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第二百零二章
“我没事。”
两人同时应了一句, 不由得相视而笑,笑着笑着,善让伏在北武肩头痛快地哭了一场。
怎么会没事?有些事情终究是回不去的。周致远出事后, 老爷子就倒下了,老太太亲手把孙子送进牢里, 一夜白头。周善勇夫妻被病中的老爷子逼着主动打了转业报告, 为的是让周致远出狱后再无凭仗。周致真和周致岚两姊妹留在南京上学, 和父母分离不说, 因周致远的恶名,处境实在艰难, 两个温软可爱的女孩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少有欢颜。周善智和周善信两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部队不是方外净土, 是一个更复杂的小社会, 功勋之家出了这么个专对小女孩下手的败类,不由得别人不议论周家的家教。像周致旻这样的小孩在幼儿园里都受到了排挤, 下学期就要转去另一个机关幼儿园就读。
正师级的周善勇转业后, 虽然到湖北地方上担任对应的副厅级职务, 好歹能享受正厅待遇, 但周家就再无正师级军官, 只剩周善礼在武警总队挂一个正旅级, 可惜武警总队只是正师级单位, 除非做到司令员、政委才能上正师,以善礼的资历, 不回陆军的话最多也只能上到副师。周善智周善信都还在副旅升正旅的关键时候,被周致远一拖累, 又没了周善勇照拂,日后的升迁可想而知会有多难。他俩虽然没对善让说过什么, 但爱人却不免对善让生出了龃龉,脸上自然也带了出来,孩子们也跟着对小姑避而远之,周致旻甚至还哭喊过大哥哥不可能是坏人。
善让太过通透,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她不后悔当初破釜沉舟先斩后奏的举动,只懊恼自己对父母不够信任,倘若先交给老爷子老太太处理,也绝不会任周致远法外逍遥,却不至于伤了全家的体面和兄嫂们的前途。作为这个将军之家的直接受益者,善让理解兄嫂侄子侄女们永远都不能释怀她掀起的这场风暴。
周老将军见到北武,招手让他过去。
“爸。”北武握住他的手,哽咽着红了眼眶。老将军南征北战,九个孩子活了五个,只有善让一个女儿,不只是偏疼她,更难得地尊重她的意愿,考大学、结婚、工作,唠叨没少唠叨,最后都还是由着善让自己做主,也从没对他这个棚户区出来的穷小子有过任何嫌弃,更没有任何安排他人生的意图。他要去美国留学,老将军和老太太心里不乐意,却只和他姆妈一样问他钱够不够用,不够尽管开口借,叮嘱他早日学成归国为国家做贡献。
“你们都过来。”老将军抬眼看看病床前的儿子媳妇们。
“致远这个事,我知道你们心里怨我,怨善让——”
“爸——”周善勇最为惭愧自责,想解释几句,却被老爷子挥挥手打断了。
“老大,你和你媳妇肯定不会包庇他,这我心里有数,”老爷子笑了笑:“我是你老子,我知道你,但你是致远的老子,你却不知道他。致远十四岁就被送去寄宿,一有什么你就抽他皮带,跟我抽你一个样。我记得七六年四五运动那会儿,他爬火车去北京悼念总理,回来也被你抽得半死,他还喊着哪怕打死他也要去——”
周善勇的妻子捂着脸抽泣起来。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啊,明明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老将军看着天花板,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合上眼平复了片刻再睁开:“怎么会变成鬼的,我想不明白,你妈也想不明白。”
“怪我,都怪我。”周善勇挺直了背脊。
“我和你们老娘干了一辈子革命,为的是翻身做主人。”老将军咳了两声,老太太和善让赶紧把他扶了起来靠在枕头上,北武递上一杯温水,他低头喝了两口,精神却亢奋了不少:“什么叫主人?人民就是主人,我们是,你们是,孩子们也是,无论是将军还是师长旅长士兵,无论是军人工人还是农民学生,都是国家的主人,是平等的。”
“善勇去了地方上也要记住这个,你不是去当官的,是去为人民服务的,不能人民不听话你就抽他们,什么叫服务?别让老百姓饿着,别让他们冻着,孩子老人都有人养,农民有困难要帮他们解决。当年在延安在长征路上,和老蒋打仗,我们党就是这样得民心得天下的。不能现在条件好了,倒真把自己当皇帝当大臣了,知道吗?”
“知道。”一屋子人齐声应答。
“周致远这么肆无忌惮,连亲戚家的孩子都敢下手,凭仗的是什么?”老爷子口气严厉起来。
“他仗着我这个老不死的是将军,他爸是师长,他一家子都在部队里当官,仗着我们周家丢不起这个脸,会帮他捂着瞒着,仗着是你们都不想丢掉现在的好日子。你们一个个都以为现在的好日子是凭你们自己挣回来的?!你们上过战场杀过敌吗?立过几次功?为人民做过多少贡献?”
屋内落针可闻,周善勇的妻子抹了泪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我是很生善让的气,但我气的是她怎么就这么不相信老子娘了,我们会包庇周致远吗?!所以善礼替她挨了一巴掌也不冤。想想那几个小孩,你妈就恨不得一枪毙了他,五年牢便宜他了。”
老将军叹了口气:“你们能有今天,靠的是娘老子,叫做一荣俱荣,因为致远没了好日子,叫一损皆损,都不是靠你们自己,又有什么好怨的?”
周善智周善信站了起来行了军礼:“儿子没怨!”
老将军点点头,视线落在三个媳妇身上。三个媳妇也立刻站了起来行军礼,高喊:“不怨!”
“致远的事,不只是老大要负责,全家都要担责,你们认不认?”
“认!”@无限好᭙ꪶ 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善礼继续留在武警总队,善智善信你们也准备转业吧。”老爷子挥挥手。
“爸?!”
“靠你们自己重新开始去,”老爷子看着他们,不容置疑地说,“你们两个向来看不清大局,现在也走不上去了,不如转业去地方上打拼。”
“爸——”善让握住父亲的手:“致远的事和三哥四哥真的没任何关系,这样太不公平了。”
“老三,你说我们国家现在有多少军人?军费多少?官兵比例是多少?”老将军拍了拍善让,抬头问周善智。
周善智想了想:“军队有四百万人,今年军费预算一百九十一亿人民币,相当于美军军费的2%,官兵比——1:2.45。”他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军队也要改革啊,联邦德国军官比1:10,法国军官比1:17,就是苏联,军官比也不过1:4.65,可我们的军费连苏联一个零头也比不上。”老将军叹了口气:“这些年各大军区都有几十名领导,什么团级保密员、营级打字员比比皆是,军委早就有精简的计划,裁军是大势,已经刻不容缓。”
周家四子都默然无语。
“按小平同志的魄力,要裁的不是兵,而是官。”老将军慢慢躺了回去:“一旦真的裁军,国家就有更多的困难,这么多军官怎么安置?都转业去地方上当官?把军队的臃肿转去政府?也不行啊。”
“你们自己好好想想吧,我看北武的大哥就很好,在云南当了那么多年知青,回来后没家势没学历没钱,靠自己一双手开起小饭店,现在又去开服装摊,生意都做得不错。可见人只要想干,肯干,肯学肯下功夫肯动脑子,哪有过不好日子的?”
这也是周老将军给周家下一代留下的最后的教诲。
三月初,老爷子病逝,遗嘱一切从简,不开追悼会,火化后骨灰送回湖北撒入汉江。周智勇周智信也相继打了转业报告得到了不错的转业安置。南京军区的老人们都感慨万分,谁想到周家因为周致远一个人就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当然也少不了更加严格地约束家中小辈。不想到了这年六月,军委扩大会议宣布百万大裁军,各大军区立刻人心惶惶,不少人又感叹周老将军的先见之明抑或无心插柳。周家现在一个地厅级待遇,一个武警系统的不用担心被裁,还有两个因为老将军的逝世一个安置在市政府一个去了事业单位,都是正处级干部。就连周善智和周善信兄弟也暗自庆幸不已。
***
北武和善让是三月下旬回到北京的。校园里春意盎然姹紫嫣红,年轻人朝气蓬勃。旧日同窗们多不知晓周家发生的事,都诧异于北武竟然白白浪费了半年时光,所幸橄榄枝依然很多,登门游说者众多。北武应邀去了好几个单位,都收到了领导的接见。劳动节后,因他英语出色,熟悉欧美经济现况,正式进入新成立第三年的对外XX部国际局,参与明年六月即将开始的复关申请准备工作。1948年国民党签署了世界贸易组织的关税与贸易总协定,中国成为缔约国之一,但由于各种历史原因,国家从五年前开始酝酿筹备复关申请,如今正是各部级协调的要紧关头。
善让见北武早出晚归甚至经常不归,忙得脚不沾地,有一天好不容易在家休息,睡到将近中午人才醒,终于忍不住问他:“来得及吗?有把握吗?”她对复关申请有所听闻,经济系里也讨论过很多次,但是大家对复关谈判的难度也都不乐观。当下美苏冷战,第三世界国家也各自选边,贸易大多跟着政治风向走,进出口是机遇和风险并存。
“死任务,必须完成,完不成大家都要挨板子。”北武笑着伸了个懒腰:“不只我们挨,外交部、海关总署都逃不了。去年中英《联合声明》签署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为什么?”善让用力把被子从北武身下抽᭙ꪶ 出来,顺手拍了他一巴掌:“你就这么神?信里都没见你提过。”一想到去年十二月他的处境,自己答了自己一句:“好吧,那时候估计你也不能提。”
“我从英语电台里听到的讲解,说香港回归后,特别行政区可以成为关贸总协定缔约方,但应由中英双方共同保荐。你想想,英国是缔约方,我们只有观察员地位,如果HK单独成为缔约方,这和我国的主权地位就极不相称了。”北武侧身去扯善让手里的被子:“撒*切*尔三年前在大会堂外摔了那么一跤,估计记仇呢,这次可没少给我们下绊子啊。”
“嗐,你还偷听敌台呢?”善让被他闹得叠不成被子,索性笑着把被子丢在北武脸上,却被北武捉住双手,整个人扑进了他怀里。
“现在还有敌吗?”北武笑道:“就连苏联都有贸易合作了,全世界都是我们的朋友。这位北大的漂亮朋友,今天有空吗?”
“哟,老顾同志您终于想起我了啊?”善让抬头顶了顶他下巴,却被胡茬刺得痒痒的,赶紧笑着躲开:“怎么?是要跟我建立贸易关系?”
北武一手托住她的后脑不让她逃,凝视着她认真地说:“不错,我有点出口业务,正好你可以考虑一下进口业务——”
“那你先打个复关申请吧。”善让板起脸:“就你这么个三五天都见不着人影的丈夫,也只配当当观察员了。喂,顾北武,你的手在干嘛呢?我还没批准呐——”
“按照规定,提出复关申请就有资格参加新一轮多边贸易谈判,”北武笑着低声道,“不好意思,这只能算单边,还有这里,这里,咱们得形成多元化和全方位进出口市场格局,来,欢迎周老师到我方进行一下深入考察。”
“喂,我门都没锁呢。”善让晕头转向地呢喃道。
“闭关锁国没有好结果,开放,再开放点,胆子再大一点——”北武倒吸了一口凉气,失笑道:“你,你这胆子不小,力气却太大了些。”
“实践才能出真知,我手生,得多练练。”善让笑得趴在他身上发抖。
“那还是得先锁门关窗。”北武嗖地下了地,赤着脚去锁门。
“喂,你怎么说一套做一套啊?”
“我怕你力道控制不好,万一我声音太响,干扰到邻居就不礼貌了。”
“呸——不要脸。”
“在床上要脸干什么,来,给你继续练。”
最后善让也没机会练上几把,两人忙活了一下午的进出口业务,直到黄昏饥肠辘辘才想起来一整天还没吃过饭。
“我们可真是为寝忘食啊。”北武搂着善让感叹。
善让累得连笑都没力气了,还是忍不住应了一句:“要命,这就叫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吗?”
北武笑得差点喘不上气来。
谁也没想到一语成谶,两个月后,善让怀孕了,顾北武同志的出口业务真的停足了三年。
生命,有逝去,也会有新的传承。
第二百零三章
“浪奔, 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是喜, 是悲,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
香港人用广东话煞有其事地唱着黄浦江, 上海人民一点意见都没有, 还为之心潮澎湃激动不已。1985年的夏天是属于许文强和冯程程的, 全国人民都爱上了周润发, 各大理发店门口都贴着他油光水亮的大背头照片,奈何摩丝发胶少见, 从理发店出来的“许文强”们洗过一回头就变成了一只只蓬头狮子。学堂里的小姑娘们重新梳起了麻花辫, 蝴蝶结要扎在辫子中间, 要是麻花打到发尾那就像村姑了, 当然齐刘海也要有,还必须用夹煤球的钳子烧热了朝里烫成微卷, 要不也土, 上海小姑娘绝不允许发生这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事情。
刚顺利通过直升考的斯江不太能理解这种热情和潮流, 下课间隙, 李南她们讨论得热火朝天, 她如饥似渴地读着舅舅从北京寄来的《读书》杂志。舅舅一直说要多读书读杂书, 从古到今要读, 从中到外要读,更要读各个领域不同的书, 可哪里读得完呢,斯江喜爱小说, 但究竟哪些杂书是值得读的,对此她两眼一抹黑, 经历过去年夏天的黑暗后,她更期冀从文字中获取力量,曾有的信念一夕之间崩塌了,她迷茫了很长一段时间,无数次想起如果没有证人会是什么结果,如果舅舅的相机里不只有她们几个的照片而是拍了哪个工厂又会是什么结果。舅舅苦笑着说是自己运气好,可人一辈子能有多少好运气?斯江不敢想。
上个月,舅舅寄来了这本杂志,还附了一张期刊订阅的发*票。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和小说打开的新世界完全不同,里面有不少斯江完全不懂的内容,什么“从ISM到DIM——读《比较经济体制》”,《教育经济学的启示》,还有《新技术革命挑战下的探索》所说的国民经济结构学。读书杂志说这么多经济内容,合适吗?可舅舅让她看她就看,不懂的就记下来去图书馆查去问何老师周老师,再不行就写信问阿舅。也因为这本杂志,她才惊觉自己的知识面如此狭隘,对世界的认知太过浅薄,费孝通、乔冠华、曼侬莱斯戈、希罗多德,这许多她都没有听说过的名字,还有黄育馥的“塞尔比、谢克特《老龄化的二○○○年》”,看,已经有人在研究下个世纪的世界了。
“我知道为什么阿舅做什么都能做成了。”斯江对景生感慨。
“???”景生从赵佑宁给的物理试卷里抬起头,还没回过神。
斯江一把扯过他的草稿本,在上面画了一个类似地球的经纬线条立体图,有点激动地说:“阿哥你看,我们现在学的呢,语文是这个点,数学是这个点,物理化学生物,都是点,从小学学到大学,就是从这个点延伸出去变成线,但是一条条经线各归各。但是阿舅呢,他不只学这些文化知识——”
斯江沿着纬线一条条比下来:“经济、国际关系、法律、新闻,好多好多我们生活里用得着的,电视报纸上看得见的,他都学,然后你看,阿舅脑子里就有这么一大张网,立体的网,我们只有长度,他却还有深度、广度,我们应该像阿舅学习,也要做——”
“一个球?”景生眨了眨眼。
斯江差点被噎住,怔了几秒挥起草稿本甩在他手臂上:“什么球啊,是网,网!”
“所以他做什么都能一网打尽?”景生恍然,拿起草稿本又仔细看了看。
“这么说倒也不错。”斯江失笑,为自己的新发现雀跃不已。
顾东文捧着新买的紫砂茶壶踱了过来:“什么网啊球的啊,给我看看,囡囡好像是在拍我这个老阿舅的马屁?”
景生纳闷了:“那我爸没读过什么书,平时也不怎么看新闻看报纸光看电视剧听邓丽君,怎么好像做什么也都行呢?”
顾东文一愣:“顾景生,你这是在夸老子呢?是夸吧?”
“不然呢?”景生眉头一挑,想一想刚才自己说的话,摒不牢也笑出声来:“怎么不是夸?”
斯江托腮沉思起来,看着大舅舅和阿哥两人大眼瞪大眼,忽然得出了新的论点:“不一样,大舅舅是行过万里路的人,他经历得多,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嘛,要不然为啥为民爷叔卖不出的衣裳,阿舅总能卖出去呢。”
顾东文笑嘻嘻啜了一口茶:“戆囡囡,这叫社会大学,社大,晓得伐?”
顾阿婆端着一缸子盐渍过的新鲜杨梅上来,笑道:“什么大学不大学的,会做人就会做事,天生的。你们兄弟两个随了你们老子,做事顶真,要不然他一个踩三轮车的穷鬼,怎么能被方老板看中了送去学开车,还养活了你们四个小赤佬送你们去上学。唉——”
眼看外婆又开始忆苦思甜,跟着就要念叨顾家后继无人,斯江赶紧搂住外婆的脖子撒娇:“我看阿舅姨娘是因为长得像外婆才好的,长得好看就讨人喜欢,在哪儿干什么都顺顺当当。哎呀对了,阿舅,大姨娘不是说要从广东发一批新货回来的吗?到了吗?”
景生抽出入库的账册:“对了,早上为民爷叔来说上个月两款数目不对的衬衫是因为记错了货号,长袖和短袖的他写反了。爸你来看一下,是这两个。”
顾阿婆心思立刻移到了儿子女儿的新生意上,虽然不识字,也凑过去盯着账册看得很投入。
“赵彦鸿老板那个服装厂靠谱不靠谱啊?那个衬衫我看做工一般般,线头老多的,件件还要花那么大功夫剪线头。店里的棉布才卖七角八分一米,一件衬衫最多一块洋钿的布钱,他们工厂怎么做一件衬衫要四块五?广东人心眼多,最会杀熟,老大你要跟南红说,不要不好意思,货比三家不吃亏,之前杭州那个服装厂做的大衣我看就蛮好,离上海还近,运费也能便宜点吧。”
“现在七毛八哪里买得到?”顾东文笑起来:“老太太你那是前年的价格了,现在一米布就要一块三,人家厂房要付租金工人要开工资,生产线也是钱买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水费电费食堂那样不费钱?何况这棉布按照南红的要求还先下过一潽水。”
“哎!下什么水呀,这不又要多缩掉好多布头?”
顾阿婆拍起台子来,好像水洗过损失的布料都是她身上掉的肉,肉麻得(心疼得)连杨梅都顾不上吃了。
为了证明姨娘的决策不会错,斯江笑道:“外婆,今年样样都涨价了,我二妈昨天买了双新皮鞋,上个月标价二十五块六,这个月涨到三十块八毛,营业员说原材料一直在涨,要是再不买,过几个月说不定要卖三十五块,我二妈一想,现在买还赚五块,就买了,回来又懊悔得要命。”
“唉,样样都在涨价,猪肉现在要一块五毛五了,想想囡囡刚搬来的时候,七角洋钿一斤肋排骨,还不用肉票。回过头想想,那个时候乱归乱,也有好处的。等等,老大,这个月的副食品补贴领了伐?”顾阿婆又想起这件大事来:“一个人八块钱可不是小数目,马上月底了,千万别忘了,嗳?不对,这个月到底领过伐?领了?没领?我怎么稀里糊涂的了。”
“老早领了,最后一点拿去买了五斤蛋三斤肉,前天跟你提了一句,你还说知道了。”顾东文把老太太按回座位上,塞了一个杨梅给她,又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大团结出来,数了六张交给景生:“你不是说斯江凉鞋小了?明天礼拜天你们去买,给你自己也买一双。”
斯江一愣,脚趾头尴尬地在拖鞋里动了动,十六年了,爷娘寄回来的生活费还是三十块一个月,现在肉价涨了一倍,衣服鞋子什么的更贵,一直是阿舅和外婆在贴补。她进了初中后就背着所有人暗地里记了一本账,想着等将来自己工作挣钱了,无论如何至少要十倍地返还。
当家才知柴米贵,斯江记账后才学会节约。大舅舅小舅舅每个月各给她五块钱零花钱,她能省下三四块,加上四处投稿得来的稿费,去年一年好不容易存了七十几块,关键时刻派派用场,一眨眼钱就没了。先是阿舅阿哥外婆斯南斯好的生日礼物都从“小金库”里出,这个钱斯江出得心甘情愿还特别舒坦自豪,其次同学之间过生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除了送贺卡还总会送点小礼品,说是小礼品,她收到的也都是四五块钱的成套书籍或进口文具,有进就有出,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要还的人情一年算下来也要四十几块,这笔大钱真让她烦恼又无奈,总算明白景生为什么从来不收同学们的礼物了。再有平时给斯好买点零食小玩具,给斯南寄点新款文具,一两毛钱随手出去不觉得,一年下来竟然也都要一二十块。
去年斯江就没舍得买新凉鞋,因为脚背薄,大脚趾稍微伸出去一点没啥关系,今年她球鞋穿三十七码,三十五码的凉鞋穿倒还塞得进,就是两只大脚趾头一路抠地太难为情,原本是想再熬一熬的,反正暑假不出远门,平时出门就穿拖鞋或球鞋,省下一双凉鞋的钱,能给斯南准备明年本命年要穿的六条红短裤,最主要还想给她买点李南用的那种特别卫生方便的卫生巾,七毛钱一包十六片,来一次用两包,一年就得十七块。但是她自己不舍得用,想给斯南用,想想她那个脾气,球鞋带子都是打成死结后直接套进去的,她要用月经带的话,天天肯定得跟四根带子打好几回架,最后动剪子都有可能。那个卫生巾李南给她用过一片,她第一次不会用,一紧张贴反了,差点在厕所间里哭出来,但方便是真的方便,就是每片只能用一回就丢实在太可惜。
景生接过钱,数出一半还给顾东文:“我跟六十三号摊头的阿毛哥说好了,去他那里买,十块一双。”
顾东文拍拍他肩膀:“头脑蛮灵活的嘛,怪不得上个月那三条李什么的牛仔裤,你按进价给了阿毛一条,我还奇怪你怎么突然这么会做人了。”
斯江来不及抿唇边溢出来的杨梅汁,立刻瞪圆了眼:“是不是姨娘上个月寄回来的?L当头的英文牌子,李、李维斯,有红旗标的?那三条牛仔裤哪有什么进价呀。”
顾东文乐了:“哟,我家这是又要出一个时髦人呢,斯江还懂什么红旗标啊,阿毛也说到这个,怎么了?”
斯江气得用力捶了景生一拳头:“姨娘信里说了,那是送给你和舅舅们的呀,你怎么卖给别人了?”
顾东文哈哈笑:“我们穿就亏了。猜猜你阿哥卖了多少钱?”
斯江气囔囔地问:“在华亭路上能卖多少?三十?四十?那个隔壁的苹果牛仔裤说是名牌不也就卖三十块嘛。”
景生手一抬,把她嘴边的杨梅汁撩在了指头上:“涎唾水都滴下来了,看看!你现在成天钻钱眼里了,像个读书文化人?”
“我哪有钻钱眼!”斯江反手抹了一嘴紫,赶紧起身去刷牙。
刚拎起毛巾,就听见景生在后面轻描淡写地说:“九十块给的阿毛哥,他三条都想要,实在没了。另外两条一共卖了两百四十块。”
“啥?!!!”斯江傻眼了。
“神经病哦,谁会花一两个月的工资买条裤子!”顾阿婆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揪住景生:“你可不能瞎坑人家,大家都是认识的多难为情,快点把钱退给人家去。老大你也瞎来,这种事可要不得。”
“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怎么要不得。”顾东文把藤椅上打呼噜的陈斯好抱进房里,拿了账本下去亭子间理货去了。
1993年初,南京西路鸿翔百货开业。李维斯专卖柜上卖出去的第一条男式牛仔裤,价格998元。斯江实在不能理解景生为什么要花三个月的工资买一条牛仔裤,看上去和姨娘以前寄回来的没什么两样。景生幽幽地叹了口气没吭声。这年年底港胞顾南红带着阿大阿二阿三风风光光地回到万春街,阿二拍着景生的屁股说:“阿拉到底是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呀,侬格条李维斯501哪能赤刮里新哦。(你这条李维斯501怎么这么新哦)”斯江暗地里一打听,1985年夏天那三条牛仔裤都是顾南红在香港专柜上买的,当时便宜一点,一条折合人民币四百块,三条一千二。被景生卖了三百三,还得意了好几年。
又若干年后,顾北武听到这个典故笑道:顾南红哪怕买根棒槌回来,也肯定是棒槌里的爱马仕,留着传家就对了。斯江叹气说景生偶尔也蛮像根棒槌的。陈斯南立刻斜着眼睛睨她:啧啧啧,你可真污!
