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第二百六十一章
101室的聚会还没结束, 灯熄了一大半,数学补习结束了,电视机里在放《倩女幽魂》录像。录像带是张乐怡带来的, 她加入了张国荣歌迷会后,所有的零花钱都花在了延安西路中图公司楼下弄堂边的磁带上和虬江路的录像带店里, 歌词抄了三大本, 贴纸贴了五本集邮簿, 没事就拉着女生们听歌看录像带, 连她们班最后一次艺术节表演节目都被她怂恿成了唱跳张国荣的《Monica》。
斯江无法理解张乐怡和斯南的这种热情,说到崇拜, 她很崇拜小舅舅。但一个歌手或者演员, 因为一首歌一部戏就收获无数陌生人的热爱, 斯江觉得匪夷所思。张乐怡反问她如果换成是托尔斯泰契诃夫莎士比亚老舍活在当代还会和读者见面, 她会不会买他们所有的作品,会不会去想见一见他们, 斯江无言以对。她问景生有没有崇拜过谁, 景生说小时候很崇拜顾东文, 但那种感觉很复杂, 不单纯是崇拜, 还有较劲, 每天都和他对着干, 每天都被他收拾得很惨。斯江倒很羡慕他,她对父亲的崇拜在小学三四年级时就消失了。有一个能长期热爱的“偶像”, 无疑也是一种幸运。斯江从张乐怡和斯南身上看到的是纯粹的热爱,无私的奉献, 持久的付出,并且毫不追求回报。所以每次被张乐怡拉着听歌和看录像的时候, 她会努力坚持到结束,然后老实交待自己真的没办法加入她们的歌迷会。
看到景生带着斯南和唐欢过来,曾昕和张乐怡挤了挤,把斯江身边的位置腾出来。
十几个人挤在客厅里,男生们大多席地而坐。景生盘腿坐在了斯江脚边,斯南不肯坐沙发,靠着景生坐在地上,时不时一头卷毛就倒去景生肩膀上,景生一巴掌推开她的头,隔个几分钟,卷毛头又不厌其烦地倒过去。曾昕和张乐怡看在眼里,笑得不行,对着斯江指指斯南挤眉弄眼。唐欢被斯南塞在了斯江边上坐,却完全没法集中注意力到屏幕上。身边的陌生人们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大笑,一会儿热烈讨论,她像一个局外人,和这个现实世界唯一的连接点是斯南表哥的一点侧影。
又看了一会儿,斯江忍不住弯腰把斯南拉到自己腿上靠住:“别烦阿哥。”
斯南扭了几扭,不乐意地靠在了姐姐腿上。
景生回过头,瞄了瞄斯江斯南,弯了弯眼。
唐欢眼睛看着屏幕,却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
有聚终有散,和方树人告别后,十几个同学呼喇喇卷出了禹谷邨。
曾昕和张乐怡几个抱着斯江不撒手,又笑又哭,这才有了一点告别的意味。又有几个男生硬着头皮在景生严厉的视线下送出了信或卡片。斯江再三保证暑假一定参加所有的同学聚会,这才被大家放过。
沿着愚园路走了没多久,就看见马路对面学校的砖红色教学楼,夜里看上去静谧沉厚。
“南南一定要考到我们学校来啊,”斯江拽着斯南过了马路,“这里有静安区最好吃的鲜肉大包,有最帅的男同学,最好的老师——”
“你不要骗我。”斯南鼻子里哼了一声,凑到刻着校名的石碑前瞄了瞄:“大表哥都毕业了,哪里来的什么最帅的男同学。对吧大表哥?”
景生无视她的狗腿行为,走到栏杆边上朝里看。
“阿哥,你毕业了以后居然一次也没回母校来看看,真是——”斯江感叹了一半,被斯南接了过去。斯南乐呵呵地下了结论:“真是无情啊。”
突然意识到昨天是自己在母校的最后一天,斯江不知怎么就鼻子发酸。十八年的三分之一在这里度过,再平凡的日子都很难忘怀,何况她还有那么多难忘的回忆。京剧课、烹饪课、小锤子、大食堂、大操场、女生们叽叽喳喳的更衣室、白色绿色的百叶窗、蓝底白条的运动服、运动会、艺术节、军训时的糗事、学农时的篝火晚会、和高老师的斗争,还有初中的“蔬菜家族”,高中友谊的浓和淡,无论当时的心境如何,这一刻,斯江心里只剩下浓浓的不舍。
景生看了看斯江,转身走向门房。
门房老伯伯摇着蒲扇走了出来,声音还是那么洪亮:“呀,顾景生,侬还想得着回来看看?高三(2)班陈斯江,做撒勿进来?(干嘛不进来?)”
斯江愣了愣,飞奔过去:“梁师傅好。吾明朝要回乌鲁木齐啦。”
梁师傅眉毛一竖:“哪能?回乌鲁木齐考试就不认阿拉学堂了?侬勒格得读一天书,就是阿拉学生子,随时随地好回来格,进去进去,进去白相相。(怎么?回乌鲁木齐考试就不认我们学校了?你在这里读一天书,就是我们学生……)”
斯江笑着猛点头。
“迭格小旁友是侬小阿妹?”
斯南朝学校里张了张:“梁伯伯,吾好进去看看阿姐阿哥格学堂伐?(我能进去看看哥哥姐姐的学校吗?)”
“来来来,进来。”
斯江带着斯南往里走:“啊呀,以后我们三个能一起站在这里的机会还真不多呢。”
“嗳?我军训你们不来送我?家长会你们不来?运动会你们也不来?你们也太无情了吧?!”
斯南甩开斯江的手,蹭蹭蹭往前大步走。
斯江和景生相视而笑:“我们家长会都是舅舅来,怎么轮到你变成我们来啊?”
“你们是大学生了,当然轮到你们做贡献啦。舅舅还要去帮斯好开家长会呢。”斯南站在教学楼大门口:“阿姐,你教室在几楼?”
“三楼。”
“阿哥你以前教室在几楼?”
“高三都在三楼。”
“那我先去阿哥的教室,我要坐坐你坐过的位置,你肯定坐最后一排对不对?”
“你真没良心,有了阿哥就把阿姐放在后面。”
三个人一边爬楼一边絮叨。
“没劲,我来了,你们都走了,越想越没劲。”斯南趴在景生以前的课桌上,仍然意不平。
景生在教室里走了两圈,推开玻璃窗往下看:“小花园现在搞得蛮好看的。”
斯江探身看了看:“逢节日都会换花,去年圣诞节还摆了一圈圣诞红呢。”
“不是不让过圣诞节?”
“不能办圣诞舞会,花还是可以放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其实唐泽年他们班还是在外面办了圣诞舞会加十八岁生日会——”斯江被景生扫了一眼,赶紧解释:“我没去,忙都忙死了。”
“呵呵。”景生手一撑,坐上了窗台。
最后一排的斯南托着腮看着他们两个不知道在想什么。
斯江转过身,靠在窗台上随口问:“大学里有舞会吗?”
“不知道,不关心,没兴趣。”景生荡了荡腿。
斯江瞄了景生一眼,觉得他话中有话。
“我去上个小号。”斯南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刺啦一声,吓了斯江一跳。
“你带纸了吗?”斯江赶紧翻书包。
“我有。”斯南拉开后门,咚咚咚地跑了。
教室里忽地安静下来。
“等南南回来,我们就走吧,你晚上还要坐校车回闵行吧?”
“今天不回,明天请了半天假,送你上了火车再直接坐公交车去闵行,很方便。”景生抬手蹭了蹭鼻子:“快放假了,课不紧。”
“请假真的不要紧吗?”斯江眼睛弯了起来,嘴上还不忘记替景生操心。
“不要紧。你高考志愿表是从二中交上去的?”
“嗯,上个礼拜姆妈填好帮我交上去了。”
“第一志愿最后填了什么?”景生的手指握紧了窗台边沿。
斯江偷眼看了看景生:“阿哥,你不要生气,我没填交大。”
景生扭头看了一眼小花园,听见自己笑了笑:“这有什么好生气,我们学校大概也没什么系是你感兴趣的。”
“交大有个人文艺术系,才开了三年,我认真研究过的。”斯江胳膊肘轻轻捅了捅景生:“阿哥,真的没生气?”
景生转回脸,垂眸看着斯江,又好气又好笑:“大学和专业那么重要,当然要选你喜欢最擅长的,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斯江眨眨眼,轻轻点点头。
景生抬手给了她一个毛栗子。
“阿哥,侬最戳气了!”斯江捂着额头喊。
两人都笑了起来。
“我第一志愿填了复旦大学新闻系,小舅舅也说这个好。万一运气一直不好签不出签证,至少读的也是我真正想读的专业。”
“新闻系好,你一直想当记者或者律师,可以实现理想了。”
“希望考得上吧,去年复旦分数线542,有点怕,”斯江忐忑地吸了口气:“新闻系分数线一直都是最高的,我上次模拟卷只得了548——”
“肯定考得上,覅担心。你的文科一直比理科好。你姆妈估计比你还紧张。”
“还好,已经到了这个关头,担心也没什么用,不过她不太喜欢我报新闻系。”
“因为当记者太辛苦?”
“可能是吧。”斯江笑叹了一声:“她觉得当老师最好,稳定,还有寒暑假。”
景生也笑了:“寒暑假是真的好。”
教室后门“砰”地打在墙上,教室里一阵嗡嗡的回声。
“喂!你们说完了没啊?”
陈斯南虎着脸把教室门轻轻带上。
斯南横眉冷目地睨了他们两个一眼,扭头就走。
“南南,要不要去食堂和操场看看?”
“不去,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了?生气了?”斯江笑着去摸她的卷毛,被斯南一个箭步躲开了。
“别管她,估计拉大号拉不出来,憋回脑子里了。”景生冷哼了一声。
斯南猛地转过身,对着景生膝盖就是一脚。
“偏心鬼!讨厌!”
景生弯腰揉了揉膝盖,看着斯南飞跑向校门口的背影喊道:“陈斯南,全世界就你一个人的心脏长在正中间!你该进科研所去!”
“那你们应该被关进宛平南路600号!”斯南狠狠地回了一句,撒丫子跑得更快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为了斯江回乌鲁木齐, 斯南特地找过房爷搞了张临时乘车证,回到家急吼拉吼地炫耀了一番。虽然学生票半价,但能省则省, 顾阿婆不免又好一通感谢上帝感谢斯南过房爷。
斯江却私下跟斯南说以后不能这么走后门,说白了就叫以权谋私, 贪国家便宜。斯南觉得自己好心变成驴肝肺, 阿姐狗咬吕洞宾, 气得两天没睬她。
等看着斯江上了火车, 斯南在站台上对着景生嘀咕:“说什么不能用乘车证,还不是用得挺开心的, 嘁。”
“你姐说得对, 不能看见别人走后门气得要死, 轮到自己能走后门了就来不及地冲上去。”景生笑道:“去年排队买鲜肉月饼, 有人插队递个条子直接拎走半锅,你不是气得直跳脚?”
斯南翻了个大白眼:“哦, 以前你被汽车撞断了腿, 卢阿姨让她同事对你特殊照顾, 你也没说不要嘛。”
“我和别人一样住在大病房, 哪有什么特殊照顾?你又瞎三话四了。”景生随口回了一句, 带着斯南往外走。
斯南不服气地说:“我明明听见护士长大妈妈说卢阿姨可操心了, 特地请她去给你备——备皮!都请出护士长了, 还不特殊?”
景生的脸腾地烧了起来,一巴掌拍在了斯南背上:“就你耳朵长嘴巴老。”
“什么是备皮啊?”斯南来劲了:“你看你做贼心虚了吧, 你脸都红了。”
“自己看书去。”景生不理她,大长腿越走越快。
“那我电话里问陈斯江!她一直陪着你, 她肯定知道。”斯南冷哼了一声,小跑着跟上去。
“你烦不烦啊, 备皮就是刮毛,把腿毛刮干净好做手术,还有,陈斯南,你怎么连名带姓地喊你姐?”
“呵呵,你看看,你这心偏的呀,你们都能喊我名字,我就不能喊你们名字?人人平等懂吗?我就喊。陈斯江、陈斯江、陈斯江;顾景生、顾景生、顾景生!”斯南越想越气,“还有,明明我也请了半天假特地来送她,结果火车开走的时候,她只对着你招手,只喊阿哥再会,我以后再也不帮她任何事了,她回上海的时候你也不要叫我来接她!哼。”
景生转脸瞥了她一眼:“今天也没人要你来送啊。”
“顾景生!”斯南原地停了下来,鼓着腮帮子气囔囔地瞪着景生的背影。
景生无奈地走了回来,揉了揉她一头卷毛:“你现在怎么这么难弄的?昨天夜里突然乱发脾气,现在又这样——”
斯南红着眼圈吼了起来:“因为你偏心!你对我不好,你不喜欢我了,你只喜欢陈斯江!”
“你都堵住出口了,走吧,我们先回家。”景生放软了声音。
“不走不走!我就不走!”
“你走不走?”
“不走!要走你走!”斯南嘴里硬气得很,眼泪却不争气地扑簌簌往下掉,“你对我不好,我以后不喜欢你了!你没良心,我才是对你最好的人,我还去景洪找你呢……”
看着斯南委屈地拿手背在脸上一顿乱抹,眼泪鼻涕在太阳下头亮晶晶地反着光,人也被匆匆出战的旅客们挤得东倒西歪。景生叹了口气,伸出手牵住斯南往前走了几步,把肩膀往下沉了沉:“鼻涕蹭蹭。”
斯南哽咽着歪过脑袋,把景生肩膀上蹭了一片水印。
“好了,我请你去美新吃冷馄饨好不好?”
“不好,昨天在方老师家吃过了。”
“那去愚园路吃牛肉拉面和烤羊肉串?”
“我要吃五串羊肉串,不!十串!面里还要加一份牛肉!我要吃穷你!”斯南尽量表现得穷凶极恶。
景生笑了:“好,今天管你饱。来,我帮你背书包吧。”
“你是不是在讨好我?”
“是的,二小姐,陈帮主,陈老虎,万春街霸王花,你最凶你最大。”
“那你说你是不是知道自己错了?”
景生屈指敲了她额头一下:“给你点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
“谁让你喜欢我姐比我喜欢我多嘛!”斯南挽紧了景生的胳膊,“我不开心了。”
“那你以后有的不开心呢。”景生抽出胳膊,把她推上公交车。
“欸?”斯南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就被一个举起来的蛇皮袋撞了一下脑袋。
“挤什么挤啊!你的行李打到我了,当心点!”斯南吼着把蛇皮袋托高。
“对不起对不起。”
一转头,斯南开始念叨起了羊肉串:“其实愚园路那个羊肉串吧,也就勉强能吃,唉,沙木沙克哥哥家那个羊肉串才叫好吃,羊肉就得我们新疆羊才好,还有,用铁棒棒穿的羊肉烤出来怎么能好吃呢?必须得红柳条啊。大表哥你还记得吗?阿瓦提县红柳树也多,不比我们阿克苏少,嗳,你说我喊沙木沙克哥哥来上海卖羊肉串怎么样?肯定赚死了,一毛五一串,他家以前一天能卖好几百串!我一个人就能吃二十串…….”
“是的,那次你把我一整天的买菜钱都吃光了。”景生幽幽地补充。
最后,斯南坐在愚园路的马路牙子上,一边吃一边嫌弃,一边嫌弃一边吃,依然吃下了十串羊肉串。
***
斯江在二中插班了两个星期,给二中和整条友好路上的中学带来了一场风暴。乌鲁木齐不缺美女,斯南在的时候因为她眉眼间距小,眼窝略凹,接近维族姑娘的长相,却比维族姑娘黑瘦,并不引人注目。但斯江是地道的江南美女长相,清丽不可方物,物以稀为贵,她又丝毫没有上海姑娘的倨傲,谦虚可亲,男生女生都想和她做朋友。
老师们少不了也对着顾西美一顿猛夸,夸完斯江夸她教女有方。这算是西美大半年来最好的慰藉。
去年年底,陈东来因个人作风问题被调去了泽普石化厂技术科担任副科长,虽然泽普石化厂是国家重点“扶贫”工程,投资高达五亿多元,但对陈东来而言,他原先只差一步就会成为石油管理局最年轻的副局级干部,却就此折戟,要在一千五百公里外的南疆至少待上三年,皮带一松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西美作为“受害者”在学校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更多关爱,对于陈东来被降级发配去南疆,她一方面心里觉得活该,一方面却又有点不甘心,因为始作俑者小何毫发无损地去了美国,而陈东来工资奖金的减少和前程路断,损失最大的无疑也包括了她以及三个孩子。为此,西美多接了三个学钢琴的学生,夜深人静时,西美偶尔也会设想如果自己当时没有提出离婚神情,生活又会是怎么样。她知道有人背后议论她够辣手,也有人议论她没用,姘头不搞只搞了自己老公,吃亏的还是自己,但这些她都置若罔闻,想多了也是为难自己。因和陈东来在物理距离上隔了三千里,眼不见为净,两人也极少联络,西美逐渐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离异妇女,只是差一张离婚证而已。
好在春节后教育局再次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其中有没有某位领导背后的安排,顾西美并不在乎,她毫不犹豫地把这个机会当成了救命稻草,只等九月份就调去市教育局担任档案员,工资虽然比现在要少三十几块,但隐形福利要多得多。
斯江来乌鲁木齐后,对于父亲的调离没有多问什么,令西美松了一大口气。但母女二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摩擦不断。
“还剩几天就考试了,你别浪费时间和班上的同学来往,以后一辈子都见不着的人。”西美对找上门来的同学一概没什么好脸色,次次都搞得斯江很难堪。
“只是看一下卷子而已。”
“呵,让她去找老师好了,你一个转学生,自己还搞不灵清呢。”
斯江只好不响。
“吃饭的时候别看书,对胃不好,你怎么养成这么个坏习惯,有没有带坏斯好?”
斯江默默收起英文小说,她并没有吃饭看书的习惯,但如果每顿饭都不得不听姆妈唠叨那些毫无意义的话,她还不如看书放空一下。
“跟你说了几百年不要看闲书,你呢?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搞成近视眼,你开心了?”
“近视度数只会一年比一年深,配眼镜这么贵,还总要换,多少费钞票?早点听姆妈的话哪里来这么多麻烦的事。”
斯江依然不吭气,头一个礼拜她还会解释这个解释那个,后来就没力气接话了,疲惫不堪,她宁可在教室里自习到晚上九点熄灯,也不想回宿舍。因为有姆妈的对照版本,斯江越发想念自由自在的外婆家。而姆妈为什么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斯江将之归结为婚姻的不幸扭曲了姆妈的性格。但婚姻的不幸,是否有她性格上的原因,斯江不得而知。
六月底在石油管理局招待所里见到阔别已久的父亲时,斯江竟然莫名同情起眼前的中年男人来。
陈东来的两鬓星点花白,本应该是男人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形容憔悴,暮气沉沉,见到斯江的时候陈东来吃了一惊,许久没有收到女儿的照片,眼前明媚沉静的少女和他印象中的女儿完全对不上号,他来之前想了许多话,真见到了却难以开口。所有的解释、掩饰在斯江澄清的眼神前,都只能是自辱。
“斯江长大了,爸爸差点没认出来,”陈东来有点局促地征求女儿的意见:“爸爸带你去昆仑宾馆吃饭好不好?”
“好。”斯江弯了弯眼,欣然应允。
昆仑宾馆就是友好路上著名的“八楼”,前些年改建了“楼中楼”,十一层的北楼平地而起,虽然已经不是友好路上的最高建筑,依然是全自治区最顶级的涉外宾馆,象征着乌市的辉煌。
和父亲吃饭远没有和姆妈吃饭难熬,斯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分裂,比起姆妈每天对远在南疆的父亲进行全方位的贬低和打击,父亲的歉意和内疚让斯江觉得更好受一些,但也仅此而已了。斯江没有权利代表姆妈原谅或者指责父亲,她对父亲早就没有过多的期望,经过大半年的冷却,更谈不上有什么失望或绝望。
父女俩许久不见,倒也不缺话题。斯江先说了说阿娘的近况,陈东来便顺势问问顾家人的近况,聊起景生的大学生活,陈东来不免回忆起景生小时候在沙井子生活的那一年。斯江听得津津有味。
知道斯江最近一次模拟考考了558分后,陈东来十分高兴:“这个分数复旦肯定没问题,你别担心钱,我问过了,就算是自费生,一年学杂费加在一起也就一千出头,爸爸妈妈这里没问题,到时候我每个月再给你寄一百块钱生活费,够不够?”
“谢谢爸爸。”斯江心里踏实了不少。
在万春街,外婆、大舅舅、景生和她都一起记账,家用开销一本账,买菜铜钿、水电费、报纸牛奶、零食点心饮料、人情进出等等,算起来的时候总别有趣味,华亭路摊位又是一本账,进货出货运输面料加工人工工商税务租金等等,流水账不复杂,也让斯江学到不少。但在乌鲁木齐,每天夜里姆妈记账报数目的时候,斯江只觉得压抑,从她儿时会数数开始就知道爷娘每个月要寄回上海三十块生活费,十八年过去,还是三十块,但姆妈不厌其烦地天天重复:“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你们三个每个月要九十块生活费,还要给阿娘养老铜钿,我每个月的工资全部贴进去都不够,要不然哪用得着收这么多学钢琴的学生呢?等到你读大学了,出国了,天天要用钞票,万一要读研究生……”
从斯江如释重负的神情中,陈东来不用多想就记起了西美无休止的絮叨,他轻叹了一口气:“斯江,你姆妈也很不容易的,她就是做多怨多,你不让她说她更难受。”
斯江颇为意外,显然,父亲很了解母亲。
吃完饭,陈东来把斯江送回二中门口,塞给她一个信封和一袋苹果:“爸爸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你先拿回去给你姆妈。这袋苹果是阿克苏产的,特别甜,你也拿回去吃。”
“谢谢爸。”
“你好好考,出国留学的事先放一放。”
“知道了。”
“十号我再来,送你去火车站,你是直接回上海吧?”
“是的。姆妈买好票了。”
“好的。那爸爸先走了。”
“爸爸再会。”
“爸爸的地址电话都收好了伐?慢点让斯南有空给爸爸打电话。前几次打电话回去她都不在家。”
斯江默默点了点头,不是不在家,从知道爷娘的事情后,斯南就不肯再接爸爸的电话了。
陈东来点点头,转身离去。
友好路上霓虹灯不停闪烁着,2路公交车呼啸而过,陈东来的背影显得十分单薄伶仃,他过马路的时候有些笨拙,左看右看,犹豫不决,一迈步险些和一辆脚踏车相撞,他急匆匆地跑上了对面的马路牙子,转过身来,看见斯江还站在学校门口,笑着对她挥了挥手让她进去。
这一刹,斯江鼻子酸了酸。
第二百六十三章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七月七号早上, 西美提前半个钟头把斯江送到考场,不厌其烦地让斯江把铅笔盒和准考证拿出来又检查了一遍,再三叮嘱她大作文不要自说自话地发挥, 中规中矩拿分最重要。斯江很有耐心地默默听完,才大步进了考场。
西美以为斯江会回头看看, 然而并没有。她站在原地若有所失, 左右看看, 来送考的家长并不多, 像她这样送完不用上班守在外面的更少。一时间完全找不到任何人可以纾解她比斯江还紧张的心情。她在这个陌生的学校门口徘徊了十分钟,突然看到陈东来的脸时愣了愣, 又看了一眼才确认面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
“斯江已经进去了?”陈东来下午在乌鲁木齐有个培训会, 特意提前了半天回。
西美低头应了一声, 别开脸。两人一时无话。
“十号就回上海?”
“嗯。”
“你也回?”
“不然呢?”西美冷笑了一声:“斯江四五年才能见上爷娘一面, 难道要让斯好也这么可怜?”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东来怔了怔,无力地解释了一句, 下意识往边上让了两步。
“呵。”西美睨了他一眼, 往另一边快步走去。
陈东来犹豫了一下, 看看西美的背影, 还是大步跟了上去。
“西美——”
“港呀。(说呀。)”
“到时候查分怎么查?是打电话还是等学校通知?”
西美喉咙口溢出一声笑:“你现在想起来关心女儿了?”
这话陈东来没法接, 怎么接西美都要炸, 他刚去泽普, 正是建厂的最后关键时期,探亲假肯定不好请, 所以只好不响。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五六分钟。
“你吃过早饭了吗?”陈东来赶上去两步低声下气地问,“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
西美犹豫了一下, 难得地点了点头。
***
早就过了吃早饭的饭点,国营饮食店里只有稀稀拉拉三四个顾客。
陈东来要了两份羊肉汤饺, 见对面的西美下巴微仰,别着脸盯着墙上的饮料海报,眉眼间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厌弃,想说的话又收了回去。他从裤袋里掏出赶紧的手帕,把两幅筷子汤勺擦了擦,送到西美面前。
西美却不领他的情,霍地起身去讨了一个大碗要了半碗热水回来,把自己的筷勺搁进去烫了烫,转身把水泼到了门外。
两人默默吃着汤饺。
“那我下个月的工资直接汇到你姆妈家。”
“嗯。”
“上次让斯江带给你的钱收到了吧。”
“嗯。”
“够用吗?”
西美撩起眼皮,冷笑了一声:“什么时候够用过?不够又能怎么样?去偷去抢?这么多年还不都这么熬过来了。这里抠一点那里省一点,反正这半年我妈那里已经欠了一百二十块生活费。”
陈东来闷声吃了三只汤饺,忽地低声说:“这种事就别在斯江面前说了。”
西美怔了怔,捏着筷子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我说什么了?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什么都没说,”陈东来抬起头,疲惫地叹了口气,“大学要用的钱都我来,行吗?”
西美定定地看着他,才留意到四十多岁的丈夫已经花白了两鬓。
“不用,你就管好你老娘的养老钞票还有斯南斯好的生活费就醒了,斯江这里我都准备好了,”西美抄过边上的醋瓶子往碗里倒,“要是她签证出来了,去美国要用多少钱,先跟北武借。”
“南南考高中考得怎么样?她一直不肯接我电话。”陈东来声音里憋着几分委屈。
西美心里略舒畅了些,搁下醋瓶捋了捋鬓发:“她总归说没问题、老好的,不管她了,管也管不着,她自己有数的。”
“今年过年我大概也回不去,你帮我给我妈带点东西——”陈东来的话没说完,被西美打断了。
西美声音淡淡地:“我九月份就要调去市教育局了,做档案员。”
陈东来一惊。
“过了国庆节我还是会打离婚报告,到时候麻烦你和你们单位配合一下。”
西美搁下筷子,对着碗里剩下的两只汤饺笑了笑,告诉陈东来,也是告诉她自己:“我过不去。”
目送西美的背影消失在马路对面,陈东来独自对着空碗又坐了五六分钟,才把西美的碗端了过来,加了两大勺辣子,默默吃完了她剩下的两只汤饺。
***
三天高考眨眼就过去了。九号夜里,西美和斯江收拾行李。
宿舍里能打包的都早就打包好了,只等八月底三轮车来回跑几趟搬去教育局的宿舍楼。西美特地带斯江去认过路,从别人家的窗户里看得清清楚楚,条件比这边的教工宿舍好了许多,正规的两室一厅,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终于有个“家”的模样,可惜这个“家”以后却只有西美一个人住。
九点多钟,李老师上了门。
“顾老师,走走走,下去领西瓜。”
“不用不用,李老师,明天我们要回上海,吃不完也是浪费。”西美笑着推辞。
“嗐,吃不完带回去好了,新疆的瓜比上海的好吃多了。来来来,要不是你家大姑娘这几天考试,我们还要好好搞一场欢送会呢,唉,没了顾老师,明年国庆汇演拿名次就悬了。”李老师热情地拉着西美往外走。
临出门时李老师回头对斯江笑了笑:“那我们等你大学毕业了当老师啊,女承母业,好得很。”
斯江一怔。
西美迅速带上了门,走道里的说笑声渐渐远去。斯江疑惑了片刻后继续收拾行李。
***
斯南的分数高出市重点录取分数线五分,和唐欢一起被市西录取了,向群初三这一届,只有她们两个进了市重点。其他班也有堪堪超过市重点分数线的,可惜却只填了区重点的志愿。
斯江文科全国卷不负众望地考了561分,二中第一名,全自治区汉族考生文科第三。李老师在电话里笑得顾家天花板都簌簌响:“女探花啊,了不起,哎呦呦,顾老师你家姑娘真是厉害啊,不不不,还是顾老师会培养。二姑娘呢?也考到市重点了?好好好,恭喜恭喜,回来记得请我们吃饭!”
