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富裕的临海大省里,常川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穷也穷不到哪里去,富也真是不富,日子就如同老牛漫不经心地晃荡着牛铃,一步一步往前走。
这里冬季寒冷干燥漫长,夏季炎热湿润漫长,春秋舒适宜人但极为短暂,堪称气候恶劣。举目望去看不见繁华的高楼大厦,只有些看起来差别不大的灰色楼房,楼下的小卖部里坐着闲嗑瓜子聊天的人们。
阳光好的日子里窗外的晾衣架上便像是万国国旗展览一样,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床单被褥。空气里也弥漫着被子被晒过后独有的味道,让人闻着就觉得睁不开眼睛,要倒头睡去。
对于夏仪来说,这就是世界全部的模样,她并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
她将自行车停在家门口,上初一的弟弟夏延抱着书包从她的车后座上跳下来。他也不看她,只是生硬地说了一句“谢谢”就一瘸一拐走了进去。
“奶奶我们回来啦!”前面传来夏延的声音。
夏仪走进自家开的小卖部,柜台后慈眉善目的老人穿着一件黑底红花的旧衬衣,收拾得很干净,她脸上遍布着沟壑般的皱纹,眼角下垂,笑起来很温和。
“夏夏,小延!快去洗洗手,奶奶买了个小西瓜,一人一半拿勺子挖着吃!”
夏仪正把书包往下摘,只听见背后一阵急促的刹车声,然后叮铃哐啷。她转过身去,只见自家小卖部外的空位上,有一个耀眼的黄金脑袋正低头锁车。
奶奶奇道:“哎呦,这是哪个新邻居啊?”
只见那男生锁好车匆匆转身往楼道里跑,楼体隔音效果很差,他的脚步声清楚得如在耳畔。
夏仪摘书包的手顿了顿,望向已然无人的门外。
他的脚步声变了。
“不是新邻居,我们楼上的。”夏仪这样答道。
“啊,是那个孩子?他怎么……头发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奶奶的惊讶还没消退,就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堪称凄厉的呼喊,男生踩着准确的二拍节奏跑下楼梯,一头扎进小卖部。他的手还捏着鼻子,走进小卖部时才松开手正想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就看见了站在小卖部里的夏仪。
结果这口气他还是没喘上来。
聂清舟与小卖部里的夏仪大眼瞪小眼,窒息片刻后,他一边平复呼吸一边道:“好巧,你也来买东西啊?”
柜台后的老奶奶眼神一亮,笑着说:“哎,小伙子,你认识我们家夏夏啊!”
聂清舟看看老奶奶再看看夏仪,惊讶道:“这是你家的店?你住在……我家楼下?”
夏仪点点头,奶奶热情道:“小伙子,你要买点什么啊?”
聂清舟这才想起来正事,他满脸真诚地说:“你们这里有防毒面具吗?”
他刚刚回家打开房门,就被放在家门口的臭球鞋熏了出来。“聂清舟”出门也不知道开窗通风,在阳光的蒸烤下,球鞋里的味道已经发酵弥漫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效果堪比生化武器。
“聂清舟”之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难不成这人是丧失嗅觉了吗?
他再仔细一想,发现这双鞋竟然是白色的,看着黑是因为“聂清舟”就从来没洗过。
这个只有二十几平米的小卖部里自然没有防毒面具这样高级的东西,聂清舟拿了一包口罩、一把刷子、一副橡胶手套。老奶奶和颜悦色道:“二十五块五毛。”
聂清舟下意识地就要去掏手机,意识到现在还没有付款码这种东西后,他开始掏自己的口袋。
掏着掏着,他的动作停下来了。一丝可疑的红晕从他的脖子根部慢慢爬上他的耳垂,再染上他的脸庞,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老奶奶,攥着自己的衣角说:“我能……先……先……赊账吗?”
说着他的目光就转向夏仪,仿佛是在向她求救。
夏仪打量着面前这个头发金黄,脸色通红的人。此时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教养良好的,从来没有缺过钱花的小少爷。
她并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我……我爸明天就会给我打生活费了,我明天一定还上!我就住在楼上……我跑不掉的。”聂清舟可怜巴巴地说道。
他心中百感交集,他什么时候为了钱这么窘迫过?
还是奶奶打圆场,和蔼地答应下来,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来他欠的钱。聂清舟在后面规规矩矩地签了名字,再三感谢后提着东西,猛吸一口气跑到了楼上。
奶奶拿着账本,感慨道:“原来这孩子叫周彬啊。”
夏仪本来已经走了过去,又回头看向奶奶手里的账本,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可能不打算还钱了。”
夜色低沉,华灯初上时,聂英红出现在了灰楼前,她蹬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上楼梯,在二楼203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一气呵成,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大喊聂清舟的名字——就被扑面而来的臭气呛得咳嗽起来。
穿着常川一中校服的男生戴着口罩,戴着橡胶手套一手拎着鞋一手拿着刷子从卫生间里跑出来。那一头扎眼的金发让聂英红不仅喘不上气,连心脏都不太好了。
她指着聂清舟的头发,指尖颤抖,咳嗽着说不出话来。聂清舟却立刻摘下手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满眼歉疚说:“姑姑,实在对不起,家里味道太大了,我开窗通风好一会儿了还是没散干净,你先戴上口罩,好歹挡一挡。”
聂英红睁大了眼睛,聂清舟拉着她让她在沙发上坐下,捏着鼻子把洗好的球鞋扔到阳台去,再把阳台门关严实。然后立刻跑去厨房仔仔细细地洗了手,并端了一杯热水出来放在聂英红面前。
“姑姑,先喝点水吧。”他温和地说道。
聂英红上上下下打量着聂清舟,她确信她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一个彬彬有礼的聂清舟。她思索了一阵,气道:“你别给我来这套,这样就想把我糊弄过去?我问你,你拿住宿费干什么去了?你头发怎么回事?”
