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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犯夜者八十人被全部释放, 围绕在衙门口哭天抢地的群众每人领着一串铜板兴高采烈地回家。

    得知衙门口的所谓‘家属’都是被赵白鱼雇佣来当气氛组的平民百姓,五皇子气得吃不下饭。

    纪知府:“你直接把太子和五皇子都得罪光了, 升迁去刑部的机会也丢了。”

    赵白鱼笑笑:“被调去刑部等于掉进人家地盘里, 那才是真完了。”

    纪知府:“也是。现在朝廷里乱得很,党派林立。陛下还春秋鼎盛,底下人就迫不及待站队,真不怕到时被挨个清算。”摇摇头, 他感叹道:“还是留在衙门好, 事多但是清静。”

    赵白鱼:“大人任期快到了吧?”

    纪知府:“快了。”

    赵白鱼:“恐怕会让您外放。”

    纪知府一听好奇心起:“你有什么依据吗?”

    赵白鱼:“秦王朋党一案估计空出一百来个缺, 这缺总得有人补上。虽然今年春闱择取不少天子门生, 到底还稚嫩,顶不上缺, 就得把底下的升上来, 京里的放出去。一个扶植门生、培养势力的大好机会,您猜有多少人盯着这空出来的百来个缺?”

    纪知府:“是块肥得流油的肉,得抢得头破血流!”

    赵白鱼压低声音:“京里的好缺就那么几个,估计被抢光了,可外省空缺多,尤其被撸下来的江西转运使、江东安抚使,听说还牵扯到两浙, 罢黜了几个。扬州知府的任期也快到了,那可是个大肥缺!我们头顶上的大人物一个两个都想让手底下的人填进所有好缺, 可是最大的那位不好糊弄,也不愿意看到一面倒的局面,所以会从京里挑几个信得过的人外放。”

    “纪大人您不结交朋党, 既不是太子党,也不是郑国公门党, 和几位宰执大人更没什么关系,尤其您还是陛下最信得过的十王爷的门生。您不是最合适的人选,谁是呢?”

    经这遭分析,纪知府的脑子算是转过弯来,禁不住问:“欸欸,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你快告诉我,我有可能补哪个缺?”

    “肥缺您就甭想了。”

    “我也不敢想啊!”纪知府瞪眼:“像扬州这种肥缺就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想,指不定捞不着好处还掉脑袋。但是除了扬州,两江两浙我总可以多想想吧。京都权知府是正五品的缺,又是京官,外放就不能比这低,起码得是正四、从三,最有可能是提刑司?要么江西提刑司,要么江东提刑司,两浙不缺提刑司,我猜得八.九不离十吧?”

    赵白鱼笑了笑:“也许您可以大胆点,目光再高点,毕竟您提出的夜市开放提案造福广大百姓,是大功一件,只升一级未免寒酸。”

    “别介,别埋汰我。”纪知府苦着脸说:“提案是谁撰笔,你我心知肚明。”

    顿了顿,纪知府同赵白鱼说:“我私底下告诉你,其实小郡王在呈交提案前,先在折子底下撰笔人的位置多添了一个名字,还放在最前面。”

    赵白鱼目光有点古怪:“添了什么名字?”

    “赵暮归。”纪知府老神在在地说:“既不想有真才学的人被埋没,又想帮他掩藏,就取个花名。取就取呗,叫暮归先生、暮归老人都好,多有神秘感。偏偏小郡王在前面加一个姓,姓赵。有道是‘青蓑黄箬裳衣,红酒白鱼暮归’,赵暮归,赵白鱼,不傻的都能猜出赵暮归指的是谁。”

    赵白鱼不擅长诗词,也不知道霍惊堂在提案撰笔人一栏里多添了一个名字,只是眼下听闻,有感于霍惊堂的费尽思量。

    他以前不敢太出头,怕被枪打出头鸟,后来知道世界的真相、未来的命运,也是心存死志,只想作死而对往官场里头钻、往上头爬,没太大兴趣,更不想青史留名,无所谓功劳落在谁头上。

    可是有人记得他的辛苦付出,希望他能得到应有的嘉奖和荣誉,赵白鱼心里不是没有触动。

    赵白鱼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指微微蜷缩,轻咳两下闷着声音说:“说回您的事儿,纪大人。我估计您最有可能补江西转运使的缺,江西水运四通发达,又有昌平公主驻扎首府洪州,能帮您尽快扎稳脚跟。北方主要水路有漕运四渠,南方则是江西。前朝在广东开通港口,设立市舶司,对外贸易,汇进大量黄金,想运进京都府就必须得通过江西水运,是连接漕运和海运最大的交通枢纽,黄金流入储备地,所以陛下会选择信得过的人过去。”

    如果任职期间干得不错,调回京官,估计就是元狩帝的心腹,可惜前任陈之州辜负元狩帝的信任。

    没说完的话,纪知府心念一动就能猜到,心情激荡不已,勉强按压下去,疑惑道:“昌平公主被贬之时不是和陛下闹得很僵——”

    突然顿住,他终于想起昌平公主是赵白鱼的亲娘了。

    赵白鱼神色如常:“天底下没有隔夜仇的父子,也有无隔夜仇的兄妹。昌平公主和元狩帝到底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妹,当年夺嫡凶险,昌平公主沉浸情爱,自觉愧对母亲和兄长。当年犯了大错,元狩帝顾念兄妹情分只将她贬至江南洪州。江南是膏腴之地,不是罪人该待的地方,昌平公主自然承情,替元狩帝经营江西水运势力。”

    昌平公主虽然恋爱脑且心狠手辣,却聪慧至极,否则当年不会是最受宠爱的嫡长公主。

    当然昌平公主是颗暗棋,后面曝出来才能成为赵钰铮的金大腿之一。

    纪知府拍着肚子来回踱步,思量再三,定住身形,神色认真地朝赵白鱼说:“如果这次外放真的被你猜中,纪某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以前有赵白鱼攘助,纪知府知恩图报擢升他的官位,时不时提点一些官场道理,毕竟赵白鱼再聪明也不可能初入官场就混得如鱼得水。

    而今天赵白鱼这番提点,却是真正助益于他,能保他满门身家性命的好消息!

    如果不知深浅,贸然踩进外省的地界,得罪当地地头蛇和昌平公主,拿捏不清本分,下场就是另一个陈之州。

    纪知府深深鞠躬:“纪某要多谢你的提点——”

    “纪大人,您还是我的上差,于礼不合。”赵白鱼连忙扶起纪知府。

    纪知府投桃报李,用他多年官场经验提点赵白鱼:“我一走,新的上峰不一定能接受比他还有主意的下属,你记得藏拙。忍几个月,我估计陛下会升一升你的位子。对了,你和小郡王的婚事如何?”

    “如期进行。”

    纪知府皱眉:“我是康王门生,多少知道点外头人不知道的辛秘,那位小郡王并非生冷不忌,这些年洁身自好,身边别说红颜知己,就是个长得柔媚点的近侍也没有。京都谣传郡王生性荒唐,在我看来,倒是比负有盛名的圣人门生还像个正人君子。当日偶遇赵四郎,互相斗气,接着入宫请旨,我瞧着像是借机敲打宰执大人,结果把你搅和进去。”

    左右看四下无人,纪知府说悄悄话:“陛下和靖王因当年夺嫡闹得不愉快,却对小郡王青眼有加,我看陛下会是先坐不住的人,迟早找个由头取消婚事。”

    “圣旨还能撤回?”

    “过个一两年再说你们的婚事事出有因,实际有名无实,以后各自婚娶就是了。”

    赵白鱼一直疑心元狩帝对霍惊堂表现出来的宠信,毕竟收走霍惊堂打拼十几年的兵权,给他一个没实权的郡王之位,将他留在眼皮底下看管时,元狩帝可没丝毫犹豫。

    但科场舞弊一案,元狩帝又毫不犹豫交给霍惊堂去办。

    要是办得漂亮,也是实打实的功绩。

    之后兴大狱、查朋党,不能交给品级太低、资历不够的人去办,怕有所忌惮,瞻前顾后,查得不够彻底,也不能交给前途好、品级高的,怕得罪满朝文武,仕途到头。

    就赵白鱼而言,最佳人选是霍惊堂。

    他有威望但没什么实权,名声毁誉参半,够资历也不用害怕仕途戛然而止,谁料元狩帝随便找个理由保下了霍惊堂。

    足见元狩帝心中对霍惊堂的宠信,确有几分真实。

    如此一来,赵白鱼反而看不透元狩帝为何同意赐婚,真慈爱的长辈哪能容忍小辈娶一个男妻过门?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赵白鱼笑笑说:“纪大人记得过府喝喜酒。”

    纪知府摸摸胡子,不置可否。

    ***

    离婚期越来越近,纪知府特地给了赵白鱼七天的婚假,放他回府。

    赵白鱼还想把公事搬回府处理,被纪知府和一干衙役压下来,说成亲是人生四大喜事,不管这桩婚事有多荒唐,不能让刑杀凶煞的公事冲撞婚礼。

    府里后院热火朝天,前院静寂无声。

    念在他毕竟是赵府的少爷,且是圣上赐婚,多少得做表面功夫,因此前院悬灯结彩,颇为喜庆。

    魏伯隔三差五擦拭他满屋的兵器,擦得刀身剑体锃光瓦亮,时不时流露凶狠的杀意,转瞬又变成难以描述的愁绪,好像待字闺中的小女儿被一头猪拱跑了。

    谢氏派一位老嬷嬷过来帮忙张罗成亲事宜,砚冰不放心,跟前跟后,面面俱到,尤其嫁妆和聘礼必须一样不能少。

    秀嬷嬷和外边小院里的李意如等姑娘们包揽了出嫁前的所有绣品,嫁衣、鞋子、香包以及百子迎福图等物品。

    鞋子、腰带、香包等小物件比较好解决,绣成男式就行,嫁衣和寓意吉祥的绣品就难住秀嬷嬷和姑娘们了。

    男人无法生子,寓意多子的百子迎福绣品此时就不合时宜,李意如提议可用芝兰玉树、鹤舞月江、福寿延年、如意吉祥等四副绣品替代。

    秀嬷嬷采纳该提议,接下来是嫁衣,应该是男式还是女式嫁衣?

    自古只有男女婚嫁,哪有男男婚嫁的前例?

    只能参考男女婚嫁,其中一方担任女性,自然不可能是临安郡王,何况还是赵白鱼嫁过去,可是让赵白鱼穿裙装嫁衣过门,不是让人看笑话?

    她们拿捏不准,秀嬷嬷便来问赵白鱼。

    赵白鱼说:“听郡王的意思。”

    对他来说,男女的衣服制式差别不大。

    临安郡王府很快派人来回消息:“和郡王一样着男性婚服即可。”言罢拿出一本制衣样式,说是宫里亲自裁定的婚服,让秀嬷嬷等人照样绣一套就行。

    接着搬出玉冠、玉质腰带、玉佩一类饰品代替新娘头冠等饰品,秀嬷嬷和姑娘们都觉得郡王颇为细心,以为就到这里,刚想开口招呼临安郡王府的人坐下来喝点汤羹,便听小黄门继续说:“还有十匹塞外汗血宝马,郡王特地入宫,从陛下那儿求来的,赠予赵小郎君。”

    秀嬷嬷和姑娘们大为震惊,须知骏马是行军打仗之本,轻易不能挪出军备之用,小郡王手笔竟如此大,可见十分重视她们家的小郎君。

    小黄门继续说着其他送来的礼物,都是些奇珍异宝,但是对府内众人而言,有珠玉在前,难以刺激情绪了。

    “最后——”小黄门清咳两声,似也觉得臊得慌,不太好意思地说:“一尊观音菩萨紫檀木雕,郡王亲自雕刻的,赠予赵小郎君。”

    秀嬷嬷接过,姑娘们凑过去看,见是成年男人小臂长的观音菩萨,雕刻得栩栩如生,檀木紫黑发亮,显然是块上等檀木。

    见多识广的李意如当即认出观音菩萨法相:“是泷见观音,寓意事事顺心,福寿安宁。”

    小黄门闻言倏地抬头,瞪大眼一看,果然是泷见观音,怎么崔副官一路喋喋不休硬说里头是送子观音?

    害他以为真是送子观音,还犯难该怎么送出手!

    秀嬷嬷脸上带笑:“郡王有心了。公公辛苦了,坐下来喝碗热羹吧。”

    她先叫砚冰把紫檀木雕送进书房,接着招呼人坐下,小黄门推辞不过,只好留下来。

    ***

    书房里,赵白鱼斜倚在窗边的卧榻上看游记。

    “五郎!五郎!”砚冰兴冲冲跑进来,把木盒子放下,比划手脚描述郡王府送礼的豪横场面。“您不知道前院都看呆了,前几日一直嘲笑您不得不嫁给暴戾的郡王,眼下都羡慕嫉妒得眼睛全红了!至于他们的宝贝疙瘩赵四郎,听说在一场祝贺新科及第的宴会上,因您义救恩师而被陈芳戎一干进士落了面子,回来后就病了一场,硬是拖住夫人,不让她替您操持婚礼。”

    与赵钰铮有关的任何事,赵白鱼都不想知道。

    赵白鱼瞟向砚冰脚下的木箱,问:“那是什么?”

    砚冰当即搬起木箱说:“是观音菩萨。郡王亲手为您雕刻的,能赐福的菩萨。”

    “我看看。”赵白鱼掀开盖子,被惟妙惟肖的木雕震撼住,目光跟粘了胶水一样牢牢黏在木雕身上,指腹轻轻抚摸菩萨身上的每一笔刻痕。“你说,这是霍惊堂亲手雕的?”

    砚冰:“是的。”

    赵白鱼禁不住笑,自言自语:“想不到还是个艺术家。”抱起观音菩萨走到光线较明亮的地方仔细观望,询问:“怎么会想到送观音菩萨?”

    “我也不明白。”砚冰丈二摸不着头脑:“谁成亲前送对象观音菩萨?还是赐福的菩萨,像长辈送小辈的手笔。”

    “啊!”砚冰猛拍手掌说道:“会不会是郡王殿下把您当弟弟?”

    赵白鱼:“他不缺兄弟。”

    “说不准,满京都都知道郡王殿下和王府里的兄弟处不来,见面跟仇人一样。没错,五郎你信我,肯定是拿您当兄弟,要不然就是当儿子——总不能真想当您爹?”

    “越说越离谱。”赵白鱼将木雕珍藏好,问郡王府里的人走了没,得知没走就从书架上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打开来,里头是三颗做工精致的金玉骰子。“叫他们带给霍惊堂,就说是回礼。”

    砚冰惊讶:“您不是最喜欢这金玉骰子?当年也是千辛万苦准备大半年才赢回来,连我碰一下您都心疼,现在就这么当回礼送出去?”

    赵白鱼:“回礼不用最珍贵的东西怎么好意思送?这是基本的人情世故。别废话了,赶紧送过去。”

    人情世故是这样的吗?

    砚冰心想:代价太高了,他以后还是别有什么人情往来了。

    ***

    当副官听到赵白鱼近侍说回礼,终于知道霍惊堂挂在嘴边经常回礼的人是谁。他把赵白鱼的回礼亲自交到霍惊堂手里,看清是三颗金玉骰子不由皱眉,满头问号。

    为什么?

    一对新人,婚前一个送送子观音,一个送赌博的骰子?虽然用料珍贵但也不能忽视它们都过于标新立异的本质啊!

    霍惊堂倒是很珍惜,还说:“骰子好。送骰子好。”

    要不是被宫里来的司仪嬷嬷制止,他还想钻府库里搜寻礼物送赵白鱼。

    副官看不惯那副德行,觉得心累,找个由头就躲外头,眼不见为净了。

    ***

    转眼到了六月初八,天没亮就忙活起来。

    前院昏暗,后院一隅倒是灯火通明,赵府出不到十个家仆来帮忙,秀嬷嬷只好找李意如等姑娘们相助,还有郡王府那边拨出二十几个人过来帮忙,场面总算稳住。

    房内,赵白鱼穿上赶制好的新郎袍服。

    深红色纱袍衬得他肤如脂玉,暗纹苏绣的玉质腰带扣起,轻松勒出劲瘦的腰身,腰间配玉和香囊,囊里装香草,烛光下眉目如画,乌发束于玉冠内,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眼中流光溢彩,如芝兰玉树,朗月入怀。

    “越罗衫袂迎春风,玉刻麒麟腰带红。”李意如颇有意境地夸赞:“五郎渊清玉絮,清风霁月,翩翩公子,机巧若神。”

    赵白鱼莞尔:“李姐姐放过我吧,你们一晚上夸了我无数遍,早就死了的羞耻心都被你们叫醒,我现在快羞死了。”

    “哈哈哈哈哈……”

    屋内众人朗声大笑。

    ***

    此时府内其他院落。

    主院,谢氏点亮烛火,侧首问丈夫:“我们是否去赵白鱼的院落看看?”

    赵伯雍沉默了会儿,断然拒绝:“我不可能过去!”忽而讥笑:“想必那逆子也不乐意看见我们。”

    接着软和语气说道:“你别操心了,当年他母亲那个样子,什么恶果都该他受着,母债子偿天经地义。你这些年没亏待他,已足够仁至义尽。”

    谢氏不自觉按住心口,不知为何总觉得心慌,像心口破了个大洞,硬生生割下一块肉似的,她也想不通为什么。

    赵伯雍很快说起生病的赵钰铮,牵挂住谢氏的心神,她便以为是母子连心的缘故,就不再多想。

    偏院。

    赵长风独自舞枪,枪法飒如流星,寒芒于夜色中乍现,似要划破夜空,霎时一个下劈、横扫,狂风皱起,落叶翩飞,杀气具象化般斩落头顶枝干。

    忽有声至,赵长风警觉地刺过去,听到熟悉的一声‘大哥是我!’才迅速止住招式,侧身看去,皱眉说道:“三郎?”

    赵三郎脚步踌躇,挠着后脑勺说:“大哥,我心事重重睡不着。”

    赵长风了然:“和赵白鱼有关。”

    “对!”赵三郎烦恼地说:“他今天就要嫁进郡王府了,怎么说也是我们兄弟,也是替四郎挡了这劫,他成亲没个兄弟去送,是不是说不过去?”

    赵长风反问:“爹不会同意。”

    赵三郎黯然而烦躁:“我就是担心爹——”

    “但是娘心软。”赵长风说:“从今以后,他跟我们赵府没有瓜葛。这次算他替四郎顶劫难,我们也给了足够多的好处,前仇旧怨就当两清。所以送一送无妨,就当是最后一次恩怨了结。”

    赵三郎眼睛亮起来:“那我去了!”

    ***

    按成亲礼节需先入门,女方亲友设置关卡为难男方,等男方突破重重障碍顺利进门,和女方父亲兄弟喝茶聊天,直到女方被带出来。

    因赵白鱼是男人,跟父母兄弟的关系都不是很好,所以省了入门的传统礼节,霍惊堂直奔后院赵白鱼居住的小院落。

    秀嬷嬷开门,赵白鱼走出来,砚冰在他左边,魏伯在右前方,李意如等姑娘们分散于庭院里,安静无声地望着这一幕。

    霍惊堂不能进院,离得有些远,只见他背着手站在日光下,身穿绛纱袍,头戴玉冠,长身鹤立,风姿特秀,轩然霞举,龙章凤姿,一双琉璃菩萨眼扫过来,似非尘土间人。

    赵白鱼的心忽地跳快两下,准备迈开步伐之际,就见赵三郎出现在门口,同霍惊堂对视一眼就走到他面前。

    “出门这段路必须脚不沾地,我来送你。”赵三郎说。

    赵白鱼笑了笑,按住赵三郎的肩膀说:“不用了。”他知道赵三郎的意思,意味着从此两清、和解。

    赵白鱼不希望和赵家人再有牵扯,但两清不代表和解。

    他挺直腰杆向前走,越过赵三郎只留下一句话:“我和赵府早就两清了。”

    从此往后,一世两清。

    赵三郎满心雀跃被当头浇下的冷水熄灭,愣愣地看着赵白鱼越走越远的背影,心中惆怅不知为何疯涨。

    霍惊堂伸出手,大拇指戴着一个白玉扳指,手腕绑着一条眼熟的旧巾帕,掌心有许多肉眼可见的老茧。

    “我来迎你了,小郎。”

    赵白鱼心一颤、一烫,放进霍惊堂掌心的手抖了一下,下意识想缩回,被死死握住,牵着向前走。

    小郎,有夫弟之意,有青年泛称之意,也有小丈夫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老霍:“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小鱼:“我真没想那么多,就是事事如意这种很普通的祝福。”

    PS:越罗衫袂迎春风,玉刻麒麟腰带红。——李贺。

    一世两清,字面意思,不过它有成语,成语意思是兄弟两人都是清正廉明的官吏。

    第22章

    除主院之外, 府内位置最好、面积最广的一座院子被划为赵钰铮的院落,几乎一比一照搬苏州园林建筑, 一砖一瓦、一树一花极尽诗情画意。

    小石子路上, 谢氏携一众家仆浩浩荡荡进入院落主屋,刚靠近就听到里面瓷器摔碎的脆响,不由驻足,询问照顾赵钰铮的两位嬷嬷怎么回事。

    嬷嬷为难地说:“四郎一大早就被前院的声音吵醒, 心情郁卒, 不肯喝药。”

    谢氏:“再去煎碗药过来, 其他人都退出房, 别纵着四郎。”

    前行至门廊,忽听远处传来鞭炮鸣声, 谢氏忽然顿住脚步问:“是来迎亲了?”

    身后的嬷嬷应是, 以为谢氏还有吩咐,良久无声便抬头看去,见谢氏神色恍惚,呆立原地。

    过了一会儿,赵钰铮赤脚跑出来,在门口大声喊了句:“娘!”

    谢氏回神,朝赵钰铮走去:“生病了就别出来吹风, 乖乖喝药,别总是为难底下的人。”

    赵钰铮抱着谢氏的胳膊撒娇:“药太苦了, 前院又太吵——我没埋怨五郎的意思。対了,准备送五郎喜事的贺礼送过去了吗?”

    家仆来说:“今早送过去了。”

    赵钰铮:“娘,您不去前院看看?”

    谢氏拍拍赵钰铮的手说:“用不着我。”

    赵钰铮高兴地靠着谢氏撒娇卖乖, 刚才看见谢氏愣怔地眺望赵白鱼院落方向的一幕,心里陡然而生的不安在这瞬间烟消云散。

    盯着赵钰铮喝药, 又哄着人睡着的谢氏忙回前院主持中馈,远远遇到出府的新人队伍,前有悍勇的军营将士护送,后有奏乐队伍、宫里派来的司仪,还有抬着七.八百担嫁妆、聘礼,排成一条见不到尾巴的队伍,而新人赵白鱼和霍惊堂就在人群最为显眼的位置。

    谢氏一眼就瞧见赵白鱼,她以前总不愿多见赵白鱼,怕在他脸上看到昌平公主的模样会禁不住恨意失控,更别提见过赵白鱼着绛纱袍、戴玉冠的模样。

    如今一见,心中涌出凶猛的熟悉感,谢氏忍不住问身后:“嬷嬷您看看前面的赵白鱼,他像不像刚金榜题名、身穿绛纱袍的年轻时的老爷?”

    嬷嬷眼神不大好,仔细看了又看,只瞧出个大概轮廓,摇头说:“不太像。那位肚皮里出来的孩子有哪点像老爷?我看哪哪都不像!”

    “是吗?”

    谢氏满心犹疑,走远了还忍不住频频回头。

    实在是穿绛纱袍的赵白鱼太像年轻二十岁的丈夫,她很难描述出被一眼击中的震撼,只将这点异常偷偷藏在心底。

    ***

    宫里来的司仪本意是用轿子接新人,被霍惊堂一力否决,此时正脸色难看地站在两匹骏马中间,抬眼见到迎面走来的一対新人,霎时被惊艳。

    临安小郡王也算她看着长大,风采仪态自是顶尖,草草配一个男妻本就令人不满,若是赵府的麒麟子赵钰铮还好,偏偏是鱼目似的赵白鱼,司仪心里的不满更是达到顶尖。

    现下当面见到人,才知萧萧肃肃、清如朗月原来不是夸张的形容词,再一想他前段时间为救恩师敲登闻鼓,可见人品难能可贵,心里的不满霎时冰消瓦解。

    司仪扬起笑容,高声唱道:“请新人上马!”

    霍惊堂翻身上马,回望赵白鱼。

    赵白鱼利落上马,听到霍惊堂声音带笑地说:“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差点没腿软地摔落马。

    新人上马,喜乐奏起,鞭炮齐鸣,打马过御街,两道是鳞次栉比的官宅,迎亲队伍穿梭其间,有家仆出来看热闹。路过京都府衙门,门口是笑容满面的同僚和纪知府。七百来担嫁妆、聘礼营造出比十里红妆还夸张的场面,惊得满京都的人跑出来观看,纷纷交头接耳,道这男人和男人的婚礼场面竟比女儿家还盛大。

    便有人说:“昔日昌平公主大婚也不及今日盛况。”

    人群中钻出小孩围着搭载新人的高头大马贺喜,秀嬷嬷和砚冰赶紧撒下糖果和铜板。黄昏将至,迎亲队伍进入临安郡王府,围在外头的人们才渐渐散去。

    郡王府大门一关,喜乐都停了,空荡荡没有宾客,高堂上只放一个牌位,旁边站着一个中年儒士,蓄一撮山羊胡,着青衣,外罩文武袍,像个弃笔从戎的儒将。

    他是谁?

    赵白鱼朝霍惊堂投去疑惑的目光。

    霍惊堂:“你应该知道我和我父亲的关系没那么好,他觉得丢脸,不愿意过来。灵位是我娘,她在就行,旁边是我二舅舅,他和我娘是龙凤胎,你随我叫他二舅就行。郡王府一向不开门迎客,免去朋党结私的猜忌,你介意吗?”

    赵白鱼摇头。

    宾客不是京官就是五皇子之流,说来观礼,实是看笑话。他们不敢嘲笑霍惊堂,所有讥讽只会落在他赵白鱼的头上。

    霍惊堂备受圣上信任,哪会怕猜忌?

