一就会流鼻血?”
斯南摇头晃脑把最后一勺冰砖刮进嘴里,露出一嘴的奶油:“真的吗?好像是真的!”
景生后来仔细想了想,有点意外当时竟然被斯江给绕了进去,变相坐实了这件不幸运的事,让她得意了好几天。
***
新年到了,善礼到万春街来看望景生,带了不少部队里战友们提供的各种“秘方”,什么虎骨鹿骨,也不知道他哪里搞来的,说以形补形肯定有用,另外又有一蛇皮袋冬虫夏草,说是善让托他送来的。周老司令的老部下在青海,每年要送几麻袋给老领导补身子,据说青藏那边的人都把这个当宝贝,夏天是草冬天是虫十分神奇。
“好恶心啊,像蜓蚓干。”斯南拿起几根仔细看了看,打了个激灵:“大表哥,你要吃这个吗?”
景生被海马粉和鱼胶搞怕了,看着这一麻袋虫草有点冒冷汗。斯江摸了摸,也有点疹得慌,明明看着就是虫子晒干的尸体,怎么可能夏天就变成草呢,吓人哦。
“老爷子说了,炖汤也行,磨成粉吃也行,他这几年吃了身体是好了不少。”
顾东文把蛇皮袋系好,笑着道谢:“想不到你爸还信这些。”
“你不懂,越往上越老的越信这些。”
顾阿婆愁得啊,南红夫妻送的还好说,这亲家公送的人情可怎么还呢。她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开口:“善礼啊,这么一大袋子得老价钱了吧,你大概说个数,让东文心里有个数,将来好还善让和北武的人情。”想到那个比金子还贵的白花胶,吃得景生流了好几回鼻血,顾阿婆眼皮突突跳,这么一大袋虫啊草的估计至少千儿八百了,善让本来就是低嫁,再这么劳烦亲家老爷子,北武在丈人家可就太抬不起头了。
善礼“嗐”了一声大手一挥:“不是我瞎说的呀,我是真知道,这么一大麻袋才八十块钱,也就那边的人当宝,我爸说了别放在心上,他床底下还有三麻袋呢。对了,善让说北武从美国给景生寄了东西,你们收到没有?”
斯江捧起桌上厚厚一本素描本给他看:“前天就收到了。周叔叔你快看,阿舅好厉害!”
素描本上是大腿粉碎性骨折后半年内的康复运动细解,全是顾北武亲手画的,甚至还有骨骼和肌肉的详图解释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阶段做这些运动。
“阿舅说他的一个朋友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疗中心,这些知识都是他朋友告诉他的。”斯江两眼闪闪发光激动得不行:“他还在图书馆找了很多资料,翻译成中文再画出来,他说照着这本做,最多九个月一定能完全恢复好。”
周善礼翻了翻,叹为观止,对着顾东文猛夸了顾北武一通。
景生昨天已经开始按照上面的图做康复运动,大冬天出了一身汗,累得不行,腿都抽筋了,把顾阿婆吓得不轻,让他悠着点,实在做不到就少做点,但他百分百相信顾北武,也坚信自己肯定能做到,而将来要成为顾北武那样的男人,初初在他心里起了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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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学期又将结束,二月中的春节将至。斯江和斯南开始有点惶惶不可终日,因为爸妈要回上海了。
不知何时开始,姆妈变成了一座大山,光是想一想就让斯江喘不过气来,看见成绩单后她会说什么,斯江几乎背得出来,还有上次她挂掉电话后再也没听见过姆妈关于她的片言只语,她本能地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斯南也愁,愁完了就开始绞尽脑汁想办法,先要到了南红的电话问她能不能去复兴岛玩几天,等年初二再和三个表哥一起回万春街。结果南红年中无休要加班,怎么也不放心她这个混世魔王和三个戆阿哥待在一起。斯南又去问善礼,善礼要回去看周老爷子,笑着邀请她去南京过年,顾阿婆哪敢应承,私下里把斯南说了一顿。斯南还不死心,再打电话去北京,善让柔声细语地问了几句,让斯江接电话,终于搞清楚了两姊妹愁的是什么事,她一口答应赶回万春街过年。
斯江挂了电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斯南得意地跳了起来:“我们有救啦!”旁边的景生第一次知道斯江跟顾西美吵翻的事,吃惊之余又问了问当初的细节,斯江也不瞒他,那次吵架的每句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复述起来毫不费功夫。景生琢磨了一夜拿定了主意,翌日特地去了两次老师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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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美在乌鲁木齐把新的学校宿舍收拾妥当后,和陈东来会合一起回了上海,行李一放,她就把斯南单独投到陈家关起门来吃桑活(打),棉裤扒掉,从沙井子带回来的长戒尺啪啪啪抽在斯南屁股上,头几下斯南还挣扎着喊爸爸喊阿娘救命,结果喊一声板子就打得更狠一些,三五下后她不闹腾了,咬着牙含着泪闷着头抽噎。
“下次还敢偷钱吗!”顾西美这次下了狠心票收拾她,下手绝不留情。
“我没偷!我跟你说了,写了信!”
“不问自取就是偷!你今天偷家里的钱,下次就敢偷别人的钱偷国家的钱,将来会被警察抓住进监牢!”
“我没偷没偷没偷!随便你打,打死我我也没偷!”
十板子下去,斯南还在嘴硬,顾西美气得又轮起戒尺:“从小到大你一天到晚闯祸,你想过没有?你要是出事了呢,被人贩子拐走了呢,爸爸妈妈怎么办,家里人会多着急?”
“我又不傻!我没出事!”斯南咬着牙死撑。
这顿三十板子的桑活吃好,斯南屁股差点烂了,根本走不了路,趴在阿娘床上哼哼。斯好在外面被吓哭了一场,眼泪流得比斯南还多,以在床边抱着斯南的头问:“阿姐疼伐?”
“疼,疼死我了!”
斯好的大头低下来,努着嘴亲了亲她的脸:“呜哇呜哇。”
斯南呆了呆,哼唧了两声:“还疼。”好吧,小胖子还挺可爱。
斯好又亲了亲她的脸:“糖,吃糖好伐?”
“好。”
斯好从罩衣袋子里翻出半颗大白兔,塞到斯南嘴里:“阿姐,吃糖。”
斯南含着糖,舒出一口气,伸手捏了捏斯好的胖脸:“还好以前没掐死你。弟弟真好。”
斯好的胖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表示安慰,又屁颠屁颠地跑到椅子边,对着那戒尺狠狠拍了好几下,回到床边一脸的求表扬。
“不是尺打我!是姆妈打的,姆妈是坏人知道吗?记住啦,你跟我是一伙的。”
斯好一脸懵,依然点点头。
“姆妈和我,你选谁?”
“姆妈,姆妈”斯好抱住斯南的手:“阿姐阿姐。”
斯南仔细看看弟弟,觉得这孩子肯定有点傻:“选我知道吗?”
“阿姐阿姐。”斯好连连点头。
这下斯南有一点被安慰到,好吧,这个陈胖子看起来还蛮狗腿的,以后她一定好好对他。
顾西美打完斯南,直接跟陈阿爷说过了年还是要带斯南去乌鲁木齐读书,理由很简单,斯南太皮了,老人家根本管不住,不能让三位老人家操心。
陈阿爷看了看陈东来,委婉地说要是斯南留下就不用再寄生活费回来,这次西美调动工作的事他是知道的,估计他们夫妻俩的积蓄所剩无几,三个孩子一个月要九十块生活费,实在太吃力了点。
顾西美涨红了脸,坚持说她已经知道斯南的问题在哪里了,无论如何都要亲手掰正她。为了这件事,顾阿婆不免又和西美口角了一场,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加上陈东来在一旁帮腔,最后也只能作罢了。
收拾完斯南,顺西美还没来得及跟斯江算账,班主任何老师和方树人就主动上了门。
“方老师,你说斯江进步大?”顾西美将信将疑地问:“她还能参加竞赛选拔班?”
方树人喝了口茶,笑着点头:“斯江的代数和几何期末考都进了班级前十,能参加这次寒假的竞赛选拔班,当然选拔班的同学最后不一定能参加竞赛,所以也不是每个家长都同意孩子参加的,毕竟要花不少时间,一个星期集训四天,由我们校长亲自带队,这是资料,你先看一下。”
陈东来接了过去,三周十二天的集训,午饭在学校食堂吃,全部免费,他看完就给了西美:“能参加就是好事,这个我们肯定支持的,太谢谢方老师了,之前斯江的数学成绩很差,一个学期下来进步这么大,真是全靠好学校和好老师。”
班主任何宏伟皱了皱眉头:“成绩的进步主要靠斯江自己的努力。她很好学,非常自觉,是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学生。不过我和各科老师都有同感,陈斯江有时候自信心不足,容易产生自我怀疑,这个对解题思路是会有影响的。希望你们作为父母要经常鼓励她肯定她。她语文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作文经常是全年级的优秀范文,被贴在教学楼的宣传栏里。”
顾西美笑了笑:“她写作文是还可以,就是粗心大意,常写错别字。”
何宏伟顿了顿:“陈斯江对集体也很有奉献精神,我们班的黑板报两次比赛都在全校拿了奖,还有她参加体育比赛也很积极。”
顾西美看了一眼低着头的斯江:“她就是瞎参与,明明擅长的是跳舞唱歌和主持,偏要去打什么自己一点都不会的排球篮球,唉,何老师也请你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应该像景生学习,去做自己擅长的事,不要在不会的事上面浪费时间,斯江,姆妈说的话你已经听不进去了,老师说的话你要放在心里。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你们应该多看到孩子的优点,不要盯着自己孩子的不足之处。”何宏伟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鼓励和肯定才难对孩子起到更积极的作用。”
同为人师,顾西美听到这番话略有不适,翻了翻斯江的家校联系手册,疑惑地问:“可我看她语文期末考试才考了85分,只超出班级平均分4分,这还要肯定和鼓励?我也是做老师的,我对自己女儿的教育方式可能和何老师方老师你们想得不一样,说实话,我还是觉得要严格要求她才行,如果不严格要求,她当初就不可能考上市重点。”
何宏伟继续和顾西美进行教育方法上的辩论。方树人心里叹了口气,要不是顾景生特地来找她和何老师,她们根本想不到斯江意然有这样的家长。对孩子严格要求的家长很常见,但完全不了解孩子状态还乱要求孩子近乎到严苛的家长她真是头一次遇到。
她对顾西美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两人一起学钢琴的阶段,只记得她长得特别秀气,脾气也很执拗,一首曲子弹不好饭就不肯吃饭,经常练习得忘了时间,姆妈并不在意她用多久家里的钢琴,还鼓励过她好几次,知道她想考音乐学院,又给她介绍了一位很有名的钢琴家做老师。
方树人对钢琴并不热爱,后来钢琴被抄走,她哭的是并不是钢琴,而是她的家她过去的安定的美好的生活。再后来,从顾北武口中得知顾西美撕碎了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奔向新疆,方树人是完全无法理解的。时隔多年,方树人发现,她现在还是没办法理解顾西美的想法。明明是一个城市的人,也有七八年算是天天见面,有过共同的爱好,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她有一个像斯江这样的女儿,她绝对不会打击她不会责备她更不会完全否定她。
“如果何老师和方老师也有孩子,肯定会理解我的意思的。”顾西美最后不咸不淡地甩出这么一句,何宏伟一噎,冷了场。陈东来尴尬地圆场,又表扬了斯江几句。斯江眼眶微红,头依然没抬。
送老师们出弄堂的时候,方树人又安慰了她几句,让她按时来学校参加集训。斯江点点头:“何老师,方老师,对不起。”
“你说什么对不起。”何宏伟挠挠头笑了起来:“我经验还不足,回头再好好想想该怎么跟你姆妈这样的家长谈话。你别太在意别人怎么看你,哪怕是你姆妈——”
“我早就不在乎了。”斯江笑了笑:“真的,她就是那样的,我习惯了。”
方树人见她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心被捏了一下似的,揪得疼。
“斯江!”不远处传来带着笑意的喊声:“斯江——!”
“舅妈!”斯江愣了愣,飞奔过去:“舅妈!我想死你了!”
善让笑着抱住扑进自己怀里的少女:“呀,到我下巴啦,你很快就会比我高了。”
方树人第一次见到周善让,像太阳一样的周善让,照亮了陈斯江,一定也照亮了顾北武,真好。
第一百四十四章
善让的归来, 照亮了斯江的天空。所有的委屈和难过,都在夜里一场痛痛快快的大哭后被洗净了,甚至她并没有说什么抚慰的话, 斯江只看着她认真倾听自己说话的神情,就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比起很多和她差不多遭遇的同学, 她庆幸自己至少还有小舅妈这样的天使。
春节前, 因为善让和景生的缘故, 顾西美也没再“教育”斯江和斯南。她对善让生不出反感, 善让是娘家唯一不对她口出恶言的人了,在姆妈和东文南红面前, 西美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不够, 但善让知道她的不容易, 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 是女人对女人最根本的理解。景生也懂得她的难处,听见斯南嘀咕她下手凶残, 从来不说她的不是, 反而说斯南该被狠狠打一顿收收骨头。
夜里西美带斯南去浴室洗澡, 把她按在更衣室的长条凳上, 在她屁股上涂了厚厚一层药膏, 药膏清凉, 斯南被凉得哇哇喊:“我不原谅你, 不和你好᭙ꪶ ,不回乌鲁木齐。”气得西美又给了她两巴掌, 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出了浴室,斯南捂着屁股走了一段路, 又跑回她身边拉住她的手,有点别扭地说:“对不起姆妈, 我不该一个人跑掉,把你都吓晕了,没想到姆妈你那么担心我。”
西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哪是吓晕的,明明是气得血冲进脑子一时眼黑,最多两三秒种而已。斯南拿起她的手摸摸自己的脸:“那你以后别打我了啊,你下次再打我,我还是要跑的。”
“还敢跑?!”西美抽出手刚刚举起来,就听斯南认真地说:“嗯,我跑去派出所找警察叔叔,小舅舅信里说了,美国人的爸爸妈妈要是敢打孩子,警察就把他们逮走,还把孩子送走,保护起来。姆妈,我不想你被警察叔叔抓走,所以你不能再打我了哦。”
“呸,美国警察可管不着我们中国人,你是中国人,不听话就得打。”西美轻轻揪了她的小耳朵几下:“姆妈的话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舅舅和景生斯江的话你倒记得牢牢的,不是皮痒是什么?”
“他们说得有道理,我就记住了,你老是说我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我不爱听,阿姐也不爱听,阿姐的老师同学人人都说她好,就你说她不好,没劲。”斯南揉着耳朵抱怨:“阿姐最好了,大表哥也最好了。”
“我不是说你们不好,是要你们更好。”西美一把揪着她领子把她拉了回来:“你看你,过马路要两边看,只看一边怎么行,笨得来。”
“姆妈你又骂我了。”
“外人当然只会说你们好,只有爸妈才看得到你们的缺点,要帮你们提高。怎么能一天到晚表扬呢,表扬使人骄傲,骄傲使人退步懂吗?”
“我就喜欢骄傲,我骄傲了也不退步,你怎么就不试试表扬表扬我们?”
“我怎么没表扬了?我都是对着别人表扬你们,你说说我在学校里是不是经常表扬你姐?”
斯南挠挠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你都是在表扬你自己……”
“放屁!”西美脸上有点发热。
“那你表扬我一句吧,就一句,我就喜欢被表扬,姆妈你背后表扬我什么了?随便说几个。”斯南仰起脸,期待万分。
“小时候丑得要命,现在长长稍微好一点了。”
“这叫表扬?”斯南瞪圆了眼,姆妈以为我年纪小就随便蒙我?
“咳,刚上学的时候什么也不会,考过3分,后来天天盯着,被逼着认真学□□算开窍了,勉强拿了个第一名。不过镇小学的水平和乌鲁木齐重点小学可差得远了,你过完年得先预习起来——陈斯南你干嘛?跑什么跑?当心脚踏车!说了多少遍你都当耳旁风。”西美赶紧追了上去。
斯南拐进万春街,回头气囔囔地喊道:“姆妈你也太不会说话了,就说我很聪明特别聪明不行吗?你怎么会是我妈呢!我和阿姐都不这样,真是的,你还不如不说呢。”
“你造反了是不是!说的什么鬼话,不许跑!”西美气得要揍她,斯南一溜烟地跑了。
善让陪着西美第一百货抢年货,经过妇女用品柜台,笑着说起自己当年第一次来月经时的狼狈不堪:“以为自己要死了,吓得不行,躲在厕所里哭不肯出去,还好我们班主任是个特别好的老太太,特地给我买了新的月经带。我妈绝经得早,压根没想起来这回事。”
西美一拍脑袋:“多亏你提了一句,看我糊涂的,斯江明年也要十四岁了。”她急匆匆挤进柜台前的人群里:“同志,给我拿十条月经带,对,十条。”
回家路上,西美拉着善让在陕西北路站提前下了车,找到南阳路的一家烟纸店,她买了五包最贵的卫生纸,善让觉得奇怪:“为什么特地来这里买?”
“这个外面没得卖,内部特供的特别软,还是以前我的钢琴老师带我来买的。十几年了,想着顺路来看一眼,幸好买到了。”西美把卫生纸从袋子里抽出来给善让看:“我怕斯江随我,用不得草纸,给她先买好备着。唉,你不知道,我有点过敏,用草纸就疼得不行,就这个还能撑上几天,贵是贵,一刀纸顶一块香肥皂,那也没办法。对了,还有上次真是谢谢你送了斯江那么多胸罩。我这妈当得真是——唉,怎么就没想起来,脑子坏掉了。”
因为这几刀特殊的卫生纸,斯江觉得姆妈还是关心自己,还是把自己放在心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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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夜,李谷一在央视的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上唱了六首歌,其中就有被禁了好几年的“靡靡之音”《乡恋》。陈阿爷长吁短叹:“世道要变了,年轻人的心要更野了,失策啊失策!”他指着小小电视机对着儿孙们感叹:“这种情啊爱的,都是一种思想上的腐蚀。这几年光顾着发展经济,马路上都是流氓阿飞。年轻人不好好上班奋斗,看不上工农兵,尽想着天上掉钱就能当万元户,心思都花在不正当的地方,人生路就走偏了,你们千万要摆正心态,认真上班好好学习,记住了吗?”
认真看电视的斯江没作声,阿爷的话她听起来觉得怪怪的,如果一首歌一本书就能把一代人腐蚀了,那些资本主义国家不早就应该完蛋了?为什么舅舅和那么多国内最优秀的人都还要去美国留学呢。
西美叹了口气:“是啊,没想到这大半年上海又大变样了,公园里一簇堆一簇堆的小年轻,穿得稀奇古怪,动不动就去骚扰女青年,真是看不下去。”
钱桂华嗑着瓜子,“切”了一声:“嗐,阿拉厂里的女同志根本不敢一个人上街,乱得哟。几年前的控江路事件大嫂大概还不知道吧?现在比老早还要吓人呢。”
顾西美是真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有多吓人。
“化工公司团委格一个副书记,长得蛮好看,路过控江路,一帮流氓闹事,抢了伊手表皮夹子,衣裳差点被剥光,几十光宁围牢伊(几十个人围住她)上下乱摸,差点光天化日那个忒伊了。”钱桂华压低了声音讳莫如深地摇着头:“上头下头都被流氓抓伤了,最后出动了三百多个警察,捉了三十一个流氓。”
西美简直难以置信:“控江路?”上海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她想起斯江和斯南,突然不寒而栗,觉得自己还是打斯南打得太轻了。
钱桂华又抓了一把香瓜子:“三十一个才判了七个,也坐不了几年牢,侬港(你说)流氓会怕伐?肯定不怕呀,现在还要混乱呢,不过那个副书记自己也不好——”
盯着电视机的斯江竖起了耳朵。
“她怎么了?”这下连李雪静都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啊。”钱桂华难得有被众星捧月的待遇,来了劲:“听说那个女的平时就不安分,穿得花枝招展,九月份穿这么短的裙子,高跟鞋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经常去舞会跳舞,和厂里男领导们说话嗲是嗲得来,和女同志们说话又是另外一种腔调,啧啧啧,你们说,要不是她自己有问题,路上那么多人,流氓为啥单单选了她下手?”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西美:“大嫂你说,是不是就有这种女人,一天到晚尽想着去招惹男人,恨不得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她,唉,所以遇到这种事,也不只是倒霉。后来流氓是捉起来了,没想到她家里闹腾得呀,谁家出了这种事还能当成没发生过?摸也被人摸过了,还被那么多人摸过,我要是她男人也受不了——”
西美意识到她在暗指南红,眉头就拧了起来,顾南红再怎么招摇,那也是她姐,还轮不到钱桂华嚼她的舌头。
“明明是流氓的错,为什么要怪在那个女人身上?!”斯江猛地站了起来:“她长得好看穿得好看就有罪?就活该被流氓那个?说这种话的人真恶心!”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斯江这一吼, 钱桂华抖了三抖。一屋人都看了过来,陈阿爷放下了广播电视报皱起了眉头,陈阿娘停下了拌到一半的猪油黑洋酥汤团馅, 陈斯好偷偷塞进嘴里的半颗奶糖鼓在腮帮子下头,在台灯下看新一期《武当山传奇》的陈斯军抬起了头, 对着小镜子折腾自己两根特硬鼻毛的陈斯民赶紧把鼻毛往里塞, 趴在餐桌上玩四国大战的陈斯强和斯南斯淇也转过身来。
陈东来看了看不自在的陈东海, 虽然不清楚沙发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喊了一声:“西美。”
“斯江!关你什么事,坐下看电视。”西美扯了斯江一把, 对钱桂华说:“过年呢, 别说这些了。”知青们心里都清楚, 哪个农场兵团没这种事, 就算自己没遇上也总见过听过类似的事,像钱桂华这种背后议论遭遇不幸的女知青的人也不少, 西美自问说不出口, 光听听都特别难受, 但当下碍着陈东来兄弟间的情分, 加上也不想斯江知道得太多, 只能息事宁人。
钱桂华缓过神来, 尴尬地白了斯江一眼, 端起茶几上的热茶:“你小孩子懂什么,没大没小的, 去去去,别偷听大人说话。”
斯江却不依不饶, 声音越发清脆响亮:“三妈你也烫头发涂口红,长得好看穿得也好看, 如果万一是你遇到流氓了,手表钱包被抢,衣服被扯坏还被坏人乱摸,结果人家不骂流氓反而说你自己有问题,你会怎么想?爷叔是不是也可以嫌弃你?”
客堂间里所有的人都没了声音,只剩下电视机里的相声你一句我一句,伴着观众们的笑声和掌声。钱桂华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偏偏脑子不受控制地想象出斯江描述的场面,越提醒自己别去想就想得越多越细,毛骨悚然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脚发软,窗外突然“轰”地一声响,不知谁家放了个二踢脚,她吓了一跳,手里的半杯茶直接砸在了地板上,玻璃四溅。
陈东海这几句全听清楚听明白了,霍地把手里的扑克牌一扔:“斯江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老大你管不管?你不管我替你管。”
陈阿爷咳了两声:“东海干什么呢,东来西美,今晚上你们怎么回事啊,这大过年的,一家人好不容易团团圆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小孩子不清楚你们也不清楚?还有斯江,你这说得什么胡话,说出来自己嘴巴脏,我们听到的人耳朵脏,快跟你三妈道个歉,以后不许乱说了啊。”
斯江咬了咬唇,看了看姆妈,又看了看阿爷,轻轻摇了摇头:“我不道歉,我没说错,是三妈说错了。”
陈东来两步跨到沙发这边,轻轻拍了拍斯江的胳膊:“斯江,你三妈是长辈,你是晚辈,你说那种话就是不对,该道歉,快点,去说声对不起。”
西美抿唇不语,她心里觉得斯江说得没错,还挺解气的,要她责备斯江,她做不到,但要她对抗公公一家,她更做不到,毕竟这几年还要靠阿公阿婆出力出人出钱,一转头看见斯好扁着小嘴要哭不哭的样子,叹了口气:“斯江,你就跟三妈道个歉吧,你看你都把她吓坏了。”
钱桂华手哆嗦着捂住自己的胸口打了个激灵:“哎呦,谁吓坏了,我是被腻惺(恶心)到了,这才几岁的小姑娘啊,成天不知道看什么书,脑子里想什么,这说的什么龌龊闲话!我就说个别人的新闻,关她什么事,还说到我身上了,简直有毛病。”
陈阿娘赶紧拉住斯江的手:“囡囡以后别说了啊,太吓人了,这种话不好说的,呸呸呸,童言无忌,老天爷没听见没听见啊,什么万一一万的,好了好了,谁也不许提这个事了,马上包汤团了,雪静,你去拿两块抹布来,把地上收拾一下,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斯南却跳下椅子,蹿到了钱桂华面前:“我姐才没毛病,她说得一点也没错,你不骂流氓反而骂那个女的,真恶心,你是个坏人。”她侧过身对着斯淇做鬼脸:“你姆妈良心大大地坏!明天就会遇到流氓,她才活该!”
这下捅了马蜂窝,钱桂华一伸手把斯南推了个踉跄:“顾西美你不管你女儿?我看她们两个就像顾东文顾北武,天生的流氓阿飞,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我怎么她了?大过年的要这么咒我?”
顾西美被她辱及娘家兄弟,脸一沉就要发作,不料斯南跟个爆仗一样立刻被点着了。
“你放屁!我大舅舅小舅舅才不是流氓阿飞!”斯南见钱桂华起身要走,一头撞在了她肚子上,把人撞回了沙发上,两个小胳膊挥舞得跟风车似的,噼里啪啦打在钱桂华胸上胳膊上腿上:“你敢骂我舅舅,吃我一拳,吃我两拳吃我三拳!”