等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斯江看到信封就呆了呆,拆开后看了又看。
H师范大学英语系,大红印章清晰无比。
陈斯江,她的名字也清晰无比。
在乌鲁木齐的最后一夜,李老师那句“女承母业”忽地浮上了斯江心头。
景生即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斯南脑子也转过来了,嘀咕了两句:“她一直就这样,烦。”
斯江却是不敢相信。
她捏着通知书飞奔下楼,跑在弹格路上的时候,脚底下的一粒粒石子像硌在她脑子里,一下下地抽疼,疼得她无比清醒,这当然不是梦,太阳在头顶上,路边的街坊邻里面容清晰,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在响。
转进支弄后,阿娘的家越来越近。
斯江放慢了步子,她看见姆妈和阿娘坐在门洞边上的阴凉处拣菜,水槽旁边还有康阿姨和李奶奶。
“咦,囡囡回来啦?”第一个看见斯江的是陈阿娘。
陈阿娘笑弯了眼,朝斯江招手:“正好,阿娘早上买了你和斯好喜欢的双色冰淇淋,本来叫你姆妈带过去的。”
“姆妈——”斯江轻轻喊了一声。
“欸,你上去吃掉你那一份,别给你弟弟带。妈!斯好可不能再吃冰淇淋了,一个暑假到现在一斤肉都没瘦,”西美应了一声,皱着眉说了阿娘两句,又转头笑着对康阿姨抱怨,“你们不知道,我妈我哥他们那边管得再严,一来这边,阿娘肉麻伊,什么都给他吃,他哪里管得住自己的嘴——”
“姆妈!”斯江举起通知书,“我收到录取通知了。”
西美怔忪了两秒,站起身接了过去,看了两眼就笑着递给阿娘看:“斯江被大学录取啦!”
康阿姨和李奶奶赶紧凑过来看,啊哟恭喜结棍来讪不绝于口。
斯江眼睛一直盯在西美身上,毫无疑问,姆妈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几乎是神采飞扬地在炫耀。
“你们不知道,H师范大学这届英语系实际上呢,是上海外服委托培训的涉外秘书项目,只不过走的是H师大的流程。”顾西美喜形于色,“学生一招进去就都被外事办、贸易公司都预订好了,毕业后直接进外资公司做翻译或者秘书。”
“不要学费,委培生哪里要学费,又不是自费生,再说我们斯江的分数考得这么好!对,国家还补贴呢,一个月七十块,师大补贴得多,以前我家北武去北大一个月只补贴三十块,只够吃饭。”西美很是激动:“这些都是我们教育局的领导帮忙打听来的,我哪里知道啊,我又不懂大学招生这一块的,可不是,苦了十几年,终于出头了,哎哟,阿娘也辛苦的,斯江,快来好好谢谢阿娘——”
斯江却眼圈红红地盯着她。
“做撒呀?”西美伸手去拉她。
“我第一志愿填的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斯江任由姆妈捏着自己的手腕,却压抑不住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我要考的是复旦大学新闻系。你凭什么改了我的志愿?你说都没跟我说一声——”
“现在不是告诉你了?之前说的话怕影响你考试发挥。”西美把斯江往屋里拉:“过来,进去再说。”
斯江哽咽着挣开她的手,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问道:“凭什么?凭什么!你凭什么自说自话改我的志愿!”
陈阿娘傻眼了,康阿姨和李奶奶也愣住了。
西美声音却比斯江还要响:“你懂什么?!复旦分数线多高你知不知道?你考不上就要落到第二档去。”
“我说了我考得上!我比分数线高了十一分!高了十一分!”斯江声音劈了。
“你这是马后炮!”西美冷哼了一声:“你还是个小孩子你懂什么?天真!记者是这么好当的吗?有什么好?遇到甲肝这种事,记者都得去医院去隔离点,今年被传染的记者少吗?钞票赚不到多少,苦嘛苦得要命。”
西美挥了挥手里的通知书:“你看看,姆妈什么都帮你考虑好了,这么好的机会,毕业了也不用当老师,你不是喜欢英语吗?学以致用,将来做翻译或者涉外秘书,人家说了,那种公司你一进去工资就是四五百块!而且要是你读个一年半年签到签证能够出国去,在复旦在H大,又有什么区别?!”
康阿姨和李奶奶倒吸了口凉气:“工资有噶许多!?不可能吧?快抵得上市长的工资了。斯江啊,你姆妈待你真是一片苦心啊,她是过来人,你听姆妈的不会错的。”
西美也红了眼:“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也不想想将来!你就算读了复旦,出不了国的话,毕业分配呢?你就保证能留在上海?你爸是上海人,一毕业就被分配去了新疆,你是新疆考上来的,毕业了就只能分配回乌鲁木齐,这个你想过没有?H大这个不一样,毕业了以后你的人事关系会转去外服,你就也是上海户口了。这种一桩桩的大事情,除了姆妈,还有谁会帮你操心!”
斯江咬着牙抹了把泪:“学杂费、补贴、工资、户口,你什么都想到了,那你想过我的理想没有?当记者是我的理想!”
“理想能干什么?当饭吃?”西美失望又愤怒地看着斯江:“我都是为了你好!”
“好了好了,大喜事搞得这么不开心干什么呢。”康阿姨拉住斯江:“母女哪有隔夜仇,你姆妈是真心真意为你打算,等你将来结婚生了孩子你就知道她的苦心了。来来来——”
斯江轻轻挣开康阿姨,凝视着西美轻声说:“我要是爸爸,我也受不了你。”
“啪”的一声脆响,几声惊叫。
斯江挨了一耳光,慢慢地仰起下巴。
西美放下簌簌发抖的手,掌心火辣辣的疼,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斯江已经比她高了。
斯江慢慢转身走向弄堂外头,弹格路不再硌着她,甚至有点软绵绵的,右脸上火辣辣地疼,她甚至能感受到有几条指印慢慢浮了上来。
“陈斯江!”
“囡囡,囡囡啊——”
斯江越走越快,迅速消失在转弯角。
第二百六十四章(捉虫)
第二百六十四章
景生冲出六十三弄时, 一眼就看见了斯江。
她茫然地站在文化站门口那一小块空地上,双手握成了拳,视线却没有焦距, 脚下也没有方向。
旁边的小人书摊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萝卜头们,卖冰棍的黄鱼车靠在转角口, 和三两只晒太阳的马桶为邻, 头顶上的“万国旗”在弹格路上投下一块块不均匀的阴影, 弄堂深处传来麻将声, 不知道谁家在看沪剧,音量开得很大, 万春街从来不缺闹忙。
“走, 回去了。”景生轻轻拍了拍斯江。
斯江如梦初醒, 看到面前景生关切的眼神, 眼泪顿时决了堤,但她并不想让景生知道姆妈对她做的这些事, 因为太过耻辱, 她也不想告诉景生她是怎么激怒姆妈换来这一记耳光的, 因为太过残忍。斯江忍了又忍才对景生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摇了摇头:“不了, 我出去走走。”
景生默默跟了上去。
斯江穿过弄堂, 上了马路, 直接往静安寺方向走。景生落后她一步,两人什么都没有说。
太阳苍茫茫的, 马路上车水马龙,这个夏天在三日两头的台风中闷热有余威力不足。
穿过北京西路, 第九百货商店门口排队的人转了好几个弯,看上去一片乌泱泱的人头。
“麻烦让一让, 谢谢。”斯江从人群中挤过去。
“覅插队!小姑娘!”排队的人不乐意地顶住斯江不给她过:“看不见大家都在排队伐?”
“就是就是,阿拉早上三点钟就来排队了!”
突然,百货公司大门口出来一个黄牛,满头大汗地挥动着手中的票证,声嘶力竭地吼着:“最后三十件男士羊毛衫,六十五一件!撒宁要?(谁要)”
队伍里立刻冲出几十个人挥舞着手中的马夹袋:“吾要!吾全部都要!”
斯江被人群挟裹着挤出了队伍,还好景生一直拉着她的胳膊,不然摔上一跤肯定马上被后面的人踩伤。
又有个黄牛跑出来喊:“十台电视机刚刚到,覅票——”他还没说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多少寸,队伍里又冲出几十个人去抢。
“吾要,吾要五台——”
“十台噻把吾!(十台都给我!)”
转眼前面又挤得水泄不通。
斯江怔怔地驻足看了片刻,想起春节前后全家抢购板蓝根和消毒液的事,但眼前这个场景实在太过魔幻,她忍不住问景生:“到底怎么了?电视机好几千块钱一台,谁家一口气买五台十台?”
景生淡淡地说:“倒手卖了赚钱。随便什么牌子什么尺寸的电视机,这两个月随随便便都涨了几百块了,据说还要涨好几百块甚至上千块。”
“万一不涨了,万一降价了呢?”斯江瞠目结舌,看着一个阿姨心满意足地抱着十几件绒线衫走过去,看神情抱的不是绒线衫,而是金山。
“谁都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景生拉着斯江侧开身,给两个老伯伯让路,被他们拎着的重重的化肥袋撞了一下。
队伍里有人喊起来:“爷叔,买了啥?化肥?”
“盐。”老伯伯笑眯眯地提了提:“五十斤盐,买好安心了,吃到老死,随便涨多少,涨去金山(上海郊县地名)都不怕。”
人群里一阵骚动,马上有人跑出来打听他们是在哪个门市部买的。
斯江留神听着,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
“酒肯定要去抢啊,涨得一塌糊涂。茅台从二十块涨到两百四了!我隔壁邻居六十块的时候借钞票买了一百瓶,昨天刚刚卖掉一半,尽赚六千块洋钿!”
“中华也可以,一块八一包涨到十六块一包,赚起来不比茅台差,只要侬有条子,买得着。啧啧啧。”
“帮帮忙!烟酒抢不到的!当官的老早条子批给自家亲眷了。”
“你们说的都是小来来(小意思)。阿拉弄堂里一个小阿飞,伊阿姐做了XX一把手的姘头,大老虎们倒起来才叫煞根,金银铜铁锡、木材钢筋、农药化肥、汽车,一进一出,几十万几百万都有,几千块几万块的倒来倒去,他们看也不会看一眼的。你们以为今天这十台彩电啥地方来的啊?阿拉小老百姓闹腾了二十天,伊拉(他们)弄了十᭙ꪶ 台来糊弄阿拉,结果呢?照旧落进黄牛手里,懂经伐?现在就是要当官,当官就能发财,十万官员九万倒,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日脚没办法过喽,阿拉车间去年一个月一百六,今年两百一,算效益不错的吧?结果呢?样样东西价钿涨一倍两倍,十倍八倍的都有。”
……
斯江和景生转上南京路,往外滩方向走,稍微留意一下,她才发现只要是个商店,不管在卖什么,都在排队,前面的人恨不得全部买空,后面的人愤怒呼喊。连陕西路路口的景德镇瓷器店都排上了长队,橱窗里的半人高青花梅瓶标价九千八百块一对,白瓷蓝边的面碗从两块五涨到十二块一个,还有人提着一串喜滋滋地出来。
皮鞋店、钟表眼镜店、儿童食品商店,一路过去都人满为患。
“看来老百姓手里都挺有钱的,”斯江的注意力暂时转移到了社会新闻上:“但是我看报纸上电视上却从来没报道过官倒、抢购、涨价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简直是疯了。”
景生隐晦地点了一句:“记者不是什么都能报道的,特别牵涉到‘官’和‘民’,甲肝的时候不也——”
斯江敏感地转过头问:“你觉得我妈那样是对的?是为我好?”
景生苦笑了一声:“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斯江深深吸了口气:“你放心,我已经好多了,不会对你乱发脾气。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就是我和她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
“她没跟你商量就改了你的志愿是不对,”景生瞄了一眼斯江的脸色,“很不对。”
斯江心上缓了缓。
“她要是跟你商量,你会同意改成H大英语系吗?”
“当然不会!”斯江脱口而出后静了一静,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我妈还挺了解我的,所以干脆先斩后奏,不,根本不用奏,反正木已成舟——”
“我猜她是害怕。”景生轻声说。
斯江一怔,扭头看向景生:“为什么?”
“可能是害怕你成为第二个她。”
西藏路口,斯江静静地抬头高向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人生却长期处于黄灯状态,究竟是往前走还是停留不动,似乎比哈姆雷特的选择更难。十八岁的那个顾西美,是怀着什么样的理想偷出户口本奔赴边疆的呢,她的理想又是什么时候破灭的?或者是否真的存在过?斯江不得而知。她感觉得到愤怒一丝丝地抽离,但剥离愤怒后的情绪中并没有原谅两个字,时隔多年脸颊上再一次的肿痛不再让她有以死报复的想法。她永远不可能变成第二个她。
过马路的时候天一下子阴沉下来,乌云滚滚而来,挟着雷声和不那么显眼的闪电,大风把悬铃木的树叶刮得哗啦啦直响。各家商店门口排队的人自动自觉地缩进了屋檐或雨蓬下头,有人刹住了脚踏车,取出雨披来穿,要落雨了。
斯江和景生只来得及冲进南京东路,就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
雨越下越大,面筋粗的雨水砸在脸上,带着酷暑闷热的泥腥气味,很快就只剩下冰冷的滋味。天色迅速昏暗下来,马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
斯江却觉得爽快,她仰着头顶着风往前走。
景生和她并肩而行,雨水把他的眉眼冲刷出了一种昳丽的漆黑。
“躲不躲?”吼出来的声音一大半被风雨吞没了。
“不躲!”斯江吼得比他更用力。
景生直接紧紧牵住了斯江的手,豪气万丈地吼道:“那就走!”
五分钟后,雨已经大到根本看不清五六十厘米外的情景,雨尘翻滚足足有半人高,整条南京东路上只有他们两个还在东倒西歪地走着。
第二百六十五章
斯江脚底下全是水, 凉鞋里也全是水,里外通了龙王庙,深一脚浅一脚地顶着风朝前走, 脸上身上胳膊上被雨打麻了,心里滚滚烫, 被景生握紧的手掌心也滚滚烫。
景生抹了把脸上的水, 对斯江笑着大声喊:“吼上两声!”
斯江把糊在脸上的头发撩开:“啊?”
“心里勿适宜(不开心), 喊出来。”景生低头, 几乎贴上了斯江的耳朵,饶是这样, 一张口就灌进去一嘴水, 一句话听上去断断续续。
斯江倒是听明白了, 往左右看看, 人行道早就都没人了,全躲进店里去了。
“啊———!!!”斯江捏紧景生的手, 竭尽全力地吼了一声。
周遭毫无动静, 只有大风大雨声, 有那么一些人在看这两个戆呵呵的小年轻。但这是上海, 怪人怪事从来不少, 没人会多管闲事。
斯江吼出一声后, 心里的确痛快了一点, 她看看景生,景生点点头。
“讨厌——!”
“凭什么!”
“你什么都不懂!”
“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
“走开!”
“啊啊啊啊——!!!”
斯江弯着腰在淹过脚脖子的水里拼命跺脚, 来来回回吼了十几遍,最终嚎啕大哭起来, 大风雨像个雾化玻璃的罩子,把她罩在了里面。
景生用力把她拉进自己怀里, 下巴贴住了她的头顶心,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了,喊出来就好了,没事了。”
斯江哽咽着摇头:“不好,好不了,永远都好不了。恨死了,我恨死她了。为什么她是我妈……”
“我们去北京吧。我陪你去看你舅舅舅妈还有虎头。”
斯江怔怔地抬起头,雨幕里景生的眼中是一片海。
“想不想去?”
斯江不知道自己是沉溺在这大风雨里还是坠进了那片温柔海,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一双手轻轻拭去她满脸的眼泪和雨水,把她按进一个坚实的怀抱,有力迅猛的心跳声,直接隔着冰凉透湿的衬衫,从皮肤传入她耳鼓中。
斯江抬起手紧紧搂住他,眼泪止不住地流在了景生的心上。
***
斯江和景生回到万春街的时候,雨小了不少,一如既往,每逢暴风雨,公共厕所就会满溢,弄堂口的污水能漫过小腿肚,随处漂浮着一坨坨粪便,场景感人。
“老样子,还是找几块砖头垫一下吧。”斯江无奈地左右看看。
“算了,看样子三块砖叠在一起都没用,”景生弯下腰,“走吧,我背你回去,回去了我多冲两趟。”
“不要不要!”斯江一脸有难同当,“我跟你一起淌过去好了,我也多冲几趟,多擦几遍肥皂,没事的,小时候不都这样。”
“上来。”景生回头看了她一眼。
斯江乖乖地爬了上去:“哦,谢谢阿哥。”
“眼睛闭上。”
“哦。”
景生想起小学有一年暴雨天,斯江硬着头皮淌过去后一路呕到家的模样,忍不住笑得后背不停震动。
“喂,不许想我以前那个事啊!”斯江立刻明白他在笑什么,一拳头敲在他肩上。
“我在想小胖子去年踩了一脚屎带回家的事,你说的是哪件?”景生明知故问。
“哼。你——当心当心,旁边来了一团污(屎)!”斯江紧张得整个人都绷紧了,差点在景生背上站了起来。
景生又好气又好笑地箍紧了她的腿,迅速淌过了污水,又走了五六米才把人放了下来。
“离我远点,当心臭死你。”
“我才不是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来,给我看看你鞋底有没有腻惺么子(恶心东西。)”
景生抬了抬脚,斯江松了一口气。
弄堂里几乎家家户户在往外舀水,一楼低洼一点的,桌腿都淹掉了一半。
斯南斯好正跟着外婆一面盆一面盆地从灶披间往外舀水。
一见到斯江和景生,斯好立刻跳了出去:“不许进,先检查鞋底!”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带屎回家啊?!”斯江没好气地推开他,“快点让开,阿哥要洗脚。”
“没水!”斯南扶着门框笑弯了腰:“停水啦!哈哈哈哈。”
斯江摇了摇所有的热水瓶,只有大半瓶冰水。
顾阿婆扶着台子叹气:“要命哦,说有根自来水水管爆掉了,不知道几点钟能修好。天气预报瞎报,什么阴转多云,家里衣裳都没来得及收,还得重新洗。”
斯江搀住她:“外婆你赶紧擦一擦上楼去歇着,这里放着我们来,你小脚不方便,容易滑跤。”
顾阿婆摸了摸她的头发,眉头就皱了起来:“你跟景生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躲一躲,等雨停了再回来好了,反正放假又没什么事,现在怎么搞法,等下啊。南南,南南——”
“干嘛?外婆。”斯南把手里一盆黄水往景生腿上一倒,转头问。
“你去你阿婆家看看,借一热水瓶开水回来,我给斯江和景生烧一锅姜茶,要不然他们肯定要感冒。”顾阿婆揪住斯江的手:“看!冰冰阴!”
斯南立刻把盆丢给景生撒腿跑了。
斯江喊不应,只好拎了一张小矮凳给景生,又拿了肥皂给他先凑合着用。
***
斯南跑到七十四弄十九支弄里,陈家门洞里人多力量大,污水已经差不多舀完了,正在拖地。
“阿娘,有开水伐?借一热水瓶。”
“戆小宁,水有啥借来借去的,难道侬外婆还要还回来一热水瓶?”陈阿娘直起身子捶了捶腰,“侬上楼去拿,拿两瓶。够用伐?”
“够了,我姐和大表哥回来了,外婆要给他们烧姜茶喝。”
顾西美没作声,扭身出门把拖把搁到水槽上,拧干了水。
康阿姨就笑着问:“南南,你姐刚才去哪里了?”
“不知道,没问。”斯南咚咚咚上了楼,拎了两个热水瓶又咚咚咚下来,“姆妈,你跟我过去伐?”
“等些,收拾好了就去。”
斯南溜了一眼门洞里忙忙碌碌的康阿姨和李奶奶,凑近了她身边:“你要是不跟我说随便改了我的志愿,我这辈子也不认你是我姆妈。”
“陈斯南!”西美气得把拖把头直接砸进了水槽里:“你造反啊?”
“我就造反!”
“滚!”
“我马上就滚,但你得去跟阿姐道歉!要不然,呵呵,你等着看吧。”斯南毫不退让地回了两句,拎着热水瓶跑得比兔子还快。
西美抡出去的一拖把,甩出了零星的水点子。
***
五点半才来了水,一直站在屋檐下的景生终于痛痛快快冲了个澡,上楼一看,斯南躺在沙发上看古龙的武侠小说《绝代双骄》,斯好在竹躺椅上看《花仙子》,两姐弟各得其所,却不见斯江。
阁楼里光线昏暗,斯江没等得到来水洗澡,只草草擦了擦换了身衣服,扯了张草席就睡在了地板上。书桌上的大碗里还剩了一口姜茶。景生端起碗,想着要下楼去做晚饭,脚下却不听使唤地走到了斯江身边,直接坐到了地板上。
睡着的斯江眉头还微微蹙着,脸颊上的手指印褪了,景生却盯着那里看了又看,这是她第二次被打了。斯南从小被打到大,反而毫发无伤。但斯江不一样。景生想到斯江装作不在意地提起她曾经想过去死,心就被骤然揪起来拧了一把,酸痛无比。
景生的手指在空中描摹了一下那几条指印所在的位置,胸口被一股莫名的情绪激荡着。他轻轻掠过斯江微湿的鬓发,不知道该停在哪里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指腹滑过斯江的额头,停了下来,景生反手用手背覆了上去,滚滚烫,再碰一碰她的侧脖颈,也是滚烫。
斯江迷迷糊糊中被唤醒了,眼皮太重实在睁不开,身体也重得不像她自己的。
“嗯?”
“侬发寒热了,来,切药(你发烧了,来,吃药)。”景生一手搂住她,摊开掌心里的两片白色的退烧药凑到她嘴边。
斯江呢喃了一声,低下头。
景生的手缩了缩,掌心里一小片濡湿,药片却还在。
斯江人又往后倒。
“欸,没切着,(没吃到)”景生胳膊一用力又把她扶了起来:“看好了。”
斯江跟找水喝的猫一样在他手掌心里舔了两口,药终于进了嘴,脸皱成了一团。
“来,切点水。”
一杯温水送到她嘴边,斯江闭着眼咕噜噜喝了两口,又往下横。
景生搁下水杯,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刚抽出手臂,却被翻了个身的斯江一把抱住,直接压在了脸下。
凉飕飕的舒服多了,斯江勉力睁开眼:“阿哥?”
“嗯。”
斯江把他的手紧紧贴在面孔下头,眼里水光迷朦,委屈得一塌糊涂:“侬覅走啊,勿许走。(你别走啊,不许走)”
“勿走。”景生柔声应了一句。
斯江心满意足地舒展开眉头,闭上了眼。
景生一动也不敢动地歪着半个身子,脖颈一根筋硬邦邦抻得难受,但手掌里捧着的那张脸,让他什么都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侬大姐姐呢?”顾西美伸手把电视机关了:“一天到晚就晓得看电视,眼睛看坏掉,放假了就不要学习了?”
斯南在沙发上喊了起来:“干嘛关掉?我要看的!”
“你看书的人看什么电视?你几只眼睛啊?腿放下来,又抖?”
“疼死了,我叫你过来给阿姐道歉的,你打我干什么?”斯南哇啦啦哇。
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好了,一回来就不太平,打啊骂的,你还是去七十四弄算了!真是的。吃饭了吃饭了。你们轻点啊,斯江发寒热在睡觉呢,别吵到她。”顾阿婆压着嗓子抱怨。
景生的大拇指轻轻擦过斯江烧得通红的嘴唇,心也跟着被烫了一下,他弯下腰抬起斯江的头,抽出了手臂。
西美上了阁楼,停在楼梯口适应了一下昏暗的光线。
景生揪亮了台灯。
“嗳?怎么睡在地板上呢,”西美皱着眉头蹲下身摸了摸斯江的额头,“景生,麻烦帮嬢嬢打盆冷水上来,再拿条毛巾。”
景生沉默了片刻,看着她佝下去的背影,终究没说什么,默默下楼去了。
***
半夜里斯江突然烧到了四十度以上,抽搐着说起了胡话,吓得西美赶紧下到客堂间喊顾东文。
景生还没睡,三步并两步地冲上了阁楼,一摸额头,立刻把人抱了起来往外走。
斯南睡眼惺忪地跟在他后面。
“哎哎哎,景生,去哪里?”西美一把拉住斯南。
“去医院。”
顾东文披上衬衫:“走,看看外头有没有差头。(出租车)”
西美犹豫不决:“要不要再等一等?说不定早上就退烧了——”
顾东文沉下脸:“等个屁!脑子不要烧坏掉的啊?”
景生抱着斯江下楼去了。
顾东文把钥匙钱包揣进裤袋,出门前想到什么,突然转过身盯着西美沉声说:“顾西美,你再敢打一次斯江,这辈子都不要再进这个门。”
西美脸涨得通红,脑子里嗡嗡响。
斯南轻轻带上房门:“你打她?”
西美定定地看着顾东文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口,翕了翕嘴唇。
“你打我姐了?!”斯南拽了西美一把。
西美一巴掌拍开斯南的手:“打了。”
“打哪儿了?!”斯南跟在她身后下了楼,问了一遍见她不理自己又拽了她一下,声音也响了些:“你打她哪儿了?”
“干嘛!”西美甩开斯南的手:“你们一个个的搞什么搞?打两下怎么了?你从小被打得多了——”
“你神经病啊!”斯南突然高声吼了一句,越过西美追着顾东文的背影去了,跑了几步,她又停下脚回过头来。
西美刚松了半口气,却见惨淡路灯下面斯南横眉立目地对自己喊道:“我要是我姐,就不认你这个姆妈!你和爸爸,我一个都不要!”
“陈斯南!你给我站住!你回来!”血直涌上头,西美气得发抖。
斯南却头也不回地追上了顾东文,舅甥俩很快和景生会合,斯南托住了斯江的腿,顾东文交待了两句匆匆跑到前面去找差头。
西美神智无知地出了弄堂。
斯南回头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嘭”地关上了车门。
西美站在马路牙子上,眼睁睁看着红色车尾灯越来越远。
“姆妈?姆妈——”
陈斯好拉了拉西美的睡衣衣角:“舅舅阿姐伊拉去撒地方了?(舅舅姐姐她们去哪里了?)”