    怕是顾虑他被嘲笑,才取消观礼。

    赵白鱼不怕被嘲笑,只是遗憾没法收红包。

    “走。”

    霍惊堂手掌向上,赵白鱼把手伸过去,立刻被紧紧握住,手牵手进正厅。

    身后的副官拿着红绸缎子欲言又止,司仪嬷嬷忍下呵斥新人守礼的冲动,心想算了算了,连陛下也奈何不了小郡王。

    “吉时已到,新人入堂——”司仪嬷嬷高声念道:“一拜天地!”

    赵白鱼在此之前始终抱着没人拿这桩婚事当真的想法,虽然有被霍惊堂送聘礼的手笔震撼,心思有了点改变,仍没认真対待。

    不想从迎亲到拜天地,竟一个流程也未错漏,不像玩闹,倒显得尤为看重他、看重这桩男人和男人成亲的婚事。

    “再拜高堂!”

    赵白鱼满怀敬畏地叩拜霍惊堂生母的灵位,起身时,被崔二舅扶起。

    崔二舅似乎対他很满意,目光饱含赞赏:“好孩子,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在腰带里拿出一个玉麒麟塞到赵白鱼手里说:“我们崔家小辈每个人都有一个玉麒麟,以后外出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拿它去找镇国公府的旧部。”

    霍惊堂:“……”

    霍惊堂:“二舅,你外甥的拜堂礼还没完。”

    赵白鱼:“……”

    崔二舅一拍脑袋,不好意思地打哈哈:“继续,你们继续!”

    “夫妻対拜!”

    没有宾客满座,但司仪嬷嬷代表宫里元狩帝的看重。没有父亲,但有母亲的灵位,还有舅舅亲自到场观礼。

    该给予的敬重都给到位,甚至超出赵白鱼的预期。

    霍惊堂是当真了,还是做给元狩帝看的?抑或是单纯觉得愧対他,想给他体面和尊重?

    赵白鱼愣怔原地,被司仪嬷嬷提醒:“赵五郎,该夫妻対拜了!”

    赵白鱼下意识看向霍惊堂,対上他沉静从容的琉璃黄眼瞳,胡乱的心思顿时镇定些许。

    他対旧式的成亲礼并不陌生,以前是旁观者,不能亲身体会拜了天地、高堂的心情,対其中昭告天地鬼神从此后结为一世夫妻的寓意不置可否,而当他成为新人之一,亲自走完所有流程,才知道伴随成亲流程的走完,心会不受控地悄然发生着变化。

    跪地叩头,赵白鱼轻触冰凉的地面。

    一跪一叩首意味着霍惊堂是孑然天地间,唯一能与他同生同行、同棺同穴之人。

    “送入洞房——”

    祝声落地,新人进洞房。

    洞房门槛放着马鞍,门口贴喜联,窗户贴双喜字,屋内点通宵不灭的长命灯,正対门口的墙面悬挂一副弓箭,下方则是八仙桌、两张太师椅,桌上点大红蜡烛,摆放瓜果红枣等物。左侧深入便是床榻的位置,右侧靠窗的位置摆放一张矮床,旁边则是两张太师椅,布局相対来说较为简单。

    赵白鱼跨过马鞍,由全福人领向床榻,将他和霍惊堂的衣角压在一块儿,说些吉祥话,一套流程走完才带人退出,走前熄灭其他灯,只留前端两盏长命灯。

    院外有家仆士兵把守,院内有丫鬟守夜,没人敢来闹洞房,主院静得能听到虫鸣声。

    赵白鱼瞪着手背,这才真正开始紧张,心跳如擂鼓,心脏仿佛跳到嗓子眼,慌得肾痉挛,拼命回想洞房的步骤。

    脱衣服,面対面,肉贴肉地睡觉,这叫鱼水之欢。

    具体呢?过程呢?

    赵白鱼前世好歹上过生理课,知道男人和女人怎么做,但是男人和男人呢?他不知道,霍惊堂知道吗?

    被压住的衣角动了下,赵白鱼猛吓一跳,下意识侧头看去,正好撞进霍惊堂的视线里,顿时浑身僵硬,连忙移开视线,不敢再动。

    半晌听到霍惊堂慵懒的声音:“没看过秘戏图?”

    赵白鱼头皮发麻,缩起肩膀回答:“没。”

    很快就感觉肩膀被一只手握住,稍用力地按压,缩起的肩膀被压回去,赵白鱼的腰杆不自觉挺直,那手顺势下滑,拍一拍他的背,捏一捏他的脖子,还听到霍惊堂语气戏谑地说:“放松,我又不会吃了你……颈椎挺硬朗。”

    赵白鱼:“平时忙公务,没太在意。”

    他尽量让话题正常,赶跑一丝一毫的暧昧。

    霍惊堂哼笑了声,赵白鱼头皮又麻了,后背脊椎那一块儿都莫名其妙的酥软了。忽地衣袂翻飞,扬起清风,鼻间嗅闻到一股很淡的檀香味,混杂着不易察觉的中药味,赵白鱼一回神,抬眼就看见递到眼前的半片葫芦瓢,里头是三分之一的合卺酒。

    葫芦瓢的把柄处有一根红绳,连在另一个葫芦瓢的柄端,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腕骨处垂落一截柔软的巾帕。

    “又发呆?”

    赵白鱼回神,下意识看向霍惊堂:“要喝酒吗?”

    “合卺酒。”霍惊堂唇边挂着懒散的笑,琉璃色的眼珠里倒映着赵白鱼,举起葫芦瓢示意赵白鱼:“同饮一卺,共结连理。”

    说完饮尽瓢中酒,赵白鱼连忙跟着喝完,就听霍惊堂说:“从今往后,你我夫妻同体,患难与共。”

    赵白鱼点头,可是感觉哪里怪怪的。

    霍惊堂沉吟片刻说:“患难与共不好,说得好像以后要吃苦。换成夫妻同体,有福同享。”

    赵白鱼还是觉得很怪,皱眉挺认真地提议:“是不是应该换成夫夫同体?”

    霍惊堂收回葫芦瓢往后一扔,稳稳当当地给扔回原位,闻言坐回床榻,背靠床柱说道:“小郎这么快就适应做人小夫君的身份,我很高兴。”

    赵白鱼脸很热,分不清是被逗弄还是酒意上头,胆气到底放开了点,横了眼霍惊堂:“您怎么说话像流氓?”

    他一身崭新的绛纱袍端正地坐在新人喜床边沿,双手还乖乖地放在两股上,嘴唇涂了胭脂,烛光下衬得唇红齿白,眼睛带着微恼地横过来,嘴巴张张合合地抱怨,像埋怨夫婿贪酒冷落了他的新嫁娘。

    霍惊堂眸色转为深褐色,深深凝望着赵白鱼,忽尔摘下赵白鱼头顶的玉簪,取下玉冠,柔顺乌黑的长发垂落至腰际,几缕发丝在耳边、脸颊边勾勒,平时总垂下来以示谦卑的眼睛因震惊而完全睁开,有点圆幼,还有点无辜,半点看不出作为京都府少尹管惯了刑讼狱事的雷厉风行。

    “醉了?”

    赵白鱼抿着唇:“没有。”他喝酒容易上脸但千杯不醉,此刻意识清醒,但也不太清醒,他知道不是酒的原因。

    “您当真的吗?”

    “什么?”霍惊堂把玩着赵白鱼肩膀处的一缕乌发。

    “您真心娶我,真想和我结为一世爱侣,而不是被圣旨胁迫,等个一两年就寻理由和离?”

    “我霍惊堂再混不吝,再死忠,也不可能拿婚事开玩笑。”霍惊堂垂眼,眼里没不正经的戏谑嬉笑,只有一片真心实意。“赵白鱼,霍惊堂在文德殿外跪了一天一夜求来陛下亲赐的司仪嬷嬷,今天和你游过御街、走过京都,和你拜过天地、拜过生母灵位,昭告天地鬼神,不是做戏给别人看的。”

    把玩乌发的手转而捏住赵白鱼的下巴,指腹厚茧摸得赵白鱼下颔又刺又麻。

    “天底下还没人值得本王亲自给他们演戏逗乐。”霍惊堂俯身过来,直勾勾盯着赵白鱼:“我理解你的顾虑,碍于圣旨不敢反抗,只能接受嫁给我的安排,但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现在告诉我,要不要接受我当你的丈夫?如果拒绝,我今晚睡卧榻,以后睡书房,过一两年就送你一纸和离书,放你自由。”

    赵白鱼面无表情,只能从他颤抖的睫毛看出内心的不平静。

    “相反,如果你选择我做你的丈夫,我也会视你为我的小夫君,给予你尊重、欢喜和夫妻间的情爱。我首先是你的丈夫,在‘我是你丈夫’的前提下,如果你需要,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你的知己,在我身上任意索取。”

    “我不能承诺你生死,但是可以承诺你,在我有生之年不会先于你放手。”

    夫如父,如兄,如知己,提供他所缺的、所隐秘渴望的情感,会不会心动?

    异世孑然,生如逆旅,忽得承诺,有生之年,相守到老,你会不会心动?

    赵白鱼承认他心动了,心脏如擂鼓,答应的话语止不住要冲出喉咙,但他仍然犹豫,踌躇不前。

    他害怕剧情的力量强大到没办法改变死期的未来。

    原著第一桩权谋,太子有赵钰铮的提醒而逃过一劫,拔除秦王势力,秦王党虽然就此没落,但也只是被贬至封地,不至于沦落到圈禁的地步。

    霍惊堂娶了‘赵白鱼’,可原著没描写他们成亲前的交往,没有赵白鱼救恩师的剧情,所以有没有可能是主要剧情点不变,与主角无关的剧情线可以任意发生改变?

    恶毒男配的死亡是主要剧情点,但剧情点之外,他是不是也可以在死前尽情地享受爱与被爱?是不是可以不必孤独地迎接必死的结局?

    他能不能在死前,也可以尽情地享受恋爱?是否可以不必孤独地迎接必死的结局?

    诱惑太大,赵白鱼无法斩钉截铁地拒绝。

    他久久不回应,霍惊堂慢慢收回手,身体抽离,淡淡的檀香味似乎跟着抽离。

    赵白鱼心一紧,知道霍惊堂说到做到,一旦开口拒绝,他们的关系就会像原著描述的貌合神离。

    没来得及思索,等赵白鱼回神就发现他的手握着霍惊堂的大拇指,肌肤相触的地方像被烈火灼烫,烫到了也不愿松手。

    前世今生未曾轰轰烈烈地谈过一场恋爱,现在有了爱与被爱的机会,何不放进临终心愿单里,遇到就别错过?

    抬眼望去,赵白鱼轻声而肯定地说:“我愿意。”

    霍惊堂反问:“愿意什么?”

    赵白鱼颤抖着说:“我愿意接受你当我的——我的丈夫!”

    霍惊堂:“新婚之夜,洞房花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云雨高堂,耳鬓厮磨,是一个丈夫在洞房花烛夜应行的权利。

    赵白鱼声音很低:“知道。”

    霍惊堂仔细地看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赵白鱼的后颈,安抚他的心乱和慌张,捏着赵白鱼的耳垂,拂过鬓角,逐步亲近:“放松。能接受吗?”

    赵白鱼手指蜷缩,碰了碰心口,很快放下,挺认真地想了想才说:“还行。”

    不难接受,就是霍惊堂能行吗?

    他悄悄瞟一眼霍惊堂,対方身形颀长,应该在一八七到一八九之间,难得比例没失衡,手长腿也修长,腰身精瘦,衣服遮得严实,平时穿衣似乎也是遮住了锁骨,可能是蛊毒入体时间太长的缘故,身材瘦削略显单薄,手背的血管颇为清晰,指骨和桡骨突出,显得锋利,像是能割伤人,不动不开口的时候倒有几分病弱美人的样儿,但赵白鱼知道霍惊堂的杀伤力一点也不低。

    毕竟是骁勇善战的常胜将军,破船还有三寸钉不是?

    “小郎,帮我摘下面具。”

    赵白鱼恍然惊觉他没见过面具下的霍惊堂,一直没觉得违和,也许是因为有人天生自带美人氛围?

    “你‘修罗将军’的外号怎么来的?”

    “几年前和南疆一战,被下蛊,脸烂过,回京交还兵权时,在宫里被赵钰铮撞见,吓得他以为见了鬼,之后就有我毁容,丑如恶鬼的谣言传出。”霍惊堂倒是有些可惜:“没把他吓死。”

    赵白鱼噗嗤笑,摘下面具,笑容定格一瞬,慢慢消失,眼睛逐渐亮起被惊艳的光。

    “小郎满意吗?”

    赵白鱼目光躲闪,很快就调整心态,用带着赞赏和喜爱的愉悦目光去看霍惊堂,低低地笑:“夫君貌美,小郎心满意足。”

    话音刚落就向后倒进柔软的棉被里,眼前一暗,床帐簌簌落下,只余帐外点点烛火明灭闪烁。

    不过一会儿,便有脱下的绛纱袍、贴身中衣和腰带齐齐扔出床帏,夜间凉风吹拂床帐,拂起层层波浪。

    水光月光树影相融,蜡烛啼泪,虫鸣渐无声,府外锣声过三更,屋里传来第三次叫水的吩咐,臊得人脸红心跳。

    ***

    郡王府大门口,五皇子脸色铁青地瞪着搭在门口的竹棚,里头摆着三张长桌,每张桌子后坐着郡王府的算账先生,背后还有一个郡王府管家指点江山。

    “最近朋党之祸尤为严重,我们小郡王怕被牵连,恕不开门迎客,诸位大人心意到了就行,人就不用进去了。”

    管家说话时笑容满面,和颜悦色,以至于部分根本不想去观礼、以及一部分大骂伤风败俗的老酸儒都大松口气,庆幸不用特地去看两个男人成亲拜堂,正准备甩袖离开就听郡王府的管家一转身收起笑容冷飕飕说:“送礼的大人记红纸,没送礼的几位记绿纸。陛下赐婚,有圣旨有御笔还有宫里的司仪嬷嬷亲自到场,看是哪家大人瞧不上眼!”

    “!”

    娘老子欸!临安郡王府里出来的人都跟临安郡王一样无耻吗?

    这群该死的西北兵蛮子!

    被赵白鱼戏耍、又被要求记得送礼的五皇子今儿还真就两手空空过来,他就是要当面奚落赵白鱼,嘲得他颜面无存!

    谁知出师未捷身先死!

    霍惊堂这兵蛮子居然直接拒客?拒就算了,他还想收礼?!!

    天底下哪有不摆宴席还要人礼金的好事儿?怎么有人真干得出这么丢份的事儿?他就不怕以后在京都官宦士人圈子里混不下去?

    “……”

    霍惊堂还真干得出来,他压根不屑京都的官宦圈,只要讨好父皇就万事大吉,偏父皇就吃他直臣这套把戏!

    其中一个算账先生说:“崔管家,您看五皇子虽没回礼但人来了,是不是也记绿纸?”

    崔管家呵斥:“住口!不长脑子的东西!五皇子和咱们老爷是什么关系?能用寻常标准来衡量吗?”赶紧变脸赔笑道:“底下人没调.教好,冒犯殿下您,实在是不好意思。殿下您不用送礼的,您来了咱们郡王自然欢迎!”

    五皇子阴恻恻:“那就开门让我进府。”

    崔管家犹豫,左右看看,凑近小声说道:“不是小的不让,实在是老爷特别叮嘱朋党之祸应慎重対待,绝不能有一丝缝隙叫朋党钻进来。郡王这桩婚事是陛下赐婚,他做什么,宴会上发生什么,头顶上的圣人正看着呢。”

    五皇子心惊,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文德殿的位置,猛地斥责崔管家:“放肆!”

    崔管家立即后退低头认罪。

    五皇子不得不承认霍惊堂的顾虑有道理,但他面子过不去,摆出悻悻的表情甩袖离开,不长眼的算账先生音量没减:“这就走了?是记红纸……可没送礼怎么记?”

    “写两袖清风吧。”

    “——!”

    五皇子快步冲到算账先生的桌前,啪一声重重拍下一叠银票和一块玉佩,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随!礼!”

    算账先生瞟了眼:“记,五皇子随礼两百两银票、一块品质尚佳的翠玉。”

    旁人侧目,讶然,五皇子这有点抠啊。

    五皇子:“……”

    妈的迟早荡平临安郡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PS:以免误会以及有人问,提前说:攻受身心1v1。

    先婚后爱昂。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晏几道

    第23章

    鸟鸣阵阵, 日光透过窗户照进床帐,光斑点点。

    赵白鱼眼皮颤动, 皱起五官难受的把脸埋进被子里, 片刻后,意识回笼,脑海里闪过大红喜被被汗水洇湿、床帐如浪涌的画面。

    天地颠倒,萦绕在耳边的吐息像沾了水雾, 潮湿朦胧还带着浓烈的檀香和药香, 黑暗里有烛光闪烁, 明灭中见到琉璃色菩萨眼翻滚着无疆之欲, 像悲悯无情的菩萨从三十三重天堕落无边红尘海。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霍惊堂将乌金鞭扔向桌面, 左手摘下腰带、扯下外袍便朝里屋走,掀开床帐坐在床沿,伸手试赵白鱼的额头温度,大手几乎盖住赵白鱼的半张脸,露出微张的嘴唇,还能看到整齐雪白的牙齿。

    再往下则是脖子和锁骨,被子下面的身体只穿中衣, 衣襟敞开,锁骨处点点嫣红色痕迹, 一路蔓延向下,不用掀开被子就知道里面有更密集的痕迹。

    “没生病。”

    赵白鱼垂着眼,神色有点蔫, 鼻腔出声:“嗯。”趴在枕头上,眼皮要掉不掉, 乌发披散在肩头和后背,一撩开头发就能看到后颈有密密麻麻的咬痕、吻痕,全是霍惊堂造出来的。

    “你跑去干嘛了?”看着桌上的乌金鞭和霍惊堂一身利落劲装装扮,额头和手臂都有薄薄一层汗水,身上的檀香和药香因出汗而味道转浓,赵白鱼觉得不可思议,声音沙哑地说:“一大早去练武——您怎么还有精力?”

    他感觉脖子以下都不属于自己了,真正出力的人怎么还精神抖擞?

    霍惊堂睨着赵白鱼笑,摁着他的后腰学位按摩:“你身子骨太差,稍一做大动作就腿抽筋、腰抽筋——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有人腰抽筋,你算是开我眼界了。”

    赵白鱼舒服地眯起眼,不高兴地反驳:“大部分正常人都做不来高难度动作,又不是人人习武,何况我这是办公室病,一天到晚办公批文能不出毛病?”

    不知道办公室病这新词但能根据语意猜到意思,霍惊堂不置可否:“以后跟我学五禽戏,坚持锻炼,否则不出几年,你身体就一堆毛病。你要是还想继续当官,身体就得练起来。”

    “这跟当官有关系?”

    “要是外放做官,少说也得三四天旅途奔波,身体不好受得了?”霍惊堂拍了拍赵白鱼屁股:“起床吃点。”

    赵白鱼挠着头发起来,发现衣服都被收走,扭头刚要询问就见霍惊堂鼓掌三下,便有一排侍女和两个太监分别捧着水盆、毛巾和更换衣物等物品进来,其中一张面孔颇为熟悉,依稀记得是昨晚进来收拾床铺,更换热水的侍女。

    官宦人家吃穿住行皆有人服侍,即使是从不惯着子女的赵伯雍、谢氏他们也会给每个郎君院里配置几个贴身家仆,连赵白鱼都有一个秀嬷嬷。

    不过多数时候,赵白鱼习惯自己动手。

    霍惊堂换上袍服,伸手示意要腰带时,有一个貌美的侍女上前两步大胆地说:“郡王殿下,奴婢为您系上吧。”

    赵白鱼洗脸的动作一顿,回头看去,见侍女满脸娇羞胆大地望着霍惊堂,旁边的家仆低头专心做事,対这一幕视若无睹。

    霍惊堂只扫了眼侍女就收回目光,全程没说一句话,拿着腰带利落系上,显然平时就习惯不必他人伺候穿衣。

    在外行军打仗多年,也是小兵做起的,谁会惯着他带侍女太监进军营伺候起居?

    侍女表情瞬间泫然欲泣,红了眼眶,委屈不安地绞着手帕退回位置。

    霍惊堂动作很快,赵白鱼也不扭捏,衣着简单清爽,洗漱完毕便一同到前厅就餐。家仆走了两三个,其余留下来打扫屋子和庭院,全程没人搭理媚主的侍女。

    侍女跺着脚,绞着手帕愤愤不平:“得意什么?一个大男人甘居人下也不嫌害臊!”郡王迟早要有人传宗接代,眼下不过是玩个新鲜,早晚回头发现还是女人好,届时她便是姨娘、侧妃,瞧这群没眼力见的奴才还怎么敢看不起人!

    话说回来,没被赐进郡王府之前,听说临安郡王诨号‘修罗’,貌丑至绝,她还满心不甘,真见了人才发现是何等仙人的模样。

    她羞红了脸走出屋门,也不干洒扫的活儿,准备到府里各处走走,刚到庭院就被郡王府的嬷嬷带人拦下来。

    “是有几分姿色,怪不得心高气傲就敢干媚主的事。”嬷嬷四十来岁,两鬓银白,眼神干练毒辣,掐着侍女的下巴左瞧右瞧,语气平静:“关五六天,喂点米汤吊着命就行,身份没问题就送别庄种地。”

    侍女一听头皮发麻,惊慌失措:“你们想干嘛?你们不能这么対我,我是宫里出来的,我是陛下赏赐——”

    “是陛下亲指还是宫里哪位娘娘赐下的?”嬷嬷冷冷打断侍女的话,一边擦手一边说:“最好祈祷你身份够干净,否则就不是去种地,而是到黄泉路上哭。”

    侍女腿软,不断挣扎,叫嚷着她是御赐的宫女,是来当郡王侧妃之类的胡话,被堵住嘴巴强行拖走。

    主院恢复安静,家仆们噤若寒蝉,嬷嬷环视一圈,没留下什么话就走了。

    杀鸡儆猴,已是无声胜有声的至高境界,无需多言。

    ***

    赵白鱼边喝白粥边在心里想,看来郡王府不是很清静,还以为霍惊堂没啥实权应该隐身不招人恨了才対。

    霍惊堂:“三天后回门,你回不?”

    赵白鱼:“不回。”

    霍惊堂舀了勺豆腐脑到他碗里,“东西都搬过来,没有遗漏?”

    赵白鱼:“一早就清点好,砚冰打定主意不给赵府留一砖一瓦。対了,我得带砚冰住郡王府,行吗?”

    “到海叔那儿说一声就行,他是府里的管家。我记得你身边还有两个人,不一起带过来?”

    “魏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一直在外独居。秀嬷嬷管理外面的酒楼、茶楼生意,顺便帮李意如她们重新开始。”赵白鱼好奇询问:“等下要做什么?用不用去你外家府上拜访?我这个郡王妃的身份还得做些什么,比如应酬、管家?”

    霍惊堂动作优雅,进食速度可一点都不慢,赵白鱼才续第二碗,他就已经解决三四个肉包和两大碗汤面,此时拿着赵白鱼的旧巾帕擦嘴,摆出斜靠座椅的姿势,双手拢在袖子里,半阖着眼皮说:“闲着,玩着,晒晒太阳,没事睡个回笼觉。我没什么职务在身,你眼下又有婚假,适当放松,放宽心去享受,谁也说不着你什么。郡王府从不対外结交,不需要参加什么应酬,你喜欢的话可以跟海叔要请帖,每个月得收拾一堆请帖,还得找借口回绝,海叔正想有个人替他分担。”

    赵白鱼连忙摇头:“我不喜欢应酬!”

    霍惊堂:“府里中馈,対外有海叔,后院有几位嬷嬷管着,都信得过。还是老话一句,你要不嫌麻烦就跟他们说一声。”

    赵白鱼松了口气,很坚定地说:“我一管事就头疼,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才吧!”

    他身有职务,本就繁忙,要是还参加后宅应酬和府内管事,哪还有时间工作?最后肯定被迫辞去职务,被后宅零碎琐屑事务压得喘不过气。

    “去过京郊园林吗?”

    “哪座?”京郊外园林可不少,不是京都里的皇子公主所有,就是王公大臣名下,闲杂人等进不去。“哪座都没去过。”

    “宝华寺山头后的龙泉山庄,我十五岁大败突厥赢来的赏赐,京郊园林唯一有温泉的别庄。左右闲着没事,去那边玩几天。”

    赵白鱼:“行。”

    吃完饭,叫人简单准备马车就出府,府外有人叫住赵白鱼,一看是陈芳戎。

    陈芳戎上前来说:“经科场一案和御前辩法理,陛下觉得我爹是清廉能吏,刚正不阿,也不迂腐,更不在乎仕途,最适合做推动改革的开路先锋,就把厢坊制度的构建交给我爹,连带我跟着鸡犬升天。原本需要卡两三年的考核不到几个月就通过,让我拿到一个外放到山东泗水县当县令的差,委任状两日后下来。”

    顿了顿,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灵签赠予赵白鱼,眼带期待地说:“我从宝华寺求了半个月的签文,说是最灵的签,能保人平安。”

    灵签装裱华丽,还缀着一串琳琅,半年只发放两百份,号称佛祖开过光的最灵验的签文,以求姻缘居多,少数求平安和事业,赵白鱼一看就知道是宝华寺那帮和尚搞出来的饥饿营销。

    赵白鱼接过灵签,眉眼谦逊坦荡:“前路漫漫,各自天涯,望君珍重。”

    陈芳戎定定地看他,半晌后退两步,两只手手指相并,高举过头,深深鞠下一躬,无任何临别赠言,而后起身抬头,相视一笑,亦是豁然开朗。

    赵白鱼踏上马车,霍惊堂朝他伸手,将他搂进怀里,把脸埋进赵白鱼的肩窝里假寐,懒懒散散地说:“小郎,陪我睡会儿。”

    赵白鱼打了个哈欠,睡意被感染,跟着昏昏欲睡。

    ***

    一连数日待在京郊山庄泡温泉,赵白鱼觉得他骨头都快泡软了,更别提温泉水滑最适合干点食色性也的事儿,霍惊堂根本不知餍足。

    赵白鱼有几次是半昏半醒被霍惊堂从温泉池里抱出来的,可怜砚冰因此被迫懂了成年男人之间的床事,以至于対成亲有了点心理阴影。

    罪过。

    赵白鱼深感抱歉,就让砚冰到荷塘里采莲子玩,不用跟在他身边,毕竟让一手带大视为亲弟的少年看见他威望全无的样子,也是挺丢脸的。

    他刚坐下,斜倚在卧榻上的霍惊堂就靠过来,浑身没骨头似地趴在他身上,手臂箍住赵白鱼的腰,眼皮没睁开,寻着记忆就朝赵白鱼白嫩的脖子上落下轻吻:“早上采了莲藕,做了莲子汤,还杀了只羊,片了点鱼片、牛肉,都腌渍了两个时辰,正好中午做古董羹。”

    所谓古董羹即火锅,大景时下非常流行的美食,寒冷的冬天几乎家家户户桌上备一只小铜炉,不过眼下是夏天。

    赵白鱼抬眼看去,卧榻靠窗,窗户微开出条缝隙,可窥见外头苍翠巍峨的山峦。

    山庄建在郊外高处,周围层峦叠嶂,身处的塔楼是山庄最高的建筑,足有七层,将近三十米高,前朝曾用名摘星楼,现在改为山河楼,经常出现在京都府内文人士子借古怀今的诗词文章中,可见是京郊风景名胜之一。

    此时外头细雨淅沥,室内凉爽清静,听着山峦间风吹雨,偶尔几声鸟鸣,悠闲缓慢的一天就这么过去,赵白鱼觉得他连灵魂都变得从容安静。

    “雨下了多久?”