斯江上前两步,挤在沙发和茶几中间,恰好挡住了陈东海:“三妈你得去向我舅舅道歉!不然我就喊我舅舅来跟你好好说清楚,谁是天生的流氓阿飞。”
“这万春街谁不知道你两个舅舅的好事!走开,走开,顾西美,管管你家陈斯南,疯了这是!”钱桂华快疯掉了,又被斯南打了好几拳,还不敢对她下狠手。
斯淇尖叫着跑过来,却不敢接近:“陈斯南,你干嘛呀!阿爷阿娘救命啊——”
陈阿爷气得拍桌子:“都停下,都给我停下——听见了没?”
钱桂华一边挡一边喊:“斯强斯淇,你们两个木头人啊,还不过来帮忙,看着姆妈被人打?!”
陈斯强犹豫了一下:“我、我打不过顾景生,姆妈你吃饱了啊,干嘛要说斯江大舅?有毛病哦——”话没说完被亲爹轮了一巴掌。陈斯民和陈斯军哈哈大笑,屋里乱成一团。
“干什么呢斯南,放开。”陈东来拉开斯江,拧住斯南的胳膊:“不许动手,有话好好说。”
斯南被拽开三尺远,还怒目圆睁地努力伸腿踢向钱桂华:“坏女人!”
陈东来赶紧捂住她的嘴,尴尬地朝陈东海解释:“小孩子不懂事,你和小钱包涵一下,我这就送她们去外婆家。”
斯江不依:“不行,现在就得说清楚。”
顾西美把斯南抱进怀里:“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钱桂华你也不懂事?我大哥和北武怎么你了,就成天生的流氓阿飞了?”
陈阿爷捂着胸口,嗬嗬了两声,喘起粗气来。陈东方惊叫起来:“爸!爸爸——”
战场立刻从沙发这边转移去了藤椅那边,一顿乱忙。这个大年夜彻底泡了汤。钱桂华托了阿公心脏的福,逃过了斯南和斯江的追杀。
吃了速效救心丸后,陈阿爷半天才缓过气,从藤椅上被扶到床上躺平,叹了好一会儿气,振作起精神把陈东来和陈东海训了足足半个钟头,一个管不好女儿,一个管不好老婆,平时不做规矩,枉为人父人夫,丢人。为了那么点鸡毛蒜皮的事,毁了这么个特殊的好日子。
顾西美听着不顺耳,奈何老爷子心脏好不容易跳得正常些了,她也不想再争辩什么,对着斯江斯南期盼的眼神,只低声宽慰了几句,又叮嘱她们:“那个事算了啊,回去不许跟外婆舅舅他们说,知道吗?”见斯南又要跳起来,赶紧一把按住她:“干什么!还想惹阿爷发心脏病啊?”
斯江牵着斯南,跟阿娘拜了年就直接下了楼。
阿娘赶紧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红封袋要去追:“囡囡啊,囡囡,压岁铜钿——”
“给西美不就好了?”陈阿爷在床沿上拍了两巴掌:“一点规矩都不懂,东来,你去好好说说她们,甩脸色给大人看,反了天呐。”
顾西美接过红封袋,默默给斯好洗脚剪指甲掏耳朵换上新衣服,抱着他给阿爷阿娘爷叔婶娘堂哥堂姐们拜了一圈年就上了阁楼。不管怎么说,在公婆心里,孙女不如孙子金贵,孙子又不如儿子金贵,儿子又不如面子金贵,她坚持把斯南带回乌鲁木齐,绝对是明智的选择。
陈东来到了文化站门口才追上两个女儿:“斯江,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还没给大人拜年就跑了?”
斯江却站定了回过头问:“爸爸,你站在三妈那边还是我们这边?”
斯南义正言辞地跟上一句:“爸爸,你站在坏人那边还是好人这边?”
陈东来摸了摸她一头卷毛:“你们这些小孩子真是——什么好人坏人啊,人都是很复杂的,不能只用好坏来分,你三妈不是坏人,她就是市侩了一点嘴碎了一点。等你们长大了就懂了,事情和人不能只用黑和白去区分,少管别人的事,管好自己就好了知道吗?”
“流氓不是坏人吗?我舅舅不是好人吗?”斯江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昏暗的路灯下熠熠发光,刚才憋了许久没说出口的话再也忍不住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是非对错不应该在人心吗?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我们周老师说了这才是人和野兽最大的区别,别人遇到不幸,不同情她不帮助她还背后散播她的谣言再次伤害她,这种人和野兽有什么区别?对,野兽做不出这么恶心的事呢。”
不等陈东来开口,斯江吸了口气:“爸爸,要是姆妈要是我遇到了流氓呢?三妈背后说是因为我们长得漂亮所以活该被流氓那个,你还觉得没事吗?还觉得不用分黑白对错吗?”
陈东来怔了片刻,眼睁睁看着两个女儿手牵着手拐进了支弄里,不知怎么,两条腿变得沉重无比,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西美和斯江遭遇流氓的场景,他打了个寒颤,沉下了脸,这个钱桂华,是该让东海好好管管她的嘴了,至少得做个好人,做个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西宫的新春游园会灯火辉煌人流如潮, 湖边的林荫小道上一溜各色摊贩,空中不时飞起朵朵璀璨烟花,引发一阵阵尖叫惊叹。
赵佑宁兴致勃勃地坐在红色塑料大盆边上捞金鱼, 陈斯南和盛放几个小跟班捧着小塑料桶在他腿边一惊一乍地喊。
“嗷嗷嗷嗷,捞伊捞伊捞伊(捞它), 就是伊——”
“啊呀, 被伊逃忒了。”
“哈哈哈, 第八条!给我给我, 宁宁哥哥万岁——!”
斯江手里好几个油纸包,臭豆腐和海棠糕串了味, 冰糖葫芦还剩下三个, 最上头的被斯南咬了一口, 凹面已经锈了。景生拎着一大袋烟花, 手里举着糖人,孙悟空大战哪吒三太子, 大圣的金箍棒只剩下半根, 哪吒的三头六臂还剩一头三臂, 显然也是斯南干的好事。
“你要那么多干嘛?家里养不活的。”斯江踢了踢斯南的小屁股提醒她。
“我等下去放生, 许八个愿。”斯南头也不回, 盯着赵佑宁的手:“宁宁哥哥, 你的手怎么这么好看, 怪不得钢琴弹得那么好。”
赵佑宁不禁笑出了声:“这两样好像没什么必然联系。”
景生不耐烦地用哪吒的手臂戳了戳斯南的脸:“许什么八个愿,你放的又不是王八。快点吃掉, 买都是你要买的,吃嘛只吃几口, 我和斯江又不是你的佣人,自己拿好。”
斯南扁着嘴扭过半个身子看向阿姐:“我都被三妈打了, 大表哥连个糖人都不愿意帮我拿——”看着她泫然欲泣的小样儿,景生眉头皱了起来,糖人也收了回来,对陈斯南的尿性他十分了解,这家伙通常都是活该被揍,他呵呵了两声:“一滴眼泪都没有,你就别装了,到底怎么回事?刚刚问半天你们也不说。”
景生转头问斯江:“姓钱的为什么打斯南?她又干什么坏事了?”
斯江看到赵佑宁和其他小伙伴们惊讶的神情,想了想摇摇头低声道:“没什么。”
“我没干坏事!她就是个大坏蛋,还骂我姐有毛病——”斯南眨巴眨巴眼:“但是爸妈都不让我们说,说了怕你和大舅舅去打她,怕我阿爷犯心脏病,我阿爷刚才就心脏病了,心都不跳了,喘不上气,呼哧呼哧呼哧——”她模仿陈阿爷瞪着眼张着嘴吐着舌头摸着胸喘大气,把捞金鱼的老板逗得大笑不已,直接塞给她一个小网兜:“噶好白相格小囡,来来来,爷叔送侬三条小金鱼,私噶捞。(这么好玩的小朋友,来来来,叔叔送你…自己捞。)”
“爷叔,吾阿姐被骂了呢,送吾五条好伐?吾送阿姐两条。”斯南忽闪着长睫毛托着两腮作小花开放状。景生手臂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实在看不下去,默默往前走:“斯江,走了,赵佑宁,我们先去溜冰场那边。”
五条免费小金鱼轻松Get的斯南毫不在意地朝他们挥挥手:“阿姐,那些吃的都给你,你别伤心别难过了啊。”
赵佑宁看着斯江景生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耐心指导起斯南捞金鱼来。
***
溜冰场上人影飞舞,约会的男女青年手牵着手或快或慢地游走在人群中,许多孩子在边上的空地上追逐打闹,玩摔炮,处处可见仙女棒闪烁的霓影。斯江没有放烟花玩爆竹的兴致,蔫蔫地捧着一堆吃的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热闹,这会儿想起自己刚才和三妈及爸爸的争执,总觉得自己还能反驳得更好,可惜没有重来的机会,只希望那几句推己及人的话能让爸爸不要站在“大家”那边。
“大家”究竟是哪些人呢,斯江叹了口气,想起周老师让她们读的鲁迅,是啊,学医又能救几个人,这么多人的思想不改变,这个社会整个国家又怎么进步。斯江第一次生出了忧国忧民的思绪,对于小舅舅小舅妈以前谈论的一些事情也有了不一样的感想。
“臭豆腐冷了不好吃了。”景生垂眸看了一眼:“给我吧。”
“阿哥,你觉得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斯江活动了一下有点冻僵的手指。
“普通人。”景生淡淡地回答,坐到她身边,把她手里的一堆东西全接了过去,糖人和冰糖葫芦插在长条椅的缝隙里随风轻摆。
斯江默然了片刻:“那大舅舅和小舅舅呢?”
景生手里的竹签在臭豆腐上戳了两个洞:“我爸算是个不认命的普通人,爷叔是个——弄潮儿?他挺超前的,各方面都领先于普通人。”
斯江回味了一下这个词,突然意识到一点:“阿哥,你很久没连名带姓喊舅舅们的名字了。”
景生脸上一热,塞了一口臭豆腐在嘴里勉强咽了下去,热的臭豆腐吃起来香,冷的臭豆腐吃起来滋味不太好受。
“小时候自命不凡,现在长大了。”景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么一句。
“我们周老师也说起过这个词,弄潮儿。”斯江笑了起来:“他还说弄潮不能弄得太结棍,否则领先一步的是勇士,领先两步的就容易变成——”
“什么?”景生不禁好奇起来。
“烈士!”斯江笑弯了腰:“小舅舅当然是领先一步的勇士啦。”
景生也笑了:“你们周老师很有意思。”
“嗯。下学期我们班要组织辩论队了。我一定要报名参加。”
“怎么,今天没说赢你三妈?还是被你爸打击到了?”景生把斯南咬了一口的糖葫芦拽了下来,打算丢掉,却被斯江抢了过去。
“别浪费!我吃。”斯江嘎嘣嘎嘣地摇着冰糖葫芦,自然而然地把今晚的事说了一遍:“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别跟舅舅说,万一我阿爷再发心脏病,人家会说舅舅不好的。”
景生却低下头拿起了糖人,好像孙悟空和哪吒打架打出了花似的。
“阿哥?”斯江小心翼翼地说:“你生气了?别生气了,我也没算输吧——”
哪吒的混天绫和乾坤圈在景生手里粉粉碎。
“阿哥!”
景生的手微微发抖,碎了的糖屑从他手心里掉入他脚边枯黄的草地中,不远处烟花升空,那几块深咖啡色的焦糖映射出点点光彩。
斯江不敢吭声,紧张又茫然地目睹了孙悟空和哪吒跟着粉身碎骨的过程。
几个孩子挥舞着仙女棒尖叫着从他们面前跑了过去,景生抬起头,目光追随着那点点星光:“我姆妈遇到过——他们也是这么说的,大家都这么说。”大人们在她背后这么说,小孩子当着他的面也这么说。他以为已经淡去的往昔,带着血色猛然杀了回来,杀得他措手不及。
斯江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舅舅说起舅妈都是很温馨美好的往事,从来没说过她遭遇过这样的不幸,而景生表哥几乎从来不提他姆妈。“他们也是这么说的”,放到自己身上会有多残忍多冷酷,斯江只想了一瞬就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偏偏是她遇到强*奸犯,还不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太招人,她对人说话太软,她喜欢穿好看的衣服,不肯剪短头发,所以她——”景生哽咽了几声,深深吸了几口气:“他们说她脏了,不上吊不喝农药不跳澜沧江,就是贪生怕死,活该怀上了我这么个不干净的孽种——”
斯江咬着牙不敢哭,眼前却一片模糊,她摇着头想安慰他几句,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小时候是个王八蛋,还问她为什么不跳江,为什么要被人说闲话,为什么要被人骂‘破鞋’——”景生仰起头,死死盯着天空中一朵接一朵的火树银花,他都没来得及跟她说句对不起,没说过一句谢谢,更没让她知道他从来没忘记她。
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时间,像约好的一样,四面八方的爆竹声突然轰地炸开,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烟花竞相升空,硫磺味越来越浓,耳朵嗡嗡作响。景生被震耳欲聋的喧闹和呛鼻的气味拉了回来,平静了会儿,转过头看着斯江大声喊了一句:“你说得挺好的,真的,特别好。”他顿了顿,扯了扯嘴角:“谢谢了。”如果时光能倒流,他希望自己也能对着那些所谓的“大家”掷地有声地说出斯江说过的这些话,而不是像个混账和孬种一样朝她撒气。
斯江抽了抽鼻子,挪近了景生一些,掏出手帕替他清理手心里残留的糖屑,长竹签的尖头刺破了他手掌心。
“阿哥,痛伐?”
“不疼。”景生手一抬,手帕及时捂住了斯江的鼻子:“你鼻涕要掉下来了。”
斯江狼狈地捂住脸,鼻涕没掉,眼泪掉了,怎么会不疼呢,他肯定疼死了。
陈斯淇手里捏着两根熄火了的仙女棒,轻轻从他们旁边的大树后挪开,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景生和斯江,然后又加快了步伐,远远却看见赵佑宁和斯南他们一群人,她赶紧躲到了边上背过身装作看灯笼,一颗心犹自怦怦地乱跳,她怀疑自己听岔了,可是似懂非懂的,她好像又明白了什么,怪不得万春街里都说顾景生不是他爸亲生的,怪不得姆妈说那个女人的事斯江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乱说话,怪不得斯南还敢上手打姆妈。她惊过了疑过了怕过了,终于轮到了气愤,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
第一百四十七章
耀眼的烟花沙沙沙消散在夜空, 自带了录像带慢放的延缓感。斯江有种错觉,最后那点点星光在湖面上暂停了几秒才依依不舍地没入水底。她想起独自站在弄堂里看烟花的那年,是景生返身找到了她, 还替她挡住了爆开的烟花,烧伤了头皮烧掉了头发, 那个大年夜她哭了好几回, 而这个大年夜她又没能忍住眼泪。
2000年元旦, 初中同学相识十八周年聚会, 财大气粗的富二代林卓宇在淀山湖旁放了十五分钟烟火,缤纷的数字“18”一连串地在空中翻腾闪耀, 喝多了几杯的斯江突然想起来, 好像每年大年夜的烟花总会让她哭, 美到极致会心碎, 心疼难过也心碎。年初一的热闹和一声声的“恭喜发财”像景生当年腿上的石膏一样,暂时封存住了那些泪水和感受, 然后过了三百六十五天再被漫天焰火炸开, 所有的点点滴滴都跟发酵了一样变得浓厚, 甜的更甜, 酸的更酸, 苦的也更苦, 同样, 一直陪她看烟花的那个人的身影从未离去,在她生命里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多, 她三分之二的人生旅途有他相伴,从某种角度而言, 她和他早已经融为了一体,分担着彼此的喜乐哀愁, 无论贫穷富有,无论健康疾病,无论顺境逆境,无论距离远近,她和他都无法分割。只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也不够勇敢。
***
赵佑宁陪斯南放生掉整整一小桶金鱼后,看到斯江和景生就有点莫名心虚。斯南在许愿的时候七七八八把她们在阿爷家发生的事吐露了个精光,还要他装作不知道。赵佑宁觉得要让斯江相信他完全不知道,有点难,尤其看出她哭过以后,他很想支持她几句。
斯江爸爸说的话他有些认同,人当然是非常复杂的,姆妈离开家离开他,爸爸那边的亲戚们每次见面都会指摘她贬低她,他总是很认真地反驳他们,姆妈不是什么所谓的抛夫弃子的坏女人,她有她的痛苦她的难处,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很轻易地做出选择,得到和失去也不是那么简单区分,他不希望姆妈成为这些张嘴就来的人的谈资。但有些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容混淆,斯江为陌生人打抱不平,像一个侠女,她为了正义和公德孤身对抗整个成人世界,比他更勇敢,他很钦佩她。
一整袋的仙女棒用完后,溜冰场打烊了,游园会接近尾声,老少相携往外走,西宫大门外的阶梯和马路牙子上铺满了红纸屑。赵佑宁提议去他家吃冰砖,盛放斯南几个开心得直跳。
“不太好吧,会打扰到你爸爸的。”斯江摇头,无论阿娘还是外婆都说过,大年夜不作兴登人家家门。
“我爸不在。”
“啊?”斯南吃惊地揪住赵佑宁的袖子:“你爸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跟你一起过大年夜?他是不是要娶新的老婆了?”
“陈斯南!”斯江扯住斯南:“不许这么没礼貌。赵佑宁对不起——”
“没事,是的,我爸过完春节就要结婚了。”赵佑宁的神色如常,伸手弹了一下斯南的大脑门:“南南你也太聪明了吧。”
斯江愣住了,盛放几个小心翼翼地凑到赵佑宁身边轻声嘀咕了几句,赵佑宁温和地笑着摇摇头。斯南失望地叹了口气,突然紧紧牵住他的手:“我特别特别想吃你家冰箱里的冰砖,太好吃了,宁宁哥哥,你家有香蕉吗?”
“有,还有华夫饼干,我给你做个很大的香蕉船。”赵佑宁笑着说。盛放几个也大声喊着听者有份,然而一听就听得出他们在故作高兴。
景生和斯江对视了一眼,跟着大部队一起拐进了康家桥。
赵家大门上贴着门神春联和喜楹,十分喜庆,一进门却并没什么过年的气氛,既没有成堆的华而不实的红色礼盒,也没有太多零食水果点心,钢琴上的花瓶里空荡荡。
“随便坐。”赵佑宁脱了大衣,摇了摇热水瓶,请景生和斯江帮他从玻璃柜里拿几个盘子和勺子出来。
斯南自来熟地打开钢琴,戳了戳几个琴键,叮叮咚咚的声音给冷冰冰的房子增添了些许暖意。
“宁宁哥哥,你等下弹个新年歌好不好?我想听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哈哈哈,那是儿歌,我努力试试,弹不好你别失望。”
“儿歌也是歌,你那么厉害肯定行。”斯南笑眯眯地拍起手:“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
斯江瞄了赵佑宁好几下,见他一点也没有懊恼难过的模样,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那你爸知道你一个人在这边吗?”
“知道。我回来后给他打了电话。”赵佑宁冲了几杯橙色饮料:“来,你们喝喝这个菓珍,比桔子水好喝,是我妈以前带回国的,说美国宇航员都喝这个,特别有营养。我喝着觉得差不多。”
一群小伙伴围着餐桌捧着热乎乎的菓珍,像模像样地给出评价。景生一直没作声,他现在有点佩服赵佑宁了,姆妈抛下他去了国外,一转眼爸爸就要娶后妈,他却好像完全没受到影响,中福会节后就要举办全市青少年计算机Basic语言大赛,在参赛名单上他看见了赵佑宁的名字,少年宫的老师说了,赵佑宁是种子选手,有很大的可能拿前三名。
“有了后妈就会有后爸。”斯南认真地提醒赵佑宁:“宁宁哥哥,你可千万要小心了。”
赵佑宁手里挖冰砖的钢勺一滑,忍不住揉揉她的小卷毛:“哈哈哈,谢谢南南。”
“我是认真的!”斯南不乐意了,头一扭躲开他的手,瞪圆了眼:“你要是不开心的话就说出来,不要装着开心,那样不好。”
“好的,我要是不开心第一个就告诉你。”
“嗯嗯。那你年夜饭在哪里吃的?后妈家?”斯南用力扯下一根香蕉。
“没,我在爷爷家吃的。”赵佑宁把两根华夫饼干和剥好的香蕉放在冰砖上,完成了第一个香蕉船,递给斯南:“我有一个伯伯一个叔叔两个嬢嬢,年夜饭有将近二十个人一起吃,和你们家一样很热闹,就是他们喜欢说我姆妈,我和他们争了几句,大人们有点不开心,我就自己提前回来了。”
“他们说你姆妈坏话了?”斯南替所有人问了一句,又自问自答起来:“不过你姆妈对你不好——不过她总归是你姆妈——你帮她也是应该的对伐?”
赵佑宁笑着点了点头。
斯江默默地接过香蕉船,想的却是不知道赵佑宁爸爸和那个女人是他姆妈离开后才认识的,还是以前就认识了。如果换成她,肯定做不到赵佑宁这么淡然处之,虽然爸妈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但想到他们有朝一日会离婚,斯江手心立即冒出一层汗。
“我二三年级的时候以为爸妈吵架都是因为我的错。”赵佑宁吃了一大口冰砖:“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就知道拼命做题目拼命弹钢琴,一定要拿第一名,好像这么做了他们就会回到以前,小时候在奉贤的牛棚里,条件特别差,但是一家人还挺开心的。”
“不是你的错。”众人都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的时候,景生突然冒出来一句。
“是的。我现在想通了。”赵佑宁顿了顿:“也不是爸妈的错,他们也不想的。”
这句话斯南听不懂了,他姆妈都不要他了,怎么会不是她的错呢,宁宁哥哥也太可怜了。
“背后说女人坏话的大人最差劲了。”斯江一勺子狠狠把香蕉截成两段。
“对别人指手画脚是最轻松不过的事,”赵佑宁对这个颇有心得,“有些人只有在嘲笑指责别人和幸灾乐祸的时候才会获得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他想到自己的婶婶和嬢嬢,她们从来都没喜欢过姆妈,所以在抨击姆妈的时候她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这个话题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和共鸣,斯江隐去姓名,把控江路案件后续的事说了个大概,一桌人义愤填膺地骂起嚼舌头的人来,又推人及己,说起身边类似的事。盛放说他班上成绩一直很好的同学偶尔考砸了,会有不少戆逼高兴得不行,好像他们就能超过人家似的。
斯南说起梁师母有一次过年在县城被偷了五十块钱,都气哭了,竟然有人背后说“谁让她没事带那么多钱在身上招小偷的,不偷她偷谁。反正梁主任弄钱有一套吧啦吧啦……”
你一句我一句的变成了控诉大会。斯江甚至搬出了周老师推崇的《狂人日记》:“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为什么仁义道德会变成吃人?”斯南不懂就问。
新一轮的研讨会开得热火朝天,最后离开赵佑宁家时,斯南感慨:“和宁宁哥哥说话感觉我都变得更聪明了。”
景生和斯江:“???”
斯南默默地再一次动摇了自己的人生大计:看在香蕉船和变聪明的份上,她将来还是和宁宁哥哥结婚算了,毕竟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亲爹不疼亲妈不爱的,而大表哥至少还有大舅舅呢。
***
爆竹声渐渐停歇,万家灯火只剩星星点点还亮着。钱桂华躺在陈家阁楼间的大通铺上,完全没有睡意,汤团吃多了两只,顶在喉咙口发痒,另外有一种快意令她头皮发麻到颤栗不已,她翻了个身,玻璃窗上氤氲着一团雾气,老虎窗外的路灯越发昏黄模糊,身边的斯淇嘟囔了一句梦话缩成一团,钱桂华侧耳倾听,什么也没听清,不过没关系,她之前悄悄告诉自己的那个“秘密”清楚得很。
楼下客堂间里还在打牌,香烟味透过木头缝隙弥漫在这狭隘的空间里,时而传来男人的笑骂声,陈阿爷的呼噜声比香烟味的穿透力更强。突然有人把牌摔在了桌上,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吱声,阁楼床上的陈斯好哼唧了两下,顾西美迷迷糊糊地拍着儿子无意识地重复着:“睏高了(睡觉了)囡囡,睏高了囡囡。”
陈东来和顾西美知不知道顾景生的真正来历,钱桂华吃不准,她猜测他们是不知道的,要不然陈东来刚才不能那么义正言辞地教训她。他以为他是谁啊,要不是怕阿公再犯心脏病,她才听不得他那些道貌岸然的话,什么做人要有良心,要讲究公义,真摆出了大哥的谱,呸,他是给过他们钱还是帮他们安排过工作?斯强和斯淇长这么大,在大伯和大妈身上一分钱好处也没得过。他夫妻这么多年来两个什么也不干,费了公婆那么多钱和力气,良心公义都给狗吃了,竟然好意思说她这个弟媳妇的不是,给脸不要脸,这下家里出了个强*奸犯和破鞋生的小赤佬,她倒要看他们还讲不讲良心和公义了。
再想到顾东文笑嘻嘻的脸以及听来的关于他的传说,钱桂华又有点发冷,把被子裹紧了,刚才的那股子兴奋彻底消失不见。
第一百四十八章
许多事回头看, 其实都有迹可循。
年初一斯江斯南回陈家拜年,就觉得斯淇有点怪怪的,往年总要攀比压岁钱的人躲在边上不吭声, 问她话她眼睛总看着别处。
“你干嘛呀?像个小偷一样怪里怪气的。喂,明天去不去看《城南旧事》?我大表哥请客。”斯南嘴里的五香豆嘎嘣嘎嘣响。平时哭着喊着要跟她们集体活动的陈斯淇吓得一哆嗦, 连连摇头。
“带我们去吧。”陈斯强和陈斯民凑了过来:“明天你姨娘回来伐?赵阿大阿二阿三来不来?”那三兄弟特别阔气, 每次一起出门生煎馄饨大红肠桔子水, 要啥买啥, 模子。
“就是因为他们来我们才要一起去白相的,先去淮海路国泰看电影, 再去老大昌吃西餐再去复兴公园坐电马, 勿要太赞哦。”斯南大咧咧地一挥手:“你们要一起的话十点钟到文化站门口集合, 宁宁哥哥盛放他们也一起的。”
“都景生请客?得二三十块钱吧。”陈斯强咋舌, 他一个月只有两块钱零花钱,顾景生也太有钱了吧, 唉, 爹比爹, 气死的是儿子。
斯南嘻嘻笑:“大表哥有钱, 昨晚上我舅舅给了他两百块压岁钱!两百块!”