西美低下头,看见儿子的大头一晃一晃的,眼泪直往下流。
“姆妈?侬做撒哭了呀。(你怎么哭了啊)”斯好吓了一跳,松开手缩了缩:“吾明朝勿看电视了。(我明天不看电视了。)”
西美却蹲下身紧紧搂住了他。
“姆妈只剩下你一个了!”
“我尽心尽力噻是为了伊好!没一个人领情!”
想到离婚后斯好就会跟着陈东来,西美悲从中来,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了,在万春街弄堂口哭得肝肠寸断。
***
“其实大姐姐高中毕业发寒热住医院那次,姆妈哭得来一塌糊涂。”
陈斯好在三十岁那夜醉眼惺忪地告诉斯江和斯南:“塞古哦(可怜哦),问我到底跟爷还是跟娘(跟爸爸还是跟妈妈),哈色吾了(吓死我了)。”
景生和佑宁对视了一眼,拿起酒杯出门到院子里继续喝。
斯南伸了个懒腰一脚把斯好踹下了沙发:“呵,侬只墙头草,肯定会说无论如何都跟着姆妈吧。”
斯好靠在沙发上转过头辩解:“你们都不睬她,我总不好不睬她,谁叫我是儿子呢。”说完就横在地毯上打起了呼噜。
“活该。”
斯南嘀咕了一句,不知道是说姆妈还是说阿弟。
斯江默默看着墙上的投影。
“阿姐?”
“嗯?”
“侬原谅伊了伐?”
斯江淡笑着摇摇头。
原谅是不可能原谅的,只是无谓再提起而已。她不爱她,她就也不爱她。
第二百六十六章
“今天这么大暴雨, 你们两个在雨里走了一个小时?!”神经内科的副主任医师王医生气得差点拍桌子了,狠狠瞪了景生一眼:“瞎胡搞。”
景生默默点了点头。斯南眨巴眨巴眼,咬着下嘴唇抬头盯住天花板不响。
顾东文火冒三丈, 一巴掌揎在景生后脑上:“册那!侬是阿哥侬没点数啊!侬以为斯江是侬是南南?(你是哥哥你没数啊,你以为斯江是你是南南?)”
景生手指捏紧了椅子边一声不响, 恨不得顾东文再多打他几巴掌再骂得狠一点。
王医生地把血象化验单和脑电图报告又看了一遍, 没好气地说:“幸好不是急性脑膜炎, 先留院观察三天, 把热度降下来。以后注意了,大人发高烧千万别拖, 别自己瞎吃药捂汗, 万一是急性脑膜炎, 很危险, 知道吗?”
“知道了,”顾东文松了口气:“谢谢王医生, 真是太谢谢了。”
卢护士推开门走进来跟王医生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啊, 半夜三更请侬来帮忙。”
王医生一边洗手一边叹气:“大家同事, 覅客气。”
顾东文老脸一红:“怪我, 都怪我, 看到急诊都是小医生心里发慌, 对不起。”
王医生笑了:“不要紧, 正常的,大多数老百姓都宁可熬到白天来挂门诊, 实际上我们急诊科虽然才成立了四年,但是常驻的医生都是好医生, 绝对信得过的。”
景生站起来朝着王医生深深鞠了一躬,垂头沓脑地出了门。
斯南跟着溜了出来, 追上景生:“你又不想这样的,别懊恼了。”
景生瞟了她一眼,勉强扯了扯嘴角,靠着把杆站定了,等顾东文和卢护士出来。
“下次要是我发高烧,你们记得赶紧把我送医院,知道吗?”斯南拉着把杆,脚尖一下下点在踢脚线上。
“胡说八道,”景生仰起头,“对不起,您没听见啊,小孩子乱说话,不作数的。”
斯南噗嗤笑出声来:“你怎么学我阿娘了。”
见景生又低下头一副“我有罪我该死”的模样,斯南踢了他一脚:“喂,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在沙井子,放寒假下大雪那次,我玩雪玩得衣服湿了,半夜发高烧,你和我妈骑脚踏车送我去人民医院——”
景生闷笑了一声,伸手撸了撸她的卷毛:“那次是我对不起你,还记仇呢?”
斯南睁大眼摇头:“没记仇,刮大风嘛,你骑到半路没发现我摔下车,也挺正常的。还好你很快回头来找我。我妈才好笑呢,她骑在你前面,啥也不知道,到了医院门口才发现我们不见了,哈哈哈哈。”
“你比你妈还好笑,摔进雪里居然能睡着,我要晚个五分钟,你这条小命怕就没了。”
“我命大,我运气好啊,”斯南呵呵笑:“要是你没坚持一起送我去,等我妈到了医院再回头找我,我估计真死翘翘了。”
“不过你进了医院还挺精神的,折腾断了三根针头,两个护士加你妈都按不住你。”
“她们要扎我脑门!多吓人啊。人家都打屁股针,要么打在手背上。”
“你——从小就与众不同。”
“这倒是,”斯南撅着屁股向下拉伸胳膊:“我是乡下人嘛。我姐是城里姑娘,娇得很,听姆妈说她小时候多吃几块肉都能吐一晚上,啧啧啧,太可惜了,要是斯好当时在,肯定全部捡起来吃掉。”
景生伸手敲了她一个毛栗子:“不许说你姐坏话。”
斯南却一脸认真地对他说:“我没说我姐坏话,我是在警告你,大表哥,我认真警告你啊。”
“欸?”景生一愣。
斯南挥了挥自己的拳头:“你要是下次再让我姐生病,我就找你干架了。”
景生轻轻叹了口气:“好。”
“也不许让她哭,她最容易哭了,看个书看个电视都要眼泪水淌淌,所以你要当心点。”斯南霍地抬起一条腿架在了把杆上,气势汹汹地瞪着景生。
“好。”景生嘴角慢慢浮起了一丝笑意。
斯南冷哼了一声,高高抬起腿在空中来了个虎虎生风的“脚踢北海”:“反正你得对她最好,可以比对我稍微差一点,至少第二好。她对我最好,对你也最好,你们俩又对我最好,所以你也得对我们俩最好,懂吗?”
“哦。”景生的拳头轻轻碰了碰斯南的鞋底:“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斯南仰着头跑回医生办公室门口,顾东文和卢护士正好拿着病历和化验单陪着王医生走了出来。
***
斯江住了三天院,头一天陈阿娘顾阿婆和西美斯好一大家子全来探望。随后西美天天来送晚饭,母女俩谁也不说话。
西美回到万春街,只有儿子跟她好声好气地说话,顾阿婆都板起面孔来摔东砸西的,要有话也没好话。
“你养了她几天?你就下得去手打她?一趟两趟地打,不过借了你的肚皮托生,你就了不起了?”
“你十八岁偷了户口本跑去新疆,我就该打断你的腿关在家里,哭了求你别去,不是为了你好?”
“你能偷偷摸摸做自己的主,倒不让斯江做自己的主,就你能,你天下第一能!”
西美这次倒不回嘴了,闷头盯着陈斯好做暑假作业。
临到斯江出院这天夜里,顾东文拿出四张飞机票来:“下个礼拜,景生陪斯江去北京散散心,白相一个礼拜再回来。”
西美愣了愣,一肚子话在顾东文冷冰冰的眼神中化为乌有。
“机票多少钱?我来吧。”
“不用。你回乌鲁木齐去,”顾东文拿起啤酒瓶,咬开瓶盖,“我就跟你说一声,斯江如果不想去H师大,要是想复读重考复旦,就她自己说了算,你别再烦她。”
“大哥!”西美红了眼圈。
陈斯好见势不妙赶紧溜出门往阿娘家去了。
顾东文一仰脖子,半瓶酒下了肚。
“斯江不是你,她不糊涂。这年头,人人都看着钱和权,她没有,她有理想有抱负,知道这有多难得吗?你不能毁了她,你没这权力,懂吗?我们谁也没这权力,我也没有,北武也没有。跟谁生她养她的没关系。”
“我说了多少遍了,我真的是为了她好!就因为我以前为了理想才错得离谱!我不懂事我戆我白痴我错得一塌糊涂,我才不想她走弯路。当记者真的不是好工作,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好的坏的,都是她自己选的,后悔不后悔都是她的事。顾西美,当年我跟姆妈也是这么说你的,不要拦,不要打断你的腿关起来,不要去知青办闹。”
西美泣不成声地捂住脸。
“你是不懂。你瞒着她,你不让她选,她以后哪怕赚再多的钱,都会意难平,人这辈子是没有假设那样会怎么样如果这样又怎么样的,没法比。”
“我真的是为了她好……”
“她先是陈斯江,才是你女儿!”顾东文“嘭”地把空酒瓶顿在台子上:“用不着你替她选你替她定!我们谁教过你该怎么做人老婆做人姆妈?”
西美仰起脸哭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教?!为什么不教?你们说了我会听的啊,你们打断我的腿好了,我就去不成新疆了,你们不让我跟陈东来结婚啊,他轧姘头就不关我屁事了!你们逼我跟他离婚啊,我就不会想到他就觉得腻惺!我吃了多少苦你们没一个人知道!你们现在让她自己选自己定,以后她吃苦受难了怎么办?”
“顾西美!”顾东文下死力压住胸口的怒火,转眼那团火烧成了灰烬:“算了,就这样吧。你好自为之。”
隔了许久,顾东文才又开了一瓶酒,起身从五斗橱里拿出一张电报递给她:“陈东来拍来的,说等你回乌鲁木齐就离婚,他净身出户,什么都不要,只要三个孩子都跟他。”
西美呆了呆:“他想得美!”
电报单被撕得粉粉碎。
***
顾东文特地歇了一天摊,拦了部差头,带着斯南和斯好送斯江景生去虹桥机场。
“阿舅,送好阿姐你真的带我们去动物园玩?”斯好乐不可支。
“阿舅啥辰光骗过侬?(舅舅什么时候骗过你?)”顾东文在副驾上掏出香烟来又塞了回去。
斯南一路上看着车窗外发呆。
斯江哄了她半天,怕她因为没能去北京不开心。
斯南却摇头说:“我不想去,宁宁哥哥回来了,阿拉长远勿见,约了要去看电影切冰淇淋咖啡。”
“咦,他不是有什么实验课题要做,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就回来两个礼拜。”斯南叹了口气:“结果太不巧了,他从北京回来,你们却要去北京了。”
“那等我们回来,再和他碰头好不好?你帮我跟他说一声。”斯江摇摇斯南的胳膊。
“嗯。”斯南探身看向景生,比了比拳头:“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景生淡淡地应了一句。
“你们干嘛呢?”斯江失笑,左看右看,觉得他们俩有点古怪。
“和你没关系,”斯南突然又高兴起来,“阿舅,你请我们去阿山饭店吃饭吧。我想吃红烧肉。”
“我也想吃!”斯好立刻响应。
“好。”顾东文欣然应允。
***
虹桥机场旁边大片农田,水稻刚刚上了点锈,随风起伏。
“这么多草!一样高!好整齐啊——”陈斯好扒着车窗惊叹。
一车人笑得前俯后仰,斯江想起昔日学农也有不知稼穑的同学这么感叹过,不由得看向景生。
景生也正笑着看向她。
两人会心一笑。
第二百六十七章
巨大的轰鸣声中, 斯江看着窗外的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默默闭上眼祈祷起来,这是顾阿婆再三叮嘱过的。
景生失笑:“临时抱佛脚?”
“奉耶稣的名, 阿门。”斯江划了个十字后完成了作业,笑道:“你别说, 心里真踏实了不少。”
“心理作用。你耳朵有没有不舒服?”
“有一点。”
景生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两粒水果糖, 一人一颗含了。
斯江想到很快能见到久违的小舅舅小舅妈, 两眼哔哔放光, 结果精神抖擞了没一会儿,到底才出院的人还没好透, 手里的书翻了几页就打起了盹, 脑袋歪到了窗上。
景生松开两人的安全带, 收起她的书, 拉下遮阳板,坐回座位上想了想, 探身把她的头轻轻拨过来靠到自己肩膀上, 特意把肩膀往下沉到她最舒服的位置, 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一口气吁出去了, 无数口气吊在腔子里, 狭小的机舱里开着冷气, 激得他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肩颈这里却好像生了个火炉,斯江的发丝随着飞机震动毫无规律地在他脖子和下颌处扫来扫去, 可能只有一两毫米的振幅。
景生定定地看着前座,默默想到了摩擦系数的问题, 这个实在太不符合动力学原理了。
斯江是被景生叫醒的。
“啊?我居然睡着了?!”
景生松动了一下肩颈:“嗯,一路张着嘴睡得可香了, 还打呼,流口水。”
“戳气色了侬!(讨厌死了你)”斯江气得一肘击中景生的胳膊肘,硬碰硬,撞上了麻筋,疼得她龇牙咧嘴,又忍不住去摸一摸脸颊,摸到一点潮唧唧的痕迹,立刻心虚无比。
景生忍着笑侧身替她系上安全带。
“骗你的。”
斯江顿时松了一口气,轻声问:“不是说坐飞机有茅台酒送的吗?”
景生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歪出去举起手:“您好,服务员——”
“别别别!”斯江狼狈地拽住景生的胳膊,“喂!”
前排检查乘客安全带的空乘人员笑着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请问现在还能用厕所吗?”
“可以的,请抓紧一点。”
“谢谢。”
景生站起来问斯江:“你要不要一起去?”
斯江气得嘟囔了一句:“我不去,你去吧,懒人屎尿多!”
景生忍着笑向机尾走去。
没一会儿,飞机遇上气流,突然剧烈颠簸起来。广播里响起安抚乘客的解释。
斯江扭着脖子往后看,急得不行。
好在颠簸了一两分钟,机身又继续平稳下降。
“刚刚你没事吧?”斯江紧张地上下打量景生。
“没事。”景生系好安全带,一脸平静。其实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用机上厕所,遇到那么剧烈的颠簸,他的确猝不及防很是狼狈,只能善后好了再出来,急得门外的空乘服务员敲了两次门关心他的安全。
斯江脱口而出:“还好你是蹲大号,要不然——”
景生闭上眼靠到椅背上,不想再搭理这个思路清奇的小戆徒。
斯江看着景生微红的耳尖,若有所悟,想象力立刻刹不住车,直接滑出去一万米,不该想的也全想到了,偷偷瞄了景生好几眼后,她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啧啧啧,上次她睡裙被夹住的糗事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许看。”景生睁开眼,把斯江偷觎自己的视线捉了个现行。
斯江艰难地忍住笑,目光在他干干净净的长裤上转了一圈,别过脸看向窗外:“呀,看得见地面了。”心里却在想,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
周善让和周老太太带着顾念小朋友来接机,远远就看到了景生和斯江。
“啊呀,这两个孩子也长得太出挑了。”周老太太抱起顾念指给他看:“最好看的那两个,就是你大哥哥和大姐姐,看见没?”
“看见。”顾念小朋友放声大喊:“哥哥——!姐姐——!来!”
斯江激动地和善让抱在了一起,刚要说话,旁边的顾念眼一眯嘴一张扭着身子干嚎起来:“抱!抱!虎头抱!”
“虎头,姐姐抱好不好?”斯江看见迷你版的小舅舅,欢喜得不行,巴巴地伸出手去求抱抱。
“顾虎头,不许假哭!”善让板起脸。
顾念立刻朝斯江伸出手。
斯江抱到虎头,笑弯了眼:“啊呀,我们虎头怎么这么可爱啊,来,姐姐抱,抱宝宝。”
顾念偷偷看了一眼妈妈,紧紧搂住了斯江的脖子。
“景生好像又长高了啊,一八几了现在?”
“一八七。”
善让羡慕地说:“虎头将来能有一米八我就心满意足了。”
“肯定有,现在小朋友营养好,”景生笑着仔细看了看斯江怀里的顾念,“虎头现在看起来也很长一个,九十公分有吗?”
“六月份打疫苗的时候量了,九十三公分。”周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说各项指标都很好。”
“外婆辛苦啦,”斯江对这点很有经验,“老人家都很仔细的,像我和斯好就一直被养得很好,不像斯南小时候在新疆吃了很多苦。”
“斯南怎么样?”善让赶紧问:“这次她没来,生气了没?”
“没,赵佑宁回上海了,他们约了好多事。”景生笑着回答。
“她现在挺好的。”斯江补了一句。
周老太太叹了口气,想到了周致远,大家都沉默了下来。若是换了其他地方,斯南自然是会吵着要一起去的。
“走吧,晚上我们去吃全聚德烤鸭。”善让笑着挽住了老太太的手臂。
“鸭鸭!——鸭鸭!”顾念扭过身子大声喊道。
“明天去天安门广场,今年城楼对外开放了,可以到城楼上去看。”
“红旗!星星!”顾念立刻又跟着喊。
“嗷嗷嗷,我们虎头怎么这么聪明!果然不愧是小舅舅小舅妈的儿子!”斯江真心实意地激动起来。
***
北武和善让去年搬到了畅春园小区,这边十五栋板楼是85年新建成的,一半是北大教职工家属楼,一半是北大方正集团的家属楼。善让在学校资历尚浅,分房轮不到她,辗转从一位老教授手里租了套一百平方米的三室一厅。老教授一家住在后海边上的四合院里,这套房子原本是打算给自家姑娘女婿住的,结果女婿一心想要出国,搞了个技术移民去了多伦多,这房子就空了出来,赤刮里新,善让一眼就喜欢上了。老教授对顾北武有点印象,就爽气地签了五年合同。今年物价涨得厉害,教授夫人婉转地跟善让提了一句,善让主动把租金从八十块加到了一百块。周老太太心里很不乐意,纳闷高级知识分子怎么还这么锱铢必较。善让开玩笑说老太太才是住在象牙塔里的矜贵人儿。
因斯江和景生来作客,善让把家里拾掇调整了一番,原先顾念的小床靠在他们的大床边上,老太太睡在客房。现在老太太和善让陪顾念睡大房间,斯江睡了老太太的房间。小书房里临时搭了一张行军床给景生,北武睡客厅沙发。斯江和景生谦让了好一会儿,拗不过善让,只能服从命令听指挥。
来回折腾了小半天,回到家没多久,周老太太带着顾念去睡午觉。善让带上景生和北武去参观北大校园。
坐在未名湖的湖心岛上,斯江心情舒畅了许多,把胸中块垒对着善让一一抒发。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善让心疼地握着她的手问。
斯江犹豫了一下,生了一场急病,住了三天医院,她心中的不平和愤懑渐渐消退,考虑得更多的是现实问题。
“你想复读重考吗?”
斯江轻轻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她说得也没错,如果签得出,就要出去,那么现在读哪个学校都是一样的。”
善让眉头一皱。
斯江握紧了她的手:“南南读高中了,斯好还小。我爸又去了泽普,家里是挺困难的,这些阿娘和外婆都跟我说了。我是家里的老大,总不能只为自己想——我妈和我爸要离婚了,她九月份转去教育局做档案员,一个月工资要少掉五十几块,我不想给她增添负担。师大有补贴,我再多投点稿,以后生活费可以自己负担。”
“其实我今年不想再去签签证了,想等本科读好再申请出去读研究生,拿全额奖学金的概率会高很多,”斯江低下头,“舅妈,我不想用大舅舅和你们的钱出国读书。”
景生手里的薄石片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飞了出去,从湖面上噗噗噗噗地跳了七八下,荡起一小圈涟漪。
善让叹了口气:“钱的事真的不重要。”
“不,很重要。”斯江苦笑了起来,她不是不通世故的人,但在乌鲁木齐的大半个月,她第一次知道钱那么重要,那么重,比山还重。
景生瞥了斯江一眼:“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你要是还想出国就盖继续去申请签证,要不然之前努力的全白费了,遇上这点困难就退缩,那以后你有得退呢。”
斯江不响。
善让捶了景生一拳:“臭小子,你现在说话怎么一股教条味?是不是进团委了?我感觉你怎么有点像七八年的我?嗯?顾书记?”
景生和斯江想到北武一直叫周善让“周书记”,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我有三千多块,你拿去。”景生看看天,大大方方地承诺。
斯江咋舌:“你这么有钱!?”
善让揶揄道:“啧啧啧,景生你存的是老婆本吧,舍得都给斯江?”
景生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扭头看了斯江一眼:“我收利息的。”
“景生有一点说得很对,签证签不出,是运气问题,不去申请签证,是心态问题,是原则问题。出国留学的事是全家商量过的,我们都支持。你小舅舅去美国前不也八方来援了吗?一家人不要分得这么清楚,你放心,有借有还,我和你舅舅对你将来工作挣钱的能力很有信心,我们也收利息行吧?你就把我们当成投资方,你只管去努力。至于你选择不复读,这个咱们等晚上见了你舅舅再一起商榷。”
善让拍了拍斯江的手:“无论如何,我们都理解你支持你。”
斯江的目光追随着已经走向北岸的景生,点了点头。
第二百六十八章
改革开放走过了十个年头, 八十年代已经接近尾声,在当代年轻人的心里,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好时代, 工业发展日新月异,农业成果大放光彩, 科学位于至高殿堂, 文化艺术百家争鸣, 而且未来只会越来越好。
但对于东长安街2号对外经济贸易部里的顾北武来说, 他看到的更多是问题。这两年的通货膨胀固然有官场腐败的原因,依然从侧面说明国家于85年提出来的经济软着陆的目标有失败的风险, 行政干预迫在眉睫。九月份, 人行将开始对城乡居民三年以上的定期储蓄实行保值贴补, 国家对于物价和基建的管控也将出台。但从经济学的角度而言, 行政管控并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很容易从经济过热走向经济滑坡, 从而引发市场疲软。
但北武只能把这些担忧搁在心里, 他的本职工作还在对外经济贸易部的复关谈判小组。
去年十月关贸总协定中国组的第一次会议在日内瓦举行, 要确定工作日程。光是准备去年二月和四月的两次面对面答疑会, 就是一个海量工作。缔约国提出的问题需要当面答复, 即便有同声翻译, 但能思考问题的时间极短, 所以前期需要搜集大量的信息,准备代表们可能会提出的问题, 再拟出最恰当的答案。最后针对整理出来的十七*大类问题,与会人员再进行多次演习, 其中关于敏感的价格问题和关税问题更是重中之重。外交部和外经贸部都派了专人来指导谈判技巧,答题需要精炼准确, 不能过多解释,还要富有诚意,什么无可奉告之类的外交辞令是万万不能有的,不能答的只能婉转告知。
除却工作,北武的烦心事也有一堆。首都大,居不易,机关里更加不容易,紧迫感也很强。昔年比他年轻的同学们基本都崭露头角了,小吴成了老吴,去了中央书记处办公室,妥妥的“智囊”,秋天就能评上副研究员。老陶毕业后就进了在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已经是研究员。老丘在中央办公厅秘书局任副处。老石去了国家体委,马上升处长。小何虽然还兼着北大的教学工作,但大多数时候都在香港新华社东南经济信息中心做研究工作。就算是78、79级经济系的同学,大多也都在国家部委担任副处级干部了。北武吃亏在年龄大,国家现在重点培养青年干部,四十岁还不是处长,后面基本没戏了,不会把你往重点岗位上推。此外北武有海外留学经历,在上海又᭙ꪶ 被审查过一次,每次的政审总要比别人更费事一些。
有了顾念以后,这些掣肘就更明显了。分房是不可能的,当下的对外经济贸易部是六年前由进出口管理委员会、对外贸易部、对外经济联络部和外国投资管理委员会四个单位合并的。单位合并了,退休人员不会减少,领导和职称的坑却少了许多,复杂的人事关系倾轧更不会少,下属的司局级单位多如牛毛,每年从各大名校招进来的应届毕业生越来越多,机关宿舍挤到六个人八个人一间,宛如大学宿舍。上有老,下有小,自然也是机关单位的“沉重包袱”,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如北武这样的人,数不胜数。
钱也是个问题,工作太忙,经常有上班时间没下班时间,工资固定在那里,出差补贴是个位数一天,包括出国。虽然看起来比善让的工资高了不少,但老师的福利多,最后家用开销多是善让在负担,周老太太更是主动包掉了顾念的日常开销,说起来是外婆疼外孙,但这些对于四十不惑的顾北武来说,不是惑不惑的问题,是不能忍。善让一直笑他有些大男子主义,这点北武从来不否认,上海男人向来有上缴工资下厨做饭接送孩子三大优势,现在他三样俱无了,不免偶尔会怀疑自己的人生决策是否有误。
跟着顾念明年要进幼儿园,北武一打听,自己单位的机关幼儿园他已经排不上号,同事们还笑话他不懂行情,原来孩子一出生上了户口就得去工会排队。倒是善让这边北大附属幼儿园顺利地排上了队。
零零总总,琐琐碎碎,昔日的一腔报国志,固然有过激昂澎湃的时刻,但北武这一年也不是没动摇过。小何三顾茅庐,劝他去香港和自己一起搭档。小何此人当年在学校就是极锐利敢言的,差点在毕业论文上翻船,向来看不惯官场冗累陈腐,深觉北武困在机关里是杀鸡用牛刀浪费生命。
“你现在的工作是不可取代的吗?”
“你就没有其他更想做的工作?”
“你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和你得到的社会地位金钱回报匹配吗?”
小何每次愤愤不平的三问,北武无言以答。
***
北武到全聚德的时候,顾念已经啃上了面皮和黄瓜丝,嘴边一圈深色酱料。
“舅舅!”斯江开心得站了起来,一看自己只比舅舅矮一个头,怎么也不好意思像小时候一样扑进舅舅的怀里撒娇。
“你们俩都长高了不少啊,”北武看看斯江又看看景生,笑弯了眼,“北京的景点可真需要你们俩去增添增添光彩。”
一句话把一桌人都说得笑了起来。
顾念扯着嗓子喊爸爸爸爸爸爸。
北武低头在他大脑门上亲了一口:“你怎么又光吃面皮不吃肉?”
顾念把手里啃了一半的面皮往他嘴里送:“好吃,好吃,爸爸吃。”
北武把面皮塞回去:“谢谢了,你吃面皮爸爸吃肉。”
顾念拍拍小肚皮:“饱,饱。”
善让把他的小水壶放到桌上:“来,顾念你喝点水,今天一天都没喝几口水。”
顾念摇头:“不。”
“把话说完整,”善让谆谆善诱,“说你不想喝水。”
“你不喝。”
“你说你自己的时候要说‘我’。”
“你不喝。”
善让扶额。
斯江和景生笑得不行。
周老太太笑着说善让:“急什么,这才两岁半呢,男孩子开口本来就晚,你和北武还成天跟他说英语,他脑子里可就不糊里糊涂了?你小时候也是三岁才开口说长句子的。”
北武也笑道:“斯江说话也晚,28个月才开口说话,一说就是叽里咕噜一串串的,跟个话痨似的,从早说到晚,这叫谋定而后动。”
景生看向斯江。
斯江对他做了个鬼脸:“阿哥,你多大开始说话的?”
“两岁不到。”景生很淡定。
这下善让更羡慕了。
顾念对景生伸出大拇指:“棒!”