    “有四五个时辰了。”

    “是不是有点不太寻常?通常来说,季夏是骤雨、短暴雨,一阵一阵的,很少有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细雨。”

    其实雨势不算小,应该是中小雨。

    “你担心什么?”

    “今年的伏汛。”

    伏汛在七.八月,连着九月十月的秋汛,每年的伏秋汛都是元狩帝和京官最头疼的问题,就怕黄河决口,洪水泛滥。

    “工部水利、都水监地方衙门和驻守河道河工每年勘测记录黄河水位十多次,回应基本一致,今年不会有黄河决口的可能。”

    “那就好。”

    赵白鱼心稍定,脑中某个想法一闪而过,使劲回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便抛之脑后了。

    很快有人将小铜炉搬上来,桌面摆放时下果蔬、新鲜的羊肉、猪肉和腌渍好的牛肉片,还有椒料等调味品。

    羊肉处理很好,没有腥臊味,拌着略带辛辣味的调料和滚烫的热气吃进嘴里,鲜嫩得舌头都快吞进去了。

    不过一会儿,赵白鱼就吃出汗来,脱下外衫之际,有家仆来报山庄在一个时辰前收留一批躲雨的府内人士,因送去一盆新鲜羊肉,那群人便提出想见主人家亲自道谢。

    赵白鱼看向霍惊堂,霍惊堂眼皮都不抬就拒绝了。

    没过多久,家仆带来一颗龙眼大的明珠说是躲雨人群里有一公子赠礼答谢。

    赵白鱼见状颇为惊讶,这么一颗明珠少说值个一二千两,躲个雨而已,说送就送,至于吗?

    霍惊堂面不改色:“扔回去。府里没伞了吗?”

    家仆不解:“有。”

    霍惊堂:“给几把伞,让他们回去。怕雨天路滑看不清路,可以到前面山头的宝华寺避避雨。”

    家仆连忙退下:“是。”

    赵白鱼咬着筷子:“是冲你来的?你在京都府府内的名声不是人憎狗嫌,怎么还有人上赶着讨好你?”

    “不知道谁传谣,说我虽然交还兵权,实际手里还藏着一支骁勇善战的神鬼兵,这些年陆陆续续有人来试探,前几年还借机朝我府内塞了十几二十个男男女女。”

    赵白鱼真惊讶了,“是两年前从你府里抬出二十几具尸体那回?”

    “你知道?”

    “是我去处理的。”

    “小郎和我有缘。”

    “……”

    霍惊堂扫了眼他郁卒的神色,弯起唇角说:“但是没人知道山庄的主人是我,当年出尽风头,陛下怕木秀于林,没敢明面给赏赐。”

    “那是谁?”

    “闲杂人等,无需在怀。”

    ***

    山庄小门。

    一个穿国子监校服的青年拿着被退还的明珠和伞愤愤不平:“清高个什么劲儿?知道我们是谁吗?满京都谁不挤破脑袋往我们身边凑!四郎,咱们不留这破地方,到宝华寺去避雨吧。”

    人群中心是着杏黄色罗纱的赵钰铮,接过纸伞,抿着唇说:“走吧。”

    走出老远一段距离,赵钰铮还回头看风雨朦胧中的山河楼,神色不明,目光闪烁,没人知道他十一二岁时曾误入某个山头,远远看到対面山河楼有一人登高,遗世独立,风姿独秀。

    之后每年来一次龙泉山庄,次次遇不到山庄主人,好不容易今天遇到人在,想求见却被拒绝,赵钰铮有点不甘心。

    ***

    同年七月中。

    旱了大半年的北方骤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藏在山河湖泊里的龙仿佛在一天之内全都钻进雷云里,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接着转为倾盆大雨,连下三天,像是要把天捅个窟窿的阵仗,令人忧心不已。

    赴任不到一个月的陈芳戎披着蓑衣,顶着瓢泼大雨站在地势较高的河道上眺望底下河水滚滚的泗水河,冲着经验老道的河工大声吼道:“大雨倾盆,水势上涨,没有停下的趋势,我担心会冲垮河道,淹没泗水县!”

    河工亦大声回复:“禀大人,下差已令人去下河道填沙袋沙石。但泗水并非黄河入海必经之途,按理来说,就是下再大的雨,咱们这儿都淹不到。”

    陈芳戎:“还是防患于未然——先预备带百姓迁向高处,我到都水监走一趟!”

    ***

    阳武县黄河口。

    轰隆隆!雷声响彻天地!喀嚓!银蛇穿梭于雷云之中,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河水隆隆不断撞击着河道。嘭!轰隆隆——骤然一声炸响竟掩过轰天雷鸣,浑浊洪水如猛兽汹涌无情地吞噬房屋庄稼,顷刻间大地沦为水泱泽国。

    河道上游,都水监修河司河工满脸恐慌,惊恐的喊声划破雨夜:“黄河决口——黄河大决口了——!!”

    ***

    山东泗水县,深夜。

    县衙内书房还亮着灯,陈芳戎眼下两团青黑,挑灯夜战多日,发现泗水河道的确如河工所说表现较为牢固才稍稍松缓紧绷多日的神经。

    就在他准备入睡之际,忽然剧烈心悸,陈芳戎猛地起身,心神不安,来回踱步,恰时有河道监工的人冒雨敲响县衙大门,几乎是摔到陈芳戎的面前,声音凄厉地喊:“河道决堤!河道决堤了!”

    ***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黄尘滚滚,骏马飞驰,宫门大开,同一时间文德殿殿内逐一亮起烛火,亮如白昼。驿兵下马,疾步奔驰大喊:“黄河改道,夺泗入淮!”

    啪一声脆响,元狩帝惊得扫落桌上的瓷杯,太监赶紧上前收拾,而驿兵浑身湿透地冲进来,扑到地面大声喊:“启禀圣上,阳武县黄河河道决口,洪水夺泗入淮,淹没泗水,城内房屋倒塌,家畜漂在污水里,禾苗稻田荡然无存!黄河经泗水全部入淮,徐州首当其冲,死伤无数,灾民遍野,京东东南部和淮南大片地区受灾严重,需尽快赈灾,洪涝治理刻不容缓!”

    说完,驿兵力竭晕倒,被扛下去休息。

    元狩帝脸色沉重:“召三品、不,四品及以上京官连夜入宫议事!”

    子时,大内议事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元狩帝坐于上首,百官坐在下首,人手一杯浓茶,皆是神色凝重地交谈议论。

    “范文明,朕问你,阳武县河道百年未曾出事,为何在你治理之下突然决口?”

    工部侍郎范文明出列回禀:“近百年来,黄河河道向南移的趋势越发明显,河道淤积,只稍有一处决口就会造成黄河改道!黄河改道自古前例不少,属天灾自然,非人祸,骤然改道导致以前没有发生洪患的地方如今被黄河水灾肆虐实属正常,因无前例,拨向泗水、淮南等地的都水监、修河司和经验老道的河工以及修河道材料、银两相対水患频繁之地要少太多。眼下是天灾,猝不及防,没有人能预料到灾祸的发生。臣请陛下,等洪涝水患解决后再寻办事不利之责,当下最重要的是防患堵决口,安置灾民等事宜。”

    宰执赵伯雍出列:“陛下,范侍郎所言甚是。当下是尽量减少人员伤亡损失,以防止再决口、赈济灾民为重,洪患之后还有瘟疫,况且这次夺泗入淮离京都府相距不远,大量灾民很可能涌向京都府,并向两江两浙迁徙,恐怕引来暴动,还有东边的突厥可能借此天灾南下,威胁边境安全,同时西北边境也不安分,眼下最要紧是先平息祸患,稳定民心!”

    元狩帝:“依诸位卿家来看,当下该怎么做?”

    赵伯雍:“臣以为,令各省转运使、安抚司,各州知府以治河、安置灾民为先,可出动军务或堵或疏还没决堤的河口,配合都水监治水为要。朝廷拨粮拨银拨药材,禁止粮商坐地起价,令翰林医官、太医局派人随行去灾情最严重的地方,防止瘟疫发生。”

    元狩帝:“可。”

    太子出列:“儿臣建议可令灾情最严重的地方先向当地豪绅,或邻省邻州豪绅筹集银两救急,事后再由朝廷出面加以褒奖。”

    元狩帝:“准。”

    “臣有奏……”

    百官出列,广思集益,很快制定针対黄河改道,祸及京东、淮南两省,自大景开国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洪患——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的阳武县在河南,离北宋开封还有点近,文里就设定离得有点远了。

    第24章

    七月底, 淮南徐州驿站。

    深夜,仍有房间亮着灯, 里头住着回乡省亲的监察御史章从潞, 此时正伏案头奋笔疾书:“闻淮南安抚使安怀德喜行乐、多燕集,上遣臣伺察之,臣恭听命耳。臣走访民间,出入贩夫走卒, 发现此地码头尤为冷清, 来往船只寥寥, 又闻河堤叮叮当当, 日日月月未有停歇。问河中渔夫,渔夫一步三叹, 说日修夜拆修不出三里长河堤, 金砖银砂造得出一个帅司府。原来是淮南安抚使联合都水监以修造河堤为由,私吞每年拨下来的治河银两,白天修河夜晚拆除,日复一日无穷尽,所耗银两累积下来能造出一个阿房宫!”

    “淮南安抚使安怀德有负圣恩,臣为和安怀德是同年而深感羞耻!朝廷财政紧张,身为人臣, 不思为君解忧,反借权谋私利, 臣深为不耻!”

    今年四月初,有地方官参淮南安抚使安怀德纵情享乐,经常宴请宾客, 不事军务,恰好监察御史章从潞告假回乡, 经过淮南徐州,元狩帝就令他顺路调查核实安怀德。

    章从潞本意调查安怀德是否渎职,不成想查出河道贪污一事。

    朝廷每年拨款千万用于治理黄河,至少能有一两成被用于淮南,安怀德在任近五年,如果河道每年都贪污,少说也贪了五六百万两。

    黄河改道,夺泗入淮,淮南徐州、邳州等地河道要塞被轻易冲垮,很难说不是安怀德贪污银两,疏于修理河道、河堤的缘故。

    洪涝虽是天灾,却也有人祸之因,章从潞发现真相便不能不告诉元狩帝,因此一落脚驿站便叫书信一封,想叫人快马加鞭送回京都。

    “来人。”

    章从潞唤人,半天不见有人回应,心生疑惑,出门打算探个究竟,结果一走出廊道便发现仆从被害。

    心惊不已,章从潞想都不想就调头逃跑,然而杀手已候他多时,将其一刀割喉,抽出告密信烧成灰。

    顷刻间,驿站沦丧于火海,里面的尸体和秘密一并销毁。

    ***

    监察御史章从潞于淮南徐州驿站命丧火海的折子呈至元狩帝案前已是五日之后,元狩帝看完,将折子重重压在案上,颇为唏嘘地感叹:“命丧火海,好个毁尸灭迹,好个安怀德!”

    大太监上前添茶,小心翼翼地说:“陛下,康王求见。”

    元狩帝:“赶紧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康王进殿行礼,观察元狩帝脸色:“陛下脸色不好,是近些时日被黄河水患所困?”

    元狩帝:“黄河水患是一回事,人心难测是另一回事。”

    康王:“怎么了?”

    元狩帝把折子递给他:“你看看。”

    康王拿过折子一目十行看完,表情严肃,眉头紧皱:“安怀德干的?”

    元狩帝:“朕令章从潞秘密监察安怀德,他就死在路上,还是驿站失火,有这么巧的事?”

    康王:“杀人灭口,看来章从潞是查出点什么来了。要不找个借口召回安怀德?”

    元狩帝:“淮南受灾严重,贸然召回安怀德容易动摇人心。先留着吧。派个人过去盯着,我记得淮南转运使是司马骄?”

    康王:“是,皇后司马家的人。臣弟听闻五皇子和安怀德私交甚密,安怀德早已是太子党,加上转运使姓司马,整个淮南可以说都在太子掌控之下。”

    秦王门生专门向江南发展,而淮南繁华富足程度可与江南媲美,便被太子划为囊中之物,费心经营为抗衡秦王在江南势力分布的工具。

    “朕的这些儿子,论治国大才没有,论蝇营狗苟、拉帮结派倒是一个比一个聪明。国家还没交到他们手里,就忙着拉大臣站队,铲除异己,不顾百姓死活,朕看不用等朕百年,大景基业迟早被他们祸害没!”

    这话说得严重了,康王不敢接话也不敢劝,权当没听见。

    “太子如此行事,皇后和司马家功不可没。清贵世家……哼!皇后连宫中禁军都敢插手,担得起清贵世家女的名头吗?”

    康王拱手说道:“眼下责怪太子无济于事,得先解决淮南洪患,再想办法瓦解太子和司马家在淮南牢不可破的势力。臣弟记得淮南提点刑狱使会试时是臣弟亲点,也是臣弟门生,或可令他多加留意,想法查一查章从潞的死。”

    “也可。”元狩帝说:“朕还要再命郑楚之临时调任淮南转运副使、扬州知府萧问策临时兼任淮南提举常平使!”

    康王一惊:“郑楚之,萧问策?臣弟没记错的话,萧问策是元狩十一年中进士,那场恰好是卢知院主笔,卢知院又是太子妃的父亲……这不是还往淮南送他们自己人?”

    元狩帝:“塞一个他们自己人,让他们相信朕并未怀疑他们,朕仍然委以信任。塞一个郑楚之,是安抚,也是警告,反正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一个临时调任的转运副使能在淮南,他们的大本营里翻出什么风浪?只要让他们相信翻不起风浪就行了。”

    康王:“可郑楚之也不是蠢货,他明知道是龙潭虎穴,难道不会明哲保身?”

    元狩帝这会儿心情算不错,背着手摇摇头说:“相反,郑楚之绝对不会明哲保身,他就像条毒蛇,一逮着机会就会死死咬住淮南的喉咙。秦王虽不是他们最满意的储君人选,却也是费心经营起来的牌子,连同他们在江南的经营被连根拔起,郑楚之咽不下这口气。”

    康王若有所思,隐隐有些明白,由衷佩服元狩帝的心计手段。

    “让他们斗吧。斗得你死我活。”

    ***

    五皇子府。

    收到淮南来信,五皇子看完后,一声不响地烧了。

    太子脸色不太好看:“你做事留尾巴,幸好这次发现及时,尽早解决章从潞,否则你我在淮南、京东两省的苦心经营就会白费!”

    五皇子有些羞愧:“我写信骂一骂安怀德,还不是他平时铺张浪费不知收敛,被人参了才会引起父皇注意。”

    “你还没意识到问题?你看看这次水淹淮南,多少河堤被冲垮?北方漕运四渠在你掌控之下,还不够你敛钱,你非要去碰修河堤的银子!”

    “二哥,我、我也没想到会决口,往年发洪水淹一淹田地,不至于到平地为泽的地步,谁知道这次突然发生黄河改道的事儿!”五皇子心挺慌的,抱怨道:“这事儿邪门,百年没改道的黄河突然改了道,淹了以前从没被淹过的淮南,要不然怎么会被发现贪墨治河银子的事儿!”

    “你少说两句!”太子恨铁不成钢,无奈地说:“还好淮南是我们的地盘,有安怀德镇着,出不了大事。”

    五皇子问:“可是父皇派遣郑楚之,是不是有意整顿淮南?”

    太子:“是警告,但不是真想收拾。父皇还派了萧问策,他是卢知院的门生,算是我们的人,到时叫司马骄、安怀德请他吃顿酒拉拢拉拢就行。父皇派他来,是安我们的心,告诉我们还信任我们,但是又派一个郑楚之,既有安抚,也有警告的意思。毕竟临时调任,没什么根基,翻不了大风浪,要是真想收拾淮南,会这么明晃晃地告诉我们派一个敌人过来吗?派郑楚之过来也有警告的意思,他肯定会借机寻衅,但是闹不起来。郑楚之还不敢拼全力只为搞死一个淮南,他不敢。”

    五皇子:“父皇就派了两个人,有这么多意思?”

    “这就是帝王的制衡!”太子说:“别忘了,参安怀德在前,章从潞发现河道贪污在前,黄河改道在后,要不是有黄河改道、淮南洪患,章从潞被烧死没那么好解决,父皇肯定会召安怀德进京。”

    五皇子:“我还得感谢黄河改道?”

    太子:“可以这么说。”

    五皇子一想还真是,哈哈笑起来:“改得好!淹得好!这回邪门邪对路了!”

    黄河改道,夺泗入淮,死伤无数,到眼前两位天潢贵胄嘴里就变成天大的好事,也是令人心寒。

    ***

    八月中旬,黄河水患虽暂时得到控制,但很快迎来秋汛,怕是又要祸及千里。

    不过这些事有京官和地方官在忙,轮不到赵白鱼忧心。

    纪知府外放的调令下来,如赵白鱼所料,被外放到江西省担任转运使,上任前需和新任知府尽快交接。

    赵白鱼因此忙得脚不沾地,天没亮就到衙门办差,每每直到子时才能郡王府。

    霍惊堂见他辛苦,每日接他下班,偶尔出手帮忙或提点几句,能解决不少困扰赵白鱼的难题。

    这天深夜,霍惊堂照例来接赵白鱼,敲响他办公的房间,径直进去,就近找个位置坐下:“还忙?”

    赵白鱼抬头看一眼霍惊堂就继续整理交接的档案:“没办法,纪大人外放江西,必须尽快整理出衙门的陈年卷宗、陈年账本,还有欠民的、欠工部户部的各种借条,以及账面亏空都得抹平,得趁纪大人还在京时赶紧解决,否则债留到下一任,该头疼的还是我。新官上任三把火,把把朝底下人烧,我是知府左右手,还不是首当其冲?”

    沉重叹气,赵白鱼说:“不整理还好,一整理发现欠了很多债,账面亏空。衙门没多少银子,纪知府也不是个贪官,每年拨下来的银子不知道用哪里去了,反而欠下不少钱,我真想辞官不干了。”

    霍惊堂:“衙门没算账先生?”

    “还是老话,新来的知府头一天就冲我问话,摆明拿我立威。”

    “新上任的知府叫冯春山?”

    “你认识?”

    “前杭州知府,大本事没有,但他是已故贞妃的哥哥,五皇子的舅舅。”

    “外戚啊。又是五皇子,总算知道为什么针对我了。”赵白鱼了然:“京都府知府关系京畿治安,陛下怎么会同意让一个没本事的人担任?”

    “当不了多久。”

    赵白鱼挑眉,霍惊堂多少知道点内幕啊,但看他无意多说,便也不多问。

    霍惊堂:“衙门亏空是常有的事儿,烧不到你头上,你也解决不了。”

    赵白鱼担任京都府判官,到少尹,满打满算也才三年,头一次知道衙门亏空很常见,连忙问霍惊堂:“怎么说?”

    霍惊堂低头拨弄手腕上的旧手帕:“小郎最近没戴我送的佛珠,是因为不喜欢?”

    “没有,特别喜欢!”赵白鱼赶紧坐到霍惊堂身边,抓起霍惊堂的手哄道:“我不是得审犯人?怕见血失了佛性,毕竟是你送的,我得珍惜。”

    霍惊堂抬眼,定定看他,然后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条同样包浆了的佛珠说道:“我磨了一盒子。”

    赵白鱼:“……”你到底有多喜欢佛学?

    接过送来的佛珠往手腕上缠,赵白鱼嘀咕:“喜欢佛学不该清心寡欲吗?”

    霍惊堂敲了下赵白鱼的手背:“要诚心,少胡说。”

    迷信。

    赵白鱼摸着佛珠的穗子问:“我以后都戴,你现在能说了吗?”

    霍惊堂:“衙门亏空很常见,京都府衙门还算好,毕竟天子脚下,能到户部哭穷,能从内库借钱,时不时还能从下面的县衙里收点孝敬,多少能补贴难看的账面。下面的县衙或者更偏远点的,比如西北的县衙,穷得外面的鼓烂了三年没钱修。”

    “为什么?”

    “存留太少。”霍惊堂说:“大景开国时太穷了,哪哪都要钱,本来鼓励商业是为了振兴经济,但盘活了一群富商,百姓和朝廷还是穷。没钱从哪来?税收。税也不能定太高,否则就是苛税杂税。一般来说,地方收税,得上交八成、九成,这叫‘起运’,留一两成做地方经费使用,叫存留。”

    赵白鱼意识到问题所在:“一两成也太少了。”

    地方经费用处很多,比如修缮衙门,发放给官吏、衙门公员的俸禄,假如遇到什么天灾人祸比如山匪起义、洪患地震蝗灾等等,都需要支出,一两成存留税根本不够用。

    “所以只能挪用上交的税,就会出现亏空。你看看亏空项目记录,明确用于公事,可以呈交三司,让他们给你报销。不过户部是老五在管,可能会驳回你的报销折子。”

    “不是可能,而是肯定。”赵白鱼:“亏了七万两,有上回五皇子亲口答应拨下来的五万两,勉强能补一下空缺。但底下二十一个县的账还没算。”

    顿了顿,赵白鱼问:“不对,你说亏空是正常……难道外省的官都私吞公钱?否则为什么不报销?”

    “私吞是有,多数用于公事,但户部会驳回他们的报销折子,历来报销走账就是一大难题,连赵伯雍他们想报销走账都会头疼。一是三司报销要收好处费、通融费,这叫部费,二是国库亏空严重。”

    霍惊堂懒散地倚靠在椅子上,掰碎了官场隐而不宣的一套同赵白鱼细细说:“国家财政一直紧张,从开国至今,内有天灾人祸,外有强敌,突厥、大夏和南疆都是打不死的强敌,几乎年年征战,军资吃紧。国家财政大部分钱花在军资上,导致国库亏空,历任天子只能从自己的私库里贴补。由于税收上缴八成九成,底下也亏空,朝廷各个部门都在亏空,为了解决这部分亏空,历任天子只能从自己的私库里掏钱,不说给,只说是‘借’。”

    “谁借?三司两府宰相都借,他们借去用于公事,用于赈灾、基础修建,用于军务,各个部门都来借,最终导致衙门亏空、部门亏空,国库和私库也没钱。”

    “不能改?”

    “体制臃肿累赘,一改革必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总有人利用这些漏洞大肆敛财,以各种名目贪墨国家用于百姓的公钱,就有人出来阻挠。光裁掉部费这点,就拦了一群人的财路。陛下推行夜市开放,也是寄希望于商品经济发达能改善缺钱的问题。”

    霍惊堂忽而问:“你说还缺两万两?”

    赵白鱼:“不止。县的亏空还没算。”

    霍惊堂勾勾手指:“我教你怎么讨钱。”

    赵白鱼附耳过去,听着霍惊堂耳语几句,眼睛亮起:“你还挺奸诈啊。”推了把霍惊堂胳膊,打趣道:“满京都都把你当只会打仗,脾气暴戾的莽夫来看,谁知道你这么会演?”

    “每年打仗要钱粮要军资就得跟三司打交道,不会演早死在大西北了。”

    其实霍惊堂也有钱,但他大半的钱都耗在西北军里,只留存一些维持郡王府的日常开销,一些当聘礼,赵白鱼的小金库因此饱满许多,但他在外开销也挺大。

    霍惊堂还养了个收容退伍老兵的村子,赵白鱼则修建育儿堂、妇女再就业的孤女村,只能说都是吞金兽,府库里的银子轻易不能动。

    何况衙门亏空用私人金库填补的口子不能由赵白鱼来开,一旦开了,他就得罪京内京外所有官,没法在官场混了。

    霍惊堂:“为夫帮你解决一个大难题,小郎是不是也该帮我解决一下困扰?”

    赵白鱼白他一眼:“你能不能学学菩萨修身养性,别整天想些见不得人的事儿。”

    霍惊堂定定地看他,琉璃色的眼眸因为太漂亮反而显出很假的质感。

    赵白鱼有点紧张:“生气了?”

    霍惊堂慢条斯理:“我饿了,想让你快点陪我回家吃饭。说实话,是不是因为这段时间都没纾解,小郎想要了?想要的话,开口便是,这是做人丈夫义不容辞的职责。”

    “……”赵白鱼随手抓起卷宗扔过去:“求您闭嘴!”

    沉默几秒,赵白鱼说:“整理完最后一个卷宗就行。”

    头皮有些发麻,脸颊还有点烫,赵白鱼清咳两声,不得不说他的身体的确有那么点食髓知味。

    定定神,认真看卷宗,是一桩扬州江阳县入室抢劫杀人的案子,主谋被抓,地方县、州和省都判死刑,案子呈至刑部和大理寺做最后判决,还是维持死刑,因前段时间兴大狱,刑部和大理寺没有空牢房,便将人犯押至京都府大牢里关着,过两天就斩首。

    三堂会审结果不变,案子一锤定音,赵白鱼在卷宗末尾描红。

    赵白鱼到霍惊堂身旁,双手藏在袖子里,温润地笑着,“回家了。”烛光下,他皮肤莹润,仿佛会发光。

    霍惊堂伸手握住赵白鱼的手,宽大的袖子盖住两人相牵的手。

    ***

    第二天,赵白鱼就叫人去召京都府治下二十一个县县令,令他们打好算盘,把往年所有亏空款项报上来,又叫算房先生把账全部算一遍,剔除些容易被查出问题的账,留下能做大文章的账簿先放着。

    新任知府姓冯,这会儿又找赵白鱼问话:“账面算得如何?”