在场的斯江/景生/佑宁:???陈斯南你可真是浪奔又浪流……
第二百零四章
第二百零四章
今年是自治区成立三十周年, 中央代表团要来考察。乌鲁木齐的友好路已经完成了拓宽工程,原先的反修路改名为友好路后,依然是全市最繁华的一条马路, 二路公共汽车勤勤恳恳地在友好路上往返奔跑,完全没想到自己以后会被一个叫刀郎的男人唱到举世闻名。
陈斯南以前最喜欢在友好路上蹓跶, 原来马路两边种满高大的白杨树, 一到夏天遮天蔽日, 但是春天扬花太讨厌, 这次拓宽被砍掉许多,斯南觉得很可惜。一夜之间友好路上高楼拔地起, “八楼”已经不再是全市第一高楼, 人民会堂、工会大厦、经委大楼都比八楼高, 还有好多二十几层高的大楼, 看起来陌生了许多。
潜意识里有着对金陵饭店的厌恶,斯南对高楼没什么好感, 时不时会去自己透熟的地盘巡视一番, 石油地质有色三大局算是兄弟单位, 十几岁的男孩女孩们从小混在一处, 斯南也算小有名气的石油一霸, 钻哪里都不缺兄弟姐妹, 二十几个人沿着二路公交车的路线把友好商场、展览馆、地质矿产陈列馆一路逛, 一毛不拔地饱了眼福解决了手痒,照旧跑去“八楼”对面的北艺公园里厮混。传说公园要改造成儿童乐园, 斯南也觉得可惜,这里的小树林和荒地有点沙井子的味道, 至少和外头大城市的模样不同,还有好几个大沙坑, 对她们这帮江湖少侠侠女们练轻功很有帮助。
上海人民沉迷于浪奔浪流的时候,陈斯南同学正全身心投入在铁血丹心的《射雕英雄传》里,上海滩有什么好看,枪来枪去的,没劲。当然是郭靖的降龙十八掌,黄蓉的打狗棒法厉害,还有轻功、点穴、分水峨嵋刺,啧啧啧,哪怕在马路上蹓跶,斯南也期望能遇上丐帮子弟呢。这其中当然也寄托了她的一点小遗憾,如果早点学会黄药师的什么落英神剑掌兰花拂穴手弹指神通,周致远绝对当场就死定了,小舅舅根本不会被调查。
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陈斯南想到就干,火速在三大局子弟间扯起大旗,成立了一个桃花帮,自认陈西邪,收了五男两女做徒弟,其中只有两个小姑娘是心甘情愿跟随陈帮主的,其他五个都是跳沙坑打赌输了不得不卖身为徒。不久陈西邪觉得桃花帮太女气,不够威武,便加上了降龙两个字,于是变成了桃花降龙帮,但是光降龙不行,狗也得打,于是又变成了桃花降龙打狗帮。不知哪一天大弟子突然脱口而出了简略版本的“我们桃狗帮”……从此三大局的少年们就再也不改口了,都叫陈斯南为逃狗帮帮主。好气!
练轻功是要真吃苦的。每人带两个小麻袋,自己灌满三五斤沙子,绑在小腿上,从沙坑里开始往上爬,不爬不行,陈帮主手持打狗棍,在坑底一个一个屁股敲过去,爬得慢更惨,很容易被戳出痔疮来,因有前股之痔警醒众弟子,逃狗帮们的徒众们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但帮主就是帮主,陈斯南自有让大家服气的实力,她绑的沙袋比谁都重,爬得比谁都快,解了沙袋凌空跳起来飞起一腿,真能在空中停留一秒半秒,很是唬人,打起拳来虎虎生风,轮起打狗棒也是一片棒影,当然戳到自己的次数比戳到别人的次数多得多,可陈帮主从来不喊疼,满身乌青地回到家,深藏功与名,早上带着红花油去学校厕所偷偷搽,只可惜练了半年还只能在梦里飞檐走壁,倒被体育老师揪去专门参加各级八百米比赛,跑了几回后,老师摇头叹息:可惜你个子矮了点,腿短了点,人家跑两步你要跑三步,不然还是有希望拿个奖牌的。斯南气得直嚷嚷:你怎么不说我比别人小两岁!我该去小学组比赛啊…
逃狗帮也不光有虚名,行侠仗义的事没少做。陈斯南苦思冥想立下一大张纸的帮规,不许欺负小孩儿摆在第一条,摸头摸屁股的都得打,至少得挨三十下打狗棍。抢小学生明星贴纸也要不得,不止要打,还要罚钱,抢两毛钱贴纸的罚四毛,两毛还给小学生,两毛充公,充公的钱也有去处,红柳河无核白葡萄酒一块零八分一瓶,陈帮主逢年过节买上两瓶,配上从家里碗橱里偷出来的几听梅林牌午餐肉和几包花生米蜜饯,和众徒弟徒孙们在北艺公园里大碗吃肉(并没有),一人一口,大口喝酒(也没有),还是一人一口,生出万丈豪情,指点江湖,友好路上,谁与争锋?
自从当上这么个帮主后,陈斯南心里踏实了很多,去年暑假的阴影也渐渐淡了许多,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个“侠女”。小时候她顶着冬瓜头,又丑又黑又瘦,顾西美没空也不乐意好好照管她,全靠她自己折腾,爱哭的孩子有奶吃,闹得越大越安全,从不淹死不烫死不摔死折腾到吃得饱穿得暖有得玩,慢慢折腾出了一套短平快的有效策略。大人喜欢听什么喜欢看什么,她压根不用琢磨,一上手一开口就十拿九稳,总能说到人心坎上,用顾西美的话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老天爷赏饭吃,大约摸来自于舅舅姨娘们的选择性遗传,在沙井子那样穷乡僻壤里,被知青和维族人不同背景的生存智慧淬炼过后,形成了独特的“陈斯南”无赖哲学。
得益于这个天赋,陈斯南以前委实也没吃过多大亏。别人看她成天浑不吝瞎闹腾运气好,实则各种细微末节的利益关系在她眼里飒辣斯清爽(特别清楚),例如考了第一才能不被姆妈拿来和优秀漂亮的阿姐比,例如被打时得装哭乱跑到处求救才能让姆妈碍于面子收手,又譬如爷娘吵相骂的时候是她该浇油还是浇水,斯南心里自有一本账。她就这么横冲直撞长大了,一切讨好卖乖都是为了得到更多的东西,即便对着斯江,也有漫不经心敷衍打发的时候,无非仗着阿姐对她掏心掏肺,骨子里又清楚阿姐虽好奈何离自己太远,帮不上她什么。得亏她还继承了顾东文的侠骨,有了这股子侠义之气,才撑住了陈斯南十年没长歪,她天生分辨得出黑白对错,不肯偏移少许,当然她自己她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现在这股子侠气被射雕英雄们激励过了,陈斯南从一个现实功利的小无赖华丽转身,成为了豪爽大气的乌市侠女,眼里揉不下一粒沙,世间事非黑即白,恨不得管尽天下不平事。
就这点看来,即将十二岁的陈斯南倒和以前梦想成为律师的陈斯江殊途同归了。
***
临近暑假,顾西美算了算手头的钱,心里踏实了一些,她赶在七月前要先回一趟沙井子找各级教育部门落实教龄问题。
今年教师工资改革,教龄津贴规定五至十年每个月补贴三块,十至十五年补贴五块,十五年到二十年补贴七块,她是生了斯江后调去团部幼儿园当老师的,到今年刚好十五年,但兵团幼儿园的老师编制不在教育系统里,所以市里只从沙井子镇中心小学算,教龄一下子从十五年缩短成了九年,一年少四十八块。但这可不是一年的事,是一辈子的事,以后退休工资也要差这些呢。
按陈东来的意思,四块钱一个月,哪里省不出来,犯不着和国家较真,较真也往往是白费力气。偏偏顾西美是个惯钻牛角的性子,要她占国家占单位的便宜,打死她也不干,但要她吃哑巴亏,别说是四十八块一年,四块八她也要去争一个说法。不为钱为一口气,教幼儿园怎么就不是老师了?人人都喊她顾老师,所有班的音乐都是她教,还要照顾二十几个小萝卜头,辛苦不说,逢年过节还要排节目参加师部汇演。这不是少她四块钱,是抹杀了她为兵团奉献的六年。六年,小学生都变成大学生,怎么能变成一片空白?
西美想着斯南坐火车免费,便问她想不想回上海,斯南却摇头说不回。她忙着整顿帮务呢,最近地质大院里出了一个假冒伪劣“全真教”,教主是个友好路上另一所中学的高一男生,也是个武侠迷,自称“中神通”,还吹牛说自己会一阳指,提起她们帮就竖起小拇指,说她们不值一提。这帮一个道士都没有的“全假教”经常霸占北艺公园的沙坑不说,还专抢锄奸扶弱的好事,连扶老太太过马路也不放过,搞得她帮里出了好几个叛徒。当然斯南最近才得到消息,那个“中神经”能让大家真的放开肚皮吃羊肉串,葡萄酒每次至少三瓶。卑鄙!斯南想了好几天,决定先把道义放两旁,把挣零花钱放中间,谁让现在的这帮小赤佬这么好骗呢,等她也买得起一百串羊肉串十瓶葡萄酒,她就把那个“中神经”变成光杆司令,哼。
陈斯南的零花钱早已经不是小时候靠打弹子赢了,这两年主要收入考卖试卷。赵佑宁寄来的竞赛卷卖得最好,一套物理数学卷子能卖三块钱。当然不可能卖给同学,斯南的销售主战场在老师办公室和石油局办公室。
“啊呀,王老师,这个物理卷子是全国竞赛题,我看也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别提了,刘阿姨,我家宁宁哥哥是华师大二附中的全国竞赛种子选手,他非要逼着我提高数学水平,我才初一啊,真是太苦了,你家丽丽阿姐能不能教教我?”
“不行不行,这些试卷都是保密的呢,上海好多学校想办法都拿不到。上次毛伯伯拿了三块钱找我姆妈印了一整套,我都急死了,万一丽丽阿姐变厉害了也去参加竞赛,她就变成我宁宁哥哥的对手了,竞赛得奖考大学会加好多分呢。”
斯江的初中试卷卖得便宜点,上海市重点中学的六科考卷,两块钱。景生的高中试卷也是这个价。但斯南一个星期能卖掉十来套。赵佑宁的竞赛卷价格高,只能出手四五套。
但是斯南今年一出手,壮志未酬就折戟沉沙了,办公室里的家长们一看都笑呵呵地说:“可惜哦,你这些上海的卷子我们都用不到了。”
“为撒???!!!”斯南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今年你们上海考大学是自己出卷子,和我们全国其他地方的考卷都不一样。你也别做了,没用,书都不一样啦。”
要西忒快哉!(要死了)陈斯南气得打电话回万春街,对着景生发脾气:“你们上海怎么回事?这么爱搞特殊?非要和我们不一样?你们有什么了不起啊!我们同意了吗?谁允许你们这么干的?不像话!”
还有两年不仅要考上海高考卷还增加了九门会考的顾景生无语望苍天,这也能怪到他头上?
总之,没了这一大笔横财,陈斯南头皮都快被自己挠破了,怎么挣点钱就这么难呢!
第二百零五章
人人都在为钱头疼为钱忙的时候, 陈东来没空操心这些。
三月份克拉玛依油田九区开始建设,这是石油管理局第一个稠油(重油)热采试验区。稠油沥青含量高,粘度高对温度还很敏感, 加上油层埋藏深,边底水活跃, 单一的热采技术效果很差。作为石油局的技术骨干, 一下油田就没日没夜, 他连老婆孩子都经常想不起来, 更别提钱了,油田里也没地方用钱。
七月份陈东来得了几天休假, 回到乌鲁木齐才发现只有斯南一个人在家, 顾西美去了阿克苏还没回来。
“你妈怎么不带你一起去?就这么放你一个人在家, 她怎么放心的, 真是!”陈东来有点恼火。
“我忙都忙死了,才没空去阿克苏!”陈斯南忙着贴自己新的赚钱秘籍《黄蓉画报》, 头也不抬地指了指碗橱:“饭票和钱姆妈放在钢宗饭盒里, 爸爸你快去食堂打饭吧, 我要三两饭一个肉菜, 再看看有没有西瓜, 有的话买一个, 记得挑熟透了的呀。”
二中的教工宿舍比沙井子镇中心小学的宿舍气派很多, 不再是一眼到底的开间,而是正规的一室户格局, 入门有个四平方米的隔间,朝南两扇窗, 采光不错,被西美当作了厨房加饭厅, 里头碗橱、灶台、洗脸架,加上新添的衣帽架、杂志报纸栏摆得满当当的。陈东来看看女儿摊了一桌子的香港女明星贴纸,摇摇头,再一转身,就看见洗衣盆里的脏衣服堆得跟小山似的,估计进门闻到的那股隐隐的酸臭味就来源于此,他叹了口气拎着包进了里间。
西美不在家,家里自然是乱七八糟的,大床上的毛巾被没叠,大衣柜的门半开着,里头的衣服也胡乱堆成了小山,他的一条裤管吊在半空,被落地电风扇吹得来来回回地晃。
“陈斯南!你怎么回事啊,被子也不叠?”陈东来一边叠被子一边吼。
“干嘛要叠?我晚上还要接着睡的啊。”陈斯南吼得比他还响。
“你电风扇怎么不关?浪费用电,回头告诉你姆妈!”陈东来气得抬出顾西美来。
“我不小心忘了呀,你就帮我关一下呗,怎么这么小心眼,动不动就打小报告。”斯南也不乐意了:“我一个人在家蛮好的,你回来干嘛啊?你又不照顾我,饭都不给我吃,就知道挑刺骂我。祖国油田才需要你!”
陈东来叠了几件衣服,绝望地把那堆小山压了压,砰地关上了大衣柜门:“你看看你一个人在家把家搞成什么样了,整个垃圾场,你自己的脏衣服也不洗?扫过地拖过地没?你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外婆家楼上楼下都是她收拾的。你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么不要干净?一点家务活都不干,像话吗?”
“怎么不像话?凭什么就要我做家务?你怎么不做啊?外婆家里大表哥比阿姐做的家务多得多了,他还买菜烧饭洗衣服换灯泡呢。”斯南理直气壮地反驳:“再说我天天洗头洗澡怎么不要干净了?我就喜欢一次洗一大盆衣服不行吗?”
“不行,夏天的衣服有汗味,放两天就臭了,你过来闻闻。”陈东来没忘给自己解释几句:“爸爸宿舍里的活也是自己做的,你想想你去油田的时候,我宿舍是不是很干净很整洁?要知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我不想扫天下,就用不着扫一屋呗。”斯南翻了个白眼:“我很忙的!”
“你忙什么?成天忙着玩,你说你上学期考了第几名?”
“我这不是玩,是在挣钱,一本能挣两块钱呢,两块!”
“家里哪用得着你挣钱?问你考了第几名你怎么不回答?”陈东来拉开椅子坐下,拍了拍玻璃台面:“嗯?”
“姆妈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班级第六,年级三十,你干嘛明知故问?要骂就骂要打就打,你们大人烦不烦啊?”斯南皱起眉不耐烦地说。
“我什么时候打你骂你了?爸爸是要和你好好谈谈心,讲道理。”陈东来拿起几张翁美玲的贴纸看了看:“你说,这种东西对你学习会有帮助吗?你姐和景生就不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你该学学他们。你现在是中学生了,学习是最重要的事,要排在第一位,懂不懂?光靠你以前那点小聪明是不行的,县里和市里能一样吗?普通中学和重点中学能一样吗?得下苦功,踏踏实实地学习,课余有时间,像你姐那样多读书也是可以的,但你怎么回事情?我在克拉玛依都听说了,你学着电视剧搞什么帮什么派,成天异想天开绑什么沙袋跳什么沙坑,简直不像话。你姆妈说了你多少次了,你为什么不改正?”
“我喜欢,我高兴,就不改,我就要练,我还要报名武术班呢。”陈斯南把俏黄蓉从他手里抢回来,小心翼翼地贴在《铁血丹心》歌词边上:“我自己挣学费,不花你们的钱,反正你们不懂我,你们不要管我就行了。”
“爸爸妈妈不管你,谁管你?”
“我自己管我自己。”
“你自己管得好?你看看家里给你管得一塌糊涂,成绩都没进前三,你要是转回上海,进得了市重点吗?我看区重点都危险。”陈东来气笑了。
“我干嘛要回上海?我就待在乌鲁木齐,二中就是市重点,挺好的。”
“乌鲁木齐的市重点能和上海的比吗?你又不是维族小孩。将来考不上大学怎么办?进工厂当工人三班倒?一个月辛辛苦苦挣六七十块钱,你愿意吗?你大表哥你姐都是名牌大学大学生,家里就你一个在车间上班,你难为情吗?”
斯南哗啦啦把手里的本子贴纸彩笔全收了起来:“爸,你怎么和姆妈说的话一模一样?你们有问题。”
“什么?”陈东来一怔。
斯南走到报纸杂志栏翻了翻,把一张剪下来的新疆日报放到他面前,挑了挑眉:“这就是你们的问题,认真学习学习吧。哼。我去打饭了。”
碗橱门咣啷咣啷,跟着房门也咣啷一声。走廊里斯南的拖鞋踢踏踢踏着跑远了。陈东来低头一看,上面一篇巴掌大的社评:《读不上大学就只能当工人?职业歧视要不得!》,文章痛斥了当下社会的某些不良风气,建国以来,工人农民为国家做了多少贡献,改革开放了,人们反而开始看不起工人和农民,这种歧视要不得……
陈东来差点疑心这是陈斯南投稿的了,一目十行看完,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个家,只能靠他看得远一点。上海开始自主命题高考卷,明显是为了保证更多上海户籍的学生能考进大学。斯江的户籍却还跟着西美落在二中的集体户口里,将来高考怎么办,还有斯南和斯好也会面临这个问题。这时候就该赶紧回上海,去跑知青办教育局市政府。要不是小何提醒说油田里七八个同事为了孩子高考的事都请探亲假回沪了,他还想不到这茬,但顾西美自己明明就是中学老师,却不想着解决这些要紧的问题,只盯着一个月四块钱的教龄津贴差价,真是令他无语。
顾西美当然知道这个事情。乌市有两千多上海知青,一大半人家的孩子都早就送回了上海读书,现在非上海户籍的孩子不能参加上海高考,要返回原籍参加高考,两边教科书不同考卷也不同,那就出大事情了。不少知青联合起来回上海闹,二中有一个老师也是上海知青,两个儿子都在上海上学,一个九月升高三,一个升高一,她来找西美寻求同盟军,却被西美婉言拒绝了。
顾北武六月份给西美写了一封长信,说的就是这件事。各种迹象动态表明,知青遗留问题的解决方案已经被纳入日程,明后年估计就会有政策出台,应该会允许知青子女户口迁回上海,至于迁回去的细节目前还没公开,但最悲观地看也至少会有一个名额。如果只有一个名额,就迁斯江的户口。如果政策公布的时间赶不上她高考,与其半途返回乌鲁木齐参加全国卷考试,不如直接报考美国的大学本科,还能申请奖学金,全奖当然最好,半奖也不错,实在没有奖学金,学费就由他先赞助,日后等斯江工作了再还。当务之急是斯江从九月开始就要准备考托福,无论是参加上海高考还是留学,英语都不会白学。
西美从来没想过送斯江留学,但被北武这么一提,好像打开了一扇窗。为什么不呢?她的女儿为什么不能赶上这一波出国潮?想一想她都无比激动,北武从美国留学回来后进了那么好的单位,一进去工资就是她的三倍还多。如果斯江连本科都能在美国读,她当然也可以进这么好的单位。留学生的姐姐远不如留学生的妈妈这个称号来得激动人心,相比较之下,大学生的妈妈就更逊色了。重点大学也不如留学生光彩,毕竟只有留学才能镀金,镀出来的都是真金。她顾西美能有一个在美国留学的女儿,这辈子再辛苦也值了。
第二百零六章
第二百零六章
顾西美也就比陈东来晚了六七个小时到家。陈东来已经被陈斯南折磨得快崩溃了。他心说小囡应该是六岁七岁狗都嫌, 为什么年纪翻了个倍还是狗都嫌,简直是“汤司令到,热水瓶爆, 机关枪扫,癞蛤巴跳”那种级别的讨嫌。说什么都是“我不要”, 问什么都是“干嘛啦”说一句回三句, 还老斜着眼睛看人, 不, 就只斜着看他这个爷老头子(爸爸),一出门人模狗样的, 见谁都笑眯眯嘴巴抹了蜜似的甜, 气死人。
见到西美回来, 陈斯南还野在外头不见人影, 陈东来忍不住抱怨:“你到底怎么管斯南的,她怎么变得这样了?”
顾西美天不亮就从阿克苏往回赶, 一进家门又累又饿, 一身臭汗黏糊糊, 听到᭙ꪶ 这话就火冒了:“她变什么变了?她从小就这个样!”
“哪里从小就这样…….”西美嗓门一大, 陈东来的气势就弱下去三分:“你不知道, 我今天一回来, 她被子不叠地不扫衣服不洗, 电风扇也一直开着,大衣柜里乱七八糟, 我说了她几句,她还给我脸色看。我拖个地让她抬个脚, 她竟然就跑了,到现在也不回来。”
“那衣服你帮她洗了没?”西美没好气地从包里把自己昨天的脏衣服也丢进盆里:“你就不能顺手帮她洗了?都发臭了!”
“我这不想着晚上洗好澡再一起洗嘛。”陈东来觉得冤枉, 声音又响了起来:“不做家务是一个事,她那个态度问题很大,对我这个爸爸一点尊敬都没有。这个你真的得好好管管她。十二岁了不小了,搞什么帮派练什么武术挣什么钱,你怎么不当回事呢?该严厉的时候得严厉起来,万一闯了大祸,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西美手里的肥皂咚地砸在空盆里,返身进了里间拿干净衣服,手上不停嘴上也没停:“我怎么管的?管她吃饭管她上学管她有地方睡觉,还要怎么管?我有这个空吗?三个年级十二个班,我一天要上四堂课,晚上还要跑两家教钢琴。三十周年大庆,光排节目就排了四个月。哦,就你们油田英雄忙是不是?呵呵,我也宁可下油田呢,下了油田什么都不用管,家里人是死是活是饱是饿关我屁事,反正有老婆负责,做得好是应当的,做得不好我就批评,嗐,覅太轻松(不要太轻松)!”
陈东来脸上发烫:“你,你这是干什么,说孩子的教育问题,你好好地扯到我们身上干什么。我下了油田就实在没办法顾到家,十几年都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啊,所以女儿怎么尊敬你?尊敬是我说两句就有的?那我省事了,我还指望她也尊敬尊敬我呢。”顾西美唰地扯下毛巾白了他一眼:“你人下了油田,工资也下了油田?今年过年后就是我一个人养三个孩子,斯江都升高中了,你电话打过一个没有?我一个月七十八块的工资,光寄回上海就要六十块,你怎么不想想我和南南的日子怎么过的?一回来就怨这个怨那个,我要是斯南我也没好脸色给你看!”
“我这不是特地回来送钱了嘛。”陈东来叹了口气去翻自己的黑色公文包,没忍住又嘀咕了一句:“我想着你还有钢琴课的钱应该不急的——”
顾西美手里的脸盆又砸回了洗脸架上,咣啷咣啷抖了好几下。
“你姆妈哪里呢?一个月二十块养老的钱也等你回来再给?陈东方陈东海还不知道要怎么说呢,顾得上儿子女儿就顾不上老娘?陈东来你当我是金母鸡是不是?你妈,三个孩子,都跟我姓顾,我就一个人养她们!再不行我去卖血!”
陈东来头皮直发麻,赶紧把工资条和信封塞到她手里:“好好好,全是我不对,全是我不好。别吵了行吗?我其实是怕汇款单太打眼被人知道了不太好…”这两年日子明明比以前好了很多,西美却越来越暴躁,每次回来小吵七八次大吵两三趟,夫妻生活更是想都别想,这也是他宁可主动下油田的原因之一。
顾西美对着工资条一项项仔仔细细地看完,松了一口气。下井有下井的好处,这五个月陈东来就拿回来了将近一千五百块,赶得上北武的工资了。
“原来呢,我是想存点钱买一架钢琴的。”西美口气也缓了下来:“跑来跑去教,实在费时间,要我在家里让学生上门,省力气省时间还能省下公交车的钱,而且斯南学琴还能收收性子。唉,斯江的手指条件那么好,我们没条件让她学琴——”
陈东来嘴唇翕了翕,买钢琴是巨款,聂耳牌钢琴凭票将近两千块,他肯定是不情愿的,但西美做的决定,反对也没用,吵上几架最后还得听她的。近二十年的夫妻,只有生斯好这一件事是听了他的。
“不过现在斯江要出国留学,钢琴就不买了。”顾西美点好钱,十张一叠包好,最后用工资条一捆放回信封里:“北武跟我商量好了,无论政策让不让孩子户口回去,斯江都应该去美国上大学。她要是考上美国的大学,我们就把斯好的户口迁回去落在你家里,到时候无论陈东方陈东海说什么我都不管的,你心里有个数,早点跟你姆妈打个招呼。”
陈东来懵了:“啥?斯江出国?留学?为什么?什么政策,迁户口又是怎么回事?”