斯江笑得把顾念的大头抱在怀里亲了好几口。
“宝宝棒。”顾念镇定自若地把大拇指转了个方向按在自己胸口,眨巴着大眼看向斯江。
一桌人都笑着说:“对,宝宝棒,虎头也棒,顾念真棒。”
“斧头棒!”顾念乐呵呵地重复了一句。
***
对于斯江来说,全聚德的烤鸭除了太油了点没其他毛病。吃撑了也好解决,全家老小在北大校园里散步消食。
对于斯江的决定,北武并不意外。
“舅舅,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我不复读是不是错了?”斯江挽着北武的胳膊一脸忐忑。
北武笑叹:“我以为你们年轻人是不愿意听我们老年人的话的。”
“舅舅你怎么会是老年人!”斯江笑弯了眼。
“这么说吧,”北武拍拍她的手,“我们的生活经验已经不足以提供给你和景生这代人正确的参考意见了。所以你的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给出答案。”
景生诧异地看向北武,突然想起顾东文自从回了上海后,对他的决定永远是“好,那就试试”,从不干涉也不给任何意见,他现在觉得顾东文似乎并不单纯地是顺着他由着他。
斯江细细咀嚼着北武的这句话。
“在你小时候,我们是可以给出一些意见建议和引导的,”北武柔声道:“现在你们十八岁了,你们获得的信息渠道和我们几乎是等同的,你们对自己的了解肯定也比我们深。我们如果根据自己掌握的信息和自己的生活经验去影响你们的人生,很容易有失偏颇。”
“未来是不可知的,是充满无限可能的,你姆妈的确做了一件卑鄙的事,但结果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北武婉转地说,“每个人的理想都是远大并美好的,然而机关单位里有许多你现在想象不到的困难和污垢,一个庞大的机器在运转的时候,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
“你选择不复读,那就不复读,你选择继续申请签证,那就继续申请,你选择读完H大英语系,那就去读。每一条路的尽头既不是成功,也不是失败。”
斯江疑惑地问:“那是什么?”
“是经历,”北武笑道:“无法复制的人生经历。”
没有虚度的人生经历。
***
夜里给顾念洗澡的时候,善让忍不住问北武:“你单位里是不是又有什么事?”
北武一怔:“没有。”
“小何从香港回来了,傍晚还打了电话来,说明晚来找你。”
“这家伙真是——”北武笑着摇摇头。
顾念往爸爸身上泼了两捧水,没得到想要的惊叫反应,又调转枪头朝妈妈身上进攻。
善让给面子地惊叫了两声,顾念在澡盆里哈哈哈地笑,扭着小身子躲避妈妈的反攻。
“单位里做得不开心的话,香港也蛮好。”善让扭头看了看北武:“又不是不回北京了,我看小何一家这两年也挺好。”
“坚决不分开,”北武看着善让笑,“不舍得。”
善让脸上一热,笑着把手里的泡泡挤到儿子的小手里。
“因为这个小东西,你已经大幅度降低了我的使用度,”北武幽幽地表示,“去年我国出口贸易增长了28.1%,咱们家的出口贸易却下降了80%——”
善让一手的泡沫抹在北武脸上:“你又耍流氓!”
“老流氓当然要抓紧一切机会耍流氓。”北武笑着把她搂进怀里,两人唇齿相依,亲了一嘴的肥皂泡,再呸呸呸地往外吐。
顾虎头小朋友抓着澡盆的边站了起来,伸出小胳膊,撅起嘴:“宝宝!宝宝!一起!”
他把爸妈左搂右抱脸贴脸,左亲又亲,一脸满足地总结:“爱你,爱你。”
善让尖叫一声:“虎头你刚才说什么了?”
“爱你。”顾虎头淡定地又在妈妈脸上亲了一口,贴着她的脸不松开。
善让紧紧搂着儿子,眼泪哗哗地流。
北武朝儿子的光屁股上“啪”地甩了一巴掌:“臭小子,你要不要这么争宠啊?”
顾念嘴巴一咧,眼泪比善让流得还快,晶莹的泪珠挂在脸颊,我见犹怜。
善让气得踹了北武一脚:“本季度我方进口贸易全停!”
“周书记,咱们重新谈一谈——”北武立刻投降。
第二百六十九章
顾念有点人来疯, 平时洗完澡喝点奶就能睡着,这夜骑在景生脖子上朝着天花板嘿嗬了半个钟头,缠着哥哥要举高高, 兴奋得在半空中小腿乱蹬。
斯江拿了一本西游记的画册企图让他安静下来,没料到翻来覆去重复读了十几遍后, 她嗓子都要冒烟了, 顾念依然精神抖擞地指着书把她安排得妥妥当当:“姐姐, 读苏, 猴儿,居居(猪猪), 马。”
“孙悟空大声叫了起来, ‘师傅师傅——’”斯江坚持继续声情并茂地重播。
“哎!哎!”顾念笑着点头回应, 还调皮地对斯江眨眨眼。斯江怀疑他是故意的。
“别念紧箍咒了!别念了!”斯江神情痛苦地抱住了头。
顾念比她还要投入, 直接抱着头在床上滚来滚去,还嗷嗷嗷地喊“疼!宝宝疼, 宝宝好疼!”。
斯江第N次笑到趴在顾虎头边上, 要是孙悟空早点学会这句“宝宝疼”, 肯定能少受很多折磨。
在“宝宝疼”过了十八遍后, 顾念屁股上挨了善让三巴掌, 这下是真疼了, 小东西哭得泪眼涟涟, 斯江还没来得及心疼他,顾斧头已经摊开四肢打起了小呼噜, 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儿。
“嗳?”斯江目瞪口呆。
善让又好气又好笑地拿手绢轻轻印掉儿子脸上的泪,摇了摇头:“没办法, 都快十一点了,不下这三巴掌能闹到一两点去。”
斯江不可思议地喟叹了一句:“小舅妈你竟然打虎头?!”
善让忍着笑:“打屁股, 只有零回和无数回。放心,我只打他屁股,灵得很呢,一打保管马上睡着,他不记仇的。”
两人到了客厅里,北武刚躺到沙发上。
“打儿子屁股了?”
“嗯,你明天可不许再提这个事啊,老想着破坏我们母子俩的革命友谊,心思大大地坏。”善让一巴掌拍在北武腿上。
北武笑弯了眼:“再怎么破坏也没用,顾虎头就只爱你,啧啧啧,听儿子说爱你,虎头妈今天是不是超级幸福?”
斯江吃惊得很:“虎头对舅妈说‘爱你’?”她十八岁了都没还从来说过这两个字呢!
善让笑得合不拢嘴:“是的,可清楚了,说了好几遍。顾北武同学你嫉妒了吧?”
“嗯,羡慕,嫉妒,酸,也甜。”北武看着善让笑。
斯江见小舅舅和小舅妈看彼此的眼神里能挤得出蜜来,赶紧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溜进房里睡觉。
善让把北武的腿抬起来搁到自己身上:“那你是不是得好好表现表现?”
北武却扭头朝所有房间门口张了张,迅速爬起来一个虎扑就把善让压在了自己身下,两人鼻尖对着鼻尖,气息相交。
善让的脸腾地红了,偏还不敢出声,只拿手撑在他胸口,瞪圆了眼:“你干什么?!”
“好好表现。”
四个字模糊呢喃在唇舌相交中。
半晌后,善让费力地搬开他的头,喘了好几口气,一口咬在北武肩膀上,手也悄无声息地拧住北武腰间的软肉转了半圈:“喂,你怎么回事?家里有这么多人呢,你还想——嗯?”问得义正言辞,身子却软成了春水一滩。
北武埋在她肩窝里,笑得整个人抖个不停,拱起身子平息了会儿。
“这大概就是偷不如偷不着的魅力?”北武凑在善让耳朵上悄声感慨,“一想到危险系数这么高就特别兴奋,比虎头睡在边上的时候还兴奋,你摸摸。”
善让的手半推半就地体会了一下北武的“好好表现”,名符其实。
有些事一上手就很难放下,要不是沙发承担着两个成年人的重量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偷不着就会升级成偷着了。
“嘘,景生好像还没睡呢。”善让和北武同一个姿势侧着身子睡成两把汤勺。
北武的下巴在善让头顶蹭了蹭:“斯江将来要是和景生在一起也蛮好。”
善让笑着扭过头在他喉结上亲了一口:“你也看出来了?景生和我以前有点像呢,唉——就是某人总是不回应,挺苦的。”
北武的手臂紧了紧:“我怎么没回应你了?第一封情书还是我写给你的。”
两人说起往事从不厌倦,温故了半天才想起来知新。
“斯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窍,之前她学校有个姓唐的男同学好像和她关系也不错。”善让又替景生操心起来。
“顺其自然吧,我们家的人除了南红,开窍都晚。倒是景生有一点很难得。”
“哪一点?”
“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忍得住不开口,是真的为斯江着想。他还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北武噗嗤笑出了声,“戆小宁(傻孩子)。你看看,这次给他创造创造机会。”
“啊哟,我太羡慕他们两个了,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善让亲了亲北武的手指头,“要是有时光机,我想回到你小时候看一看,就偷偷看上几眼。”
“那你就多看儿子几眼呗。”北武突然得出结论:“你每天对着儿子说爱他,其实是在对我说吧?”
“你想得美!”善让笑得咬了咬他的手指头。
北武心满意足地吁出一口气:“总算赢了顾虎头一把,得了,明天不跟他争宠了。不过你这爱表达得有点曲线啊,周书记。”
善让艰难地转过身子,仰起头呢喃了一句:“爱你。”
北武一激动,沙发又咯吱了好几声,跟着“噗通”一声响。
善让趴在沙发上笑得不行,又不敢笑出声来。
顾北武跪在地板上一边无声地笑,一边伸手把善让往自己怀里拽。
“过来,让我也爱一下你。”
“流氓,放开我,放开!”善让强忍着笑用力挣扎,终究还是被拉下马。
北武压在她背上,两个人笑得几乎起了共振。
“再说一遍。”北武咬着善让的耳朵低声下气地哀求。
善让上半身趴在沙发边缘,勉力回过头:“爱你。”
“不是,另一句。”
“???”
“流氓那句。”北武顶了顶她:“你刚才一说就又有感觉了。”
“流氓!放开我,我说真的——!呜呜呜……”
***
斯江有点认床,加上心里有事脑子不停地转,翻来覆去半天才睡着,做了好几个毫无关联的梦,每个梦里却都出现了景生。
先是梦到她被关在飞机洗手间里,刚方便了一半,飞机激烈摇晃起来,她吓得要死,张大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门突然被撞开,不知道哪里的水管破了,哗啦啦喷了她一头一脸一身,她揪着裤子大哭起来,哭也没声音。景生从外头进来好像没看到她似的,拧开水龙头自顾自洗手。斯江气得发抖。
突然场景又转到了未名湖畔。景生双手插袋笑眯眯地跟她说:“那年夏天,我借给你三千,说了要收利息的,现在还三万吧。”
斯江咬牙切齿地问:“哪有这么收利息的?你比高利贷还高利贷!”
“都过了好几十年了,现在三万顶不上以前的三百,要不是看在我们XX的关系上——”
“什么过了几十年?不就是去年的事吗?我们什么关系了?”
气得要命的斯江眼睛一眨,那张好看到惨绝人寰的脸倏地放大在她眼前,她吓得心惊肉跳转身就跑,不料前方无路只有湖,她噗通一声跳下湖,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堆水草缠住了她的腿,一双手把她从湖里拎了出来,一抬头,景生挑了挑眉:“嗐,你可真给昆明湖增添了不少光彩啊,这么想不开?”她仔细看,虽然没去过,但也看得出旁边不是北大校园而是颐和园。
就这么一个比一个倒霉的梦做了好几个后,斯江硬生生被自己气醒了,醒来的时候后槽牙还咬得发疼,背上泅了一身汗,黏糊糊的。再一定神,才想起来自己人在北京小舅舅家里,睡在虎头外婆的床上呢。
斯江站起来掀开窗帘,小区里的路灯惨白惨白的,天空是深深的鸦青色,高而远,看不出几点钟。她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外头静悄悄的。
不大的客厅里,北武横在沙发上,半个身子睡在了三张靠背椅上。
斯江带着歉意轻轻向洗手间走去,走近了才发现舅舅怀里还搂着舅妈。她第一次在电视电影小说以外见到男人女人亲密无间到这个程度,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北武和善让,感动有,羡慕有,脸红心热也有,鸳鸯交颈、金风玉露、比翼连枝……斯江头一回发现英语词汇太过贫乏缺乏诗意。
景生走出房门的时候就看到斯江戆呵呵地盯着沙发上的人,眼睛一霎也不霎。
“半夜起来偷看?”景生近乎无声地问了一句,把斯江吓了一大跳。
“嘘!”斯江食指压唇,生怕舅舅舅妈被他们吵醒,转念想到梦里景生那气人的样子,一扭头直往洗手间去了。
景生溜了沙发上两个人一眼,转了个弯,靠在洗手间外头的墙上,心跳得也有点快。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景洪的事,他有一段日子坚决霸着姆妈,每晚坚持不懈把顾东文踢下床,但半夜醒来的时候,姆妈却总是在对面床上。他每每气得不理睬他们两个,顾东文总是笑得得意无比。感情好的夫妻就是这样子的么?景生有点疑惑。
沙发发出咯吱的响声,北武醒了。
“撒宁?”北武伸手把茶几上的手表捞到眼前看了看,三点半还不到。
景生和刚出洗手间的斯江异口同声应了一声:“吾。”两人躲在洗手间门口谁也不肯出去,大眼瞪大眼。
善让哼了两声也醒了,一听是景生和斯江的声音,立刻难为情地拉起毯子把自己盖了起来,明明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是希望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北武笑着隔着被子捂了一下善让的脸,推开椅子下了地伸了个懒腰。
“没睡着还是睡醒了?”
斯江说:“睡醒了。”
景生说:“没睡着。”
两人不禁又对视了一眼,各自别开脸。
北武喝了半杯水,开了沙发边上的一个落地灯,拍了拍毯子里缩成个球的善让:“别躲了,掩耳盗铃呢你。”
善让拉下毯子,露出红彤彤的半张脸,对景生和斯江眨了眨眼,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你舅舅不在家我就睡不好——”
斯江也红着脸点头,心里却想这么窄的沙发倒能睡好,可见爱情的力量之伟大。
“景生怎么了?睡得不舒服?”北武递给善让半杯温水。
景生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岔开话题:“没,是我看书看得忘了时间。”
“咦,你在看那一本书?”
“我看的一本手抄本——”景生又摸了摸鼻子,“就是爷叔书桌上的那本……”
斯江的眼神立刻带上了若干个问号。
北武笑道:“不是我看的,是善让的那本勒庞写的《乌合之众》,研究大众心理的书。”
善让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我才翻译了一大半,景生你看进去了?”
景生点点头:“挺有意思的,原来是你在翻译,怪不得我看到桌上还有法文和英文版的。”
斯江眼睛发亮:“小舅妈你学法语了?!”
善让笑着点头:“学了五年了,我们一个师姐想引进这本书,让我英译中看看,我英语其实一般般,所以托人带了本法语的,两相对照着试试。”
北武笑道:“周书记,咱们不带过分谦虚的啊,你现在的英语水平还叫一般?全国第三吗?”
斯江小鸡啄米一眼点头:“小舅妈肯定厉害的,反正我看的英文小说全是你推荐的,过分谦虚就等于骄傲!”
善让笑着瞪了北武一眼。
自从北武去了美国,善让的教学工作不算很忙,就专攻起了英语,开始是为了看懂更多英文经济学著作,也为了不落后于北武,后来因为她的英语能力和专业能力一样出色,经常被其他系借去翻译专业论文和资料,又因来北大访问的海外学者越来越多,她经常被借去做现场翻译。善让虽然不是英语系毕业,却是在军区大院里看内部资料片长大的,一直喜欢英语也自学了许多年,恢复高考的时候她靠英语满分顺利进了北大,陪北武出国前那阵子又好一顿猛练,英式发音美式发音甚至东欧及东南亚口音她都没有问题,最重要的是善让坚决不肯收一天两百块的同声传译费,人还谦虚实在,总说自己才是占了便宜的一方,既得到了锻炼的机会,又免票蹭到了各种讲座会议。谁也不好意思让老实人好人吃亏,所以各种票证券都雪花似的飞进善让的办公桌抽屉,实物福利更是哪个系都惦记着她,少不了她那一份。
“活到老学到老嘛,”善让真没觉得自己谦虚:“我和英语系专业出身的差距还是很大。”
斯江第一次听说同声传译这个工作,便多问了几句,也当做提前了解未来的大学生活。善让耐心地解答,无意间又给斯江打开了一扇门。
每一条路的尽头不是成功也不是失败,而是无法复制的经历。从善让的经历中,斯江对舅舅这句话又有了深一层的理解。理想还是那个理想,可能有一千条路可以去实现,未必现在的“弯路”就是弯的。
景生却对书中的内容产生了不小的兴趣:“他说亚洲野蛮部落的人会吃掉对手心脏那个我觉得有点荒谬,像《故事会》的水平,但他说教育和群氓的部分我又觉得挺有道理的,群氓这个词挺有意思。”
“群氓这个词你觉得合适吗?”善让笑问:“这个词不是我发明的。古人就有‘群氓反素,时文载郁’的用法。”
北武一脸认可:“合适,非常合适,一群流氓嘛,放在万春街人家看我们老顾家就算是群氓了。”
“啊呀,再聊天都要亮了,快去睡觉,睡不上一会儿就得去天安门了。”善让瞪了“老流氓”一眼,赶斯江和景生去睡觉。
斯江看看窗外,天色已微亮,在北京的第一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第二百七十章
赵佑宁回到康家桥的时候, 赵衍一个人在家。
不幸的婚姻摧残起人来是相当公平的,不分男女。赵衍被贾青青折腾得万事不如意,学校虽然恢复了他带研究生的资格, 但一纸“平反”的辟谣力度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女生们对他都敬而远之,新招的几个男研究生已经开始后悔趁虚而入入错了门。
赵佑宁如此出色, 赵衍是意料之中又有点意料之外, 很是得意又有点失意, 这当然是因为他不仅仅是赵佑宁的父亲, 还是吴熙的前夫。他和吴熙争吵了十几年,终于把儿子推上了科学家这条路而不是音乐家那条明显没有前途的路, 现在事实证明了他是对的。意料之外是赵佑宁在科学家这条路上走得比他想象中顺利得多, 也走得更远, 尤其在他娶了贾青青后, 他没有在儿子的求学路上做出过任何贡献,这个遗憾无法弥补。
再回首, 赵衍怀疑自己中了邪被贾青青下了蛊。以至于任何时候任何人提起贾青青, 他都忍不住像祥林嫂一样控诉一番:谁想到她居然心机那么深!故意骗婚!带着一家子没文化的强盗一门心思要坑钞票!控诉完毕, 转头他又觉得极羞耻, 觉得自己完全不像原来的赵衍了, 涵养、体面皆无, 还显得自己很在乎那点钞票。那点钞票也不真的就是“一点”, 前前后后他被贾青青弄走了毛两万块洋钿,具体数字是说不出口的, 所以不免又多了点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不甘心。
而吴熙去年在奥地利再婚,他还是电话里听赵佑宁说起的, 只知道男方是奥地利人,做木材生意, 比吴熙小五岁。他问了句那人怎么样,赵佑宁淡淡地说看照片很带得出手。赵衍笑着说那就好,心里当然是不捂心的,隐隐觉得儿子是在内涵他选的贾青青。在这点上,他输给了吴熙,输得还很难看。加上八十年代初到现在,出国热越来越热,吴熙在奥地利做了老板娘这个不争的事实也给赵衍增添了许多压力。
“啊?”赵佑宁听完赵衍的想法后愣了一愣,“你要跟我去美国?”
“不是跟你去,”赵衍笑着纠正他,“是陪你去读书。”
“你才十八岁,读研究生和读本科可不一样,美国和北京也完全不同,爸爸陪你去了可以照顾你,我访问过好几次H大,还是H大的研究员,你看——”赵衍笑着拿出一张证件来。
赵佑宁垂眸看了看:“associate,爸,你这个证五年到期,已经过期了。”
赵衍老脸一红:“不碍事,这个申请起来很方便。”
“那个谁怎么办?”赵佑宁抬起眼,“你们离了吗?”
“还没,”赵衍有点狼狈,“我五月份本来已经起诉到法院了,结果她搞了个什么病历,说自己得了甲肝后被她娘家人赶出去吃了很多苦,留下不少后遗症,我如果坚持离婚就是要遗弃她——”
“甲肝急性的自限型肝病,产生抗体后终身免疫,上海几十万人得甲肝,没听说过任何后遗症的报道。”赵佑宁的声音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你是不是不想爸爸陪你去?”赵衍失望地问。
“嗯,不想,”赵佑宁皱了皱眉头,拒绝得干净利落,“爸,我读完博士是要回国的,我不会留在美国,不会变成美国人,也不会把你弄去美国。”
赵衍有点狼狈:“我和你妈当然没这么想过。”
赵佑宁却反问了一句:“你在学校是不是很不顺利?”
“那倒也不是,”赵衍避开儿子审视甚至是洞察的目光,“有几个朋友在美国开公司,一直劝我去美国发展——”
“劝一个中文系的教授去美国从事商业发展?”赵佑宁失望地站了起来,背起包准备出门。
“佑宁?”
“爸,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佑宁握住门把手低下了头。
“佑宁,爸爸——”
赵佑宁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轻轻带上了门,下了楼。
康家桥弄几年来没什么变化,和上海其他千百条弄堂一样,天空被万国旗切割成大小不一的蓝色,背阳的墙角边,吊兰文竹和青苔混成了模糊的绿色边界,蜂窝煤炉子、钳子,涮干净的马桶,上了两道锁的脚踏车,小矮凳,藤椅躺椅,挤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宁宁回来啦?”
“阿婆好。”
“宁宁又要走啦?”
“嗯,爷叔再会。”
***
赵佑宁进了万春街,发现文化站变成了土特产展销厅,来自浙江的生意人在此地深入居民区,展销小鱼干、各色咸鱼、笋干木耳黄花菜,还有交关(很多)稀奇古怪的小商品,门口尼龙绳系着两只大红气球,气球下头挂着两条“外贸商品内部特价大展销”的条幅。烫着头涂着口红的女售货员懒洋洋地朝他举了举手里天蓝色的宣传单,收录机里放着和现场气氛完全不搭界的“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大约摸也能起到点降温作用。
因为这个展销会的缘故,门口卖冷饮的车子也多了两辆。赵佑宁买了五块奶油中冰砖,拐进六十三弄,刚才因为父亲产生的难过被空气中的海产品腥气味稀释掉了不少,想到斯南永远精神抖擞乐呵呵的模样,赵佑宁提了提手里的马夹袋,嘴角不禁翘了起来。要是说给她听,估计她又会跟机关枪一样笃笃笃冒出一堆损人的话来,虽然损的是他爸,但只这么想一想,居然也觉得挺痛快。
“陈斯南,侬拿得动伐?要勿要帮忙?(你拿得动吗?要不要帮忙?)”赵佑宁抬头笑着喊了一声。
斯南正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企图举起晾衣杆,往下一瞧立刻哇哇叫了起来:“要要要,快点上来帮忙,侬买冷饮了伐?吾要切中冰砖!(你买冷饮了吗?我要吃中冰砖)”
赵佑宁提起马夹袋。
“赞格!快点来。”
今夏台风天多,好不容易出个大太阳,顾阿婆一早就让顾东文把棉花胎搬出来晒,收晾衣杆是难上加难。收好四条棉花胎,赵佑宁出了一身汗。
“怎么家里就你一个人?”
“哦,我姐和大表哥去北京了,斯好在阿娘家,阿舅嘛华亭路,阿婆去发展新教友了。”斯南三两下把冰砖包装撕了,转头把电风扇拧到最大档,快活地舒出一大口气,啊呜一口咬下去,嘴边一圈白胡子,心满意足地笑弯了眼,朝赵佑宁竖起大拇指。
“你姐去北京了?”赵佑宁一呆,刚拿出来的礼物在半空中停了停。
“嗯呐,我妈干了个坏事,改了我姐的志愿,把她搞到H师大英语系去了,她发高烧住了三天院,就跟我大表哥去北京散心了,这是什么?”
斯南伸手把礼物袋子拿了起来,又赶紧放回去,湿漉漉黏糊糊的手指在汗衫上擦了擦。
“送给我姐的?”
赵佑宁脸一红:“嗯——你们都有,这是给你的,这是给景生的,还有这个是给斯好的。那你姐肯定很伤心吧?”他低头从包里一样样取出来。
“嗯,当然伤心了,要不然怎么都住院了呢,这礼物我能看看伐?”
“能呀,你随便看好了。她身体好了吗?”
“好了呀,有我大表哥在呢,放心吧。那我拆开来看啦?”
“看吧。”佑宁怅然若失。
陈斯好的礼物是一个双层变色汽车人铅笔盒,景生的礼物是一个可调迷你小台灯,斯南的礼物是一个雪花水晶球,斯江的却是一本英文书,还明显是看过的。
“这是什么?”
“这是物理学家霍金写的《时间简史》——”赵佑宁笑道,“很巧,这本书是今年你生日那天出版的,国外把四月一号又叫做愚人节。”
“我可不是愚人!”斯南抗议道。
“国外的愚人节是捉弄人的节日,甚至报纸电视都会发一些假新闻。”
“骗人?这个我很会。”
赵佑宁忍俊不禁,点头表示赞同。
“物理学的英文书,我姐看得懂吗?”斯南表示怀疑。
“肯定看得懂,我妈都看得懂,普通人都看得懂,这本就是我妈从国外寄给我的,特别好看,真的,量子宇宙学是一个自足的理论,黑洞知道吗?他证明了黑洞的面积定理,开创了引力热力学——”提起物理,赵佑宁眉飞色舞。
“等等!本普通人完全听不懂你后面那几句在说什么,你说的是普通话吧?”
赵佑宁一怔。
“不过你喜欢我姐,这我懂了。”斯南咬了一大口冰淇淋,促狭地朝他眨眨眼,做了个鬼脸。
“这个,你怎么看出来的?”赵佑宁不自在地挠了挠发脚,学科学的人从来不否认事实,何况这也不是什么羞耻到需要否认的事。
“你这么喜欢这本书,还把它送给我姐,不是很明显了吗?还送的是物理知识,你不知道我姐最讨厌物理吗?”斯南摇摇头:“啧啧啧,不过全天下的男生都喜欢我姐,不稀奇。”
斯南指了指五斗橱上的一堆东西:“你是这个暑假第七个送礼物给她的男生。”
赵佑宁没忍住多看了那堆东西两眼。
“吃的用的、卡片、情书,电影票,什么都有,也有书,不过是很火的爱情小说。”斯南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第八个不会送礼的,至少前面有七个垫底的呢,没关系。”
对于斯江的受欢迎程度,赵佑宁在小学的时候就心里有数,他的心思冷不防被斯南说穿了,竟然也没有尴尬的感觉,反而还松了口气。喜欢不喜欢的概率永远是百分之五十,分母是八还是八十毫无意义。
“你们男生送礼都好怪啊。”斯南瘫到沙发上横下来,三两口把剩下的中冰砖啃完,冰得她直抽抽。
“怪吗?”赵佑宁虚怀若谷地向斯南请教:“那斯江最想收到什么礼物?”
“美国签证,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录取通知?”斯南一抬手臂,蓝白色的冰砖包装纸咻地飞向大门边的垃圾桶。
啪叽一声,地板上溅出一朵朵雪花。
“靠!居然失手了!”