    赵白鱼将账簿交给冯知府:“您请看。”

    冯知府看一眼身后的师爷,师爷接过账簿看完,在冯知府耳边说了几句,冯知府立刻变了脸色,怒斥赵白鱼:“赵少尹,你跟我说说纪大人在任不过五年,怎么账面亏空十三万两之多?!”

    赵白鱼:“大人有所不知。”他将缘由说出。

    冯知府:“为何不找户部报销?”

    赵白鱼面露难色:“大人,这……这事儿实在困难——”

    “有什么困难?!京都府里哪个衙门不得老老实实到户部报销?户部哪个不给报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小伎俩,就是懒政、怠政!我告诉你赵白鱼,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你现在就拿着这些账簿去三司、去户部要报销,账抹不平不用回来!”

    “别——大人您是为难小的,这谁都知道找户部报销的困难不亚于登天,都是一年一年一点一点的抹,哪有四年十三万两的债一朝全抹了?这……下官是真做不到,求求大人您别为难下官——”

    “大人我还真不是为难你。”冯知府说:“你知道我之前在哪里干什么差事吗?”

    赵白鱼摇头:“不知道。”

    冯知府:“大人我在杭州当知府,差事干得漂亮从未有亏空才被召进京担任这京畿之要的权知府!”

    赵白鱼夸:“大人厉害。”

    冯知府:“少拍马屁!我告儿你,你家大人我不是开玩笑,我也不怕临安郡王,不怕宰执大人,我不管你是郡王妃也好,宰执家儿郎也好,到了我手底下就得老老实实办差,说让你去销账,你就得做到,否则辞官滚蛋!”

    “可下官去销账也没个名目,毕竟是大人您的差事,换成下官去,人家说“你不行,让你家大人来”,我可该怎么办?”

    “你怎么这么蠢?啊?你就说是我的命令不就行了?亏纪大人天天在我耳边夸你多聪明,现在看来,不过尔尔。”

    “是是,下官愚钝。”

    冯知府不耐烦:“下去!”

    赵白鱼只好灰头土脸地离开。

    冯知府身旁的师爷立刻夸:“大人高明,谁都知道三司销账难,让赵白鱼去办,他要是办不了就是渎职,咱们有理由在年底的政绩考核参他一笔。他要是拿钱贿赂三司,咱们可以借五皇子之名,提前跟三司那边说一声,叫他们摆一道赵白鱼,他就多了贿赂的罪。左右都是错,这回能整死他了。”

    冯知府得意地笑:“略施小计,替五皇子出口气!还有大人我得拜访五皇子和恩师赵宰执,叫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

    师爷:“早就备好了!”

    师爷收敛笑容:“不过赵白鱼是您恩师的儿子,我们针对他会不会……”

    冯知府:“放心,恩师恨不得没这个儿子,我是一次性替五皇子和恩师出气!”

    师爷:“可我听说临安小郡王天天来衙门接送赵白鱼——”

    冯知府嗤笑:“你真当赵白鱼得宠?恐怕是做给陛下看的,叫陛下知道他临安郡王喜欢男人,没有威胁,想借此固宠。哼!就算赵白鱼得宠又如何?一个不能生子的男人能得意几时?一对二椅子,真是脏不可闻。”

    两人渐行渐远,没离开的赵白鱼在墙根后安静地听完他们对话,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说他倒没什么,可霍惊堂得罪他哪儿了?

    霍惊堂十二岁上战场,为国征战多年,险些丧命,冯春山一个靠外戚关系上位的废物也配说霍惊堂?——

    作者有话要说:

    临时PS:昨天一章更新,丫鬟勾引的情节好像引起一些误会,有觉得像某部很出名的小说,但是不是哦,首先这个情节很普遍,并非独特梗,其次是顺着剧情发展的,丫鬟不是第一个干这种事的,既是引出宫里的敌意,也是为了借此澄清攻以前好色残暴杀了二十几个人的谣言,是顺着这么个剧情发展,不是源自于出名的小说情节,因为后面老霍还是会遇到这种人,但我不想再写,所以一次性在这里说明。

    我也不愿意因为这么个像了别人的情节就去修改它,如果实在接受不了“既视感”,咱们山水有相逢,我并非嘲讽,也非针对谁,而是这种事情遇到过太多次了,有时还能遇到指着文案说我抄我听都没听过的动漫,或者说这个梗像我也没看过的小说

    ……以前特别在意,在意的原因是“我居然不是第一个写这个梗的人?”,有点过于自信吧,后来就被打击得……嗯,反正现在已经习惯了,也没啥情绪起伏了,就在这里一次性解释清楚,避免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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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同年:同一年中进士。

    古代当官特别讲关系,如果你同年中进士,封进士时坐同一张桌,就有同年同桌之谊,有事相求可以利用这个关系,不是大事的话,一般会帮忙,给个人情,维持关系

    第25章

    三司统筹国家财政大事, 每日案牍劳形,可以说是最忙的部门, 最近发生黄河洪涝, 需要用到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便更是日理万机。

    在这繁忙的当口收到京都府呈交上来的账簿,报销亏空的十三万两,本就勒紧裤腰带的三司哪里乐意销账?

    当下驳回。

    驳回没多久, 账簿报销的申请又交上来, 管销账的度支副使和户部判官在上朝路上被赵白鱼堵住轿门。

    两人同朝为官, 又是同年同桌, 多年老友,路上遇到便结伴同行, 料不到还能被赵白鱼堵住去路。

    赵白鱼别看笑得温温和和霁月光风的样子, 言语行径跟流氓没有差别,就死死堵住路不让走:“二位大人,不是下官看不懂脸色,实在是难做啊。”

    “赵白鱼,你要报账就按规矩来,凡事要讲个章程!底下上千个县、州省加起来上百个,哪个不想报销?哪个不得照规矩来?谁像你这样堵路上?哪天是不是还得去堵我们家?谁要都像你这样, 还有国法吗?还有必要按规矩来做事吗?”

    度支副使怒斥:“回去。你既然交了账簿就等三司的判决,被驳回就想办法解决账面亏空, 这是你们的职责!”

    赵白鱼摸着袖口:“大人,您心知肚明三司不会同意报销京都府的十三万两,因为没给通融经费。下官知道三司报账销账有约定俗成的部费, 没记错应该是一厘三毫?那就是一千六百九十两白银!下官得攒多久?当然下官现在身价不同,是郡王妃, 嫁妆、聘礼加起来的小金库挺可观的,只是下官还真就拿不出白花花的一千六百九十两!二位大人,女人做妻子都难,我一个男妻更是难上加难!下官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我们新上任的知府冯大人命令我必须找您三司报销这四年一府二十一县所有亏空的账!”

    “您二位大人说说,我做人下属能拒绝吗?”

    “说句危言耸听的话,二位大人真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户部判官和度支副使对视一眼,前者问:“怕什么?”

    赵白鱼:“咱们这位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是五皇子唯一的舅舅,五皇子和太子兄弟情深,加上京都府府尹是太子,您二位说要是没太子和五皇子的意思,冯大人敢向你们三司报四年亏空的账?”

    二人相视一笑,户部判官摸着胡子语气轻松地说:“就是陛下来了,也得照章程办。太子是未来储君,五皇子在户部任职多年,两位殿下不会不懂报账销账的规矩。你别再做有辱斯文的事,回去等,慢慢等,总能等到三司替你们京都府报销的时候。”

    度支副使:“是啊哈哈哈……”

    二人哈哈笑着,越过赵白鱼去上值了。

    赵白鱼目送两人的背影,情绪淡定,没回衙门而是去找纪知府,请他帮忙拟一份京都府衙门从陛下内库借笔银子的折子。

    纪知府:“官印可以盖,但不能用我的名义。”

    赵白鱼:“所以我专门挑您今天转交官印的时候来,到时借钱的折子递进内库,您都调任了,账还能算您头上?”

    纪知府:“也是。”写完折子交给赵白鱼,他问:“你想做什么?”

    赵白鱼:“我都是听冯大人的命令办事。”

    纪知府劝说:“可别意气用事,到底是你上差,忍忍就过了,他也不敢真对你干什么。”

    赵白鱼笑笑说:“我明白的。”

    告别纪知府,赵白鱼拿着折子拜访内侍官高都知。

    高都知打小入宫,被分到元狩帝身边成为贴身近侍,之后担任内侍都知替元狩帝打理内库账目。

    三司两府百官向内库借钱,都得经高都知的手。

    小数目不必告知元狩帝,大数目如赈灾、调和民间经济变动则需亲自向元狩帝借,而赵白鱼只借小钱,便来找高都知了。

    令人诧异的是高都知得知他来,亲自到门口来迎:“小赵大人过府,鄙舍蓬荜生辉。”

    赵白鱼有点不适应高都知的热情,扬起笑脸寒暄几句就直奔来意。

    “借钱?”高都知露出为难之色:“如果是跟我借钱,我必定义不容辞,可小赵大人您是奔着内库来的,这内库属于天家,我代为打理,哪有权说借就借?”

    赵白鱼拿着借钱折子说:“我带了折子和借条,有京都府府尹和知府的官印,高都知您只需要知会一声,通过就行。”

    高都知看完折子和借条,心内稍稍松了口气:“京畿重地,怎么穷得一千几百两也拿不出?”

    赵白鱼苦着脸说:“都知有所不知,我们纪大人在位清正廉洁,心慈手软,但凡治下的县出现个什么雪灾虫灾,就豪横地拨款。这拨一笔那给一笔,不就没钱了?新来的冯大人要烧三把火,头一把冲下官来,下官没法,只好来内库借钱。”

    高都知压低声音问:“说句冒犯的话,小赵大人可以找临安郡王出面。”

    赵白鱼露出忧愁之色:“新嫁娘不好当,新嫁的男妻更……唉。”

    也是。

    高都知挺能共情赵白鱼的,他把玩两颗核桃,思索良久又问:“这是太子的意思?”

    赵白鱼左右看看,放低声音:“八.九不离十。您知道新上任的知府是谁吗?冯春山。”

    “五皇子的……”

    “对!五皇子和太子兄弟情深的关系,和冯大人的关系,您看知府顶头上司还是太子,那两位神仙人物要没意思,冯大人敢朝内库借钱吗?”赵白鱼做出尤为信任高都知的模样,和他分享八卦:“不瞒都知,您是待我好,自我嫁进郡王府,满京都没人给我好脸色看,只有您以礼相待,我这儿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太子啊,是有意借冯大人的手整治账面亏空的问题。”

    “!”高都知心惊肉跳,“当真?”

    赵白鱼:“我虽说是郡王妃,却是不受重视的男妻,也不受宰执府待见,就是一平平无奇的小人物,我敢去碰吗?我不要命了,我去得罪整个官场?上回科场舞弊差点牵涉其中,又有秦王在前,太子深感兔死狐悲,急于做出政绩,刚好黄河水患,国库、内库都缺钱,只要砍了……”

    赵白鱼不明说,就暗示:“不就有钱填补这个窟窿?”

    有理。高都知已是信了大半,心下便更为惊骇,太子竟真敢大刀阔斧碰部费,比主办冤狱还得罪人。

    须知通融经费,涉及上上下下无数个环节,譬如县到州、州到省,省再到三司,中间无数个环节都需要部费打点,太子这心思一动就是动了无数人的利益,不得群起而攻之?

    高都知:“我可以帮忙通融,不能保证一定能过。但是小赵大人您可千万别把咱家牵扯进去!”

    赵白鱼:“必然!”

    高都知:“折子和借条我先收下,回去等消息。”

    赵白鱼:“下官先在这里谢过都知。”

    ***

    送别赵白鱼,高都知一个人在家里左思右想,越想越惊心,好在他没牵涉进去,不过太子想怎么动手?从哪儿动手?他借出的一千几百两白银在里面起什么作用?该不该借?

    不借吧,得罪未来储君和五皇子,不是找死?

    借吧,不清楚影响,但只要关系不到己身就没事。

    五皇子管着户部的差事,太子这把火烧起来,得烧到他身上,但二人同党,兄弟情深,怕不是五皇子乐意配合!

    好个兄弟,好个未来储君,两位殿下胸有城府啊。

    高都知拍板,决定就让内库借出一千几百两白银,卖未来储君一个面子,但也不能得罪朝官,不若想个法子透点风声出去卖点人情,两边都不得罪。

    ***

    赵白鱼借到内库的一千六百九十两银票,兑成三大箱白花花的银子准备搬到户部衙门,碰巧遇到来上值的冯春山。

    冯春山问:“销完账了吗?”

    赵白鱼赶紧回话:“被户部驳回,正要继续去户部衙门再申请。”

    冯春山指着门外三个大箱子问:“那是什么?”

    赵白鱼:“是让三司销账十三万两的‘通融经费’,您知道的大人,这是规矩。”

    冯春山瞪眼:“什么规矩!你是行贿——”

    “大人!”师爷赶紧喝止冯春山,提醒他得等赵白鱼自投罗网才行。

    冯春山清清嗓子:“不错,是通融经费……不是,你哪来的经费?”

    赵白鱼脸色难看:“大人何必多问?”

    冯春山当即就想斥责他对上官无礼,但被师爷一个劲儿扯袖子,勉力压下满腔官瘾,挥挥手说:“赶紧去。”

    赵白鱼拱手告辞便带着银两向户部衙门出发。

    师爷摇头惋惜:“惨了,可惜了,我从没见过有人到户部销账带一车‘部费’过去,明晃晃告诉别人我们行贿,他赵白鱼怎么把官做起来的?”

    冯春山不屑道:“父母荫蔽。”

    师爷:“可听说他御前告恩师,颇是高义。”

    冯春山:“愚蠢,鲁莽!他要是真有大智慧,怎么不堂堂正正考科举?怎么三年了还是个从六品小官?两次御前见陛下都没升迁,不是废物是什么?”

    师爷恍然大悟:“大人高见。”

    冯春山:“你命人到户部说一声,抓赵白鱼行贿的当口!”

    师爷:“明白!”

    ***

    大景三司衙门距离都挺近,随时能串门,从私库内侍高都知那儿探听出点内幕的户部判官,匆匆找到度支、户部两司的几位大人就此事私下商议。

    度支副使:“胡话!我不信太子敢碰部费,说句难听的话,他不一定没有一身骚。五殿下担任户部使多年,不说自己,底下人谁没收过部费?谁家里搜出来不是腰缠万贯?太子和五殿下真敢自断臂膀,就为了拿‘部费’去填前程?”

    度支判官看向户部判官:“大人,您在五皇子底下做事,就没觉察到点什么?”

    户部判官面有难色:“我不是五皇子心腹,职位尴尬,职权不如正使、副使,也不能直接碰税账,还不如底下五案。说到底,判官就是被拉来垫背的,真有心整治‘部费’,你们说最后被推出去背锅的人是谁?是我们几个!”

    “度支正使和户部副使都是陛下的心腹,太子动谁也不敢动他们,盐铁司的地位比度支、户部两司重要太多,就算开刀也不会动到盐铁司头上,只有度支副使大人你和度支判官大人,还有我,头顶压着佛,脚下一群小鬼,背后没靠山,我们三个都会被推出去背锅!”

    这番话唬得度支判官和度支副使一脸戚戚然。

    正在这时,有人来报赵白鱼带着三箱白银过来交通融经费。

    “什么意思?三大箱白银——是以太子名义从陛下那儿借来的部费!好啊,看来高都知没说错,就是冲我们来的。”度支副使拍着椅子扶手不停说:“京都府的账冲着我们这儿送,赵白鱼谁都不堵,就堵我们的路,摆明冲我们来,明摆着想我们背锅!”

    “会不会是赵白鱼私自行动?”度支判官还是觉得这事儿悬。

    “赵白鱼?他一个七品小官哪来的胆子冲三司开刀?!他敢得罪满朝文武?就算是他冲三司开刀,动机呢?能得到什么利益?只有太子想要钱,想要陛下的信任,我明白了!”户部判官恍然大悟:“科场舞弊,太子牵涉其中,不干不净,之后陛下大刀阔斧改革宵禁,全权交给陈师道,不让太子插手,难道不是对太子产生怀疑的信号吗?还有黄河水患,祸及淮南,淮南那块地方可是太子的后花园,真不怕陛下牵连吗?”

    “怕!就因为怕,所以太子急需邀功,淮南水患缺赈灾银子,又能邀功又能补过,一箭双雕!”度支副使感叹:“可怕,真是可怕的手段、可怕的心性,如此针对我等,是要寒我大景朝臣的心吗?”

    此时又有人来报,说是京都府新任知府身边的师爷的意思,要抓赵白鱼贿赂的现行。

    度支副使冷笑连连:“好啊,好啊,在这里挖坑等我们跳!”

    度支判官:“我感觉不太对,是不是冯春山刻意针对赵白鱼?”

    户部判官:“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这是冲着赵白鱼吗?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为何针对赵白鱼?你怕是不知道太子曾承诺将赵白鱼调去刑部,五皇子也在朝堂上对陛下、对朝官亲口说出赵白鱼清正廉洁的话!”

    “他们就是一伙的!”度支副使铁板钉钉地说:“串通好了来演戏,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等我们抓了赵白鱼行贿,将他送往大理寺、刑部,到时一审问起来说你为什么行贿,他就有理由揭露‘部费’,再联合御史台御前参一本——”

    度支副使连连摇头,眼神放空:“真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啊!”

    户部判官:“谁死谁生还不一定,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出击!”

    度支判官:“你想怎么做?”

    户部判官:“到陛下跟前参我们自己一本!俗言道法不责众,真查下去又是一场大狱,大景眼下经不起任何动荡,陛下必然瞻前顾后,大开恩典,不会追究到底,但会让底下人把这些年贪污的‘部费’交上去。”

    户部判官若有所思:“不无道理。眼下朝局困难,亟需赈灾银两,国库、私库缺钱……但我们主动揭发‘部费’不就得罪同僚?日后会被整死啊!”

    度支副使:“哼!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阎王难缠,小鬼还对付不了?两位殿下得罪不起,还不能抓冯春山垫背?他以为命令赵白鱼打头阵就能躲在后面看戏,我非要他到前头来!”

    说着话,度支副使叫人传话,就说他们心领神会,尽管放开手干,最好是冯春山亲自出面到御前参一本!

    “京都府乃京畿之要,陛下任命冯大人担此重任是看重冯大人的才能,有意栽培冯大人,冯大人万不可辜负陛下。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要烧得响亮,最好震惊朝野,直接入陛下的眼!”

    ***

    三司朝官的回复在师爷意料之中,只是过于热情的态度还是令他心生疑虑。

    他将话原原本本带到,冯春山捏着小胡子思索再三,竟觉得三司朝官所言有理。

    “你别劝我,你不懂,你目光还是短视了点,三司使是叫我参赵白鱼吗?不,其实目标是赵白鱼背后的临安郡王!你知道京城里流传一个秘密,关于临安郡王偷偷藏起来的那支神鬼兵吗?”冯春山捶着手掌心说:“是了,是了!哈哈,不愧是五殿下治下的三司户部,忠肝义胆,举一反三!”

    冯春山整理朝服,正襟危颜:“师爷,替本府拟份奏折,本府要入宫夜奏!”

    师爷拒绝不了,只能应是。

    ***

    赵白鱼的三箱白银被留下来,等待销账的账簿也被留在三司衙门里,没人给个准信,只将他赶走,说是等回话。

    摸了摸鼻子,赵白鱼嘴角噙笑地离开,回到衙门同冯春山对视,互相笑逐颜开,用看死人的目光致敬彼此。

    冯春山忍不住乐呵,打量赵白鱼说:“不错,差事干得不错。”

    赵白鱼:“多谢大人夸奖,下官不胜荣幸。”

    冯春山:“你做了件大好事,是大功劳一件,今天就不用忙其他公务,尽早下班,回郡王府多陪陪临安郡王。”

    施恩似的,临了流露出鳄鱼眼泪般的不忍,给予赵白鱼一点仁慈。

    赵白鱼不戳穿,傻白甜似的道谢,当即放值,趁夜幕降临约霍惊堂去新开的瓦舍过二人世界。

    ***

    夜幕降临,京都府夜不宵禁,坊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酒楼茶坊,通宵达旦,街边小摊琳琅满目,酒楼里吹拉弹唱、说书卖文,街边卖艺杂耍,特色小吃,冷饮果子,不一而足。

    赵白鱼和霍惊堂肩并肩走着,宽大的袖袍盖住他们底下交握的十指,他们时而站在酒楼里听说书、听弹唱新曲,时而到外边的小摊要一些特色小吃填饱肚子,还买了冷饮果子,叫外卖跑腿送去砚冰、崔副官,另一份送到秀嬷嬷和姑娘们那儿。

    “那儿有杂耍,快去看。”

    霍惊堂看两眼点评:“改天带你到军营里,叫他们给你表演表演。”

    “那没意思。”赵白鱼拽着霍惊堂的袖子,兴致勃勃说:“你别不动,我瞧不见了!”

    霍惊堂愿意逛夜市不代表他喜欢钻进人多的地方,但小郎君喜欢,他也没办法,便在前面开路,宽大的衣袖轻轻一拂,两道行人便觉有股推力将他们推开,不过在人堆里人挤人很正常,便没多在意。

    如此开路,赵白鱼轻松到了前排,好在他没脸皮厚到跟最前排的小孩子抢位置,身旁左右还是成年人。

    霍惊堂在赵白鱼左后侧,几乎将赵白鱼拢在怀里,护着不让他被挤开。

    赵白鱼目不转睛地看前面摊子里的杂耍,眼眸里倒映着烛光,肉眼可见地惊喜、欢喜和快乐。

    霍惊堂则百无聊赖,干脆瞧赵白鱼好了。

    ***

    与此同时,冯春山入宫夜奏,进入文德殿立即下跪:“京都府知府冯春山叩见陛下!”

    “起身吧。冯春山,何事夜奏?”

    冯春山起身,眼角余光瞥见左前方还有三道身影,面孔陌生但衣服、官帽和腰间鱼袋约莫能认出是什么官职。

    “臣要参……”

    冯春山忽地咯噔一下,度支副使?两司判官?怎会在此?难道也是夜奏——奏什么?莫不是得五皇子命令来助他参赵白鱼?

    可五皇子知道这件事了吗?

    冯春山心情迷茫,他想静悄悄处理完赵白鱼再向五皇子汇报,原来被提前知道了吗?

    元狩帝见他一时不语便好心开口:“可是想参三司以权谋私,约定俗成,借销账贪污受贿一事?”

    冯春山连连点头:“是是——呃!”

    什、什么?!

    冯春山愕然,抬头看向元狩帝,目光茫然地落在前方三位三司朝官身上,什么情况?不是参赵白鱼试图行贿,怎么变成参三司了?

    他有几条命敢去参三司?

    “不……”

    “朕知道了!”元狩帝快速截住冯春山话头说道:“度支副使和三司判官都已经先参了自己一本,才让朕知道底下出现这么大一个漏洞,明目张胆行贿受贿——不,是压着人必须行贿!什么‘通融经费’、‘部费’,还约定俗成,一厘三毫?比朕还会抢钱!各个腰包鼓鼓,可是国库,朕的私库还筹不出四百万两赈灾款!”

    “好个规矩!”元狩帝不住感叹:“养痈畜疽啊,是朕的过错,朕还以为治下清明,百官不说完全清水一潭,可也不至于污泥一滩是不是?”

    “陛、陛下……”冯春山一脸欲哭无泪,浑身哆嗦,想说什么却没法说出口,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骑虎难下,上了刀山下面还是油锅,生不如死的难受。

    “冯春山,你是个好官。”元狩帝给他戴高帽,把他架火上烤:“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把火烧得好,烧到朕心坎去。若是人人都像你,朕就不愁了。”

    冯春山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三司朝官投来的仇恨目光,心肝颤、肾痉挛,腿肚子发软,目光涣散。

    完了,全完了。

    坏了五皇子多年经营,断了各个部门底下人谋财的路子,怕不是要被千刀万剐?

    何况他和五皇子的关系没法解绑,他出面等于太子门面,他参三司、参部费,等于太子出手谋功绩!

    他就是只十尾猫,也不够死的啊!

    早知如此,便不去招惹赵白鱼了。

    平白惹一身腥!——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个王朝的发展算得上蒸蒸日上了,至少皇帝精明,有意使吏治清明,历史上有些王朝烂成那个鸟样都没倒,就很奇妙。

    PS:北宋皇帝内库挺有意思的,老被借钱,钱刚存进去还没捂热就又被各个部门借走,后来直接担任“央行”这样的角色。

    后面王安石变法也跟皇帝内库体制有关系,具体怎么样,我还没看。

    PPS:北宋公务员工资贼丰厚,所以它腐败其实不严重,比较清廉,不过我这里的设定是官员工资没那么高。

    北宋,冗官,打压武将,败就败在这两点,不然它就是一个对穿越者来说比较舒服的朝代了

    第26章

    元狩帝果然就‘部费’一事发难, 朝堂上大发雷霆,朝官被吓得面如土色, 无人敢回话。

    但元狩帝没明令追究到底, 只要求近四年来,各部门收受‘部费’主动上缴,他也不叫人去查,而让底下人自觉、自新, 凭心做事!

    不叫人查, 不代表元狩帝一无所知, 相反正说明他心有成算, 什么人贪墨、贪墨多少,估计一清二楚。

    当然度支副使、度支判官和户部判官如惊弓之鸟被吓得自己参自己一本, 以至于主动揭发底下人心照不宣的通融经费一事, 自也被朝官及三司各部门知道。

    虽然三人可恨,但主动设套并拿三司开刀的新任京都府知府冯春山更招人恨。

    三司招他惹他了?

    他想政绩漂亮就冲三司开刀,当三司都是病猫不成?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这回得罪的,偏偏还就都是群小鬼!