知道姆妈已经回来,蹑手蹑脚想悄无声息进门的斯南在窗下眨巴眨巴眼,又悄无声息地下了楼。操场边上的路灯伶仃地亮着,斯南在篮球框下往上看,夜空被网在网兜里,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她猛然跳了起来,伸手一捞,什么也没捞到。
整个人倒挂在单杠上时,血会朝脑袋里冲,斯南一直喜欢这种感觉,乱糟糟的头发一晃一晃,只差一点就会扫地,她双手叠在胸口,像荡秋千那样用力荡了起来。
她现在已经是一帮之主了,七个大徒弟,十几个徒孙呢,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嗯,她的桃花降龙打狗帮才是友好路最结棍的侠义帮派,个个亲如兄弟姊妹,为了酒肉叛逃的当然不算,其他人才不会丢下她这个最仗义最厉害的帮主呢。
可斯南还是忍不住有点难过,就一点点而已。
***
夜里电风扇呼呼地吹,开一档风太小,开两档风太大,盖上毛巾被嫌热,不盖又有点凉,总差那么点意思不能尽如人意。陈东来翻来覆去十几趟,被西美嫌弃了好几次,坐起来看看睡在沙发上的斯南,又躺了下去。
“你看,你一回来她就太平了,自己洗澡还直接把脏衣服搓了,你让她别弄贴纸她也都听。这小囡真是!”陈东来愤愤不平地低声控诉:“她这不是故意欺负人嘛,仗着我对她好。真是个没良心的小狗东西,唉。”
“你对她好什么好了?去年国庆节你不是以为她还在读小学呢。”西美睏得不行,不耐烦地踢了踢他:“你睡那头去,电风扇那点风全被你挡住了,热。”
陈东来一只手搭上她的腰:“你别说,让斯江出国这事,还真的蛮好。北武见多识广,在美国又有不少同学,斯江去了至少不会洗盘子吧?我看报纸上说那个陈冲去了美国在饭店里打工洗盘子苦得很——”
顾西美拎起他的手甩了回去:“能一样吗?斯江是正儿八经去读书的大学生,演员半路出家去混文凭挣美金那种能和我们一样吗?”
“张瑜好像也去美国读大学了,现在出国的明星真多。你一说我才想起来,对了,你记得我办公室的小何伐?”
顾西美睁开眼:“嗯?怎么了?”
“她嫂子是飞机上的乘务员,和一个日本人好上了,老公儿子也不要了。她哥去年离婚后天天去那个前进业余进修学校读夜校学英语,准备去美国一鸣惊人。”陈东来有点感慨:“唉,你说吧,改革开放也有一点不好,很多人的小心思藏不住了,为了钱,为了国外的资产阶级生活,家里人都能丢下,听说现在上海离婚的人多得很,真是世风日下。”
“呵。”顾西美冷笑道:“侬有空哦,那是老早不允许离婚好伐?再说,你爷娘不是为了你们三个儿子把东兰东梅东珠全丢下了?怪得上改革开放?”
陈东来歇觉(消停)了。
顾西美却来了精神:“咦,你跟小何关系这么好?她家里这种事也跟你说?怎么?共患难共出革命感情来了?”
陈东来吓得一哆嗦:“你、你别瞎三话四啊,她是在办公室里对着大家说的,我顺大便(顺便)听了一耳朵。”
“嗳,我就随口一说,你慌什么慌啊。”西美翻过身盯着陈东来的眼睛看:“你不是做贼心虚吧?”
“我做什么贼了!”陈东来伸手去搂她:“你来查一下公粮心里就有数了。”
顾西美被他一顶,红着脸拧了他一把:“放侬只屁,小囡就在旁边,你不要瞎胡搞。”
陈东来正当壮年,在油田又素了小半年,摸上手哪里肯放。顾西美收了笔巨款,不给好像有点过不去,便半推半就,幸好有一层帐子隔着,两人掩耳盗铃速战速决。做完了陈东来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今天用的这个过期了没?”
西美吓出一身冷汗,仔细想了想,确定这盒计生用品是刚搬来乌市的时候领的,应该搞不出人命来,再想想,又狠狠拧了陈东来一把:“好啊,你倒是早有预谋啊,也不管我累死累活的。”
“这不也是一种放松运动嘛,你躺着,我去打水。”陈东来殷勤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掀开帐子,一下床,头一抬,吓得又跌回了床上。斜对面沙发上的斯南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你怎么还不睡?!”陈东来干巴巴地问了一句,把手里的用品往背后藏。
顾西美一声不吭,一伸腿给了他一脚。
“热死了!”陈斯南霍地起身下了地,咚咚咚地冲过来,把电风扇转了三十度,又面无表情地冲回沙发上躺下。
陈东来脚趾头紧紧夹住拖鞋贴着大衣柜走出去,走得小心翼翼的。刚摸黑拿起脸盆,里面传来陈斯南一声大吼:“你们别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的啊!”
顾西美撩起毛巾被遮住头,陈东来你好去死了。
陈东来的确也很想去死。
第二百零七章
斯江也收到了北武的信, 仔细读完三遍,豁然开朗,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 有目标有动力有憧憬,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可以像舅舅一样去留学。
顾东文说:“学英语好, 现在人人都在学英语。”
斯江看向景生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没等她开口, 景生立刻举起双手:“你别找我练英语, 吃力死了,光顾着想单词语法, 一天什么事也干不成。”
斯江退而求其次:“那你陪我去英语角好不好?阿舅说了, 最好找外国人练口语, 得开口说流利了才行。”
顾东文哈哈笑:“那你得找准英国人美国人, 日本人就算了,阿毛说日本人的英语比我们中国人还差。法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也不行, 他们不说英语的。”
斯江朝舅舅竖起大拇指:“老法师。”
上海的英语角有两只, 一个在人民公园七号门荷花池, 一个在复兴公园, 复兴公园里还有个新闻角, 是准备出国的人群聚集地, 各种小内幕消息, 自身经验,官方新闻, 领馆信息层出不穷,而公派的、涉外婚姻的、留学的, 又各有一个小圈子,笑容和泪水并存, 豪气和沮丧皆有。
斯江和景生在英语角里初初转了一圈,大开眼界,英语角里外国人没几个,全是热情洋溢的“Hello,How are you”“What\'s your name”对斯江来说用处不大。新闻角里就更复杂了,申请表格怎么填,哪个签证官好,涉外婚姻登记要什么材料,跟斯江没多大关系。倒有黄牛凑上来问:“小旁友,是要留学伐?英语班上伐?一个钟头十块,包会。”
“老师是哪里的?”斯江接过小卡片,将信将疑地问。
“外国语大学的英语老师,水平顶呱呱,正宗英国口音,看过中央电视台《Follow me》伐?就是那种牛津剑桥口音,牛津剑桥晓得伐?放心,爷叔勿会坑侬格,侬去试试看就晓得了。”
“怎么试?”景生跟斯江换了个位置,把黄牛爷叔顶远了一点:“十块钱先上一趟试试看?”
“嗐,十块一堂,是一枪头(一次性)买三十堂课的价钿,试课费总归要巨一眼眼(贵一点),但侬要是三百块买了课,试听课免费,不满意马上退钞票把侬(给你)。”
“如果先不买课的话,试课费多少?”斯江探头问。
“三十,三十块一个钟头。”
“抢钞票啊侬。”景生白了他一眼,拉起斯江往外走。
“哎哎哎,侬港多少?(你说多少?)”黄牛爷叔追上来,盯住斯江问。
突然两个年轻小伙子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揪住黄牛不放要他退钱。原来这个英语补习班,只有试课请的老师是外国语大学的老师,的确口音标准水平顶呱呱,但是三百块三十堂的课呢,就是野路子野豁豁了。
“还好你们没上当。”一个细眉细眼的年轻女性告诉斯江:“前进夜校里一堂课只要五块,老师都很正规,这个黄牛坏得很,三百块学费他抽一百,每个月都有人上当。”
斯江咋舌:“这人怎么这么坏。”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景生倒很淡然:“看他长相就知道不是好人。”
这句话不免让人想起周致远,两人沉默了许久。
“冰咖啡切伐?”景生指指前面的老大昌,“庆祝你有了新目标,我请客。”
斯江笑着点头:“好长时间没来过了,记得上次赵佑宁和斯南在这里打架吗?小舅妈走到延安路才想起来没买冰咖啡。”
景生也笑了:“好久没见赵佑宁了,他今年升高三,不知道会选哪个大学。”
“他成绩那么好,哪个大学都随便进。真好,不是大学挑他,是他挑大学。”斯江由衷地服气:“以前小学里我还觉得自己和他只差一点点,是运气不好才万年老二,现在才知道天才就是天才,我们这种普通人跟他不好比。”
“佑宁说过他还羡慕我们呢。”景生瞄了斯江一眼。
赵佑宁家的事斯江也知道。康家桥弄的小道消息,一个早上就能被一起买菜的老太太们传到万春街。不知道什么原因,去年秋天赵衍突然提出来要和贾青青离婚,贾青青坐在窗台上说死也不离,再逼她就跳楼。跟着贾家七大姑八大姨地都冲进康家桥弄,先是对着赵衍哭,说他家姑娘年轻不懂事,下乡的时候吃了多少苦上了多少当,不是存心不告诉他,是不愿意揭伤疤,请他多包涵,后来不知怎么又说是赵衍在外头出花头才想甩了他家姑娘,一帮人撒泼打滚,抓得赵衍满脸血丝,闹得弄堂里人尽皆知。这还不算,贾家人转头又去大学里举报赵衍个人作风问题,还攀扯了他带的两个女研究生。一出一出的,比《上海滩》还曲折离奇。最后搞得赵衍被停了带研究生的资格,手上一个课题研究也暂停了,但到底没能离成婚,贾青青说了,生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宁死不离。居委干部天天去赵家调解,赵衍就这么被拖住了。
赵佑宁差不多快一整年没回康家桥。顾阿婆都拍腿骂过无数趟:“这么体面这么好的一个小囡,就因为爷老头子贪色,家没了,体面也没了。他爸活该一辈子糟心,但宁宁真可怜啊,将来谁家姑娘肯要这样的公婆?哎呦呦!那种女人就让她跳楼好了,你看她跳不跳,她敢跳个屁!”顾东文为了宽慰老太太还开过玩笑:“放心,阿拉斯南吃点亏收下来好了,正好宁宁喜欢吃你做的狮子头。”
人不回康家桥,赵佑宁的信倒是常来万春街。每个星期他都寄卷子给景生,还给乌鲁木齐的斯南寄,逢年节除了卷子和笔记,还寄贺卡。今年斯南四月一号生日,他送了一套德国的名牌二十四色彩笔,因为这个是先寄来万春街的,斯江看到他的信才知道斯南迷上了做明星剪贴画。这也让斯江惭愧了一阵子,觉得自己忙着复习直升考不够关心斯南。倒是景生一语道破天机:“估计是能卖钱才做的。她连佑宁的卷子都拿去卖钱了……”
七月炎炎夏日,老大昌里照旧人山人海,景生捧着两个玻璃杯挤出来,上面的奶油厚得纹丝不颤。两人和以前一样,穿过马路坐在花坛边看淮海路上车辆行人如潮水般往来不休。身后是花园饭店的工地,各种大型挖掘机正忙得如火如荼。
斯江伸了伸腿,突然叹了口气:“南南要能回上海就好了。”这一年斯南很少打电话回来,也很少写信回来,她不知道那件事到底过去了没,一想到这个斯江就很难过,因为在她这里都永远过不去。而姆妈那么忙,难得的几次电话,她问起斯南,姆妈不是抱怨斯南没考好,就是生气斯南瞎胡搞弄了个什么帮成天练轻功挥棍子。
“阿哥,”斯江抿了一大口奶油,看向景生:“你想好考哪个大学了吗?还考警校军校吗?”
景生盯着马路对面老大昌的玻璃橱窗,手里的搅拌棒用力搅了好几圈:“不考了。”
斯江知道为什么,那件事在景生心里大概也永远过不去。斯南去年离开上海的时候,好像和往常没任何区别,依然笑得没心没肺。只当她发现弄堂外的南货店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五金店时突然大哭了一场。景生特地去三阳南货店买了七八种夏糕蜜饯回来,她尝一尝都不肯,非说味道不一样没意思。店都没了,哪里找得到味道一样的绿豆糕茯苓糕盐津梅子蜜枣橄榄呢。斯江一直记得那个八月的黄昏,邮递员的脚踏车铃铛叮铃铃响,“夜报夜报——”的喊声绵远悠长。隔壁门洞的大妈妈在给她女儿洗头,水声哗啦啦,小姑娘一会儿哭着喊肥皂水进眼睛了,一会儿哭着喊头皮被拉痛了。斯南的哭声夹杂在里面,就是普普通通一个不讲道理的小姑娘的哭赤无赖。外婆被她哭得头晕,抹了一把清凉油拖着斯好去文化站,斯好哭着不肯去,扭捏了半天才说要吃绿豆糕和蜜枣,手里拿了袋袋里也装好,哼唧哼唧地出门去。大舅舅在楼下把刀砧板剁得乓乓响,小舅舅耐心地一样样尝过去夸过去,劝斯南试试新味道。但她到底一口也没吃,哭累了蜷在躺椅上盯着电视机,盯着盯着就睡着了。
她不记得自己和景生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却经常回想起那个黄昏,像电影里慢镜头一样,她逐帧逐帧地去琢磨,像拼图一样慢慢地拼起每一幅背景每一个表情每一点声音。有什么裂开了,远离了,但她不知道怎么去修补,她好像漂浮在空中,只能看,无法参与。那是斯南和童年的一场告别,是属于一个少女无可言述的孤独和伤痛,但对于成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羞耻的。
这样的告别她也有过。所以她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倍感到愈加羞愧。
1994年,大街小巷里都听到张楚在唱:“他们并不寻找并不依靠,非常地骄傲,孤独的人,他们想像鲜花一样美丽…可耻的人,他们反对生命,反对无聊…”二十五岁的陈斯江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每个人,生来孤独。她无所谓一直孤独,但会尽量一直骄傲。无论命运给青眼还是白眼,给胡萝卜还是大棒,她要一直站得笔挺,骄傲得漂漂亮亮。
喝完这杯冰咖啡,回到万春街的斯江和景生收到了善让怀孕的好消息。
未来可期。
第二百零八章(捉虫)
第二百零八章
最高兴的当然是顾阿婆, 先忙着感谢了几十遍上帝,又去给顾爹爹上香,骂他没得名堂。
“你个混账东西, 要钱要房要车子早点托梦给我啊,你说, 是不是今年老大给你烧了一辆什么桑——桑什么来着, 哎, 老大, 你清明节给你爸扎的那汽车叫什么桑的?”
顾东文从亭子间里一堆货里探出头来喊:“桑塔纳!”
顾阿婆一边笑一边给顾爹爹的遗像前的小酒盅里满上一盅白酒:“你个死鬼,还想着开汽车当司机呢?非要给你烧辆汽车才肯保佑北武生儿子?呸!”笑着笑着又抹了一脸泪:“车子你开上了, 记得一定要让北武媳妇生个儿子, 你给我记住啊, 要带把儿的。女儿太苦了, 你看看我们南红西美,苦透苦透的, 还有斯江也苦, 十几年了没见过爷娘几天, 斯南也苦, 走还不会走就差点掉进粪坑里淹死。你要是敢让北武生个姑娘, 明年就别想有汽车了啊。”
景生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阿奶, 我爸也苦的。”
陈斯好也不乐意了:“外婆, 我也苦的!”怎么不苦,幼儿园老师说下学期开始不能午睡了, 还要开始学拼音学写字。
顾阿婆把酒盅里的酒洒了个半圆,扯过跪垫, 拉景生和斯江斯好过来磕头,念叨着:“他那叫什么苦, 还不是自己作出来的。你们男的再苦都不算苦,跟我们女的不好比,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光是生孩子,你们苦十辈子也抵不上我们一趟。”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呸呸呸,比什么苦啊,看,现在你爹爹(爷爷,读diadia)开上二十几万的小汽车了,不要太适意。将来你们记得给我多烧点金元宝知道吧?我不要车子房子,就要金子。”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斯江磕完九个头起身,板起脸收拾供桌:“外婆,我生气了啊!”
斯好赶紧鹦鹉学舌加自我发挥:“我也生气了!我就要给阿婆烧大汽车大楼房!”
景生捂住陈斯好的嘴把他拎起来放到电视机前面:“看你的电视吧。”
顾阿婆陪着笑脸哄斯江:“好好好,乖囡囡,是外婆胡说八道,知道知道,我可是要活一百岁的。老头子,不好意思啊,辛苦你再等我二十来年哦。”转头又急着叮嘱他们:“你们不要跟人说啊,等你小舅妈怀满了三个月,不,满了七个月,算了,还是等你们小表弟生下来再跟别人说吧,最好是过了满月、双满月一百天再说,唉……”
顾东文洗了手上楼来正好听到这段,噗嗤笑出声来:“那怎么行!最好等他读书上班结婚生子再跟人说你顾家添了个金孙。人家问几岁了?哦,二十七八了,刚当了爸爸。”
景生和斯江都忍俊不禁。陈斯好慢了两拍,在电视机前哈哈哈假笑了三声。
顾阿婆瞪了儿子一眼:“你懂个屁,好事情不能张扬,越压得久才越好,富贵才越重。斯南刚怀上就拍电报回来,结果呢?生在了火车上!差点大人小孩两条命都没了。看看斯好,快生的时候才跟我们说,多顺利。”
顾东文瞥了一眼陈斯好:“富贵重不重不知道,胖肉倒是越来越重。妈,我跟你说,你真的不能再给斯好吃那么多肉那么多饭了,这才六岁的人就快六十斤了,真太胖了。”
斯江把斯好手里的绿豆糕拿下来:“阿弟听到了伐?不能再吃了,你太胖了。”
陈斯好眼睁睁地盯着绿豆糕,三秒后头一扬眼一闭嘴一咧,眼泪从眼角吧嗒吧嗒往下掉,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斯江不为所动,把绿豆糕一掰为二,分给景生一半,两个人对着电视慢悠悠地一口一口吃完。景生起来给自己倒了两杯水,递给斯江一杯:“下次还是别买这个了,甜得发腻。”
“嗯,晚上吃什么?”
“厨房间有青椒和绿豆芽,要不吃三丝冷面?再香莴笋炒上四个蛋,切两根广东香肠蒸一下。”景生瞟了一眼还在努力大哭的斯好:“切一根就够了,有个小朋友反正要一直哭下去的,肯定顾不上吃晚饭᭙ꪶ 。”
陈斯好立刻不哭了,抽噎着跟景生讨价还价:“两根香肠!阿哥蒸两根!吾勿哭了。(我不哭了)”
“陈斯好,你已经六岁了,你跟姐姐说说你的嘴巴是用来做什么的?”斯江蹲到他身前,拿手帕给他擦脸。
“吃饭。”
“还有呢?”
“说话。”
“是用来哭赤无赖的伐?”
“……”
“你今天吃了几块绿豆糕了?”
“五、六、六块。”
“我们说好一天只能吃几块的?”
“两块。”
“那你是不是偷偷吃多了?”
“……”
“阿姐再问你,你不开心了生气了应该怎么办?”
“告诉阿姐阿哥阿舅阿婆。”
“哭有用伐?”
“没用。”
“还哭伐?”
“不哭了。”
“斯好是讲道理的小朋友吗?”
“讲的。讲道理的。”
“那就对了,你吃那么多甜的那么多肉那么多饭,是不是胖了一点?”
“不是。”
斯江挑了挑眉。
陈斯好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对了对肥嘟嘟的手指头:“是很胖,小毛他们都喊我胖子——”争玩具的时候他还被骂过猪猡,不过他没回家告状打小报告。斯好委屈地抬起眼看了看阿姐。斯江见他卷翘的长睫毛上还挂着眼泪,又好气又好笑,捏了捏他脸上滑腻腻的胖肉:“你知道就好了,胖了就走不动路跳不起来跑不起来,你看你今年过年捡小鞭炮都没捡到二十个,好多小鞭炮明明是你先看到的,却被别人跑过去先捡走了对不对?”
“嗯。”斯好委屈,斯好不哭。
“那你就要管住小嘴巴,少吃点,还要不许偷懒,跟着阿哥做运动,广播操必须一天做三次,喊你去西宫跑步不许躲在外婆身后偷懒,好不好?”
“好。”
顾阿婆走过来搂住斯好:“你们一个个自己瘦得跟猴子似的,还不许我们宝宝胖一点?这叫福气!人人看了都知道家里照顾得好,再说,我们也不叫胖,我们这叫结实。大夏天的去西宫跑什么跑?中暑了怎么办?不去啊乖乖,我们不去。等蹿个子了一下子就瘦下来了,你阿姐不懂,我们不管她啊。”
斯江严肃地看着斯好。
“我听阿姐的。”斯好识相地表态。
***
斯江写了封长长的信给北武和善让,怎么写都觉得表达不出她有多高兴。完美的爱情,她在小说里电影里也不看不太到,她最尊敬最喜欢的两个人,不但拥有最好的爱情,还将拥有爱情的结晶,不能再美好了。最后,她摘录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的一段献给他们:
“Since sweets and beauties do themselves forsake,
And die as fast as they see others grow;
And nothing ‘ gainst Time’ s scythe can make defence
Save breed, to brave him when he takes thee hence.”
北武很快回了信,还寄来几本外文书店的英文原版小说。信里说了善让的近况,他们也还沉浸在巨大的欣喜之中,也很高兴斯江开始读莎士比亚的原著,读和说始终是学语言最有效的途径。在信末他也引用了一段英文:
“For everything there is a season, and a time to every matter under heaven. and a time for every thing under the heavens. A time to be born, and a time to die; A time to plant, and a time to uproot the plant……A time to love, and a time to hate; A time of war, and a time of peace.”
斯江很喜欢这首诗,虽然能意会,却很难言传,她读了好几遍,试着译成中文,几次都觉得词不达意,和景生也讨论了好几回。偶尔一次顾阿婆听见了,开心极了:“囡囡!外婆早说了上帝在你身边陪着你的。”
斯江和景生:“嗳?”
原来北武引用的是传道书第三章一至八节的诗,顾阿婆虽然不识字,背起来却极流利:“凡事都有定期,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收获也有时…….爱有时,恨有时,战争有时,和平有时。”她骨碌碌背完还不忘传道:“就是说上帝都安排好了一切,当发生什么就会发生什么,该你舅妈怀上了就怀上了——都是命。”
这是斯江第一次意识到宗教的艺术魅力,也让她体会到英文和中文的某种奇妙的互通。从这首诗开始,她终于捧起了舅舅留给她的英文诗歌和小说,以往看两页就头疼的毛病再也没有了。
夏日在蝉唱和斯江的英文朗读声中缓缓流过。八月中旬,景生拎着行军床把斯江送到学校。高一军训开始了。
常年日夜苦读不幸近视一百五十度的陈斯江,穿着华亭路南红时装今夏热销的小圆领白色短袖衬衫和藏青底白色波点百褶裙,踩着回力白球鞋,回到熟悉的校园。近视使得她原来波光潋滟的双眸添加了一层雾气,偶尔眯起眼微张着嘴仔细辨认前方的人或物时,在男生女生们的眼里就成了电影电视里女明星的特写柔光镜头,美到令人发指。
第二百零九章
巧的是, 斯江按班级学号分到的军训寝室,就是她原来初三(2)班的教室,上学期她画的黑板报还在。教室里靠墙保留了两排课桌, 上面放满了网兜,里面是统一发放的盥洗用品。另一边堆着统一的枕头和被子。有七八张行军床已经搭好, 两个家长正在门口说话, 见到景生和斯江朝他们客气地笑着点点头让出路来。
斯江看了看前面的黑板就笑了, 十二个女生睡一间教室, 李南张乐怡的名字刚好在陈斯江的一前一后,看板书的笔迹就像是李南亲手写的。
拿出军训通知书上的必带物品清单最后仔细对照了一遍, 景生点点头:“都齐了, 缺什么明天再跟我说。要是实在不舒服, 记得举手打报告, 教官会让你出列休息的。”见刚才两个家长已经走了,他别开脸压低了声音又加了一句:“特别是那个的时候, 覅死撑知道吗?”
“喂!阿哥侬真戳气!晓得喽晓得喽, 侬好回去了呀……”斯江脸上发烫, 嘀咕了两句扭头飞奔下楼去找老朋友们了。景生纠结了一晚上, 话说出口倒坦然了, 自顾自把斯江的拖鞋从包里取出来摆在床前, 才双手插袋慢悠悠下了教学楼。
食堂边的空地上, 高一年级四个班正在集结,有不少斯江熟悉的脸孔, 更多陌生的面容。从小就习惯了被大家瞩目的斯江眯起眼踮起脚朝着最前方的班级名牌那边挤,喇叭里在说军训报到注意事项, 声音听着很耳熟,像是唐泽年。
“还没看到?左边第二列是你们班。”景生叹了口气:“明天吃中饭的时候我帮你把眼镜送过来, 睁眼瞎不行吧?”
“看到了看到了,我们二班在那边。”斯江无奈地把他往外推:“好了好了,谢谢侬谢谢侬,侬先回去,走了走了。”
“仙女仙女——我的斯江啊!我想死你了!”李南仗着自身体积和重量,势不可挡地从队伍前头冲了过来,嗷嗷叫着一把抱住斯江:“你竟然一点没晒黑也没胖还更漂亮了,老天爷真没眼,是不是把你该长的肉全放我身上了!幸好我们还是同班,哈哈哈,气死唐泽年了,他照旧在四班,我们二班。老天爷可真有眼。快来快来,我们就等你会师了。”
放下喇叭的唐泽年笑着挤过来和景生打了个招呼,转头笑道:“李南,老天爷有眼没眼怎么都是你说了算?小心头顶三尺有神明。欸?陈斯江——你是不是近视了?”
斯江一愣:“这也看得出吗?”她睁大双眼凑近了李南的脸:“你看出来了没?”