斯江无意间被陈斯军那本《今古传奇》打开了一扇武侠新大门, 直到听见这两百块才抬起头:“就你最坏, 老是讹诈阿哥, 没良心。”
“两百块!!!”陈斯民和陈斯强面面相觑。这都顶得上大人半年的工资了,无比羡慕, 嫉妒也没用。
“天下怎么有你舅舅这么好的爸爸哦——他还缺不缺过房儿子?”陈斯强哀叹道。
钱桂华端着昨晚留着没动过筷子的大鳊鱼上了楼,闻言睥睨了得意洋洋的斯南一眼, 骂起儿子来:“侬脑子坏忒了伐!叫拿爷老头子收作收作侬。啥香格臭格噻要忙高头凑,眼睛长勒屁股浪厢。(你脑子坏掉了?叫你老子收拾收拾你, 什么香的臭的都要往上凑,眼睛长在屁股上。)”
“开开玩笑格呀。”陈斯强撇着嘴犟了一句。
斯江见她说得难听,把杂志嘭地一丢站了起来,还没开口,餐桌边看报纸的陈东海抬起头来冲着老婆发了火:“侬脑子坏忒了伐?过年嘴巴清爽点,一日到夜港东家港西家,要唔要去汏汏嘴巴?东东哥轮得着侬瞎三话四?寻西啊侬,册那,一天勿骂皮痒!(你脑子坏掉了?过年嘴巴赶紧点,一天到晚说东家说西家,要不要去洗洗嘴?东东哥轮得到你瞎三话四?找死啊你,XX,一天不骂皮痒。)”
钱桂华没料到当着一家子小辈的脸,老公会突然不给她脸,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把“年年有鱼(余)”的盘子给掀了。
“好了!”陈阿爷靠在床上拍了两下床沿:“年初一噻太平点!东海侬只嘴巴也要汏汏去。”
陈东海摸出香烟来,嫌弃地看了钱桂华一眼,下楼抽烟去了。钱桂华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总有一天侬要晓得娶到吾格能的老婆勿晓得比宁噶好多少呢。(总有一天你要知道娶到我这样的老婆不知道比人家好多少呢。)”心里不禁又骂了几句陈东海这个窝囊废,在顾家人面前像个面团,只敢在家里对着老婆孩子凶。
***
年初二,顾南红带着赵家三兄弟回娘家,压岁钱厚厚一沓,有和顾东文比拼的势头。斯南羡慕之极:“大表哥,你已经是半个千元户了,啧啧啧,要是明天再来一个大年夜该多好啊。”
顾南红刮了她一下鼻子:“你要是摔断了腿也给你几百块压岁钱,你干不干?”
斯南亲眼看着景生这几个月来打上石膏拆掉石膏驻着拐杖丢下拐杖,天天为了恢复锻炼得像狗一样,苦透苦透,她摇摇头:“不干——要是几千块的话我考虑一下,算了,太疼了。”她还是和大表哥结婚吧,这样大表哥的钱就也是她的钱了,斯南美滋滋地想到了解决方法,看着景生的视线变得奸诈起来。景生警惕地推开她:“去去去,离我远点,你肯定又不安好心了。”
十几个孩子呼喇喇卷出万春街,顾南红在家里吃好中饭,又喝了一小碗红枣茶,和顾东文善让说笑了半天,见姆妈在理她带来的大包小包,忽地叫了起来:“妈,最下面那两个大礼盒你别动,是送给刘阿姨的,我现在就去送。”
顾阿婆一愣:“谁?”
“我哥的大媒人啊。”顾南红拿出小镜子补了补口红,朝善让眨眨眼:“你还不知道吧?我哥跟一个护士好上了,就景生住院的时候勾搭上。”
善让大吃一惊,赶紧追问细节。顾东文作势踹了南红一脚,笑着把烟挤熄了:“放屁,说得这么难听,我们家除了你谁都不会勾搭人。”
“装,继续装。”南红翻了个白眼:“你那闷骚劲,人在万春街,我在静安寺都闻得到好伐?”
善让笑得前俯后仰,看着他们兄妹两个笑骂自如,衷心地为东文感到高兴。
“大哥!你加油,景生姆妈一定很希望你过得幸福。”善让提起苏苏,不由得哽咽起来:“真的,要是我那个了,我就希望北武还能找到他喜欢的人——”
“呸呸呸!”南红打了善让一巴掌:“大过年的你说这个干什么,你们这种高级知识分子动不动就伤春悲秋的真让人受不了。”
善让抹了泪笑着说对不起。顾阿婆也忍不住板着脸说了善让几句,最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老四其实比老大还要死心眼呢。你们一个个的,都给我好好地过日子啊,别再瞎折腾了。”
南红又和东文斗了几句嘴,高高兴兴地出了门,到了刘阿姨家,刘家却没人,邻居说刘阿姨去了文化站。南红拎着礼盒又转战文化站。
文化站门口张灯结彩一片红,里头人声鼎沸,居委的人都在忙着张罗万春街居民同乐活动,剪纸的,做风筝的,打中国结的,写书法的,唱越剧的,教太极拳的,下围棋象棋打桥牌的,还有抽奖的,一个个摊位摆开颇具规模,不少弄堂里的老老少少都在轧闹忙。
南红问了好几个人,远远看见刘阿姨那边围着一堆人,赶紧挤了过去,走近了却发现看见她的人都面色诡异地赶紧离开了。
“唉,景生那个孩子真是命苦,谁想得到呢,这么上进这么好看的男小伟(男孩),他亲生的老子竟然是个□□犯!你们都看到过的吧?他姆妈的照片就挂在东生食堂里,多漂亮的一个女人哦,可惜女人长得太好看就是招是非,引人犯罪啊,真是命比纸薄,唉,也就是顾东文心宽,一点也不嫌弃,把这么个孩子领回来当成亲生的对待——”
刘阿姨咳了两声,尴尬地开了口:“南红啊——过年好。”
听八卦的阿姨妈妈们都停下了惊叹。
“啊哟,南红回来啦。”
钱桂华头皮一麻,转过身来堆起笑容,还没来得及说话,迎面就被甩了两记耳光,疼得她眼冒金星。
万春街的老少居民头一次知道,顾家不只是顾东文顾北武会打架,顾南红也会打人,而且打起来凶得很。
南红把手里的礼盒塞给刘阿姨:“刘主任,谢谢侬帮我阿哥做媒,伊拉结婚了十八只蹄髈少勿忒格。(谢谢你帮我哥做媒,他们结婚了十八只蹄髈少不掉的。)”
“侬做啥!做啥打宁!(你干嘛?干嘛打人?)”钱桂华色厉内荏地捂着脸喊。旁边的人见顾南红的脸色,不像两巴掌就结束的样子,赶紧把钱桂华往外推,又有人去拉南红。
“好了好了,都是亲眷,算了。”
“南红,侬迭件大衣邪气好看,啥地方买格?(你这件大衣特别好看,哪里买的?)”
“有种闲话勿好港出来格哦,侬下趟嘴巴要捂捂牢呀。(有种话不好说出来的,你下次嘴巴要捂牢。)”
南红推开众人,大步流星地在门槛处揪住钱桂华的大波浪:“陈东海上次打得太轻了,还管不住你的嘴是伐?你有空嚼我哥的舌头,来呀,你继续嚼,我听着呢。”
钱桂华疼得嘶嘶叫,半个人绊倒在门槛上:“顾南红侬神经病啊!放开放开!”
“啪啪”又吃了两记耳光。
顾南红揪着她往外走:“走,侬有种当着吾阿哥格面再港一遍。(你有种当着我哥的面再说一遍。)”
“杀人啦——救命啊——”钱桂华吓得魂飞魄散:“吾港啥了?噻是真格事体,港勿得呀?(我说什么?都是真的事,说不得呀?)”
“叫侬港啊,港一百遍噻可以。走呀,去港呀。(叫你说啊,说一百遍都可以,走呀,去说啊。)”顾南红推开来救钱桂华的街坊邻里,又揪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文化站门口乱成一堆。
陈东来三兄弟匆匆赶到,顾西美急得上前掰南红的手:“侬发疯了啊,做撒动手打起人来了?”
陈东海把钱桂华从地上拉起来,一脸诚恳地像南红道歉:“南红,你放心,我回去就好好教训她,等晚上我再去你家跟东东哥当面道歉。你就别动手了,打得手疼不划算的,是我没管好老婆,你真要出气,打我就行。”
围观群众都惊呆了,陈东海这是也疯了?再一看陈东来身后笑得阴森森的顾东文,懂了,这么大冷天,顾东文只穿了件衬衫就赶了过来,不是想要动手难道想要牵手?
南红倒没看见顾东文已经来了,被陈东海这番话惊得没回过神来,对面的钱桂华却猛地跳起来在陈东海脸上挠了两爪子:“好你个陈东海,胳膊肘往外拐,我就知道你跟顾南红有一腿!王八蛋!自家老婆被外人打了你还要把脸送上去,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怪不得你每次看见她就要发半天呆,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第一百四十九章
众目睽睽之下, 事情突然转了个弯,变成了陈东海夫妻吵相骂打相打,万春街的居民们始料未及。至于陈东海是不是真的还惦记着顾南红, 谁知道呢,不过给大家茶余饭后又增添了一句笑话而已, 这万春街前前后后, 惦记顾南红的男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这都几十年前的事了, 谁还咬着这不放,不是脑子有病就是心眼太小。
陈东海下手原本是有轻重的, 不打不行, 老婆这篓子捅得太大, 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 关键是太缺德了,好歹陈顾两家是姻亲, 谁能这么缺心眼地坑自家亲戚?何况顾东文是什么人, 他要是记了仇, 哪天回家路上莫名其妙断手断脚都是轻的。偏偏钱桂华就是这么个缺德又缺心眼的女人, 被嫉恨和羞恼冲昏了头, 吃了陈东海几下桑活(揍), 豁出去连撕带咬指甲挠, 工厂里听来的那些下三路的脏话哗啦啦往外倒,没几下陈东海就处在了劣势, 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狼狈不堪。斯淇跟着陈阿爷陈阿娘也赶到了, 小的哭,老的骂, 都不顶用。
顾阿婆颠着小脚举着扫把跑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朝着钱桂华脸上就扫了上去,“没见过嘴这么贱心这么黑的女人,陈老三娶了你真是瞎了眼,当年我家西美怀着斯南,你就对着斯江瞎说什么爸妈不要你了,害得她四岁就一个人跑去火车站找爹妈,现在又来害我孙子,你自己也有儿子女儿,那种话也说得出口,天雷怎么不劈了你!雷不劈你我老太婆来劈!”
钱桂华挨了两扫把,又被陈东海捉住了手臂呵斥,气血上头,梗着脖子喊:“我说什么了?我夸你家顾东文气量大不行啊?可怜你孙子命不好不行啊?我哪说错了?又不是我□□了他妈才生下他的,又没说□□犯的儿子将来也会是□□犯——啊!”
“够了没!册那还敢造谣?寻西啊侬!(找死啊你)”陈东海这一巴掌打下去,手都麻了,他铁青着脸,眼角看着顾东文拨开了陈东来就要走过来,反手又是一巴掌。
斯淇揪紧了阿娘的衣角,低泣着争辩:“姆妈没造谣,我亲耳听见景生哥自己这么对斯江说的,姆妈没说错话呀——”她声音太小,没人留意。
钱桂华捧着脸呆了片刻:“我的耳朵?我这个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了——”她侧耳去听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左耳里有尖锐的啸叫声,又闷又胀。
陈东海揪住她胳膊往回走:“别装死了,过来跟东文哥道歉,鞠躬磕头都行,东文哥要是不点头,你马上跟我去领离婚证。”
“陈东海你个死人,你把我打聋了,你敢把我打聋了?”钱桂华像条濒死缺水的鱼在他手里弹跳起来,拼命喊起居委会几位干部的名字来:“救命,我要找警察,刘主任,快帮我叫警察,我真的被打聋了——陈东海你个王八蛋,离婚就离婚,我还要去告你,你该去坐牢,还有你顾南红,你也打我了,我也要告你,你跑不了,你们都得去坐牢!”
刘阿姨几位干部一看小事变大事,大事出了事,赶紧围了上去。
看着状若疯虎的钱桂华,南红把东文推去自家姆妈身边,甩了甩手腕作势又要上前:“行啊,反正你要告,那我多打几下才不亏,东海你让开,我们女人间的事你别掺和了,钱桂华,我今天就打你了怎么样,我早就想打你了,让你不要脸,拐弯抹角托我男人给你从国外带东西,还指定要跟我买一样的,呸,你也配!”
陈东海见钱桂华捂着耳朵不像作假,赶紧架住南红的手:“阿姐慢点,我刚刚手重了点,等歇先看看她耳朵有没有事。”
阿爷扶着陈阿娘,急喘了几口气就往后倒。陈东来和陈东方兄弟两个赶紧扶住老头子,让西美去打电话叫救护车,现场乱成一片。西美魂不守舍地往公用电话亭奔,打了好几个激灵,她想了又想,刚才斯淇声音虽小但她听得明明白白,钱桂华不是造谣瞎说的?大哥和北武还有姆妈从来没提起过这事,景生的亲生父亲竟然是□□犯?他姆妈到底是怎么死的?景生那个孩子——西美想起景生的各种好,又想起家里人对他姆妈讳莫如深的样子,不由得心乱如麻。
***
陈东海会动手打老婆,万春街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之前两枝口红惹出来的闹剧时不时还会被当做笑谈,但大年初二他当着百来号街坊邻里和居委干部们的面,把老婆打成左耳失聪,委实让人弹眼落睛,跟着陈阿爷被气得发了心脏病,救护车呜啦呜啦把人送去医院,居委会保护受伤妇女,警车呜啦呜啦把陈东海送进派出所,这个猪年春节就这么闹翻了天。
钱桂华在派出所里哭得撕心裂肺,喊着要验伤,要警察为她做主收拾陈东海这个吃里扒外没良心的狗东西。
“想好了伐?”女警凉丝丝地问:“验了伤,就不是民事纠纷了。”
“那会是什么?”钱桂华捂着脸吃了一惊,把怀里嘤嘤哭的斯淇推开了点。
“耳朵被打聋,至少是轻微伤,也可能是轻伤二级。”女警翻了翻过往案卷,撩起眼皮瞥了钱桂华一眼:“先拘留十天,差不多能判个三年。不过今年上面有新文件,这种当众殴打妇女都算流氓罪,要是情况恶劣导致民愤激烈的,可以判个十年八年。”
钱桂华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那可不行!”这么一站,刚才什么都听不见的左耳里突然传来一阵耳鸣,又闷又胀,她赶紧坐下,紧紧捂住左耳,一脸痛苦。
女警见多了这种家庭纠纷,把案卷一合:“那你想怎么弄?接受居委调解伐?”
钱桂华骑虎难下,勉强点了点头又问:“那前面还有人打了我四巴掌,能让她坐牢吗?那个女人发神经,打得我疼死了。”
女警看她的眼神就有点奇怪:“你耳朵是她打聋的?”
“这——不好说,应该有关系吧,肯定有关系。”
“要有证人证据验伤报告,你可以告。”女警站了起来:“不过你老公承认是他打聋了你左耳,诬告也是要坐牢的,你想想清楚。”
钱桂华又哭了起来,这都什么事啊,她只是想让警察给陈东海点颜色看看,没想要他坐牢,他要坐了牢她怎么办,儿子女儿怎么办,该坐牢的应该是顾南红才对,他这个十三点主动认什么罪,明明顾南红那四巴掌打得她耳朵嗡嗡响了半天,要说他心里没有顾南红,她死都不信,聋了一只耳朵的人是她啊,越想越气越想越冤越想越窝塞。陈斯淇搂住姆妈的腰哭得不行:“姆妈,不要让爸爸坐牢,求求你,我们回家吧。”母女俩哭成一团,一派人间惨剧。
***
顾家也乱了套。
顾阿婆回到家后就把钱桂华往死里骂,南红劝东文别放在心上,长舌妇耳朵被自己老公打聋了也是报应,没必要脏了自己的手,现时不同往日,打伤了人要坐牢,为了这种垃圾不值得。善让忧心的是人言可畏,景生会受伤。顾西美呆呆坐了半天,突然问道:“你们都知道这个事是不是?”
客堂间里静了下来,顾阿婆仔细想了想,是没人跟西美提起过苏苏的事,顾东文眉头蹙了蹙,睨了西美一眼。
善让柔声道:“当年大哥到北京请愿,喝醉了跟我们提过几句——”
“你怎么知道的?”西美盯着南红问。
南红嗤笑了一声:“我有眼睛有嘴,会问啊,干嘛?你又不舒服了?还是说你要帮着你妯娌?”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西美脖颈微微歪向右边,下巴抬了起来,这个家一直都这样,是顾东文顾南红顾北武的家,从来不是她顾西美的家,有什么事她永远最后一个知道。
“十三点,又来了。”南红懒得理她,转头建议顾东文带着景生搬出万春街,“现在外头公房出租的蛮多,十几块钱一个月多的事,善礼上次还提过一句,他宿舍那栋楼空着好几间,两室一厅的一个月房租只要七块二,离景生学校和店里又近,你们搬过去了省得听弄堂里乱七八糟的闲话。”那套房子是善礼听说她要辞职要在市区找地方住提起来的,这下正好先安置景生他们,也算是用在了刀刃上。
“我问你们呢!”西美霍地站了起来,眼泪簌簌往下掉:“为什么一个人也不告诉我!你们当我是什么?我不是亲生的是不是,我是路边捡来的?景生跟我去新疆的时候,景生在新疆一年,这都五六年了,你们瞒得死死的,什么意思啊你们?钱桂华都比我早知道?”
善让刚要解释,南红却跳了起来:“你自己有嘴不会问,还怪别人?你关心过大哥什么?他吃过多少苦,景生和她姆妈吃过多少苦,你关心吗?别一天到晚摆出副我们防着你害了你的面孔啊,脾气一来拍拍屁股跑去新疆的是你不是我,喊着再也不花家里一分钱的人也是你,你是捡来的?姆妈和北武这么多年寄去新疆的东西是喂狗了?”
西美嘴唇翕了翕,抹了把泪,牙齿格格打战。
“你担心什么?担心景生的身世让你没面子让陈家没面子?还是你听进去了钱桂华放的屁,生怕景生将来也是□□犯?顾西美,你摸摸良心问问自己,你要有一丝一毫这种想法,你好意思姓顾吗?”南红横眉立目,话里渗着寒意,“那我可不敢认你这个妹妹,你两口子赶紧回新疆去,别被我们糟蹋了你的好名声,如果你有什么好名声的话。”
西美从来没吵赢过南红,被她呛了一堆回不上嘴,半晌才哭着嗫嚅着说:“你又没有女儿你懂——”
顾东文的眼角抽了两下,冷冷地看了西美一眼,握着茶杯的手背上青筋凸出。
西美哭着摇头:“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景生是个好小孩我是知道的,他在新疆帮了我很多,可是这事传开来,最可怜的是景生,人家在背后会怎么说他,还有斯江——”
顾阿婆整个人委顿下来,怔怔地看着西美,想说她几句最终还是长长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家里就只有她脑子里缺根筋,说再多也白说,她总觉得她才是对的,她最吃亏,哥哥姐姐弟弟都看她不顺眼,爷娘最偏心南红。天知道,从小到大一家子花在她身上的钱是最多的,光学个钢琴,几十年前一个月就要五块钱学费,东文南红天天在菜场关门前去拣烂菜叶,一个月等到一条死鱼开心得不得了,从小到大她没洗过一个碗,全是东文南红洗的,生怕她伤了手弹不成琴。她跑去新疆后哭着要家里救她,北武筹划琢磨了一个半月跟革委会干部的公子搭上线,犯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才弄到东西弄到钱和票,黑市上买吃的用的穿的紧着她先给她寄过去。最后可好,几十年了,她心里只想着她自己。苏苏的事情东文从来没刻意瞒过,南红第一次去东生食堂见到苏苏的照片就私下里追问过东文。善让和北武对景生的好她也看在眼里。可是这个西美啊,顾阿婆眼泪直淌,心被丢在油锅里炸又浸在了冰水里,彻底粉粉碎后凉透了。
“善让,麻烦你帮我跟善礼打个招呼,尽快替我租个房子,我跟景生先搬过去住。”顾东文沉声道,看也没看西美一眼,慢慢转身上了阁楼。
阁楼上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西美慌张地看看姆妈再看看善让。善让眼神清澈,带着些许责备和痛心,“二姐,大人犯的错,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波及到孩子身上。景生是个多好的孩子你明明知道的。他刚来上海的第一天,就为了保护斯南打了一架,因为护着斯江,头皮被烟花烫伤了一大块——”斯江的信里还写过许许多多被景生帮助过的事,但只怕她说得越多,西美会想得越岔。
“不是,景生是个好孩子我知道,我真不是说景生,我就是怕,善让,你不知道被人背后说闲话有多吓人,一想到斯江和景生会被人这么嚼舌头,我受不了,真受不了。”西美想起自己年少的光景,哽咽道:“以前因为大哥和南红,初二开始班上就没有同学跟我好,他们都说大哥是阿飞,南红是——”
南红双手抱臂嗤笑了两声:“交际花?是是是,都怪我们拖累了你是伐?害得你做不成顾二小姐,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留在新疆,都是我们害的。”
善让欲言又止,喟叹了一声低下了头。人与人哪怕是一母同胞,性格也会大不相同。这世界上普通的平凡的庸俗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和不那么普通的东文、南红和北武相比较,西美变成了大多数人眼里的“可怜人”,包括她自己也把自己的人生理解成为悲壮又无奈的一出剧。善让能理解西美的某些过度的自尊和自卑,也明白她一些奇特的思维和行为的出发点,但却完全无法苟同。
第一百五十章
景生带着大部队回到万春街时, 就觉得有些异样。往常年节里,弄堂里家家户户都有走亲戚的,人人见面都会笑眯眯道声“过年好”, 他们早上出门的时候就是一路好到弄堂口的,傍晚归来时, 街坊邻里却像没见到他们似的, 偶尔路过一群蹲在墙边玩小鞭炮的孩子, 也有大人立刻把孩子揪回门洞里, 避之不及的模样。
他偶尔回头看,发现三三两两的人正在交头接耳, 见到他回头便立刻转开视线。是的, 不是看别人, 肯定是在看他。景生不自觉抿紧了唇, 咬住了后槽牙,有一种冰冷迅速从心底扩散到每一根血管每一寸皮肤, 带着无法言说的压抑和愤怒, 在他体内汇集成冰风暴, 狂暴地冲向大脑。
因为这样的场景他太熟悉了, 他是在这样的眼光和议论声中长大的, 橄榄坝、景洪、版纳, 无论他在农场还是集市, 只要有人的地方都一样。那些猎奇的视线、诋毁他姆妈嘲笑顾东文以及羞辱他的言语,不需要看和听他就完全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说什么。他抗争过, 打过骂过流过血也装作完全不在意,然而没有用, 他做不到像顾东文那样完全不管别人怎么看。
只有雨林里的树木河流动物是平和的,无论他怎么嘶吼嚎啕咒骂拳打脚踢, 他们都平静地接纳他。那些害怕顾东文不想挨打的人不怕他这个小孩,有机会就加倍地羞辱他,他只能把自己变成一只野兽,才逐渐吓退那些卑鄙的人,他不知道究竟他是野兽还是那些人才是野兽,毕竟那些人平时看起来道貌岸然团结友爱,在他面前却露出了吃人的嘴脸。
来到顾家后,他才慢慢不需要当一只野兽了,他姓顾,是这个家里的孙子、儿子、侄子、表哥,弄堂里的许多人虽然看不起他,但最多说他野蛮凶狠。跟着顾西美去新疆的那一年,他很开心,他很有用,能做很多事,所有的人都夸奖他,说他能干厉害,也夸他姆妈,夸顾东文,他做过噩梦,身边的人发现了他的身世都翻了脸,变成了和景洪那些“人”一样的人,但幸好只是做梦而已,再回到万春街,上学放学功课,阿奶爸爸爷叔嬢嬢,他以为自己已经真正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像顾东文说的:我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然而不是,老天爷从来都不公平,姆妈那么好的人,遭受了命运最残酷的伤害,永远留在了澜沧江里,他没做错过任何事,出生就是他自带的罪孽,他是姆妈一辈子都不会愈合的伤疤。他离开景洪六千里,命运还是不放过他和姆妈,随时能轻易撕碎他所有的快乐和期望,提醒他有些人不配拥有幸福。
在文化站门口,红灯笼在风中摇曳,万民同乐的横幅耷拉了一角,不见了“乐”字。赵阿大意犹未尽地喊大家进去晃晃,看看有没有好玩的。景生也被斯南拉了进去。处处都是红的,喇叭里在放热闹的新年歌:“初一初二满街走……”
“啊呀,阿毛,快点回去切夜饭了——(快点回去吃晚饭了)”一个阿婆拎起自家孙子往外走。
“走了走了,老王,你们差不多也要收摊了吧?刘主任她们去了派出所,肯定一时间回不来的。”不一会儿,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文化站里只剩下二十来号人,一大半还是居委请来的表演才艺的居民。
教围棋的王阿爷叹了口气,一边收棋子一边摇头:“作孽啊,塞古啊。(可怜啊)”
剪纸的陆阿婆把老花眼镜拿下来,把刚剪完的猴子偷桃塞给了一脸茫然的斯江,轻声说:“快点回去,侬窝里出大事体了。(你家出大事了。)”
斯江说了声谢谢,慌得赶紧拉上斯南和三个表兄弟就要走。
景生脸上有点发麻,却忍不住问了一句:“出啥事体了?”