    全国各县各州省递账簿,核算账面亏空项目并统计、造册, 再递至三司,再严格审核哪条亏空账目可以奏销……条条章程按规矩走完, 每一步都需要人审计,这儿卡着点、那儿出点小问题,就能把亟需报销的账簿再驳回, 直耗到任期结束,累积大额亏空, 叫顶头上差一看,立即着你问话,说不出个理由就等着亏空公款甚至贪污的罪名落下来。

    原本各个关节的小人物们都能借‘部费’充实腰包,眼下来钱路子说断就断,能不记恨冯春山?

    一时半会儿不会做什么,天长日久就知道冷不丁被使绊子是什么滋味了。

    都是千年狐狸、莲蓬心眼,冯春山是主谋还是被推到人前当筏子使都不碍事,天潢贵胄毕竟高人一等,动不得、怨不得,可他们总能把气都撒在跑最前面的狗腿子身上吧!

    这就是利益受损之人最真实的想法,欺软怕硬历来如是。

    冯春山更深谙此道,一下朝就脸色苍白,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对朝官的眼。

    “冯大人运筹帷幄好谋算,可你想建功立业,你想有个漂亮的政绩,把同僚踩脚底下算怎么回事?”度支使拦住冯春山讥嘲:“冯春山,冯大人,踩着同僚的骨血往上爬,滋味可不好受!”

    “我这、我,我不是……”冯大人想说他也被摆了一道,可刚在垂拱殿上被元狩帝盛赞,他就是把嘴说出花来也没人信。

    五皇子脸色阴沉地走过来:“杜大人。”

    度支使瞟了眼五皇子,拱手潦草行礼:“臣就不打扰殿下和外家叙旧了,不过殿下下次还有大动作请预先告知微臣,毕竟是为朝廷办事,微臣义不容辞!”

    说完转身就走。

    其他几位朝官平时见到五皇子或太子都会恭敬行礼,这会儿只快速行礼便匆匆离开,避之不及似的。

    见状,五皇子脸色更难看,太子的神色也有点冷漠。

    好在当下只抓三司的‘部费’,没碰两府六部平时求人办事的‘通融经费’,而且他们也时常为三司报销困难头疼,连宰执也不例外,所以觉得太子和五皇子此次干得不错,确实是一项漂亮的实绩。

    追随太子的朝官仔细思索,虽觉得太子此举得罪三司莽撞了些,但还有五皇子在三司兜底,也算利大于弊,到底有了点未来储君行事的风格。

    卢知院心里满意但嘴上劝谏太子:“行事莫太激进,为君者,应行中庸制衡之道。”

    太子被算计本就不痛快,突然被劝谏,陡生不悦,什么人都能来说他?!

    “孤自知如何行事,行差踏错都有父皇来指点,便不牢卢知院操心。”

    卢知院心内咯噔,见太子眼里有薄怒,便赶紧拱手道:“殿下所言甚是,老臣僭越。”

    太子压下怒气,恢复理智,扶着卢知院胳膊说:“婉儿很想念您和卢夫人,孤特地请母后准她回娘家住三天。”

    卢知院心喜不已,仍保持恭敬姿态:“婉儿已是天家妇,不能破坏宫里规矩,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太子:“行了,孤恩准,母后恩典,卢知院还拒绝?”

    卢知院笑了起来:“老臣谢过皇后娘娘、殿下恩典。”

    言罢便同太子辞别,而太子收起笑容,看向五皇子和跟随而来的冯春山。

    “怎么回事?”

    五皇子黑着脸将来龙去脉说清楚,气得差点想上手揍冯春山:“你说你好端端去得罪赵白鱼干嘛?”

    冯春山委屈、悔恨:“我是想替您、替太子殿下还有恩师宰执大人出口气,顺便……顺便试探临安郡王对赵白鱼的底线,本来计划万无一失,谁知道会这么邪门?我到现在还一头雾水,怎么度支副使和两位判官突然就到陛下跟前自己参自己一本?这实在是太邪门了!”

    五皇子气得心梗:“用你替我们出气?啊?用你来试探霍惊堂深浅?你好好当你的知府,管好京畿治安就行了!你跟赵白鱼置什么气?不过一介七品小官,护城河里的王八都比京都府里的七品小官少!你就是把赵白鱼算计死了,能替谁出气?压根没人在意一个赵白鱼,就你把他当眼中钉!你算计他?他赵白鱼邪得跟什么似的,身边还有一个混不吝的霍惊堂,两公婆邪起来百无禁忌,你还想算计他?”

    气得五皇子一连串呵斥砸得冯春山头晕眼花,俨然忘记他当初怎么跟赵白鱼这七品小官置气了。

    太子扶额:“行了行了,也算弄巧成拙,虽招了三司的恨,但一是五弟你在三司的位子稳固,暂时不会发生大动荡,二是度支副使、度支和户部判官都空出缺来,你想办法扶植自己人。三是这件事未必没好处,至少稳住底下门人的心思,还能解决淮南赈灾银两的难题。接下来,我们得争取让自己人去淮南赈灾,免得节外生枝。”

    五皇子:“二哥,我明白。”

    下一秒冷脸呵斥冯春山:“回你的衙门,少去招惹赵白鱼!”

    冯春山抹着满头冷汗连连点头应是,小跑出皇宫。

    五皇子气闷,越想这事儿越觉得邪门,心想赵白鱼是不是瘟神,怎么碰到他的、算计他的都会倒霉?难不成这人真有百八十个心眼?

    不像。

    要真是算计了他、太子,连三司那帮钻研官场多年的朝官都不知不觉入套,赵白鱼不得是诸葛孔明再世?

    聪明成那样还只混个七品小官,还能被他们联手算计进郡王府,憋屈地当个屈居人下的男妻?

    是巧合?邪门的巧合!

    流年不利。

    ***

    冯春山黑云罩顶,肉眼可见地萎靡不振,进入衙门率先去找赵白鱼,怨怒地盯着他看。

    赵白鱼边走边拱手:“大人早上好。”

    “别过来!”冯春山应激地大喊,“离我一丈,不!三丈远!从今以后,凡是我在的地方,你都必须退避三舍!”

    赵白鱼微笑:“可我向大人奏禀公务该怎么办?”

    冯春山:“写下来,交给师爷就行。”

    赵白鱼继续微笑:“传话难免出现误差,耽误公事怎么办?我奏禀的公务、提出的建议如果被大人驳回,我得亲自向大人陈之利弊,说服大人才行,这是少尹的职权所在!”

    冯春山眼里赵白鱼的微笑已经和恐怖画上等号:“本府不会徇私枉法,保证公平行事。”

    赵白鱼:“有大人您的保证,下官就安心了。”

    冯春山惊恐地跑了,跟身后有鬼追似的。

    砚冰从赵白鱼身后探出头:“吓不死这狗官!”

    赵白鱼顺手敲了下砚冰的脑门:“噤声,多看少说话。”

    砚冰拍了拍脑袋说:“所以我来跟随您左右,等您言传身教!”

    赵白鱼:“不如多读书,哪天去考个功名,有个秀才在身也不错。”

    砚冰一边帮忙整理卷宗一边嘀咕:“功名哪有那么容易考?人家寒窗苦读多年,正儿八经的国子监学生都不一定能考秀才,我怎么考得上?”

    赵白鱼横他一眼:“教你多少遍,大丈夫行于世,俯仰无愧天地,不可妄自菲薄!”

    “是是,砚冰知道啦。”砚冰将掉落地的批红卷宗捡起,打开快速看完:“王国志,犯入室抢劫、杀人,判死刑……哗!十六岁便敢入室抢劫,还屠人满门,真是罪大恶极。”

    赵白鱼正处理公务,闻言觉察到不对劲的地方:“你说的是扬州江阳县呈上来的一宗监守自盗、入室抢劫还屠人满门的案子?”

    砚冰点头。

    赵白鱼觉得不对:“他才十六岁?”

    砚冰:“您不是看过?还批了朱红。”

    “我看的时候没有写人犯岁数,怎么才十六?”赵白鱼起身拿过卷宗重新看一遍,果然看到‘年拾陆’三个字,因卷宗断句需观看者凭经验判断,而这三个字联系前后非常容易断句错误,出现歧义。

    审核时,赵白鱼就断句错了。

    “虽说不是没有穷凶极恶的少年犯,但出现几率少得可怜。”赵白鱼往下看被害者的记录:“被灭门的家庭一共五口,还有一个成年壮汉,除非王国志是练家子,否则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屠杀五人还能安然无恙地逃离现场。”

    翻开前面的卷宗,赵白鱼重新浏览:“江阳县知名的大盗王国志在六月底混进扬州府江阳县捕役队伍,负责县里巡逻治安等公务,但是监守自盗,利用公职在身多次偷盗,七月中旬巡逻夜市时悄悄离队,潜入一户殷实人家偷盗被发现,愤而屠人满门,扬长而去。惨案震惊扬州府,百姓舆情不断,促使江阳县快速破案,月底就抓到大盗王国志。审问过程,王国志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因此被判死刑,案件呈至扬州知府、淮南安抚使,均无异议,至大理寺和刑部复审,仍然维持原判死刑。”

    砚冰:“本人对罪行供认不讳,而且多道程序机关走下来,还是维持原判,说明案件没有大问题。”

    赵白鱼:“不一定。一般来说,如果案件清晰明了,人犯、动机、受害者一清二楚,没有旁的疑点,从县到府、省复核这个环节时,不会有人专门跑到县里去调查。”

    砚冰:“但依照惯例,判处死刑的人犯得押送至府、省,知府、淮南提刑使或安抚使必须亲自审问,而审问结果都写在卷宗里,人犯王国志供词不变,看不出有问题。”

    赵白鱼:“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不仅是当地知名大盗,还一口气屠人满门,你当是民间游侠话本里的主人公?”

    砚冰:“总不可能每个复审环节都有人对王国志屈打成招吧?如果不是被屈打成招,谁傻到主动承认杀人?”

    “不懂了吧,这叫宰白鸭。”赵白鱼冷笑了声,“走,去牢房问问。”

    到了牢房发现王国志已经被推送到刑场准备斩首,赵白鱼急忙赶往刑场,路上遇到霍惊堂,将来龙去脉简单说完便被霍惊堂拽上骏马。

    赵白鱼:“闹市纵马容易发生踩踏。”

    霍惊堂:“我熟悉去刑场的路。”言罢甩动缰绳,骏马撒开四蹄,穿梭人少的民巷,但是到刑场必须过一条闹市街。

    街上行人摩肩擦踵,霍惊堂勒紧缰绳,骏马前蹄高仰,发出尖锐的嘶鸣,吓得路人慌忙逃蹿。

    “下马。”

    骏马交给街边的摊贩看管,霍惊堂拉起赵白鱼的手腕就迅速钻进人群,像条滑不溜秋的鱼,衣袂翻飞,行人只觉眼前一花,有风掠过,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搂着赵白鱼的腰穿过密集的人群。

    此时刑场。

    四周围满观刑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刑场上共有五名死囚犯,身后站着行刑官,再前面则是监斩官。

    时辰到,监斩官一声‘斩’如令下,行刑官抽出死囚犯后背的亡命牌,高举砍刀,正要落下时,中间一个身形瘦小的死囚犯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冤枉!冤枉!我不是王国志,我是江都人士邓汶安!”

    人群瞬间躁动,不约而同伸长脖子看向刑场。

    监斩官心惊,看向左右,左右亦面面相觑。

    片刻后左右对监斩官说:“死囚犯行刑前都喊冤枉,都说他不是死囚,可这些死囚犯的案子经县、府、省,经大理寺和刑部多道机关程序审核,真有冤情早就被驳回翻案了。”

    监斩官一想也是,便呵斥:“愣着做什么?快行刑!”

    瘦小的死囚犯喊破喉咙:“王国志——!你答应会救我,我才替你顶罪,你说话不算数!我是江都人士邓汶安,杀人大盗是王国志——”

    监斩官怒目圆瞪:“斩!”

    行刑官的砍刀反射出刺眼的阳光,围观百姓议论声逐渐沸腾,监斩官莫名心慌,而在人头即将落地之际,忽有人喊:“刀下留人!”

    监斩官怒拍长桌:“何人敢闹刑场!”

    “京都府少尹赵白鱼!”赵白鱼走出,霍惊堂跟在他身后。“王国志一案疑点重重,还需驳回再审。”

    监斩官:“可有大理寺或刑部复审公文?”

    赵白鱼:“没有。”

    监斩官勃然大怒:“没有公文,凭你区区七品怎敢驳回两堂审核后的判决?”他从座位走下来,指着赵白鱼的鼻子骂:“你身为京都府少尹,处理过不少刑讼之事,知道刑事办案章程,怎么敢知法犯法?如果我没记错,刑部将死囚押至京都府大牢,连批过的卷宗一并送去,你身为少尹,应该看过卷宗,也批过红,你也审核过,你也觉得没问题,才有今天的刑场死囚!”

    赵白鱼自知理亏:“我当时没发现问题,现在发现问题,所以及时补救。”

    监斩官:“死刑案件慎之重之,你说错就错?你自信你比刑部、大理寺更懂怎么断案,怎么处理狱讼?”

    赵白鱼:“下官自然不如大人断案如神,但大景律明确规定如果人犯在刑场时喊冤枉,监斩官必须暂停死刑,将案件发还重审。刚才您也听到‘王国志’喊冤,还请大人定夺!”

    监斩官脸色不好看,他是刑部郎中,是案件主要的复审人。

    其实案子平反,他顶多落个办事不察的名声,但案子主审江阳县县令、复审扬州知府恐怕难辞其咎,淮南安抚使安怀德也会被牵连,而他曾是安怀德旧部,需给几分薄面。

    刑部郎中悻悻然:“将王国志押下,择日重审。”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突如其来的男声插入,本就烦躁的刑部郎中更是被直接点燃怒火:“谁!出来说说,你以何身份,以何名目指点本官断案?如若说不出个所以然,别怪本官判你寻衅滋事!”

    “本王就凭是非曲直,理当辩白的心,指点你何郎中断案,够不够格?”

    刑部郎中打眼一望,瞧见赵白鱼身后走出没戴面具的男人,心里隐约有了几分猜想,再通过眼前这张没戴面具的俊美面孔对比记忆中的脸,终于确信发言者是临安郡王。

    “下官见过郡王殿下。”刑部郎中慌忙下跪。

    霍惊堂似笑非笑:“本王陪小郎出使公务,你该行刑的行刑,该复审的复审,我碰巧一整天都有空,也曾担任大理寺卿,或可从旁指点一二。”

    刑部郎中面色惨白:“下官不胜荣幸。”

    ***

    刑部大堂。

    刑部郎中位正座,左边是霍惊堂和赵白鱼,中间则跪着自称邓汶安的瘦弱少年。

    啪!惊堂木一拍,刑部郎中严厉叱问:“邓汶安,为什么初审复审,从江阳县到京都刑部大堂,你始终咬口承认你就是屠人满门的王国志,直到上刑场才喊冤?”

    邓汶安哭诉他是王国志的家仆,王国志杀人事发,严刑逼迫他假冒‘王国志’去县衙认罪,还保证会救他出牢狱,而江阳县县令听说抓到凶手便查也不查就令他画押认罪,到了扬州知府、淮南安抚使那儿复审,也是一样查也不查,直到他被押赴刑场才发现被欺骗,因此喊冤求救。

    赵白鱼在霍惊堂耳边说:“这叫宰白鸭。有钱有势的人犯案就抓贫苦无权的百姓,威逼利诱他们顶罪。用了宰白鸭的法子的人,基本上下打点好,‘白鸭’人头落地,案子了结,真相如何没人在乎,这邓汶安还算幸运,要不是科场舞弊兴了大狱,地方人犯一并押进京都,恰好被你我看见,怕是有刑场喊冤的大景律在前,有六月飞雪,也没人会替他伸冤。”

    替人顶罪,自古以来便有。

    有人是稀里糊涂被抓去顶罪,还有人是父母为了钱将子女卖出去顶罪。

    若是刑场喊冤,不幸连监斩官也被收买,下场是被堵嘴砍头,幸运点遇到清官或可得到伸冤回家,但是因买卖黄了而失利的父母、乡里,和当地县官都会迁怒埋怨他贪生怕死。

    这是官官相护的旧时代里最常见的黑暗。

    霍惊堂知道官场黑暗,却不知底下小官竟敢枉顾国法,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

    他习惯官场的勾心斗角,步步为营,为官者越是尔虞我诈说明越谨慎,对皇权和国法有基本的敬畏心,但眼前这被‘宰白鸭’的邓汶安瘦弱无力、下盘虚浮,根本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杀死一家五口人!

    从七品县官到五品知府、二品大员,再到京都府内一众京官,竟没一个看出问题吗?

    恰恰相反,他们明知是冤案,只是不愿多生事端,或碍于官场同僚的关系不想替一个平民百姓出头,或被银钱收买,或急于结案立功……理由千万个,就是没有一个记得他们当官的本职是为民请命!

    霍惊堂忽地笑了声,眼底有喷薄而出的怒气:“到了京都府也敢藐视国法,看来草菅人命之风在地方省尤为盛行,疆臣蔑视朝廷之心,越发骄纵了。”

    赵白鱼心一惊,回望霍惊堂,见他拨弄佛珠,眼底覆盖凛冽杀机,霎时明白邓汶安这事儿往小了说是县官渎职,草菅人命,往大了说却是藐视国法、藐视朝廷。

    疆臣之心,无存敬畏。

    ***

    文德殿。

    元狩帝和康王正下棋,面对被围攻的棋局仍气定神闲,在康王心喜赢面时,忽然出手,一击毙命。

    康王端详棋局,越觉敬佩:“玄机重重,十面埋伏,陛下却能绝处逢生,绝地翻盘,我自愧弗如。”

    元狩帝朗声大笑:“棋局如朝局,我下了二十几年,唯一明白的道理就是无论发生多紧急的情况都要稳坐钓鱼台,因为天不绝人,天不绝朕!”

    康王觉察出他话中意有所指:“陛下是为解决淮南赈灾款筹集一事而高兴?”

    元狩帝:“是其一。”

    康王:“还有其二?”

    元狩帝看了眼身旁的大太监,后者当即走出为康王绘声绘色地描述扬州府江阳县邓汶安的冤案,经刑场那么一闹,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过不了多久怕是要传遍大江南北。

    康王:“经手邓汶安冤案的人有江阳县县令、扬州知府和安怀德,还有刑部,既有太子的人,又刚好发生在令我们头疼的淮南,这不正是一把刺进淮南、劈开太子党的利刃?!”

    “没错!”元狩帝笑眯眯地说:“京都新任知府把‘部费’捅出来,解了淮南赈灾银的燃眉之急,也踢了把太子党,而眼下这桩冤案又可以作为刺进淮南腹地的利刃,只要运用得当,或可连根拔起。”

    “可是,选谁去当执刀人?”康王迟疑:“朝廷眼下无人可用,年轻的太莽撞,经验不够丰富,也不够奸猾,斗不过安怀德那帮人。资历够的,又太奸猾,太懂人情世故,两边不敢得罪,恐怕到最后只查出个和稀泥的结果。”

    元狩帝:“谁说无人可用?”

    康王:“陛下心里有人选?”

    “谁最先发现冤案就让谁去处理!”

    康王思索一下,瞬间了然:“赵白鱼?!”接着犹豫道:“他才十九,论资历、论才智怕是都不够格,陛下为什么中意他?是因为子鹓?”

    提到霍惊堂,元狩帝脸上的笑容就收敛了些:“论身份,赵白鱼是临安郡王妃,是当今宰执之子,论资历、才智和心性,他有三年狱讼经验,敢于御前救恩师,又推动宵禁开放,还把太子、老五、冯春山和三司使这帮官场打滚着过来的,统统算计个遍,不选他选谁?”

    闻言,康王惊诧不已,原来三司部费被裁销竟是赵白鱼算计?五品到三品大员都被算计进去,反而全身而退,完美隐身?

    他这侄媳妇竟有如此才智?

    康王吞吞吐吐:“论起最佳执刀人,子鹓或许更合适。如果淮南处理得当,他更能得民心,也能顺势在那儿培养几个自己人。让赵白鱼去……可能直接吸引淮南那边的仇恨,不能保证自身安全——”

    “子鹓有其他事做!”元狩帝不悦,警告康王:“赵白鱼就是最好的执刀人!如果赵白鱼顺利解决淮南,便是他有宰相之才的证明。还有你,你少把你那些不好的嗜好教给子鹓,把他教坏了!”

    康王噤声,明白元狩帝是欣赏赵白鱼有能臣之相,但是更不满他郡王妃的身份。

    至于他那些不良嗜好,离开文德殿的康王耸肩,不纳小妾,后宅清静,不逛青楼楚馆只出入戏楼,是洁身自好,哪里不好了?

    正想着,前头有一宦官等在路边,听到脚步声回头清俊一笑:“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

    PS:文中的案子灵感来源于清朝冤案,王树汶案,就是大盗监守自盗,威逼利诱家里的烧火仆人顶罪,到刑场才喊冤。案子里有坚持是非曲直的清官,也有为私人好恶坚持杀烧火仆人(讨厌文官)的武官,还有害怕被追究的官,以及同党门生旧部……本来很简单的案子,一目了然,结果愣是被各有私心的官硬生生拖了五年才解决,王树汶虽然被释放,但真正的大盗到最后也没有被抓。

    顺便也查了很多古代冤案,包括杨乃武和小白菜案,从小听说这个案子,但最近才知道,是真的好冤啊,就那种很无力的感觉,官,出于嫉妒、冤枉你,出于私心,知道你有冤屈但我看不惯你的作风就要你死,出于怕被追究,死也要你死,出于这个官跟我有点关系所以我帮着他冤死你……最后还是当时的国际社会都注意这桩案子,才最终洗白冤屈,但也被关了三年,各种酷刑受了个遍。

    【杨乃武和小白菜案,其实也可以看九品芝麻官,九品芝麻官戚秦氏冤案有点像小白菜案,都是那种白被强行说成黑,官官相护,官场黑暗】

    第27章

    “上谕, 朕闻民间有冤情,百姓舆情不止, 民怨沸腾, 亦知京都府少尹克勤克俭,事必躬亲,是第一个发现并主动站出来揭发冤情的人,特遣为淮南省抚谕使, 以扬朝廷天恩、按察官吏、体访民情为责, 下淮南查清扬州江阳县‘宰白鸭’一案, 特赐你赵白鱼尚方宝剑一柄, 准许便宜行事。”

    元狩帝身边的大太监站在临安郡王府的大堂中央,谄笑着扶起赵白鱼:“您快起来吧, 小赵大人。”

    而后看向没起来的霍惊堂, 笑得更谄媚:“小郡王,您也赶紧起来,陛下托奴婢问您近来身体可好,饭否?胃口如何?”

    霍惊堂起身,两只手拢在宽大的袖袍里,懒洋洋地睨了眼大太监:“都还行。”

    大太监:“您没点什么想対陛下说?”

    霍惊堂:“您帮我回话,身体可好?饭否?胃口如何?”

    敷衍得让人没法交差, 大太监心里一阵为难无奈,却也不敢再强行提要求, 要换作太子或随便哪位皇子,压根不需要他提醒就一个个恨不得剖肝挖心表达他们対陛下的孺慕之情,除了临安小郡王这位打娘胎出来就是个混世魔王。

    别说是孺慕之情, 让他在陛下跟前露个真情点的好脸都难。

    霍惊堂这边走不通,大太监将目标转向旁边欣赏尚方宝剑的赵白鱼, 凑上前说道:“戏班子里常有人唱钦差大人下江南体察民情,为民请命,小赵大人您这次也当了回‘钦差’!”

    抚谕使虽无品无阶,但代天巡狩,连一品大员见了也得跪,是戏文和电视剧里常说的八府巡按、钦差大人。

    赵白鱼透出担忧:“下官此前不过七品,虽说管了三年的讼狱之事,可论起资历、才能统统不及朝中大臣,陛下怎么偏偏挑中我去淮南当这个钦差?我、我一出衙门口,连京都府哪个哪个官都认不清,到了淮南还不是两眼一抹黑,这怎么查呀?我要是辜负陛下圣眷,我自己都想负荆请罪——都知您跟随陛下多年,能否向下官透露一二,陛下怎么就选中我去淮南查邓汶安的案子?”

    大太监:“小赵大人妄自菲薄了,您敢到御前救恩师是高义,也是不亚于万夫当关之勇。八十七人犯夜,您一力担保,坚持案子必须查实才肯动刑,是事必躬亲,也是爱民如子,满京都可找不出哪个比您更认真负责的好官!至于才能,小赵大人可就太自谦了,今早早朝您恩师陈大人还夸您有状元之才,拍着胸脯夸您胸有千壑,更有君子坦荡光明之风!”

    他拍拍赵白鱼的胳膊,笑得意味深长:“陛下不是耳目闭塞之人,哪个是庸才,哪个可堪大用,陛下心里跟明镜似的,以前是没机会,眼下遇到个大好机会不就重用您了吗?这可是个能让您在陛下跟前大展才能的好机会!”

    “小赵大人,自当珍惜啊。”

    赵白鱼唇边挂着很淡的笑意,回头看了眼没有要跟来送客动静的霍惊堂,边往大太监手里塞两个大元宝边将人送到门口:“承您提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小赵大人客气了。”大太监掂量银子重量,高兴地多提点了两句:“其实重点不在冤案,而在淮南那些大大小小同气连枝的官。”

    赵白鱼心脏下沉:“怎么说?”

    大太监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提醒:“前一阵监察御史章从潞被烧死在徐州驿站,回乡省亲顺便奉命调查淮南安抚使安怀德私人品行,结果埋骨他乡。”

    赵白鱼不禁反问:“牵扯这么大,陛下怎么放心交给我?”

    “说明陛下十分看重你啊,小赵大人!”大太监一脸你怎么不开窍的表情苦口婆心,“行了,小赵大人留步。”

    送走大太监,赵白鱼回大厅,见霍惊堂拿着把小剪子修理盆栽里的罗汉树。赵白鱼站在旁边观看,脸色逐渐变古怪,抬眼看梁柱上刻画的十八罗汉,再看被修剪枝叶的罗汉树树底下露出来的石头。

    原以为是普通石头,现下一看,却是巴掌大小的十八罗汉石像。

    “霍惊堂,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回答我,别骗我。”

    霍惊堂乜了他一眼,懒散地回:“问。”

    他手腕上还缠着一串小紫叶檀佛珠,绿松石雕坠背云晃得赵白鱼眼睛疼,他想起昨晚霍惊堂用它来增添床笫情趣的一幕。

    “你有没有想过出家为僧?”