李南捂住胸口蹬蹬瞪倒退了几步,跌在好不容易突出重围的张乐怡身上唱道:“这陷阱,这陷阱这陷阱!偏我遇上!”张乐怡默契地摆了个姿势接了一句:“爱慕!”两人同时朝着斯江抛了个媚眼。
斯江无奈地看着着耍宝二人组重出江湖,周围一片哄笑声。谭咏麟这首《爱情陷阱》真的被很多人听成“这眼睛这眼睛这眼睛”……
“斯江阿哥,军训是不是真的很吓人啊?听说去年你们有女生晒晕了?”
“打靶用的是真枪吗?靶子隔了多远啊?阿哥侬打了多少环?”
“阿哥国家一级运动员称号下来了伐?”
张乐怡盯着景生两眼放光,一句接着一句,貌似做足了功课。
唐泽年笑着帮景生拦住嘻嘻哈哈拥上来的女生们:“教官来了,老师来了,排队排队!”
尖叫声脚步声喇叭声哨声笑声交织成熟悉的军训交响曲,景生退出人群,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走到校门口才想起来陈斯江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一声再会都没跟他讲。
这时的斯江正在队伍里东张西望,发现郁平在后头只和自己隔了两三个人,便笑着朝他点点头挥了挥手。郁平却像没看见她似的径自和旁边的徐昊说话,倒是徐昊有点难为情地朝斯江点了点头,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架。斯江早就把狷狂两个字和郁平划上了等号,特别有才气的人是有资格脾气古怪,她也不在意,继续在四条长龙里寻找熟面孔,发现林卓宇和程璎分在三班,郭乘奕和殷盈却分去了一班。林卓宇依然和唐泽年一样,到哪个班就是那个班的领军人物,正忙着点名对学号。郭乘奕和程璎也都在寻找老友,隔着人山人海兴奋地朝着斯江李南她们挥手。同窗三年,虽然还在同一个学校,但斯江依然不免有些怅然。聚有时,散有时,大概就是这样吧。
队伍的最前面,十几位教官和老师们正在商议着什么。斯江无意间瞥见程璎给了林卓宇一个暗搓搓的肘拳,林卓宇却笑得很开心,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各自笑着别开脸,眉眼官司和初中同班的时候有着明显的不同。
“晓得伐?林卓宇和程璎谈朋友了。”李南挽住斯江的胳膊有点酸溜溜地摇头:“呵,男人,不行。”
斯江骇笑:“为什么?”
“林卓宇三年托我给你送过三封情书吧,去年国庆节看灯的时候,他还追着我们一起吃豆腐花呢,看,一个暑假就移情别恋了,啧啧啧。”李南隔空朝林卓宇扬了扬下巴,低声问:“不过我们也没想到程璎会和他好,明知道他喜欢你的嘛,至少问你一声吧,大家这么要好,反正怪怪的,就有点兔子吃窝边草的意思。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啊,张乐怡也这么想的。”
斯江想起直升考后程璎似乎曾经开玩笑似地问过她到底考不考虑林卓宇,她当时应该是说没想过。她的确没想和任何人谈朋友,要是给阿哥知道了,她就完了,那个男生肯定死得更惨。但听到这个消息,不知怎么,斯江心里还是有点酸酸的。
“进了高中,唐泽年肯定不会放过你的。”李南斜睨着斯江,露出了奸诈的笑容,颇有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意思:“我感觉你逃不脱他的魔爪了。还是老唐对你坚贞不渝,怎么样?动个心吧。”
斯江摇摇头:“没想过。对了,你那个英语班还能进吗?我也要考托福。”
李南一愣,刚要追问,前面传来了教官宏亮的声音:“全体——立正!”
斯江没想到自己班级的排长竟然是任新友,大概因为他是部队子弟,又人高马大,自然而然被班主任高老师和林教官一眼看中委以重任。李南向来是学校的重大活动积极分子,被指定成了副排长。
高老师在高中部向来以严厉著称,定下来的班级口号也十分板正:“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团结互助,扬我班威。”军训尚未正式开始,目标已经有了:两周后的军训汇报评选要拿年级第一。
李南的南瓜脸变成了苦瓜脸,默默看向不远处的唐泽年和林卓宇,还有一班那位雄赳赳气昂昂看起来抬腿就能跨过黄浦江的领头羊。
斯江忍住笑站得笔笔挺,汗水流到眼睛里她使劲眨了几下,硬是没伸手去擦,跟着全班放声高喊:“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团结互助,扬我班威!”
***
“啊?整理内务还要写心得体会?!”斯江作文小能手都被惊呆了。
李南一边发放被子枕头一边哭丧着脸喊:“惨!很惨!非常惨!”
张乐怡和另一个女同学扯直了绳子:“喂,来个人搭把手!5号的牙刷头得再往外一点。”
斯江赶紧过去帮忙调整,牙刷头、漱口杯的杯沿把手、脸盆边缘和毛巾都得在一条线上。三个人差点对成了斗鸡眼。搞完盥洗用品,两个小教官和高老师走了进来。
“很好。”高老师相当满意她们已经自觉地整理好了盥洗用品,比起乱成一堆的男生宿舍,女同学们就是让人省心放心呐。
小教官的年龄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在十二个女生面前略有点紧张,豆腐干式样的被子叠了三遍,脸越来越红,也越来越严肃。女生们却嘻嘻哈哈,还使劲逗他们说话,被子不像豆腐干,倒像豆腐花。
高老师看了十分钟,收回了刚才的想法,男女平等,各有各的麻烦,看看时间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好了好了,你们别光顾着跟教官瞎三话四,豆腐干豆腐干!快点,五点钟全连要内务评分的,不要拖我们二排的后腿!你们男生女生四个宿舍,谁评分最低谁负责打扫食堂啊。”
教室内立刻安静了,只剩下窸窸窣窣叠被子的声音。两个教官巡视了一圈,一大半人的豆腐干又重叠了一次。
五点半,教室喇叭里宣布结果,四班内务评分第一,二班不幸垫底,40分的总分只相差2.5分。
“完了——”李南把豆腐干直接压成了豆皮,她瘫在床上蹬了蹬腿:“高老师,我对不起你,请允许我引咎辞职吧!”
“老高估计要你切腹谢罪。”张乐怡捧着脸盆毛巾踢了她一脚:“走了,洗澡去吧,吃好晚饭再洗肯定很多人,抢莲蓬头都抢不过来,仙女,一道去伐?”
“你们先去。我先把心得写了。”斯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前天才去配的眼镜,明天阿哥才送来,夜里写字太吃力。”
教室里渐渐空了,斯江盘膝坐在床上唰唰地写,怎么满怀期待地来,怎么被一条条细到不能再细的规则惊呆,再怎么认真学习严格执行,豆腐干们如何成形的,不料却以微弱的劣势输给了其他班,当然必须不服气要进步,最后赞美一下当代最可爱的人。
“陈?陈斯江?”一把甜美的声音在隔壁响起。
斯江头一抬,觉得莫名有点眼熟。
她邻床的女同学笑盈盈地挥挥手:“我是曾昕,和吴茗兰在七一初中的时候做过两年同桌,前年国庆节静安公园门口我们见过的。你大概不记得我了。”
“啊——”斯江不好意思地拿笔戳了戳自己的鬓角笑了笑:“是见过的,不好意思,没认出来。”
曾昕笑得更甜了:“你变化也蛮大的,变得更漂亮了,我一开始没敢认,问了周嘉明才确定是你。真巧啊,我们俩的床竟然就在贴隔壁。”
她挪到斯江的床上,探头看了看斯江写的小作文:“你真厉害,这么快就写好了!怪不得周嘉明一直说起你。”
斯江这才回过神来:“周嘉明?他也在我们学校?他在哪个班?”
曾昕讶然:“我们二班啊!他排队的时候就站在你后面的后面,你没看到他?”
斯江:“啊???!!!”她明明还往后看了看啊,真没看见周嘉明……
“咦,他明明说你还特地转身朝他打招呼的,”曾昕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哦——你放心,我肯定不说穿!”
“我,我,”斯江莫名心虚惭愧起来,“我近视了,配的眼镜还没拿到,所以不大认得出人——”
可她明明认出了郁平徐昊他们了。斯江垂下眼帘,努力重新整理结句的思路。
第二百一十章
斯江待人一贯慢热, 她是进了初中后才发现自己属于“少数派”的,甚至是“极少数派”。大多数同学都像李南张乐怡林卓宇这样热情开朗,或者至少像郭乘奕程璎那样很乐意合群。这也是她对郁平有种莫名的认同感的原因。
小时候在合唱队和舞蹈队的时候, 斯江总是很紧张,生怕哪里唱得不对或跳得不对成为被点名的个别小朋友。被老师指名去机场献花的时候她好几晚都睡不着, 怕自己摔了或是把花摔了, 怕敬礼敬得不对, 怕笑得不好看。幸好只献了一次花没出什么差错。后来从群舞跳到领舞, 动作不同她反而更自在一些。小学里她虽然是班长领操员大队干部,却也不算合群, 只专心致志一板一眼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要不是兰兰和楚楚主动叫她一起上下学, 她恐怕会和景生一样总独来独往。
和人相处远比和书相处难, 其实是女生之间的相处更难。初中三年, 类似李南和张乐怡那样的互不理睬并不少见,小矛盾更是天天有, 像殷盈那种在厕所里说几句闲话的几乎不算什么。好在校风正学习任务重, 吵相骂打相打是从来没有的, 最多就是搞搞小团体互不理睬。不过少女们的情绪像六月的天, 说不睬就不睬, 转眼又手挽手亲亲热热地一起上厕所去了。斯江算是二班的核心小团体中的一员, 虽然没经历过这种乍雨还晴忽冷忽热, 但见得多了,不免就和任何人都保持着一定距离。她寒暑假里很少和同学们联系, 打公用电话来找她一起逛街看电影的很多,但她几乎不出门, 也的确没空出门。复习预习,帮舅舅理货看摊, 照看斯好,陪外婆去教堂,每晚还要去陪阿娘一两个钟头,加上自己喜欢的读书写信画画,天天忙到深更半夜。
斯江反省过自己这种慢热,她很羡慕李南张乐怡那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如鱼得水的能力。所以当曾昕也表现出这种特质的时候,斯江又羡慕了一把。
“你长得有点像我妹妹。”斯江仔细端详着曾昕的五官,明白为什么刚才觉得她眼熟了。但仔细看又不太像,曾昕虽然也有微卷的长发和一双浅浅的梨涡,却还是典型的汉族女孩的长相,而斯南五官立体眼窝凹陷,显得眼睛特别深邃明亮,所以从小被认成维族小姑娘。
曾昕眼睛弯成了月牙:“你生日哪天?”
斯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七零年二月的。你呢?”
“哈哈,我比你还大呢,我六九年十一月七号的生日,就是苏联十月革命那天。”曾昕笑道:“你每年生日都碰上过年吧?吃大亏了,很容易被忘记的。”
斯江睁圆了眼:“啊!你和我阿哥同一天生日!好巧啊,我第一次遇到,他也是十一月七号生日,立冬对不对?”
曾昕也很吃惊:“呀,真的这么巧!你阿哥就是顾景生对吧?”
“你也知道我哥?”
“当然知道啊,吴茗兰喜欢你哥喜欢了四年呢,她中考也填了我们学校,但是差三分没进,去了市一。”曾昕惋惜地说:“她每年圣诞节都给你哥寄贺卡的,可惜从来没收到过回信。你哥也太残忍了。”
斯江咋舌:“你说兰兰喜欢我哥?不可能!”她怎么从来没看出来?兰兰和楚楚明明很怕阿哥的,每次一起出门都离他远远的。万春街的小囡们都记得阿哥当年一把胶刀吓尿了杨光的恶形恶状呢。
曾昕笑着摇头:“你居然一点也没发现?我记得她还说过小学里就是因为喜欢你哥才主动喊你一起上下学的呢。”
斯江戆忒了(傻掉了)。
“周嘉明也喜欢了你四五᭙ꪶ 年啊,这个你总知道吧?”曾昕压低声音靠近她眨眨眼:“你是不是不喜欢他?所以你看见他也故意当做没看见是不是?”
“撒?”(什么?)斯江的下巴差点落下来。
“他初一初二都给你写过信的,不是贺卡,是那种很正式的‘情书’。你也没给他回过信。然后前年国庆节看灯好像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后来你就没去过他家买东西也没再参加小学同学聚会对吧?你和你哥真是——”
“啊???”斯江脑子里乱哄哄的,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什么信,她从来没收到过。
“不过我很钦佩他,他竟然没放弃,还考进来和你同校了呢!”曾昕做了个鬼脸:“我肯定支持周嘉明!”
斯江一天内第N次声明:“不不不,我真没想过——”
为什么高中生活好像会很艰难的感觉。
***
斯江被冠上“负心人”的称号,是因为李南和张乐怡洗了个澡回来就发现她有了新欢。去食堂的三人行突然变成了四人行,真是不能忍。
“没想到啊没想到,哼。”张乐怡充满敌意地瞪着曾昕。
“三年的感情不如人家三十分钟。”李南幽怨地看着斯江:“仙女,侬终于暴露出始乱终弃的本性了啊。”
斯江啼笑皆非,指了指她餐盘里的大排:“弃侬只头!快点切侬格大排(吃你的大排)。”
曾昕急着替斯江解释,三五句就把吴茗兰喜欢顾景生周嘉明追求陈斯江的来龙去脉交待完了。李南和张乐怡两眼放光,立刻把林卓宇程璎卖了,热火朝天地讨论起共同话题来。
斯江作为话题的当事人,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三个人激动兴奋遗憾鄙视了然偷笑得意各种七情上脸,深深感觉到自己才是被始乱终弃的那个人。她闷头迅速吃完,敲了敲餐盘:“我先走啦,你们别忘了七点钟大阶梯教室集合啊。”
“嗳!你个死没良心的,怎么就抛下我们了?”李南哇哇叫,夹起大排就啃,没夹稳,咣当一声,肉汁四溅。张乐怡和曾昕手忙脚乱地帮她收拾。
斯江叹了口气,起身去送空餐盘。
“陈斯江,好久不见。”
斯江一转身,就见周嘉明有点腼腆地站在自己身边,戴着红袖章拿着抹布。这次认出来了,周嘉明长高了许多,戴了副黑框眼镜,很斯文很秀气。
“啊——”斯江猝不及防,想到刚才曾昕的话,脸就不受控制地红了:“这么巧,咦,是你们宿舍内务评分最低?”
周嘉明举了举抹布:“是的,我们的拖鞋没对齐,还有个同学忘记把漱口杯放出来了,大家都没发现少了一个。”
“哦,”斯江左顾右盼,“打扫食堂蛮吃力的,要不要帮忙?”
“不用不用。你吃好了?”周嘉明脸也红了,他这问的是什么废话。
“嗯,刚刚吃好,你呢?”斯江也问起了废话。
“我也刚刚吃好。对了,你哥今天送你来的吧。”周嘉明随意抹了抹打菜窗口的窗台,尽量不经意地说:“上星期我去你家找你,想问问你要不要三轮车一起车行军床来学校,你哥说他会踩三轮车——”
“你来过我家?”斯江又吃了一惊,阿哥阿舅和外婆可都没跟她说过啊。
“你好像去你阿娘家了。”周嘉明笑着挠了挠头,想起自己手上不干净,又赶紧放了下来,偷偷看了斯江两眼后终于鼓起勇气问:“你哥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什么?”斯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好像把我写给你的信都没收了。”周嘉明有点难为情地解释道:“我其实真没写什么,就是说点学习上的事,还有我爸有时候进到日本好玩的文具我就跟你说一声,看看你要不要给你妹妹拿一点……”
斯江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刚想说点什么,一个人突然挤到他们中间大声喊了起来:“周嘉明,大家都在忙,你干嘛呢?两个窗口你擦了十分钟还没擦完?”
“对不起。”斯江和周嘉明同时对任新友任排长道歉。
任新友白了周嘉明一眼,把斯江旁边放脏餐盘的筐子轻松拎了起来:“斯江,你要当心一点,别听这种认也不认识的人瞎三话四。真是的,外校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烦。”
周嘉明无奈地笑了笑低下了头。
“我们是小学同学。”斯江皱起眉:“排长你才不要瞎三话四呢,对同学和战友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吗?什么外校来的?现在大家都是同班同学!”
“二排排长,你们林教官在外面找你呢。”唐泽年快步走了过来,接过任新友手里的塑料筐:“我来吧,你快去。”
任新友脸涨得通红,小跑着出去了。
“对不起啊,斯江说得对,我们现在都是市西人,不分本校和外校,你别放在心上。”唐泽年笑着朝周嘉明点点头:“我们是老熟人了,一起吃过豆腐花的。”
周嘉明伸手去拿筐子:“谢谢了。不过打扫食堂是我们二排的任务,不能让你动手,还是我来吧。”
“对,我来帮忙。”斯江拎住另一边,偏偏唐泽年笑着不放手,说怎么也不可能看着女生干活。三个人一个筐在原地扯来扯去。
“哟,老唐你又开始身在四班心在二班了?”林卓宇和几个男生过来送餐盘,顺手拍了唐泽年一巴掌,朝他眨眨眼:“这就开始行动了?”
唐泽年踹了他一脚,笑道:“是兄弟就别废话,过来帮忙。”
“嗐,你说我就听,我不要面子的?除非是我们仙女一声令下。”林卓宇朝斯江喊:“仙女,怎么样?要不要我们搭把手?”
斯江连连摇头谦让,程璎却插了进来笑道:“就你屁闲话多,帮就帮,不帮拉倒,三年同班你还端起架子了啊?斯江,别理他!”她搂住斯江朝唐泽年林卓宇挥了挥拳头:“是男人的就赶紧帮忙!”
最后三班四班的不少男生都自觉帮着二班打扫起食堂来。
***
“啧啧啧,林卓宇真是……”李南表示不屑:“他刚才是故意的吧?和程璎谈了还要来引我们仙女的注意。”
“他不一直都这个口气嘛,”张乐怡摇头,“程璎那话才怪怪的。”
斯江端起脸盆往外冲:“你们想太多了,还有十五分钟我抓紧时间去冲个澡,阶梯教室帮我占个位置啊。”
曾昕看着她的背影总结:“当班花也蛮累的。”
“校花,我们斯江是校花。”李南纠正她。
“区花,全静安也是我斯江最美。”张乐怡补充道。
“市花吧,全上海最美。”
“国花也行吧?”
“你怎么不说是球花呢?”
“球花是撒么子(什么?)”曾昕和张乐怡同时问道。
“地球之花!”
“……”
服气。
斯江小跑着冲进女浴室,一进门却和唐泽年以及另外两个男生撞了个正着,吓得她尖叫一声扭头就跑,以为自己近视眼没看清标志进错了男浴室。
“你没走错。女浴室灯泡坏了,陈斯江你等一下——”唐泽年把梯*子架好,大笑着喊住斯江,又转头跟同学交待:“老朱,你去看看刚刚挂的那个修理中的牌子是不是掉地上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出师不利洗澡未遂, 斯江抱着脸盆气咻咻地跑回二楼教室,迅速换上白衬衫和运动裤套上解放鞋。
“你这么快就洗好了?三分钟有没有?比上厕所还快!”李南赶紧也跟着换鞋。
“女浴室灯泡坏了,唐泽年他们在修, ”斯江头一抬,气囔囔地嘀咕道, “学校怎么让男生去修女浴室的灯泡!万一里面有人在洗澡呢?”
“戆伐?进去之前当然会喊的呀, 要不然清洁阿姨怎么打扫男厕所的呀?有宁伐?有宁伐?要进来了哦——”李南还绘声绘色喊了两声, 笑得直打跌。
斯江莫名其妙地看看她,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李南赶紧一本正经地拿起笔和本子:“没什么没什么,走吧。”
十二个女生鱼贯出门, 融入走廊里的人流中, 整层楼都充斥着女生们的嬉笑尖叫声。下了一楼更热闹, 男生们已经有人在练军歌, 有人在喊一二三四,还有一群男生在大骂国足, 当然也少不了骂香港足球队的, 还没出教学楼的大门, 两拨人已经争执到对骂起来, 册那不绝于耳。
“十三点, 格帮子男格有毛病哦。(神经病, 这些男的有毛病哦。)”张乐怡不屑地撇撇嘴, 拉着斯江加快了步伐。斯江却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发现郁平正在人群中跳着脚激动地大骂国足, 骂得特别响亮,她不由得就笑了。
今年的五一九事件闹得很大, 中国足球第三次冲击世界杯因为1:2的比赛结果而折戟沉沙,不只是北京的球迷们愤怒失望到失控, 搞出了恐怖的恶性打砸事件,就连大舅舅、为民爷叔和景生都气得砸了一筐啤酒瓶,当然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自己去扫干净了。斯江记得那夜整条万春街到处是掼瓶头的乒铃乓啷声,还有男人们掺杂着嚎啕大哭的怒吼和沪骂,从球员骂到曾雪麟骂到足协领导,从香港人骂到老外,无一幸免。学校里也是哀鸿之声绵延了一两个星期,甚至有不少男生因为这个影响了直升考的发挥。她不太能理解男性为什么会集体对一项运动投入这么多的喜怒哀乐,肯定比他们关心爷娘老婆小孩学习工作要投入得多得多,女排三连冠也没见他们庆祝一整夜。现在看到身边的同学们也这样,甚至不合群的大才子郁平也是这个样,斯江实在忍不住想笑。
出了教学楼,迎面就遇到了唐泽年。
“陈斯江——!”唐泽年逆向而行,大大方方地朝斯江走了过来。
“嗷嗷嗷嗷。”李南怪叫了一声,和张乐怡拖着曾昕就甩下了斯江。
“嗳,阿拉等等斯江啊。”曾昕还没回过神。
“干嘛,想等人家来修理侬只电灯泡啊?”李南揪住她,“你是嘉明党,我们是泽年党的,你不许搞破坏。”
唐泽年只当没看见李南几个人的挤眉弄眼,坦荡荡地和斯江并肩而行:“灯泡修好了,等下开大会大概要九点钟结束,你要是去浴室的话叫个人一起,记得九点半就没热水了。”
斯江不自然地说了声谢谢,脚下也加快了步子,眼角见唐泽年笑盈盈地在看自己,心跳就突然加速了。
“听说你准备考托福?我和李南现在读的那个托福班挺好的,你也来吧。”唐泽年笑着问。
听说?还能听谁说?斯江瞪了前面李南的背影一眼:“你们已经读了好几年了,我怕跟不上你们的进度。”
“不会,初中我们读的是新概念,托福也是这学期才开始。对了,我们还有个三个人的小班,一个同学的爸爸请了美领馆的翻译来教口语和英文写作,教得特别好。来吧,机会难得,而且学费也不贵。”唐泽年殷切地邀请。
这个机会斯江还真没法拒绝。
“你们在哪里上课?礼拜几几点钟?学费多少?”
***
大会开得很顺利,九点钟准时结束。九点半就要熄灯睡觉,斯江无比后悔之前没有跟李南她们一起去洗澡,见大家都忙着写内务心得,便独自抱着脸盆再次冲向女浴室。
“斯江!等等我——”
程璎笑着追上斯江,两人相视而笑,疾步下楼。
“太好了,还以为我是最后一个呢。”斯江松了口气。
前方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十几个男生哗地冲了过来,看见斯江和程璎,集体紧急刹车,靠着墙两边站定让出通道,脸盆和漱口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女士优先,请。”
“谢谢。”斯江和程璎笑着朝他们点点头,飞奔出大门。身后传来几声怪叫和谁踩到谁的抱怨声,跟着一片笑声。
“刚刚都是我们班的和四班的。”程璎笑道:“七一和民立考进来的人蛮多,你们班也有不少吧?”
“嗯,我们宿舍就有两个七一的,”斯江眯起眼,前方女浴室门口似乎人影幢幢:“咦,不会吧,这么晚还这么多人来洗澡,几班的女生这么高啊……”
程璎笑出声来:“肯定是老唐,之前他带着三个排长找陈老师符营长提议男生轮流晚执勤呢。”
“为什么呀?”斯江有点疑惑。
“去年高一军训的时候,不是有男生闯到女浴室去了吗?事情闹得挺大的,幸好不在我们区,”程璎叹了口气,“说是说没看清楚,谁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反正里面洗澡的两个女生最惨,一开学就都转走了。”
走近了一看,的确是唐泽年和另外两个男生,戴着执勤的红袖章,正隔着墙和男浴室里的男生们笑骂着什么,斯江隐约听见了狼嚎的声音。
见到斯江,唐泽年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大声喊道:“李老师好,张老师好!”
斯江和程璎一怔,却听见唐泽年转头大声警告男浴室里的同学:“喂,你们注意点形象啊,女浴室有老师进去了。”
另外两个执勤的男生笑得扶住了墙。
男浴室里静了一瞬,突然传来怪叫:“一排的这位男同学,请不要再唱□□了啊。你是一匹好色的狼我们都知道!”
“册那,刚刚明明是你们四排的在唱,还嚎了!”
“我们四排在练排歌呢,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隔着一道墙,男浴室里斗起了革命歌曲。斯江和程璎笑得不行。
程璎撞了撞斯江:“喂,唐泽年这么有心,感动伐?”