陆阿婆有点为难地瞄了他一眼,唉,噶好看格男小伟(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命真是不好啊。
“哦,陈东海的老婆到处说你是□□犯的儿子,顾南红请她吃了四记耳光,后来陈东海还把她耳朵打聋了,居委会喊了警察,一光人就去了派出所,陈阿爷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旁边扎风筝的老姚,四十八岁的老光棍,脑子缺西,老老实实把事情经过概括出来,一点也没注意陆阿婆拿着剪刀对着自己的嘴戳了好几下。
景生虽然有预感发生了什么,这一刹依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底暗暗期盼的万分之一的侥幸破灭。他死死盯着那个做了一半在那人手中上下翻飞的风筝,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竭力把自己钉在了地上,他怕稍一放松自己就会冲上去撕碎那个风筝。
十几个孩子都傻了。斯江松开斯南,拽住景生的衣袖:“阿哥!先回去,走,阿拉先回去,舅舅外婆肯定勒窝里等阿拉呢。(肯定在家里等我们呢。)”
斯南跑过去一巴掌拍在那个风筝上:“你胡说你瞎说你是坏人!”
老姚吓了一跳,看看景生的脸色,叹了口气,弯腰捡起风筝,摇摇头:“唉,看不出顾东文真是个好男人啊。”
景生咬着牙,慢慢地掰开斯江的手指。
陈斯强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跑,“爸——姆妈——斯淇!”
赵家三个面面相觑。
“不可能。”“册那撒宁勒造谣!(XX,谁在造谣?)”“姆妈打人了?”“打得好。”“姆妈被捉进去派出所了?”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喊:“大舅舅——!”往外跑了两步又回头拉景生:“走啊,先揍陈斯强一顿吧。他妈瞎造谣,他吓跑了,别放过他啊。”
赵佑宁快步走到景生旁边,揽住他的肩膀往后掰:“走吧,先回去再说。”
景生默默地往外走,越走越快,几乎是直接跃出门槛的。斯江和赵佑宁追出去一看,只见到他像风一样往弄堂口狂奔的影子。
“阿哥!阿哥,回来呀阿哥——”斯江急哭了。
“别急,我去追他,你们赶紧回家叫大人。”赵佑宁顾不得别的,丢下一句话飞奔而去。
斯南腿短,跑出来的时候气得直跳:“大表哥去打人怎么不带上我!我可以的!”
***
斯南一进屋就哇啦哇啦一通竹筒倒豆子,又问自家姆妈去哪里了,为什么没和大姨娘一起打三妈。至于进了医院的陈阿爷,一年总要进出个七八次,连孙女们都习以为常不再牵记了。
斯江哭着说景生跑了。顾东文捻熄了烟,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门口停住了,然后又走了回来,摸了摸斯南的头拍了拍斯江的肩膀:“没事,他是个大人了,会有数的。”
顾阿婆却不放心,催他出去找。善让牵着斯江去洗脸:“别哭,你舅舅说没事就会没事的。”
斯南上蹿下跳地喊:“怎么没事?那么多人胡说八道瞎造谣气死人了,不教训他们怎么行!”
顾东文蹲下身,看着斯南愤怒的大眼,又揉了揉她的头:“你三妈不算造谣,景生姆妈是遇到坏人后才有了他的,她身体不好,发现的时候景生在她肚子里已经四个半月了,不生的话她很可能会死,生的话也可能会死,但她还是选了把他生下来。那个坏人后来被抓起来枪毙了。景生姆妈嫁给了舅舅,景生就永远是舅舅的儿子,南南懂吗?”
斯南眨眨眼,看看阿姐又看看舅舅,用力点了点头:“大表哥当然是舅舅你的儿子啊,是我和阿姐的表哥,坏人是坏人,跟大表哥没关系,我将来还是要跟他结婚的!”
赵家三兄弟跟着也喊:“景生是我们亲兄弟!”
顾东文脸上的酒窝凹了下去,他捏了捏斯南的小脸:“阿拉南南真懂事,阿大阿二阿三也是好小宁(孩子)。”
“那大表哥是去打三妈的吗?”
“不是。他应该是想一个人待会儿,等他想通了就会回来的。我们在家等他就行。”
“嗯,好,这是他的家,我们都在家,他肯定会回来的。”斯南定心了,在她心里,大表哥就是大表哥,舅舅说大表哥没事就没事了,至于什么□□犯哪怕是杀人犯,都完全不在她心上。她眼睛一转,看见顾东文理好的行李:“咦,大舅舅,这是什么?”
“你舅舅要带着景生搬去周伯伯那边住,离学堂近一点离是非远一点。”顾阿婆也不讳言:“我们自家人当然不在乎那个枪毙(苏北骂男人的话)的事,晓得那个杀头(同上)和景生没一点关系,但是总有种人喜欢背后嚼舌头,硬要把他们扯在一起,神经病。”
善让低声跟斯江解释什么叫“有色眼镜”,又说起在那十年里黑五类的子女遭受过的迫害,“这个世界上,愚昧的麻木的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人终究是大多数,如果不能自己坚强起来,被打倒的只会是自己。所以现在景生必须也只能勇敢去面对世俗的眼光和议论。我们是他的家人,也必须勇敢——”
“我们当然会一直和他站在一起!”斯江急切地保证。
顾阿婆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小霞子(孩子)是要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又不靠那些人吃饭过活,管他们怎么看怎么说,要是这点事都受不了,那我以前因为裹小脚被剃阴阳头罚去扫公共厕所的时候早该上吊了。还有你大舅舅小舅舅被叫做流氓阿飞十几年,我这个当妈的难道就不要活了?”
斯南傻眼了:“舅舅们真的是流氓阿飞吗?”
南红笑了起来:“怎么不是?打架、砍人、投机倒把、倒卖票证,被抓到肯定得去劳改。”
“呸。”顾阿婆啐了她一口:“大过年的胡说什么呢,嘴上也不把个门。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人要活,要跟老天抢命,有什么法子,你两个兄弟可没坑害过一个好人,不知道帮了多少人呢。要不是北武,隔壁上影厂宿舍跳楼的人能多十几个去,后来大地震,他把老婆本都捐了,东文和西美不也都捐了钱。全靠行的善积的德多,北武才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找到了善让这么好的老婆,东文才有景生这么好的儿子,西美才有斯江斯南这么好的姑娘——还能老来得子。人一辈子就得认个义字,对得起自己良心。”
“不是北京的大学,是北京大学,第一厉害的大学!”斯南发现外婆犯了自己小时候的错误,赶紧纠正,又忙着给舅舅们找回场子:“那舅舅们叫大侠,才不是流氓阿飞,劫富济贫那种,外婆你懂伐?”
“懂,怎么不懂!”顾阿婆白了她一眼,悻悻然地想起自家扬州祖业不就是被劫富济贫了,几条街的铺子充公了,田也没了,幸好自家老爷子抗战逃出来没多久抽大烟抽死得早,要不然也得被抓起来枪毙。
南红听善让说起傅雷夫妻自杀的事,也唏嘘了几句:“顾西美虽然脑子搭浆,不过也不能全怪她笨,她也是被吓到了,她的钢琴老师好像是64年被什么特务案牵连了,判了二十年,她怕得要死,这才戴上大红花跑去新疆了,明明是吓得逃走的,偏偏死鸭子嘴硬非说自己觉悟高,呵呵。”
斯江斯南第一次听说姆妈的过往,和姆妈爸爸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两个人都吃惊得很,不知道信谁才好。
“好了,过去靠二十年的事了,还提她干什么。”顾阿婆想到西美就头疼,但也不想南红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西美不好,忍不住替西美说了几句:“怎么不怕?是人都会怕,你不知道后来的事,西美走了没多久,她那个师姐天天被押着跪在伟人像前,打耳光批判,一家子选在大年夜开煤气自杀了,爷娘阿弟全死了,就她一个被救了回来,唉,还不是要活下去,至少现在比以前好得多了,被人说几句怕什么,自己过得好才是真的好。”
斯江和斯南听着觉得莫名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事情,正苦思冥想着,门口传来轻轻的一句“我回来了。”
一屋子人转过头,门口站着景生和赵佑宁。景生脸上冷冰冰的,一双墨黑的眸子里却烧着火,赵佑宁嘴角微微带着一丝微笑,却有说不出的苦涩。
“不搬,我不搬。”景生斩钉截铁地说,一步步拖着还没完全康复的伤腿挪了进来,他走到顾东文面前,挺起胸:“我没错,我不逃。我们不搬。”
第一百五十一章
正月里的天说暗就暗, 刚刚夕阳还给西窗下的桌椅镀了层黯淡的泥金,顷刻就变成了沉沉的暗青色,家具和人模糊成一片。顾阿婆开了灯, 嘟囔道:“回来就好。”突然的光明大放,屋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视线都牢牢钉在了景生身上, 仿佛刚才那一下子的黑他就消失不见了似的。
顾东文盯着景生的双眼好一会, 突然笑了起来, 两个酒窝又大又深:“你不怕了?”
“不怕。”景生扶着餐桌坐下,“有什么好怕的。”他转过头招呼赵佑宁:“老赵, 要不你就在我们家吃饭吧。”老赵?顾东文摸了摸鼻子, 看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子, 笑意更浓了。赵佑宁被斯南拉进来说了一圈各种吉祥词。
斯江激动得说不出话, 她没想到景生外头转了一圈后竟然会这么勇敢,换作她肯定只会听从家里人的安排, 她想了一堆鼓励开导的话一句也用不上, 满心的惶恐担忧愤怒委屈悲伤焦灼骤然被澎湃的热血冲散, 她只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至少要让景生明白她一定肯定会他站在一起, 这腔热血冲进胸口变成了滚烫的熔浆, 她猛然冲到景生面前极真挚地说:“阿哥你不怕我也不怕, 我们都不怕!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话虽然喊得很响亮, 声音却和人一起簌簌发抖,为了表明这不是害怕引发的, 斯江深呼吸了几口气补充道:“这是鲁迅的话,也是我想说的。”
屋里骤然安静, 斯江看着神色古怪的景生和舅舅,还有一脸懵的斯南,醒悟过来自己的一时冲动有多傻,在这种时候掉书袋,好像在炫耀自己看的书多似的,简直是集戆度十三点猪头三二百五于一体,堪称二百六十六了,而且阿哥的人生才刚开始,怎么就惨淡鲜血淋漓了?斯江干咳了一声,红着脸解释:“我瞎说的,你别理我,我脑子有点搭牢了。”
景生很久没看见这么又羞又窘又傻不拉几的斯江了,心里松快了不少,至少斯江斯南和家里人看起来都没受到影响,那就好。
“没事,我也特别喜欢鲁迅,他把中国人的劣根性说得太好了。”景生顿了顿,轻声说:“我也想当一个真正的勇士。”
斯江一腔热血又澎湃起来,她就知道景生明白她想说什么。
顾东文摸了摸鼻子:“鲁迅?抛弃原配搞师生恋的猖狷文人逮谁骂谁,你们还都这么喜欢他?”
南红眉毛挑了起来:“那叫反抗包办婚姻,和封建余毒做斗争好吗?大哥别瞎三话四,小旁友们都十几岁了,什么都懂的好伐?”
顾东文打了个哈哈:“我就是想说连鲁迅这么了不起的人,一样也会被人背后说嘴嘛。”
少年们都笑了起来,景生又振作了一些,比起佑宁的姆妈一家,他自己遭遇的这些不公算得了什么呢,只把眼光放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什么都会像山一样沉重,最后压垮的是他自己。佑宁姆妈十根手指都被踩碎过,遭遇过那么多的痛苦,依然坚持弹琴,还教学生弹琴,精神崩溃了无数次,清醒后依然努力想做回一个正常人,就算失败了,至少她一直没放弃没倒下。这大概也是赵佑宁从来不埋怨他姆妈的缘故吧,因为懂得,就和顾东文懂他姆妈一样。
“我不喜欢鲁迅,我不认识他,我只喜欢大表哥。”斯南爬到椅子上,对赵佑宁招手:“我也喜欢宁宁哥哥你,宁宁哥哥,你就留在我家吃饭吧。”
赵佑宁看向屋里其他人,有点赧然:“会不会太麻烦了?”
顾阿婆喜出望外:“不麻烦不麻烦,快点坐,老大,下楼炒菜去。”
阿大阿二阿三也拥了上来:“兄弟嘛,你天天来吃都行。我舅舅过年关店,他烧的菜好吃。”
南红劈头给了三兄弟一人一巴掌:“什么关店!叫暂休,叫歇业,会不会说话呢。覅要装戆(不要装傻),袋袋里钞票摸出来,上交。”
阿大惨叫起来:“啊?给了我们的不就是我们的了?怎么还要上交?”
阿二赶紧捂住口袋:“太不合算了,今朝一分洋钿也没花。”
阿三气得对着大戆度和二戆度挤眉弄眼:“你们忘记了?我们今天的零用钱老早花光了呀。”
话音未落,南红就拎住了他耳朵一绞,阿三雪雪呼痛,赶紧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两张大团结和几张零票掉在地上,斯南一把全捡了起来:“姨娘,给!”
“陈斯南!”阿三心痛,阿三委屈,阿三想哭。
三兄弟带了六十块洋钿出门,处处想抢着付钱,处处抢不过景生也抢不过赵佑宁,破天荒一块钱都没花,以前次次花光了钱被姆妈骂得狗血淋头,今天没花钱也被姆妈骂得狗血淋头,三个人冤枉得来。
“都怪景生不好,他老抢着付钱。”
“他腿还没好,走起来比你跑得还快,所以还是怪你太胖。”
“南南也不好,抱着我腿不让我掏钱,她和景生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阿大阿二阿三你一句我一句的,把先前的阴霾彻底扫了个精光。顾阿婆把碗筷放好,脸上夹紧的皱纹略松了开来,招呼孩子们上桌:“你们表兄弟之间,花谁的钱都一样,景生要付就让景生付,抢什么抢,南红你也是的,这点小事骂他们干什么……”
“外婆,姆妈对我们这叫打是亲骂是爱。”阿大乐呵呵地抢过她手里的饭勺:“我来盛饭。”
“骂得不够用脚踹。”阿二屁颠颠地给南红盛了一碗腌笃鲜:“阿拉姆妈怪得很,现在吃饭前要先喝汤,嘻嘻,正好让我拍拍姆妈马屁。”
阿三围着桌子走了一圈,没殷勤可献了,转移了目标,给顾阿婆也盛了一碗汤:“外婆,没有您就没阿拉姆妈,没有姆妈就没我,我拍了您马屁,就等于拍了姆妈马屁,哈哈哈。”
南红的筷子“啪”地敲在阿三头上:“什么马屁不马屁的,谁是马?”
“这妈字不就是女字旁的马嘛,打我干嘛啊妈——”阿三抱头鼠窜,喊声震天。
景生看着他们三兄弟插科打诨一心要活跃气氛,心里暖暖的,嘴角翘了起来,不知道他们是歪打正着还是大智若愚,这份情他记在心底了,一辈子都是兄弟,亲生的。
***
一家人和和美美挤在一起刚吃完夜饭,却迎来了不速之客。陈东海拖着钱桂华上了门,后头跟着眼泪鼻涕还没擦干净的斯强斯淇兄妹俩。
南红乜斜了钱桂华一眼,不咸不淡地问:“不是要告我的?怎么不带着警察来?”
陈东海臊红了脸:“她那耳朵已经听得见了,医生说是暂时性失聪,注意休息就行。”
“啧啧啧,嚼舌头嚼到自己耳朵聋了,还真是老天有眼。”南红冷笑了两声:“那你们来干什么?讨医药费的?”
陈东海掏出一包烟来,给顾东文递了一根过去:“东东哥,您大人有大量,桂华她不知轻重张嘴瞎来,今天我已经教训过她了,您别往心里去。明天我让她挨家挨户去澄清,她造的谣她自己收场,您和南红姐放心,以后万春街谁拎不清说三道四的话,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顾东文接过烟,就着他手里的火吸了一口,撩了撩眼皮:“坐下说话。”
景生和佑宁斯江站了起来,陈东海朝景生笑了笑,挨着顾东文坐了,扭头喊钱桂华:“侬过来,亲口向阿哥道歉。”
钱桂华红着眼肿着脸含着泪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朝着顾东文鞠了一躬:“顾大哥,是我对不起你。”
“你爸在医院怎么样了?”顾东文却不理她,轻声问陈东海。
“哦,没什么大事,明天应该能出院回来,一时被气伤了。我大哥二哥都陪着呢。”陈东海先回了趟家,顾西美和李雪静谁也没给他们好脸色,他想着先要平息顾家人的怒火,饭也没来得及吃,急匆匆带着钱桂华上门来,两个小的也不肯在家看人脸色,非要跟来,这样也好,有小的在,顾东文和南红也会略给点面子,这时见顾东文不理钱桂华,他不免又紧张急躁起来,一抬手就拍在了钱桂华胳膊上:“还有南红姐呢,快去跟她道歉。”
“等等。”顾东文抬起手。
钱桂华吓得两股战战,想起一路上听陈东海说起的陈年往事,牙齿不由自主格格作响,她肯定是中邪了,明明知道顾东文惹不起,怎么还要去作死呢,奈何世上没有后悔药,她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脑子一热就脱口而出了。
“女人呢,再怎么坏再怎么蠢,骂可以,讲道理也行,实在搞不好,就离婚。”顾东文语气淡淡地说。钱桂华一个哆嗦,咬着牙摇头:“不不不,我不要离婚,离了婚我没法见人的,顾大哥求求你,别逼东海跟我离婚——”
“你闭嘴!”陈东海气得又轮起巴掌,却被顾东文一抬手压在了台面上。他使劲抽了抽,没抽出来,手腕生疼,“嘶”了一声,笑道:“东东哥手上力道还是噶足啊。”
顾东文把烟搁到嘴里,依然云淡风轻地说道:“实在搞不好就离,但是我们做男人的,不能打女人。”
陈东海一听,心有点慌。
“把手摊平张开。”顾东文扬了扬眉,陈东海一个激灵自觉把五指抻平了。
“啊——!”钱桂华捂着脸一声尖叫,蹲在了地上,身后两个孩子怔了几秒后放声大哭起来。
景生几个只看见顾东文手里那把水果刀的残影,在陈东海的五根手指间的空隙里飞舞,刀尖和压台子的玻璃不停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哒哒哒哒哒哒。
顾东文忽地住了手,水果刀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咣啷掉在水果盘里。
“再打你老婆一下,你这手就没了。”顾东文夹起烟抽了一口:“我这人有个毛病,看不得男人打女人,陈东海你记住了。”
钱桂华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一颗心不知道荡去了哪里,空空的,她擦了擦眼睛,发现陈东海脸色苍白,手指头却都还在,一点血珠子都没有。
“回去吧,你们是西美的亲戚,不是我家的亲戚,以后别上我家门了。”顾东文睨了陈东海一眼,又补了一句:“只有最没用的男人,才喜欢在自家女人身上找威风。”
赵佑宁目睹了这一切,两眼发光地对斯江轻声说:“你舅舅真是模子(人物)!结棍!”
斯南大喊了起来:“阿舅,我不要西瓜刀了,我要白相水果刀!”
***
陈东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顾家的门洞的,寒风一吹才发现一身冷汗,踉踉跄跄地走出支弄,路灯好像都在晃,他伸出那只手,展开,握紧,再展开,再握紧,的确没事,他转头看看一脸惊惶的老婆和涕泪纵横的儿女,心里头一次浮现出一个念头:难道我是那种最没用的男人吗?
然而命运的推手谁也无法预料。钱桂华以为自己的无心之失惹出来的麻烦总算过去了,第二天却又出了事,在医院里病情明明已经平稳了的陈阿爷,凌晨四点不到突然牙痛,老爷子硬撑了半个钟头,肩膀也疼得不行,胸闷气短了才觉得不对劲,赶紧喊人,结果是急性心梗,各项紧急检查后做了溶栓,好在一个半小时候溶栓有了效果,心电图ST段回落了一小半,胸痛也好了许多,到了下午肌钙蛋白峰值过了,医生说基本判定血管再通,但是回家是回不成了,得留院观察七天。
这么一折腾,陈家三兄弟谁也不能丢下爷老头子走人。陈东来探亲假有四十五天,倒是能到二月底再走,但是顾西美新学校开学耽误不得,陈阿爷一出院她就要带着斯南回乌鲁木齐。她是一天也不想在万春街待下去了,走到哪里都疑心有人在背后说景生的事,楼下康阿姨和李奶奶的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带着少许怜悯和同情。
年初五迎财神,东生食堂开门大吉。西美特地去了一趟,仍然是在玻璃窗外悄悄看了两眼,景生姆妈依然在墙上的照片里微笑着,一切似乎并没什么变化。就连在弄堂里偶尔遇到景生,她有些尴尬,景生对她却一如既往没什么不同,好像他对她那天的话一无所知。西美既希望景生永远不知道,又希望他已经知道了,至于知道和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仅仅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不及细想,只是听说他们不打算搬出万春街的时候,西美很吃惊,但也就是吃惊而已了。
这天斯江从学校上完竞赛班回到阿娘这里来帮忙照看斯好,西美见没有旁人,便提了提让斯江搬回陈家住的事,话才开了个头就被斯江呛了回来。
“阿爷身体不好,我要是再搬过来住,阿娘也太辛苦了,我在外婆家也一直天天来帮忙看斯好的。”
“不只是帮忙看斯好,你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外婆家就只有舅舅和景生两个男的,总归不大方便。”西美有些狼狈地避开她的视线,她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偏偏无端端十分心虚。
斯江惊讶地看着她问:“姆妈你是不想我和阿哥还有舅舅住在一起?谁跟你说什么了?你不生气?以前你总是说你要是有阿哥那样的儿子就好了,阿哥在新疆的时候,每次打电话你总是说他样样都好,你不记得了?我那时候不懂事,还特别讨厌阿哥,因为你总要我拿他做榜样,他会做饭会带斯南学习还好年级第一,你还说他比爸爸强多了,要不是有阿哥在,你不知道有多辛苦——”
“好了!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回了这么多句,你是我妈还是我是你妈?”西美没好气地把收拾到一半的行李丢下:“我都是为了你好,有些事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斯江却平静地凝视着她走来走去的身影:“姆妈,我十四岁了,我知道谁真的对我好,我要跟外婆舅舅阿哥住在一起。”
“你这什么意思?爸爸妈妈对你就是假的好,你阿娘不是真的对你好?陈斯江你有没有良心?你刚生出来的᭙ꪶ 时候,是谁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的?你连奶都不会吸,你阿娘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你。”西美气得吼了起来,不料把陈斯好直接吼醒了,没有阿娘在家,小祖宗的起床气能把屋顶都掀翻了,无论姆妈怎么抱怎么哄给糖吃都没用。最后斯江一伸手,陈斯好抽噎着扑过去,在斯江怀里颠了两下趴在她肩膀上又睡着了。
斯江把斯好放回床上,没再说什么,平静地看了姆妈一眼,径自出了门下楼去了。
顾西美跌坐在床沿,总更觉得那一眼似乎在说,你看,小孩子就是知道谁对自己真的好假的好。
慢慢走出支弄的斯江停了停,突然加快了步子,人也不再紧张得发抖了,她终于和景生一样成为真的勇士了,善让舅妈说得对,沉默和平静比吼叫和眼泪更有力量。
第一百五十二章
年初九, 陈阿爷出院前,陈东方特地让陈斯军陈斯民放了串五百响的电光鞭炮,大白天的火光四溅热闹非凡, 引得万春街的小东西们嗷嗷直叫,噼里啪啦的声音一停, 一堆人挤进烟雾里捡鞭炮纸, 偶尔捡到没炸开的, 高兴得直跳。
为了洗去之前的晦气, 阿娘带着三个媳妇里里外外拾掇了半天,又把磨糯米饭的老磨盘请出来, 逼着陈东海两口子忙活了一整夜, 用卤水点了四板豆腐, 给亲家送了一板, 楼上楼下李奶奶康阿姨家也送到,剩下的虾皮紫菜凉拌豆腐, 大汤黄鱼里炖豆腐, 再有煎豆腐炸豆腐, 整了一台子的豆腐。结果陈阿爷回来一看, 台子拍得嗙嗙响, 说自己一没坐牢二没断气, 好好的吃什么豆腐宴, 是不是存心要把他气回医院去。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们都低头垂目不接话,生怕一句话说不好老爷子再来个心梗, 谁担得起。
“啪”的一声,陈阿娘手里的筷子拍在了台面上, 一辈子也没跟人大声过的阿娘红着眼圈道:“医院不就是牢房?坐牢好歹还有出来的日子呢,医院进去了——”想起陈阿爷心梗后让她胆战心惊魂不附体的那几个钟头, 阿娘哽咽起来:“还有老三你们夫妻两个,多吃点豆腐,以后清清白白做人,管好自己。你爸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不看我们老的,也看看他们几个小的,一天到晚搅家惹事,他们将来怎么做人?”