“靠是什么意思?”赵佑宁抢先替她把垃圾捡了起来。
“册那的意思,”斯南往抹布上倒了点水,蹲下揩地板,突然有了个灵感,“你说我开个班,教男生怎么选礼物送给女朋友,一堂课十块钱你愿不愿意来学?”
“这——你行吗?”
“我有哪一样不行过?”斯南手里的抹布甩在地板上啪啪作响,对赵佑宁的怀疑表示抗议。
“十块钱倒不贵,但你不能就这么一说就让别人掏钱,你得有真材实料。”
斯南眼珠转了转:“那当然,我不能光靠我姐挣钱嘛,她手里才八只肥羊——呵呵。”
赵佑宁抬手请她吃了个毛栗子:“欸,我是什么?”
“赵佑宁!”斯南差点把脏抹布糊在赵佑宁脸上,“看在你长得还行的份上,原谅你一次啊。”
佑宁也吃了一惊:“你现在老嘎了啊?以前不是都叫哥哥的?”
“顾景生陈斯江赵佑宁。好了,现在你们三个平等了。”斯南煞有其事地宣布:“因为我长大了,懂了吗?”
“行,随便你,你高兴就好。”佑宁对称呼毫不纠结,也想起另外一件事。
“我其实还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咦,拿来。”斯南伸出手。
看着手里厚厚的一叠考卷和资料,斯南默默地抬起头看向赵佑宁。
赵佑宁笑眯眯地表功:“文科我不行,这是高一到高三的理科知识点和题型总结,最后这叠是难题总汇加竞赛题。”
“靠!”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为了报答这份厚得不能再厚的厚礼, 斯南决定要让赵佑宁“出点血”。
万春街这一片,能“出血”的地方不多,文化站出去往南到小学为止, 一百米的小马路上挤着煤球店药店粮店油店理发店废品站,便民是便民的, 不便陈斯南。文化站往北只有一家烟纸店和一家豆浆店, 烟纸店里倒是有桃板和山楂等各种散装零食, 但这点打发不了陈斯南心底里的怨气。
两个人顶着大太阳走到西宫门口。赵佑宁发现比起没啥变化的康家桥弄和万春街, 西宫可谓脱胎换骨。赤刮里新的尖顶洋派建筑下头,开了家实惠点心店。下午三四点钟了生意还邪气(极)好。他中饭没吃, 闻到面条馄饨萝卜丝混杂的烟火气就不禁咽了口涎唾水。
斯南闻口水而知饿意, 推开门进去, 小馄饨小笼包咖喱包大排面豆腐花点了一台子, 这家点心店有桩好处,不要粮票只收钞票, 一张大团结出去只回来几个硬币。
“侬胃口还是噶好, 为啥还噶瘦?(你胃口还是这么好, 为什么还是这么瘦?)”赵佑宁一边烫筷子汤勺一边纳闷。
“我天生丽质难发胖, 没办法。”斯南倒了两小碟醋, 毫不谦虚地自吹自擂。
佑宁失笑。
“咦?你回康家桥, 你爸饭也不给你吃啊, ”斯南不等佑宁回答就自问自答起来,“你是不是又吃了一包气?你家晚娘还赖着吗?”
点心还没上全, 斯南已经骂完一篇大作文的体量,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堪称优秀檄文。
佑宁心里仅余的一点淤塞也被清理干净了。
“对不起啊,我骂你爸和你晚娘, 你生气伐?”斯南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
“不生气。”
“那你比我还无情。”
“为什么?”
“像我爸虽然不上路,但要是别人骂我爸,我还是要跳起来的,要骂只能我骂他。”斯南一口一只小笼包,被汤汁烫得雪雪叫。
佑宁笑着起身给她买了一瓶冰可乐。
斯南朝他举了举玻璃瓶:“祝贺你失恋。”
佑宁筷子上的大排差点落回面碗里:“欸?还没失吧?”
“我把大表哥让给我姐了,我姐呢,肯定会跟我大表哥在一起。你就别想了,没戏。”
“你是说景生和斯江谈朋友了?”佑宁有点恍恍惚惚,电光火石间有许多往事浮现出来,好像都对应得上,心里已经确信无疑了,嘴上却还是不信,“景生跟你说的?还是你姐告诉你的?”
这话问得有点惨烈,赵佑宁预感到无论答案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会是万箭齐发。
“废话,我用屁股都看得出来!”斯南一挑眉:“连我弟都看出来了。”
佑宁怔忡了片刻,越想心越灰,身中万箭,但都是秃杆子箭,没有能见血的精钢箭头,钝钝的,甚至不是痛苦的感觉,刚才在康家桥他有过切切实实痛苦的感觉,和现在全然不同。
“唉,我心都碎了,他们俩却在北京旅游,肯定快活得不得了。”斯南酸溜溜地纠正,“也不叫我让吧,我让不让也没用,反正我大表哥偏心偏到松江斜塔去了,眼里只有我阿姐一个人。”
她手里的玻璃瓶又抬了抬:“我们同是天涯失恋人,相逢必要吃汤团,钞票拿来,我再去买四只汤团,两只菜两只肉,侬帮我分一分?”
佑宁回过神来,仔细看了看斯南:“一点也看不出你失恋了。”
斯南白了他一眼:“别欺负我比你们小就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可是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求菩萨拜上帝一定要让我和大表哥结婚的,你有我这么卖力吗?”
赵佑宁自愧不如。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姐的?小学?是不是拷浜的时候已经动坏脑筋了?所以后来又叫我们去龙华捉小龙虾?还主动帮她补习物理代数几何?”斯南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赵佑宁比她惨多了,幸灾乐祸地笑成一朵花。
赵佑宁不免有些狼狈,这种朦朦胧胧的欢喜哪里会有泾渭分明的界限呢?无非是量变引起质变,长得漂亮成绩好的小姑娘肯定是特别出挑的,从小习惯了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坏脑筋是肯定不敢的,无非是经常想起她,希望她一切顺顺当当的,也希望自己在她面前是登样的。
***
两个人吃饱喝足,在湖边看人划船,有一对年轻男女不会划,小船在水里直打转,水面一圈圈的涟漪散开来,由深转淡,两人吵了起来,船桨拍得湖面水花乱溅。
“戆。”斯南嗤笑了一声摇摇头。
赵佑宁的心思还在琢磨着顾景生和陈斯江,被她一个字拉回思绪,眼前蓝天白云碧碧绿的湖水,“失恋”两个字好像远去了不少,与其说是失恋,不如说是失落。
“那个——你难过吗?”赵佑宁问出口就后悔了,“不好意思,我不该问的。”
斯南怔了怔,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叹了口气双臂后撑在地上:“难过了好长时间呢,哭也哭了,闹也闹了,骂也骂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表哥要喜欢别人,我也没办法。”
“你——跟你姐闹了?”佑宁被这琼瑶电视剧的走向吓了一跳。
斯南白了他一眼:“我跟我姐闹什么啊?她又没拿刀逼着大表哥喜欢她。我就跟大表哥闹了几回,他都不理我。”
末一句说出口,委屈和难过铺天盖地地漫上来,斯南觉得丢人,索性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赵佑宁看着她肩头微微地颤动,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拍了拍斯南的背:“要么等下我请你去吃汤团?买四只肉的,都给你。”
斯南破涕为笑,反手拍开他:“侬烦色了(你烦死了),我就要难过一会儿。”说是这么说,到底不好意思再落眼泪水了。
赵佑宁拔了两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折来叠去,轻轻叹了口气,说不出的惆怅惘然。比起斯南,他对斯江的“欢喜”好像浅薄得很,没落到过实处,轻飘飘的,所以难过也很有限。又或者是因为他选择了物理的原因,想一想宇宙和自然,一切人为的不快乐都变得微不足道。但那种不快乐虽然表面上消失了,依然有肉眼看不见的“力”在往外辐射。
“我想好了,这辈子我都不结婚也不生小孩。”斯南斩钉截铁地宣布。
赵佑宁一呆:“至于吗?”
斯南吁出一口气:“我好朋友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说好了,上同一个高中,以后考同一个大学进同一个单位,一起住一起吃,一起旅游,一起老死,男人算什么东西,哼。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你这好像有点太偏激了吧,”赵佑宁小心翼翼地开导起小阿妹来,“你现在才十四周岁,等你二十四三十四的时候,想法肯定会不一样。人都是会变的,你想想你四岁的时候在想什么。”
斯南认真地想了想:“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和唐欢还有别的原因才这么决定的。”
“唐欢是你好朋友?”
“嗯,我把你出的题也给她做了,我们俩这次都考得蛮好的,对了,她还说要好好谢谢你,要请你看电影吃冰淇淋咖啡。”
赵佑宁笑了起来:“行啊,我们一起去,那你到了高中还装吗?当个表里如一的努力刻苦的好学生不也挺好?干嘛要背着人偷偷用功?”
斯南眉毛一挑:“嗐,那怎么显得出我厉害?!”
赵佑宁见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是不是傻”,不由得笑得前俯后仰。
斯南难得老脸一红,劈手把他手里的狗尾巴草抢了过去:“装也要装得像个天才嘛,好处多着呢,你不懂。”
“好吧,不过我要是去了美国,你半夜打电话来问题目我可能在上课,怎么办?”赵佑宁替斯南想得还挺远。
斯南比他实际多了:“欸?你当我傻啊?我家电话可打不到美国!就算能打我也不干啊,国际长途多贵啊!”
赵佑宁挠了挠发脚:“这倒也是。”
“你打给我啊,我接电话不要钱,”斯南笑眯眯地把赵佑宁安排得明明白白,“这样吧,上海时间每个礼拜五下午四点钟,你打到我家来,我一口气把问题全问了。礼拜六不行,万一大表哥和我姐没课提前回家,就穿帮了。”
赵佑宁爽快应下,佩服斯南想得极周到。
斯南得意非凡地打了个响指吹了声口哨:“他们看见我回家光顾着白相,上课笔记都不记,急得暗搓搓商量了好几天,还不敢跟我明说,怕我发脾气翻脸,哈哈哈,好玩得要命,结果考试分数一出来,哇,服气了,我姐说我们家最聪明的就是我,无限接近天才。”
赵佑宁默默同情了一下景生和斯江:“你至于为了面子搞得自己那么辛苦吗?”怪不得吃那么多还那么瘦。
“当然值得!面子才是第一重要的!”斯南昂首挺胸宣布了自己人生格言。
赵佑宁斟酌了一下,委婉地提示:“普通初中升到市重点高中都会有个落差,我以前就遇到过,进大学也有这个感觉,各省状元一抓一大把,大家都特别厉害。如果你觉得吃力的话,稍微用功一点也不要紧的,不要觉得自己不行——”
“不是我不行,要是我很吃力的话,那就说明你这个老师不行,”斯南做了个鬼脸。
赵佑宁开始默默回忆自己整理出来的题型,感觉压力有点大。
第二百七十二章
斯江对北京的印象很好。这是一个和上海迥然不同的城市, 陌生、杂乱,充满了各种矛盾的吸引力。
来北京的几天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大爷大叔大哥,说起什么都如数家珍, 就好像在说自己身边的人和事, 世界大事国家大事在北京人的嘴里就和单位的事儿胡同里的事儿一样普普通通张口就来。汉城奥运会要开了, 海峡对岸老蒋没了, 海南经济特区成立了,超级油轮被伊拉克打沉了, 铁路开始大招工了, 范巴斯滕的零角度凌空打门进球了。
不过两三天, 斯江和景生就熟知了首都人民的种种热门话题。房改理所当然排在第一, “靠国家建房,靠组织分房, 靠单位给房”已经实施了几十年, 一朝政策宣布土地所有权可以依法转让, 有想法有钞票的人都开始动脑筋了。不少胡同里的北京人都在商量集资盖房。北武和善让原来住的东交民巷那一片, 老房东特地打电话来问善让要不要参与。
“我们真心欢迎周老师加入, 周老师你和小顾好好商量商量, 认真考虑考虑啊。”
“对, 街道出面,手续肯定齐全, 就造两栋楼,一百来户, 都是老熟人儿,两年后就能搬, 水电煤暖气全到位。”
“嗐,这和单位分的公房不一样,能领两证,是私房,您信我,咱北京城的房子以后肯定得涨价,首都啊,全国人民看首都,是不是这个理?”
“两房的话呢,一家出十万块钱,三房的话呢十五万,竣工后多退少补。我跟您透个信儿吧,我侄子他们单位在造商品房,商品房你家小顾肯定知道,明年就能对外卖,他们要卖一千六百块钱一个平方米,咱们这个划算,一千出头就齐活了。”
“行,成不成您月底给我个信儿。可不是,想参与的人多得海了去了,咱也不能随便就放进来是吧?得知根知底,这孟母还三迁呐,咱得为下一代着想是不是?左邻右舍街坊邻居的,至少得都是有文化有知识有教养的人家,以后咱住着也放心。”
善让连声道谢,吃完饭跟北武笑说好歹奋斗了十年,终于得到了首都人民的认可,值得一面好群众的锦旗了。斯江被十万和十五万的数字惊到了,但想想景生还没工作就有了三千块的存款,好像又不算什么。北武被这个事情提了个醒,打电话回万春街让顾东文带着前几年新换的土地证去办房屋所有权证。
周老太太心里觉得私房这个事情比较不靠谱,但老革命家讲究实事求是,她仔细询问这个商品房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和解放前的私房有什么不同,风险大不大。北武和善让都是经济系毕业的,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话解释给老人家听,斯江和景生也跟着上了一堂课。
“经济发展是有规律的,虽然我国现在是计划经济,但已经在往市场经济的方向过渡,”北武笑着说,“当然,市场经济这个词现在很敏感,在外头还不能提,但市场化肯定是挡不住的,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经历过的我们大概率都会经历,比如允许甚至鼓励私人购买房屋,拥有产权,国外的银行还会提供贷款,比如我们要买个十万块的房子,你只有一万块,那么银行就借给你九万块,你就可以先买下来住进去,银行另外收你七八万的利息——”
周老太太和斯江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利息这么多?!”
景生却脱口而出:“像农村信用社那样?浙江很多工厂都会贷款。”
善让笑着点头:“对,农村信用社本来就是农业银行分出去的。其实清朝的时候钱庄就和工商业联系很紧密。”
斯江摇头:“那我可不舍得,借九万还十六七万,脑子瓦特了呀。”
北武忍俊不禁:“舍得花才有动力赚啊。”
周老太太也摇头:“银行也太黑心了,这哪是为人民服务啊,这是要人民的命嘛,你们不要找银行借,我借给你们,一分钱利息都不要!”
善让笑着搂住母亲的手臂晃了晃:“那怎么行,你至少得收我四五万利息才行。”
“我要利息干什么?我又不缺钱用,你钱多得没处花是不是?”周老太太皱着眉拍了善让一巴掌,“千万不要跟人借钱,我们老一辈的力有所余支持你们一下不算什么,知道吗?”
“妈对我真好。”善让笑嘻嘻地给老太太戴顶高帽子。
斯江想到自家姆妈,莫名惆怅起来。
从商品房讲到金融讲到股票讲到通货膨胀,周老太太听完了不以为然:“这些也没什么稀奇,解放前国民党都搞过,搞得一塌糊涂,你们学理论的,还是要当心,不要太迷信西方的经验和规律,悠着点才好。”
北武点头:“妈说得有道理,姜还是老的辣,中央办公厅该把你们老一辈的也请去顾问顾问。”
“嗐,你这是闭着眼睛瞎吹呢,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国家需要的还是你们年轻人,你们北大啊清华啊,出国家栋梁,”老太太摆摆手,“景生你们交大也好,上海的大学也是顶顶好的——”
为防老太太开政治学习课,善让赶紧把顾虎头塞到她怀里,推祖孙俩进房进行睡前准备工作。
***
善让一出房门,见北武景生和斯江都已经自觉地换好了衣服,就笑了。
“嘘,虎头刚睡着,走,赶紧。”
四个人兴致勃勃地往北大学一食堂旁的大饭厅赶。
大饭厅颇具盛名,并不是因为周末舞会,毕竟舞会上也没有多少北影北舞中戏的美女们出没,出名的是经常在大饭厅里放映的外国电影。当年北武靠手绘的电影票白看了不少电影,十年过去,大饭厅越发成为首都文艺青年必到之地,《茜茜公主》、《佐罗》、《野鹅敢死队》、《出水芙蓉》等等,都是老译制片或内参片,搞得十八九岁的年轻大学生们如饥似渴如狼似虎。
这天正好重放美国电影《爱情故事》。
“这部片子是在H大拍的呢,”善让其实上学期和北武已经看过一遍,这次是特地为景生和斯江买的票,“主题歌《Love Story》特别好听,71年得了奥斯卡最佳配乐奖,我太喜欢了。”
北武吹起口哨。
“啊,原来是这首,”斯江叫了起来,“舞会上一直放的。”
北武和善让笑着对视一眼,手挽手地走在了前面。
斯江和景生赶紧跟上。
“他们俩真好,”斯江靠近景生,“嗳,我小舅舅是不是特别帅特别浪漫?”
被斯江多看了一眼,景生随口也吹起了这首歌的旋律。
“你也会?!”斯江笑着捧场,“阿哥,你也帅,也特别浪漫。”
景生口中的旋律立刻跑了调。
“哈哈哈,表扬不得。”斯江笑弯了眼。
到了大饭厅门口,斯江才发现虽然是暑假,但赶来看电影的人极多,大多数都是男生。大门一开,人群蜂拥而入,简直可以用疯狂来形容,好像晚一点进去就看不着了似的,被推进去几米远,腿都没怎么迈开,斯江就被挤得腾空了,幸亏景生及时捞住了她,几乎是胸贴着背地把她抱进场内的。
双脚着地后斯江腿还是软的,扶着景生的手拍拍胸口:“要命哦,看个电影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
景生看看她:“是蛮浪漫的。”
斯江:“???”
景生别开眼,很快找到最后一批稳笃笃进来的北武和善让,朝他们招手。
电影虽然老,胜在有中文配音,让观众更容易投入。散场后斯江眼睛肿肿地出来:“啊,小舅妈太坏了,哭死我了。”
“悲剧才是最美的。”善让在人群中回过头来辩解了一句。
斯江对此表示认同。
***
四个人往外走,半路遇到熟人来打招呼,却是个暑假没回家的法律系的大三女生。
“我们正好三缺一,周老师来不来?”
“不啦,改天跟你们切磋,”善让笑眯眯地问,“你们是在宿舍打还是在小胡家里打?”
“在小胡家,还有大林老师家的小小林。周老师带家里人是去看电影的?”
“是,今天放《爱情故事》,你们怎么不去看?”
“看过两遍了,大饭厅看了一次,朱老师上课也给我们放过一次,奥利弗不是拿了律师执照嘛,算跟我们班有点关系。”
斯江听他们聊了十分钟,稀奇得不行:“她是学法律的吗?”
“对,经济法专业的。”
“她是叫你去打麻将?”斯江咋舌。
善让哈哈哈笑了起来:“是的,我勉强算是个半吊子‘麻派’吧。你舅舅是‘托派’。”
北武笑着搂住她的肩膀:“领导,不要缔造人民内部矛盾。”
这是斯江第一次认识到北大的真面目,很震撼。托派,就是考托福的,以理科男生居多,原来北大英语好的也是理科男多,都是为了出国。而麻派,就是打麻将的。从学风谨然的市重点中学出来的陈斯江,深觉不可思议。
“这大概也是我一直希望你考来北大的原因,”善让颇为自豪,“大学应该是一个包容万象的场所,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人生选择,都可以在这里并存,可以磨合可以碰撞可以争执,但更重要的是包容。现在的北大学子呢,有你舅舅这种早上五点就起来背英语的,有门门课考满分的,也有喜欢打麻将的,还有喜欢登山的,跳舞的,甚至有人成天谈恋爱,但都没关系,大家各管各忙好自己喜欢的事后,再一起分享互相学习。这是一个良性社会秩序的缩影。”
“尊重、理解、包容、并存。”北武悠然加了一句,眼睛在夜里闪闪发亮。
善让指了指中心花坛里的雕塑:“这个DS雕塑,德先生和赛先生,寓意民主和科学走向世界,是82级校友送的,花了三万块,学校各级领导大力支持,结果最后为了这个雕塑,重新修了周围花坛,总务部花了十五万。”
斯江和景生围着雕塑走了一圈,啧啧称赞。
“十八岁的大学生,可以谈谈恋爱了。”北武突然笑着说了一句。
第二百七十三章
对着北武和善让, 斯江有一说一:“前路八字还没一撇,我哪有心思谈朋友啊,再说谈朋友都老吃力的, 动不动伤筋动骨眼泪水淌淌,吓人哦。”说完这话想起王璐, 斯江不禁感慨万千地瞟了眼景生, 再一转念, 不知道阿哥喜欢的那个女生现在怎么样了, 可惜,可怜。
景生被她这么意味深长地飞了一眼, 一脸问号。
善让笑说:“有花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如果有喜欢的, 不要眼巴巴地干等着, 还是得主动一点才好。”
这句话落在景生耳朵里,心就怦怦乱跳起来, 一股热汗从背上冲到头上, 他暗中观察善让和北武, 觉得他们应该没看出什么来。
“对, 要不是以前每天早上出来跑步背英语都会巧遇周善让同学, 顾虎头小朋友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北武把善让的手掖进自己肘弯里, 笑着说了声谢谢侬。
“谁让有些人就是也不肯开窍呢, ”善让笑着朝斯江眨眨眼,“食堂、图书馆、体育场, 我天天追着他跑,一个学期瘦了十斤, 伤筋动骨倒没有,只有斗志昂扬。”
斯江把善让从舅舅手里抢过来:“舅妈你真了不起, 简直是伟大,我舅舅太幸运了,你们大学里真浪漫啊。”
景生悠悠地插了一句:“以前那个唐泽年不也总这么巧遇你吗?也挺伟大的。你觉得幸运吗?浪漫吗?”
嗳?斯江气囔囔地白了景生一眼:“阿哥侬最戳气了!”可气,可恼。
北武和善让交换了个默契的眼神,强忍住笑意。
善让体贴地描补了一句:“这倒是,两情相悦才叫浪漫,一厢情愿就叫纠缠。”
北武点点头:“前面那个叫流氓,后面那个叫无赖。”
这下连景生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四个人夜里在北大校园里散步,走到燕南园,里头几栋小楼灰扑扑的不起眼,北武有点唏嘘:“记得以前朱光潜朱老喜欢在这条小路上散步。”
“《悲剧心理学》,《文艺心理学》,《西方美学史》!”斯江眼睛一亮。
“还有冯友兰冯老、王力王老、陈岱孙陈老,好多学界泰斗都住在燕南园,”善让压低了声音,“传说陈老和周培源爱上了同一个女孩,后来女孩选择了周,陈老最后孤独终身。”
斯江不意听到了泰斗的爱情八卦,倒吸了一口凉气,缠着北武和善让多讲一点。
“国际经济地理课的陆卓明老师也特别善为人师,他是个发烧友,喜欢分批带我们回家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北武笑着回忆。
“我说个好笑的,我们学校呢,讲座和演出特别多,一般人来演出都会先拍一下北大学子的马屁,上次交响乐团来演出,同学们鼓掌鼓得特起劲,结果鼓错了地方,李德伦老师气得当场骂得大家狗血喷头。哈哈哈哈。”善让对近几年校园里的趣事糗事如数家珍。
四个人说说笑笑回到畅春园,北武谈兴正浓,开了几瓶燕京啤酒出来,翻了翻冰箱却没什么下酒菜。
景生就地取材,炒了个花生米,青椒切丝炒了三个蛋。
善让洗好澡出来一看,他们三个在沙发上已经吃上喝上了。
“啊呀,景生你一来,我们的生活质量火速提升啊,这都吃上宵夜了,你不考北大,损失最大的竟然是我和你叔叔。”善让打趣道,“你接着就升大二了,要有喜欢的女孩子,可得抓紧啊,憋在心里憋坏了没人负责。”
景生脸一热,有点心虚,一抬手把剩下半杯酒干完了。
北武朝斯江举起酒杯:“再说一遍啊,我家有女初长成,阿拉囡囡十八岁了,成年了,可以谈朋友了,谁不允许你谈恋爱,让她来找我。”
善让赶紧跟上:“但是千万要注意生理安全,斯江,我给你的那几本杂志都看了吗?”
斯江臊红了脸:“舅妈!舅舅!”
景生站起来往洗手间逃。
北武手握拳压住唇忍着笑:“咳咳,你们都是成人了,说点成人话题有什么不好意思?高中不也有生理卫生课?保护自己又不是什么可羞耻的事。谈恋爱可以,不能弄出人命来,这个你们心里要有数。我们国家这方面的教育乏善可陈,其实很容易出问题。”
善让笑着掐了他一把:“好了,我会找时间私下再跟斯江聊的,你看你,把景生吓跑了。景生——景生,你别怕,你叔叔本来就是个流氓。”
景生在卫生间里把手掌心的汗洗了又洗,又往脸上泼了几把水,他抬起头,镜子里的少年已经不复昔日的青涩,五官线条趋向温和流畅,喝了酒的缘故,镜中人眼里闪着光,眼尾泛着点红,桃红色直接扫入鬓角,晕至颧骨上头,心跳声强而有力,在哗啦啦的水声中跟惊雷似的,以往做过的梦,动过的心思,从寂静的海底冲上了岸,带着泡沫。
他百分百肯定,北武和善让看出来了。他把他们的话设想成了有形的鼓励,并为之冲动不已忐忑不安,几年前那个国庆节曾经被他费尽力气压下去的话,是不是可以说出口了?景生吃不准,如果被斯江拒绝,他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其实什么也做不了,他和唐泽年赵佑宁周嘉明任新友郁平那些喜欢斯江的男生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被拒绝的概率更大。斯江一直把他当成最亲的哥哥,一旦知道“哥哥”对她存有非分之想——
景生猛地把脸凑上了水龙头,任凭水流冲刷,他无法想象斯江会用嫌恶害怕的眼神看自己,甚至她可能会把他和周致远相提并论……
***
外头的斯江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谈,先读完大学再说。”
善让笑得前俯后仰:“好了,谁要是喜欢你就惨了。”
景生回到座位上听到这一句,不由得问:“为什么?”
“我记得以前就有不少男生喜欢斯江吧,斯江好像总是说先认真读书考大学,现在考上大学了,她又说读完大学再说,以后肯定时候读完研究生再说,读完博士再说,工作了再说——”善让调侃起斯江来。
斯江却笑着问:“这样不好吗?舅妈你不就是等了舅舅好多年?你怎么没和别人谈朋友?”
善让老脸一红,笑着拍了北武一巴掌:“都怪你把我耽误成了大龄女青年,我妈以前可着急了。”
北武意味深长地说:“标准提高了以后是很难降低的。”
善让眉眼弯弯地点头称是:“斯江你有什么标准?你说详细点,我来帮你参考参考。景生说的那个小唐听起来也不错,他考进哪个大学了?”
“复旦新闻系。”斯江叹了口气,有点命运阴差阳错的感觉。
景生摩挲着酒杯垂下眼。
北武给斯江和景生都满上了一杯:“赵佑宁怎么样?我觉得小赵挺不错的,人长得出挑,以后在学术上也肯定能有所成就,他来过我们家好几次吧?”
斯江目瞪口呆:“赵佑宁?他是我小学同学!哪儿跟哪儿啊,他都一直只和斯南通信通话的。我们这几年都没说过几句话也没怎么见过,咦,他常来这里吗?”