斯江打开更衣柜的门,佯装自然地说:“嗯,慢点派你代表全连女生感谢他们。”
“啧啧啧,装,你继续装。”程璎笑着把马尾绑紧了:“高一嘛,最合适放松一年,大家白相相,侬就覅噶一本正经了。明年高二再开始抓学习照样来得及。错过这个村没这个店,将来上班了碰不到老唐这儿么好的男生,后悔就来勿及了。”
斯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和林卓宇就只打算白相一年?”
程璎拧开水龙头,笑着说了句什么,斯江没听清楚也没想再问,她反正肯定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唐泽年做这个事是为了她,更不会在高一放松学习,当然也绝不会随便和哪个男生白相相。莲蓬头洒出一蓬冷水,激得斯江打了个寒颤,好在水温马上就升高了。
隔墙又传来了“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芝麻开门芝麻开门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突然又有人唱:“摆摆头,摇摇你的手,所有烦恼都在你的脚下溜走。跳跳探戈,跳跳哈嗦不如来跳Disco……”
“DDDDDDDisco——”
“走了走了!快点,你还D!”
“我一见你就笑,你那迪迪迪斯科太美妙,跟你在一起,永远不用脑——”
水声盖不住笑声,男生的快乐好像更简单些。斯江抹了一脸的水,又有点羡慕了。
***
斯江和程璎出来的时候,外面却只有唐泽年一个人。
“我先走了,老唐,你加油啊!”程璎溜得比兔子还快。
校园里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路灯一团团晕在地上,在斯江眼里和月亮一样也是模糊的。斯江突然有点紧张,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站定在一圈光晕里,低下头捏了捏脸盆里的毛巾,摆正了漱口杯,飞快地设想了两三种可能,万一他说了什么,她该怎么回答?没答案,一片空白。
唐泽年见斯江耳尖发红,长睫乱颤,局促得脚趾头都在拖鞋外头扭来扭去,一腔心思刹那间千转百回,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一句友情提醒:“夜里大概会有紧急集合,睡觉前记得把衣服鞋子放放好。”
斯江一怔,抬起头下意识地反应道:“啊?那我干脆穿着军训服睡觉!”
唐泽年笑弯了眼,挥了挥手电筒:“是个好办法。我还要去食堂车棚那里转一圈,再会,明朝会。”
斯江目送着他远去,手电筒的光圈以他修长挺拔的背影为中心上下左右飘忽不定,和她刚才的心一样。深深吸了口气后,斯江迅速向教学楼走去,幸好,幸好自己刚才没说出什么高中三年只想好好读书不想其他的话,十三点兮兮哦。
跨入教学楼大门,斯江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却见唐泽年就自己身后七八步不远处,看到她回头,手电筒又左右上下照了照,似乎还朝她挥了挥手。
斯江快步跑上楼,心跳又快了很多。
凌晨一点半,尖锐的紧急集合口哨声响彻校园。斯江模模糊糊地被李南一把拽了起来。
“没事没事,我不用换衣服!”
“快快快,超过五分钟要扣分的。”
三分钟后,斯江站在队伍里,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拖鞋,左右脚还穿反了。
这项评分,二排再次垫底,四排再次夺魁。
稍息后,偷偷金鸡独立企图换正拖鞋的斯江听见前方教官严肃地宣布:“经过商讨,这次评分不计入总成绩,因为四排有一半同学穿着军训运动服睡觉,投机取巧,明天晚上就寝前的内务检查要特别检查这点。”
斯江:“???”
没想到唐泽年你是这种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
景生五点钟起来生火, 烧了一锅泡饭,雪里蕻炒了毛豆子,三根细青椒切碎了加三个蛋摊了三张饼。斯江吃不得辣, 这个青椒鸡蛋饼她倒爱吃,有时候碰上青椒特别辣也要硬着头皮吃, 一口饼配三口水, 鼻头嘴唇皮辣得通通红, 眼泪鼻涕都下来也不肯放。景生咬着饼伸手翻夜报的时候想到这个, 不禁对着报纸角上晕开的一圈油渍笑着摇摇头。陈斯江好吃,陈斯南贪玩, 陈斯好合二为一, 还真是嫡嫡亲的一家人。
顾东文打着哈欠下楼时, 就见景生正打着赤膊吊在门框上做引体向上, 他转头看看大钟,才早上六点半, 伸腿一脚踹在景生屁股上:“做撒?斯江军训, 侬啊军训?(干什么?斯江军训, 你也军训?)”
景生跳下来, 矫健地躲开第二脚, 顺手扯过旁边毛巾架上的毛巾胡乱撸了两下, 湿漉漉的头发散乱着沾在了额前, 他一把捋了上去:“七点钟要踢球,先热热身。”
“噶早踢球?(这么早踢球?)”
“嗯, 早上风凉。”景生套上汗背心问:“为民爷叔今天去伐?他要没空我可以去看摊头,中午给斯江送个眼镜就行, 华亭路到学堂,踏脚踏车快得很。”
“覅。侬归侬忙。(不用, 你归你忙。)”顾东文端了脸盆踢踏着拖鞋下楼,又回上来交待:“你去茂昌拿眼镜,顺便到银行换一百块洋钿零散送来华亭路,再去趟华山医院,找小卢拿两管膏药,她说了好几天,我忘了。”
“啥膏药?”
“去年你军训不是晒蜕皮了嘛,她给斯江拿了两管药,说是治晒伤的。你让斯江记得用。”拖鞋踢踏着又下了楼,声音倒一句句清清爽爽传了上来。
“男小囡晒蜕皮有什么关系,还非说什么我不上心,没当好爷(爸爸,读音:牙),真是——册那,烦透斯(烦死了)。”
“女人就是麻烦,成天婆婆妈妈的。”
景生知道他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也不理会他,径直上楼换球衣球裤。年纪大的人就变得跟小孩似的,非要暗搓搓提醒他卢护士是很关心他的。谁对他好,真好假好,他又不傻,怎么会心里没数。
***
昌平路胶州路路口的静安区工人体育场,早上六点钟就开放了。足球场是最闹忙的,中学生大学生青年工人还有单位里上班的年轻人中年人,校队厂队单位组织的球队,各种比赛不断。好像只要是男人,没有不喜欢踢足球的。要是说起足球你都搭不上话,大约摸是会被反问一句“侬还是个男宁伐!”
景生到的时候队友们已经差不多到齐了,球场边不少人在压腿高抬腿冲刺来回跑,球门边有人在颠球顶球练习射门。景生和队友们打过招呼,刚拎出钉鞋,面前就笼了一片阴影。
王璐笑着朝他挥挥手:“我表哥他们队里有三个是区少体校的,踢球很厉害,你们今天恐怕要输。”
景生哦了一声,蹲下专心穿鞋。
“对了,顾景生,你那个华师大二附中的朋友的竞赛卷还有吗?方便借给我复印一套吗?”
景生抬起头:“你能复印?”
“我拿去我爸单位里复印。你要吗?”王璐笑盈盈地说:“我爸的秘书说她能帮我把卷子上的答案先贴上白纸,这样复印出来的卷子就能直接答题。”
“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会啊,反正秘书平时也没事的,泡泡茶拿拿报纸记个会议记录,不要太空闲哦。”
“那你方便帮我多复印两套吗?纸我自己买。”
王璐的脚尖轻轻踢了景生的钉鞋一下:“喂!干嘛呀,同学之间互帮互助,我缺你几张纸吗?你也不用分得这么清楚吧,是不是还要给我复印费?”
景生有点为难:“复印费多少钱一张?”
“戳气色了(讨厌死了),”王璐站起身,“那我也要付给借资料的钱?不理你了,走了。”
走了两步她回过身笑道:“这样吧,踢完球你请我吃冷饮,不许再提钱啊纸的了行不行?”
景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啧啧啧,老顾啊,你真是个木头!”球队队长一屁股坐到景生身边拧开水壶:“王璐这么主动追你,你也不请她去看个电影压个马路什么的?”
景生笑着摇摇头。
“王璐条件这么好你都不喜欢?”队长捶了景生一拳:“册那,那你就赶紧回绝啊,兄弟们才有机会。”
“她来借竞赛卷的,你想多了。”
“装,你就装,我看你是故意吊着她的,太狡猾了,你不是个好货色啊,流氓!”队长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过认真地说,你阿妹现在高一了,真的需要多个阿哥保护她。放心啊,你老顾的阿妹,也是我的亲妹妹,等她军训结束,我们叫上王璐和你阿妹一起去看电影,对了,《青春祭》怎么样?是说女知青去云南插队的故事,听说蛮感人的。你不正好就是从云南回来的吗?——喂喂喂,顾景生!老顾!等等我啊——”
球赛果然输了,6:1。景生进了自己队唯一的一个进球,代价是被铲了一脚,右小腿上鲜血淋淋。队友们被压着打了打半场,本来就一肚子郁闷,见景生受伤便爆发了,两边推搡不断差点打了起来,最后答应王璐的冷饮自然也没了。景生自己倒不怎么在意,没伤到筋骨,破点皮流点血不是大事,水一冲毛巾一擦就换了鞋和队友们一起去车棚拿脚踏车。
王璐追了上来:“顾景生,你没事吧?要不要去静中心(医院)看看?”
“没事。”景生跨上车:“后天早上七点还有一场球,我把卷子带过来给你——踢好球请你吃冷饮。”
王璐一怔,笑开了颜:“嗯,你请我喝冷饮,我请看电影把!请球队所有人一起去,不好意思,今天真是难为情,我表哥他们真不是故意的——”
“听者有份啊。”队长带头笑着起哄:“一起一起!老顾,你可不许说不,兄弟们好不容易轮上有人请看电影!”
哄笑声中,景生无奈地点了点头。王璐笑着和大家说再会,她走出车棚转上昌平路,上了一辆黑色皇冠轿车。轿车缓缓开动,车窗被摇了下来,王璐朝大家笑着挥挥手。
车棚里的男生们吹起口哨,揶揄起景生来,又有人说起王璐的家庭背景对景生表示各种羡慕嫉妒哈哈哈。
景生迅速上了车往南京路方向骑去。
***
华山医院里照旧人山人海,护士休息室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新来的几个实习护士哭丧着脸进来,刚抱怨了两句见到景生,立刻停了下来涨红了脸飞快地跑了出去,很快又故作镇定地跑了回来,喝水的喝水,拿饭盒子的拿饭盒子,不停拿眼瞟景生,也有胆大的小护士笑着问景生来找谁,是不是还在上学在哪个学校上学。景生不自在地应了几句,拿起办公桌上一本医学期刊翻了起来。
好在护士长匆匆进来喝了一声,小姑娘们就撒着娇笑着散开了。不久,卢护士端着饭盒子进来:“来啦?不好意思哦,今天食堂排队的人多。你吃过了吗?”
“在华亭路跟爸爸一起吃的面。”景生接过药膏道了谢:“他问你晚上要不要去家里吃饭,夜里吃鳝丝冷面。”
卢护士拉过椅子搁下饭盒:“不了,同事家里有事,我得帮忙顶个夜班。”她又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我给你爸拿了点维生素,你让他记得吃。”
景生伸手接了:“治溃疡的?”
“嗯。让他少抽点烟少喝点酒夜里早点睡觉。”卢护士笑道:“我说他不听,你多说说他。”
“哦。”
景生站起身:“那我走了。”
“路上当心点,脚踏车踏慢点。”卢护士送他出去,一路小护士们对着她挤眉弄眼,她无奈地笑笑。
送走景生,护士长叹了口气:“小顾长得真是害人。”
“阿姐阿姐,他是你什么人啊?阿弟?侄子?十七岁还是十八岁啊?哪能噶好看格哟!(怎么这么好看的呀)”小护士们簇拥上来围着卢护士七嘴八舌地问。
卢护士搁下筷子上的油面筋塞肉,大大方方地说:“是我儿子!要叫你们阿姨的,你们别想了啊,好好上班去。一个一个的成天就想着谈朋友,才几岁啊你们,好好专心工作。小吴,今天2号床病人用口咽通气道的,你怎么把吸氧管还放在鼻腔??小朱,17号床病人的留置针是不是你忘记封管了?”
小护士们纷纷认错求饶往外逃。
返身回来的景生尴尬地敲了敲门:“不好意思,我东西忘记拿了。”
卢护士一怔,脸烧了起来,不知道景生有没有听见那句“我儿子”。
景生目不斜视地拿起装眼镜盒的袋子:“我走了。”
卢护士盯着放盒子里油面筋塞肉上的一个洞,片刻后起身追了出去。
“景生——!景生!”
在医院大门口,卢护士追上了景生。
“景生,刚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我——”卢护士很羞愧,几乎无地自容。她并没有要占那个位置的意思,也明白永远占不了,她只是偶尔会奢望一下自己能有一个景生这样的孩子。
“没事。”景生犹豫了一下:“你还是和爸去领个证吧。”
太阳很大,晒得人发晕。卢护士站在原地半晌,才脚下发软地往回走,她应该说声谢谢的。
***
被太阳晒得七荤八素的斯江中饭都不想吃,一遍遍重复枯燥的站军姿走正步对她来说还好,但真的太晒太热了,短短一上午嘴唇就脱了皮,脸上红得像发高烧似的,喝蒸馏水的时候任由冷水喷到脸上,能感觉到所有的细胞一激灵后拼命开始吸水,完了更疼。
景生把眼镜盒和膏药递给斯江:“你流了汗别用手去擦,记得用手帕,稍息休整的时候压掉汗就行。你是不是拿手擦了?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难看死了。”
“嗯。”斯江接过药膏,却没像往常一样回嘴,只盯着他看,带着探究和犹疑的神情。
“干嘛?我脸上有东西?”景生摸了摸自己的脸。
斯江低头挤出点药膏直接往脸上抹:“没——就我那个小学同学周嘉明,阿哥记得伐?现在和我同班,真巧。”
“哦。”景生挑了挑眉,已经跨上脚踏车的一条长腿踮了踮地面。
“他前几天来家里找我,你怎么没跟我说啊?”斯江佯装不在意地看向校门外的悬铃木,树叶郁郁葱葱,蝉唱声声,唱得她心里有点不上不下。
景生拎着车龙头把脚踏车调了个头:“忘了。”
斯江拽住车后座:“那他以前还给我写过几封信,我怎么一封也没收到?家里的信、报纸和牛奶一直是你去拿的——”
景生回过头:“第一封信我放台子上,你姆妈直接拆了。”
“啊?!”斯江一懵,吓得额头上冒出一层汗。
“后来嬢嬢说了,要是他再写信来就让我收起来别拿给你。”景生直接略去了当时顾西美气得要冲去周家骂周嘉明那一段。毕竟日记本事件后,斯江对她明显疏远了很多。顾东文当时笑着说一家有女百家求是正常的事,不要弄得太难看,大人越管得紧,小孩子越是不服气要对着干,本来没有的事反而容易变成有。
斯江镇定下来,后怕没了,只剩下愤怒和难以置信:“凭什么啊?阿哥你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那是写给我的信,谁也没权利拆,更没权利没收!”
景生索性下了车:“没有没收,先放着,你妈说等你考上大学了再给你。”
“这还不叫没收?不管是谁的信写了什么,都是我的呀,你们有什么资格做这种决定?”
景生默然了片刻:“你姆妈也是为了你好。”
“什么为了我好!我用不着这种好。你们简直、简直是克格勃,特务!无耻!你当我是犯人吗?!”斯江涨红了脸吼道:“都两三年了,你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我跟你这么要好,你就知道听我姆妈的话,你想过我会怎么想吗?我不是三岁小孩子,用不着你们替我着想!那是我的信,我的信!你真是——”
景生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斯江。除了第一封信,他一共截下两封,都是周嘉明的,他没拆开过,前年国庆节他明确跟周嘉明说了,斯江姆妈不喜欢他写信给斯江,有什么事当面说。后来这件事他几乎没想起来过。
斯江眼里慢慢蓄满了泪,很耻辱,不被姆妈信任这件事她已经遭遇过无数次了,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原来没有,她还是会难过。每次考完试,考得好会被问最高分多少感叹差距还很大,考得不好被问到底在想什么脑子要拎拎清爽,直升考通过了被说成侥幸运气好,每次电话里都会旁敲侧击不许看闲书少跟同学们出去玩。但让斯江更难受的却是被景生背叛的感觉,她一直觉得世界上和她最亲近的人就是景生,他们不只是兄妹是同学还是最亲密无间的朋友、战友。她连想过自杀这种事都跟他说过,他们有很多只有彼此才知道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可在姆妈和她之间,他却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姆妈那边,把她留在了世界的另一端,这一端,只有她一个人。
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滑过刚刚涂过药膏的脸颊上,火辣辣地疼。斯江一言不发地松开脚踏车,扭头跑向远处的女厕所。
她再也没有说:“阿哥真戳气(讨厌)。”也没有说:“勿睬侬了(不理你了)”。
景生目送着她的背影。午后的蝉声大鸣大放,他却什么都没听见。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两周军训一晃而过, 最后一天打靶考试在天马山军营,不巧下起了毛毛雨,考试在室外, 草地的尽头竖着一整排靶子,二十个人一排, 十枪打完, 退下来换人。
“嗷嗷嗷, 这么远哪里看得清啊!”李南盘膝坐在地上低声惨叫。
曾昕也哀叹着:“要命, 我估计会打到别人靶子上,救命, 及格就行及格就行啊。”
平时咋咋呼呼的张乐怡倒很镇定地在闭目养神, 斯江眯起眼仔细看前方, 右肩上打靶练习被后坐力弄出来的淤青隐隐作痛。
“喂,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胸有成竹啊?”
张乐怡睁开眼:“我有保底,所以心里不慌。”
斯江都不禁侧目:“保底?”
“0。”张乐怡坚定不移地挺起胸膛看向前方:“我的保底就是0环, 所以打出一环就赚到。哈哈哈。”
周围响起一片轻笑声, 可以, 开心果你不愧是开心果。
“这世界上分为两种人。”斯江叹了口气。
“哪两种?”曾昕好奇地问。
“男人, 女人。”张乐怡抢答。
“你这个不对, 还有不男不女的人呢。”李南诡笑道。
“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斯江笑着朝张乐怡抬了抬下巴:“你们说她这到底算悲观主义还是乐观主义?”
李南和曾昕都笑得不行。林教官吹响口哨:“二排一班准备!起立——”
斯江赶紧托着步枪爬起来。
“各就位——”
绿油油的草地偏偏在前面二十公分处戛然而止, 听到一声令下, 斯江毫不犹豫地扑倒在泥地里,先掏出眼镜戴上, 祈求速战速决赶紧打完十发子弹,免得眼镜被雨水糊得啥也看不到, 再从另一边口袋里掏出手帕叠好垫在肩窝里,这才架好步枪, 认真瞄准前方。
晕!哪个才是她的靶子?看起来起码有三个都和她一条直线。
头皮发麻的斯江瞄了瞄左右两边,更晕了,好像只有她遇到这个辨识靶子的困难?刚才叫得很凶的曾昕和李南现在都很老神在在似的。阿哥到底怎么打出一百环满分成绩的,简直不是人。哼,一百环了不起吗……斯江甩了甩头,把景生甩出自己脑海,惨,眼镜这么快就开始模糊了。
三点一线,有意识瞄准无意识射击,管他呢,上吧,英雄特耐尔一定要实现!
打靶结束,一百八十个泥人坐在军用卡车后斗里,唱着名副其实的《打靶归来》回到学校,准备晚上的军训汇报。
斯江对打靶成绩已经不抱期望了,反正及格不及格都不影响她上高一。在这方面,她觉得自己是当乐观时就乐观。但是明天回到家该怎么面对景生,是当做什么也发生过呢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再也不理睬他,斯江一直没想过甚至一直避免去想这个问题,在这方面,她又变成了悲观主义者。
第二天军训汇报成绩公布,二排竟然没有垫底,拿了全连第二名,高老师的白板面孔上难得流露出一丝笑意,点名表扬了写总结报告的郁平和斯江。同学们拿着通讯录到处找教官签名留通信地址,斯江早早地回教室把盥洗用品衣服鞋子全部收拾好,行军床也叠好了。家长们陆陆续续进来,教室里闹哄哄的,半个钟头后才慢慢安静下来,只剩下还没回来的李南的行军床孤零零地横在教室当中。斯江到窗口张望了好几次,觉得景生肯定不会来接自己了。
“陈斯江。”
“周嘉明?”斯江有点诧异。
“我家的黄鱼车很空的,”周嘉明有点紧张地捏紧了手里的网袋,“要不要我爸顺路把你的行李车回去?”
顺路?他家沿着愚园路一路向西,万春街要沿着万航渡路一路向北,怎么会顺路。斯江笑着摇摇头:“我哥要来接我的,不用了,谢谢你。”
“哦,那好吧,开学见。”周嘉明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架,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我爸这次进了一点日本的涂改液,特别好用,开学了我带两瓶给你试试,改错字什么都很方便。”
“你收钱我就要。”斯江笑道。
“好的,给你打折。”
“斯江——斯江。”肖为民三步并两步地冲进教室,喘着气喊道:“对勿起对勿起,今朝等老杨只黄鱼车等了交关辰光——格是侬同学?(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等老杨的三轮车等了很长时间,这是你同学?)”
周嘉明在肖为民警惕的眼神下和斯江说了再会。
“景生去杭州工厂里跟单了。”肖为民跨上黄鱼车,挥了挥肩膀上的毛巾,乐呵呵地看着斯江跨进斗里坐定:“你舅舅让我骑他的脚踏车来接你,要命了,噶许多么子,脚踏车哪能来噻啊(这么多东西,脚踏车怎么行啊)!坐稳了伐?”
愚园路上悬铃木的树叶在马路当中交接,遮天蔽日,黄鱼车平稳缓慢地前行,微风拂来,斯江若有所失。
“这次你姨娘寄来的新款风衣绝对卖爆的,”肖为民兴致勃勃地回头看了看斯江:“侬身上格条点点裙,一夏天卖出去七百条!嗨,南红姐的眼光,真是没闲话港!(真是没话说)到底是香港新款。”
“这是日本的款式,不叫点点裙,叫百褶裙。”斯江提到这个也很骄傲:“我们学校就七八个女同学都有这条裙子呢,好像都是在我们家买的。”
“嗐,你八月份没来摊头上,你不知道,看到我们这条裙子卖得好,前头做衬衫的老黄,太覅面皮(不要脸)!特为叫他老婆来买了一条去剥样,卖十二块一条,比我们便宜六块洋钿,料作根本不一样,一看就是便宜货色,呸!要不然阿拉好卖一千多条!”肖为民愤愤然地揪响了黄鱼车的铃铛,转上了万航渡路。
“就晓得抄阿拉!册那XXXX——”肖为民一连串沪骂后才想起来后头坐的是斯文秀气的小姑娘,不是景生,尴尬地住了嘴。
斯江倒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大姨娘一点也不在意还说反正这些款式也是她从杂志上抄下来的。小舅舅信里说过跟风模仿的人越多越好,市场就认定了你才是标准,创造标准的人就永远能得到最多的利润,并且因为被模仿不得不继续创新。
“爷叔辛苦了呀,你瘦了好多。”斯江留意到肖为民弯腰蹬车时老头衫下头突出来的背骨:“相亲这么辛苦吗?”她听舅舅说起过,上两个月为民爷叔忙着相亲请了七八天的假。
肖为民尴尬地笑了笑:“嗯嗯,唉,相亲——是不容易。”
斯江思绪却渐渐飘远了。
回到万春街,顾阿婆正在厨房里忙碌,斯好不知道去谁家白相(玩)了。斯江刚把行李安顿好,就见外婆跟了上来,从席子下掏出三封信来:“喏,景生说这是你的信,让我记得给你。”
斯江接过信,信封正中端端正正地写着“陈斯江收”,下面老老实实写着寄件人的详细地址和周嘉明寄的字样。一封已经被撕开了,斯江对着撕开的口子看了良久,摸了摸那粗暴的截面,想像着姆妈当时的心情,她轻轻地拿出信,里面薄薄两张信纸果然也跟着信封被撕掉了一小条,那被撕裂的一小条从空信封里悄声无息地掉了出来,飘到了地板上,像被折断的翅膀。
斯江弯腰捡起来,把信纸拼好看了一遍,的确如周嘉明所说,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暧昧的话,如果硬要挑错,可能是末尾那句:“请推荐几本你平时在读的小说给我,谢谢。”如果她当时收到信,应该会回信。
“顾景生——阿婆侬好,请问顾景生在家吗?”
斯江刚要拆开另两封信,却听见楼下有人在喊景生的名字,声音听起来还很熟悉,从窗口探头出去一看,楼下穿蓝底白点百褶裙的女生正好也抬起头来。
王璐笑着朝斯江挥手:“阿妹侬好呀,长久勿见。(妹妹你好,好久不见)”
斯江只好也勉强笑了笑。
***
景生是第一次来杭州,工厂的车间主任举着大牌子在火车站门口接他,见到他了连问了三遍:“顾景生?顾景生?顾景生?”