陈东海和钱桂华涨红了脸,瞄一眼儿子女儿侄子侄女,简直想撞死在豆腐上。
陈东来给阿娘舀了一勺子凉拌豆腐:“姆妈,吃饭吧。爸,东海两口子磨了一整夜的黄豆,您就给个面子吃上一口。豆腐好,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嘛。”
斯好举着小勺子喊:“阿爷,吃豆腐,吃豆腐。”
陈阿爷叹了口气,扯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小孙子的头:“小戆徒欸,吃豆腐三个字不能随便说的,记住了啊。”
陈东方笑着接了两句,一家人跟着动起了筷子,这顿豆腐饭终究还是吃完了。西美帮着把碗筷收下楼,又拿起簸箕扫帚去扫鞭炮纸屑,水泥台边阿娘一边洗碗一边抹泪,一旁李奶奶温言细语地在宽慰她,两人都没回避西美。
“东海从小吃的苦多,你们下不去狠手打,宠得很,后来挑新妇的事也由了他,哪里怪得到你和阿爷身上呢。”李奶奶有意无意地看了西美默默扫地的侧影一眼,“我看西美和雪静都挺好嘛。”
阿娘撩起围裙压了压眼角:“早知道他会讨这么个媳妇,还不如不讨,还不如让他下乡去黑龙江,可怜我家东珠,顶替东海去东北的时候才十六岁,她恨死了我们,这么些年写信不回打电话也不接,寄去的东西和钱全退了回来,能回城了也不回来。秀文啊,你不知道我这个心,想到她就疼得厉害,想到她们三个我那个难过哦——”
西美直接拎着簸箕往弄堂口的垃圾站走,脸上麻麻的。陈东珠这个名字十几年没听到过了,她一时有点恍惚,印象其实是有的,当年她们两个是同一天到的老北站,她当年十八岁,偷了户口本报名去的新疆,戴着大红花,满满的自豪和向往,陈东珠才十六岁,她大哭大闹,把大红花撕得粉碎,整个人赖在地上打滚不肯上车,是极其恶劣的坏典型,在站台上就被知青办干部狠狠批判了一顿,最后被陈阿爷和陈东海推上了火车。当时她和战友们还很气愤地批评她没觉悟,到底是只读了两年初中的女孩子,就知道自私自利好逸恶劳给知识青年抹黑。现在回想起来却不寒而栗,对陈东海又多了几分厌恶之心,也莫名有点钦佩陈东珠,黑龙江的垦荒环境不比新疆好多少,冰天雪地的冬天甚至比阿克苏还难熬,那样的环境下,能狠得下心和爷娘阿哥们断绝了关系,十几年不拿家里一分钱一根线,政策下来了也不回城,要不是心寒透了还会是什么呢?西美把纸屑倒进垃圾站,长长地叹了口气。
“西美啊,今天阿爷出院了啊,总算好了,啊哟,吓人哦。”一个阿姨拎着晒干的马桶走过来打招呼。
西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就笑着点了点头说了声阿姨过年好,谢谢关心。
阿姨热情地夸斯江多出挑斯南多聪明斯好多好白相(可爱),西美有些诧异,又忍不住有些自得,便谦虚了几句。
到了文化站门口,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孩子们追逐打闹,玩跳房子的跳绳的打弹珠的人头簇簇,旁边老头老太晒着太阳拢着手说着家长里短。摆小人书摊头的老板急着挣钱,昨天就出了摊,两排小矮凳上坐满了人。那阿姨突然压低了声音说:“西美呀,阿姨也算是看着斯江长大的,伊刚刚养出来的时候,你阿婆还来找我媳妇讨过奶水,你大概不记得了。”
西美有点懵,她的确完全不记得了。
“嗳,你阿婆没跟你说啊,我媳妇奶水多得很,不用挤直往外喷,斯江不大会吸奶,小猫似的哼哼,你阿婆愁得哟,亏得我媳妇喂了她一个礼拜,后来你家北武才弄到了奶粉。可惜啊,要是一直吃我媳妇的奶,肯定还要长得好。”
西美尴尬地笑着道谢。
“所以呢,斯江跟阿姨我也是有缘分的对伐?我也当她是亲孙女看的,西美啊,要我说你应该让斯江搬回你阿婆家,到底是姓陈的,一直住在你娘家也不好。”
西美心头突地一跳。
“再说你大哥带回来的那个‘儿子’,到底是那种人生出来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万一将来出点什么事,你这个当妈的,后悔都来不及,吃亏的总归是小姑娘——”
西美脑子一热,手里的簸箕直接捅在了阿姨的胸口,一点没倒干净的鞭炮纸屑和垃圾灰全沾在了她崭新的棉袄上。
“嗳,西美你这是干嘛呀!”热心阿姨气得丢下马桶双手直拍。
西美翕了翕嘴唇,到底没硬起来,垂眸敛目地帮阿姨掸了两下,低声道:“对不起了阿姨,我不是故意的。”
“好了好了,”阿姨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我这是一片好意来提醒你,弄堂里大家背后都说成什么样了哟——”
西美弯腰捡起簸箕,默默往前走了两步,却听背后传来一句“这个人哦从小就有点稀里糊涂拎不清”,她又走了一步,胸口被什么撞得生疼,猛地转过身去,吓了那阿姨一跳。
“我侄子好得很,他长得好学习好体育好对家里人好得不得了,前些时还为了救同学被撞断了腿,上了电视受了表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家里人最清楚。您——”想起中午自家婆婆说的话,西美不由自主地拿来借用了一下:“清清白白做人,管好自己吧,别人家的事,不劳阿姨你费心。”
西美很想摆出大哥北武和南红那股子泼辣劲,奈何她大半辈子都没硬气过,这番话说得软绵绵的没一点气势,不过旁边的人倒都听见了,议论纷纷,就连小人书摊头前的孩子们都哗啦啦站起了一片。
那个阿姨万万没想到顾西美居然会突然变成了第二个顾南红,顿时涨红了脸皮,臊眉耷眼地拎着马桶落荒而逃。西美茫然四顾,就这么简单吗?她一颗心怦怦直跳,差点跳出了喉咙,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直接硬上,居然赢了?
“嬢嬢。”
西美回过神来,却见小人书摊头前景生正静静地看着自己,挺拔高挑的嘴角微翘,阳光下青春正好,他身边的斯江和斯南,两双大眼闪闪发光,一脸的孺慕和骄傲。这是她从来没在两个女儿脸上看到过的神情。西美心一抖鼻子一酸,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端着簸箕落荒而逃,她有点愧对他们,毕竟这样的硬气只是因为自家的事自己说得外人说不得而已,谁还不要点面子呢。
回到陈家,阿娘还在和李奶奶絮叨着往事,西美却想起不知是北武还是善让曾经说过一句:尊严是靠自己挣来的。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自己初中时被几个小混混堵在小菜场门口问多少钱能跟南红睡一晚,还动手动脚地问她多大了,她只敢蹲在脏兮兮的墙角哭,是路过的陈东来他们一帮高中男生替她解了围带她回了万春街,回家后她哭着骂南红害人,南红却反过来嘲笑她,说菜场上有的是刀有的是铁钩子秤砣臭垃圾,什么不能用,她却只会哭,一点用都没有。这件事她从来没跟陈东来提起过,因为太过不堪,现在想起却似乎有些不一样的感触。
夜里西美跟陈东来回顾家给斯南收拾行李,顾阿婆脸色还是不好看,却照旧絮絮叨叨地把一大堆东西塞给她。
“两罐子猪油冻好了,路上当心点。”
“的确良和灯芯绒的面料是善让回南京前买的,拿去。”
“南红在香港给斯南买的一双钩子球鞋,还有点大,到秋天正好穿。还有这条真丝连衣裙是她厂里的样品,说是给你的。”
“景生给斯南买的两斤葱油饼干,南南回去别不舍得吃,受潮忒就浪费了。斯江拿压岁钱买的这五罐梅林午餐肉也背回去,没时间烧饭的话挖两口,也算吃上肉了。”
“对了,还有这两条牡丹烟,一袋子咖啡茶,你大哥说换了新单位,总归要做人情的,上海出的名牌货拿得出手点,省得你另买。”
这几年阿克苏发展得不错,供销社里物资虽然还紧缺得厉害,但陈东来他们石油管理局有优先保障供应,上海的各色东西也不像六七十年代那么抢手热门了,加上能回的知青都回了城,回不了的也没有心思托人带东西显摆,所以西美这两年实在懒得背那么多行李奔波万里,每每走之前不免挑三拣四嫌东嫌西的跟姆妈起几句龃龉,这回倒一声不吭地全接了过来收好。顾阿婆说一句,陈东来谢一句,丈母娘和女婿一句接一句,十分客气和谐。
斯南最后跟姆妈反抗了一回,反抗无效,眼睁睁看着爷娘无情地走人,被景生和斯江安慰了许久后放弃了挣扎,摸了摸藤编的大行李箱:“大舅舅,我还有个事放心不下,你是不是要给大表哥娶后妈了?是那个卢护士吗?我看她是个好女人,对大表哥也挺好的,那你会不会和她生小孩?生了小孩以后——”
顾东文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了,手臂一抬把她抱了起来:“你这小脑袋瓜里成天都在想什么呢?不娶后妈不生小孩,放心了吧?”
斯南搂住大舅舅的脖子,突然有点难过:“宁宁哥哥要有后妈了,大表哥也要有后妈了,我要是跟他们结婚就也变成有后妈了。”
“谁要跟你结婚!”景生咬牙切齿地瞪了斯南一眼:“你都十岁了,别老瞎三话四不着调。”
斯南愣了愣:“我为啥就十岁了?我要到四月一号才九岁呢。”
“我们都按虚岁算的,”顾阿婆想了想,掰了掰手指头:“唉,真快啊,斯南是甲寅年的老虎,什么十岁啊,过了生日就十一了。”
斯南下了地直嚷嚷:“外婆你怎么算的?我七四年生的,所以七五年四月我才一周岁对不对?然后七六年两岁七七年三岁……我数给你看,是不是九岁?到今年四月我才九周岁。”
“呸。”顾阿婆拨开她快怼到自己脸上的小手指头,撇了撇嘴:“去去去,按虚岁算就是十一了,你在你老娘肚子里还十个月呢,长大了就不许瞎胡闹了啊,再敢一个人乱跑,外婆也要拿鸡毛掸子抽你,抽烂你的小屁股打断你的狗腿子。”
“我九岁我九岁!我是九岁的老虎,我要一直当九岁的小老虎!”斯南气得乱跳:“我不要十、十一岁的老老虎,两位数老死了。外婆你真是气死我了,那阿姐呢?”斯南眼珠一转,瞬间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阿姐你就算十五岁了?好老啊,你属狗就是老狗狗了!”
“???”默默看书的斯江抬起头来,一脸疑惑,有被冒犯到。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全世界的哲学家们终其一生也辩论不完这个题目。景生自从接触到这个话题始就认为人性本恶,否则需要道德和法律的约束干什么呢,也认为自己是天生恶人, 但他从顾家人身上却又看到了许多善。
这个对景生来说天大的事,放在万春街不过是街坊们闲来轧山河的话题之一。过了正月半, 弄堂里的人见景生斯江一如既往地进出, 顾家人坦坦荡荡毫无羞愧心虚的模样, 加上钱桂华挨家挨户澄清自己只是听来的谣言, 流言蜚语渐渐止了。刻意躲避他的小孩越来越少,异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毕竟城市太大, 人口太多太杂, 即便是地图上一公分左右的小弄堂, 上千户人家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新鲜事发生, 谁会在意旁人的悲和喜。
这几天扎风筝的老姚突然成了热门人物,他不知怎么被曹家渡卖鲜花的一个女人勾搭上了, 大下午两三点钟, 布帘子一拉就在摊头上迫不及待地脱裤子乱搞, 结果这个女人是有夫之妇, 两个人被她老公捉了现行, 一顿乱打, 老姚拎着湿乎乎的裤子, 满头黄菊花花瓣逃回弄堂里,最后赔了五百块洋钿完事。风流韵事加破财消灾, 立刻成了话题榜的榜首。
隔天有那消息灵通的爷叔回来宣布:“老姚就是个冲头(冤大头),这夫妻俩是阿扎里(骗子), 女人脱一趟裤子就赚五百块洋钿,一年演了七八趟捉奸戏, 谁想得到世界上居然有男人专门给自己找绿帽子戴,啧啧啧。”
人们都爱听坏人的故事,便于发挥他们贫瘠的想象力,在受害人身上挑出各种毛病,发表一顿警世高见,显得平平安安的自己多么睿智,于是说老姚的人比说那夫妻的还多。
“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戆呵呵的,仙人跳不坑他坑谁呢。”
“塞古(可怜),四十几年没碰过女人,急吼拉吼的,听说帘子一掀,白花花的屁股在一堆花里抖,还问那个女人到底在哪里,地方都寻不着,啊呀呀,要西忒快哉!”
“听说还没入港就被捉了呢,要是摸两下就要五百块,要命哦,亏死了。”
“看勿出老姚噶有钞票,五百块,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爷娘去得早也算是救了伊一趟,要是姚老太太还活着,五十块、五块洋钿都不可能出,肯定打得那个女人满脸开花。”
“爷娘真的不能太精明,戆度(傻瓜)儿子都是聪明爷娘教出来的。”
又过了两天,曹家渡出了人命,老姚一根裤带把自己吊死在那个鲜花摊门口。那对仙人跳跳了好几年跳成了万元户的阿扎里夫妻被警察带走了。万春街的不少人都参加了居委给老姚举办的葬礼,追悼词里姚同志忠厚老实乐于助人,积极参加社区活动,多年来赠送了许多风筝给邻里,丰富了万春街的居民文化生活,失去这么一位好同志是万春街的损失,是人民的损失。参与者们都一脸悲戚,白包里包着一块零一,三块零一的不等,聚沙成塔,凑了千把块钱,火化后骨灰送去墓园和爷娘共眠于地下。
学校刚开学不久,景生和斯江在学校听说了这件事,两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年初二就是老姚老老实实地把事情说给他们听的,十几天人就这么没了。景生特地绕到老姚家楼下去看了看,墙角有邻居刚刚烧过的一堆纸钱,风一吹,灰白的纸蝴蝶洋洋洒洒地从粉笔画的圆圈里飘了出来,倒和老姚的业余爱好扎风筝很呼应。
夜里顾东文回来,顾阿婆正坐在矮凳上发牢骚,斯江抱着她的一条腿给她剪脚趾甲,裹过的小脚四根脚趾拗断后贴服在脚底板,电灯下看不太清楚,景生蹲在边上给她打手电筒。
“小姚的姆妈是个爽利人,也是第一批搬来万春街的,解放后我们几个都在街道工作组做玩具小汽车,一起拼过布厂的零布,打过棉纺厂的冰水,泡过老虎灶的开水,唉,想不到啊——”
顾东文脱了大衣倒水洗脸:“姆妈你白包给了多少钱?加了我们四个的没?”
“怎么没加,一共给了十九块一,刘阿姨说包得太多了,硬是给了四份回礼,什锦糖在糖罐子里,四条新毛巾在大衣柜里。”
顾东文给自己泡了杯茶,踢踏着棉拖鞋坐到沙发上:“人死灯灭,尽点心意而已,有什么多啊少的,老姚好像是我小学同学吧,忘了是不是一个班的了。”
“但凡他家里有个伴也不至于走绝路,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唉,多大的事哦。”顾阿婆压了压眼角:“背后笑话小姚最起劲的就是那个一零七号那个姓钱的狗东西,葬礼上他还装模作样地哭了两声,覅面孔,他们害死了一条命啊,夜里怎么睡得着,最戳气的,他白包里就包了一块零一角洋钿,夫妻两个人留下来吃豆腐饭,拿了什锦糖和毛巾走的时候还说不划算亏了两毛钱。真是个枪毙,杀头。”
顾东文嘬了口热茶:“死是最容易选的路,活着才难,好好活着更难,不过有时候能死总好过连死都不能选。”
斯江没听懂这句,忍不住问:“什么叫连死都不能选?为什么会有人想选死呢?”
顾东文想了想,说道:“比如有个离休老干部脑死亡了,无意识不能自己呼吸,但是心脏还在跳,国外医学界和法律都认定这个也算是真正的死亡,但国内没这个说法,所以他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们坚决要求国家救治,已经在重症监护病房插管子躺了四年,花了国家好上百万,实际上医院医生护士大家都知道没有任何意义。”
景生一面把顾阿婆泡好的一只脚抬出来擦干套上干净的袜子,一面疑惑不解地问:“心脏还能跳所以算是活着?是不是为了表现他们很孝顺?”
斯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国家的钱不都是老百姓的钱吗?谁同意的呢?这也不科学啊,难道就这么一直继续下去?”
顾东文嘲讽地笑了起来:“孝顺未必,但是离休工资一个月不落下倒是真的,还有武康路的老洋房国家不能收回去也是真的。”
“啊?原来是为了钱啊。”
“还有人进医院前白纸黑字写了万一手术失败生活不能自理的话不愿苟活,要子女答应他拔管子,子女答应了,一样插着管子躺好几年,这个更惨,看得见听得见,想死却死不成。也是为了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呢。”顾东文叹了口气:“毕竟五百块就能逼死一条汉子了。”
顾阿婆拍着腿转过头来叮嘱他:“我要是躺床上不能动了,我也不想活,我知道你们几个是真孝顺,真孝顺也不行,久病床前无孝子,老大你早点送你老娘下去跟你老子团圆,记住了啊。”
顾东文呵呵笑:“行,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到时候你想活,我给你端屎端尿擦身按摩,你想死,我也送你一程,全听你的。”
斯江气得差点把洗脚盆里的水打翻了:“阿舅!外婆,你们说什么呐,太不吉利了,外婆你说好要活到一百岁的,一百岁国家就给你发钱了,你不是一直说想什么也不做也有钱拿嘛。不许说这些了啊。”
“好了好了,不说了。”顾阿婆赶紧笑眯眯地哄外孙女:“囡囡现在发气脾气来,你舅舅都要害怕的,听你的啊,你要外婆活到一百岁我就活到一百岁,帮你和景生带孩子,唉,也不知道将来谁那么走运,能娶到我家囡囡,嫁给我家景生,啧啧啧。”
景生嗡声嗡气地回了一句:“阿奶你想太多了,我这辈子也不会结婚的,一直在家照顾你,还有照顾我爸。”他端起洗脚盆下去倒水,斯江提上热水瓶跟着下楼,也没忘记信誓旦旦地表态:“外婆,我也不结婚,我也留在家里照顾你。”
“瞎说八说!”顾阿婆气得又拍了好几下大腿:“不结婚有什么好,看看小姚——唉,真是的。”她头颈转得太快,咯嘣了一声,扭到了。顾东文笑着搁下茶杯给她捏了起来:“老娘你担心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斯南不从小就哭着喊着要嫁给景生嘛,景生将来恐怕逃不出她的魔爪,这也好,可不能便宜了那个老赵。”
“哪个老赵?”顾阿婆一惊:“你说佑宁那个孩子?呸,谁那么倒霉摊上我家斯南哟,一天太平日子都过不上,她要不是我亲外孙女,我都不给她进门!”
远在乌鲁木齐已经制霸新班级的陈斯南突然连打了三个喷嚏,拿袖子胡乱擦了擦作业本上的口水,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大表哥想我了,阿姐想我了,宁宁哥哥想我了。唉,今天晚上我也梦到你们三个一下下吧。”
第一百五十四章
灶披间里残余着浓烈的青椒味。指头长的绿皮尖椒, 切去头尾,一根筷子从细头捅出去,辣椒籽去干净后斜切细丝, 和姜丝肉丝在热油里爆炒,下饭配面皆宜。偏偏住亭子间的冯阿姨喜欢加少许水把碧绿滴翠的青椒焖得软黄萎靡, 这么一焖, 青椒的味道就焖进了方圆几十米的每一丝空气中, 弥久不散。
斯江吸了吸鼻子皱起眉, 把木头窗户用力推开,和窗外正在冲脚盆的景生看了个对眼, 清冷的下弦月悬在半空, 洒了斯江一脸淡淡的月华。
“煤球熄忒了?水还烫伐?”景生侧头往灶披间里看。
“没, 烧水壶滚滚烫, 就是青椒味道难闻死了。”斯江用力拔了两下热水瓶塞子,木头货色纹丝不动, 她朝外头喊:“阿哥, 塞子又塞牢了。”
景生把脚盆靠在楼梯口, 进来洗了把手, 使了点力气把塞子转了半圈, 猛地一拔, “噗”地一声闷响, 就着晃悠悠的电灯泡一看,里头果然有凉透了的小半瓶水。
斯江拿了个碗把剩下的水倒进去, 小心翼翼地控着最后那点灰白色的脚脚头。景生随手拎起烧水壶等着,煤球已经烧成了灰白色, 里头一眼一眼的艳红被煨得太久,带着鲜橙色, 照得斯江的侧脸脸潋滟生光,很有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意味,她长而密的睫毛有两缕染了水汽黏在了一起,中间多了条缝隙,那缕光调皮地穿了出去,在她眉骨下画了条金线。她睫毛微颤,那条线就舞个不停。景生的手指捻了捻,突然惊觉自己竟想去抹平那条线,吓了一跳,赶紧不自在地别开眼,胸腔里不知道是漏了一拍还是抢跳了一拍直发慌,手上的烧水壶一歪,水泥汀上湿了一小片。
“阿哥当心开水,我好了。”斯江把热水瓶挪到景生手边,把墙上挂着的纱罩取下来盖好那碗水:“明早烧好的蛋就用这个过一下。”
开水淅淅沥沥地灌进热水瓶,斯江看着景生专注的侧脸,笑道:“阿哥长胡子了哟。”
“嗯。”烧水壶的壶嘴里稳稳地吐出一道水瀑,隐约反射出少女的笑靥,景生努力盯着热水瓶里的反光,听着那汩汩渐满的声音。
斯江以为他难为情了,凑近了弯腰笑道:“那我怎么没看见你刮过胡子?小舅舅以前刮完胡子都给我摸几下,老扎手的。”
景生感觉自己的手被扎了似的,开水猛地一冲,斯江叫了一声:“啊呀,水潽出来了。”她拿起塞子对准瓶口手一松,木塞子歪歪扭扭地倒在水里。
“欸?又没对准。”斯江笑着伸出中指捣鼓了几下,拨正后戳了戳,听到咕叽冒泡的声音才松开手。
“别塞太紧,慢点又拔不出来。”
“哦。”斯江看着景生开始灌第二壶,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问他:“你这里长出来的时候会不会疼?突出来被风吹到冷不冷?你这几天都没戴围巾,跑步的时候会不会嗓子疼?”
景生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撩了撩眼皮,到底没看斯江,有点尴尬地应了一声:“不冷,不疼。”
一壶水只够灌一瓶半,夜里要起身喝水的人不多,平常也就这么拎上去了,今夜景生见斯江东拉西扯地好像还有话要说,便又出去提了一壶冷水回来,搁在了煤球炉子上。
“我今天去老姚伯伯家了。”斯江蹲下来,把手靠近了炉子烤火,眸子里光影闪烁。
景生扯过两个小矮凳,往她屁股下塞了一个,自己也坐了下去,问她:“你不害怕?”
“有点怕。他邻居在准备给他烧纸,还拿粉笔画了个挺大的圈圈。”斯江下巴轻轻落在膝盖上,睫毛颤了颤:“他们说画了圈,别的鬼就知道这是给老姚伯伯的,不会乱拿他的钱。”
景生嗤笑了一声:“迷信。”
两人沉默了片刻,斯江轻叹了一声:“听说他死得不太好看。”
景生抬起头:“嗯,你们何老师也说了?”
“嗯,老师们也害怕吧,想提醒提醒我们。不是说上学期期末考试后有个高中生因为没考好,被姆妈打了两记耳光就跳楼了……”斯江抱紧了胳膊:“何老师说自杀的人如果知道自己死后的样子肯定会后悔,上吊自杀的不止会舌头吐出来,还会大小便失禁。”她打了个寒颤,抬头看了看四周,担心会不会有抢不到老姚伯伯钞票的鬼跑错地方,便往景生身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问他:“阿哥,你怕不怕死?”