    霍惊堂静静地看了会儿赵白鱼,扭过头不说话,继续修剪盆栽。

    那眼神深邃幽远,点落在赵白鱼的唇、耳后、后颈和其他几个不太能描述的地方,一切便尽在不言中了。

    但赵白鱼这会儿有点较真,继续问:“我是说曾经,就以前是不是想当和尚?”

    不然他很难解释霍惊堂的手办收藏装饰不是罗汉佛就是菩萨,叶公好龙好歹曾经有过心向往之,没道理霍惊堂不想跟宝华寺高僧抢饭碗。

    “没有。”霍惊堂放下小剪子,转身躺到旁边的躺椅上,十指交叉放在腹部上,垂着眼皮一摇一晃地说:“我戾气重,没有敬佛的诚心。”

    戾气重吗?

    赵白鱼很疑惑,没接触之前,光听谣言不知传出多少临安郡王暴戾事迹,嫁进来之后,发现他经常宅后院书房,偶尔到城郊住几天,生活规律,无诏坚决不碰公务,完全就是一标准的富贵闲人。

    比起外头很多自封大善人、正人君子的某些人,简直不要太温和。

    而且他居然说自己没有诚心,爱好不是盘佛珠就是刻菩萨,金刚经、往生经等传世名篇倒背如流,居然说他没有敬佛的诚心,像考试前熬夜努力结果说自己没复习的伪学渣。

    霍惊堂伸手,示意赵白鱼过来。

    赵白鱼的手掌一放上去就被拉着一并躺倒在躺椅上,寻个舒服的姿势睡好,听霍惊堂说:“我杀孽重,怕殃及亲朋好友,礼佛只好尽量诚心,希望化解一二,免受报应。敬佛讲究无欲无求,发自内心。我不是,我有人欲,我有所求。”

    霍惊堂声音很轻,没有夹杂任何偏激的情绪,但赵白鱼就是听得心里一酸,他想起霍惊堂克母弑兄,不受生父待见的名声,也想起他十二岁出征,刀尖舔血,马革裹尸,军旅生涯十一年,西北家家户户立长生碑,万人爱戴。

    本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却在最风光得意的时候身中蛊毒,被迫交还兵权,龟缩京城一隅之地,受尽蛊毒折磨和流言蜚语,个中滋味非三言两语可说尽。

    从万人敬仰的少年将军到接受自己落日西山的下场,也不知道霍惊堂当年是怎么适应这落差,将自己打磨成如今敛尽锋芒的模样。

    赵白鱼紧扣住霍惊堂的手,用脸颊轻蹭霍惊堂的下巴。他下巴有点没处理干净的胡茬,很快就把赵白鱼脸颊戳出一大块红。

    霍惊堂琉璃色的眼眯了眯,食指刮着赵白鱼的脸颊说:“你是不是还疑惑我対圣上的态度有时恭敬,有时冷漠?”

    “嗯。”赵白鱼想了想,说:“谈公事时,你很恭敬。谈私事时,你有点冷淡。”

    而元狩帝则相反,虽然帝王有时也会关心臣子私事以表示君臣相宜,但元狩帝対霍惊堂的关怀不太寻常,和他的相处也有点别扭。

    就赵白鱼目前看到的君臣相处能感觉出霍惊堂在元狩帝心中的分量颇重,像是为之计深远的长辈……

    或者说是父母更为恰当。

    譬如令霍惊堂担任大理寺卿解决科场舞弊,让他在新一届天子门生和文人士子之间赢得好名声,之后保护他免被卷进大狱。

    但利用霍惊堂的婚事试探赵伯雍和朝臣,眼睁睁看他娶男妻,走上世人眼中的歪门邪道,又看不出一丁半点拳拳爱护之心。

    更不提霍惊堂身份尴尬,是元狩帝厌恶了大半辈子的靖王长子,却被委以全盘的信任,但霍惊堂戎马半生,兵权说收走就收走,不留分毫情面。

    总而言之,元狩帝在霍惊堂一事上,行事矛盾,令人费解。

    “父亲和陛下争斗半生最终落败,身上职务、势力被拔除得差不多,仍被陛下忌惮。为了打消陛下的怀疑,父亲将两三岁的我送进皇宫当质子。三岁到九岁,我在宫里长大,视陛下如父。十岁那年被送还靖王府,和府里的兄弟发生口角,他不慎摔死,仆从怕被打死就指认是我杀了自己的兄弟。”

    嘶!赵白鱼一颗心揪起,双手摸索着爬上霍惊堂的脸,无声地摸摸。

    “我希望陛下能接我回宫,但他没有理会。后宅阴私复杂,我吃了不少苦头,两年后索性随外公和舅舅们去西北,期间有两年被调去定州。声名鹊起后,陛下有意栽培,让我驻守西北。几年前身中蛊毒,屡屡错过万年血珀的消息,太医断言我活不了多久,我交还兵权,陛下什么也没说,其实就是再次放弃我的意思。”

    赵白鱼莫名感同身受,霍惊堂和他一样不受生父待见,虽有元狩帝补足父亲的位置,但给了又收回,得到又失去,说不上哪种情况更悲惨。

    “我以前一个人太孤单,总想和别人建立羁绊,让心灵有可以依靠的地方。”

    一个人孤身在外地,或是出国,尚且会滋生无尽的孤单寂寞,而他回到了数千年之前,甚至不是他所熟悉的历史和朝代,那种灵魂漂泊,无处安身的痛苦时刻折磨着还没能融入时代的赵白鱼。

    “我侍奉双亲,友爱兄弟,但我自以为的孝顺在他们看来是惺惺作态,我以为的友爱谦恭是两面三刀,别有目的,所以现在我不要他们了。”赵白鱼闭着眼,脸颊碰着霍惊堂的侧脸:“霍惊堂,你说我需要的话,可以把你当我的父亲、长兄,我也想说从现在开始,你可以相信我不会主动放弃你。”

    因为霍惊堂给予了他这一世所渴求的,使灵魂落地的羁绊。

    霍惊堂撩起赵白鱼鬓边的碎发,勾到耳边,半睁的琉璃菩萨眼澄澈地倒映着赵白鱼,温柔怜爱慈悲皆有。

    管家海叔停在墙根边,本是来汇报的,一听霍惊堂主动提起陛下,心里就先咯噔一下。

    越听越无语,看赵白鱼被骗得满腔怜惜之意禁不住流泻而出,海叔实在忍不住翻白眼。

    啊対対,陛下是狠心送走九岁的小郡王,但霍惊堂敢不敢说他当时提刀対陛下喊打喊杀还他妈玩什么割袍断义!

    虽然在靖王府被算计,但没过多久,满京都流传靖王当年宠妾灭妻害子的谣言,当年夺嫡失败都没被玷污过的贤王之名终于被毁得差不多。

    暴戾恣睢是谣言,混世魔王可没评价错,小郡王骨子里就没多少慈悲。

    所谓慈不掌兵,他能在西北家家户户立长生碑,能是受气的主儿?

    不过陛下的确两次放弃小郡王,尤其是前脚太医诊断小郡王活不了多久,且江南那边传回万年血珀下落不明的消息,后脚陛下就将六皇子送去定州从军。

    虽是以大局为重,到底寒人心。

    “咳——呃!”

    刚轻咳两声想提示,霍惊堂的警告眼神立刻飘过来,海叔快速打住以至于被口水呛到,一口气差点没抽上来。

    “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打破厅里二人之间的亲昵氛围,赵白鱼连忙跳起,背対海叔,低头整理头发和衣角。

    霍惊堂面无表情,食指推出桌边的水:“喝点,别呛死了。”

    海叔低头:“我来问小赵大人是否现在准备启程的行李,还有这个季度的支出总账需要小郡王您过目。”

    霍惊堂:“放着。”

    赵白鱼不太喜欢郡王妃的称呼,府里的人便都管他叫‘小赵大人’。

    “问砚冰就行。”赵白鱼摸着脖子说。

    海叔说完该说的事就速速退下,到门口还回头贱贱地问:“要不老奴把窗户和门都关了?”

    啪一声,霍惊堂把杯子砸过去,砸门上摔成瓷渣。海叔快速闪躲,令人来收拾瓷渣,自己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赵白鱼抖抖衣袖,双手揣进袖子里,瞥了眼霍惊堂说:“不日便启程去淮南,邓汶安的案子不难,只是牵扯淮南官场,想处理完美,还想全身而退,恐怕难度不小。”

    “不止是让你处理邓汶安的案子吧。”

    赵白鱼下意识抬头,対上霍惊堂了然的目光:“你猜到了?”

    霍惊堂:“监察御史章从潞被烧死在淮南徐州,没过多久,陛下就把郑楚之调去淮南担任转运副使,令萧问策兼任提举常平使,有麻痹、安抚之用,简单来说就是制衡淮南。”

    他将淮南官场剥开,一一分析,展开在赵白鱼面前。

    “郑楚之为人谨慎但记仇,不会主动发难但会故意搅混水,他去那里估计就是当一根搅屎棍。淮南官场会提防郑楚之,不过不会把他当心腹大患。有黄河水患在前,淮南眼下是块棘手的烫手山芋,我估计陛下也苦于没法子捅破牢固的淮南,在这敏感的当口恰好出现邓汶安这桩冤案,可以说是老天相助,亲自把捅破淮南的刀递到陛下手里,他自然迅速把握时机。”

    “接下来就是挑谁当执刀人的问题,你最近表现出挑,陛下看在眼里,俨然是最佳人选。安都知是陛下心腹,必然会想法子告诉你章从潞被烧死一事,提示你不光要查邓汶安的案子,更重要是把淮南官场一锅端了。”

    “你猜的没错,安都知确实暗示过我。”

    “不过……”

    “不过什么?”赵白鱼问。

    霍惊堂把玩绿松石背云,似笑非笑,眼里有讥嘲:“不过没人认为你真能当一把好刀。”

    “我和郑楚之的性质差不多,都是被推到前面集火的靶子,陛下真正属意能查翻淮南官场的钦差,实际另有其人?”

    京官数量众多,赵白鱼认不太清,很多势力门党明暗不定,他也分不清,现下让他分析朝廷里哪个京官是陛下属意的,还真猜不出。

    等等,霍惊堂刚才说淮南官场是太子门党大本营,捅破淮南官场不就等于砍断太子的有力臂膀?

    这波会得罪太子,但元狩帝为什么针対太子?

    他是不满太子,有意废储,还是单纯针対胃口越来越大的司马氏?

    如果是后者,收拾淮南官场的人会得罪储君,仕途到头。如果是前者,则说明元狩帝心里的储君另有其人。

    他才是被元狩帝寄予厚望的人!

    剩下的皇子里头,适龄者还有六、七两位皇子,六皇子背后有郑国公府,随外家到定州从军,据说名声不错,也是红缨烈烈剑如流星的少年将军。

    “是六皇子?”赵白鱼试探地问。

    霍惊堂揽住赵白鱼的腰,把脸埋进他腹部,阖着双眼说:“大景开国,马背上夺权,皇室子弟必须骑射双全,靖王……陛下和我父亲当年都是外祖父麾下小将,陛下因伤退伍,而我父亲骁勇善战,名声盖过陛下,朝中大半官员倾向我父亲,连元丰帝也有意废储,改立我父亲为新任储君,但我外祖父和赵宰执坚决拥护陛下——”

    沉默半晌,霍惊堂继续说:“说不上是祖例,只是大景历任君王有过从军的经历,而轮到陛下却差点被从军的兄弟抢走储君之位,因此登基后有一段时间対皇室子弟从军表现出厌恶,导致太子、秦王等诸皇子虽练习骑射,但不再亲自去军营历练。”

    “六皇子十五岁亲求陛下允诺他去定州军营,陛下勃然大怒,最后还是同意。”霍惊堂冷笑:“旁人都以为六皇子主动放弃皇位,为兄长秦王铺路。殊不知陛下心里,仍以祖辈马背夺天下为荣。”

    赵白鱼心有点慌,感觉霍惊堂说的隐秘太多,不适合他知道。

    “陛下前几十年因兵权不在手,不得不处处让步,在朝堂上扶植文官,限制武将权力,亲手扶起郑国公府和冀州军対抗西北军,眼下又防着郑国公府,令六皇子到定州培养属于自己的军中势力。手里有兵权,还怕立不住脚?”

    “你不是交归西北兵权?”

    “西北军分四路,一路在我,如今交还陛下。一路在外祖父那儿,也听令陛下。一路在愕克善手里,另一路还在我父亲那儿,他们互相提防,人心不齐。否则神勇善战的西北军怎么会被大夏和南疆牵制至今?”

    赵白鱼心脏狂跳,大脑不受控制地联想过多。

    霍惊堂的意思很明白,元狩帝心目中的储君人选是六皇子,暂且不论原著最后的赢家还是太子,从这条思路向下推论,霍惊堂十二岁从军,先是定州的冀州军,后是西北的西军,元狩帝是大张旗鼓的支持。

    而且他如今虽不担任任何职务,却対朝廷门党分布一清二楚,极其熟悉官场那套逻辑和朝堂制衡,政治手腕像浸淫官场多年,心胸处事行的是煌煌正道,赫赫阳谋,绝不是臣子之道。

    再联系他之前说的,被元狩帝放弃,霍惊堂身中蛊毒交还兵权和六皇子从军的时间几乎一前一后发生,实在令人无法不多想。

    赵白鱼抱住霍惊堂,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霍惊堂的后背,神情若有所思:“我应该如陛下所愿,主动趟进浑水,还是装傻充愣明哲保身?”

    霍惊堂拉过赵白鱼的手,亲了亲带有墨香味的指尖:“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

    ***

    太子府。

    “亲派抚谕使,还有尚方宝剑去淮南处理冤案?”五皇子猛灌茶水,满腔疑惑:“不就一桩冤案?打回江阳县重审不就行了!难道父皇还怕官官相护,还想追究整个淮南官场?”

    “就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孤早猜到章从潞被烧死一事没那么容易过去,只是有黄河水患和赈济灾民在前面挡着,能有时间让安怀德处理前后首尾,料不到横生枝节,竟出现这么一桩冤案,难道真是天意?”

    “什么狗屁天意!二哥真龙贵体,储君之命,别说是杀区区一个监察御史,就是半路上杀了钦差又有谁敢说什么!”五皇子狠心说道:“如果钦差当真是去查章从潞,不如咱们密令安怀德半路把他——”

    “你想死更快吗?”太子摆摆手,还算气定神闲地喝茶:“不着急,就算钦差到了淮南,不一定查得到什么,所有证据都随章从潞一块儿烧干净。让钦差去吧,平安地去,平安地回来,由他亲口说出淮南官场干净,疆臣之心敬畏有加的话,比我们做一百一千件好事更能轻易打消父皇疑虑。”

    五皇子想想觉得太子说话有理:“我们要不要派个人过去?”

    “不用,画蛇添足。书信一封,叫安怀德和司马骄注意些就行,还有萧问策,叫他提前处理好邓汶安的案子,别叫钦差把安怀德他们牵扯进去。”

    “行。”五皇子想起什么,开口问:“派了谁当钦差?”

    “赵白鱼。”

    “又是他?!”五皇子反应极大,表情扭曲:“我跟他水逆,犯冲!他邪门——二哥,你也看到了,赵白鱼太邪门了,咱们根本料算不到他的出牌套路。”

    “行了,你少激动!之前是你先瞧不起人,落了下风,才会算计失败,而且你我在京都处处小心,以免行差踏错,不与赵白鱼计较。等他到了淮南,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各个是土皇帝,真到了淮南不一定是谁先被整死。”

    “対,也対。”五皇子脑子拐过弯来,拊掌笑说:“底下人惯会溜须拍马,搪塞推延,整得人吃哑巴亏的手段层出不穷。”

    如此一来,五皇子放心不少,不再绷紧神经忧心淮南被当靶子対付。

    ***

    赵府。

    书房里,赵伯雍在看最近推行的夜市开放提案,看到缜密有效的政策时不禁拍案叫绝,连谢氏进来都没发现。

    “好!”

    谢氏吓了一跳,嗔他一眼:“看什么?一惊一乍的。”

    赵伯雍放下批提案写论点的笔,同谢氏说:“是开放夜市的提案,从律法、治安维护、火灾安全、军防等各方面大谈特谈,思维缜密,手段老练,这主笔暮归先生是有大才之人。”

    谢氏:“暮归先生是何人?”

    赵伯雍:“一位有宰相之才的隐士。”深深感叹,眼里满是赞赏:“这样的人才可惜不愿入朝为官,否则定能造福百姓,安一方寸土。”

    赵伯雍年少成名,自诩聪明,心高气傲,谢氏少有见他如此赞赏一个人的时候,想必那位暮归先生定然很出色。

    “先喝碗甜羹,跟你说件事,四郎想去淮南,求了我一阵时日,我禁不住他撒娇卖乖就同意了。但是让三郎陪着他,还准备写信通知在扬州的娘家,叫他们照顾好四郎。”

    赵伯雍皱眉,不太同意:“舟车劳顿,易伤身体。何况淮南水患,大量灾民涌入扬州,伤了人怎么办?”

    谢氏:“我也这么和四郎说,但四郎偏想去赈灾,看看灾民。他的志向是入朝为官,碍于体弱,不得不放弃科考,自觉一事无成,最近情绪低迷,我想让他去扬州看看灾民,去体察民情,好想想怎么做官。”

    赵伯雍还是眉头紧锁。

    谢氏握住丈夫的胳膊,温声细语:“四郎明年弱冠,我想让他去试试科考。”

    赵伯雍嘴巴动了动,想说小儿子体弱多病恐承担不住压力,但近几年身体的确康健不少,且其他兄弟入朝为官,都有出息,他有远大志向也不该被打压。

    他赵伯雍的儿子,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不能得到?

    “好。”

    赵伯雍最终颔首——

    作者有话要说:

    背云:佛珠首尾处的坠子。

    第28章

    淮南扬州安阳县县衙。

    县令吕良仕满头大汗地摘下官帽, 六神无主地说:“怎么办?怎么办!王国志的案子不是早完结了吗?为什么突然冒出个邓汶安?这都上了刑场怎么就还能把案子打回来?还派了抚谕使——抚谕使啊!”

    吕良仕双腿一软,瘫坐在凳子上, 满脸呆滞:“要是查出个三五六来, 丢官事小,就怕脑袋保不住。”

    师爷来回踱步,绞尽脑汁地思索対策:“邓汶安的案子其实很好解决。”

    吕良仕跟抓住救命稻草似地问:“怎么解决?王国志的府宅还在江阳县里,他的左邻右舍都认识, 邓汶安也还有一个老父在江都县, 到时把人找齐, 当面対证, 案子一目了然,还能怎么狡辩?”

    师爷:“那些人能作证邓汶安的身份, 可是能保证邓汶安没有参与抢劫杀人吗?能肯定邓汶安不是王国志的同伙?”

    吕良仕脑子转得快, “你是说——”

    师爷:“一口咬死邓汶安是王国志的同伙,按律当斩,大人您不仅无过,还应嘉奖!”

    吕良仕拊掌:“好!好!就这么说。”起身哈哈大笑,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妙计,不仅叉腰摇晃脑袋说道:“真是雨过天晴,柳暗花明, 峰回路转啊!”

    “大人,您别高兴太早。”师爷在后头劝说:“一桩冤案哪里值得陛下亲派钦差来查?怕是借邓汶安一案来查淮南赈灾的官员有没有偷工减料, 中饱私囊!我听说之前京东京西两省大水,每次赈灾都会派钦差微服私访,暗中调查有没有人私吞赈灾银两, 估计这次的钦差也是一样的性质。”

    “微服私访?”吕良仕皱起五官:“跟老爷我玩这套,我还真得跪。拨下来的赈灾款七十万看来不能吞太多, 拿出二十五万……算了算了,再多五万,拿去赈济灾民。”

    “大人心怀慈悲,我这就回去拨算盘。”

    “欸等等,先把那群灾民安置在县外的断头岗,别让他们进来,一进来就哄闹抢劫粮食,到时一抓抓进大牢里又得哭天抢地喊冤枉。这几天先用点陈米、米糠应付,反正是群灾民,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等确认钦差到来的消息,再换成正常的米粥。”吕良仕掰着手指头碎碎念:“都是群只进不出的貔貅,得花掉老爷我多少银子啊。”

    ***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扬州繁华富庶,酒楼瓦肆十步一间,莺歌燕舞不休,形容毫不夸张。没来扬州的人做梦都想来感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繁荣昌盛,来了扬州的人就没想再离开。

    不仅是百姓向往苏杭,京官、地方官更向往这个聚宝盆,官场间还流传一则逸闻,说是某个清官到了扬州后,往小秦淮河里撒金沙、倒金叶子,水里金灿灿倒映着漫天火光尤其好看。

    逸闻不知真假,但可见扬州在人们心里的地位,直接和金银挂钩。

    可惜赵白鱼此次下淮南,不是到最繁华的扬州,而是去扬州府下辖县江阳,也不顺路,没法亲眼瞧瞧诗文里令人魂牵梦萦的水乡。

    离开京都府时走官道,一进淮南便立即走水路,船只顺水漂流,晃晃悠悠走了大半个月,起初还很兴奋的砚冰这会儿蔫头耷脑地靠坐在船头,一脸菜色。

    “五郎,还有多久路程?”

    “能看到码头了。”赵白鱼拨弄左手腕的串珠,看向茫茫河面,远处有一块水则碑,‘平’字上横若隐若现,说明水位到了警戒线,不过対比前段时间的水泱泽国,洪水已然退了不少。“进船舱换身衣服。”

    砚冰:“为什么换衣服?”

    赵白鱼:“听过微服私访吗?”

    砚冰眼睛一亮:“戏文经常唱!”他赶紧换了身满是补丁的衣服,走出来见穿上短打褪色布衣的赵白鱼。“五郎,您瞧着像进京考试不幸落难的书生。”

    “你想说细皮嫩肉是吧?”赵白鱼摘下绑头发的布巾,胡乱扎发,抓了几把头皮说道:“我们穿得太整洁,没有满身风尘、面黄肌瘦的样子,不像难民。”

    砚冰照做,闻言好奇:“为什么要装难民?”

    赵白鱼:“先去安置灾民区的地方看看。”

    砚冰接过赵白鱼不知何时准备的锅灰往脸上扑:“可我们不是来查邓汶安的案子的吗?”

    赵白鱼:“我估计现在城门口有不少人盘查过往行人,想提前找出钦差。”撩开帘子,他示意砚冰看前面:“连码头都有几个衙役在盘查,等会你别说话,他们会怀疑京都府口音的人。”

    砚冰着急:“我、我,我装成这样能骗过他们吗?会不会不像难民?”

    赵白鱼:“你是我弟弟,叫赵小为,我叫赵大为,家有薄产,因洪患突发,田被水淹了才逃难至此地。”

    砚冰连连点头。

    这会儿船靠岸,外面就有官差大声嚷嚷里面的人迅速出来,搭同一条船的人还有三四十人,全部落地被一一盘查。轮到赵白鱼和砚冰两人时,眼神毒辣的官差将两人单提出来,警惕地问哪儿来的。

    赵白鱼低着头说是徐州来的,家里田地被淹,和父母仆从分散,只能带着不会说话的弟弟逃难到江阳县。

    官差听他口音确实不像京都府来的,恰好旁边也有从徐州逃难而来的人开腔,口音跟赵白鱼相像,他便信了七.八分。

    围绕着两人打转,里外上下看个遍,虽然细皮嫩肉但眼神惶惶、脸色苍白,宛如惊弓之鸟,确实像个落难的公子哥儿。

    旁边有衙役来说:“别耽误时间,我敢担保他们俩绝対不是钦差!若说是钦差微服私访,也不该装扮成难民。那些钦差不是一二品大员,就是皇亲贵胄,自诩圣人门生、天子近臣,哪会干这等有辱官体的事?放心吧,我就没见过有钦差装乞丐、装难民的,那可是代天巡狩,代表圣上和朝廷的脸面。”

    说得也是,读书人心高气傲,更别提是当了大官的读书人,身骄肉贵一二十年,叫他们脱下绫罗绸缎穿布衣可不是侮辱?

    再说了,钦差不得有人保护?

    这两人一个哑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要真是钦差,现在就能趁乱弄死他们。

    挥挥手,官差驱赶:“快走快走!”

    走出老远一段距离,砚冰才说:“他们是不是做贼心虚?”

    赵白鱼:“一目了然。”

    砚冰忽地想起件事:“邓汶安会不会被灭口?”

    “风口浪尖上谁敢灭口?光百姓舆论就压不住,何况邓汶安被押在扬州府大牢里,江阳县县令的手伸不了那么长。至于扬州府知府……不到狗急跳墙的时候,不会自毁长城。”赵白鱼若有所思:“按魏伯和崔副官的脚程,当下也该到江阳县了。”

    “找他们会合?”

    赵白鱼没说话,找码头鱼贩打听灾民安置所在哪儿,鱼贩回答:“城外断头岗。”

    “按律不该开放城门让难民进来?”

    “嗐!天高皇帝远,县老爷的话就是律法!”鱼贩见赵白鱼还算斯文,便好心同他说话:“我看你说话斯文,应该也是殷实人家,识得几个字,劝你在城里随便找份工,别去灾民区。”

    左右看看,鱼贩压低声音:“我有个叔父在灾民区煮米粥的,不说米粥是放了三四年的发潮陈米,还有给灾民吃猪才吃的米糠,就说那儿……有人病倒了!”

    赵白鱼心一拧,脸色剧变:“是水土不服还是寻常热病?”

    鱼贩摇头:“看不出来,这几日陆陆续续病倒好几人,听说还有死了的。要是水土不服,早两个月就该表现出来了。”

    赵白鱼:“叫大夫看过吗?”

    鱼贩露出奇怪的笑:“大夫?水患当前,谁还管逃难的灾民?请大夫不要钱?吃的药材不花钱?咱们这位县太爷哪舍得剜掉心头肉!”

    赵白鱼:“可朝廷派了太医,还押送药材,难道都没送到?”