“你好,我是顾景生,我爸是顾东文,我嬢嬢是顾南红,之前和你们汪厂长通过电话。我家电话是2XXXXX,地址是上海市静安区万春街六十三弄XX支弄XX号。”景生掏出居委会开具的介绍信证明自己的身份。
车间主任小汪是厂长老汪的亲侄子,核实过景生身份无误,心里埋怨自家大伯肯定没把这批货出的问题提前说清楚,现在来了个高中生,哪里派得上用场,只能好吃好喝供上几天打发他回去,另行再和顾小姐拍电报打电话想办法了。
厂里特地派了新买的丰田小霸王面包车来接景生。景生上了车就留意到小汪主任心不在焉愁眉不展,心里就有种隐隐的不好的预感,到了工厂,果然好事不准坏事准。
第二百一十四章
第二百一十四章
南红这批秋装里有一款茶色卡其布风衣, 下了五千件的单,预备三千件出口回香港,两千件放在华亭路卖。
这是南红第一次下这么大数量的订单, 胆大有官做,凭借的底气一来是华亭路摊位开了十个月, 回笼的资金很可观;二来她在香港女人街采取了先看照片再下订单的方式, 像卖楼花似的卖“衣花”。
一件风衣到香港的成本是十六块人民币, 相当于四十块港币, 她按六十块港币批发,先收一半定金。客户如果不相信样衣, 非要等货到了再批发也行, 两件起批, 八十港币一件。这款风衣呢, 和五月新开业的铜锣湾崇光百货里的日本进口货几乎一模一样,橱窗里模特穿着的标价一千六百多港币, 就算是中环上班的香港女郎, 月入五六千也未必都舍得买, 她们又不屑于光顾女人街, 因而小小精品店里两三百块钱的同款不愁卖不出去。一个月不到, 南红竟然七七八八收了两千件的定金, 足足六万块港币落袋。
赵彦鸿把这笔货款跟着方家的大头从香港带回汕头, 按惯例在方老板面前走个明路。方老板照旧看一看样衣和账单,挥挥手随他们折腾, 少不得夸上南红几句。
方老板早几年就在香港盘下了两家成衣厂,为的是把见不得光的钱走一遍帐好见光, 但正经生意才长久,他当然也是想好好做的, 只可惜请的香港厂长和经理一直没能把生意做起来,半死不活地每年还要往里贴不少钱。
南红一家去了香港后,方老板让南红去管工厂,南红坚决不肯,只愿意接手女人街的档口帮工厂出点货。她做了半年后画了一批图纸给方老板,又过了半年,两家成衣厂把设计师辞了,专盯着南红剥削。方老板也不提工资奖金,把档口租给南红,让她用现成的渠道自负盈亏,只象征性地收了几百块租金。南红去年忙到档口也没时间管,又另外请了个上海新到香港的小姑娘看摊。
年终方老板一看报表,乐了,人和人才差别太大,直接给南红包了个五万块港币的大红包。南红这次倒没客气,大大方方收了,算一算一家工厂一个月也不过才付她两千块港币的工资,和车间工人一个价,她还要给来帮忙的上海小姑娘开工资呢。
后来顾东文要开摊,南红把以前国内几家工厂和老单位的关系重新联系上,没想到华亭路卖得那么好,于是又燃起了做自己牌子服装的心思,她也没瞒着方老板,图纸样衣统统给工厂一套,至于工厂做不做她不管。方老板只要她人不走就行,交待下去又给了南红不少方便,也算宾主尽欢。
方老板夸完南红,见赵彦鸿抱着微不足道的六万块港币一脸警惕地往外走,觉得实在好笑,随口问了句他要干什么去,听他说准备去找人换钱再汇款到上海,招招手让自己的保镖刚仔替赵彦鸿去换钱。赵彦鸿多坐了半个钟头,接过钱袋子一数,吓了一跳,赶紧跟方老板说不对,时下一块钱港币能换四毛钱人民币,手里六万港币却换回了四万八千块人民币回来,足足多了一倍。方老板伸出手指点点他摇头笑说老赵就是老实。方家有自家经营的外汇黑市,一块钱港币坐着船回来,就能变成八毛钱人民币,有的是人要。每年光这么来去倒腾,多养十家工厂都是毛毛雨。
赵彦鸿被刚哥推出去,心惊肉跳地到邮局给南红打国际长途,又怕被人听到举报,语焉不详地用上海话嘀咕了半天。南红早就心里有数,只让他别声张,只管给顾东文汇两万四的货款,另外一半去存张定期,万一出了事,该退的还得退。方家的浑水他们已经淌了,想要清清白白走也要看方老板点不点头,至少赵彦鸿是怎么也走不脱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风衣的面料是南红托以前棉纺厂的领导内部搞定的,按库存积压品极便宜地出厂,但是得整批拿,算下来足足能做五千件,有了香港这两千件的定金打底,南红心一横,索性下了五千件的订单。七月底下的单,签合同的时候考虑到这款风衣配片复杂,便约定了九月五号交货,时间十分宽裕。
光八月上旬,肖为民就跑了三次杭州,毕竟这是南红时装最大的一单,送面料验面料盯版,按加工流程分批结账,全是要紧的事,他每次回来也都说很顺利。上星期顾东文接到老汪厂长的三四通电话,一定要请他去杭州玩,热情得很。东文疑心是不是这批货出了问题,两头一问,肖为民和王厂长都笑呵呵说一切正常。最后景生自动请缨跑一趟,想着眼见为实,也看看这单到底顺利与否。
景生进了厂,才知道这批面料洗涤后发生了比较严重的色差问题,而这个款式配片要求比较高,硬上机,每件都会出现好几处色差。肖为民其实八月头就知道了这个岔子,偏偏小汪主任是事故负责人,他和亲大伯老汪厂长一合计,私下塞给肖为民两百块钱,请他帮帮忙先别说,工厂赶紧重新采购面料,赶一赶绝对来得及,最多是这笔活不挣钱。肖为民拿人的手短,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应了下来。不想南红这个面料市面上还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拖了又拖,越拖越急越抱着“明天肯定能找到”的期望,眼看合同约定的交货期怎么也交不出货了,老汪厂长这才想着先把顾东文“请”过来,面当面喝着酒总能好商量,却想不到来的是景生。
“其实月初我们厂里的人就在到处找这个棉涤维弹卡其布,唉,没想到实在弄不到一样的,七八个人到处找,连广东都去了,真的。”老汪厂长因为侄子一念之差搞成这样,面对景生是真羞愧真焦急:“前天我总算找到一家厂愿意帮忙定做一批,但是小顾啊——你大概不懂,我跟你解释一下啊,这个面料呢,经线用的是棉纱,纬线要用涤纶包沙,织造好了还要烧毛预缩定型染色,最快最快也要二十天出来,等我拿到再怎么赶工,裁剪两天,缝制六天,后整理两天,至少要到十月头上才能发货,比原来要晚二十多天——”
“所以想跟你爸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通融通融,面料钱肯定是我们厂里出,这个合同上的违约金能不能——”老汪厂长五十多岁了,对着十七岁的小年轻低声下气,老脸通通红。
景生的确不懂面料和工艺的事,该怎么处理他也没数,但他立刻觉得不对劲的却是另一件事,张口就问:“现在厂里一共结了多少货款了?”
老汪厂长连连摆手:“面料一出事就停了,我们只收了第一批百分之二十的款,一万二。”
景生心里又有了个不好的预感,钱的事他倒是常听上几耳朵,从下单开始肖为民陆续领了四万八,只要验品检验货结束就付最后一笔尾款。工厂如果只收到一万二,那么肖为民手里就捏着三万六。景生一贯认为人性本恶,经不起考验,看完财务送来的收据底单马上给万春街打电话。
***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斯江吓了一跳,东看西看才发现沙发边上多了一门电话。
“你家电话装好啦?”王璐搁下玻璃杯笑吟吟跟了过来:“太好了,今天回去我要表扬我爸。你家电话号码是多少?”
斯江疑惑地拎起听筒,把电话机上拨号圆盘上方贴着的六位数指给王璐看。
“喂?”
景生不意是斯江接的电话:“——你回家了?谁去接你的?”
“为民爷叔。”
“我爸在家吗?”
“不在。”
景生想了想,却听斯江略带嘲讽地说:“不过你的好朋友王璐班长在,你等一下。”
好朋友这三个字当然是重音,还略停顿了一下。
“顾景生,”王璐接过话筒,笑着对斯江点点头表示谢谢,手指绕着崭新的电话线身体不经意地侧了侧,“我跟你说有条子好办事吧?电话这不就放号装上了吗?嗳,那你今天不去踢球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告诉我———”
不等景生回答,她自己笑得摇了两摇又转向了另一边:“啊呀我戆忒了,我家电话号码换过后还没给过你。啊,你找阿妹听电话?好的好的。”
斯江抱着手臂坐在沙发上正一肚子冷笑,呵呵,担心她早恋?他自己和“好朋友”分享赵佑宁的卷子,一起吃冷饮看电影逛福州路,连外滩情人墙都去过了,还好意思没收她的信,完全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卑鄙无耻!
王璐的笑容戳得斯江眼睛疼,她不情不愿地接回话筒:“有什么事吗?没事挂了。”
不但有事,还是大事,十万火急。斯江挂了电话急匆匆下楼去拿脚踏车。王璐追了下来,硬拉着斯江去弄堂口坐她爸单位的小汽车。斯江毫不犹豫地对顾阿婆编了个理由,跟着王璐往外跑。
景生挂了电话,再直接给香港的南红打电话问这批货该怎么᭙ꪶ 办。
南红在棉纺厂几十年不是白干的,几分钟心里就盘了一笔账,让景生别急,隔半个钟头她再打电话回去。转头她立刻去找成衣厂的经理。
这款风衣的样衣就是在方氏制衣厂里做的,面料商也是她找的本埠厂家,只是工厂出口订单太满挤不进这单,销售部把设计图照片和报价传真给日本和意大利美国的几个大客户,顺利地签了三万件的单子,交货期是明年二月。偏巧厂长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一收到客户订金就早早把面料采购了进来以防万一。当下最好能借厂里的面料给杭州应急,要是方老板肯点头,一船面料运回汕头走不走海关都是一两天的事,汽车一天能到杭州,工厂赶一赶十号就能交货。晚个四五天交货她有信心搞得定熟客,要晚一个月,不只是退钱的问题,顾南红的招牌会垮。
景生心急如焚地等了好一会儿,半个钟头后,却是顾东文的电话先来了。
“肖为民把货款丢了。”顾东文垂眸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痛哭流涕的肖为民,强忍着怒火告诉景生。
斯江脑子里还嗡嗡的,为民爷叔吸毒了?展览会上看过的宣传资料猛然变成身边的现实,实在令人无法接受。
第二百一十五章
“阿哥!东东哥!”肖为民咚咚咚地磕头, 额头红肿了一片:“对勿起,对勿起,我该死, 我怎么还不死——”
转而又涕泪交加地哭道:“我也没办法啊,我也是被骗的, 上了瘾头实在熬不住, 我知道要出事的, 管不住, 我管不住手脚,阿哥, 你剁掉我手指头好伐?左手右手, 随便侬, 阿哥啊, 求求侬帮帮我!给我一条活路吧。”
顾东文让景生先听南红的安排,搁下电话盯着肖为民沉默了良久。他是看着他长大的, 是个可怜孩子, 人不坏, 怎么会突然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他想不出来。赌和毒这两样只要沾上, 人就算完了。
去年在景洪, 凌队说起不少版纳缉毒大队的事, 这个82年才成立的全国首个专业禁毒队伍,全是年轻小伙子, 天天和亡命之徒们打交道,第一个牺牲的战友只有25岁, 被毒贩用铜炮枪打伤了肚子,没跑出去被乱棍打死了。缉毒警拿的工资还不如农场割胶工人, 队里没有国外那种先进的试纸,只能靠观嗅尝以身试毒。队里配备上长江750三轮摩托时,毒贩们开上了吉普车。缉毒警装备上79式冲锋-枪时,毒贩们已经用上□□和凯夫拉避弹衣,就是拿命在博,也没人觉得自己多高尚多了不起,就是得干下去,干了就丢不下手。当时景生听得热血澎湃热泪盈眶,凌队还拍着景生的肩膀让他将来回云南干缉毒警,被顾东文捶了好几拳。
“咦,为民你这是干什么?!”顾阿婆端着菜进来,吓了一跳。斯江赶紧上前接过碗盘。
“起来起来,你先起来说话,老大,你怎么回事,你跑回来,摊头上没人了怎么办?算了算了,关半天也不要紧的,”顾阿婆让斯江下楼端汤,伸手把肖为民拉了起来,“好了,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要这幅样子,头上怎么回事?嗐!真是不像话。来来来,既然人都在,就先吃饭。”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为民啊,来,帮我把筷子调羹摆上。你最近实在太瘦了,是不是太辛苦了?一天到晚地跑来跑去,钱是赚不光的,还是要歇一歇。你那个新处的对象好伐?打算结婚了伐?身体要养好晓得伐,不然你阿爹要不放心的哦。”顾阿婆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跑到窗口探出头去喊:“陈斯好——斯好——宝宝,回来切中饭了啊。”
话音刚落,陈斯好的大头就出现在弄堂口。
“外婆——吾回来了!”再怎么玩从不耽误饭点,陈斯好在这上面比斯南优秀。
一顿饭亏得有顾阿婆和陈斯好祖孙俩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肖为民扒完一碗饭,丢下筷子,跑出去蹲在楼道里又嚎了起来,楼梯木栏杆被他撞得嘭嘭响。
“怎么回事了?”顾阿婆咋舌:“女朋友不要他了?”
斯好想出去偷看几眼,被斯江拉进房间里逼着他午睡。他哪里肯睡,叽叽歪歪地和斯江闹。
***
外头渐渐安静下来。斯好不情不愿地趴在凉席上玩小汽车,斯江站在大衣柜边上侧耳倾听。
“怎么沾上的?”
“我跟小孙去舞厅跳舞,她认的一个阿哥送了包香烟给我,没想到——”
“啪”的一记耳光声吓了斯江一跳。
顾东文压着嗓子问:“上次你给了景生一根烟?!有没有?”
“没,没!阿哥,我怎么敢!我要那么干了我还是个人吗。当时是景生问我香烟到底啥味道你一天要抽一包,我才给了他一根硬牡丹,他就闻了闻——”肖为民红着眼辩解:“阿哥,我要是个黑心的,肯定也先拉你下水是不是?”他这句话一出口,就见顾东文眼神要杀人,赶紧反手抽了自己两耳光。
斯江捂住怦怦乱跳的心,越想越后怕。
“多久了?”
“半年。”
“其他的货款呢?”
“都给厂里了,阿哥你信我,真的,我也不想的!”肖为民哽咽着说道:“我用的都是自己的钱,实在没钱找阿毛他们借了点,我怎么敢动货款!那三笔钱是被他们抢走的,我打不过他们,我没用。小孙说等他们进了货出了手,会连本带利还我五万,她保证了,她说等这笔钱到手就跟我结婚,跟我一起戒毒然后好好过日子,真的,阿哥,她说好月底还的,就差两天了,两天!阿哥——.”
他撩起汗衫给顾东文看,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大片的淤青,背上还有棍棒的痕迹。
“走,先去派出所找警察。”
“不不不,阿哥,不能去,我求求你,警察会把我捉进去的,他们说我现在和他们一样也是出货的人了,抓着就是死,阿哥,我不想死,你帮帮我,我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一分钱工资不要,他们要是不还钱,我赔,我赔给你。三万六,你给我三十年,三十年我肯定还得上,三十年不行五十年——阿哥,你给条活路我。”
顾东文揪住他的衣领晃了晃:“册那,你活得到三十年吗?你这幅鬼样子自己照照镜子!三年你都活不到!”
“我想活的,阿哥,你把我绑在亭子间里,我肯定能戒掉。我真的想重新做个人,不然我早跑了,阿哥,求求你,你相信我啊。”肖为民抱住顾东文的大腿。
斯江默默算了算,她一年省吃俭用能存下七十几块,三万六千块是个什么概念,无法想象,但这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要是景生在,肯定会动手的吧。想到景生在工厂里焦头烂额的情形,周嘉明的信和王璐的炫耀立刻变得微不足道了,她吸了口气,从大床下头拖出黑色旧皮箱。
“阿姐,你干嘛啊?”陈斯好跳下床来。
“没事,你睡你的觉去。”
“阿姐,我肚皮痛!痛色了。”陈斯好抱着肚子趴在床沿上哼唧,拿眼觑斯江:“阿姐,你过来。”
斯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这次不说眉毛痛了?”
“真的真的痛!”斯好滚下脚踏,扑在打开的箱子里头。
“你干嘛啊陈斯好!走开。”斯江掰开他这坨胖肉,把下面的杏花楼月饼盒子拿出来,虽然杯水车薪,但她今年也只存下来五十几块钱,都交给阿舅才对。
斯好麻利地滚去一旁,怯生生地瞄着斯江。
盒子里空荡荡的,一毛钱都没有。
斯江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愤然扭头看向阿弟:“陈斯好?你偷了我的钱?!”
陈斯好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拿的。我没偷。”
“那是我的钱,你不跟我说就拿,就是偷,你竟然敢偷钱?!”斯江丢下月饼盒子,恶向胆边生,揪住斯好啪啪啪三巴掌甩在他屁股上。
陈斯好“哇”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我没偷没偷,我不是小偷,阿姐的就是我的,你不也吃我的绿豆糕嘛?你也没跟我说!”
斯江丢下他,抱着空的月饼盒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斯好竟然会偷钱,天塌了,她这个阿姐怎么当的呀!
在顾东文的审问下,陈斯好抽抽哒哒地招供,弄堂里小旁友们起哄轮流请客,大白兔奶糖盐津枣饼干糕点之类的不稀奇,能拿出钱来去烟纸店请客棒冰雪糕水果糖的才算模子(老大)。有人说斯好爷娘都不在身边,肯定没钱,只能厚脸皮吃白食,他一气之下夸了海口,说要请大家吃生煎馒头小馄饨。他的压岁钱都交给了斯江,那斯江的钱当然也是他的钱,所以他就偷偷拿去请客了,当时急匆匆地一把抓进口袋里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钱,十几个小朋友吃好馄饨生煎居然还剩下很多钱,于是他很大方地连请了三天,现在万春街的萝卜头们都改口叫他老大了。
顾阿婆气得呀,高高举起鸡毛掸子,看着小胖子泪涟涟的委屈模样,硬是抽不下去。顾东文抢过来,压下陈斯好,唰唰唰抽了五六下。
陈斯好在他腿上哭得声嘶力竭,陈斯江在屋里抱着月饼盒哭得伤心欲绝,门外头的肖为民还在撞墙明志。总之是一塌糊涂。
***
顾东文先去找了周善礼,再由周善礼出面联系了市局,第二天就把肖为民和他女朋友小孙都控制了起来,一条从金三角到版纳再进入内陆的毒品贩卖路线露出了端倪,为了不打草惊蛇,肖为民还是继续往返在万春街和华亭路之间,小孙九月初拿了局里给的五千块人民币去找她阿哥,问还能不能入伙出货。虾勾出蟹,小鱼引出大鱼,顺藤摸瓜,九月中,版纳缉毒大队连同民警缴获了大量鸦-片和海-洛-因,全自动步-枪冲锋-枪和子-弹若干,抓获了十多名毒贩。
香港的面料是赵彦鸿九月初亲自押车送去杭州的,收验面料的时候顾东文在工厂和他见了一面。顾东文抽完半包烟劝他们回上海,赵彦鸿笑着摇摇头。
“南红说了,挣到一百万才有脸回来。”
“放屁,钞票是挣不完的。”顾东文啐了他一口:“她现在一年也顶十个万元户了,还不够风光?上海是自家的窝,兄弟姊妹爷娘亲眷,再穷再不发达,也好过在香港当黑户,还有十二年,香港就回归了,你们干什么?让阿大他们三个一直当黑户?”
赵彦鸿低头沉默了片刻:“阿哥,我们老板想得周到,落脚的时候就搞了证明,把我们算成80年9月到香港的,按抵垒政策能拿香港身份,已经排了半年队。现在阿大他们在学堂里也蛮好的——”
此一时,彼一时。顾东文抬头看看青天-白-日,太阳太大,刺得他眼睛发胀。
赵彦鸿平平稳稳的声音还在解释,香港最多的就是广东人潮州人和上海人,上海话在香港还挺管用。阿大他们在学堂里称王称霸,因为香港的小孩大多很瘦小,广东人嘛,个子都不高。老板把他和南红当自己人,南红做自家的私活老板还肯给方便,逢年过节发大红包,还请他们去山上大别墅里吃饭。
当然,他们没去老板的大别墅吃饭,他们一家五口挤在靠近学堂附近的鸽子笼里,十二个平方米放了两套高低床,窗都没有一扇,阿大他们刚进学堂时什么都听不懂,三个胖大小子夜里回到笼子里就哭着说游都要游回黄浦江,这些已经熬过去了的艰辛不值一提。赵彦鸿又笑着说今年他们搬了新家,住在二十几层高楼上面,邻居都是体面人,等挣到大钱了,南红说要在香港买自己的房子,买私房,买下来就永远是自己的了,能留给儿子孙子重孙子,一千年都不变,谁也不能来占他们的房,英国女王都不行。
“香港楼房前几年跌得亲娘都不认识了,好多人跳楼呢,方老板说今年开始又要涨了,让我们趁着房价低赶紧买。”赵彦鸿呵呵笑。方老板还说能借钱给他们,他们那里敢借。
“香港一套房子要几钿?”顾东文问。
这个南红不知道算过多少次了,赵彦鸿怕吓到顾东文,思忖了一下才说:“家里有三个光榔头,将来要结婚的话,不好买得太小,一百个平方米呢有四间房,就够用了,今年买的话八千块港币一个平方米,就是八十万港币,三十几万人民币就够了,等我们拿到身份,还可以找银行贷款买,慢慢还钱给银行就行。”
顾东文把烟掐了:“现在一台桑塔纳也要二十几万,不如买房子。你们自己的日子自己定,不回来就不回来,日子过好就行,不要硬撑知道吗?但是跟银行借钱不好,北武说过,银行贷款利息高。你们还差多少钱我和北武支援一把,以后你们慢慢还给我们一样的。”
赵彦鸿挠挠头,顾东文开饭店挣的那点钱当初也全都给南红了,要再敢拿大舅子的钱,他回去能被南红一剪子阉了。两个大男人推来让去,差点吵了起来。最后老汪厂长小汪经历急吼吼地来拉架,保证工厂日夜加班赶工,尽快交货。
顾东文目送赵彦鸿上了大卡车轰轰轰地远去,轻轻喟叹了一声。
第二百一十六章
高中生活的第一个月, 斯江有点心不在焉,上课的时候经常走神,笔记都记不全。物理第一次测验, 红彤彤的56分挂在名字边上时,她还庆幸比自己预料的分数多了不少, 毕竟看到卷子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脑子出问题了, 除了填空题里的一部分, 其他全不会, 字认识她,她也认识字, 但就是不会, 完全不懂。
“老王上课到底在讲些什么呀?”曾昕哭丧着脸抄周嘉明的物理笔记:“我完全听不懂!”
斯江托腮看向窗外, 沉沉地叹了口气:“你也不懂?我也听不懂。预习真的一点用也没有。”其实物理书她已经预习了一大半了, 只是没做赵佑宁给的卷子,现在的卷子都是王璐帮忙复印的, 每周日的下午, 景生都会把卷子整整齐齐放在餐桌上, 第一次他还很生气地问她为什么不做卷子, 斯江冷言冷语地回了一句不想做, 他就不吭声了, 下一次照旧整整齐齐放好, 再原封不动收走。斯江默默数了数,她和景生已经三天没说话了。不过他肯定无所谓, 反正现在星期天早上有人会去看他踢足球,替他印卷子, 他会请人吃冷饮吃小吃。学校里都传开了,高二(3)班的顾景生和王璐在谈朋友。他们一个是班长兼团委书记, 一个是校队运动员干将国家一级运动员,没人管。
考了62分的老同桌李南推了斯江一把,幽幽地回头看了看后座上的物理课代表周嘉明:“全班会不会只有课代表一个人听得懂?这个卷子他都考91分,他绝对不是人!”
比斯江还少三分的张乐怡拍拍物理书,在太阳下头伸了个懒腰:“烦死了,一句都不讲书本里的东西,发书给我们干什么呢,考的也全都不是书上的,我复习到半夜一点钟屁用都没有。”
班里的同学们基本上都如丧考妣,一小群一小群地聚在一起抱怨物理老师。班级平均分只有47分,年级垫底,虽然年级平均分也只有52分,但老王摸着头顶的地中海一副全在他意料之中的模样,想想就让人很气很冤。
最后一堂课是金工课,又要去做小铁锤,斯江恹恹地收拾好书包,刚要起身却被身后周嘉明戳了戳。
“陈斯江,你那个兴趣课选了哪两个?”
“越剧和烹饪。”
“这么巧,我也是选的这两门。”周嘉明脸上露出抑不住的笑意。
斯江眨了眨眼:“哦,真巧。”巧什么,选课表是从前往后传的,他难道没看她选了什么?
“走了走了,再不走,迟到了当心被锤。”李南瞪了周嘉明一眼,拖着斯江往外跑。
张乐怡一路哈哈地笑,下了楼梯才挽住斯江的手嘀咕道:“周嘉明是越剧班里唯一的男生!”
斯江忍住笑:“越剧也不都是女演员好吗?我外婆就很迷越剧王子赵志刚。”
“你是为了外婆学越剧的?彩衣娱亲啊,可以当第二十五孝了。”李南夸张地竖起大拇指。
“去去去。”斯江拍下她的手:“那你呢?你选越剧班干嘛?”