“来过三次,”善让想了想,“在你们这个年龄,能这么出色,心态这么稳,性格这么好,真的很难得。”
斯江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配,我可配不上他,我跟他绝对绝对不可能。”
“你怎么不配了?”景生语气一沉,眉毛也扬了起来。
善让睁圆了眼,咦,这是个什么走势?她怎么看不懂了。
斯江认真地想了想:“大概因为从一年级开始我就一直被赵佑宁压着吧,以前还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粗心大意什么的,后来发现是质的差别,每次看见他其实都挺有压力的,唉,看见他就觉得自己不行,得再努力。他当然是个很好的男生,跟我们关系也挺好的,但肯定不可能到那种关系,阿哥你懂吧?”
景生别开脸嗯了一声。
斯江松了口气:“你比我有经验,你肯定懂。”
这下连北武也看不懂了,景生这是怎么回事,外头还有桃花债?
这天夜里,斯江两杯酒就喝得人晕乎乎的,听善让说了半夜私房话,躲在被子里又羞又臊又忍不住想多听点,怎么睡着的她一点也没印象。
***
早上斯江从梦里惊醒,蒙上毛巾被咬牙切齿蹬腿掐肉,她完了,怎么会又做那种梦,脸都不要了,肯定是因为小舅妈说得太详细。高中倒的确是有一堂生理课,男生和女生分开上,她们在阶梯教室看录像,屏幕一亮,老师就自动消失了。说嘛说是生理卫生录像,但看着更像是婚前体检需知,具体的细节啥也没有,大家故作轻松地摒息盯着屏幕上一对男女依偎到了一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女生们看着“谢谢观看”的字幕笑成一团。至于男女性*器*官的各部位名称和位置所在,书本上那一页粗略的图,更像是中医穴位图,大家心照不宣地当做没看见,若无其事地翻页过去就完了。
作为想象力太丰富的人,听到任何描述,脑海里都不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画面。斯江惭愧内疚自我反省了半天后,才磨磨蹭蹭地出去洗漱。
北武一早上班去了,善让和外婆带着顾念去打疫苗。景生留了张字条,说他去北大跑步了,让斯江自己吃早饭。
斯江莫名松了一口气,默默在心底向景生和景生喜欢的那个女生说了声对不起,洗脸时把面孔拍得啪啪响,以此警醒自己,她吃好饭洗好碗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晾出去,刚拿起书准备看,景生回来了。好在这会儿斯江也不再想着夜里乱七八糟的有颜色的梦了,自在了很多,等景生吃完饭两个人拿上地图出发去旅游景点。
第二百七十四章
没了善让和虎头陪伴, 两个人走了点冤枉路,好在北京有地铁,从雍和宫坐到前门, 晒不着太阳还速度奇快,并没浪费多少时间。斯江对此很是羡慕, 首都就是首都, 1969年就有了地铁, 上海还不知道哪一年才有地铁呢。
前门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 和南京路淮海路完全不同,商店门口大多挂上了白底红字的“保障供给”牌子, 大概是为了预防抢购风潮。丝绸商店门口有个卖国光苹果的摊头, 三毛五一斤, 一位大妈一边挑挑拣拣一边抱怨几年前才一毛五一斤怎么现在涨了这么多。
景生看着苹果不错, 就挑了四个留待下午吃。老板白了他一眼:“南方人?上海人?谁家苹果才买四个回去?嗐!”
斯江听着就来气,板着脸拉景生走:“什么服务态度, 不买了, 走吧。”
景生两手捏住苹果, 看着没用什么力, 咔嚓一声, 苹果直接裂成两半, 切面还特平整。
“不好意思, 一不小心捏破了,”景生抬起眼, “这个苹果我付钱。”
旁边两个南方游客朝景生竖起大拇指:“弟兄可以的,这个老板勿上路得来, 开门做生意,顾客是上帝, 想买几个就买几个,哪里来那么多废话。我们南方什么都能零拷,酱油老酒都能二两三两的买,怎么就不能买四个苹果?我们也买四个,老板你卖不卖?”
四只苹果到底还是卖给了景生,包括那个被掰开的。景生在路边用水壶里的凉白开冲了冲,和斯江一人一半几口吃完。
“那个老板人不好,苹果倒蛮好吃的。你硬把苹果掰开,手疼不疼?”斯江视线落在景生手上。
“不疼。”景生手掌张开,舒展了一下手指。
嗯,阿哥手也长得邪气(极)好看,啧啧啧。
“还好他卖的不是梨,要不然我可不吃。分梨分离,不吉利。”斯江拎起苹果看了又看。
“这有什么,有相聚就有分离,有什么不吉利的。”景生不在意地应了一句。
斯江听着就有点闷闷不乐。景生瞄了她几次,她只当没看见。
“喂,哪能了侬?”景生撞了撞斯江的肩。
“没啥。”
“不是老早就说过了?我们一家人不会分开的,总归在一起,”景生指了指前面,“肯德基家乡鸡,挺多人排队的,吃吗?”
斯江看了看景生,笑了:“吃呀!舅妈特别推荐的,肯定好吃,啊呀,我们上海有没有,输了。”
“迟早都会有的,等上海有了我们也一起去吃。”
“好,带上斯南斯好一起去。”斯江雀跃地说。
“那就算了。”
“为啥?”
“请不起,他们两个太能吃了,”景生乜了斯江一眼,“你亲妹妹亲弟弟的胃口,你不清楚?”
“好啊,你完蛋了,等我回去告诉斯南,”斯江隔着玻璃橱窗仔细看里面的价格牌,“咦,七块三一个套餐,两块吮指原味鸡、鸡汁土豆泥、菜丝沙拉、小餐包,好贵啊!还有白酒卖?!我们能两个人分一个套餐吗?”
斯江扭过头看见景生的神情,笑着眨眨眼:“我怕把阿哥侬切(吃)穷了。”
景生琢磨了了一下:“我们多点几份鸡块,套餐就点一个,尝尝他们的沙拉和土豆泥好不好吃。”
“肯定没你做的好吃。”斯江赶紧拍马屁。
炸鸡块外皮鲜香酥脆,内里肉嫩多汁,的确好吃。
斯江看看周围的顾客,真有不少人把手指头也放进嘴里吮得砸砸响。
景生环顾一圈忍不住笑了,低声揶揄道:“这个家乡鸡应该请陈斯好做广告。”
斯江深以为然。陈斯好有个特殊技能,什么吃的到了他嘴里都显得加倍地美味,鸡腿搁他面前,还没吃就眉开眼笑,吃进嘴里后摇头晃脑眯着眼一脸满足,丢下骨头后胖嘟嘟的手指头轮流在嘴里“啵啵啵”,依依不舍,好白相得很,比店里的顾客可爱几百倍。
“我也试试看啊。”斯江跃跃欲试,瞄了瞄周围没人注意自己,低头把泛着油光的手指伸进嘴里,刚准备用力啵上一口。
景生一把拽住她的手给拔了出来,掏出干净的手帕包住她的手指头擦了又擦。
“喂——,”斯江用力抽回手,闻一闻,只剩下些微炸鸡味,擦得还挺干净。
“难看。”景生低下头把油乎乎的手帕塞回裤袋。
斯江嘟起嘴不甘心地哦了一声,很是遗憾,再一抬头,却见对面的景生面红耳赤眼神游离。
“阿哥?”斯江伸手在景生面前晃了晃。
景生捉住她的手压到台面上:“覅乱动。”
两人面面相觑,时间静止了两秒。斯江发现自己可耻地魂飞天外了。
景生立刻松开斯江的手,低头收拾餐盘里的包装。
斯江僵僵地收回手,不自觉地搁在自己膝盖上捻了捻手指,寡人有疾,重疾了。
对面景生突然说:“要带上斯南斯好吃这个,最好叫上赵佑宁一起。”
“欸?”
“他还欠我们一顿饭,”景生想了想,“不过这次佑宁回上海,估计会很惨。陈扒皮肯定不会放过敲竹杠的机会。”
千里之外的陈斯南在电影院里连打了三个喷嚏。
***
两人下午两点多进的颐和园,少年人体力好,走三四个小时也没觉得累。斯江懊恼没来得及做功课,关键时候想不出多少古诗词来应和,对着昆明湖只想起来一句“澄波十顷开妆镜,琼林又逢花事。”
跑了许多景点后,斯江能理解北京人哪儿来的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底气,一朝一代累积下来的,这山这水这千折明廊这湖山叠翠,长城、太庙、故宫、九门,就连胡同名路名桥名,都是历史的沉淀,来去过多少五湖四海的人,聚集过多少抛头颅洒热血的国士,见过多少兴亡更迭血流成河,皇城根儿下的老百姓所见所闻都是最鲜热的,很难不参与进去。
斯江对着景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北京人和上海人的相同之处和不同之处。
“都不大看得起其他地方的人。”斯江笑着说。
“也不能以偏概全,你会看不起其他地方的人吗?”景生笑着问。
“怎么会,我是被看不起的一方啊,”斯江哈哈笑,“我应该算是宁波扬州混血?反正不算正宗上海人。我三妈以前动不动就把小苏北挂在嘴边——”
景生想到自己,笑着没言语。
斯江敏感地觉察到自己失言,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没事,”景生笑道,“你小时候不还为‘小新疆’的外号跟弄堂里的男生打过架?听说气势如虹,没有输过?”
“这倒是真的,现在想想也蛮好笑的。斯南这点比我强,她就完全不在乎,”斯江想了想:“不过一样的看不起,北京人和上海人也不一样。可能到底是京城吧,一个眼神就带着警告,别搞幺蛾子,咱这可是天子脚下。哈哈哈。”
景生补充了一句:“感觉老太太们随时随地能变身成警察活着干部,一个个火眼金睛。”
两人一路絮絮叨叨的,景生在长廊上一边数柱子看彩画,一边听斯江各种文艺青年式的感想。他喜欢听斯江说这些,看着她眼睛闪闪发亮,她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虽然他对其他人并不了解。
“记得吗?你高二的时候看过朱光潜的书后,语文课演讲了《中国美学之殇》,讲得挺好的,但是挨批了。”景生笑着问。
斯江咯咯笑着点头:“是的是的,演讲前我觉得自己那篇稿子写得可好了,真的,我去图书馆查了好多资料,还用了电影《街上流行红裙子》做例子,结果被高老师批得一文不值,气死我了,都自我怀疑了。”
“你是写得特别好,他大概觉得被冒犯到了,可能你说的全民审美的堕落,他觉得也包括他吧,”景生想起高老师每年秋冬一成不变的细格子假领子,又笑了起来,“你们班那个郁平,跳出来说他根本没听懂你说什么,给你打那么低的分就证明了你的论点完全没错,不懂美甚至害怕美。”
斯江笑弯了眼,突然顿了顿:“咦,阿哥你怎么知道的?我回家告诉你的?我怎么不记得啊,丢脸的事我一般不会说——”
景生拍了拍柱子:“刚才数到多少了?一歇就忘了,糟糕。”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的啊?谁告诉你的?张乐怡还是曾昕?”斯江扯着景生的衬衫不让他走。
“好像那天去区里参加个比赛,回来的时候顺路看了一眼。”景生被她拽得退了两步,不得已招了一半。
“顺路?”斯江不由得多想了,怎么可能顺路呢,没等她接着追问,景生已经接着数下去了:“499,500,501……”
***
昆明湖日落是肯定要等的,东岸铜牛附近站满了游客,不少人穿着卡其色的摄影马甲,举着大炮左右游弋。
景生和斯江沿着湖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才坐了下来,等着看夕阳无限好。
“我前几天还梦到自己掉进昆明湖里,顶着一头水草被你捞起来,现在想想不对,应该顶个荷叶或者荷花上来。”斯江轻哂。
景生看着她笑:“哪吒?”
“什么哪吒!”斯江给了他一肘锤。
“小时候拷浜你倒是真的摔进河里过,不过没荷花。”景生揶揄了斯江一句。
斯江又给他一记肘锤:“你故意推我的你还说!活该你被乌龟咬。”
“咬得真的挺疼的,小时候要面子只好不吭气,”景生伸出手指,“看,还有印子呢。”
“那个龟*头都缩进去了,还拼命咬着你不放,又好笑又吓人。”斯江莞尔。
景生一怔,干咳了一声勉强忍住笑,轻声说:“是甲鱼,不是乌龟。”
斯江呆了呆,居然秒懂了自己的口误,立刻臊红了脸。好在景生咔嚓一声,又掰开了一个苹果,递给她一半。
晚风轻拂,万千金鳞荡漾开,夕阳缓缓滑过十七孔桥和南湖岛,往西山下坠去。
“古代皇帝可真会享受,”斯江轻叹,“要我是皇帝,肯定不乐意住紫禁城,太压抑了,这儿多美啊。”
“你要是皇帝,肯定急死太监。”景生漫声道。
“为什么?”
“你这个皇帝一天到晚只想着学习和工作,后宫六院生不出孩子,江山无人继承,啧啧啧。”景生学着北武和斯江的口气,“十八岁了,可以谈恋爱了。不谈,读完大学再说。”
斯江咯咯笑:“还说我?那你呢?”
景生咬着苹果停了停,默默看着西山后的半轮夕阳没接话。
斯江留意到他的怅然,心里一紧,赶紧转了个话题:“嗳,北京人可真有钱,我爸我妈工作几十年,也没存到过一万块钱,说不定五千都没有,贫富差距太大了。”
景生倒觉得挺正常:“有钱的人会越来越多,有钱的人会越来越有钱。不过到我们四五十岁,肯定也能存够钱买一套自己的房子。”
斯江咋舌:“那么多钱买房子多浪费啊?”
“给你十万块你想要买什么?”
“买书吧,先买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橱,然后买很多很多书,”斯江笑着摇头,“我真想不出这么多钱该买什么,好像没什么要买的。”
“行,那以后你买书,我买房子。”景生慢悠悠地拧开水壶喝了一大口水。
“你干嘛还要买房子?”斯江奇道,“你不喜欢现在的家?”
景生沉默了几秒,这么多年他早知道陈斯江就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家伙,发戆劲头的时候能气死人。他嫌弃地瞟了她一眼:“至少买个带卫生间有煤气的新房子,不然一下大雨家里水漫金山外头屎漫金山。”
斯江惆怅地叹了口气:“那倒是,等你谈朋友了恋爱了结婚了,人家肯定会嫌阿拉万春街棚户区太破了。”
“你嫌吗?”景生看着湖水,掌心里一把汗,又隐隐有种拳拳都会打在棉花上的预感。
“我?说不嫌是假的,”斯江认真地将心比心,“小时候第一次听三妈说她家新公房的时候,我可羡慕了,不用刷马桶,不用去公共厕所,灶披间里用的是煤气,房子南北通透,推开窗不会看到对过老伯伯打赤膊。要是我本来住在公房里石库门里老洋房里,肯定不情愿搬到万春街来,由奢入俭难嘛。现在就还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反正一家门在一起就蛮好,再说阿娘家外婆家都住得蛮好,外婆家还是独门独栋呢,现在叫别墅对吧?”
景生默默把视线从她脸上收了回来。
斯江偷偷瞄了景生一眼,看出来他有点失望,再仔细琢磨了一下两人刚才的对话,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再瞄一眼,心就猛地漏跳了一拍,是她想多了吧。
“我——”景生突然开口。
“你——”斯江眨了眨眼,“你先说。”
“你先说。”景生扬了扬下巴。
斯江干咳了两声,捋了捋刘海看向:“就、就想随便问问,你以前喜欢的那个女生现在还联系吗?”
“嗯,她刚考上大学,不过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想。”
斯江一怔:“她也是我们这届的啊?”
“嗯。”景生看着斯江,眼底带着戏谑的笑意,“就是你们班的。”
斯江呆了呆,感觉一个晴天霹雳砸在了头上,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把班上二十个女同学全过了一遍,完全想不出谁这么好运气,张乐怡?曾昕?李南?想到哪张脸心里都酸得发涩,半晌才佯装镇定勉强扯了扯嘴角:“欸?你怎么不早说?不然我还能帮你做媒,呵呵。”说完她又打了个哈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到底是谁呀?”
“算了,你别说,你别说,我们班的女生是吧?让我猜猜看。”
“一号刘雨婷?”
景生摇头。
“二号张萌?”
景生又摇头。
连着报了几个名字后,斯江心慌慌地笑了笑:“九号曾昕?”
景生忍不住挑了挑眉反问道:“她是你好朋友吧?”
斯江呆呆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明明是八月盛夏天,她却觉得自己像个被吊起来的筛子,风呼喇喇从百孔千眼里穿过去,透心凉,委屈,太委屈了,景生怎么就不跟她说呢。难过,太难过了,斯江突然体会到了李南的感受,再回过神来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
“呵呵,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我也太戆了吧?”
景生也呵呵了两声:“是,就你没看出来,戆得要命。”
“你也太不上路了。”斯江挠了挠眼底,不想让景生看出什么来,“我什么事都跟你说,你怎么喜欢我同桌都不跟我说,她考去上外了——”
“谁喜欢你同桌了?”景生气笑了。
“你呀,你自己说的呀!”斯江嗷地一嗓子,眼泪跟着往外冒。
第二百七十五章
第二百七十五章
“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她了?”景生气急道。
“就刚刚!你还说我戆, 都没看出来!”斯江胡乱抹了把泪,努力平复着呼吸和心情。
景生定定地看了她几秒,瓮声瓮气地催促她:“继续猜。”
斯江的手还停在脸上:“什么?”
“刚刚不是猜到九号?继续往下猜, ”景生转开脸,“快点, 要闭园了。”
身后陆续走过赏完落日美景的游客。斯江懵了懵终于回过神来:“你不喜欢曾昕吗?”
“不喜欢。”景生叹了口气。
斯江没过脑子就又嚷了一句:“可是她真的挺好的呀!”
景生回过头来盯着斯江看了几秒:“她好不好关我什么事?算了, 走了, 回去了。”
斯江歪着脑袋看着景生站起身要走, 赶紧一把拽住了他的裤腿:“不走,我还要猜呢。”
景生迈了迈腿, 无语地拎住裤腰朝斯江扬了扬眉:“我今天没束皮带!”
斯江放轻了力气, 眨巴眨巴眼:“那你再给我猜三次, 我们就走?”
景生定了定神, 莫名心慌起来,身不由己地坐回她身边:“三次啊。”
“是不是十号张乐怡?我觉得不太像, 不是她吧?”斯江小心翼翼地觑着景生, 生怕他再多说一句有的没的。
“不是。”
十一号是斯江自己, 电光火石间斯江起了一个念头, 瞬间无地自容, 立刻羞耻地斩断那个念想, 佯装镇定地越过自己往下猜:“十二号马莉?”
同样佯装镇定看着湖面掌心里捏着两把汗的景生怔了一秒, 恍如被一桶冰水迎头浇了下来,再一转念, 自己这么九曲十八弯的试探暗示实在可笑也可耻,不等她猜最后一个, 他直接站起身提起包,把装苹果的马夹袋往肩上一甩, 剩下的两个苹果撞在肩胛处,一阵刺疼。
“欸?到底是不是?阿哥?你怎么不回答啊?”斯江一伸手,拉了个空。
景生顿了顿,略侧了一下头,自嘲地笑了一声:“答: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行了,走吧。”一口气回完九个不是,他转身就走,走得极快,转眼就没入了游客群中。
斯江莫名其妙地爬起来:“阿哥?阿哥?侬等等吾呀!”哪里还看得见景生的影子。她怅然若失,又如释重负,或许他只是说了句玩笑话白相相,或许她这么追着问戳到他痛处了,又或者?斯江垂下头,脚趾头在凉鞋的细细带子外不安地抠了又抠,心跳漏了一拍,好了两拍,又漏了一拍。
她不敢再想了,心跳得又急又乱,轻飘飘荡着,热气从脑后四面八方地乱窜出去,往下变成一背脊的热汗,往上脑子里嗡嗡嗡地响,从肩膀往两臂,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她呆呆地看着对面西山山麓上灰紫色的天空,猛地趴在膝盖上,拢住了自己。
不想不想,不能想,不该想。
“姑娘,别猫着啦,闭园喽,赶紧地,往外走吧你。”
斯江抬起头,见一个大爷戴着红袖章,面目慈和地正对着她笑,人衣领子里还插着一把折扇。
“你那男朋友在前头等你老长时间了,赶紧去吧。嗐,多齐整的姑娘,你就擎等着你男朋友跟你认错,他要见着你还不低头认错,立马分了,这也忒没眼力见儿了。”大爷乐呵呵地说完,晃悠悠地一路喊过去了。
“谢谢您。”斯江一半听懂了一半没听懂,没来得及跟大爷解释景生不是自己男朋友。再往前头一看,大批的游客已经走远了,景生站在路边格外醒目。
斯江别别扭扭地走了过去,两人一路无话,一个默默生气,一个默默委屈,出了颐和园,一前一后上车下车倒挺有默契,谁也没落下谁,谁也没丢下谁,眉梢眼角堆着自己加出来的三千场独角戏的心思,把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演了个全。
下了公共汽车,过红绿灯的时候冷不防一辆摩托车抢红灯冲上了人行道。斯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景生抓住肩头拽进怀里,堪堪避过又一次杀身之祸。得,看电影有生命危险,过马路也有生命危险,轮子和马路剧烈摩擦发出的啸叫声刺得斯江头疼耳鸣。在群众的一片京片子爽脆骂声中,摩托车歪歪扭扭冲出去十几米,被几个飞身追上去的年轻人给截停了,司机刚骂骂咧咧了一句,就被人一板砖拍下了车,摩托车轰然倒地,人群哗地涌了上去。骂娘的,喊警察的,替斯江庆幸运气好的,乱成一片。
很快交通警察来了,打人的早就不见踪影,摩托车司机被警察教育了后灰溜溜走了。斯江过了马路,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肩膀上的重量,说轻不轻,说重又不重,轻如鸿毛重如泰山原来竟然能用在同一处。她的心被一根无形的线拽到高处,等下定决心垂下眼帘想看一眼肩头上的那只手时,景生悄声无息地放下了胳膊,虚虚在她腰后停了停,插回了裤袋里:“当心点。”
声音淡淡的,没有责怪她不仔细看路,也没有多余的担忧牵记。
斯江低下头“嗯”了一声,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楚明白地感受到过,她好像错过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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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畅春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北武还没回来,善让给他们留了饭。
“累不累?”
“还好。”斯江笑着瞥了景生一眼,景生在陪顾念骑大马。
“不累就好,吃好饭我们去跳舞。”善让低声说,警惕地看了一眼顾念小朋友。
“还是在大饭厅吗?”斯江犹豫了一下,想到昨夜看电影差点被踩踏,心有余悸。
“不是,咱们大学里的舞会都是毛毛雨,今晚我们去昆仑饭店的玻璃屋,带你们两个去长长见识。”善让笑得狡黠。
“要门票吗?”
“搞乐队的朋友送了几张门票,今晚他们在那里演出,”善让看看墙上的钟,“你小舅舅在那边跟我们会合,景生,把虎头给我,你赶紧过去吃饭。”
景生把虎头交给了周老太太:“我就不去了吧。”
“不行不行,说好了同进同出的,”善让笑着眨眨眼,“万一我们都喝醉了,还指望你认路呢。”
“嗯,阿哥最最靠谱了,”斯江把险些被摩托车撞上的事说了,感叹道:“真没想到北京人这么血性,上来就动手,还随身带着砖头!太不可思议了。在我们上海弄堂里,男人和男人吵相骂能吵上十分钟也不会动手的,像阿哥、斯南这样打过架的,别人都不太敢往来。”
善让哈哈笑了起来:“你舅舅说过,在上海,敢打架的会出名,在北京呢,不敢打架的才会出名。六几年武斗那会儿,你舅舅和我二哥是一身胆冲来北京,一身血逃回南京,哈哈哈哈。”
斯江诧异地咦了一声,景生没忍住笑出了声。
善让眨眨眼:“嘘,别背后打我小报告啊。说个别的趣事,我们学校83级有位石同学,住在32楼,有一天图书馆晚自修回去,被十来个北京大汉堵在宿舍里,那帮人带了匕首、砍刀、钢筋、板砖,说特地来找他板砖破少林。”
斯江和景生都觉得匪夷所思,北大宿舍被十几个流氓带着利器冲进去,又可怕但又莫名好笑是怎么回事。
善让实在忍不住笑意:“还好石同学临危不乱,一开始冒充别人套了几句话,原来有人在三角地和他们中的一位撞自行车了,还打了他一拳头,报了石同学北大武术协会会长的名头,人家就上门寻仇了。”
斯江笑得不行:“后来呢?”
“化干戈为玉帛了呗,他们把石同学放在宿舍里练武的十八班兵器都从树林旮旯里找出来还给了他,原来他们在楼下还有十几个打手呢。”善让也笑得不行,这个逸闻在北大也是排在前几名的了。
斯江想起自己在颐和园里对着景生大放厥词,点评北京人不够血性,当时景生只笑笑不说话,说不定他当时就在心里笑话她了。她顿时臊红了脸,当着善让的面就收回了自己的评论,一边说,一边拿眼觑了景生好几回。
景生却悠悠地说:“你也没说错什么,历史课本不都写了吗?清兵进京只花了三天,一万多八国联军两天就打进了号称有十五万正规清兵的北京城,娘子关他们反而打了五个多月死了三千多人。哦,还有日本鬼子两天就占领了北平和天津,打四行仓库八百壮士花了四天四夜。”
善让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景生你一个理工科搬出史料来这么头头是道?”
“阿哥历史会考是满分!”斯江笑盈盈地说,心里却熨帖极了,甜滋滋的。
景生脸上一红,嘴上却说:“兵器杂志上面经常有对战分析,古今中外冷兵器热兵器的战争都有。”
善让叹道:“每个历史事件都不是孤立发生的,有很多胜败因素,不能用群体行为作为标准去衡量个体,也不能用个体行为去取代群体行为。历史讲究Fact,但很多历史学家记录的历史是带有自己的Opinion的,不同的国家记录的历史也都是利于本国的,由统治阶级书写的历史就会有利于统治阶级。所以我们宁可研究经济,相对而言比政治历史法律什么的可简单多了。”
“啊,舅妈,你现在就是站在你的角度阐述了一个我听起来就觉得不可思议的观点!”斯江睁圆了眼:“经济、医学、理工什么的,绝对比我们文科难得多——好吧,这也是我的个人偏见——!”
“傲慢与偏见无所不在。”善让和斯江异口同声地说完,三个人都笑了。
这一场“内部学术交流”后,斯江和景生仿佛又恢复了平时的相处模式,颐和园猜学号那一幕,似乎从来没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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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资建房让斯江了解到北京除了官多以外,有钱人也多,到了昆仑饭店,斯江又发现北京的时髦人儿更多。北京年轻人的张扬是摆在面儿上的,说话大声,笑得也大声,跳起舞来很疯,喝起酒来更疯。
乐队一上台,斯江懵了。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耳熟能详的歌声响彻全场,最后一句迎来了大合唱。
台下一片欢腾,无数年轻热血的身体开始摇摆。
善让被斯江掐得胳膊疼,直接把她的手掰开来搁到了景生胳膊上:“可劲儿掐这人吧,我怕疼。”
斯江浑然不觉,摇着景生的胳膊:“崔健!崔健!”