景生看着烧水壶下头那一线红光,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怕,我小时候差点死了一次。”
“啊?!怎么会的?”斯江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来,不由自主地靠上了景生的胳膊,紧紧拽住他的袖子。
“跟我妈吵了一架,又被我爸打了个半死,一生气跑去澜沧江里了。”景生嘴角抽了抽:“其实我是想去叉几条鱼的,没想到雨季突然下雨发大水,屁股疼得厉害,在河里跑不利索,被冲得七荤八素的,这里在石头上撞了一下,后来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可能几秒也可能几分钟,还好我爸来得快把我捞上去了,在卫生所缝了十一针。”他指了指眉骨边上,凑近了煤球炉子掀开额上的头发给斯江看。
斯江仔细辨认,是有条淡淡的细长伤疤,半条藏在了眉毛里,半条斜飞到太阳穴,怪不得他剪头发都不肯剪得很短,不说还真没人看得出,他眉毛生得好看又锐利,刀裁似的,半垂着眼睫时多出了平时少有的温柔随和。斯江越想越后怕,要是这世界上没了景生,大舅舅和大舅妈会变成什么样,家里会变成什么样,她只起了这么一念,立刻甩了甩头不敢再想,眼圈却已经红了。
“晕过去之前呛了好几口水,吸不上气,然后鼻子嘴巴全往外吐江水,”景生看着烧水壶的壶嘴慢慢蒸腾出热气,从来都没跟任何人说起过的濒死历程也从他脑海中翻了出来,“带着泥沙的江水,黄的,特别脏,呸多少口都没用,明明很会游泳的,就是闭不上嘴,憋不了气,手脚也不听话,没吐几口就开始喝水,没完没了地喝,跟着慢慢地飘了起来,那时候感觉不难受了,人很轻,然后看见我爸跳了下来,他特别用力游得特别快,脸都变形了,下大雨我都看得特别清楚,还奇怪他干嘛这么急,当时我就觉得还挺舒服的。”
“被捞上去后吐了一肚子的脏水,”景生脸有点微红,垂下了眼帘低声说:“特别怕,怕死,哭得半死。后来我妈把爸爸的东西都扔出去了赶他走,一个半月没跟他说话。她以为我是被他打得太凶才去跳江的。”
斯江明知道后来肯定没事了,依然忍不住问:“那怎么办?不过阿舅是不应该打你,可是阿舅那么喜欢大舅妈,大舅妈肯定特别心疼你,生他的气也没错,啊呀——”她替舅舅急得不行,怎么想都是个两难。
景生侧目见她记得鼻子上都沁出了一层薄汗,不知道是急得还是被炉子烤的,这次手比脑快,一抬手就直接抹了上去,捻了捻,那一抹湿漉漉沁进他指头里不见了。
“你怎么这么紧张,一鼻子的汗。”
“后来呢?”斯江背上其实也一层汗,紧张的。
“后来我跟我妈说了,我没傻到要跳江,是气得想去叉鱼不巧遇到发大水,不关我爸的事。”景生嘴角抽了抽:“我都这么帮他了,他回来后居然又揍了我一顿,这家伙真是死性不改。”因为他不肯再下水,还被他丢进水里好几回,逼着他自己游上岸。
斯江长吁了口气。景生见热水壶的盖子噗噗噗地跳,起身灌好水后对斯江说:“所以我绝对不会自杀,走吧,上去汏脚去。”
斯江捧着脸对着煤球发呆,被他一喊,犹豫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说:“阿哥,我以前想过要自杀的。”
景生脑子里嗡的一声,热水瓶差点摔到地上,灶披间里一瞬间被冻了似的。半晌后他轻轻蹲了下去。
“斯江?”
“嗯?”
斯江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慢慢氤氲了一层雾气,景生的手指头开始往上发麻,麻到头皮的时候才勉强问出一句:“你刚刚说什么?”他可能听岔了。
“真的,不骗你,真的想过自杀,不想活了,特别没劲,没意思。”
“什么时候?”景生脑子里有个钩子在乱捣,想着会不会是他说不关她事的那次,还有他被车撞之前那次吵架,他其实真不怕死,但一想到斯江居然离那个字那么近,没法想,想一下都会炸。
斯江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日记的那个事,我妈打我那次,你还记得吗?”
一只手落在她的头顶心,像羽毛一样反复轻抚,景生的声音有点哑:“记得。”
“我就特别气特别气,想让她后悔。”斯江哽咽道:“想让她后悔偷看我日记,让她后悔那么说我,想让她后悔打我,想让她哭,想让你们都讨厌她骂她不再理她,想让大家都只记得我有多好……”
景生手心里全是汗,后怕。
斯江吸了两下鼻子,哭得肩膀不停抽动,好像回到了那个特别委屈特别难过的夜里,不同的是今夜有一只温暖的手一直在抚慰着她。
“可是又不舍得。”斯江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舍不得南南、外婆、阿哥你,还有阿舅、舅妈……舍不得。”
景生沉默不语,手掌心里的发丝灼得他疼。
“囡囡——开水好了伐?”顾阿婆的声音从外面楼梯上传了下来。
斯江胡乱抹了两把,带着泪笑道:“来了——”
景生把袖子伸到她面前。斯江愣了愣,心一横头一低在他手臂上蹭了好几下,油亮的鼻涕眼泪在反着光。
“是不是蛮好笑的?我是不是特别傻?”
“嗯。”景生拎起热水瓶,跟着她往外走,拉熄电灯的时候轻声追问:“后来呢?”
斯江有点难为情,压低了声音:“想了好几种死法,就是没机会,又怕疼怕死不成又被骂,还浪费钱,后来就没想了。”
景生一颗吊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斯江上了两层楼梯,停了停忽然回过头:“我还以为阿哥你知道呢,你那几天从早到晚跟着我,我去公共厕所你都‘正好’也要去,好像怕我被臭味熏死在厕所里似的。”
景生:“???没有吧?”
“有啊!”
两人转过亭子间继续往上,景生突然道:“因为斯南小时候差点掉进粪坑里,沈青平也掉进过粪坑里——”嗐,他在说什么?景生紧紧闭上了嘴。
斯江门才推开一半,闻言霍地转过身,湿漉漉的眼睛瞪得滚圆:“阿哥!公共厕所没粪坑哦!你在想什么啊,我怎么会掉进蹲坑里?腻惺色了!阿哥真戳气。”
屋里的顾东文扬声问:“谁掉进公共厕所的蹲坑里了?”
景生和斯江异口同声地冲着他吼道:“没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顾阿婆出生时, 宣统帝还没退位,堪称得上是历经三朝的老人儿,听见雷声轰轰便叹道:“正月打雷, 人骨堆堆,这个癸亥猪年太平不了哦。”斯江听多了外婆层出不穷的俚语俗语歇后语, 活学活用在作文里往往毫不费力地得来一排红圈圈, 但因老姚的葬礼刚过去不久, 便没追根问底这句话的来历。
没想到一语成谶, 四月里清明节,陈阿爷突发脑梗, 在医院抢救了半天后猝然离世, 离他六十九岁生日还有十三天。这是斯江第一次真正面对死别, 惊吓大过了悲伤, 眼泪不是因为阿爷去世流的,而是因为阿娘流的。阿娘的天塌了。
陈家一片混乱。陈东来刚下油井不久, 紧急任务的关键时刻, 他是技术骨干, 奔丧一来一去至少二十天, 在国家和集体利益前面, 在党委和工会轮番的思想工作后, 他咬牙求西美带着斯南回去替他扶棺磕头。西美在新学校同事还没认全, 硬着头皮请了丧假,不巧压箱底的钱刚置办完新宿舍的家私, 又付了师范大学函授本科课程的学费,手头的钱就算斯南逃票都不够买一张回沪的火车票, 回去办丧事又是一笔巨款,偏偏身边相熟的亲友皆无, 总不能向认识一个多月的新同事借钱,最后心一横,把结婚时买的梅花牌手表和姆妈给的黄金戒指卖了两百块钱,买了火车票,又给陈东来拍电报让他想办法汇笔钱回万春街。这边电报刚发出去,她连着收到三张汇款单,顾东文、善让和南红各汇了两百块来,留言都是两个字:速归。西美红着眼圈把手表和戒指买了回来,赶紧带着斯南返沪奔丧。
红白事是一家门顶了天的大事体,再伤心也得办好,这是逝者最后的体面。陈东来回不来,自然由陈东方顶上主理。阿娘三天厥过去五六趟,勉强喝进去一点米汤,李雪静便留在万春街照顾她。小胖子陈斯好什么也不懂,阿娘哭他也哭,哭好了照旧到处找阿爷。“阿爷?阿爷去啥地方了?阿爷带宝宝去公园,阿爷买糖去。”他说一句阿娘又要哭半天,一屋子人忙得脚不沾地,只有这一老一小有空专注地悼念陈阿爷。
顾阿婆上门来陪阿娘哭了一回,说起当年顾老爹莫名为西瓜送了命,两位小脚老太手握着手哭成一团,比起亲家这一层纸糊的关系,似乎建立起了真正的共鸣。斯好被顾阿婆带回了顾家,没两天就把阿爷丢在了脑后,外婆家早饭太好吃,虽然没人喂他,但是也没人催他,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花了好几天才发现了这个规律,又稀奇又开心又有点失落。再没人盯着他学认字背“鹅鹅鹅”了,阁楼上二姐留下来的各色玩具让他眼花缭乱,也没人逼着他睁着眼睡午觉了,太阳还没落山就眼巴巴地坐在文化站门槛上等阿姐阿哥放学,远远看见斯江骑着脚踏车回来就笑着奔过去,一定要坐在前杠上过把瘾。斯江提醒他不能笑,他最多憋上两分钟就又没心没肺地笑开了,作为大姐,斯江只能再三告诫阿爷去世是件伤心的事,不能也不该这么笑。
葬礼设在胶州路的万国殡仪馆,三间大礼堂价钿太贵,陈东方便定了灵寝室,再通知各路亲友和陈阿爷的单位。阿娘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阿爷的旧通讯录,倒数第一页上三个地址人名,红墨水的电话号码明显是后加上去的。
“东梅、东兰和东珠,无论如何应该回来送送伊拉爷(她们的爸爸)。侬去拍电报打电话,勿要伊拉出一份洋钿,宁总归要到(不用她们出一分钱,人总归要到)。”阿娘手簌簌抖:“下趟吾没了,伊拉用勿着来,是吾对勿起伊拉(下次我死了,她们用不着来,是我对不起她们)。”
陈东方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头晕脑胀,和陈东海一合计,想着钱桂华在工会上班,对红白事颇有经验,便把丧仪这块的事腾出来交给她,请乐队、订花篮印遗像,买骨灰盒寿衣金元宝等各色纸钱,确认豆腐宴的人数、菜单酒水和回礼,宁波老家的亲眷来客有没有要留宿的……林林总总几十样事。
钱桂华因阿爷的死因和上次心梗溶栓有关,被阿娘人前人后哭骂了好几回,心一直吊着,见老公和二伯都没提这事,还委以重任,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忙前忙后,上班都没这般卖力,起早摸黑的忙了两天,钞票像水一样流出去,肉麻(心疼)得结棍,少不了要讨价还价掐头去尾,一时忍不住又给自己寻摸了点“辛苦费”,做贼不免心虚,另行找补,把那办事的公交车票一张张贴得齐齐整整,账单写得清清爽爽,好等办完丧事后公中算账分摊。私下又追着陈东海问他三个姊妹的事,被不耐烦地吼了两句,才悻悻然闭了嘴,幸好顾东文的话颇具威力,陈东海每每轮起手臂都没敢碰她一下。
西美赶回万春街,在客堂间公公的遗像前磕了六个头,又押着斯南磕了三个头。阿娘说陈东来汇回来的一百五十块已经交给了陈东方。陈东方拿出小本子大概算了算,已经用出去了一千三百多块,豆腐宴二十四桌,订的是五十块一桌的标准,付了三百块定金,剩下的倒不急,收了白包记好人情就能拆出来结帐,眼下三兄弟先均摊五百块。西美直接给了陈东方五百块。
“东来是家里的老大,爸妈又帮我们带斯江和斯好,我们理应该多出一点。等公中算好帐,我们摊四,老二老三你们两家各摊三,你们看行不行?”
陈东方和陈东海谦让了几句也就应了。钱桂华在一旁听着很是不以为然,谁知道老大家打的什么主意呢,公公走得急,什么也没来得及交待,婆婆接下去跟谁过,房子和钱怎么分,现在谁也不提,到时候说起来老大这时候多摊了一份,家业也要多分一份,吃亏的还不是两个弟弟。她心里想什么,脸上自然流露出些意味,西美瞟了她一眼就明白了三分,冷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她的眉眼官司,直接提着行李和斯南回了娘家。
夜里,陈东方亲自上门请西美过去商议正事。顾东文正就着花生米吃老酒逗小外甥,淡淡地对西美说:“你们两口子将近廿年没尽过孝道,覅太计较,吃亏就是占便宜。”
“阿拉心里有数。”西美和东来早就通过气,该让的都愿意让给两个弟弟。
见西美出了门,斯南斯江在楼上陪景生做康复,顾阿婆捏着手里的金元宝叹了口气:“也只好这么着了,他们两个的脾气太软和,争来争去难看死了还争不过,不如不争。”见顾东文哂笑了一声不搭话,顾阿婆心知他恐怕在心里腹谤就陈家那点子家业有什么可争的,想了想道:“当年你爸好歹有了个烈士的名号,北武算是争回来不少钱。现在斯江外公单位也不知道能给多少丧葬费和抚恤金,好歹能把事情办体面了也行,要是不够,你记得帮衬一下西美。唉,将来要是我走了,这房子就留给你和景生,你贴补点给——”
“又开始东想西想了?”顾东文把咯咯笑的斯好扛上肩膀:“你不是答应了斯江要活动一百岁的?我得去告个状。”
“喂!顾东文你个王八蛋,你要敢说看我不拿扫帚抽死你。”顾阿婆丢下黄纸作势要去拿扫帚。
***
斯南在阁楼上滔滔不绝,火车上的过房爷过房娘过房阿哥阿姐(干爹干妈干哥干姐)们对她多好,一个多月居然能在火车上住了十天,啧啧啧,太爽了,不想下车,再开十万公里都行,还一直不用洗澡啦啦啦。
斯江扶着坐在景生背上嗷嗷叫的小胖子,数着俯卧撑的新纪录,听她嘚瑟得没玩完没了,随口道:“难怪你会在这趟火车上出生,看来都是天意,你就不该叫陈斯南——”
“欸?那我该叫什么?陈斯车?”斯南不乐意了:“那也太难听了吧。”
“可以叫陈斯路。”景生反手把小胖子抱下地,“你就一直在路上好了。”
“斯路也不好听,数学老师会一天到晚点我的名。”
“为什么?”
“同学们,这道题的解题‘思路’有了吗?你们这个解题思路不对啊,来,拓宽一下你们的思路。”斯南躺在床上学着景生做踢腿运动:“取名字太难了。大表哥还是你运气好。”
“???”
“你在景洪出生就叫景生,要我就得变成车生或者火生了!”斯南笑得差点滚下床,两条腿拍得床伴咚咚响。
斯江不可避免地想到传说中生在马桶里的那位远房亲戚,桶生好像也比车生听起来强,不由得叹了口气:“你的名字至少比我的好听呀,si gang,si gang,以前幼儿园我就被叫成水缸过,最讨厌的是每次玩司马光砸缸的游戏,都有男生叫我扮那个缸!”
“缸缸,缸?”斯好搂住斯江的脖子送上一个湿哒哒的亲亲:“阿姐是缸缸,吾是好好。”
景生笑得整组动作都走形了。斯江推开斯好的胖脸,伸脚去踢他:“重做!别偷懒。陈斯南你别笑了,阿爷没了,我们都不能笑。”
斯南揪住自己的脸皮往下拉:“阿姐你变得跟姆妈一样了,烦死了。要多少天不能笑啊?”
斯江想了想,有点吃不准:“阿娘说断七前不能去人家作客,那就是四十九天不能笑?”
斯南叹了口气,跳下床来托住景生的腿帮他往上抬:“我太难了,想笑不能笑,想哭哭不出。我今天磕头的时候没哭出来,就挨了姆妈两巴掌,她说我不正常,阿爷没了都不哭,阿姐你哭了吗?”
“哭了。”斯江摸了摸她的头:“不过我是看到阿娘哭就忍不住哭的,也不能算是因为阿爷伤心得哭的。”
景生两条腿在空中蹬得越来越快,淡淡地说道:“没事,哭不出来挺正常,南南你长这么大和你爷爷见过没几面,就算是亲生的也没什么感情,何况——”
“何况什么?”这下斯好和斯南异口同声地问。
“你姆妈不是一直说你是火车上捡来的吗?”景生一骨碌站了起来,拿过毛巾擦了把脸。
“阿哥最戳气了!”斯江笑到一半按住自己的脸:“你不要逗我们笑,讨厌。”
斯南却觉得很有道理:“嗐,我下次就这么说。”
景生蹲下身揪了揪她的耳朵:“开玩笑的,过两天去了殡仪馆,你记得一定要哭一下,装也要装着哭两声。”
“为什᭙ꪶ 么?”
“大家习惯用眼泪来衡量你是不是真的难过。”景生把运动衫拉链拉开,背对着她们擦了擦了身上的汗,有时候真的难过到极点,一滴眼泪也不会有,不过没人懂而已。
“可我真的不难过啊,可能有一点点难过。”斯南趴在床沿上像一条死鱼,第一次产生了哲学思考:“人为什么喜欢假装呢?一点也不真实。”
“这不叫假装。”斯江努力释疑:“这叫礼貌,叫恻隐之心,就算是一个陌生人去世了,如果你还笑哈哈,一点也不同情他,是不是很残忍?”
“全世界每天都要死很多人啊,难道我就一直不能笑了?”斯南更困惑了:“我不认识的人死了,我干嘛要为他们难过?那我哪难过得过来啊?我和大表哥养的小鸡死了,我就很难过还哭了好一会儿。”
斯江一怔:“可是阿爷是爸爸的爸爸,是我们的亲人啊,一家人是有感情的对不对?”
斯南翻了个白眼:“我把阿爷当亲人,阿爷对我一般般吧。有感情也就是两块钱的事,每年阿爷压岁钱只包两块钱,好小气的。”
“南南,我们不能用钱来衡量感情。”斯江发现斯南有长歪的苗头,紧张起来,打算好好和妹妹谈一谈心。
“怎么不能啊?”斯南瞪圆了眼,指着斯好说:“斯军斯民阿哥他们就有五块钱的压岁钱,这个小胖子哦,今年阿爷给了他十块钱压岁钱。”
“你怎么知道的?”
“姆妈说的呗,有了斯好的十块,也不放过我的两块,没收就没收还骗我说帮我存起来,我问一共存了多少钱了她又说不上来,真是的。”斯南又说:“还有你看,大舅舅和大姨娘喜欢大表哥,给的压岁钱是几百块,给我都有二十块呢,一看就知道谁对我好了,要是那个那个了,我肯定哭死了。”
话音未落,脑门上吃了景生敲的毛栗子。
“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啊陈斯南,什么那个那个了。”
斯江竟然有点词穷了,仔细想了想又振奋起来:“南南,那你看,舅舅给阿哥几百块给你二十块,你觉得阿舅对你也很好,为什么阿爷给斯好十块给你两块你会觉得阿爷对你不好呢?”
斯南捂着脑袋叫了起来:“因为阿哥这次是摔断了腿啊,以前阿舅给阿哥和我的压岁钱是一样的!阿爷从来都给得不一样,他重男轻女!我才不要和他有感情!”
斯江颓然无语:好吧,你说得都对。不患寡而患不均,老祖宗真有智慧。
第一百五十六章
陈阿娘见儿子媳妇们都到齐了, 擦了擦眼泪指着桌上的一堆东西说:“既然西美回来了,就先把家分了,老头子第一趟发心脏病后就有了打算, 没想到噶快——”
三个媳妇轻声劝慰了会儿,阿娘哽咽着问:“东方, 侬三个姊妹啥辰光(什么时候)来?”
“阿姐从余姚乡下坐船来的, 明天应该能到。大妹妹是昨天跟大妹夫从淄博出来的, 没说是坐火车还是汽车。小阿妹, ”陈东方看了一眼陈东海,苦笑着叹了口气, “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说——”
“伊港啥了?(她说什么了?)”阿娘老泪纵横, 急急喘了几口气, 一双满是皱纹的手紧紧巴住了桌子边。
“等家里人全死光了她就回来收尸卖房子。”陈东方脸上热辣辣的。陈东珠从小就泼辣,不爱上学, 为了逃学成天不是肚子眼睛疼眉毛头发疼, 最不被老头子喜欢, 挨的板子最多。人人都说斯南像顾家的孩子, 其实家里人都知道她像谁。当年自然灾害, 上海有全国人民勒紧裤袋保障供应, 淘洗沥干过的三等米还是吃得上的, 东梅从余姚老家坐了五天船来讨点米粮,第二天从顾东文手里买到二十斤米, 中饭也没吃就赶了回去。东珠那时候还不到十岁,放了学发现东梅走了, 当晚就一个人跑去十六铺码头,最后是被警察送回来的, 吃了好一顿“竹笋拷肉”。
阿娘一听差点又厥了过去,李雪静掐了她好几把虎口和人中才缓过气来,一屋子人听阿娘哭着自怨了一场。钱桂华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只纳闷自家老公哪里对不起陈东珠过了。
等阿娘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接过西美绞干的热毛巾捂了捂脸,说道:“这里有六张存单,每张五百块,一碗水要端端平,你们三兄弟一人一张拿去,另外三张是给东梅东兰和东珠的。老头子单位里还有千把块抚恤金丧葬费,就补进公中开销,千万把他的身后事办得风光点。”
钱桂华心里凉飕飕的,她私下毛估估过,公公解放前就收入不菲,不然也买不下这套私房,虽然运动中吃了点苦头,也就是三五年的事,后来作为老会计师,工资一直不低,听陈东海漏出来的口风,老头子外快也不少,而且做会计的,越老越忙,退休后一个礼拜也总要出门忙上三天,要不然也不能一出手就是几百块贴补给老大家,闭着眼随便算算,家里没有一万也有七八千的现金,听说还有硬通货,这区区五百块老太太怎么好意思拿出来打发儿子们的,那三个姑娘她从来没听说过也没看见过,居然也要分走一千五百块,将来老太太难道靠她们三个养?她敢想不敢说,只盯着那存单生闷气,不拿,这五百她死也不拿,拿了就吃进了这个闷亏。
西美却把存单塞回给阿娘:“妈,我和东来不能拿这个钱。我们一直不在家,还要劳烦你们老人家帮我们照顾斯江和斯好,这五百块你留着傍身,就当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东来和我商量过了,从这个月开始,每个月我们寄五十块钱生活费回来,然后斯好我带去乌鲁木齐。就是我们没法在家陪着你,只能辛苦东方和东海你们两家多照顾照顾姆妈了。”
陈东方和陈东海连声说照顾姆妈是自己应该做的,钱桂华扭过头朝天翻了个白眼,心道老太太要是活到八九十岁,五百块够用几年的?好听的都给顾西美说了,脏活累活都丢给她们,这两夫妻不要太精。
阿娘捏着存单哭道:“不要给我寄钱,你们自己也困难的呀,回嘛又回不来,我一个老太婆哪用得着许多钱,你把斯好还留给妈带,老头子走了,要没斯好陪着,我一个人哪里活得下去!”
众人又劝了一阵,阿娘另外翻出一张发黄的单子来交给陈东方:“这是五一年换的地契,上头还是老头子的名字,你拿上这个和户口本,去改成你们三兄弟的名字。将来我归西了,房子也一分三。”陈东方慎重地接了过去,看了自家老婆一眼,心里踏实了不少,幸好这房子没有一份六,要不然将来说不定熬到最后真的给东珠收走了。
李雪静柔声道:“妈,你一个人住我们实在不放心,现在斯军上了班,斯民也用不着我照顾,要不你就搬去我们家住,也好有个照应。”
钱桂华虽然不机灵,但听到一向不吭气的二嫂突然这么说,立刻本能地嗅到了一点异样的味道,和钱有关的味道,她嘴比脑子快:“那怎么行,二哥二嫂你们家也太乡下了,虹桥机场那个附近到处是田,野狗一堆,没日没夜地飞机乱飞,轰轰轰地吵得要死,姆妈怎么睡得着?还有你家这四楼天天爬上爬下,姆妈是小脚,哪里吃得消呢,还是住到我们家最好,斯淇从小就跟阿奶亲,姆妈你说呢。”
李雪静笑了笑:“桂华你们的公房好像在三楼吧,比我们就少了一楼,而且斯强和斯淇挤在一个房间,姆妈去了难道睡沙发地板?她还要帮你们烧两顿饭,也太吃力了。斯好回来前,姆妈就天天乘公交车去接斯淇放学,帮你们烧饭搞卫生,亲不亲我们不好说,辛苦是真的辛苦。大哥也写信给东方说过好几次,谁家不是双职工两三个孩子呢,怎么轮到东海就这么娇气,非要老人家去出钱出人出力不可?现在姆妈最需要的是被我们服侍,可不是服侍我们小辈们啊。”
钱桂华张了张嘴,臊红了脸接不住话,暗骂了一句会咬人的狗不叫,只拿眼去溜陈东海。陈东海却摇了摇头说:“要我说,姆妈还是住在这里好,老人家最好不要搬来搬去的,不好。”
阿娘连连点头:“东海说得对,吾撒地方啊勿去(我哪里也不去),吾要住到其他地方了,老头子回来寻不着吾(找不到)哪能办?”