“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李南一本正经地引吭高歌。
身后传来男生怪里怪气地和声:“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
“哈哈哈哈哈。”
几个男生直接从斯江她们身边的栏杆飞身跃下,稳稳落在地面上,大笑着呼啸而过。
“锤子,锤子,我们来啦——”
斯江的小铁锤才只有个雏形,家里倒是放着景生去年做的那个,打磨得特别好看,长柄上还用红线绑了一段,防止手滑,之前一直搁在斯江书包里,以防再遇到脱衣狂魔。景生当时很严肃地说:“别捶头,容易出人命,捶肋骨,捶露出来的——咳咳,恶心地方。”为了让斯江来得及反应,他还披上军大衣,走近她时突然撩开大衣:“小姑娘?看这里——”可惜斯江每次都笑趴在边上的沙发上,没能有效练习上几回。
嗐,她怎么回事,怎么什么事都会想到臭景生呢,明明下定决心再也不跟他和好的。斯江恶狠狠地下死力折腾手里的锤头。
***
星期四是第一堂烹饪兴趣课,全年级竟然有四十几个同学报名。斯江一进去发现全是熟人,唐泽年林卓宇程璎郭乘奕都在。
“你家也没人做饭?不会吧。”程璎一脸诧异:“你舅舅不是开过饭店?”
“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斯江笑着走到自己的炉灶前面,挺起了胸膛。等她学好烹饪了,就能自己做给自己吃,想吃什么做什么,不要太灵哦,省得看某人的戳气(讨厌)面孔,呵呵,会做饭了不起?
唐泽年和斯江后面的一个男生换了位置,笑道:“斯江你耳濡目染手艺肯定不差,听说烹饪课是每个菜都要考的,你记得念在三年同窗的情分上,到时候帮帮我啊。”
这个斯江可真不敢应承,她实话实说:“我只会烧泡饭煮白石蛋(煮鸡蛋),还会——吃。”
“我比你多会一个:水潽蛋(水波蛋)。”唐泽年笑弯了眼,举了举锅子。
“那你比我厉害,水潽蛋要做得好很难的呀。”斯江转回身也颠了颠锅子的份量,还好,不是铁锅,挺轻的。水潽蛋她也会,水烧开了蛋往里一打就行,就是每次会被景生嫌弃,一锅子的蛋白沫沫潽得到处都是,捞出来的蛋难看得很。
“哎,学校还真下了血本啊。这是怕我们考不上大学没饭吃吧?又做锤子又拿铲子还要练嗓子,太好了,高考没考好直接进车间下厨房去剧团,啧啧啧。”李南举着铲子摆了一个向前进的姿势唱起了军歌:“向前向前向前——仙女,来,快点接上歌词啊。”
斯江无奈地轮起铲子和她的铲子交叉:“我们的队伍向厨房!”
“这两个女同学铲子拿得很稳,很有前途。”戴着厨师帽的师傅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声音洪亮满面红光,一看就在灶上吃得很好。
同学们哄堂大笑,斯江红着脸迅速立正站好,没忘记白了李南一眼。
李南脸皮厚,大声回答:“谢谢师傅,我们在吃的上面肯定很有前途!”
“好,同学们,谢谢你们选了烹饪课。这学期我会教大家十道菜,今天第一道菜我们学做茄汁鹌鹑蛋,因为是第一堂课,我做,你们看,回去后你们自己练习,下周四上课先实操,每人做一份,打完分我们接着学第二道菜。”
斯江第一次知道鹌鹑蛋还能做成甜的,很是好奇,心念一动赶紧举起了手。
“欸,第二排那个拿铲子很稳的女同学,有什么问题?你说。”师傅乐呵呵地道。
斯江脆生生地提问:“请问师傅,您今天做的菜会给我们尝吗?要不然我们回去瞎做不知道味道对不对,考不及格怎么办呀。”
教室里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师傅笑着抬抬手让大家安静:“这是必须的,放心,今天我这里准备了六十个鹌鹑蛋,确保你们至少一人一个,运气好的可以吃两个。”
“陆老师,学校太小气了,至少给我们一人十只!一个两个吃不出味道,还不够塞牙缝的。”林卓宇朝着师傅边上的带班老师高喊。
“好像十只鹌鹑蛋就够你塞牙缝似的!”陆老师一脸不屑:“林卓宇你可是一顿要吃十只茶叶蛋的蛋桶啊,整个静安区有人没听说过吗?看见你,鹌鹑都吓得不敢下蛋了。”
笑声震天中,林蛋桶挠了挠头,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斯江,却被程璎一个白眼吓得赶紧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师傅的操作如行云流水,滑锅,炸鹌鹑蛋,裹茄汁,烫青菜,摆出三盘成品,橙红配碧绿,色香味俱全。
放了学,斯江直接进了万航渡路小菜场去找鹌鹑蛋,不找则已,一找一身汗。鸡蛋有鸭蛋有,就是没有鹌鹑蛋。问卖蛋柜台的阿姨,阿姨摇摇头:“没哦,阿拉勿卖鹌鹑蛋格。(我们不卖鹌鹑蛋的。)”
暮色四合,斯江回到万春街,顾阿婆从厨房间里追出来:“对了囡囡,景生帮侬买了鹌鹑蛋,说你上课要用?你们上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课,怎么要用鹌鹑蛋啊?”
斯江一愣,奔进厨房,台子上不但放着一小袋鹌鹑蛋,还有一瓶茄汁一袋青菜。
“哦,我选了那个烹饪课,下个礼拜要考茄汁鹌鹑蛋这个菜。所以要在家里先烧一遍,很好吃的外婆,等我做好你一定要尝尝啊。”斯江抱住外婆的胳膊:“我还学了滑锅和勾芡呢,我们那个师傅可厉害了,是一级厨师呢。我现在是一级厨师的徒弟了哦。”
顾阿婆笑着摇头:“你好好读书就行了,学什么烧菜啊,家里这么多人会烧还不够啊。你阿哥什么不会,你还要浪费这个时间,切,不灵不灵。”
“谁说的啊,我以后肯定比他烧得好,外婆!我灵的我灵的。”斯江不依了。
旁边淋浴间的门开了,景生端着脸盆走了出来,淡淡地看了斯江一眼,出去了,外头水龙头哗哗响了起来。
斯江无端气馁,撅了撅嘴,哼,死样怪气的,偷听她和外婆说话。她背起书包咚咚咚上了楼。
“陈斯好!怎么还在看电视?去抹桌子,准备吃晚饭。你今天掸灰掸了没?十样家务做完没有?”
“做完了做完了!阿哥已经帮我划掉两毛钱了!”陈斯好一骨碌从躺椅上爬起来,把电话机旁边的小本子现给斯江看:“我还欠你四十九块六毛。”
“嗯。”斯江拍拍他的肉屁股:“下次必须等我回来算账啊,我是你的债主,不是别人,懂不懂?”
陈斯好慢悠悠下楼梯:“你们女生真烦,一会儿跟人好,一会儿不跟人好,什么别人别人啊。阿哥又不是别人。”
他走到厨房门口,又多迈了两步出了大门,走到正低头洗衣服的景生身边,拍了拍他湿漉漉的手臂,叹了口气:“阿哥,侬覅难过啊(你不要难过),侬是顶顶好格阿哥,阿拉两噶头勿睬伊了好伐?(你是最最好的哥哥,我们两个人不理她了好不好?)”
景生手一抬,水连着肥皂泡飞了斯好一脸。
“拿碗筷去,听侬阿姐格闲话,记牢了(听你姐的话,记住了)。”景生曲起腿,在斯好屁股上轻轻顶了一下。
陈斯好摸摸脸摸摸屁股,愤愤然进了厨房找外婆告状结盟去了。
夜里十一点钟,蚊虫围着路灯嗡嗡嗡打转,和鹌鹑蛋的蛋壳战斗了十分钟的斯江崩溃了。三十只鹌鹑蛋,完好无损剥出来的不到五个,剩下的不是蛋白破了就是蛋黄漏了,和师傅盘子里好像不属于同一品种。为什么呢?她煮完蛋明明也移到冷水里了啊,怎么就是这么难剥!师傅太坏了,他根本没说这道菜最难的地方原来是剥蛋壳…
第二百一十七章
坐在灶披间的小矮凳上, 吃了五个破破烂烂的鹌鹑蛋后,斯江已经一嘴的鹌鹑味,难以想象林卓宇是怎么吃得下十只茶叶蛋的, 不知道会不会吃出鸡屎味。
听到楼梯咚咚响,斯江赶紧喝了一大口水咽下蛋黄, 把盘子里的蛋壳蛋白蛋黄混合体倒掉, 迅速拿过纱罩盖住面前的碗, 转身端起灶台上的钢宗镬子往外走, 来的果然是景生。
“烧好了伐?”景生看看灶台上,不像起过油锅的样子。
“没。”斯江也不看他, 径直出门拧开水龙头。
景生一眼就看见垃圾桶里惨不忍睹的鹌鹑蛋尸体, 挑了挑眉, 扭头看向窗外。这人墙上的灯也不开, 不知道洗不洗得干净,她的脸背着路灯, 隐在昏暗里, 模糊中也看得出抿紧了唇。三封信导致的嫌隙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偏她还像小时候那样, 生起气来就当他是空气, 跟她说话偶尔也应一两个字, 眼睛是绝不看你一眼的, 再低声下气讨好也没用。明明看上去是个大人,其实还是小孩子, 哄都哄不好,不哄更糟糕。景生掀开纱罩, 轻轻叹了口气,他特地跑去长寿路菜场买的, 先前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帮她煮好剥好,果然……
“礼拜天我就还你三十只鹌鹑蛋,”斯江板着脸进来,“谢谢侬。”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斯江心想自己虽然不打算原谅景生,但不能白欠他人情,一桩归一桩,对人不对事。
景生随手拈起一只蛋放进嘴里:“那这些怎么办?”
“明天当早饭,我吃。”钢宗镬子和搪瓷缸子嗙嗙香亲了两记᭙ꪶ 。
“起油锅吧,试试茄汁鹌鹑蛋,再晚两天你肯定会忘了怎么做。”景生把炒锅架起,生火。
斯江一怔:“蛋都剥坏了。”
“反正是你自己吃有什么关系。”景生推开来,把灶前大厨的位置让给她:“第一步是什么?”
“啊?!”斯江手忙脚乱看着烧热的锅里已经开始冒烟:“滑、滑锅!油,油呢?”
“这里。”
斯江倒了油,返身去案板台上找自己的烹饪笔记小本本。
“油温好了,还要滑一次锅,只需要刚才的一半油。等等,我这锅油要倒到——”
“这里。”景生已经拿了一个大茶缸出来放在了锅子边上:“记得缸子不能有水,会炸。”
离缸子五十公分远,斯江双手持锅,小心翼翼地把热油倒了进去,没炸,刚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一条围裙从天而降。
景生顺手替她系了个蝴蝶结:“别动。”
斯江僵在原地,手里的炒锅跟着心跳毫无规律地抖了好几下,两滴油落在灶台上,灯泡下面油汪汪的。
“倒油。”
斯江默默地看着锅里,油面很快漾开了波纹。
“好了。”
小半锅油颤巍巍地又进了刚才的缸子里。沥水用的大漏勺被轻轻放到了灶台边的大碗上,卖相难看的鹌鹑蛋一个挤着一个很是塞古(可怜)。
“要不再等十分钟,蛋上好像还有点水。”
“没事,可以的。”斯江抖了抖漏勺,没看见哪儿有水,再起油锅,鹌鹑蛋顺着锅边滑下去,她碗还没搁稳,锅里噼里啪啦一连串跟放鞭炮似的,顿时脸上手上火辣辣地疼。
“嗷嗷嗷嗷!”斯江丢下漏勺捂住脸猛地一转身,撞在景生肩膀上,她啊呜一声蹲了下去,嘶嘶吸气。
景生眼明手快地盖上锅盖,关了火,一把拉起斯江:“快用冷水多冲冲,起泡了疼死你,让你再等十分钟,非不听,吃苦头了吧?”
“你凶什么凶啊,我已经疼死了!”斯江呜呜地叫,甩开他的手:“疼死了也不关你的事。”
景生无语地看着她一摇一摇的马尾辫。
锅里乒铃乓啷的声音终于歇了,斯江抱着膝盖坐在小矮凳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帮你看一下。”
“覅。”
“擦点牙膏吧。”
“覅。”
“还疼得厉害吗?”
“不用你管。”
景生斜睨了她一眼:“信已经给你了,气也生了一个月了,好了吧?”
斯江冷笑了两声,索性站起身准备上楼睡觉。
“喂——陈斯江!”
斯江停在灶披间门口,头也不回:“干嘛?”
“是你到底要干嘛?为了一个小学同学,为了几封信,就要跟家里人闹成这幅样子,有意思吗?”景生还想问这个叫周嘉明的就这么重要吗?
斯江霍地转过身,眼里燃着两团火:“顾景生,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什么?你说。”
斯江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忽然嗤笑道:“你连我气你什么都不懂,我有什么好跟你说的。你不过是我表哥而已,你不过只当我是你嬢嬢的女儿而已。我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人,有什么事都跟你说,是我自己戆。我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的事我也不会管的!你放心,你请女朋友吃冷饮压马路看电影,我可不会跟舅舅告状,学校里传来传去的那些话,也跟我没一点关系。呵。”
楼梯愤怒地咚咚一阵响。景生静静地看着门口的一团光晕。
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人,什么事都跟他说。他不也是这样对她的吗,什么女朋友,什么压马路看电影,他就请过王璐一根奶油雪糕,中冰砖都没舍得买,每次踢完球王璐要请球队去看电影,请三次他撇不过队长他们的面子去过一次而已。又有什么话在学校传来传去了……
第二天早上,橙红碧绿的茄汁鹌鹑蛋出现在餐桌上,鹌鹑蛋被茄汁包裹着,酸甜之下,是虎皮的脆香,再是蛋黄的浓香,和茄汁合为一体。陈斯好一口气吃了十几个才想起“别人”来:“阿姐,你怎么不吃啊?阿哥呢?阿哥怎么还不来?”
斯江搁下筷子:“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顾东文和顾阿婆对视一眼,看向阁楼。
景生拎着书包下楼,客堂间里已经没了斯江的身影。
“哎哟,真是冤家。”顾阿婆叹了口气:“景生啊,你是阿哥,又是男小伟(男孩),要让让斯江的呀。”
陈斯好一嘴茄汁,不服气地抬起头来:“男女平等!”
“喂,顾景生,你怎么早饭也不吃啊?”
“我灶台上吃过了。”
景生的脚踏车在弹格路上一跳一跳的,飞快地冲出万春街,却只看见斯江上了公交车的背影。
***
“国庆节高二他们组织去大观园玩,我们也去吧?”李南身在团委,得到的都是一手消息。
斯江摇头,她刚开始上托福班,觉得自己比起唐泽年李南他们差得太远了,趁着假期想好好补一补,另外赵佑宁也说好要回康家桥,约好来帮她补物理。
“四班也去的,老唐等会儿肯定要来邀请你。”李南伸了个懒腰:“要命哦,我剥鹌鹑蛋剥得来手都抖了,师傅太坏了,说什么第一堂课教个最简单的菜,这是给我们下马威吧。”
“你也剥不好?”斯江叹了口气,想到景生,又叹了口气。
后边传来周嘉明的声音:“咳咳,其实剥蛋壳很简单的——”
前面一排的四个女生霍然回头瞪着他。
周嘉明往后缩了缩,坐坐正:“煮蛋的时候水里放点盐,水的浮力会变大,蛋浮在水里不会沉在水底,受热更均匀,也能避免碰撞,还能去腥。”
瞪着他的四双眼睛立刻流露出了钦佩之色。
“不愧是物理课代表啊,学以致用,佩服佩服。”斯江立刻掏出烹饪小笔记认真记录。
周嘉明松了一口气,脸上火辣辣地发烫:“等水开了,煮上五分钟,再把蛋移到冰水里,直接端着锅子剧烈摇晃,蛋壳大部分会自动脱落,不脱落的也很容易剥,放心,蛋不会破的。就是——就是——”
“什么?”斯江好奇地问。
“就是家里最好要有冰箱,能先冰上一大碗冰水。”
“你们在开什么小会呢?”唐泽年笑着敲了敲斯江的课桌。
斯江转回身,摊开笔记本:“要不要抄作业?周嘉明的煮蛋秘诀。”
“哈哈哈哈。”唐泽年大笑起来:“周嘉明很厉害啊。我再提供一个方法要不要?”
斯江和李南面面相觑,不会吧,她们女生在烹饪上还输给男生?耻辱!
“还是个受热均匀的问题,其实隔水蒸就可以了,不用冰水,普通冷水一激就很容易剥。你们回去试试。剥不好我请你们吃牛肉煎包或者静安寺的素面。”
“说话算数啊老唐。”李南纳闷了:“你们男生太没意思了,好好的学烧菜,被你们搞成了数理化题目,没劲没劲。”
“烹饪说到底应该算是化学科目吧。”唐泽年笑着问斯江:“国庆节你们班有活动吗?今年还看灯?”
李南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招招手。唐泽年撑在斯江课桌上侧耳倾听。
“别提了,我们班那个任新友当了班长后拽得二五八万的,我们不想跟他一路,就我们几个熟人自己去外滩,你来不来?”
唐泽年头一偏,看着斯江笑:“你去吗?”
斯江往椅背上不自然地靠了靠,垂眸点点头:“嗯。”这人的脸怎么突然就离得这么近,吓了她一跳。好吧,唐泽年的确挺帅的。
李南得意地笑着朝唐泽年做了个鬼脸:“那老地方老辰光集合啊。对了,你别叫林卓宇,你要叫他我们就各走各路。”
唐泽年直起身,从校裤口袋里掏出一叠子门票给李南:“团委发的大观园门票,这是分给你们班的十张,没事就一起去吧,听说差不多全部造完了。《红楼梦》电视电影都要在那边拍呢。”
斯江刚抬起眼,就见唐泽年对着她笑道:“你一定要来,这次我们团委负责接待美国华盛顿的一个中学生访问团,没有专业翻译,需要我们自己上,是个特别好的口语锻炼机会。”
斯江:“???!!!好的。”
真没法拒绝啊,真是特别好的锻炼机会。
高二(3)班教室外的走廊里,景生毫不犹豫地回绝了王璐的邀请,理由很简单,家里要有人做饭,摊位要有人帮手。前几天他就听到斯江电话里和赵佑宁约了补习物理,最主要的他要再和王璐一起去大观园,还不知道要被她说成什么样。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一年一度的国庆节看灯活动, 因为斯江这届升高中,初中同学小学同学兴起了浓浓的怀旧情,重新组合的新同学也热情满满, 静安公园门口人满为患,放眼望去全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灯影倒映在她们眼里, 璀璨绚丽。
少年们脸上的稚气将脱未脱, 配上强行老成的表情, 若是一个两个在公交车或是街上,很明显地格格不入, 但聚集在一起时就成了“青春”的代名词。他们高谈阔论着戈尔巴乔夫上台对世界格局的影响, 百万大裁军是否会导致我国国防力度的削弱, 女足的成立是不是代表国家已经放弃了男足, 日本首相首次参拜靖国神社是否意味着中日关系转冷。每个人都投入其中,或慷慨激昂, 或讽刺抨击, 好像他们一毕业就能成为决定地球怎么转的一员, 世界兴亡匹夫有责。
少女们的世界没有那么广阔, 她们关心翁美玲的自杀远远多过华罗庚的去世, 不久以前高一(2)班第一个教师节引发的风波, 再次被拿出来讨论咀嚼回味。
“老高当时那个夜壶面孔哦——”李南哈哈哈笑得直打跌:“可惜没照相机拍下来。不过何宏伟也真是的, 他尴尬啥啊,还对老高道歉。而且老高肯定不觉得他是道歉, 反而会认为他在炫耀。毕竟他身为我们班主任竟然没收到礼物哈哈哈哈。”
斯江摇头:“是有点不巧,肯定会尴尬吧。高老师心眼本来就很小, 但何宏伟只不过来拿一下教师节礼物,他给我们看了半个月脸色真的没必要。”
郭乘奕有点歉然:“其实应该请何宏伟来我们班上拿礼物的, 我们班也有六个老(2)班的。而且我们常胖胖人特别好,肯定不介意。我们也就送了她一张贺卡。”
“一边是三年的师生情,一边才刚认识了一个月,有什么好比较的嘛。”斯江对现任班主任高老师实在喜欢不起来。
曾昕没参加老初三(2)班的教师节活动,作为旁观者,客观地评价:“我能理解老高的心情,先别骂我,你们想想,这可是第一个教师节,而且你们凑份子去买洋酒搞得轰轰烈烈的,老高肯定以为你们是送给他的,所以才会兴致勃勃地赶过来。结果只收到一张贺卡,你们初三(2)班所有直升高中的同学全都跑到他班上,隆重地请来何宏伟,送了那么贵的一瓶洋酒,老高面子真的被踩在地上了,绝对要犯毛腔(发脾气)的,除非他不是男人。”
大家哄堂大笑,转而笑骂都是林卓宇出的鬼点子。
虽然李南警告了唐泽年,唐泽年也的确没叫林卓宇,但林卓宇自己和一帮要好的弟兄如约而至,面当面,谁也不好意思板面孔,依然和和睦睦亲亲热热笑骂自如。
林卓宇从男生堆里回过头来:“你们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呢?”
“我,我骂你了,哪能?”李南指桑骂槐:“人家都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你们这帮老(2)班的狗东西,竟然只想着旧爱,简直不识相!”
程璎笑着拍手:“骂得好骂得妙,骨头轻的人就得多骂骂。”
林卓宇潇洒地掏掏耳朵,嬉笑道:“没听见啊,咦,南瓜,你人胖了一圈,怎么声音反而小了好多?体虚无力?怪不得你肺活量测试没通过,来来来,阿哥帮你练练,再骂,骂大声点。”
斯江笑着踢了李南一脚,李南也被林卓宇的厚脸皮逗得没法子,不再理他,勾着斯江去买大气球。
“陈斯江,别买了,我正好家里多拿了一个,这个给你。”周嘉明递给斯江一个硕大无比的粉红色气球。
任新友挤了过来:“陈斯江,李南,周嘉明,我们大家一起走吧,肯定不会走散,我们每人发一个大红色的气球,高一(2)班红色兵团,到时候在外滩走个正步,帅!”
李南瞠目结舌:“你知道今晚外滩会有多挤吗?脚都不一定能着地,你还走正步?老任,你老是说,你是不是第一次去外滩看灯啊?”
任新友涨红了脸,嗫嚅道:“嗯,以前忙着学习打球——”
斯江无意让他难堪,看见任新友她就会想起周善礼,还挺有亲切感的:“谢谢班长,不过不用啦,我还要等几个小学同学一起走的。你们归你们玩吧。兰兰——楚楚!这边,快过来挑气球!”
旧友重见,斯江、周嘉明曾昕等人和吴茗兰她们一番亲热说笑打闹。任新友默默在旁边站了片刻,转身走了。
张乐怡戳了戳斯江的腰:“啧啧啧,你背了多少桃花债啊,不过都是烂桃花。请好好看看我们老唐啊,千帆过尽方知世间始终他好,老唐来了来了,哇——!”
女生们一片尖叫声响起。
唐泽年手里拽着一串气球,里面黄色一圈,外面红色一圈,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心型立体气球。
“当心当心,别戳,会爆!”唐泽年把手举高,避开李南和张乐怡的魔爪:“下午内圈爆了三个,重新粘很难。”
“啊呀,Broke your heart!太残忍了。”李南把斯江推向前:“这是对祖国妈妈最深沉的爱,必须我们校花来拿。仙女,我们都跟着你走,这下太显眼了,绝对丢不了。”
斯江第一次看见这么特别的气球,有点忐忑:“万一爆掉了怎么办?”
张乐怡哈哈笑:“死在美女手里,死得其所,气球肯定含笑九泉,啊,呸呸呸,童言无忌,我怎么被李南传染了啊。”
唐泽年把气球绳在斯江手腕上打了个结,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堆气球:“没事,后备队时刻准备着,你只管举牌领队就行。这届运动会,你们班肯定还是你举牌吧?”
“我们老高希望班级充满阳刚之气,应该会让班长举牌。”斯江笑着动了动手腕,心型气球组合在空中荡了荡。
不远处的景生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大气球,和往年一样普普通通的红色气球,突然觉得这么一大群人花一整夜的时间在十几万人中来回挤几十里路,一点意义都没有。
高二(3)班的不少同学朝他招手,王璐笑着跑了过来。
景生手一松,气球随风飘去,半空中碰到电线炸开来,出师未捷球先死。
吴茗兰碰了碰斯江:“你阿哥,他好像要走了欸?”
斯江转身看去,景生正推着自行车往人潮外而去,身边跟着一个女生,看背影应该是王璐。
“嗯。”斯江淡淡地应了一声,回过头来换上了灿烂的笑脸:“同学们,走!向外滩前进——!”