景生一点也没觉着疼。每一下鼓点都敲在他心上,和斯江手指下的肌肤血管一起奔腾着,是,他也想给她他的追求,还有他的自由,这一刻,在沸腾的乐声中完全不在乎他是不是一无所有。
北武到的时候,景生和斯江已经都吼得声嘶力竭了。乐队休息间歇,响起了迪斯科音乐,镭射七彩球旋转得人晕头转向。
很快,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几个熟人,来打招呼干杯的人里有好几个清华的大学生,平时也是玩摇滚乐队的,看外国电影请善让做过同声传译,斯江才发现舅妈的“同声传译”工作竟然还干过这个杀鸡活,不由得又被惊呆了一回。再聊上几句,很好,玩乐队的那几位都没参加过高考,各种特招各种得奖。亏得斯江的小宇宙比较强大,要不然绝对自卑得不想说话了。
“妹妹你在中戏还是北影?是不是舞蹈学院的?进去了别怕啊,报哥哥们的名儿,谁敢欺负你,看我们怎么削他,板砖拍死他。”
斯江想起善让先前说的板砖破少林,不由得莞尔一笑。这一笑完,她身边又立刻挤进来两个帅哥,直接把景生挤去了外圈。
“别理他,成天就知道跟果儿们混,不是好东西,咱这么说吧,就冲着顾哥和周老师,你在哪个学校都能横着走,别理你们学校那帮混子啊,好男人都在咱清华,妹妹喜欢现代诗吗?”
斯江红着脸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北京人民的热情好像也特别特别那个……
北武和善让哈哈大笑,看向景生的目光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景生却也没闲着,一旁站了不到两分钟,就来了两位姑娘邀请他去跳舞。斯江偷瞄了一眼,北京姑娘就是飒,穿着吊带小背心,露着肚脐,神采飞扬特别自信。景生低头凑到其中一位穿鹅黄吊带衫的姑娘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姑娘的耳环在灯光下一闪一闪,映在景生侧脸上,像两道闪电劈得斯江脑袋发胀。很快,那姑娘笑得前俯后仰,抬手一拳轻轻敲在景生肩窝里,举起手里的酒瓶和景生碰了碰。
斯江挪开眼,努力专心领略清华“哥哥”们的口才,才努力了不到一分钟,就被簇拥着推向了跳舞的人群中。斯江回过头,舅舅舅妈笑嘻嘻地对她摆手,善让的嘴型在说玩得开心点。景生呢?斯江没看见他,也许他也和别人去跳舞了吧。
舞池里人满为患,背撞着背,手贴着手,和斯江在高中时期参加过的学生舞会全然不同,充满了荷尔蒙的气息,混合着酒精和汗水的味道,粗俗野蛮又充满了冲破禁忌的吸引力。斯江恍惚想起一句话:音乐和舞蹈都是性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很快斯江发现自己身边一直多了两尊保护神,刚才和景生说话的两位姑娘扭着屁股把清华的“哥哥”们撞得七零八落。穿鹅黄色吊带的姑娘直接挡在斯江面前扭得活色生香,渐渐的,斯江和其他人一样,退开了几步围成了一圈原地随着节奏摇摆,笑着看这位姑娘精彩的个人表演。
“你男朋友可下血本了啊,足足请了我们二十瓶酒,让我们来护花,啧啧啧。”另一个姑娘笑着捅了捅斯江。
斯江茫然地看向她,脑子里却飞速地完成了心算,这里一瓶啤酒要八块钱,二十瓶就是一百六十块???可以吃二十多份肯德基家乡鸡的套餐!
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随即有人列成了队形,一对对面对面地扭动起来,尖叫声不绝于耳。斯江好不容易挤出人群,一身的汗。突然全场音乐骤停,跟着《Love Story》舒缓的钢琴乐曲声响起。场中刚刚还在狂欢的男女青年们瞬间变得柔情万种,一对一地牵起了手勾上了腰。
斯江转过身看向舞池,在角落里发现了额头贴着额头的舅舅和舅妈。好吧,看来其实是他们自己要快乐,顺便带上了她和景生两个拖油瓶而已。
“妹妹,来,跳舞吧。”
一只手忽然牵起了斯江,斯江还没来得及说不,就被那位宣称一板砖拍死他的“哥哥”拥入怀中。
“不不不,我不想跳。”斯江面红耳赤把他往外推。
“女人说不的时候其实是在说要,我懂。”男生笑着低下头来,一张脸迅速在斯江面前放大。
一个拳头放大得比他的脸更快,直接横在了斯江和那张凑上来的嘴之间。
景生转了转自己的拳头:“放开她。”
“你谁啊你?”
“松手。”
斯江挣开男生的手,抱住了景生的胳膊:“算了,算了,都是认识的。”
北武和善让迅速走了回来,男生捋了捋自己潇洒的长发,扬了扬下巴:“今儿给顾哥个面子,小子你给我悠着点儿。”
“这帮家伙喝点酒看见漂亮小姑娘就惹事,”善让搂住斯江问,“对不起,还好景生在,你没事吧?”
斯江松了口气:“没事,他请我跳舞,我不想跳——”
“他是要亲你,不是要跟你跳舞。”景生突然丢下一句,起身往外走。
斯江犹豫了一下,善让朝景生的背影呶呶嘴,斯江点点头赶紧追了出去。
夜风热烘烘的,景生靠在栏杆边拿了根烟出来。
“喂。”
景生把打火机和烟塞了回去,转过身反手撑着栏杆看着斯江不作声。
“我没想到他会那样——”斯江拧着手干巴巴地道谢,“谢谢侬。”
灯光洒在她长睫上,一闪一闪的,晃得景生心烦意乱。
“11号。”景生看着斯江的耳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去,穿透进空气,以每秒三百四十米的速度传播出去。
距离一点五米外的斯江比景生自己晚听到了0.004秒。
不可撤销。
第二百七十六章
二百七十六章
“不——”斯江脱口而出, 低下了头。
时间大概停滞了一秒或者两秒,斯江不能确定,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以至于这个否定词后面应该跟什么词完全捞不上来,平生第一次词穷。
不是我的学号吧?不可能?不会吧?不是吧?不行……不——会真的是我?哪一句都不合适。她张口结舌, 停在这个“不”字的发音上, 以至于犹疑变成了强调。
人类的神经系统传输速度大概是100米每秒, 普通人的反应速度一般在300毫秒左右。这是斯江后来偶尔了解到的科学知识, 但是专业运动员的反应速度可以达到150毫秒。因此她回忆起那夜,就理解了景生为什么能在她还没选好后面的词语时就作出了反应。
“没事体。”景生的声音很急促, 听不出失意和羞恼, 说完他立即转过了身, 不远处有一条河, 河水在静静流淌。他看着河水,胡乱在裤袋里摸了好几下才摸出了香烟, 却怎么也打不着火, 嗤的一声, 又一声, 连个火苗都没冒出头来, 像是嘲笑他的自作多情和痴心妄想, 香烟却已经皱得不成样子, 夹在他手指间瑟瑟发抖。
斯江慌乱地抬起头,不知道该不该问他这句“11号”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还是该解释一下自己的“不”字没来得及过脑子不是真的“不”的意思。但肯定也不是“是”。他是阿哥,她是阿妹, 她不知道他们怎么谈朋友,他们能不能谈朋友。她转不过这个弯来, 好像前方浓浓大雾,她本能地想赖在原地。至少每次她梦到景生后,她是深觉羞耻的,她觉得自己有错,错得离谱。
景生终究没能点燃手里的烟,他把烟揉回了裤袋里转过身,见到斯江看着自己的的神情带着微妙的羞耻和为难,还有点歉意,不由得微哂。
“进去了。”景生和斯江擦肩而过,他甚至还对她笑了笑。
斯江叫不出阿哥两个字来,也叫不出顾景生三个字,怔怔地看着他迅速没入玻璃屋内,里面是另一个世界,催着男人女人面贴面心贴心的舞曲早就结束了,又变成了热火朝天的群体狂欢。斯江吊着一口气倚在了栏杆上,背后贴着的栏杆是温热的,也许是白天炎日留下的不舍,也许是刚才景生握过的温度,她心乱如麻,这时候才冲进来一群小鹿毫无章法的怦怦乱撞。
11号。
斯江从来没发现自己高中时期的这个学号这么好听过,她不大喜欢这个数字,上海人把用脚走路叫做11路公交车,写的时候两根光秃秃的竖条毫无形状很难写出美感。她的思绪乱飘,又想起以前景生每一句关于“他喜欢的那个女生”的言语,还有她自己的猜想及劝导,不由得猛地转过身抓住了栏杆,对着亮马河一顿深呼吸。
“斯江?”善让轻轻拍了拍她。
“小舅妈?!”
“欸?怎么哭了?”善让吓了一跳,搂住斯江轻轻拍着她的背,“刚才被吓到了是不是?对不起,是我没安排好。”
“不是,不是的,不是因为那个。”斯江抽噎着抹了抹泪。
善让静静等着她开口。
斯江却什么也没有说。
***
失眠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着的斯江没有再做梦,推开门她也没有见到景生。善让笑着说景生昨夜和清华那几个家伙喝酒喝成了兄弟,一早就去了清华,正好给她们女生自由活动的时间去王府井采购。
斯江恍惚不安了一整天,晚上回畅春园的路上设想了N种见到景生该如何打招呼的场景,然而北武说景生已经提前和他打过招呼,这两天会住去清华,他们约了两场球,乐队有一场演出也非拉着他去,有人包吃包喝包玩,正好省得北武继续睡沙发。
北武笑着摇头:“这小子,还挺会混的。”
善让看了看魂不守舍的斯江,轻叹了一声,到底什么也没有说。景生是个最体贴人不过的孩子,骨子里他比斯江还要敏感纤细,表面越勇敢的人其实可能更脆弱。很多事,大人是插不上手的,无论是甜还是苦,都只能他们自己去尝。
在北京的最后一夜,景生拎着大包小包回来,身后还跟着三个清华弟兄。斯江帮着善让招呼客人。北京人一开口,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带着耳朵就行。末了,清华大哥们夸奖斯江:“你一点也不像上海人,景生也不像。”斯江听着说不出味道的表扬,扯了扯嘴角,换作斯南,肯定立刻回一句“我就是新疆人”。
最后有邻居来敲门请他们说话声音轻点儿,北武和善让毫不留情地赶人,景生笑着把他们送出小区,在楼下的路边抽了两枝烟,一回头,路灯下头斯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两人隔着一盏路灯默默对视了片刻。
“哪能了?”景生柔声问,手里却不自觉地又摸出一根烟来点上,“吾再切根香烟就上去。(我再抽根烟就上去)”
斯江视线落在他手指间,低下了头,“侬勿想看到吾是伐?(你不想看到我是吗?)”
烟头烫了景生一记。
“哪能会,格两天有点忙。(怎么会,这两天有点忙。)”
斯江闷头不响。
一根烟很快到了头,景生掐了,转身把香烟屁股掼进边上的垃圾筒里,垃圾筒老早满了,最上面的半只西瓜被人吃得精精光,小半边瓜皮在路灯下泛着幽幽的青白颜色。
再转回身,见斯江不作声也不走,景生只好又摸出一根烟。
“覅切了呀。(不要抽了呀)”斯江抬起头,没等景生回应就加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吾有点吓(我有点怕。)”
景生把香烟塞了回去:“吓撒?(怕什么?)”
不知道哪个窗户里突然传出二胡声,咿咿呀呀的,听不出是戏还是歌。
斯江侧过身靠在路灯杆上看了看二胡传来的方向,又低下了头:“吓侬勿睬吾了。(怕你不理我了。)”
“勿会。”景生一哂,“从小到大,只有侬勿睬吾,吾啥辰光勿睬过侬了?(只有你不理我,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
斯江不自在地挠了挠鬓角并不存在的痒痒,低声问:“格么为啥呢?(那么为什么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景生却立刻懂了。
“没啥为啥。(没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喜欢她?景生自己也不知道,没想过也没得选。
“啥辰光开始格?(什么时候开始的?)”
“勿晓得。”景生的心里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脚比脑子好使,走近了斯江两步,看见她头顶心的一根根发丝,很奇怪,既清晰又朦胧。
视线里眼见着景生的影子越来越近,斯江往后靠了靠,脸上火辣辣地烧得疼:“吾勿晓得来讪勿来讪——(我不知道行不行)”声音轻到她都不确定景生听不听得见。
景生没作声,身影却罩住了斯江。
一片暗影落了下来,斯江心里慌得紧,撩起眼皮看见景生的喉结和他下颌发青的胡茬,立刻又垂下了眼帘,心快跳出了腔子,她咽了咽口水,眼一闭心一横:“哪能才叫谈旁友啊?(怎么样才叫做谈朋友啊?)”
景生却定了定神,才确定自己没意会错。
“格就叫谈旁友。(这就叫谈朋友。)”
他牵起斯江的手轻轻握在掌心里。
“平常啊拉过手格呀。(平时也拉过手的呀。)”斯江一到要紧的时候嘴就比脑子快。
手被握紧了举了起来,放在一处热乎乎的地方,隔着衬衣,掌心下是一颗剧烈跳动的心,很明显,跳动速度比她快得多,非常有力。一刹那,斯江想起景生这个国家二级运动员平时的心率是55,她摸到的大概翻了个倍了。
“郭着勿一样了伐?(觉得不一样了吗?)”景生忍着笑问,胸腔一阵共鸣,震得斯江更加发慌,假子假眼地把手往外抽了抽,没抽出来,倒像在景生胸口揩了把油。
景生压着她的手慢慢往上移动。
“做啥呀侬。”斯江手越上,头就垂得越低,看都不好意思看他一眼,手掌心离震中越来越远,摸到了景生的锁骨,她的手指头也由不得她,自动自觉地在锁骨上方的凹坑里掐了一记。
景生的手顿了顿,带着她的手掌滑过颈侧,斯江的大拇指从他喉结上滑过,感觉到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有棱有角的,吓得她啊了一声,跟着手指就被胡茬刺得痛痒不分。
斯江抬起头,看见自己的手掌托着景生的脸颊,他微微弓着腰侧着头,把自己搁在了她手心里,眉梢眼角全是笑意,看起来像是在撒娇。让人想到校园里的那只大橘猫,只要给口吃的,就也会这么把脸凑上来求摸。
斯江红着脸,手指微微动了动,垂下了眼,她突然觉得好像在哪个梦里这个场景这个动作都发生过似的。
景生一霎不霎地看着她,心花怒放又不得不压在心底,太难了。
他轻轻带着她的手移到自己唇上,轻轻吻了吻她的手掌心。
“格就叫谈朋友,帮平常一样伐?(这就叫谈朋友,跟平时一样吗?)”
斯江半边身子发麻,头顶传来景生戏谑的问话。
嗯,完全勿一样。
***
楼上窗帘背后,善让激动地转过身轻声喊:“哎哎哎,快来看,亲上了,亲上了!”
北武立刻丢下书蹿了过来,眉头拧成了麻花:“册那,勿好噶快格。(XX,不好这么快的。)”
他往下一看:“你管这叫亲上了?”
善让给了他一胳膊肘:“你不懂!这比亲嘴还浪漫!”
北武叹了口气,现在他又有点不乐意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斯江半条手臂麻了, 不知道是被景生蜻蜓点水的一个吻电到的还是因为举得太久血液倒流了,心里酥酥的,胀胀的, 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谈朋友当然会香一记亲一记, 至于电影里让人不好意思多看一眼的深吻, 斯江总觉得交换涎唾水有点勿大卫生, 做梦倒是梦到过的, 唯独没想过自己第一次被亲的竟然是手掌心,手心有什么好亲的呢, 斯江想不通, 但是光想一想还会被景生香面孔甚至唇舌相交, 熊熊火光不是照亮了她, 而是烧着了她,烧得她喘不上气, 每个毛孔都在颤栗。
“嗳, 好了伐啦侬——”斯江动了动僵掉的手指头, 五个字转了五个音, 上坡下坡, 又再上坡, 黏腻腻的, 尾音轻飘飘地上扬,像饴糖加热后用长竹签挑起来的那根丝, 晃晃荡荡的,绵绵不绝。
景生闷笑了两声:“没好。”蜻蜓点水, 一下两下三四下……每一下都像最后一下,又都不是最后一下, 当中间隔的时间也毫无规律,一秒两秒三四秒,亲得斯江心里的小鹿们也没头没脑地乱撞,滚滚烫,上气不接下气的当头,手心被他鼻子里笑出来气息烫了两下,痒兮兮。
“麻忒了呀。”斯江抿了抿唇,嗔了景生一眼,眼中一湾浟湙潋滟。
小姑娘的上海闲话发起嗲来,尾音都带着小钩子,嗲得勿得了。
景生捏着她的手紧了紧,笑着给她盖了个章:“嗲宁(人)。”说完低头在她指尖上轻轻咬了咬,才放低了替她撸了撸。
“现在好点了伐?”
“嗯,侬咬吾做撒?(你咬我干什么?)”斯江红着脸用拇指捻了捻中指,潮唧唧的,难为情死了。
景生却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问:“痛伐?”
“勿痛,”斯江低下头,挣脱了他的手,两只手交叠着不自在地翻来覆去搓了两下,怕他误会自己嫌弃被他亲手咬手指头,干脆十指交叉掌心贴掌心摆在身前,好了,现在另一只手掌心手指头也间接被伊亲过了,难为情归难为情,甜眯眯的,“做啥亲手啦?老怪哦侬。(干嘛亲手啊?怪得来你。)”
“因为还没刷牙齿,”景生把自己的手伸到她鼻下,“有股香烟米道,嘴巴里啊(也)有。”
斯江下意识地闻了闻:“还好,勿难闻。”
景生的手停在半空几秒才收了回去,低头看着她闷笑:“没刷牙齿亲其他地方勿大好,怕侬嫌便勿卫生。(没刷牙亲其他地方不太好,怕你嫌不卫生。)”
斯江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没刷牙齿的含义,涨红了脸轻轻踢了景生一脚:“流氓。”
楼上偷窥小儿女情*事的善让又扭头喊了起来:“喂喂喂,斯江踢了景生一脚。”
刚拿起书没看两行的北武又跑到窗边:“吵翻了?景生勿来讪嘛。”话里带了点幸灾乐祸。
善让咯咯笑,白了他一眼:“打是亲骂是爱,爱得不够用脚踹,你又落伍了吧。”
北武一张嘴在她肩膀上咬了一口:“那这算什么?”
善让疼得反手掐了他一把:“禽兽!”
“看他们有什么好看的。”北武把她扳过来,直接君子小人一起做齐全了。
***
书房关着门,屋里静悄悄。
斯江站在洗脸池前挤牙膏,眼风掠过旁边靠在门上的景生,轻声问:“侬做撒?(你干嘛?)”
“看侬刷牙齿。”
牙膏咕叽一声,冒出来一长条,啪嗒掉在台盆里。
景生噗嗤笑出声来,反问了一句:“侬做撒?(你干嘛?)”
斯江红着脸瞟了镜子里的景生一眼:“侬老戳气哦(你真讨厌)。”她拧开水龙头,伸手把那坨牙膏抹下去,边缘残余了点绿色膏体,刮了几下也刮不干净,让人心烦意乱。
“侬出去呀,勿要看了,刷牙齿有撒好看格。(你出去呀,不要看,刷牙有什么好看的)”
“格么小辰光侬为撒一直盯牢吾刷牙齿?(那么小时候你为什么一直看我刷牙?)”景生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探究。
“啥宁盯牢侬看了?覅面孔。(谁盯着你看了?不要脸)”斯江往景生面孔上甩了几滴水,湿哒哒的手按在他手臂上把他往外推:“勿许看,出去出去,被舅舅舅妈看到了勿像闲话(不像话)。”
景生人是出去了,话却留在了卫生间里。
“出去了就少登勒一道好几分钟呢。(出去了就少待在一起好几分钟呢)”
斯江满嘴白泡沫,牙刷刷得虎虎生风,好像这样脸上的热度就能消退了。景生话少嘴巴毒,从小到大把常把她噎得跳脚,她不睬他大抵也是因为他某句话让她下不来台。没想到说起情话来也这么一针见血,跟毒蚊子似的,一句一个洞,很快坟起一圈,又痒又不能挠,越挠越痒。
人不在眼前反而想的全是他,这肯定就是欢喜伊了。斯江对着镜子搓搓脸,想把嘴角压下去好别显得那么高兴,早上洗脸的时候她都没照过镜子,夜里却忍不住照了又照。镜子里的少女无疑是漂亮的,面孔通通红,眼睛晶晶亮,仔细看又有点不太像她。刚才在楼下自己是不是有点戆嘚嘚(傻乎乎)的,斯江吃不准,不免又胡思乱想起景生的话,刷好牙洗好脸会亲哪里?反正她是不会去亲他的下巴的,明明看不出有胡子竟然也扎手。
卫生间的门一开,靠在墙上的景生抬起头来,也是面孔通通红眼睛晶晶亮,嘴角抑不住的笑。
“到侬了。”斯江赶紧别开眼,目不斜视地往房间里逃。
凌晨两点多钟,斯江苦恼地缩成一团拍自己的头,完了,前两天不开心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想心思,今天开心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也有想不完的心思。到底是谈朋友吃力,还是不谈更吃力?同样的烦恼,在书房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的景生也有。
***
如果可以,斯江希望就这么赖在北京不走。
临别的早上,从小舅舅小舅妈的眼里揶揄的笑意,突如其来的几句爱情箴言,斯江知道他们是同意的是赞成的甚至是鼓励的。
喜欢一个人要不要获得两个人以外的其他人同意?放在以前,斯江肯定觉得很荒谬。但真的开始喜欢了,心里的惴惴不安却远远大过喜欢的分量。
“阿拉格事体,先勿要让其他宁晓得——好伐?(我们的事,先不要让别人知道好吗?)”回上海的飞机上,斯江心慌慌地跟景生商量。
景生眉头一挑:“为啥?”
“没啥为啥,”斯江瞄了景生一眼,咬了好几下指甲,“就是郭着勿大好,人家会港闲话,阿拉妈——(就是觉得不大好,人家会说闲话,我妈——)”
话出了口,斯江自己就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大上路,好像景生见不得人似的。
“侬是吾阿哥嘛。”她叹了口气。
“嗯。”景生看着自己的膝盖,答应了。
“侬覅生气哦。”斯江凑近了讨饶。
景生摊开手掌朝上看看她。
斯江面孔一红,抬眼看看周围没人注意他们,把手放进他手掌心。
“我到你学校去找你,”景生问,“行不行?”
“好,”斯江抿唇笑了笑,“我也会去你学校找你的。”
“好,”景生嘴角也翘了起来,“勿是阿哥。”
“嗯。”斯江笑着看向窗外,空中的白云一团一团,像棉花糖,软乎乎甜眯眯。
“是男旁友。”景生的手指轻轻在斯江手心里划了一条线,一个点,一条线又一条线。
“嗯。”斯江捏住他的手指头,笑得肩膀抖了好几下。
隔了好一会儿,斯江终于笑着忍不住拍开景生的手:“喂,侬覅再画啥摩尔斯密码了好伐?痒色了。”
长,短,短,短,对应字母B。
短,短,长,短,对应字母F。
***
顾北武绝对没想到以前教给孩子们的摩尔斯密码还有这等妙用,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
第二百七十八章
回到上海, 回到万春街,要说有什么大不同,倒也没有, 但要说和以前一样呢,又处处都不同。
斯江觉得很神奇, 她和景生明明是最熟悉不过的, 但是从阿哥变成男朋友了以后, 他看起来变得陌生了。只要在一个空间里, 但凡她偷偷瞄他一眼,他都会察觉到立刻看回来, 以前也是这样吗?斯江觉得不像。
回来的头一夜, 斯江躺在阁楼里热得睡不着, 看着老虎窗外的吊兰胡思乱想, 想到自己睡的床是景生以前睡的,就更睡不着了, 一身的汗氤氲得凉席上湿答答的。
她爬起来轻手轻脚下楼。舅舅没回来睡, 景生在客堂间铺了张席子, 平躺着睡得很安宁。斯江轻轻蹭掉拖鞋, 悄无声息地经过景生, 又悄无声息地走回来, 她蹲下身细细地看景生, 好像几个钟头没看到他又变了模样,必须时时复习才行。
景生是斯江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 但他不喜欢别人这么说,谁说他好看他会马上甩脸色给人看, 好像有损他的男子气概。昏暗的客堂间因为窗外路灯的缘故有深浅浓度很接近的明暗,差别很细微, 显得他的五官线条干净流畅如山峦起伏又似蒙了一层薄雾。斯江的手指隔着半厘米轻轻描绘着景生的眉,落地扇摇头发出轻微的咔嗒一声,她的手一颤,指尖落在景生眉尖上,赶紧缩了回来,还好景生并没醒。
斯江原来是怕景生醒来看到自己发花痴,但是他不醒,她心里又不捂心了,他怎么能睡得着还睡得这么死的呢?他都还没亲口跟她说过到底有多欢喜伊,她却已经想过无数次要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氛围下告诉他她喜欢他。
欢喜伊。老欢喜格。(喜欢他,很喜欢)
啥辰光开始格?斯江勿晓得,甚至从他刚来上海开始,他就和旁人是不一样的,他还让她哭过好几回,这样一想,斯江又觉得自己吃亏了,万一景生是高中甚至高二高三才开始喜欢她的,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的不一样要早很久?
斯江把被风扇吹乱的头发拨到一边掖好,打算凑到景生耳边叫醒他问个清楚,想到景生估计会被“女鬼”吓一大跳,她就不禁偷笑起来。
腰弯下去一半,景生就睁开了眼,反倒把斯江吓了一大跳,差点跌在他身上。斯江一手撑在景生胳膊上恶人先告状:“侬做啥?哈宁哦!(你干嘛?吓人哦。”
景生胸口震动了两下,喉结也动了两下。
“侬还笑!差点绊倒吾了。”斯江拧了景生一记,刚要站起来,腰上被景生一带,直接跪趴下了。
斯江从景生肩窝里抬起头来,头颈却他勾住了,力道带着几分小心,斯江面孔火辣辣地烧起来。
“侬头发落勒吾面孔浪厢了,(你头发掉在我脸上了)”景生没告诉斯江她一下楼他就醒了,“侬深更半夜来寻吾,做啥?”
“啥宁来寻侬了?吾汏条毛巾上去揩席子。(谁来找你了?我投条毛巾上午擦席子)”斯江嘴巴硬气,耳朵发麻,人软得撑不住,另一只手直接落在了景生胸口,发尾在他下颌脖颈锁骨这里扫来扫去。
“抱一抱好伐?”景生压着声音问。
斯江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姿势的抱一抱究竟该把手脚头脸安放到哪个合适的位置,脸已经贴在了景生的脸边,她的脸竟然还凉快一点。
景生没怎么用力,他怕吓到斯江,但他实在忍不住,从斯江走过去又走回来开始,他就想抱抱她。
斯江撑了撑,没能把自己撑起来。
“喂。”
五分难为情,三分羞恼,两分撒娇的一声“喂”带着她的呼吸冲进景生耳朵里,震得他发麻,手上不自觉地加了把力,斯江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脸贴着脸,心贴着心,腿贴着腿。
两人一时都僵住了,好像谈朋友这件大事刚刚才走了第一步就马上跳到了第九步,慌。
“覅动,一歇歇就好,抱几秒钟就好。”景生比斯江还要紧张。
斯江一紧张,手脑眼就不协调,以往体现在球场上,这会儿体现在景生身上。
“顾景生?”