西美说:“雪静和桂华也都是想孝顺姆妈你,留在万春街肯定最好,起码楼上楼下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远亲不如近邻嘛,而且有这么多街坊邻居天天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对姆妈心情也是有好处的。斯江今天还跟我说想搬回来陪阿奶住呢。”
阿娘又哭了起来:“囡囡肯回来啊?!顶顶好格喽,侬姆妈舍得伐?要有斯江和斯好陪陪吾老太婆,日脚总算有点盼头了。(你妈舍得吗?要有斯江和斯好陪着我老太婆,日子总算还有点盼头。)”
李雪静和钱桂华抿唇笑了,笑得都有点勉强。斯江和斯好到底是老太太自己带大的,孙子孙女也有个轻重厚薄之分。钱桂华眼珠子一转叹了口气:“姆妈住在这里也好,将来大哥大嫂斯江斯南斯好他们回来,户口和人,总归还是要跟牢姆妈的对伐?”
西美听出了她弦外之音,却不屑和她辩解,只劝阿娘要往前看,等将来孙子孙女们成家立业有了出息孝顺她,好日子还在后面。
最后商定下来,阿娘和斯江斯好仍旧住老房子,陈东来一个月连同斯江斯好的生活费汇八十块回来,陈东方陈东海各家给二十块。这样阿娘虽然没退休工资也没医保,一个月有六十块钱也能保障吃用开销。要有额外的大开销,三个儿子按四三三的比例均摊。
等夜里回到自己家,钱桂华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问陈东海:“你怎么对不起你妹了?凭什么她们几十年人不在家也要分掉五百块?”
陈东海嫌她聒噪,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分就分了,她们姓陈就该拿这笔钱,你一天到晚嘴巴叭叭叭个不停,你不累我累。”
“你以前不是说老头子手上有大黄鱼(大金条)的嘛。怎么老太太一声也没提起过?”
陈东海闭着眼,半晌没说话,被钱桂华推搡得起了火,吼了她一嗓子:“你烦死了,花掉了行不行?要不然你以为你怎么进厂子的?这套公房轮到得我?还有这房子里的三十二条腿不是钞票?电视机是你工资买的?你戴的手表捡来的?老头子的钱花在我们身上是最多的,你还想干嘛?”
钱桂华吓了一跳,扭了他腰上的软肉一把,凑近了见陈东海没推开自己,便虚虚环住了他的腰,低声下气地嘀咕道:“我这不是看二嫂要接你妈去她家住嘛,肯定有花头的呀,看上去你爷娘是对你最好,实际上大事都不跟你商量的,只跟大哥二哥说。你看看,你妈来给给斯强斯淇烧饭就是吃苦,烧给斯江和斯好吃就是享福?大嫂生斯好得了五百块,现在你爸人走了也才给你五百块,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这么对你。”
陈东海睁开眼,沉默了会儿又合上眼:“别废话了,你和斯淇给我老娘洗过一次头伐?烫过一趟脚伐?斯江从小就孝顺。”
钱桂华被怼了两句,嘟囔道:“斯江嘛像她姆妈,惯会装腔作势,这种摆摆样子的孝顺谁不会做啊。”
“那你倒也肯装一下试试啊。”陈东海甩开她的手:“你除了东家长西家短一张嘴叭叭叭惹事还会什么?买买买算本事?我告诉你啊,以后头发不许烫丝袜新衣裳都不许买,你看看衣橱里,我们三个人加在一起也没你的多,还成天这件不好那件不灵的,花得最多的就是你。”
钱桂华气得翻了个身和他背顶背:“我一年才买几件新衣裳?你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每趟去万春街,就我老实人吃亏,她们两个切菜生火扫垃圾看起来忙个不停,捡菜洗菜最累的都是我弄,每年一顿年夜饭总归要生好几只冻疮,涂多少蚌油都没用!我哪次说胡话了?说的都是大实话,我哪知道人家听不得实话,戳了她们心肝肺上了,欺负我娘家没人,又是打又是骂,打的是我?没面子的还不是你……”
陈东海被她唠叨得头嗡嗡响,烦躁地掀开被子下了床,咕咚咕咚牛饮了小半杯冷茶,回来躺下后翻了几次身才说道:“爸爸以前每个月都会私下贴补几十块给我们,大哥二哥他们有了大事,他一枪头多补点钞票也是应该的。你以后在万春街不要再提钱的事了。”
“几十块?九十块也是几十块,二十块也是几十块。”钱桂华反而来劲了,追着问:“到底是多少?你妈知道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
“五十块。”陈东海枕着手臂看着帐子顶上的一层浮灰:“□□倒台后,爸爸外头接了几本帐,又有两家单位请伊看报表,伊手头宽裕,看我没能升上去,就私下给了。你嘴巴牢一点,大哥二哥知道了心里肯定要不舒服的。”
钱桂华这下脑子倒比嘴快,算了几秒,心咚咚咚狂跳,好不容易压住笑意问:“一年六百块的话,四年就是两千四,钞票呢?你存起来了?”刚想拍拍老公马屁,不防陈东海喝了一声:“噻被侬用忒了!(都被你花掉了)”
陈东海越想越火大,刚开始他也存了几个月,后来架不住钱桂华撒娇卖痴,给她买了一件呢绒大衣,再后来,是高跟皮鞋,再后来,反正每个月都有这笔多出来的进账,烟啊酒啊都升级了,这几年竟然所剩无几。听老娘的意思,她恐怕不知道爷老头子这笔账,就怕她不识字,万一老头子记在账本上,给二哥或是顾西美看到了要多出事体来。他倒是见缝插针翻了好几次,只翻到了买菜本,有一次还被斯江撞上了,东珠要是回来估计还要闹腾,幸好她不回,总之,烦色,苦透。
没想到,怕啥来啥,第二天陈东梅到了万春街,正和阿娘抱在一起哭成一团,陈东珠拖家带口地从黑龙江黑河市爱辉县西岗子公社杀回了万春街。
第一百五十七章
陈东珠经过万春街文化站的时候停了停。
“柱子哥, 看得出伐?这里以前是个庙,叫金司徒庙。”
曹金柱眯起丹凤眼,板着一张扑克脸答非所问:“和尚都不是好东西。”
陈东珠哈哈笑:“这庙里以前没和尚的, 只有道士,住持是个姓严的老道士, 人挺好的, 逢年过节庙里还会送些素食糕点糖果给我们小孩儿。”
她手里牵着的曹盈盈才五岁, 一个哈欠没打完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热死了, 饿死了,我要吃糕, 我要吃糖。”
斯南正趴在文化站墙角的地上教陈斯好打弹珠, 教得七窍生烟, 她就没见过这么笨的男孩儿, 在她这么个英明神武的师傅的手把手教导下,居然连跳珠都不会, 打直线三次才能进一次, 真怀疑这弟弟是捡来的小傻子。听见有人喊要吃糕吃糖, 她头一抬, 嗐, 这一家子哪来的呀, 戆呵呵的, 看着就很好骗。
“吃糖吗妹妹?”斯南从斯好的口袋里掏出两个大白兔奶糖,笑嘻嘻地问曹盈盈:“我是住在六十三弄的南南, 我请你吃糖,妹妹, 你是不是来走亲戚的?你亲戚家住哪儿啊?我带你们去,你想不想玩打弹珠啊?滚铁环会不会?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
陈斯好扯着阿姐的袖子, 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奶糖进了别人的手里,大眼睛里立刻眼泪直打转,嘴一扁刚想嚎,被斯南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捂住嘴抽噎了两声。宝宝不敢哭,哭了也没用,还要挨揍。
陈东珠一愣,低头一看,呀,面前这个小姑娘说话像拐子,长得可真好看,像个小老外,还自带一头和她一样的怎么梳也梳不服帖的卷毛,看着就特亲切。她蹲下身抱住女儿笑着说:“盈盈,快谢谢小姐姐。”真没想到,隔了十几年,万春街里的小孩子们还是这么天真无邪不见外,她还以为现在的上海人变得更加势利小气看不起外地人呢。
斯南笑眯眯地说:“阿姨,你和妹妹长得真漂亮,围巾还会闪闪发亮,真稀奇,你们是不是从国外回来探亲的?”
陈东珠笑得见眉不见眼,压了压曹盈盈脖子下雪白的一圈毛:“我们呀,从靠近外国的地方来的,这不是围巾,这是貂,前几天上海是不是还落冰了,天冷就得穿貂。”
斯南不知道貂是啥么子(什么东西),牵着斯好跟着他们三个往对面走:“嗯嗯嗯,外婆说是倒春寒,前天只有五六度,冻死人,还好我外婆没把棉裤都洗了,咦,你们家亲戚也住在七十四弄啊。”
等拐进十九支弄,斯好想起阿娘来了,撒腿就跑:“阿娘阿娘,宝宝回来了,宝宝要吃糖。”
斯南偷偷瞄了好几眼陈东珠,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
“欸?你怎么是到我阿爷阿奶家来的啊?”斯南乐了,抬头朝着二楼窗户喊:“阿娘,姆妈,来人客啦——”
陈东珠一愣,摸了摸斯南的卷毛:“你爸叫什么?”
“我爸叫陈东来,我妈叫顾西美,我姐叫陈斯江,我是陈斯南,小胖子是我弟,叫陈斯好,阿姨你好,你是我们家谁啊?”斯南有点惭愧,差点把赚零花钱的主意打到了自家亲戚身上,要被姆妈知道了,屁股又要挨几巴掌,幸好幸好。
“小戆徒,还阿姨阿姨的,我是你小嬢嬢,这是你小姑父,这是你小表妹曹盈盈。”陈东珠昂首挺胸上了楼,走了几步见到一楼探出来的人影子,探身看了看:“哟,李奶奶没啥变化嘛,康阿姨侬好呀,长远勿见。”
“格——是东珠呀,哟哟哟,长远勿见了哦。”李奶奶笑得特别慈祥:“东珠还是噶出挑,阿娘看到侬过得蛮好,心里厢要好交关了。(阿娘看到你过的挺好,心里要好很多了。)”
陈东珠冷笑了两声,楼梯跺得咚咚响,一上楼就和钱桂华撞了个正脸。
“谁来了?喂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啊?”钱桂华吓了一跳:“门铃不按门也不敲,啥地方来格,一点规矩都没。”再看到出现在陈东珠身后铁塔似的大高个儿寒着一张脸,最后那句“乡下人”没敢说出口。
陈东珠下巴一抬,伸手就把钱桂华掀去了一边:“这是我家,谁回自己家还按门铃敲门的?有病。你谁啊你?你姓陈吗?起开些,好狗不挡路。姆妈,我回来了,人呢?全死光了?”
钱桂华没料到看着娇娇小小的陈东珠手上力气这么大,一个趔趄歪在了门上,气得浑身发抖:“哎哎哎,东海,快点下来,要命哦,这是哪里来的野蛮人,说的什么话啊,吓死人了。”
“东珠!东珠啊,是东珠啊——”刚认完亲哭作一团的陈阿娘和陈东梅跑到门口,仔细看了看,一个颤巍巍伸出双手,一个捂住嘴,眼泪水汹涌澎湃。
陈东珠却眯着眼把屋里的人扫了一遍:“怎么,老头子没了,陈东海也死了?还是做贼心虚不敢出来见我?陈东海,陈东海呢,给我滚出来。”
钱桂华气得直骂:“就算是亲妹子,也没这么不讲理的,这是什么深仇大恨啊,一上来就咒自己的亲哥哥,妈,二哥二嫂,大嫂,你们好歹说她几句。”
陈东珠比钱桂华要矮一点,头却抬得高高的,眼皮朝下睨着钱桂华:“你叨逼叨逼啥呢,你算哪根葱?”
“什么葱啊蒜的,都是一家人,你就不能好好说话?”钱桂华气归气,人却识相地挪到了阿娘身边。
陈东珠围着她转了半圈:“一家人?你脸可真大,你姓啥呀,就好意思跟我攀亲戚?我妈在,我姐在,我大嫂和二哥都在,轮得着你放屁?你上海人是吧?哪个区出来的?”
“东珠,算了,这是你三嫂——”阿娘哽咽着去拉东珠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钱桂华一怔,底气上来了,挺直了腰杆道:“对,吾是正宗上海宁,阿拉屋里勒嗨黄浦区——(我是正宗上海人,我们家在黄浦区)”
陈东珠嗤地笑出声来:“看出来了,你家住的老洋房还是石库门啊?”
“石库门,哪能?(怎么了?)”
“哈,你一个石库门里出来的女人,放着抽水马桶淋浴间不用,要嫁到我们棚户区来,不是图钱就是图工作。陈东海,你是不是把我要去的单位给了你老婆?老头子花了多少钱啊?我们来算算账啊。”
“东珠啊,算了,十几年前的事就不要提了,小钱也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来来来,这是妹夫和外甥女吧,赶紧介绍给我们。”陈东方心里发怵,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一句话说完赶紧朝阁楼上喊:“老三,老三,东珠回来啦,快点下来。”
陈东海趁着一大家子都在楼下,正在阁楼里翻东翻西,一听东珠回来了,整个人一瞬间堕入冰窖,下一个瞬间又如同置身于火炉,出了一身汗,牙齿却打起了哆嗦。他心虚。当年鬼使神差做错了一步就步步错,十几年来虽然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上班,看着人模人样,但他心里有数,他在东珠面前就不算个人。他上班后第一个月领到的工资,一分钱没留,哭着给东珠写汇款单,小小的空白栏上写满了阿妹对不起,隔了几个月却被退了回来,他知道这辈子都过不去了,只能一遍遍地安慰自己,他后悔过的,想过要补救的,东珠死也不肯的时候他说那就算了,他去就他去,是爷老头子说他从小胃不好,受不得凉,东珠身强体壮又不爱上学,去锻炼锻炼没事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陈东海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地下了楼:“阿妹侬回来了啊,回来了就好——”
“啪”的一声脆响,他眼镜被打得掉在了地上。
钱桂华刚尖叫了一声,“啪”的又是一声脆响。
“陈东海,你个臭不要脸的狗东西,上山下乡的报名表明明是发给你的,你跟老头子出主意让我顶替你去黑龙江。老天要是有眼,你喝水该呛死,出门该被车撞死。你身体不好?你动不动就感冒发烧?放你娘的屁,从小到大你就住过一回医院,还是吃汤团吃太多撑的,屁股里灌了半瓶香油你都拉不出屎来,全憋回到你黑心肠和猪脑子里。老头子的心偏到外白渡桥去了,心里只有儿子,怎么,你多了两个老卵,就镶了金子银子了?我们姑娘家活该受罪是不是?册那,滚侬只蛋!瘪三!垃圾!”
陈东珠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恨哗啦啦往外倒,一口带着东北腔的普通话骂得呱啦松脆,全然不顾陈东海的娘也是她自己的娘,最后两句沪骂收了尾,转头一看泪涟涟的大姐,火气更大。
“陈东梅你嚎什么嚎!我又没骂你。”
陈东梅抹了把泪:“爸爸走都走了,东珠你——既然骂也骂过了,还是先去给爸爸磕个头吧。”
陈阿娘扶着李雪静的手哭道:“东珠啊,姆妈知道你恨死了你爸,他还是想着你的呀,你去了之后每个月给你寄钱寄吃的,你怎么都不收呢。”
陈东珠朝着陈阿爷的遗像啐了一口:“从他硬押着我上火车那天起,他就不是我爸了,早死了,死了十几年了,我要收了东西还好意思恨他们?呸,要我磕头?想得美。”
斯南扯下姆妈捂着自己耳朵的手,眼睛瞪得圆溜溜,呜呜呜,南南也不想磕头。小嬢嬢真是横扫千军啊,骂人的话很新鲜还很有道理,一套一套的,学到了!三叔和三妈被骂得一声也不敢吭,像鹌鹑。小姑夫干嘛也捂着小表妹的耳朵呢,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不该错过啊。
顾西美叹了口气道:“东珠,让妹夫他们先坐下来喝杯水吧,你心里有气我们都知道——”被陈东珠黑白分明戾气十足的眸子一扫,顾西美心里也打鼓,想到那时候陈东来已经在新疆了,肯定不知道顶替的事,应该没得罪这位姑奶奶吧。
“柱子哥,这是我妈,我大姐,跟你说过的,我二姐晚上应该能到。妈,这是我男人曹金柱,我三闺女盈盈,还有个老大是带把的讨债鬼,他和二闺女小艾要上学,没来。”
“好孩子,谢谢了,多亏有你啊小曹,谢谢你照顾我家东珠这么多年啊,来,盈盈是吧,囡囡到外婆这里来。”阿娘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抖抖索索掏出几个红包来:“乖囡,这是外婆给你的见面礼,来,你收着啊,这是给你大哥和二姐的,你也帮他们收着。”
曹盈盈好奇地看了看一屋子的人,朗声叫道:“谢谢外婆,外婆好!大姨娘好!”陈东梅也掏出了几个红包塞到她手里。
有了这个缓冲,屋子里剑拔弩张的氛围终于缓了下来,顾西美松了口气,拉着东珠和曹金柱坐定,让斯南斯好去陪盈盈说话。陈东海吃了两巴掌,默默弯腰捡起了眼镜,刚戴上就被眼泪糊花了镜片,拿下来在衬衫衣角上擦了擦,索性折起来放进胸前的口袋里,这样看不清楚东珠的脸也挺好,是他对不起东珠,她那脾气没拿刀捅他已经算顾念了兄妹情分了。她再怎么打骂,他也没话说。这两巴掌,倒让他一直悬在半空的靴子落了地,踏实了许多。
第一百五十八章
曹金柱比陈东珠大三岁, 本姓索绰罗氏,满族镶黄旗的,祖上于康熙二十二年从吉林松原调到爱辉和长毛鬼子打仗, 就这么落地生根了,后来改姓了曹。
刚解放时中苏是兄弟, 黑河各处门店上中文招牌下皆有俄语, 当地人不分老少都能说流利的俄语。老毛子们在街上晃荡, 一口东北官话, 拿大列巴和大果沙棘换酸菜和玉皇蘑,木耳大豆西瓜苹果什么的也不放过, 大大巩固了两国人民的深厚友谊。后来风云突变, 兄弟反目, 老毛子们含泪遥望冰冻三尺的黑龙江, 黑河人也只能砸吧着嘴怀念居家旅行必备佳品大列巴,毕竟轮起来当棍子能杀人, 掰碎了吃肚里能活命的东西不多。
六三年上海就开始对外输出知识青年, 十六万人去了黑龙江, 黑河有两万, 爱辉县也分到不少。陈东珠哭了一路, 到西岗子的时候眼泪早流光了, 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怒和恨, 她嗓门大胆子更大,直奔指挥部大闹一场。指导员一看, 嗐,瞎胡搞, 这孩子才十六周岁,家里人怎么就把她推出来了, 但她户口已经在一师二团了,只能好言劝慰让她先安心留下,等领导打报告上去看看怎么解决。东珠哪里肯等,直接卷了张草席,在指挥部院子躺下,不吃也不喝,说哪天让她回上海她哪天起来吃饭。不料那一届知青不少人受不了垦荒的苦,一见有人冒头闹事,陆陆续续来了一百来号人跟着绝食静坐,把东珠原本占着理的个例硬生生变成了件政治事件,结果可想而知。
吃了不少苦头后的东珠折腾不动了,但团部也怕出人命,便把她安置到了曹金柱家,经上级批准,允许她拿兵团的补贴,干插队的活儿,轻松得多。曹家有五个儿子,就是没闺女,满族人历来重视姑奶奶,东珠又生得可人疼,曹父曹母把东珠当自家亲闺女对待,下地干会儿活就赶她去田头歇着,反正她用不着算工分,夏天怕她晒着,冬天怕她冻着。陈东珠过年捧着七个红包哭成了狗,她原本该顺着两个阿姐叫陈东竹,陈东来陪着阿娘去给她报户口,说了普通话,民警直接误写成了东珠,谁也没留意,看着倒似爷娘偏疼她一个,没想到是在曹金柱家才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掌珠”。
待东珠最好的是曹家最小的儿子曹金柱,眼里看着她心里装着她。东珠水土不服皮肤溃烂脚底生疮,自己哭着嫌自己臭,一头卷毛随手一薅一大把,差点变成秃头。曹金柱听说吃本地豆腐能治水土不服,零下20度的屋子里生着火磨了一晚上石磨,做好豆腐后打了个盹,炉子熄了,他险些煤气中毒死了。
东珠挺过了那个冬天,开春后是那批水土不服的知青里头一个康复的,连卷毛都长了回去。东北吃小米和玉米面,能弄得到的大米和白面,曹金柱全省给了东珠吃,听说外三道沟食堂做的饭菜合上海知青的口味,他天天跑二十几公里去给东珠打饭。六八年冬天,东珠跟着曹金柱和公社里的一个男知青去山里拉木头,惊了马,满山的树墩子随时会绊到马车,不被摔死也会被车上滚下来的木头砸死,曹金柱狠下心拿鞭子抽瞎了马,马停了,他被公社通报批评。东珠在大队部和知青办还有一师团部来回闹腾了半个月,把通报批评变成了通报表扬。
七零年夏天中苏关系紧张,常有特务跑到黑河来,抓特务也变成了知青们的日常工作。东珠带着三四个插队的女知青发现了可疑人物后守住了苞谷田,怕对方有枪,也不敢进去抓人。曹金柱带着民兵赶到后,东珠带着大家往里冲,差点被对方一铁锹给劈了,是曹金柱抱着她滚到一边躲开这一锹。特务没抓着,抓了个偷苞谷的农民,等民兵和知青们都走了,东珠揪着曹金柱不放,说要看看他脸上因为护着她被苞谷叶子割出来的伤,看着看着就啊呜一口亲了上去。
当然后面这段东珠这会儿没说,是后来斯江问出来的,东珠没她缠得没辙,她是喜欢斯南,因为斯南跟她小时候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没心没肺胆大包天,但斯江不同,她生怕斯江不喜欢自己,东珠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儿,像五大连池的水一样,恨不得掬在手里含在嘴里,又清又甜,天上的星星也愿意去给她摘。
“歹竹出好笋,没想到老陈家还出了斯江斯南这么两个娃,真是祖上积德了。”东珠一棍子打起一家人来毫不留情,西美想了半天吃不准这究竟是骂他们夫妻俩呢还是夸。
斯江在自己第一次创作的非虚构小作品《乡村爱情故事》里写了小嬢嬢和小姑父,广袤的黑土地上,金黄的麦浪中,经历过抓特务的惊心动魄后,两个年轻人收获了爱情。她觉得金黄的麦浪比苞谷田更浪漫一点。小说被报纸刊登出来后,斯江剪下来寄去黑河,很快收到了东珠义正言辞的教育:傻孩子,苞谷叶子好歹还能凑合,这搁麦田里全身不都扎成针眼了?你可不能瞎写,万一别人学了受伤了不坏事了?隔了七八年斯江才明白小嬢嬢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再也没眼看那篇文章了,想一想都脸红,偏偏她还追着景生问为什么麦田里会扎出针眼。
***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东珠每说一句曹家上下待她多好,阿娘就要哭着喊一句:“爷娘对勿起侬啊。阿哥们对勿起侬啊。”
“小嬢嬢,那你和小姑夫怎么看对眼的呀?他家有五个儿子,你为什么选了他?”斯南好奇地问,毕竟在她眼里,小姑夫虽然很高大,但长得不大好看。比起大表哥和宁宁哥哥来,差了十条黄浦江。
顾西美拍了她屁股一巴掌:“瞎说什么呢,关你什么事。”
陈东珠喜欢斯南,直接忽略了看对眼前头那句王八看绿豆,笑着瞥了曹金柱一眼:“他对我特好,会干活能挣钱长得也好看,我就喜欢他。”
斯南同情地看向继承了亲爹一双丹凤眼的曹盈盈,小嬢嬢嘴巴厉害,眼神却不大好,小姑夫都算长得好看了,啧啧啧,只可怜小表妹被拉低了美貌平均值。
曹金柱敬完女婿茶,给陈阿爷鞠了三个躬,说道:“老丈人,我给您鞠躬,因为要不是您,东珠就不会来我们西岗子,我也不能认识她,我就不会有老婆和三个娃,就冲这个,我应该给您磕头,好好谢谢您。但您和陈老三实在对不起东珠,那不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儿,要换成是我,今天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可,反正一件丧事是办,两件也是办,还省得亲戚们多跑一回。”
东珠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这个死鬼,记性倒不错,说出来还真的怪吓人的,她眼波一转,见众人噤若寒蝉,很满意,显然除了斯南被西美捂着嘴在傻乐,没人当他这轻飘飘的话是玩笑话。
“东珠宰相肚里能撑船,两巴掌打了出口气就算了,但是她来我们黑河当知青没死没受伤,不是她没吃够苦,是她运气好——”
“嗯?”陈东珠头一抬。
“是我运气好。”曹金柱脸上一红,继续说悼词:“您要是地下有知,肯定会好好补偿咱们东珠,不过您放心,咱老曹家不缺钱,家里好皮子就有二十几张,东珠和闺女们都能穿得上貂。咱来看您,不为了争这钱和房子,就图争口气。您要是活着呢,我真得接您到咱们黑河去,让咱爹妈好好做做您思想工作,新中国成立多少年了?妇女撑起半边天,您着重男轻女的思想要不得。东珠和她大姐二姐多苦啊,您就算把这小房子全给她们三个也不够补的——”糟糕,东珠耳提面命的一大段话实在太长,他有点忘词了。
众人也没觉得曹金柱的不对劲,因为全傻眼了。
钱桂华第一个跳了起来:“大嫂,二哥,你们看出来了吧,陈东珠回来就是为了钱和房子的。”
陈东珠把茶杯“嘭”地往桌上一顿:“你瞎了还是聋了?才看出来?早说了我是来讨债的,不然呢?我跑五千多里路特为来给你看看我这貂?呸,你们两口子看一眼我貂都脏了。”
钱桂华咋舌:“你——你,你……”
阿娘心里被一把锯子锯得血淋哒滴,把存单拿出来:“东珠啊,你爸心里还是有你们的,给你们三个都留了笔钱,你拿着。房子你爸说了,就留给你哥哥们——”可为什么房子没有女儿们的份,阿娘说不出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理,嘴上说出来不免太难看。
陈东珠捏着存单晃了晃,嘲讽地笑了:“老头子可真大方啊,五百块呢啧啧啧,上海现在上班一年能挣多少钱?九百块有没有?陈东海,你瞧瞧,你半年工资就买了我一辈子,这么合算的生意要有,我也想买,有多少买多少,买你十八辈子都行,你卖吗?你种过苞谷割过麦子没?冻土上犁过地吗?小兴安岭里砍过树没?修过水库造过房子吗?试试皮肤长疮烂烂看——”
阿娘捂着脸哭,她想过东珠在东北会受苦,因为西美吃过的苦东来都说过,可东珠竟然比西美还要苦,十几年来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不配当妈。
陈东梅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说:“阿妹,算了吧,我们又不住在这里,要房子有什么用呢。东方和东海要服侍姆妈的呀。”
陈东珠怒其不争,一巴掌把存单拍在了桌上,吓了众人一跳。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就是你起的头不好, 让你回老家你就回,让你嫁人你就嫁,陈东梅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人不是头牲口!凭什么就得你牺牲你付出你任劳任怨, 最后还落得个你活该,你是不是还挺感恩戴德这五百块钱?”东珠两眼通红, 陈东海再恶心, 她打两巴掌就算了, 可连大姐都这么劝她, 她真是气得要吐血。
“什么牲口不牲口的。”陈东方笑着转圜:“革命分工不同,大姐给家里做的贡献, 家里人心里都有数的, 爸爸五年前不是把余姚的宅基地和田都给了大姐嘛, 我们就都没意见。”
见陈东珠眉毛立了起来, 李雪静赶紧温言道:“现在宅基地也能办土地使用证了,以后大姐想自己盖楼房都行, 不比这老房子差。”
钱桂华赶紧插了一句:“就是, 有什么能比自家有地强?想吃啥种啥, 东海他们菜场去郊区收菜, 农民日子过得不要太好哦。”
陈东梅溜了两个弟媳一眼, 默默低下头, 捏紧了口袋里存单, 低声说:“田是国家的,可不是我们的, 我们承包下来种,交完公粮也就只够自家吃用, 哪能用来种菜呢。”
陈东珠冷笑道:“二哥您可真是个妥帖人。大姐十四岁被送回余姚,就为了保住老家的宅基地不被亲戚们占去。老头子一个月给她多少钱?五块!知道种田有多苦吗?你们看看大姐的一双手, 摊得平吗?握得紧吗?觉着宅基地和田好的话你们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和大姐换?去年大姐一家子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地挣了多少钱你问过没?”