    鱼贩:“朝廷?要税要粮的时候就是爱民如子的朝廷,真到灾难临头了,没有一个出来做主,要不是这帮贪官污吏贪墨治河的银子,河堤会垮?”

    旁边一个同行呵斥:“瞎说什么?你不要命了!”

    鱼贩顿时噤声。

    赵白鱼拦下匆匆离开的鱼贩,连声追问贪墨治河银子的事是怎么回事,鱼贩耐不住只好偷偷告诉他监察御史查出治河银子贪墨却被灭口一事,早就传遍淮南。

    “谁传的?”

    连元狩帝都不知道章从潞查出治河银子被贪墨一事,怎么淮南就传遍了?

    “我不知道,反正大家就是这么说的。要我看啊,官就没一个好东西……算了算了,不说了。”

    砚冰相当警惕地拦住赵白鱼:“不行!您绝対不能去灾民安置所!说不准就是疫病,洪涝灾害最容易出现疫病,眼下这儿没大夫、没太医,您本来就舟车劳顿,身体不见得有多健壮,要是感染了怎么办?我怎么跟临安郡王交代?您想去可以,先找魏伯和崔副官,还有得写信告知小郡王,他同意了才行。”

    霍惊堂没跟他一块儿来江阳县,一开始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他不想跑来受苦,后来是赵白鱼一言不发跟在他身边,他熬不住了才松口另有要职在身。

    赵白鱼眨眼:“我不知道霍惊堂在哪儿,怎么联系?”

    砚冰:“少来!临行前一段时间,小郡王送您一只海东青,还特地带您去郊外山庄教您怎么熬鹰。别人没办法联系小郡王,您还能没法子?”

    就小郡王対五郎的腻歪劲儿,能放心他孤身闯江阳?

    赵白鱼揽着砚冰朝城门外走:“没进郡王府之前,你觉得我过得怎么样?”

    “苦。艰难。得亏您福大命大,否则得夭折在赵府后宅里了。”砚冰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就结了?别我一嫁人,你们就都拿我当瓷器看待,没霍惊堂之前,我一个人照样上刀山下火海,天不怕地不怕。怎么现在成家了反而畏畏缩缩,干点事就得跟霍惊堂汇报?他叫我随心所欲,他是我丈夫都没把我当易碎品看待,你们倒比他还爱拘束我。”

    砚冰被说动,感觉哪里不対又说不上来。

    “再说了,我是钦差,体察民情是职责所在。你想我当一个备位充数的愚官?只拿俸禄不做事的废物贪官?”

    “不想。可眼下您的职责是解决冤案,还邓汶安清白。”

    赵白鱼拍砚冰肩膀:“冤案要解决,灾民和疫情也得查清楚。”顿了顿,他神色严肃,声音低沉下来:“砚冰,你知道难民是什么样子吗?知道疫情泛滥会多可怕吗?要是不管,到时就真是尸山遍野,百里枯骨,哀嚎恸天。”

    古代救灾措施远不如现代迅速、透明,逃难途中能生生饿死人,严重还能出现易子而食的人间惨象。洪水退去,灾情救援缓慢,真正可怕的是疫病,古代没有现代的医疗条件,历来视疫病如洪水猛兽,虽有许多千金方但疫病千变万化,传染性极强,就怕万一啊!

    一路寻人问路,赵白鱼和砚冰两人终于来到断头岗。

    站在高处向下眺望,可以看到远处河水汤汤,中间平原地带安置数千顶风吹即倒的草屋,还有仅用几根竹子和一块破布搭起的临时住所。底下灾民匍匐于烂泥地里,浑身污脏,表情麻木,有父抱子青白的尸体痛哭、子抱母僵硬的尸体哀嚎,还有守着亲人尸首以几个铜板将自己卖出去,中间衣着光鲜,来回穿梭的,便是趁机买女人的投机倒把者。

    天空阴沉,风声怒号。

    底层劳苦大众的悲痛无声而沉重。

    砚冰揪心不已,不再阻止赵白鱼深入灾民区。

    行至中途,旁边有个小孩突然捂着腹部呕吐,吐出一地酸水,倒地昏迷,几个灾民拥过去查看。

    不过一会儿便有官差骂骂咧咧地推开人群,叫几个灾民用简易的木板抬起小孩扔在疫病区。

    一个青年男子悲愤不已:“他就是吃了你们赈灾用的米糠、陈米,才会生病呕吐,你们不找大夫为他医治,反而以‘疫病’为借口送他去死,你们这帮贪赃枉法的官还有没有良心?”

    官差一脚踹倒青年男子,拔出刀威胁灾民:“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知道朝廷得出多少银子喂饱你们?朝廷银子都挖空了,咱们县老爷都吃咸菜配粥,省下口粮给你们赈灾,你们还想怎么样?还想闹?闹啊!全部以乱党处理!”

    此话一出,震慑众人,纷纷退缩,不敢再闹。

    眼见小孩被抬上木板,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大夫被搀扶出来,颤颤巍巍说:“是时疫。”

    “什么?”

    “我是邳州济世堂的大夫,这些天看过不少病人,呕吐、脱力,食不下咽,身体逐渐虚弱,至衰竭而亡。没有错,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是时疫!”

    “!!”

    众人惊骇,如避猛虎般纷纷后退,连原本抬着木板的灾民也忍不住退后,不敢再靠近。

    官差率先反应过来:“快!把人抬到疫病区隔离起来,你是大夫?你跟着一块进去看病。走,赶紧回去禀报!”

    衙役很快行动起来,不过两三个时辰便从巡检司调来营兵圈起断头岗,令人在周围撒石灰,又从城里搜来大夫,只送来一些清热解毒的药材,准入不准出,俨然是让他们等死的意思。

    赵白鱼气得手指颤抖,“草菅人命!好个江阳县令!我当他草草了结邓汶安的案子是想建功立业,原来不是例外,草菅人命才是常态!霍惊堂说得対,疆臣蔑视朝廷之心,愈发猖狂了。”

    钦差下扬州的消息不信江阳县县令不知道,知道了还敢明目张胆草菅人命,可见平时土皇帝当惯,早就忘记朝廷威慑,忘记父母官的职责!

    砚冰:“不如现在亮明身份?”

    赵白鱼没被气糊涂:“就我们两个人,亮身份太冒险。先看疫病的传染情况,晚上传信崔副官和魏伯他们,我猜应该到江阳县了。只要他们一到江阳县,不必主动亮身份,江阳县县令就会自个儿挨过来。”

    ***

    与此同时,魏伯和崔副官晚了半天来到江阳县,流连大街和客栈,同百姓攀谈,询问灾情、民间冤情和本地父母官风评,还是京都府口音,当下就被巡逻的衙役发现,回府报给吕良仕。

    吕良仕手足无措地跳下床:“来了?快,随我去迎钦差!帽子……我帽子呢?还有鞋子赶紧给我穿上。”急匆匆跑到门口就和师爷撞个正着,不禁发火:“冒冒失失干什么!”

    师爷苦着脸:“大祸临头了老爷!断头岗出现时疫,下差自作主张叫人封了灾民区,听说那边已经出现死人——要是被钦差知道了,可怎么办?”

    吕良仕差点摔倒:“出了时疫,你为什么不说?你想害死我吗?”

    师爷有点心虚:“扬州府拨下来的药材没多少——”

    “我看不是没多少,是你都拿去发卖了吧!”

    要不说还是贪官最了解贪官,吕良仕和师爷一丘之貉,一个贪赈灾银两,一个贪赈灾药材,大难临头只想把问题捂死好保全自己,全然不顾百姓死活。

    吕良仕:“这可怎么办?”

    师爷:“要不趁时疫还没爆发,先解决灾民区?把他们的口都堵死——”

    “灾民多少人?成千上万,你敢全杀了?我真看不出来,你心比我狠多了。”吕良仕白了眼师爷,示意后面的衙役把他捆起来:“反正得找个人顶包,找谁不是找?你自个儿手脚不干净,就别怪我弃车保帅。”

    师爷被捆住手脚,嘴巴还捂住了,当即瞪眼死命挣扎。

    吕良仕:“赶紧拖下去。记得先吊死,往钦差住的客栈里送,就说他贪墨赈灾银两和药材,东窗事发,畏罪自杀。”背过身,不停拍脑袋:“麻烦,怎么这么麻烦?到了口袋里的银子又得掏出去,我怎么这么倒霉?”

    ***

    扬州府知府萧问策很快收到江阳县的来信,说是那边有时疫爆发,要求更多的药材和太医局的人拨下去。

    “哼!邓汶安的案子没解决,倒好意思伸手来要钱要人!”萧问策不怒自威,敲着信纸说:“要不是安怀德和宋灵明争暗斗,本府根本不会掺和进那桩案子,至于现在跟吕良仕这蠢货绑在同一条船上?”

    安怀德是太子党,淮南提点刑狱使宋灵却是十王的门生,脾气油盐不进,偏爱跟安怀德対着干,萧问策看在恩师卢知院和太子的翁婿关系上,多给安怀德几分薄面。

    本来邓汶安这桩案子就该提刑使宋灵负责,但安怀德硬是抢过来,萧问策给了面子便不得不和安怀德同一条战线,被迫上了吕良仕这条船。

    吕良仕这蠢货又贪又蠢,偏偏好运得很,上边斗法,叫他阴差阳错多了两尊大佛护着,一出事就找上门。

    左判官说道:“先安抚,等钦差离开,找个由头解决了就行。”

    右主事说道:“钱不用拨,他吞了多少就得吐多少,不然得寸进尺。药材和太医还是得给,不能让时疫扩大,否则就真收不了场!”

    萧问策:“我是担心钦差因时疫注意到灾民区,进而查到吕良仕私吞赈灾银两,和冤案一块儿处理,把我们也牵连进去。”

    左判官:“吕良仕说已经找到人顶包,姑且信他一回。只要不深入查章从潞和河道银子被吞这两件事,就不用太提防钦差。何况我听说,这钦差过于年轻,初涉官场,想必手段稚嫩,应该很好対付。”

    萧问策思索稍许,颔首:“行。就派三车药材和两名太医过去。再去巡检司调多营兵过去守住灾民区,必须严防死守住时疫区,连苍蝇也不准飞出一只!”

    半晌后,他感叹道:“但愿有惊无险,别再出差错。”

    ***

    崔副官收到海东青的来信,还未反应,魏伯已经提着剑就要冲去灾民区带出赵白鱼。

    “您急什么?”

    “我现在不急,我等五郎死了再急吗?”

    “您去了有什么用?先不说现在灾民区封得严严实实,营兵驻扎那里,就是你当场说抚谕使在灾民区里也没人会开门!时疫封区是大景律法规定,谁去都不管用!何况你到那儿一喊等于打草惊蛇,反而吓到吕良仕,叫他有理由不开区,不送药材和粮食,活活耗死小赵大人。”

    魏伯冷静下来,还是怒气冲冲:“你说该怎么办?”

    崔副官:“小赵大人嘱咐我们假扮钦差,我们就可以在外面利用这个身份,威吓吕良仕不敢做太过分。”

    话音刚落便听外面一阵骚动,接着是死寂,没过多久就有仓促的脚步声逼近,停在房门口,听到一声高喊:“江阳县县令吕良仕带私吞赈灾药材的罪人来向抚谕使大人请罪!”

    崔副官冷笑:“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类经

    (其实瘟疫一般是在第二年春,死的人够多加上气温变化,很容易爆发瘟疫,不过文里为了剧情服务就提前了)

    第29章

    “师爷是县衙里聘请来的幕僚, 因是上一任县令极力推荐,下官才沿用至今, 倍加信任。没想到他竟利用洪患中饱私囊, 盗用拨下来的药材发卖,以至于时疫爆发,无药可用。下官追查到他身上时,发现他已经畏罪自杀。”

    “不过, 下官已及时通禀扬州知府, 上差那边已经同意调拨下来一批药材, 也派了太医, 明日即可送往灾区。”

    门外的吕良仕低头汇报,不时抬眼偷看房间里的动静。

    房间里, 崔副官低声:“他以为我们就是钦差, 暂时不敢草菅人命。我们还按原计划行事,主要调查邓汶安的案子,暗地里配合小赵大人。”

    魏伯思索稍许,还是担心。

    崔副官:“有海东青随时传信,不怕不能及时知道小赵大人的情况。”

    魏伯沉默片刻:“开门吧。”

    “大人?”吕良仕满目狐疑,提高音量,见久久没有回应, 便大着胆子想推开门,下一刻就有人从里面开门, 吓得他赶紧后退:“卑职有所冒犯,还请大人恕罪。”

    “吕良仕?”

    “下官在。”吕良仕抬头看了眼面前的青年人,看年纪倒符合传闻中‘年轻钦差’的特征, 就是瞧着不太像一个文臣,倒像是行伍之人。“大人可有吩咐?”

    崔副官:“你倒是消息灵通。刚落脚就找上门来, 板凳都还没来得及焐热。”

    吕良仕赔笑,没敢应话。

    崔副官背着手说:“我也不多废话。陛下圣眷,叫我当这抚谕使来你江阳县体察民情,就是奔着邓汶安的案子来的。灾民怎么处置,时疫怎么处理,都是你吕良仕的职责,只要不出大错,本官不会越权管你。”

    他瞟了眼地上的尸体:“也不用带一具尸体来向我示威,这种事情去找你的上差扬州知府处理。”

    吕良仕赶紧说:“下官惶恐,下官哪里敢恐吓大人?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下官只是……只是担心您误会——”

    “不做亏心事还怕别人误会什么?毕竟天理昭昭,朗朗乾坤!你们底下这些官啊,当惯了土皇帝,行事大胆没有章程。抬着一具尸体就跑来见我,给我来记下马威,真当我年轻好糊弄,看不出你们这套心计手段?”

    吕良仕脸皮抽搐,连连摆手,崔副官此时话锋一转,直接进入正题:“本官没时间陪你玩这些试探来试探去的手段,少跟本官耍鬼魅伎俩!我从你这儿借几个人从旁协助,你可有异议?”

    吕良仕勉强地笑:“下官自当勉力配合。”

    崔副官盯着吕良仕看了一会儿,忽然说:“吕大人说不幸也不幸,说幸运也幸运。”

    吕良仕不解:“大人此话何解?”

    崔副官:“说不幸嘛,你治下的县出了冤案不说,偏还发生时疫,要是处理不好就是你的错。到时别说乌纱帽能不能保住,怕还得人头落地!可说幸运也的确幸运,要是时疫处理漂亮、干净,说不准还能将功补过。”

    吕良仕愣住,左右一思,深觉有理。

    虽有师爷提供的办法在前,可不一定保险,说到底信不信邓汶安是从犯还在于钦差个人的想法。

    但时疫在眼皮底下发生,可是实打实的政绩!

    黄河洪患后经常爆发时疫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常识,非他一人之过,若是处理得当,把伤亡控制住,请折子时再把伤亡人数抹一抹,修饰得漂漂亮亮的,就是大功一件。

    别说将功补过,就是往上头升个位子也不无可能!

    不过这位抚谕使为什么特意提醒他?

    疑惑刚起,吕良仕便听崔副官说:“其实本官和归德将军私交甚密。”

    归德将军不就是新任淮南转运副使郑楚之?

    吕良仕心念一动,又有些犹疑不决,秦王未倒之前,他在秦王这条船上,只是人微言轻才没被牵连进朋党案里,秦王一倒,他便如无根之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想靠淮南安抚使转投太子党,可堂堂二品大员能是想见就见,想投就投的?

    他倒是想通过上差扬州知府搭上淮南安抚使,可是除了每季度到人衙门汇报之外,压根没单独机会踏进知府大门。

    眼下这位钦差大人又是提醒,又是主动说他和郑国公府的关系,莫不是还把他当秦王门党,看在郑国公府的面儿上,提点提点?

    “咳!”

    深入沉浸思绪的吕良仕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惊得回神,连忙回话:“明白!下官明白!下官一定好好治理时疫,绝不容许一丝半点的差错!大人,这客栈住得不够舒坦,不如随下官到府上住?”

    崔副官拂着衣袖说:“是不是本官住哪去哪,你都想安排?”

    “不不不……下官不敢,下官这就告退,大人您好好休息。”

    吕良仕带衙役们匆匆退出客栈,令几个衙役留客栈供抚谕使差遣,又令捕头留意抚谕使的动静,及时回来汇报行踪。待回到县衙,忍不住把幕僚都找出来,将抚谕使说的话复述一遍,询问幕僚这究竟是几个意思。

    山羊胡幕僚说:“就字面上来说,的确像是在保您。时疫可大可小,若是放任其发展成大灾,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相反及时扼制时疫就是救万人的大政绩,便是再来十桩邓汶安的案子也能化险为夷。”

    吕良仕:“我也这么想,可抚谕使大人一来就先是微服私访,后是一番话夹枪带棒,话里话外说要秉公处理案子,我瞧着不像善意。”

    羽扇幕僚:“非也,抚谕使这番行径恰好说明他的确是提点大人您!他先开头一番话夹枪带棒,这叫杀威棒、下马威,官场里头最寻常不过的开场,而且您还抬着师爷的尸体过去,虽说是为撇清关系,到底唐突,抚谕使大人心生不悦也是情有可原。钦差句句强调他是为邓汶安的案子而来,便是不会管您治下如何的意思,须知体察民情才是钦差的主要职责,他要是从民间查问几个百姓,或是借灾民、时疫发挥,大人您逃不过人头落地的下场。”

    砍脑袋砍脑袋的,说得吕良仕心惊肉跳,但听他们分析,又勉强安心。

    “如此说来,确实是郑国公府的人。你们说,老爷我要不要登门拜访郑运副?”

    “可书信表明诚心,暂时别登门拜访,您因邓汶安的案子和知府、安帅司绑在一条船上,贸然拜访,恐被误会,联手弃您不顾。”

    “对对!”吕良仕忽地想明白一件事:“抚谕使是郑国公府的人,必然想法子对付太子党,他一直强调邓汶安的案子是不是其实另有一层意思?是不是想借题发挥,拿这案子去对付安帅使他们,所以暗示我转投他们那条船,帮他们对付帅使?”

    两位幕僚疯狂动脑,从犹犹豫豫的“有可能”到斩钉截铁的“然也”,劝服吕良仕:“咱们暂时不动,让他们互相斗法,待到关键时刻您再跳出来。邓汶安这案子……初审状纸卷宗都出自您,没法推脱,只能用时疫将功补过,但复审的环节,或可拿来做文章。”

    吕良仕连连点头。

    ***

    赵白鱼同灾民攀谈,深入了解灾区详情。

    “一开始吃的是好米,然后是陈米,接着是米糠,饿死不少人。有人饿得不行了就想法进城里找吃的,抢了粮车被抓,被当成乱党砍头示众,威吓其他灾民不准进城扰乱县里治安。你说灾民为什么不去京都府、不去更繁华的扬州?因为半路上就被官兵打杀、驱赶,不能叫我们去破坏大府的体面!”

    “荒唐!简直无法无天!”

    赵白鱼气得心脏疼。

    “你看看江阳县的灾民足足数万人,全部不准进城,还有灾民源源不断地涌进来!你再看看知府门前,漕司、帅司门前,夜夜歌舞,干净得很,哪儿见得到一个灾民?”灾民抱着饿坏了的孩子麻木地说:“现在爆发时疫,只在后头用栅栏隔出一个时疫区,前面不让出,却让进——这不是害人吗?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

    旁边有人挪过来:“听闻陛下派了钦差,说不定能把我们的冤屈带到京都去。”

    “官官相护!”抱孩子的灾民冷笑:“反正我不抱希望,能活着离开疫区就是万幸,谁还期待有人为你诉冤屈?不过几天时间,时疫愈演愈烈,昨夜我瞧见那边抬出三具尸体扔到后方的山沟里,可见不仅时疫凶猛,还没有药材可用。”

    闻言,众人心凉,外头营兵重重,贸然冲出只会被就地格杀,就算离开灾民区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县、府欢迎他们的到来,只会视他们如洪水猛兽,唯恐他们带去时疫。

    赵白鱼脸色铁青,五感交集,心情复杂,只道可以相信朝廷,相信陛下急洪水、急灾民之急,贪官相互自古如是,但要相信昭昭日月照青天,时疫、洪荒和贪官终会被治理。

    旁人没有多相信赵白鱼的话,只当是无望之余的安慰。

    赵白鱼心情沉重地接近时疫区,碰巧看到运进来的三车药材和两名太医,过了一会儿就有个小孩推着木桶车出来,他赶紧跟上去。

    木桶里都是病人的呕吐物,小孩熟练地清理,赵白鱼撸起袖子,不嫌恶臭,上前搭把手,顺势询问里头的情况。

    小孩是老大夫身边的药童,因赵白鱼相助而开口:“不太乐观。说是以前未曾出现过的时疫,传染性极高,没有对症的药方,刚才有两位太医来了,先看了病人,又听大夫详细描述发病症状,立时愁眉苦脸,连连摇头,可见棘手。”

    “不多说了,我还得进去帮忙,里头人手不够,忙得脚不沾地。”

    目送药童离开,赵白鱼将一天打听来的情况简单叙述便交由海东青带出去,同样外出打听的砚冰直到傍晚溜回来。

    “五郎,情况不妙。”

    赵白鱼眉头一动:“怎么说?”

    “经验老道的太医似乎无从下手,先尝试用了点药,没有效果。而且传染性很高,一天下来又送进十个病人,照这速度,三车药材耗不了多久,太医和药材都太少。”

    “你进时疫区了?”

    “我偷溜进去,发现他们在后边埋尸体,粗略估计死了七.八人。瘟疫才刚开始就死这么多,暂时没有药能压制,后续很不乐观。”

    赵白鱼犯难,他前世跟着外公背过不少千金药方,唯独时疫相关的药方很少接触,因为现代医学发达,直接研究疫苗,便没叫他背诵时疫相关的药方。

    这事儿他帮不上忙。

    “先叫崔副官以抚谕使的名义奏请扬州府,派多点药材和太医过来,想办法制止疫情。”

    ***

    崔副官收到回信,通过施压吕良仕向上级扬州府要求增派药材和太医,扬州知府萧问策摔开书信,同左右判官说:“吕良仕得寸进尺!”

    左判官:“或许真的是疫情紧急,看吕良仕信里的意思是抚谕使也注意到江阳县时疫,扬州府不得不出力。”

    右判官:“吕良仕左右逢源,前一阵削尖脑袋往扬州府里头钻,想进太子党,这几天却销声匿迹,像是找到新靠山。”

    萧问策:“你想说他投靠钦差?”忽地冷笑:“那抚谕使是来抓他小辫子的,他投靠钦差不是自投罗网?”

    右判官:“可是还有一个郑运副。吕良仕此前就是秦王党,秦王倒台他才想找新靠山,眼下调来一个淮南运副,偏偏是郑国公府里头出来的,都说门生故旧藕断丝连。与其另攀高枝,不如攀回原来的枝头,他吕良仕本就是墙头草,想两头抓是人之常情。不过我看郑运副未必拿他当回事,他敢屡屡从我们这儿要药材和太医,恐怕是打着借时疫做功绩的念头,将功赎罪。”

    萧问策顺着他思路猜想:“你意思是吕良仕谎报,只将疫情往严重了报,从我这儿骗取药材和太医以便以后做出一折漂亮政绩,补邓汶安这桩冤案的过?”

    右判官:“便是如此!否则时疫怎么会突然爆发,又突然情况转急,且还出了档底下人偷药材去卖的事儿?这么多事情连环撞一块,哪有这么巧的事?”

    萧问策:“如果就是凑巧,而吕良仕的确想借时疫将功补过,与此同时还有抚谕使到江阳县盯着他,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和作假,才屡屡上折子至扬州府?”

    “不无可能。”左判官寻思片刻便说道:“不如先派人到疫情区探究竟,再叫个人去江阳县探探抚谕使的虚实,按理来说,若是抚谕使到了,大人您也得亲自登门拜访。至于这份请拨药材和人的折子,可以增派一些,但不能多,就说咱们这边也发现几个似有时疫症状的病人,正召集太医商量对策。届时便是抚谕使责问起来,咱们也有理由挡回去。”

    “也是个法子。”萧问策拍桌:“就这么办。”

    ***

    吕良仕收到一车药材和一个太医、四五个学徒时都快疯了,指着衙门外头,扬州府府衙的方向痛骂:“草菅人命!他萧问策这是草菅人命!都什么时候了?知道病倒多少人了吗?就这么点药材,这么点人,这是要害死我啊!”

    幕僚赶紧劝说:“听衙役回话,说是病倒的灾民从十几人增多到上百人,之前的三车药材用得七七.八八,太医夜以继日,累倒了一个,扬州府那边还在观望、试探,咱们实在等不及,不若先把县里的大夫和药材都搜刮送过去?”

    吕良仕:“好!好!就这么干——等等,得留三个、不,五个大夫,还有两车药材在县衙里。对了,千万不能让钦差大人知道疫情情况——”

    “是否遣人去找漕司或帅司?知府不信我们,干脆越级找上差的上差?”

    “不行!”吕良仕厉声拒绝:“要是漕司和帅司那边也知道江阳县的疫情,等于整个淮南都知道,消息迟早传到京都府,被圣上知道死了那么多人,我还怎么将功补过?”

    “还有,时疫区得瞒着情况,不能对外泄露半分。”

    吕良仕抹着满头冷汗,原还能拿疫情当政绩,谁能料到疫情来势汹汹,不过几天便有无法控制的趋势,害他连连向扬州府奏请的折子都不敢往严重了说。

    “瞒着——如果有人来问,定要瞒下来,谨防是钦差大人私访,得把疫情往轻了说!”

    幕僚愕然,显然是没想到吕良仕下限能低到这地步。

    ***

    来时疫区查探的人被瞒了过去,以为时疫不严重,将情况如实报回扬州知府。

    萧问策恼怒,措辞严厉地谴责吕良仕好大喜功,叫他脚踏实地干实事,好好想想脖子上那颗脑袋。

    思及抚谕使,怕吕良仕在其间做文章,萧问策便以扬州府发现时疫为由,只给少量药材,甚至不愿增派太医。

    收到回复的吕良仕自是急得眼前发黑,一封封书信送进扬州府。

    ***

    淮南的官推来推去的功夫,时疫区转眼就过了七.八天,短短时间内已然死亡上百人,统统拉到后山就地掩埋,不过用了大量石灰阻止病毒扩散。

    在这期间,只送来七车药材和两名太医、十一二个江阳县大夫,赵白鱼寻机进入疫情区帮忙,因为提过一些有效性法子而融入大夫群体里,时常听他们商讨如何制止疫情蔓延。

    听着听着,赵白鱼脑子里浮现一些年代久远的千金药方,因时日太久,记忆模糊,很难回想起来,他这些时日便一直努力回想前世的千金药方。

    此时有人掀开帘子冲里面的大夫说:“又送进一批病人,大概八十人。药材只剩下两车半,尽量省着点用,但再不补给就是坐吃山空!”