“嗯。”
“阿哥?”
“嗯。”
斯江无声地清了清嗓子,闷头闷脑地说:“侬还没港过侬欢喜吾呢。”这句话却是从山峰一路往下,最后三个字只剩下气声,不经空气传导,直接骨传导进了景生耳里。
“欢喜,”景生松开斯江,捧起她的脸,“陈斯江,吾欢喜侬。要用普通闲话正式点港伐(要用普通话正式点说吗)?陈斯江——”
“覅!”救命,想想就老戆格。
斯江一鼓作气地接着问:“有多欢喜?”
“欢喜得勿得了,欢喜色了。”景生的胸腹又笑得震动起来。
“侬还勒笑!”斯江气得一骨碌爬了起来,人站起来了,视线不可避免看见了不可描述的物体。
“流氓!色胚!”斯江掩面逃回阁楼上,席子早就凉了,衬得她浑身滚烫。
楼下传来开门声,楼梯响了,淋浴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斯江想到上次看到的和刚才看到的,捂住了脸。
***
饶是如此尴尬过,第二天每个交会的眼神仍旧都带着甜,这个甜因为来源于自以为只有彼此才知道的秘密而增加了许多回味,哪怕刻意避开的视线,都藏着笑意。楼梯上下的相遇,客堂间里进进出出,连早上在水池边一起刷牙也变得暧昧可期。
大夏天灶披间里的陪伴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做点小动作像做贼一样,拉上手了笑一笑,胳膊碰着了笑一笑,景生把人前藏着的笑都给了锅碗瓢盆。斯江热得一头一脸的汗,一条小毛巾自己揩一把汗,再给景生揩一把汗,呀,两个人的汗水混勒一道,想想也难为情又甜丝丝。两个人回忆起在灶披间里发生过的过往,谈心也好,烧饭吃饭也好,吵架也好,都是甜的。
“欸,上趟吾打浴,侬讪看到了是伐?(上次我洗澡,你全看光了是吗?)”景生一边切土豆丝一边装作不在意地随口问斯江。
斯江手里刨了一半皮的土豆滑到桌上再滚到地上,她赶紧蹲下身去捡:“没看到!让一让,洋山芋滚到侬脚旁边了。”
景生心想不要紧,迟早都会看光的。
“吾来。”
“吾来吾来。”
两人窝在条桌下头,一人捏了一半洋山芋不放手,额头碰上了额头。
“侬面孔红了。”
“热色了,”斯江努力板起面孔,“侬又嘲吾,早晓得勿陪侬了。(你又嘲讽我,早知道不陪你了。)”
景生轻轻撞了撞她的额头:“侬敢?”
“就敢。”斯江不服气地撞回去,鼻头也碰上了鼻头。
滚烫的两只面孔近在咫尺,手里的土豆黏糊了一层,斯江垂下眼帘,心别别跳。
“喂!”灶披间门口传来陈斯南的一声大喝:“你们两个在干嘛?!”
斯江吓得猛地一起身,想起头顶是木头条桌,结果没来得及喊疼,撞进了景生的手心里。
景生闷着笑,把她的脑袋往下压了压。
“捡土豆。”斯江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冲土豆,一出门,见门外还站着赵佑宁和唐欢,便愣了愣。
“阿姐好,”唐欢朝她点点头,往灶披间里张望了两眼,“对不起,打搅了。”
赵佑宁摸了摸鼻子:“长远勿见,斯江侬好。”
斯江想起舅舅舅妈的话,莫名心虚,扯出个笑容打了声招呼,拧开水龙头,偷眼去看里面的景生。
赵佑宁和唐欢跟着斯南在灶披间里参观景生的刀功,两个男生有说有笑,看着一切都很正常。
百忙之中,景生滑了一眼窗外,和斯江对视了一眼。
“好了伐?”一个问。
“好了。”一个答。
像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斯南扯着唐欢先上楼去了,赵佑宁想来想去忍住了没开口。
斯江拿出盘子来,小心翼翼走到门口朝楼梯上看了看,回过身来松了一大口气。
“伊拉(他们)看到了伐?”
“看到也没啥,”景生把酸辣土豆丝装了盘,撩起肩上的毛巾擦了把汗,“啥都没来得及做。”
“侬想做啥!”斯江又羞又恼。
“啥都想做。”景生面不改色。耍流氓,是顾家的家传绝学,不用学,再说,实事求是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斯江端起盘子仓皇而逃。
第二百七十九章
唐欢是第一次来顾家。因为禹谷邨被如东老唐家来的人闹翻了天, 她是唐家人,待在禹谷邨就有点气短心虚,正好斯南打电话约她看电影, 便赶紧逃了出来。
“方老师真是作孽哦。”斯南感叹了一声,哇啦哇啦就把方树人家的事给揭了个底朝天。唐欢拦不住也没脸拦, 只好红着脸坐在沙发上暗自羞惭, 看到景生诧异的目光, 简直无地自容。
起因是唐思成和方树人两口子都三十好几了, 一直没有生孩子。如东老家的父母兄弟们商量后,决定把老二家四岁的小儿子过继给三房, 乡下人想得简单做得直接, 老二家让出了一个儿子, 老三唐思成就得负责把他家大儿子弄进部队。
这是老唐家的事, 老唐家的人关起门来安排得明明白白,媳妇是外人, 没资格参加高层内部会议。唐老爷子电话里跟唐思成说了一声, 唐思成打马虎眼敷衍了几句, 把侄子安排进部队倒不难, 这件事他应承下来了, 过继的事他心想反正家里啰嗦了好几年也没答应过, 没必要告诉方树人白惹她不高兴。谁想到唐老爷子把两桩事认成了一桩事, 一听儿子肯了,两全其美, 美得很,立刻让老二两口子直接带着两个儿子来了禹谷邨, 小儿子的衣服鞋子日用品都带来了,高高兴兴地让方树人给他安排幼儿园。
偏偏唐思成还在上班, 方树人整个人懵了。她问唐欢,唐欢也一头雾水。
等七七八八听清楚后,方树人脸色大变,就连一贯笑盈盈好脾气的梅老太太也气得满脸通红,碍于修养和体面,还是拿出了饮料点心冷饮招待这四口人。
唐欢尴尬得不行,好声好气跟二哥二嫂商量,让他们带着两个侄子先回去。
唐二哥也是直肠子:“那怎么行,老三都说了,让我们把孩子赶紧送过来,晚了来不及。”来不及进部队,肯定也是说小的会来不及进幼儿园。
唐二嫂又高兴又难过,抱着小儿子眼泪水淌淌:“以后你就是你三爷叔和三妈的儿子了,晓得不晓得?你要变成上海人了——”
小儿子嚎得更伤心:“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的狗子没带来——”
方树人忍无可忍,起身去打电话给唐思成。
唐二哥抡起一巴掌拍在小儿子后脑勺上。
“嚎什么嚎,别人哭着喊着要来当上海人呢,吃香的喝辣的,快活死你!”
梅老太太叹了口气,拿出一根奶油雪糕给小孩,屋里清净了。
唐思成回来后,自然又是一番闹腾。夜里方树人上了二楼跟唐欢挤一张小床。唐欢替三哥说了半天好话,方树人一声不吭。第二天,唐老二两口子带着小儿子背着大包小包回了如东。唐思成把侄子带去了部队。禹谷邨只剩下唐欢面对方树人和梅老太太两个人,唐欢才借着陈斯南逃了出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嫂子也不容易。”赵佑宁感叹道。
陈斯南嘴巴一向不饶人:“离吧,肯定得离,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口气怎么忍啊?又不是忍者神龟。”
唐欢眼圈也发红:“我还是回如东上学算了,太丢脸了,我爸我哥他们真是——”
陈斯南立刻改了口,“我看你嫂子喜欢小孩,她那么喜欢我姐,干脆自己生一个好了,你爸怎么这么封建啊?还过继,过伊只头哦。”
唐欢叹了口气:“他们是太不像话了,我肯定站我嫂子。不过我三哥挺冤的,他太老实,一点也不会说话,明明是我爸弄错了,他一直没答应过继的事,结果说不清楚,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斯江和景生没插话。景生对方家的事不感兴趣,斯江心里很多话,但当着唐欢的面不好说什么,她倒是划给斯南好几个翎子,奈何斯南不接翎子,很快把火从唐家男人的身上烧到了“全天下的男人”身上。
顾阿婆倒是诸多唏嘘和感慨:“方太太肯定心里不好受,方小姐以前吃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读了大学做了老师结了婚——欸,不过我是弄不懂她们,一个个都不要生小孩。小孩多好耍子,她们没空带,我们老的有空的呀,要不然一天天活下去干什么呢,还不就是混吃等死,活到八九十岁一百来岁也没什么意味。”
“我就不要生小孩,一天天活下去不要太开心哦,”斯南跳起来反驳,“赚的钱我一个人花,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干嘛就干嘛,适宜得很。”
“你懂个屁,”顾阿婆一扇子拍在斯南屁股上,“你就晓得咋咋呼呼哇啦哇啦瞎三话四。”
“菜齐了,先吃饭吧。”景生笑着招呼大家过去吃饭。
专注于看电视的陈斯好立刻跳了起来:“来了——!”
***
吃好饭,唐欢和赵佑宁主动请缨去洗碗,景生也不跟他们客气,交待了几句让他们忙活,转头切了半个南汇西瓜放到冰箱里。
陈斯好正在自我挣扎中,每次跟着阿姐阿哥出门都要后悔,但是不出去吧又不甘心,肯定会错过各种好吃的。
小胖子摸了一把瓜子蹲在沙发边数数。
“去,不去,去,不去……”
斯南一脸嫌弃:“你不许去,我们都是大人了,要看的电影儿童不宜。”
“你们看啥?”
“《疯狂的代价》,”斯南把沙发上的《大众电影》塞进一堆晚报和《上海电视》下头,“有杀人的。”
斯好开始嗑瓜子:“那我在老大昌等你们好伐?”
“我们不去国泰,去大光明,”斯南想了想,“看好电影给你带国际饭店的蝴蝶酥回来好了,不过你一天只好吃一块。”
“好。”
顾阿婆押着斯好进去睡午觉。
斯江把《大众电影》翻出来,一看内容简介心就被揪得疼,妹妹兰兰被诱*奸,姐姐青青给妹妹报仇,最终杀了罪犯后被捕。电影里有五分钟的裸*戏,五分钟裸*戏是个什么概念?外国译制片里接吻的镜头哪怕是五六秒都让人度秒如年了。
“你和唐欢都还小,这片子不合适。你们换一部看吧。《顽主》也挺好的,小舅舅小舅妈都说特别好看。”斯江好声好气地坐到斯南身边说。
“我们就要看这个,”斯南低着头,眉毛却挑了起来,“坏蛋交给警察有什么用,过几年就放出来了,还会害人。我就喜欢电影里的姐姐,要是我也会一脚把坏蛋踢下塔楼摔死这个王八蛋!”
斯江想到周致远,一时无言以对,默默低下了头,半晌后才问了一句:“那我和阿哥陪你们一起去看好伐?”
斯南扭头看看斯江,突然歪到她身上抱住她胳膊对着景生得意地大喊起来:“大表哥,你早上还说绝对不会陪我去看电影,现在阿姐跟我去了,你就留在家里和斯好作伴吧。”
景生慢悠悠地答:“我陪你姐去看电影,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姐!你说,你跟谁?你快说!”
斯江:???……
***
五个人从大光明出来往国际饭店走,下午四点钟的太阳火辣辣地当头照着,人还是通体冰凉心有余悸。
斯江担心的裸戏倒很唯美,影院里的观众也都很文明很安静。在斯江眼里,伍宇娟和巩俐有点像,都带着地母气质,丰腴的□□充满了力量,和适合扮演经历任何苦难都不会屈服不会跪倒的女人。她当时没忍住扭头看了眼景生,景生却一直看着屏幕,待她回过头,手就被他轻轻拉了过去,虚虚地握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尴尬没有难为情,就那么静静地相互陪伴着。
倒是兰兰的不幸遭遇让不少女孩惊叫起来。斯江一只手被左边的斯南紧紧捏着,另一只手被右边的景生握在手心,她是抚慰者,也是被抚慰者。这一刻她庆幸自己就在斯南的身边。
国际饭店里,蝴蝶酥的香味也没能驱散影片压抑灰暗又疯狂的基调。斯南气贯长虹地来,蔫儿巴拉地走,想了半天问斯江:“电影里的青青是不是会坐牢?”
斯江无奈地应了声“嗯”。
斯南愤愤不平地骂了声沪骂。唐欢凑到她耳朵边上嘀咕了两句,斯南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立刻也不等蝴蝶酥了,说她们俩要去福州路买文化用品。旋即两个小姑娘就丢下他们手挽手地跑了。
被斯南无情抛弃的赵佑宁看看她的背影,再看看斯江和景生,苦笑了一下,他又想走又想留,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道回去?”斯江善解人意地邀请,“你今天回不回康家桥?”
“回的,”赵佑宁清了清嗓子,“恭喜你们啊。”
景生和斯江一怔。
“啥?哦,谢谢侬,我决定去H师大了,不复读,”斯江回过神来,“我志愿的事是南南跟你说的?”
景生没言语,伸手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一大包蝴蝶酥。
赵佑宁挠了挠发脚:“志愿的事听南南说了,如果要出国的话倒也影响不大,现在英语系很热门。”
“嗯,条条大路通罗马嘛,”斯江从景生手里拎出一包蝴蝶酥来,“你每次上门都带一堆礼物,下次不要这么客气了,来,这个给你带回去。”
赵佑宁接过蝴蝶酥:“你和景生——现在是谈朋友了哦,蛮好的,我是想恭喜你们这个——”
斯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立刻矢口否认:“没!撒宁、撒宁港格?没格回事体!(谁说的?没这回事。)”
景生垂下眼,把手里的马夹袋打了个死结。
赵佑宁尴尬得结巴起来:“啊?对勿起,对勿起——”
斯江红着脸仓皇而逃。景生和佑宁默默落后几步,跟着她往南京西路方向走。
“对勿起啊景生。”赵佑宁觉察到景生的低气压,十分难为情,他在顾家灶披间外看到了那一幕,心里一块石头咣啷落地,彻底死了心,一顿饭的功夫,他俩的小眼神小表情小动作,无一不说明了斯南的话没错,真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所以他才想着借一句恭喜表明自己对斯江只余友情,却不料似乎弄巧成拙了。
“没关系,”景生默了默,“我们刚开始谈,她怕人家说闲话,弄堂传来传去乱七八糟,你懂的。”
赵佑宁回过神来:“哦哦哦,谢谢,对不起,你们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康家桥现在就我爸一个人在,我也不可能跟他说这个,后天我就回北京了,明年就去美国了——”越解释越尴尬,赵佑宁打了个哈哈,都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
“谢谢侬。”景生笑着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没关系。”佑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景生也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他也不算食言吧,斯南肯定知道了,北武和善让也知道了,赵佑宁也不算“别人”,是自己人,知道了也不大要紧,但又很要紧。
第二百八十章
唐欢说她有个秘密要告诉斯南。
两个小姑娘没去福州路, 沿着南京东路往外滩走,热得头晕脑胀,站到外白渡桥上被带着泥腥味的江风一吹, 舒服了不少。两人靠着桥栏杆往东望,东面是黄浦江, 货轮呜呜呜, 往西看, 西边是苏州河, 又黑又臭,河浜上方横跨着一座座桥, 桥上人来车往。
“我外公就是在苏州河里淹死的, ”斯南有点惆怅, “为了保护公家的几个西瓜, 滑稽伐?”
唐欢吓了一跳。
斯南揪着自己毛毛糙糙的卷毛,叹了口气:“我外婆可怜哦。欸, 对了, 你要跟我说什么秘密?”
唐欢走了半个钟头, 因为电影产生的一时冲动消逝了不少, 嗫嚅了几句, 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我也有个秘密, 小时候我差一点变成电影里的兰兰, ”斯南踢了踢栏杆,“后来那个恶心的坏人坐了牢, 不过很快就要被放出来了。”
“要是再被我遇上他,我也要像电影里的青青那样, 一脚踹死他。”
“所以我姐不让我来看这个电影,你没发现?她和我大表哥看完电影怪怪的, 大概怕我想多了,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想解解气,结果青青杀死了坏蛋自己还要坐牢,太不划算了,郁闷得来,一点也不解气,要是我就要想办法悄悄地杀了他,至少自己不能被抓到。”
斯南扭头看了眼唐欢诡异的神情,赶紧打了个哈哈:“我就说说,你别怕。”
唐欢双眼亮晶晶,声音也有点颤抖:“不!我肯定和你一伙!我帮你,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也和你一样的,也想过好多好多回——”
斯南一怔。
唐欢抓紧了栏杆:“我小时候也差点变成兰兰,被家里的一个亲戚卖了七千块,那个坏人把我带去了扬州,是我三哥把我找回去的。”
她低下头叹了口气:“所以我知道我嫂子特别委屈特别难受,但我也还是会帮我哥说话,我三哥真是个特别好的老实男人,对我嫂子其实挺好的,”
斯南有点难以置信:“咦,这么巧,偏我们俩都这么倒霉。”
“也不算最倒霉,”唐欢看着江水幽幽地道,“电影里兰兰才真的惨,我后来被我大姑带去南通,听说有个中学的女生遇到过兰兰那种事,不过她没有青青那样的姐姐,家里人收了两千块钱就算了,她初中没读完就去广东上班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
唐欢问:“你怎么知道那个——你说的坏人要出狱了?”
“他是我小舅妈的侄子。”
“卖我的那个亲戚,其实是我小舅舅,”唐欢苦笑了一声,“最后就我三哥打了他一顿,我爸妈、我大哥二哥他们都说我没出事就算了,还不许我跟别人说,说被人知道了我就没人要了,家里也会被人笑话。”
“放屁!”斯南义愤填膺,比起唐欢,她的阿姐阿哥舅舅舅妈可强得多得多了,那还是唐欢比她更倒霉些。
“我小舅舅给了我妈三百块压惊钱,剩下的他在江阴盖了个七间梁的大房子,还买了几十头猪崽,现在是当地的养猪大户,还评上了先进。呵呵,”唐方淡淡地说,“他每年过年来走亲戚,看到我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家里人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别回去了,你那个家不行。”斯南搂住唐欢的胳膊晃了晃。
“不回,”唐欢吁出一口气,“这辈子都不想回。”
“你以后可以来我家跟我住。”
“真的吗?”
“真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嘛,当然可以。你随时来,”斯南认真地说,“现在我们还同仇敌忾呢,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同病相怜?”
“呸,这个词太丧气了,不好,同仇敌忾好。”
“嗯。”
“你要是杀人,我也帮你打扫现场,帮你埋尸体,帮你做证。”斯南义薄云天。
唐欢抿嘴笑了:“谢谢南南,我心里舒服多了。”
“我也是。”斯南伸了个懒腰,摸了摸被晒得滚烫的面孔叫了起来:“阿拉两噶头老戆哦,晒死了,快点走吧。”
“我请你去华山菜馆吃笋肉蒸饺和虾肉小馄饨好伐?吃好了我们可以去静安公园坐电马。”唐欢眼睛亮闪闪。
“那我把赵佑宁叫出来?他后天要回北京了,今天本来说好要一起吃晚饭的。”
“他会不会跟你姐他们回你外婆家了?”
斯南摇头:“肯定不会,宁宁哥哥老识相的,才不会做他们的电灯泡。”
唐欢愣了愣,怅然若失。
***
赵佑宁的确很识相,甚至以要去福州路外文书店看看的借口到马路对面乘了另外一个方向的公交车,他乘了一站路,在西藏路下了车,再到延安路乘71路公交车回静安寺。他回到康家桥,却碰上了他爸正在和贾青青纠缠不清。
贾青青是来讨好赵衍的,现在她几乎是一无所有了,手里的钞票被哥嫂榨去了大头,得了甲肝后被娘家人赶出老公房,还好单位里甲肝患者也不少,一栋宿舍楼直接变成了隔离点。她治好甲肝后搬进了四人宿舍,因为名声实在不好,不免被其他三个人抱团排挤,加上跟着赵衍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吃用开销省不下来,时不时还要在其他人面前打肿脸充胖子,两三个月后身上就只剩下了三百来块,面子里子都要撑不下去了,死乞白赖让赵衍撤了诉后,贾青青突发奇想,觉得赵衍对自己还是有点心软,说不定有可转圜的余地,所以去妇女用品商店里下了不少本钱,冲到康家桥来寻求复合。
赵衍却是极厌恶嫌弃她的,以前看着她水汪汪的一双眼眨巴眨巴就心神荡漾,现在怎么看都觉得她居心叵测要耍心机,以前那柔软纤细的一把腰扭来扭去是淑女窈窕,现在怎么看都是轻浮浪荡。贾青青却是豁出去了,秉承着夫妻之间有什么别扭睡上一觉就能床尾和的打算,硬是挤进了门里,一壁哭诉过往追悔莫及一壁含情脉脉展望未来,把赵衍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赵衍让她滚,贾青青却认定了他只是嘴硬心软,哭着滚到了赵衍身上,伸手就去解他的皮带。赵衍又羞又恼,上面要躲着这女人的唇舌,中间要躲着挺上来的白肉,下面要护着自己要紧的的部位,他书生当了几十年,哪里经得住贾青青有心算无心,打女人又是万万做不出的,没几下就被她压在沙发上手忙脚乱。
赵佑宁一开门,见到的就是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客厅大战。赵衍裤子被扯到了膝盖处,贾青青的连衣裙吊带松落,大半个胸脯压在他大腿上,烫好的头发在赵衍胸腹间像只狮子狗一样来回晃毛。
“宁宁,快点来帮忙,迭格女宁疯忒了!(这个女人疯掉了。)”赵衍面红耳赤地拽着裤腰,狼狈不堪地喊儿子来搭把手。
贾青青被吓了一跳,死命搂住了赵衍不放手:“叫伊出去!”
电话铃响了。
赵佑宁对沙发上的人视若无睹,径直穿过客堂间拿起了沙发边上的电话听筒。
“赵佑宁在吗?”
“南南?是我。”佑宁的目光落在贾青青脸上。
贾青青狼狈地掩着胸从地上爬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整理起四根细吊带来:“赵老师,你也太急了一点,不是说宁宁晚上不回来的嘛?”
赵衍迅速拉上裤子,指着门口怒目圆睁:“我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滚,离婚是肯定要跟你离的。钱是肯定不会给你的,快点滚出去。”
电话那边的斯南静了静,幸灾乐祸地问:“你晚娘回来闹腾了?”
“嗯。有啥事体伐?”佑宁转过身,拎起电话往窗口走了两步。
“出来切饭,唐欢请客,华山菜馆来伐?”
“马上来。”
“覅因为伊拉勿开心呀,没意思格,勿值得,快点来,切好吾请侬去静安公园坐电马。(不要因为他们不开心呀,没意思的,不值得,快点来,吃好我请你去……)”斯南努力用上了哄小孩的语气,但她不是嗲妹妹,本来应该很嗲的几句话说出了关二爷温酒斩华雄的气势。
赵佑宁不由得笑了:“好。”
佑宁洗了把脸,一抬头看到贾青青被父亲推出了门洞。
贾青青的下巴左右转了转,又咳了两声:“宁宁,格么阿姨先走了,下趟侬回来,吾去买点小菜烧顿好格把侬切。(我去买点菜烧顿好的给你吃)”
赵佑宁低头拧毛巾,没搭理她。
赵衍从楼上窗户探出头来,喊了声“宁宁——上来”,佑宁也没搭理他。
***
暑假里,静安公园的电马要转到八点钟才结束,排队的小孩一长条。
斯南和佑宁还有唐欢三个人坐在长凳上吃绿豆棒冰。
赵佑宁不知怎么,看着一圈圈上下起伏转个不停的电马,听着一成不变的乐曲,突然觉得很难过。他不太愿意回康家桥,那个“家”曾经有过很多开心的回忆,由于父亲再婚后他的生活反差巨大,以至于小时候练琴被针扎的苦都蒙上了一层温情的滤镜,当然也可能是他单方面的美化。已经有了新家庭的母亲为自己过去的神经质和疯狂向他道歉。现在父亲也想在大洋彼岸重新构筑父子情。但发生过的永远不可能消失,这个“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斯南猛地一巴掌拍在赵佑宁背上:“喂,别想啦!”
佑宁手里的冰棍应声断成了两截,上半截掉在了他裤子上,人还没反应过来,这半截棒冰就又到了斯南手里。
陈斯南一脸尬笑:“没想到我现在功力突增,隔山打牛这么牛——哈哈哈,还吃吗?我洗过手的!”
唐欢笑弯了腰。
赵佑宁笑着低下头,把小半截冰棍一口吞下,啧啧啧,真是冰冰阴,不过刚才那点难过的确不翼而飞了。
斯南右手在赵佑宁裤子上蹭了蹭,蹭出一条湿痕,巴掌印还挺明显。
“我这叫亡羊补牢,要不然你那一滩看起来像尿了裤子,还尿歪了。”斯南眨巴眨巴眼解释道。
赵佑宁低头看看,行吧,她说得还挺有道理。
斯南左手臂一展,搭在了赵佑宁肩膀上:““嗐,你们发现没有?我们三个都挺惨的。爷娘爷娘都不行,坍台,没用。自己嘛也倒霉——”她胸口一阵豪气万丈冲上来,三五句把周致远的事说了。
“你看,我是不是比你惨得多?但我现在也过得挺好对不对?人得往前看,谁还没有个糟心的亲戚呢?还有唐欢,你看她是不是也挺好?别提了,她小舅舅就是个人贩子,把她这个亲外甥女卖了七千块。你看,我们两个都比你惨吧?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是你想想你多灵光啊,从小就是天才!神童!永远第一!你还会弹钢琴!我做梦都想学钢琴。还有,我姐拼死拼活才申请到半奖学金,你呢?北大请你去,H大也捧着全额奖学金哭着喊着求你去。赵佑宁,你必须甩开你爸和晚娘那点破事,不要受他们影响,你是要来拯救这个世界的懂吗?”斯南一本正经地胡扯:“你会是中国的爱因斯坦,中国的霍金——不坐轮椅会说话的健康霍金啊,还有,你将来会娶到全世界对你最温柔最好对外最厉害最凶猛的老婆,生一堆聪明漂亮的孩子,你还会特别有钱!我外婆说了,上帝关上你一扇门就会给你开上十扇窗。”
赵佑宁笑得不行:“好,承你吉言。”
唐欢探过头来:“不过科学家好像都没什么钱,而且现在计划生育,不是少数民族好像都只能生一个孩子。还有上帝那个,好像只会给你开一扇窗吧?”
斯南一巴掌盖在唐欢脸上往外推:“你会不会哄人啊?”
“走,没什么人排队了,看看赶不赶得上最后一圈。”赵佑宁咬着冰棍棒子拉起斯南往电马那边跑。
***
十多年后,王菲唱了首《旋木》,那其实是首悲伤的情歌。
赵佑宁牵着那个对他最温柔最好对外最凶最厉害的女孩去坐旋转木马。
歌里唱道:
不管我能够陪你有多长,至少能让你幻想与我飞翔。奔驰的木马让你忘了伤,在这一个供应欢笑的天堂,看着他们的羡慕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