“欸?那个是你阿哥的女朋友吗?”吴茗兰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曾昕笑着扯着她往前拉:“对对对,你死心吧,那是我们高中部的金童玉女,他女朋友和他同班,还是团委书记,而且家庭条件特别好,爸爸妈妈爷爷伯伯好像都是当官的。”
吴茗兰红着脸啐了她一口:“呸,什么死心不死心的,你瞎三话四什么呢,我就是觉得男生好像都是有了女朋友就不理自家妹妹了,挺没意思的。”
是啊,是挺没意思的。斯江低头失落了一秒钟,继续昂首挺胸地往前走。
“当心。”唐泽年一把搂住她肩膀往边上带了一步,让过两个横冲直撞的小孩子。
身后一片嬉笑。
“哇,英雄救美。”
“似曾相识的画面,让我想一想那本小说里出现过的啊——”
斯江赧然道谢。
唐泽年笑着和她并肩前行:“保护爱国‘心’,人人有责。”
很可惜,走到四川中路,心型气球组合难以抵挡人潮拥挤,高的心无恙,低的心破了一半,唐泽年被挤得连手都拿不出来,更别说吹气球补充了。大家笑得东倒西歪,人潮汹涌中声嘶力竭地高唱:“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心中一样亲……我的中国心!”
“保护我们的中国心啊!”
“等等我,等等我,你们慢点——”
“我的鞋子掉了——”
“老唐,你这见色忘义的狗东西——”
***
比起市中心的人山人海灯火辉煌,万春街的夜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初秋的夜风微凉,马路两边乘风凉的人少了许多,蚊虫也少了,连着路灯的光晕都少了苦夏的烦躁,柔和了许多。
景生无奈地停下脚:“王璐,你回去吧,以后也别来看我们踢球请我们看电影了。”
王璐笑着看向他:“你干嘛老是赶我走?”她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这么走走,都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景生沉吟了片刻,拎了拎车龙头,看向远处弄堂里昏黄的人影:“对不起,我有喜欢的女生了。”
王璐呆了呆:“什么?”
景生抿了抿唇,低下头:“我有喜欢的女生了。”
“谁?!你喜欢谁了?什么时候?”王璐完全反应不过来,她几乎每天的视线都跟随着顾景生,顾景生说他有喜欢的女生?不可能啊。他和女生都不来往的。
景生唇角扯了扯:“我先回去了。”
“顾景生!”王璐一把扯住他的衬衫,眼圈红了:“你得告诉我你喜欢谁了——她喜欢你吗?”怎么可能有女生不喜欢顾景生呢,他是任谁看一眼就会掉进去的男生啊,可谁都没有她喜欢他喜欢得那么深,明明他们已经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人,他为了她连腿都不要了。他只是比较内向比较敏感比较不善言辞,他缺的她都有…….
王璐对着沉默不语的景生,终于委屈的眼泪决堤而出:“你必须说!必须告诉我!”
景生轻轻拉出自己的衣角,平静地看着王璐:“她和你不熟,你不用知道她是谁。她不喜欢我,她——已经有喜欢的男生了。”脱口而出话是假的,苦涩却是真的,比景生自己想像中的苦还要苦很多倍。
王璐试图透过泪水读懂景生眼里的惆怅和失落,他和她是一样的人,他们都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她不喜欢你,那你就不要喜欢她呀,”王璐哽咽着摇头,却没有疏忽关键的信息:“和我不熟?是我们学校的,不是我们班的对不对?”
景生跨上自行车:“对不起,再见。”
“顾景生!”
“顾景生——你跟我说清楚,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喜欢她?
人和车消失在弄堂深处,只剩下一个无望而伤心的十七岁少女静静站在路灯下,无法理解自己喜欢的少年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却去喜欢另一个不喜欢他的女孩。她流过的眼泪,祈祷过的愿望,欣喜若狂过的细微细节,疯狂跳动过的心脏,原来毫无意义。
第二百一十九章
第二百一十九章
弄堂里的人大多出门看灯了, 两边乘风凉的竹躺椅小矮凳寥寥无几。路灯不规律地坏掉了一小半,狭长的支弄里忽明忽暗。
脚踏车的轮胎在弹格路上急速颤动着,却不及景生的心跳频率快。有一股陌生的情绪从他胸腔往外涌动, 迫不及待地要喷薄而出,甚至近似于恐惧, 以至于皮肤在温和的夜风里颤栗, 汗毛直竖, 头皮发麻。
甚至接近生死一线的那个感觉。景生忍不住揪响了铃铛, 清脆的叮铃铃声散发到两侧的砖墙上,被无声地吸收了。他一路不停地按, 直到终于逃离了刚才差点窒息的紧张。
他有了喜欢的女生。
这是一句假话, 礼貌的不失体面的推托之词。
她不喜欢我, 她已经有喜欢的男生了。
这却是一句真话。说出这句话时, 他脑子里浮现的就是斯江和唐泽年并肩而立笑看抬头看那颗“心”的样子,酸涩苦楚像缝衣针立刻把心脏戳穿。
景生被自己吓到了。一个假的借口为什么会结出真实的果子, 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他以为的假, 其实也是真的。但这是所有人都不允许的真, 包括他自己, 他根本不敢想像这个假设后面会发生什么, 但不敢想, 还是会去想,只是想一想, 就有喘不上气的感觉。又痛苦又带着沉重的犯罪感,然而还裹挟着隐秘的快活。
他深呼吸了几下, 低头把脚踏车锁好,默默拧开水龙头。冷水扑在脸上, 景生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想要把自己打醒。
“喂——撒宁勒用水?关忒关忒!吾没水了!(谁在用水?关掉关掉,我没水了)”洗澡间里传来顾东文的哇哇大叫。
景生默默地又撩了几把水,连头发都浇湿了,才拧上水龙头应了一声:“是我。”
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了他的回答。
***
楼上电视机屏幕上咿咿呀呀唱着越剧《追鱼》,顾阿婆睡在躺椅上,身上搭了一件白褂子,轻轻打着呼噜。
“嘘,外婆看电视看了睡着了。”陈斯好轻轻放下手里的纱罩,擦擦油嘴企图消灭自己刚偷吃了两个鸡腿的证据,胖肉一堆顺溜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他朝景生身后看了两看:“咦?阿姐呢?”
“去外滩看灯了。”
“阿哥你怎么不一道啊?”陈斯好跟着景生蹑手蹑脚地爬上阁楼,喘了两口气:“你们还没好啊?”
景生摸了摸他的大头,斯好一头软卷毛很服帖,比斯南炸开的乱毛好摸很多。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乱问。你不懂。”
“我懂的,我不要太懂哦!”陈斯好不服气,大眼睛乌溜溜转了两圈,神秘兮兮地告诉景生:“上次你女朋友来找你,跟阿姐穿了一样的裙子,是你带她去买的对伐?阿姐气死了,所以才不睬你了。”
“她气嘛要气的,不过你女朋友家的小汽车她还是要坐的。啧啧啧。”斯好拨弄着景生书桌下的足球叹气:“我也想坐你女朋友家的小汽车,她都不带我坐,小气鬼!”
“我女朋友?”景生一怔,蹲下身问:“什么时候来的?”
“你去杭州的时候啊。她还带了进口的巧克力来,说是友谊商店才有得卖,要用什么桥买。”
景生猛地站起身,吓了斯好一跳。
“阿哥?”
景生回过神来,捏住小胖子的脸:“我怎么没看见巧克力?”
陈斯好苦着脸招供:“热、热死了,化了——我就吃掉了——”
“就你流大鼻血那次?阿奶说你是吃巧克力吃出来的?”
“嗯嗯嗯。”陈斯好揉了揉自己的腮肉,龇牙咧嘴地喊疼:“阿哥,到底要什么桥才能去买?真的好吃,等我下次生日你买给我好不好?”
“不是桥,是侨汇券。小戆徒,你不能吃甜的,忘了?”景生三步并两步跳下阁楼。
“阿哥,阿哥,你扶扶我,我下不去了。”陈斯好趴在楼梯口,不敢往下伸脚。
顾阿婆被他们吵醒了,慢悠悠地扶着躺椅站了起来:“吵吵吵,吵死了。宝宝你怎么又爬阁楼上头去?又忘记你小时候滚下来哭半天了?你别动别动,阿婆来扶你。”
“景生?景生?斯江呢?欸,怎么又跑了真是。”
顾东文一边擦头发一边回头喊,喊了个空气。他嘀咕了两句,去拿紫砂茶壶,忽地抬头问:“陈斯好,你是不是偷吃鸡腿了?”
“没呀。”斯好又抹了抹嘴,不油。
顾东文又好气又好笑地掀开网罩,把两根鸡骨头拿起来敲了敲陈斯好的头:“你就知道吃肉!骨头呢?骨头自己跑出来啦?”
斯好抱着头嘤嘤嘤:“伊私噶跑出来,关吾啥事体呀?(它自己跑出来,关我什么事?)”
***
脚踏车飞快地掠过万航渡路南京西路,景生从西藏路右拐,到了金陵路慢了下来,停在了路口。斯江她们会从金陵路往回走,还是延安路或是北京路?
景生有点吃不准,他喘了几口气,撩起衬衫下摆擦了擦满脸的汗,绷紧的大腿肌肉骤然松懈下来,脑子里绷紧的弦也跟着突然松了。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曾经发生过,莫名很熟悉,包括他现在的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包括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似乎都发生过,但结果是怎样的,他完全想不起来。
他这么戆呵呵地冲出来,当然是要找斯江。找到了以后呢?他要干嘛?
告诉她王璐不是自己的女朋友?说他没有带她去买那条裙子?说谁穿也没有她穿着好看?还是说她也没告诉他王璐来家里找他,两人扯平了?又或者让她丢下唐泽年他们,跟他回家?
哪一样都很蠢很可笑。被六岁的小东西说了那两句话,他怎么就以为……
十七岁的少年,静静停在红绿灯下,绿灯变红灯,红灯又变成绿灯,绿灯又变成红灯,公交车的喇叭声时大时小,云层低低的映着霓虹的颜色,再上方的天色原来不是黑的,是那种苍茫茫的灰蓝。
顾景生的眼睛酸胀得发疼,突然想起姆妈曾经说过的话:
“反正我想对他好,他也想对我好,不管人家怎么说,不管能好几天,哪怕只能好一天,也好,够本了。”
难的原来不是人家背后说什么,也不是一天一个月一年,甚至也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我喜欢你,你正好也喜欢我。
景生掉了个头,沿着长乐路往西骑,最后索性下了车,在上街沿推着慢慢走。他努力认真地观察着每一个门洞,每一扇窗户,那后面的每一个人,谁没有一个故事?与人说,或者无法与人说,几年,几十年,一本本故事书叠在了一寸寸的楼板上,悄无声息,没人记录,很快被人忘记。也许他今夜这无法言表的心情,也会一分分渗入万春街的弹格路里,很快连他自己都不再记得。
一家烟纸店门口,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在路灯下趴在小矮凳上做功课,一边做一边哭,哭诉爷娘不许她去看灯。里头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喝骂声:“看看看,看侬只头,数学考了三十二分,侬是猪猡伐?噶简单格题目都做勿来,跟拿娘一式一样是只戆徒!册拿娘格咚菜…(看你个头,数学考了三十二分,你是猪吗?这么简单的题目都做不来,跟你妈一模一样是个笨蛋,沪骂略)”
景生看了看小姑娘,见她头都快掉在本子上,把路灯那点子光挡得严严实实,黑漆漆的纸面上不知道她分不分得清加减乘除。
烟纸店的楼上传来乒铃乓啷的声响,掺杂着女人的哭喊声。景生停下脚,烟纸店左边是一家门框发黑的小饭店,大门紧闭。右边是一户门洞,红色木头门上挂着七八只破破烂烂的信箱,明显是“七十二家房客”的格式。三五个老头老太坐在上街沿轧山河(聊天),对隔壁人家的哭声骂声响声视若无睹。
“砰”地一声巨响,咚咚咚,似乎有人从楼梯上滚落袭来。老头老太抬起头看看,摇摇头继续轧山河。
景生把脚踏车锁了,敲了敲烟纸店的玻璃柜台:“有宁伐?(有人吗?)老板?有宁伐?”
路灯下的小姑娘回过头来,犹豫着是继续做功课呢还是招呼客人。
“阿拉爷勒打阿拉娘——(我爸在打我妈)”
景生留意到小姑娘面孔上一个未消的巴掌印,不由得拧起了眉头抿紧了唇。
柜台里头的一道窄门吱呀开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妇女拢了拢头发,低头走了出来:“有宁格,要买啥?(有人的,要买什么?)”
透过她身后那道门,景生只看见一双细瘦的男人腿,趿拉着拖鞋上了楼梯。
“要撒?(要什么?)”女人不自在地翻了翻玻璃柜台上半旧的账本。
景生看到她额角慢慢流下一道血。
“侬头浪破了。”(你头上破了)
“哦。没事没事。”女人迅速弯腰从下面捞出一块布头,捂在头上。
“姆妈?”小姑娘跑了过来,仰头看着姆妈:“你拿的是揩布!”
“快点去做题目,当心拿爷请侬切桑活。(当心你爸打你)”
小姑娘嗫嚅了两句,看了眼景生才不情不愿地走开了。
楼梯咚咚响,门后又出现了男人的腿,还有他骂骂咧咧的声音。女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回头看了看,把捂着额头的揩布塞进柜台,朝景生勉强笑了笑:“买点啥?”
景生看了看乱七八糟的货架:“谢谢,一包软牡丹。”
“五角洋钿一包。”
“再拿一盒火柴。”
“一角。”
景生拆出一根烟,靠着柜台点着了,吸了一口,直接从嘴里吐出一口烟气。
女人看了看景生,默不作声地转身进了窄门。
烟静静地在景生手指间燃尽了,他又抽出一根点上。
一包烟点完,没再听见男人打女人的声音。景生把最后一个烟头丢进垃圾桶里,掏出脚踏车钥匙去开锁。
长乐路上已经有不少从外滩走回来的人,很是闹忙。脚踏车踏不快。景生转上瑞金路后加快了速度,今晚他做了两件戆事,花了六角钱,换成顾东文,他会不会冲进去把那个瘦不拉几的男人拎出来打一顿?应该也不会。景生心想六角洋钿花得不冤。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狠劲,他咬咬牙,心想反正做了两件戆事,再多做一件也没什么大不了。
***
斯江她们是十一点半才走回静安公园的,照着旧例一群老同学结伴去吃豆腐花,没见到卖豆腐花的摊头,却见到坐在脚踏车后座上的景生。
“这里现在不允许摆摊了。”景生站了起来。
周嘉明挠挠头:“啊?我很久没来了,都不知道——”
斯江看看景生周围,没见到王璐。
李南笑嘻嘻地问:“阿哥,侬女朋友呢?”
“我没女朋友,不要瞎说。”
斯江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踩了好多脚印的球鞋,没作声。
嘻嘻哈哈中,众人挥手道别。
夜风拂过,斯江捋了捋松散的鬓发,不自在的看向景生。
“上车。”景生跨上车,朝她点点头。
脚踏车穿过胶州路,路灯下两个车轮的车条影子在马路上一圈又一圈地旋转,不知疲倦,上面两个人影隔着一段距离微微起伏。
“对不起。”红绿灯路口,景生捏下刹车,伸出腿撑住地面。
第二百二十章
第二百二十章
“什么?”
斯江回过神来, 疑心刚才自己听错了。
“对不起,周嘉明那个信的事,是我不对。”景生侧过身, 低头看向后座山的斯江。
路灯在夜色里把他的侧脸分成明暗两半,犹如山峦起伏, 明处温柔, 闪着光, 暗处宁静, 极沉厚,眼里还有一个星空, 浩瀚, 璀璨。
斯江怔怔地看着景生。
“对不起。”
景生又说了一遍, 似乎要确认她这次真的听清楚了, 才回过头去。
“绿灯了,坐稳了。”
他的背微弓, 白色衬衫在路灯下那种很温柔的淡金色, 细密的发脚因为出汗微湿, 随着他身体的起伏反射出星星点点的碎光。
脚踏车猛然加速, 斯江一个后仰, 伸手拽紧了景生的衬衫。从来没人对她这么认真地说过对不起。小时候爸妈每年都说他们很快就回上海, 一家人很快会在一起, 每年都成空,没人跟她说对不起, 姆妈偷看她的日记还打了她,没说过对不起, 爸爸记错了她读几年级,也没说过对不起。她最猛烈的对抗也只是跟自己说没关系。
“为什么?”斯江低下头轻声问, 怀疑景生根本听不见她问什么。
脚踏车慢了下来,悠悠荡荡的,甚至好像故意扭了两下。
一辆夜班车从他们身后呼啸而过,司机大概被这突然歪歪扭扭的脚踏车吓了一跳,喇叭按得震天响。
“什么?”景生头也不回地大声问。
斯江习惯性地抱紧景生的腰,把刚刚掉出来的眼泪狠狠蹭在他背上。
景生僵了一下,胸腹之间又连续震动了几下。
还笑!斯江很凶很凶地大声问:
“你为什么说对不起?顾景生你哪里错了?!你说!老实交待!”
景生笑道:“陈斯江,我错了,我应该无条件地站在你这边,不管嬢嬢说什么,都该先跟你通个气,不该把你当小孩子,不该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该服从嬢嬢的指令,不该不尊重你,不该这么长时间都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
“就是就是就是!”斯江狠狠地捶了他两下:“你竟然跟我姆妈站一边!你真讨厌,太讨厌了,你这个叛徒你这个汉奸你根本不配跟我要好!枉费我还对你这么好,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才不想原谅你。”
景生哈哈笑了起来:“你有权不原谅我。”
“就不原谅!阿哥侬最戳气了!”斯江趴在景生背上哭得抽抽哒哒的。
“嗯,我应该相信组织相信党,相信伟大英明的陈斯江同志绝不会走上早恋的绝路。我不该配合三座大山压迫无产阶级。以后我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这边,如果你要我卧底,我就去卧底,如果你要我反抗,我就帮你反抗。”
斯江破涕为笑,又觉得这么轻易就被他一句“对不起”给收买了很没面子:“呸,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现在还很气呢,想打人!”
“如果你要打人,我帮你递擀面杖,如果你要杀人,我帮你埋尸。”
“我要打你。”
“随便你打。”
斯江的两只手啪啪啪拍在他背上。
“打你打你!我就打你!”
景生微微笑,这个场景似乎也发生过很多次,无比熟悉。
“你别不舍得下手啊,你这到底是打我还是给我挠痒?”景生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这是顾东文以前常常笑着对姆妈说的话,却已经来不及收回,一股热气涌上头,从脖子烧到耳尖,头皮都微微发麻。他赶紧站起来猛蹬了几下:“坐好,进弄堂了。”
斯江被弹格路颠得屁股疼。
“慢点慢点,颠死人了!阿哥!你是不是故意在报复我?你根本不是诚心说对不起的是不是?”
“不是故意的——”景生笑着放慢了速度:“是有意的。”
脚踏车停了下来,斯江头晕脑胀地下了车,踢了景生一脚:“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有意的,哼。”
她拧开水龙头,哗啦啦洗完手,甩了景生一脸水:“这也是有意的!”转头就笑着咚咚咚往楼上跑。
“斯江!”
“干嘛?”
景生一脸认真地举着灶披间里的擀面杖:“还打不打?”
斯江笑得不行,故作正经地回答:“今天累死了,没力气打你,先欠着,你以后要是再敢叛变,一起打!”
景生手里的擀面杖飞到空中,转了三百六十度,稳稳落在他手里。
“豆腐花没吃成,要么擀上一碗面算了,冰箱里还有点雪菜肉丝……”景生想了想。
“我还要卧一只荷包蛋!流心的那种。”斯江笑弯了眼。
“哎,一碗面吃好嘛——”
“不原谅!你想得美!”斯江趾高气昂地上去了,楼梯踩得咚咚响,宛如战斗得胜的女将军班师回朝。
景生笑盈盈地又把擀面杖往空中一丢。
亭子间里探出一个头来。
顾东文:“我也要一碗雪菜肉丝面,覅葱,两只荷包蛋,谢谢。”
擀面杖从景生手里歪出去,咣啷敲在灶披间的门上,差点掉在地上。
“你想得美!”景生不自在地瞪了他一眼。
顾东文笑得酒窝深深眼儿弯弯。
***
三个人围着吃饭台子吃夜宵。
斯江说完外滩的新鲜灯景,瞄了好几眼景生后,故作轻松地宣布:“今天晚上还有个事。”
“就我们四班那个男生,叫唐泽年的,”斯江涨红了脸坦白:“他今天看灯的时候,突然说——”
想要证明自己很心无杂念光明正大话无不可对人说的陈斯江话到嘴边却坦荡不起来了。
景生筷子一停。
顾东文哈哈笑:“说他喜欢你?想做你男朋友?”
斯江狼狈地摇头:“没没没,没说后面那个——”
“不想做你男朋友的喜欢都是假喜欢。不要睬他。”顾东文故意板起脸。
斯江更狼狈了:“不是的,阿舅,那倒也不是……”唐泽年说的时候很认真,而且斯江知道他的喜欢肯定不是假的。
景生闷头喝汤,喝得唏哩呼噜响。
顾东文筷子敲在景生碗上:“轻点,当心小胖子听到阿拉偷偷切(吃)夜宵,眼泪水要漫掉金山了。”
他转过头叹了口气:“唉,囡囡你比你大姨娘差远了啊,怎么都十六岁了才有人港欢喜侬呢(才有人说喜欢你)?你大姨娘小学五年级就有小赤佬等在弄堂门口了。欸,这个小唐,是第一个开口的吧?”
“阿舅?!”斯江涨红了脸,不过刚才的局促和狼狈害臊倒是全没了,莫名还有点轻松。
顾东文似笑非笑地撑着下巴打量斯江。
斯江检查自己,面汤没漏出来,嘴上没油,她忍不住在台子下面偷偷踢了踢身边的景生。景生抬起头看看她,斯江莫名心虚地眨了眨眼。
“囡囡啊,你以后至少还会遇到一百个喜欢你的男小伟。但是你只会喜欢其中的几个或者十几——”
斯江赶紧打断他:“不不不,就一个!我这辈子只会喜欢一个人。”像无数爱情小说里那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顾东文笑出声来,摇摇头:“要命了,这种想法最要不得。舅舅跟你说,千万不要这么想。这种从一而终的想法害死人。你这么多书怎么都白读了?脑子僵得来。”
“这不叫僵,这叫严要求高标准始终如一!”斯江不服气地反驳。
“戆小囡,人怎么可能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呢?你小时候爱吃白灼蛋,现在呢?”
“这和吃东西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哈哈哈。算了,你这倒像你姆妈,不开窍。”顾东文站起来去倒茶。
景生搁下筷子:“不一样,”他顿了顿:“我妈一辈子就只喜欢你一个人。”
顾东文手里的茶壶抖了抖。
斯江得到了景生无条件的支持,用力点点头:“我也觉得真正的爱情就应该是这样的。”
顾东文看着灯下两个面容坚定的孩子,不禁哂笑起来。
大人总忍不住想要把自己那点子微不足道的经验统统灌输给孩子,可十几岁的少年人,哪里会听呢,不撞到南墙,不头破血流是不会回头的。谁的人生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他自己就是这样,被老子威胁敢去云南就打断他的腿,他还是去了,再没能见着老头子一面。西美也是,偷了户口本跑去新疆,再也回不来了。
吾欢喜侬,侬欢喜吾,也蛮好。上海闲话里就没有爱这个字,太过沉重,沉重到没有言语可以表达,所以不如没有。
顾东文回到台子边坐下。
“格么,囡囡,侬欢喜伊伐?(你喜欢他吗?)”顾东文笑着问斯江。
斯江一怔,红着脸想了想:“吾勿晓得呀——(我不知道呀。)我就说自己没想过那个事,只想好好读书,考好托福,拿到奖学金出国留学……”声音越来越小。
“哦——”顾东文拖长了尾音,笑着看向景生:“对了,顾景生,那个王璐噶欢喜侬,侬呢?”
“瞎三话四!我跟王璐都说清楚了。”
“说什么了?”斯江吃了一惊,忘记了自己今晚第一次被表白的大事。
景生慌乱地转开脸:“没说什么。反正她不是我女朋友。”
他转回脸看向斯江:“学校里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是谣言,你别相信。”
斯江松了一口气,嘟了嘟嘴:“我又没信过——不过你是请她吃过冷饮的呀。”
“请大家。大家。一共十七个人,吃掉我十二块三毛呢!”景生想起来还心疼不已。
“活该!”斯江迅速心算一遍后瞪圆了眼:“你们吃什么了要这么多钱?!平均七毛二?中冰砖也只要六角洋钿!”
“现在出了一种新的奶油双色雪糕,要八毛。”景生郁闷地叹了口气。十二块三!可以买一盘英语磁带了。
“有一半巧克力的那种?”
“你吃过了?”
斯江眨眨眼,唐泽年请她们大家吃过好几回。她都不知道原来这么贵。
“同学请你吃的?”
“嗯呐。那王璐怎么也有我们家那条裙子?”
……
顾东文在阁楼楼梯口回头看着两小你一句我一句的没完没了,笑着摇了摇头。还是老太太说得好,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还没上到阁楼,下面传来一声悲痛欲绝的嚎哭。
“你们躲着我偷吃!我闻到了!雪菜肉丝的香米道(味道)!你们偷吃!”陈斯好揉着眼睛哭着控诉没良心的阿哥阿姐。
顾东文飞速关了阁楼的灯。
冤家,全是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