陈东方看看大阿姐,莫名心虚,摇了摇头。
“四百九,一家子忙了一年一共挣了这点钱。”陈东珠眯起眼:“还得亏了政策好,前几年只有两百多块。你们三个男人关心过她没有?”
“有的有的,东来上班后一直都有给我寄钱,我都收着呢,钱是够用的,”陈东梅怯怯地解释,带着三分愧意,“我们乡下真没什么地方要用钱的,东珠,你这两年给我寄的钱我也都带来了,我是家里的老大,自己没本事不能给你们钱也帮不上你们的忙,无论如何不该花你们的钱,谁家的钱是刮风刮来的呢,你可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她小心地瞟了一眼曹金柱,心别别跳,懊恼自己嘴太快,万一东珠是偷偷拿了婆家的钱贴补娘家人,这一穿帮就给她惹大麻烦了。好在曹金柱没事人似的在陪女儿翻一本旧画报,陈东梅只盼着他没留意自己的话。
东珠瞪着自家大姐,滚烫的眼泪终于前赴后继地涌出来滴在了手上,面前四十几岁的女人两鬓花白,藏青色的春秋衫肘部磨得发白,领口起了毛边,手指骨结粗大突出,看她拿杯子拈香的姿势就知道那双手已经不能摊平也不能握紧,当年来讨米粮的时候明明还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比叫花子还低声下气,就因为她是家里的长女,被爷娘理所当然地推向了另一条不归路,她居然就这么毫无怨言地过了半辈子,毫无异议地嫁给了乡下表舅家的内侄,悄无声息地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还送掉了最小的女儿。
“我给你的钱就是你的,你不想要,丢水里去扔马桶里去!”东珠哽咽着吼了陈东梅一句。西美和陈东方又去劝陈东梅安心收下阿妹的一片心意。
东珠被曹金柱劝着喝了两口水,缓过气来,又盯上了陈东方:“你们就是在剥削,知道吗?你们一直在剥削我们。想用这五百块打发我们,没门,我告诉你们,陈东方陈东海,话我今天撂这儿了,房子必须加上姆妈和我们三个人的名字,这陈家的女人,一个也不能少!”
***
斯江和景生放了学直接到陈家来接斯南和斯好,却撞上了鸡飞狗跳的一幕。
居委会的刘主任沈干事、隔壁的李奶奶康阿姨,都在劝陈东珠得饶人处且饶人,尊重逝者遗愿。陈东方和陈东海不好开口争家产,两兄弟比赛抽烟,窗户大门开着屋子里依然烟雾缭绕。西美盯着斯南给看电视的斯好喂蛋羹,装聋作哑。钱桂华上蹿下跳,说一句就被东珠呛三句,体会到老爷子被气得心脏病发作的感受。李雪静看出东珠吃软不吃硬,只说以后会如何如何服侍阿娘尽孝心,肯定不用她们三姊妹出一分钱。阿娘和陈东梅执手相看泪眼,一个倾诉当妈的种种不得已,一个体贴娘家难处自责不能给爷娘尽孝。
陈东珠梗着脖子一步也不退让,要么房子改成阿娘一个人的名字,要么就全家名字都上去,不答应就打官司去,᭙ꪶ 反正她合情合理合法,走遍天下也不怕。曹金柱躺在窗口的竹躺椅上打起了小呼噜,夕阳铺满了他半个身子,三根电线影子在他手里的《新民晚报》的头版上微微晃动。曹盈盈坐在他旁边的小矮凳上,托着腮和陈斯好一起看动画片。“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我们爱你……”斯南捧着小碗,喂一口陈斯好,喂一口曹盈盈,自己也吃一口,看得比他们两个还投入。一休小和尚和小叶子,很像大表哥和她嘛,嘻嘻。
见斯江来了,阿娘赶紧拉着斯江认一认两个嬢嬢。刘阿姨几个也松了一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陈家的一揽子事更加难弄。
陈东珠不错眼地盯着斯江看,问了好几遍顾西美:“这是你和陈东来生出来的姑娘?”
顾西美:“???”
“你们生得出这么俊的姑娘?!”
顾西美:“!!!”
东珠又盯着景生看:“大嫂,这么俊的小伙儿你也生得出?”
等弄清楚了亲戚关系,陈东珠颇为遗憾地拉着斯江的手说:“真可惜,我从四岁就想嫁给你小舅舅,没想到便宜了你小舅妈。”
斯江认真地摇头道:“那可不行,小舅妈她可好了,换谁都不行。”
斯南却莫名有种找到同党的感觉,丢下碗笑眯眯地来和东珠交换秘密:“小嬢嬢,我也从小就想和我大表哥结婚,我们俩是一伙的。”
曹金柱睁开眼,在躺椅上伸了不甚舒展的懒腰,瞥了东珠一眼,咳了两声。
东珠笑盈盈地回头看了丈夫一眼,跟斯南眨了眨眼,“那你将来肯定也嫁不成。”
“啊?”斯南嘟起嘴甩开她的手:“小嬢嬢你真坏,我和你不是一伙的了,再见。”
西美见大家紧绷的神经都松下来不少,便让斯江景生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蹓跶,好让大人们开始新一轮的商议。这边孩子们刚走了不久,东珠火力还没全开,二姐陈东兰进了家门。
***
陈东兰比陈东来小一岁半,生下来时右手多了根拇指,十二岁才去医院做了切除手术,那根多出来的指头从她手上消失了,疤痕越来越光滑圆润,但心里多出来的那根指头从来没能切掉。因为这个,她是家里六个兄弟姊妹里最沉默寡言的,在学校被人耻笑,回家被父亲嫌弃,母亲私下安慰过她几句,说她运气不好。有了“命运”这个借口,陈东兰渐渐也就认了命,勉强读完初中后就主动去了街道工作组糊火柴盒,浑身一股浆糊味道,不到半年整个人也面目模糊起来。
她和东珠并不亲密,东珠是东梅带大的,成天野在外头,喜欢追着顾东文顾北武兄弟俩那帮人跑,她不喜欢跟人待在一起,也不喜欢被人看见。知道她在班上被几个男生逼着用右手沾满墨水在墙上按掌印后,东珠扛着折叠凳冲到她教室里破口大骂横劈竖砍,打伤了两个,打跑了三个,没人敢对东珠动手,顾东文和顾北武一个守在前门一个守在后门,特地被拖来来给万春街阿妹们撑腰的。她的三个亲兄弟一个也不在。但是自那以后,东兰和东珠更疏远了,见到顾家人就远远避开。
陈东海接到下乡通知的时候,东兰想过主动代替他去,她闻到浆糊的味道就犯恶心,但是东海偷偷填上了东珠的名字,爷老头子想了一夜决定让不肯上班的东珠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免得她跟着顾南红学坏,成了女阿飞。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东兰一天糊一千个火柴盒好歹能挣五角钱,因为糊得好还经常被街道奖励肥皂和毛巾,而东珠一天糊了一百个就直接跑回家把五斗橱抽屉里的买菜钱一拿,出门压马路看电影去了。东珠并不知道后来姆妈也哭着说她:不吃点苦,她定不下心来过日脚,要走歪路的。
东珠走了两年后,陈阿爷问东兰愿不愿意嫁给他单位总会计师在淄博老家的瘸腿侄子,照片上五官还算端正,在胜利油田做后勤,小时候被车撞了骨头没长好,有点长短腿,所以耽搁到了三十多岁还没结婚,但是家里条件不错,父母都是油田的职工,分了公房,上面两个姐姐嫁了人,结婚后小两口有单独的房间,还能把东兰安排进邮电局做接话员。东兰犹豫了一天就答应了,她嫁去了淄博,陈东方进了财经学院的财务办公室。
东兰结婚后第三天才发现自己是许润昌的第二个老婆,前任还留下了两个女儿,因为被怀疑生不出儿子才被许家离了婚。所谓的小两口单独的房间,住了四个人。东兰好不容易偷着给爷娘拍电报哭诉被骗婚的事,陈阿爷气得骂了十几声娘希匹,东兰说想回上海,姆妈问她和男人圆房了没有,怎么可能没有,许家什么都准备得妥妥的,两个孙女都送去亲戚家躲了三天,闹洞房闹得不成样也没一个人说漏了嘴。
“你已经是许家的人了,回来了以后可怎么办呢。”陈阿娘虽然心疼女儿被二婚的男人骗了去,可要是自己的女儿结婚个把月就离婚,这比二婚更吓人,她老家余姚临山的七座石牌坊里六座是贞节牌坊,虽然解放后破四旧了,可这一女不能侍二夫是生根在阿娘脑子里的,破不了。陈阿爷骂完人也叹道:“现在全上海一年离婚的夫妻都不到六百对,只要离婚,就是对现实不满,给社会主义抹黑,是学美帝苏修生活腐朽。东兰啊,侬要想想清爽呀。”
想清爽了也没用,不光是上海人难离婚不敢离婚,山东人也轻易离不了婚。东兰只能怨恨陈东方,觉得是自己被家里卖了,换了他的工作,她和东珠一样成了兄弟们前途的牺牲品,她只有东珠可以倾诉,东珠也的确感同身受,暴跳如雷地把家里每个人都骂得狗血淋头,让她立刻收拾东西回上海去,或者和家里断绝关系去黑龙江投奔她也行。
“我们女同志必须自己站起来,为自己战斗!”东珠在信里把这行字写得极大。
然而东兰走不了,她怀孕了,十月怀胎一举得男。
第一百六十章
经历过生孩子的女人, 都已经不把自己当成“人”了。东兰躺在产科大病房里,看着医生、实习医生、护士护工和产妇家属们人来人往,帘子纯碎是装饰物, 无论男女,谁都能随时掀开她的衣服按上几下, 看看有奶还是没奶, 人人都像是专家。
头一天她还试着拿条毛巾遮掩着喂奶, 她公公一把扯开毛巾, 皱着眉斥道:“干什么呢你,小心闷着我孙子。”说完盯着她那里看了几秒:“有什么好遮的, 谁没见过似的。”东兰脑子里嗡嗡地响, 血冲上了头浑身发抖, 可左右看看, 每个产妇都面无表情地敞胸露怀,她们的丈夫也毫不在意, 好像那裸*露出来的器官只是一个毫无性别特征的挂件而已。一个医生带着七八个实习医生正围着窗口的待产孕妇说, 这就是典型的悬垂腹, 你们都去摸一下。东兰模糊的泪眼看不清那个产妇的表情。
五天后东兰侧切伤口拆线, 女医生喊实习的小伙子把帘子拉上, 东兰攥着床单哭着说谢谢医生, 医生们都笑了。回家后的日子比病房里更难, 来看孩子的亲戚们毫无顾忌地摸她的身体议论她某个器官的颜色,房门永远开着, 仿佛他们来参观的是栏圈里的一头母猪或母牛而已。然而没几天东兰就麻木了。小婴儿两个钟头就要喝一次奶,喝一次得半小时, 公婆肆意进出检查她有没有尽心尽力哺乳,许润昌挑剔她对儿子不够上心。
有次夜里她涨奶涨得发起低烧来, 去厕所挤奶,怕听不到儿子哭就没关门,公公突然推开门进来。东兰吓得跌跌撞撞地逃回房间,许润昌骂了一句吵死了,翻了个身继续打起了呼噜,儿子哇啦哇啦地哭闹,却不肯喝奶,她抱着婴儿强忍着恶心在九平方米放了两张床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感觉腰快要断掉,胸口胀痛得快要爆炸,人昏昏沉沉的,两个年幼的继女在昏暗的光线中睁着眼看着她,每一次走到窗口,东兰都想推开窗抱着儿子直接跳下去。而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引发的痛苦,她连东珠都没法说出口,日复一日后成了沉疴,最终变成了真正的微不足道。
人的适应能力其实很强,在熬过哺乳期回到邮电局上班后,东兰对生活给予的每一点宽待都充满了感激,给许家生下儿子后,她的家庭地位确实提高了不少,虽说还是只能和婆婆继女们窝在厨房里的小矮桌上吃饭,家里一个礼拜也能吃上两回大米,煮饭是舍不得的,熬一锅粥早晚能吃两顿,馒头夹咸菜也就不那么难以下咽了。工作了十年后,东兰意外申请到了邮电宿舍楼的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公房,前任房主是位退休多年的孤老,死在屋里七八天后尸体发臭才被人发现,房子又靠着楼道的公共厕所和水房,空出来后没人肯要,最后便宜了东兰。许润昌和爹妈觉得没面子很不乐意,然而就凭他自己,在油田里哪怕做到退休分房也轮不得到他,最后见东兰收拾得还挺像样子,便勉为其难地搬了进去。
东兰每个月三十八块钱的工资都得上交,再从婆婆手里领生活费,哪怕买草纸和月经带,也得算得清清楚楚,为了收拾这间小房子,她咬牙给大哥和东珠拍了电报借钱。陈东来很快给她汇了五十块钱,说是给外甥的见面礼,信里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开解她的话,也说了他大舅子顾东文的儿子跟他们去了新疆,所以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请她多体谅。没多久,陈东方也给她汇了五十块,汇款留言栏上一个字也没写,东兰猜是东来逼他汇的,便又给东来汇回去二十块,说是给斯江斯南的回礼,顺便把陈东方汇钱的事说了。
房子刚浇好水门汀还没刷漆,东珠和曹金柱就带着两百块钱来了淄博,曹家人胆大心细脑子活络,政策一松口,中苏贸易刚恢复,他家就开始偷着和对面苏联老毛子们做生意,是县里第一批宽裕起来的。东兰好几年没跟东珠联系,一开口就是借钱,东珠实在不放心,来了之后指挥着曹金柱批墙刷腻子买家具上漆,连着大门都换了新的,又在许家嬉笑怒骂指桑骂槐,闹了两场后就把东兰的工资讨了回来。不过十来天,许润昌一家在东兰面前就矮了一截。东珠帮东兰把家搬完才回了黑河,临走前还说她就不该收陈东方的钱,日后才好一口气连本带息地讨回来。
然而东兰因东珠的强势,对许润昌反而生出了微妙的歉意和内疚,许润昌忌讳着泼辣凶猛的妻妹和一身腱子肉吓人的连襟,夫妻俩竟然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起来,一家五口靠着两人的八十来块钱工资,过得很是和美。
日子和美了,自然就不想再生是非,对于陈东兰而言,上海和娘家已经是遥远的名词,几乎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父亲的猝然去世,她并什么感觉,悲伤太过奢侈,原谅也谈不上,还能怎样呢,她留在上海未必比在淄博过得更好,至少她在上海肯定不可能进到邮电局编制内,至少她比大姐的日子要好上很多。东珠让她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娘家“讨债”,她并不想跑这一趟,来回火车票也不便宜,后来陈东方透了话,说老头子给她们三个留了笔钱,许润昌便催着她请假奔丧。
陈东兰在父亲遗像前轻轻磕了六个头,三个自己的,三个替许润昌磕的。她拿到存单后有点意外,五百块不是笔小钱,她和许润昌搬出来快五年,也才存了两百来块钱,被催了好一会儿,东兰拿捏着语气说:“房子是爸爸的,他想给谁就给谁吧,我已经是许家的人了,单位里也分了房子——”见大姐东梅直冲自己使眼色划翎子,东珠的脸色太难看,她便没再继续往下说。
陈东方兄弟俩松了口气,钱桂华笑出声来,对刘主任李奶奶她们叹道:“啊呀,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有人大老远的跑来行侠仗义,弄得一家老小不得安生,好像爷娘兄弟们欠了她们多少债似的,口口声声讨债讨债,又打又骂。还好大姐二姐拎得清,没冤枉阿拉公公婆婆,做人要凭良心的呀是不是?真没见过这么做人儿女的,连走了的老人家都不放过,要是阿公还活着,能被她气死。”
东珠嗤笑道:“我要有这本事,十七八年前就用上了,你一副小人得志的狗样,是李奶奶还是刘阿姨手里拎着狗骨头了?你龇牙摇尾巴给谁看?这房子不写我名字能写你名字?你脑子里跟你老公一样进的全是屎吧,兄弟姊妹都能坑的人,除了他自己,能把你这个老婆放在心上?”
“呸,东海对我可好了。”钱桂华声音小了不少,自己却也有点不信这话,看着陈东海说:“这老陈家的房子写我名字做撒?再说东海是我老公,他的就是我的。”
“你就照照镜子省省吧,陈东海会娶你,不就是图你有四五分长得像顾南红?他十四五岁就暗搓搓跟着南红姐,还因为这个被东文哥教训过一顿。”陈东珠挑了挑眉,盯着脸红似猪肝的陈东海:“你做过什么好事,恐怕别人都不知道吧?陈东海,我给你发个最后警告,既然大姐二姐这么说了,行,我也不能逼着她们争,我们三个名字可以不上,但你要是不同意写上姆妈的名字,可别怪我去和东文哥叙叙旧了。”
屋里顿时落针可闻,西美脑子里乱哄哄的,这争家产的事怎么又扯上南红了,她一时转不过弯来。钱桂华更是傻了,她早知道陈东海对顾南红有点意思,但想着对顾南红有意思的男人实在太多,压根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旧案,被东珠这么一挑明,她真想立刻找面镜子看看自己的脸到底哪里像顾南红,还想揪着陈东海问清楚到底有没有存那个恶心死人的心思。
陈东海手里的烟簌簌抖了几下,被按熄在烟缸里,他心虚地抬起头看了眼陈东方,低声说:“姆妈的名字的确该加上去,这样爸爸也放心。”说完他又强作镇定地描补道:“我是喜欢过南红姐,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也没什么说不得的,二哥你不也请南红姐看过电影喝过咖啡嘛。”
陈东方差点当场把茶杯摔到他脸上,这个覅面孔格赤佬(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肯定有什么把柄落在东珠手里,还想拖他下水,怪不得当年他会动了坏心思把东珠送去黑龙江了。
东珠意外地肯退让这么一大步,刘主任她们赶紧趁热打铁,对着陈东方做起思想工作来,退一步海阔天空,东珠其实就是不放心姆妈,一片孝心值得称道,你们做儿子的也该做出样子来让大家放心。
事情到此终于尘埃落定。
夜里,东珠躺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哭成了泪人。曹金柱哄睡了女儿,把她搂进怀里。
“算了,人各有志,勉强不得,你已经尽力了,乖,不哭了,不值当。”曹金柱一下下顺着她的背。
“她们怎么能这么不争气呢,这是她们该得的,她们明明也怨得不得了,说日子怎么苦怎么苦,爷老头子怎么怎么偏心,临到头来全缩回去了,五百块,就为了五百块,一辈子就这么算了……”东珠从来没这么伤心过,窝塞,郁闷,无力,连愤怒都没有。
曹金柱也不明白,他也不想去弄明白,他只心疼东珠一个。
***
夜里顾阿婆听了西美的说道,摇头叹气:“这东珠啊,命不好,运气倒好,她要争口气是没错,但不是这么个争法,名不正言不顺,她两个姐姐倒比她懂事。唉,哪有嫁出去的姑娘跟兄弟争家产的。”
西美嘴角抽了抽:“姆妈你放心,家里这房子当然是归大哥和北武,我这辈子都不会回来抢。”
“嗐,我这又不是在说你,你瞎多心什么。”顾阿婆没好气地说:“家家户户不都这样嘛,姑娘嫁了人,夫家的房子不也就是你的,你要再回娘家插一脚,那你夫家的大姑姐小姑子是不是也要回娘家插一脚,最后分的还不是你男人的家产,又不都是我这样招上门女婿的,没人争当然就没是非喽。”
顾东文从报纸里抬起头来笑道:“姆妈,你这话虽然合情,但是不合理。新中国不是把男女平等放在宪法里了嘛,既然平等,土地证上写女儿的名字也没什么不对。”
“大哥,我可用不着。”西美赶紧澄清:“我学校分了宿舍,东来单位里也有宿舍,我们打算退休后留在乌鲁木齐。姆妈一直是你和北武照顾,房子本来也该归你们。”
景生和斯江从书本里抬起头,斯江有点紧张地问:“姆妈,你和爸爸不回上海了吗?那斯南怎么办?”
“不回了。我们援疆了这么多年,对新疆有感情了,回来后做什么呢,上海几十万待业青年还没工作呢。”西美淡淡地道:“斯南先跟着我们,以后再看政策吧,回得来就回,你阿娘家总住得下,回不来就算了,新疆有那么多知青子女呢,难道就没出路了?还不是一样都参加高考做的也是一张卷子。”
说到自家的事,顾阿婆立刻把亲家的一地鸡毛给丢在了脑后,担忧起南红自己做生意的难处,舍不得斯江搬回七十四弄,以后斯江斯好要不要回来一起吃晚饭,陈阿娘肯不肯跟着她们姐弟俩过来吃饭,景生和斯江还一不一起上下学,林林总总说到半夜十一点多才歇。
景生躺下后翻来覆去许久,突然想起那件事来,“斯江的三叔,以前到底做什么坏事了,你肯定知道的吧?”他总觉得陈东珠是有仇必报的人,肯定不会替陈东海瞒了十几年。
顾东文想了想:“嗯,陈东珠跟我说过,陈东海上初中的时候有点发花痴,有一回他鬼鬼祟祟摸到我们家来,爬上枇杷树偷你大嬢嬢的衣裳。”
景生汗毛都竖了起来:“恶心,变态。”偷衣裳,当然只会是偷女人的胸罩或内裤。
“后来呢?”景生想到更远的事,立刻坐了起来,摇了顾东文两下。顾东文拍开他的手躺平了,双手垫在脑后笑了两声:“他做贼心虚,偷的是隔壁冯阿姨的一条短裤。”
“你没教训他?他没再来偷——东西?”
“就他那胆子?切,被我水果刀玩了一回,吓得一两年都不敢凑到你大嬢嬢面前。”顾东文睁开眼,一双长酒窝里盛满了揶揄:“今年过年那次水果刀的玩法,他是旧梦重温,估计得十来天睡不着觉。”
景生幽幽地看着这老男人的笑脸,觉得自己低估了他阴险狡诈的程度。
父子两个并排躺着沉默了许久,景生翻了个身:“喂。”
“嗯?”
“小嬢嬢说陈东海以后会经常过来陪他妈。”
“嗯。”
“那斯江还是别搬过去的好。”
顾东文睁开眼,身边的少年呼吸声骤然变轻了。
景生不自在地翻了个身:“色胚变老了肯定还是个色胚,这么恶心的人——”他话还没说完,顾东文打了个哈欠:“有道理。”
景生松了一口气,半晌不见他说下半句,踢了他一脚。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我会跟你小嬢嬢说的,册那,侬烦色了,吾还有四个钟头要去抢菜了,睏高睏高。(你烦死了,我还有是个钟头要去抢菜了,睡觉睡觉。)”
黑暗里景生的嘴角翘了起来。
顾东文的嘴角也微微扯了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