    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太医语气沉重地说:“如今已经扩容到四百五十一人!再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怕是整个灾民区都会沦陷!难道消息没传回县令?扬州府没有动静?淮南省呢?四天了,还没有增派新的人手和药材过来,真想置这儿上万灾民于死地不成?”

    另一名太医说:“说不准真想置灾民于死地!我听闻圣上派抚谕使来查一桩冤案,要是爆发时疫就是罪上加罪,眼下死了几十人,就算及时解决时疫,本地县令也推脱不了责任。与其被追究,不如破罐破摔,死捂到底!”

    累病了的老太医颤颤巍巍地斥责:“胆大妄为!若叫老夫有幸逃过此劫难,必定回京上报陛下,降下雷霆重罚,给京东、淮南两省百姓一个交代。”

    旁余十几名大夫叹气:“恐怕此劫难逃。”

    “我了解本地县令,那就是一只贪心的豺狼。邓汶安的案子我也知道,我曾接待过一个病人,她在王国志家当厨娘,连邓汶安被王国志屈打威逼冒名顶替的事,她也知道。只可惜邓汶安认罪画押的时间里,她因病昏迷,待她醒来想去作证,人已经被送到淮南省了。”

    赵白鱼开口:“当真?”

    “自然!”老大夫说。

    赵白鱼问了老大夫的姓名住址,又问他假如抚谕使召他出堂作证可愿意,老大夫当即慷慨激昂回答:“有何不愿?做大夫济世悬壶,上公堂救人一命,本就是我穷尽一生坚守的人生准则!”

    赵白鱼心生敬佩,治病救人,老先生真正做到了医者仁心。

    不仅是他,在场十几名普通大夫和太医官没有一个退缩,累病了的太医官甚至服猛药保证头脑清晰,研究对症下药的方子,比起淮南官场可谓高尚与卑鄙的鲜明对比。

    老先生又说:“便是那厨娘也是愿意出堂作证的,我们人穷志不短,有忙不帮,见死不救,如何安心?”

    赵白鱼朝他鞠躬,提前谢他与厨娘的仗义执言。

    这世道并非人人凉薄,人情冷漠。

    老先生却觉奇怪:“你是何人?”

    赵白鱼:“两袖清风,一介儒生,借英雄胆气,行公理正义。”

    老先生神色微微一凛,眼神亮起,肃然而隐晦地拱手,便尽在不言中。

    便听那厢太医官和大夫陷入另一则千金药方的争论中,老先生精神抖擞地挤进去,大声发表他的见解。

    赵白鱼站在门口,掀开帘子,里面的光照出去,外头的人奔走匆忙,熬药的火光和弥漫的药味是渺小卑微的人与天,与尔虞我诈的官场,与至高无上的皇权争斗,那些人自顾自投入到阴谋诡计的战场里,高高在上,理所当然忽视脚下的百姓,可真要到了生死关头,远不如他们眼中的尘世蝼蚁高贵。

    闭眼定神,赵白鱼大踏步出临时搭建的帐篷,提笔书信:“传本官令,着淮南提点刑狱使宋灵调拨淮军、南军两路营兵,淮南提举常平使兼扬州知府萧问策立时拨人、拨钱、拨药材,支援江阳县疫情,着人拿下江阳县县令吕良仕,待本官问话!灾情紧急,不得贻误!”

    ***

    拿到盖有官印的折子,魏伯立即拿着尚方宝剑先去见淮南提点刑狱使宋灵。宋灵接过折子,二话不说,立即前往淮军、南军调遣营兵。

    两路都总管司本是义正言辞:“提点刑狱使无权调遣营兵,除非有帅司安抚使的手谕!”

    宋灵则拿出折子,并让他们看魏伯手里的尚方宝剑:“抚谕使代天巡狩,奉命便宜行事,按律可越权越级调遣地方省诸路营兵!”

    两路都总管司当即后退,各领一路营兵随宋灵前往扬州府搬运人、药材于第二日抵达江阳县,扣下江阳县县令吕良仕。

    ***

    此时,时疫区。

    三位太医官和十几位大夫不眠不休地研究如何扼制时疫,至今仍无头绪,似乎是为了响应开国来最大的洪水,因而降下最难以克服的时疫,甚至有两名大夫被感染,不得不隔离。

    赵白鱼有时进来看看状况,大部分时候在外担任时疫区指挥坐镇,因捕头班头都跑光了,只剩下小兵跟无头苍蝇似的乱作一团,而外头仍被营兵堵住出路。

    没法,赵白鱼只好出来临时担任指挥,索性他习惯了一人当前,练就而成的镇定气度说服了慌不择路的众人。

    而当他再一次进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恰好听到资历最深的老太医感慨道:“要是神医徐明碧在此便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神医名字叫徐———?!。—————明碧,我真的换了很多个隔离符号,中间插1.12等等符号,还是口口,我真的,我服了智障晋江。

    我放弃了,后面口口,自动代入名字吧

    转运司也叫漕司,管一审漕运财政之类的。最大的官叫转运使,简称都漕。三品。

    安抚司叫帅司,管一省军政。最大的官叫安抚使,简称帅使。二品。

    省提刑司,管一省刑狱,简称提刑,三四品左右吧。

    省提举平常司,特别特别简单来说就是管一省仓库吧。四品。

    省、州、府、县:大概类似于省、市、县。

    州和府行政等级差不多。

    第30章

    “徐明碧是何人?”赵白鱼问。

    “是江南神医, 世代太医官出身,徐老太爷曾是太医院院长, 前朝时涉及一桩宫闱秘事被流放边疆, 感慨宫门似海、官场黑暗,愤而发誓再不入宫、不进官场,子孙后代只出了一个江南鬼手徐明碧。徐明碧几年前被江南一个高官冤他与后宅小妾私通,屈打成招, 险些斩首, 后为人所救, 发下毒誓不肯再为达官贵人看病, 千金相求也不见,只在民间行走, 因此遇到几次情况危险的时疫, 当地大夫束手无策,还是他出手扼制。”

    老大夫摸着胡子,颇为敬佩地说:“听闻他用药奇诡,大胆,不走寻常路,偏都有章可循,且效果有目共睹。不过……”

    赵白鱼:“不过什么?”

    老大夫:“此人脾性古怪, 对大夫救死扶伤的行为准则嗤之以鼻。”摇摇头:“无治病救人的仁心,如何称得上一句大夫?我虽看不惯他的行事准则, 但也不得不佩服徐明碧的医术,要是他在此,说不定能解决令我们都头疼的问题。”

    赵白鱼:“或可寻人去找, 这位徐神医住哪里?”

    老大夫摇头:“他上一次的行踪是三年前,有人曾在京都府见过他。后来没再见过, 也不在民间行医看诊,传言是受了什么打击,心灰意冷,避世不见人。”

    赵白鱼自言自语:“如果他真能解决这次的时疫,就是到了碧落黄泉也得挖出来。”

    不仅是老大夫很推崇徐明碧,几位医术高明且经验丰富的太医官也极为赞同,赵白鱼便传信回崔副官。

    ***

    魏伯:“徐明碧?有所耳闻,医术高明但脾气古怪,非疑难杂症不愿出手,不为达官贵人看病,但也不是救死扶伤之人,只以心情好坏为看病标准,没法预料他的想法,不知道如何才能请他出山。三年前出现过一次,之后行踪隐秘,似乎归隐于江南水乡?我找江湖上的朋友帮忙寻他踪迹——崔副官?”

    崔副官发呆,猛地露出笑容,拊掌说道:“哈哈哈哈——我差点忘了还有徐明碧!”

    魏伯:“您知道徐明碧的行踪?”

    “我不仅知道,我还认识!”崔副官满面红光地说:“几年前徐明碧被江南一大员冤枉他和后宅妇人私通,差点斩首,还是将军救了他,并为他洗清冤屈。因此即便他发下不为达官贵人看病的毒誓,仍破例为身中蛊毒的将军医治,万年血珀这味药也是他说的。”

    魏伯神色一喜:“太好了,您写个信,或者请小郡王留点印信之类的东西,让我快马加鞭赶去江南请他出山!”

    崔副官撸起袖子刚要拿笔,忽地表情僵凝,神色委顿:“不好。”

    魏伯:“怎么?”

    崔副官:“徐明碧三年前受情伤,心灰意懒,回到江南便避世不见人,要不是欠着将军一条命,恐怕他连医理都不愿意再碰。”

    魏伯:“人命关天,上万条灾民性命,难道他也不管?”

    崔副官蹙紧眉头:“徐明碧脾性古怪,倒不至于冷血无情至此,只是相思难医,医者不自医,他两样都犯了!上万灾民的命或能说动他出山,我就怕他相思病重,心和脑子都不清醒,想不出救命的法子!”

    他急得团团转:“徐明碧啊徐明碧,豁达潇洒前半生竟然栽进一个情字出不来!这些年我们寻万年血珀的下落,屡次扑空,而将军的蛊毒越发严重,便想着请徐明碧再想个奇诡的方子祛蛊毒,他把自己关屋里三天三夜愣是一个法子也想不出,说是相思病带走他的天赋——咱们这些单身大老粗不懂,不理解,完全想不通,可我们也没法子逼他强行断情戒爱,医术天赋也不是命令你回来就能回来的。”

    “唉,自古情字最恼人。”

    单身二十几年的崔副官发出诚挚的感慨。

    魏伯:“令徐明碧受情伤的女子是谁?能不能找到她?”

    “我要是知道就去膜拜这位奇女子了。”崔副官忽地想起什么,说道:“不过将军似乎知道徐明碧恋慕的女子是谁,好像和一首诗有关。”

    “什么诗?”

    “我想想……京师禁珠翠,天下尽琉璃。秾芳依翠萼,如意意如如。”

    很明显是拼凑起来的诗,前两句指的是大景开国禁前朝珠翠华冠的奢靡之风,时人佩戴琉璃簪,而原本很昂贵的琉璃簪因大量生产,降低价格,成为普通人也用得起的廉价品。

    琉璃虽廉价,却做工精巧,别出心裁,风靡天下。

    第三句摘取其他诗的首句,本是形容景色奇绝,放在这里则是形容琉璃簪奇绝艳美。最后一句摘自另一首诗但改动前两个字,毫无诗的押韵和对仗,很容易就满头雾水。

    魏伯不懂诗:“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崔副官挠着后脑勺说:“我不懂,将军就点评一句情真但诗狗屁不通。你等等,我找个读过书的来说说。”

    推开门,崔副官叫守在外头的萧问策进来,把诗背一遍,问他最后一句怎么解释。

    萧问策好歹天子门生,学识称不得一句大儒,解诗还是不在话下的。

    虽然听完钦差的诗,他内心真实想法是狗屁不通,有辱圣人,但想到这诗出自抚谕使便迅速扬起笑脸说:“前两句描述时下尽佩琉璃的盛况,第三句夸琉璃玲珑剔透,紧接着话锋陡转,夸赞如意簪才是其中至绝,优雅清丽,莹莹可爱。且用了佛家偈言‘如如’,意为永恒,可见爱极如意。这应该是借物喻情。”

    萧问策一脸思索的表情:“琉璃如意簪是妇人佩戴之物,可能是借琉璃喻思慕女子。作者思慕的女子或许极爱琉璃如意簪,或许如琉璃般清丽优雅,在他心里,思慕的女子永远胜于天底下任何一个秾芳依翠的姑娘。”

    他昧着良心夸:“用情之深,可谓真情至性,感人落泪。”

    崔副官和魏伯互相对望,喜欢佩戴琉璃簪的女子?

    京都府里一抓一大把!

    崔副官同魏伯悄声说:“算了,将军来解决就行,我们何苦在这儿抓耳挠腮地猜徐明碧的心上人?”

    魏伯:“但愿徐明碧思慕的姑娘还没嫁作他人妇,否则知道人也没用。”

    崔副官心沉了下去,感觉还真不好说。

    能让心高气傲的徐明碧牵肠挂肚,为情所伤,必然是位不普通的女子。即使身份高贵,只要没嫁人就能请她出面说情,因是为救人,倒不会损坏声誉,旁人只会夸她高义。如果已为人妇,即便是为救人,难免会有二人私情的流言传出,不利于女子在夫家的生活。

    徐明碧追求不到心上人,该不会是真的爱上人妇吧?

    那也太禽兽了!

    胡思乱想中的崔副官猛然听到萧问策继续分析:“……如果是寄情于诗,很可能在诗里藏名,一语双关。下官以为,最有可能是‘如意’或‘意如’二字。”

    “你说什么?!”

    崔副官骤然惊叫,吓得萧问策战战兢兢以为说错话:“下、下官说很可能在诗句里面藏名,当然都是下官拙见,下官才疏学浅,也有说错的可能,说不定这是借男女之情喻……喻其他失意之情,还当结合作者本人生平方可确认。敢问大人,这首诗的作者是何人?”

    崔副官直勾勾盯着萧问策,看得后者内心忐忑不已,忽然笑了声,神情恍然大悟,忽而惊奇、忽而惊喜,古怪不已。

    萧问策:“大人?”

    “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萧问策满心疑虑地离开。

    屋里的崔副官拊掌大笑:“如意?意如?三年前……我可算想起来了,徐明碧三年前到京都府为将军医治,偶然去金环巷替那儿的女子们看病,没多久便害相思,再之后才失魂落魄远走京都,彼时花魁李娘子正好声名鹊起!”

    魏伯震惊:“你说徐明碧思慕的姑娘是李姑娘?!”

    “错不了!”崔副官语速飞快:“我就奇怪将军当时何必亲自到花茶坊调查郑有,还起过将人都买下来的心思,还说如果小赵大人敢享齐人之福,便叫我把姑娘们都抢走。我当时就疑心将军被什么东西附身,如今看来,一切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妙!巧!该是灾民命不该绝!有李娘子亲自出面,便是卧病在床,鬼手徐明碧爬也得爬到江阳县时疫区来!”

    魏伯神思恍惚,不太敢相信,实在巧合过头。

    “李娘子一句话就能让徐明碧消失的医术天赋再还回来?”

    “你不懂。这些男男女女一旦沾了情爱,跟疯了似的,不能用常理揣度他们。我瞧着实在是巧,跟话本演出来似的,小赵大人真是——”崔副官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换上苦闷和一丝丝崩溃。

    邪了门了!

    惊喜冲昏头脑,倒叫他忽略这巧合来源于赵白鱼。

    若换作旁人,他会说阴差阳错,弄拙成巧,好事一件,可到了赵白鱼身上就觉得怎么别扭怎么来。

    将军好歹知道李娘子是徐明碧的思慕之人,赵白鱼可不知道,他也料不到还能有时疫这一出。

    一切当真是巧合,可也巧得太邪门了。

    魏伯不懂崔副官的纠结,只说道:“如果真是我们猜的这样,那说明好人有好报。五郎多行善事,黄天厚爱,才有天作巧合。”

    此话一出,崔副官醍醐灌顶,心里的别扭和崩溃霎时雾散云开。

    善因善果,便是如此。

    ***

    海东青刺破夜色,穿过重重云雾,如离弦利箭一头扎向下面的山崖,数十匹战马身披重甲,疾驰过山崖小道,所经之处,地面轰隆作响,石子颤动。

    最前头玄铁甲胄齐身的骑兵忽地勒紧缰绳,战马嘶鸣,前蹄高高仰起,猛地落地,马上骑兵头戴玄铁盔甲,只露出双眼,被夜色遮掩,抬起手臂,空中猛禽唳鸣一声,扑在他的手臂,锋利如刀的爪子甚至没能在乌黑沉重的甲胄上留下刮痕。

    后头的骑兵几乎同时勒紧缰绳停下,安静地等待下一步命令。

    看完海东青带回来的书信,霍惊堂冷哼一声,没有言语,只抬手臂做出令他们前进的手势,而后调转马头抄小路快速回京都府。

    在京都府驿站处换下身上的重甲,连夜入京,将书信包在石子里破窗扔进李意如的房间里。

    李意如率先开窗查看,没见到歹人,才打开纸条看完,当即披衣出门,找到秀嬷嬷将来龙去脉说明白。

    秀嬷嬷一惊:“这是救万人的大功德,还望娘子务必相助。”

    “我要是不想帮忙,就不会来找您了。”李意如掺起福身的秀嬷嬷,温声细语地说:“我幼时也曾是官宦世家,因犯了事而被抄家,女眷充为官妓,本是在江南卖笑为生,遇到大赦而被恩客赎还,他与我也算恩重,礼遇有加。他买了个小官,入京述职,带我一块儿来,不料他家中突生变故,急火攻心,一下子病倒,连官职也被剥回,银两很快花光。我为救他,只能再入青楼,用卖身钱送他最后一程。”

    秀嬷嬷动容不已,紧握李意如的手不时摩擦,通过这动作试图温暖苦命的女子。

    李意如笑容浅淡:“三年前偶遇徐明碧,发现他竟是幼时与我有过婚约之人。他比我大十岁,他家出事,我家帮不上忙,却也没解除婚约。后来我家出了事,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一介白丁能帮什么?总归是有缘无分。”

    “我们虽有婚约在身,却二十几年未见面。他身边无红袖添香,我却历尽千帆。”

    “切莫妄自菲薄,人间世道欠你,不是你的过错。”

    李意如摇摇头:“我从不自鄙,亦不觉得低人一等。徐明碧想为我赎身,娶我过门,我拒绝了。”

    “为什么?”

    饶是秀嬷嬷也觉不解,徐明碧八抬大轿,履行婚约,实属诚心,从扬州来的书信也可看出徐明碧对李意如情深意重,为何拒绝?难道嫁一个有情人还比身在青楼更难过?

    “为了还恩。”

    “什么?”

    “待我恩重的人是江南首富长子黄有善。黄老爷曾与我父有过交情,不仅没有因我官妓的身份而看不起,反而在大赦之时多方走动才帮我成功脱去贱籍。虽是将我安置在外,秘密赎身,不叫人知,对我而言,仍是大善之举。”

    秀嬷嬷稍加思索:“我有印象,前几年江南首富灭门惨案,震惊大江南北,至今找不到凶手,列为悬案一宗。莫不是……?”

    “正是。”李意如说道:“我拒绝徐明碧除了不愿再将终身托付给一个男人,还有另一层原因,便是当时有人监视我。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但通过一些渠道知道黄家还有一个孤女流落在外,我担心黄氏孤女来找我,更害怕那群人通过我抓到黄氏孤女,怕他们斩草除根,便轻易不敢离开烟花之地。直到近一年,那群人才没有再出现,碰巧闹出人命案,有了小赵大人救我们出苦海这档事。”

    “是缘分。”秀嬷嬷欣赏地说:“姑娘侠骨柔情,是嬷嬷我平生最敬佩的人。”

    “过誉了,知恩图报,人之常情。”李意如轻飘飘地揭过自己,转而说起江阳时疫的事:“我来此便是想找之前赠予小赵大人的如意琉璃簪,那是我和徐明碧的订婚信物。我书信一封,附上如意琉璃簪,请徐明碧出山解时疫之困。”

    秀嬷嬷当即起身:“我这便去拿!”

    屋檐上,广袖长袍的霍惊堂背着手,睥睨庭院里行色匆匆的两人。习武之人,耳目过人,刚才秀嬷嬷和李意如的对话都被霍惊堂听进去,不由若有所思。

    如此一来,倒是解释得通价值连城的万年血珀为何在李意如手里。

    当年查到万年血珀在江南首富府库,康王府和临安郡王府联手派人去寻,偏巧晚了一步,满门被灭,万年血珀下落不明,而处理黄氏满门的手段干净利落,不像普通盗匪,之后查到的线索全部中断。

    未成想,他们竟还留意到远在京都府青楼楚馆里的李意如,监视两年就为了等黄氏孤女自投罗网。

    连孤女也不放过,除非仇深似海,或利益惊人,否则不会有这等毅力。

    当年黄氏府库钱银全被搬空,剩余值钱产业被官府接手,当年也彻查过没有旁余财产,不该是为利所驱。

    黄氏行商,难免与人发生龃龉,只是仇恨不至于灭人满门。

    不为财、不为仇,为何灭人满门还穷追不舍?

    这时李意如走出,将木盒和书信一并放在庭院中间的石桌,朝虚空福身一拜便离开。

    过了一会儿,霍惊堂拿走木盒和书信回京都驿站,再出来时便是一身重甲骑装,骏马踏着月色奔走于险峻小道,骤然勒马停住,夜空一点黑色俯冲而下。

    将木盒和书信绑在海东青的脚下,振臂送走它,牵着缰绳调转马头时,霍惊堂忽然停下,垂眸望着地面一株生长于野外的攀藤花。

    半晌后,一声嘹亮的哨声自他嘴里发出,另一个黑点俯冲而下,赫然是第二只雄俊的海东青。

    ***

    海东青比徐明碧更快抵达江阳县,将信物交到赵白鱼手里。

    喂了海东青一点吃的,赵白鱼才打开书信,里头滑落一株还有点鲜嫩的小黄花,花萼处被嫩绿的藤蔓紧紧缠绕。

    “?”

    什么意思?

    赵白鱼展信看内容,是霍惊堂的笔迹。

    前一段简单交代徐明碧在启程的路上,后一段是有点隐晦地指出赵白鱼不该孤身入疫区,处理不当,反累己身,纵是为民请命也不该以身犯险,令人忧心难安。

    翻开看第二张,则是一首诗:“郎为缠花藤,我为攀藤花。君心与青天,远道共追随。”

    什、什么啊!怎么突然搞这种花样!

    赵白鱼拍拍滚烫的脸颊,努力平复澎湃的心潮,嘴角止不住上扬,望着不知哪儿摘来的缠花藤,不自觉念出霍惊堂写来的诗,轰一声,好不容易降下的热气再度涌上脸颊。

    大事当前,霍惊堂怎么能只念情情爱爱?人好不容易训出来的万鹰之王海东青,就是他用来送一株不知名小黄花和情诗的吗?

    暴殄天物!老不正经!

    “五郎——”砚冰撩开帘子,一抬头就看到他家清风明月似的小郎君笑得一脸痴傻,时不时看看手里的信,怜惜地碰一碰不知打哪采来的路边野花,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哪来的妖怪敢附身我家郎君!!”

    赵白鱼乜了眼砚冰:“少胡说!”

    砚冰不掩担忧:“您是不是夜以继日,急糊涂了?”

    赵白鱼把信和攀藤花都放进信封里,想找个地方妥帖放好,发现时疫区没隐秘性,便珍重地藏进心口处。

    砚冰见状,不解道:“不过一株路边野花,值得您这般珍重?”

    “这攀藤花远道而来,可怜可爱,情深意重,哪里不值得珍重?”

    砚冰:“……”可它还是不值钱的路边野花啊,原来五郎喜欢野草野花的吗?

    “找我何事?”

    “外头新调来一拨营兵,增派五车药材和四五名太医官,还有十车粮食,都是实打实的好米,灾民们总算能吃饱了。”

    “他们还算顾忌天威。”赵白鱼丝毫不意外。

    “眼下亮身份吗?”

    “不到时候,再看看。”赵白鱼挽起袖子说:“准备纸墨笔砚,我想起以前在古书籍看过的千金方,虽然零零碎碎但记下来叫大夫们琢磨,大家戮力齐心,勉力而为。”

    砚冰当即听令。

    ***

    此时江阳县各方人马心思各异,暂且不提已经被摘下官帽的吕良仕,扬州知府萧问策和淮南提刑司宋灵都在客栈的大堂处坐着,前后里外都是营兵,火把将黑夜照如白天。

    萧问策不时擦拭满头的冷汗,心里恼怒、畏惧皆有,不时暗骂吕良仕蠢材,天底下再没见过这样的蠢材!

    时疫居然也能瞒?!

    态度暧昧,上奏折子不明不实,还叫人守在灾民区杜绝真实的疫情情况外传,导致他以为疫情不严重,没能及时调能应对,连累他此刻在抚谕使面前没底气说话。

    紧接着,萧问策后悔当初不该掺和进邓汶安的案子,要是秉公处理,哪至于现在被吕良仕连累?

    要不是那起冤案,一早就能把所有罪推到吕良仕身上,自己干干净净地脱身。

    宋提刑和安帅使斗法,他跟着瞎掺和什么?

    萧问策悔不及当初。

    另一端的宋灵则老神在在,行得端做得正,不管是冤案还是时疫都怪不到他身上来,可谓无事一身轻,想必抚谕使越过安怀德将调遣营兵的权力交给他,亦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不过他也没想到一个小小县令竟然敢隐瞒如此严重的时疫,但愿能尽早解决,淮南可禁不起又一次大动荡。

    只是听闻抚谕使到了江阳县便住在客栈,虽从县衙里借了几个人,但只是调查邓汶安的案子,没去过城外的灾民区,怎么好像对时疫了若指掌的样子?

    而且那年轻的抚谕使瞧着不像个文官,还有点眼熟,似是在哪见过?

    宋灵没怀疑里头的人不是抚谕使,想是以前回京述职偶然见过,从恩师来信可知抚谕使的身份和经历颇为传奇,能从不受待见的身份、一介七品小官,一跃成为陛下心腹,可见能力不俗。

    房间里头的崔副官则刚收到江南的来信,展开看完,长舒一口气:“徐明碧出山,两日后抵达江阳县!”——

    作者有话要说:

    京师禁珠翠,天下尽琉璃。——《宋史》

    秾芳依翠萼。——《秾芳诗帖》

    如意意如如改自《夜坐看月》的“我方意如如”,如如的意思就是永恒的真如,真如的意思则是永恒存在的实体,万物宇宙实体。佛家用语来着。

    远道共追随,原句是远道相追随——文天祥。

    我毕竟不会写诗,只能瞎几把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