聂清舟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姑姑……是这样,我昨天经过一个理发店,发现这个理发店正做活动,染头发打对折。他们店长说等十一旺季这个活动就没了,我看……我看挺实惠,就一时冲动染了个头发。”
“多少钱?”
“姑姑……”
“我问你多少钱!”
“……四百多。”
聂英红双目冒火,她摁着胸口,道:“你钱都花在哪里了?你现在还剩多少钱?”
聂清舟只觉得太阳穴狂跳,以这栋楼恶劣的隔音情况,街坊四邻应该都收到了他姑姑大嗓门的实况直播。他诚恳地说:“姑姑,你小点儿声。那钱都花完了,但是事已至此,钱花都花了,我……”
一声响亮的耳光伴随着强烈的疼痛传来,聂清舟愣了愣,看到地上被打飞的口罩,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看向聂英红。聂英红的手还悬在半空,她气得浑身直抖,眼睛都是红的。
“花都花了?你真是……你口气还挺大啊!你难道不知道这些钱你爸妈都是怎么挣的吗?你暑假去过省城了,你爸妈帮人家搬家,多重的冰箱、柜子、沙发一层层给人家背上去,大夏天的衣服都湿透了。他们一点儿钱都舍不得用,一年到头也不肯吃点儿好的,东攒西攒为你买这套房子,供你上学,就希望你将来能有出息!你看看你自己,你都干了些什么,这是你爸妈的血汗钱你舍得这样花!你还染头发,你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聂英红说着说着,气得直接哭了出来,她哽咽道:“你就是不想念书,你就是想折腾到退学才开心?当年你爸学习成绩很好,因为你奶奶去世家里困难,你爸才辍学去打工,你爸爸多想能继续读书啊!后来他再苦也供我一直读到大学,现在他再苦也要供你。你小时候那会儿我刚当老师太忙了,你在你爷爷那边,我没能顾上照顾你。没想到你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那些人混在一起,对学习一点儿也不上心,你这样有前途吗?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要你爸妈为你操一辈子的心吗?”
她渐渐泣不成声,而眼前的男孩肿着半张脸,以一种非常平和甚至于无奈的眼神看着她。
他抽出几张纸递给姑姑,附和道:“是,我没良心,我知道。姑姑你擦擦眼泪吧,冷静冷静。”
顿了顿,他认真地望着聂英红的眼睛,温和地说:“姑姑,对不起。过去的事情我再解释也没有什么用。以前我让你们伤心,辜负了你们的期待,从今以后我会正视我的人生,好好学习。我知道我落下了很多功课,这段时间我会在家抓紧时间补上。”
聂英红捧着纸巾看着她这个唯一的侄子,心里十分困惑。他怎么突然变了个样子,他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你不住宿了?”聂英红捕捉到他刚刚话里的意思。
“我觉得在家学习,可以利用的时间更多。”聂清舟十分诚恳。
聂英红深深地看着他:“不行,家里没人看着你,你走读又不知道会跟什么人混到一起去。”
“这样吧,我先住在家里。姑姑你给我定个目标,期中考试考到多少名才能继续走读,达不到我以后就住校。”
聂英红迟疑了一会儿,说道:“至少年级前六百才行。”
常川一中每个班五十多个人,一个年级二十个班,那一个年级就有一千多人。之前的摸底考试,聂清舟正好是年级排名一千。
聂英红一下子要他进步四百多名,显然是不想答应他。
聂清舟却笑了,他说道:“姑姑,你可以对我期待更高一点。”
“我倒是想期待高,想进步是好事,但也要符合实际,我说年级前一百你行么?”聂英红只觉得这侄子眼高手低,好高骛远。
聂清舟认真想了想,说:“刚开始可能需要时间来熟悉,前五十差不多吧。”
“你们班前五十,你怎么不说倒数第三呢?”
“是年级前五十。”
聂英红满面愕然。聂清舟似乎知道姑姑不可能相信,说完就站起身来,笑着道:“姑姑你还没吃晚饭吧,我拿剩的钱买了点菜,粥已经熬上了,你等等我去做菜。”
说完他就转过身去,熟练地穿上围裙走进了厨房。
聂英红诧异地望着聂清舟的背影。
她能见到聂清舟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她是小学骨干教师,整天忙得团团转,家也住在常川的另一边。这些年聂清舟长得快,几乎是见一次一个样,但他的叛逆暴躁只是日渐加剧。
而今天她看见的聂清舟,虽然有流里流气的金色头发,但眼神和语气都非常平静,一双棕色眼眸望着她,让她觉得面前坐着的仿佛是一个成熟的大人。甚至整个谈话里,她无意间在被聂清舟带着走。
这孩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真能一夜长大吗?
聂英红跟进了厨房,本来想着她这侄子哪里会烧菜,谁知眼前的聂清舟切菜下锅,炒菜调味儿利索得不行,还好言相劝把她推出了厨房。
晚上聂清舟端出了两个菜来,一个素一个半荤,油亮亮的。聂英红迟疑地夹了一筷子,居然是熟的,居然不难吃。
她抬头望向聂清舟,便得到了他一个自信的笑容。他将菜往她面前推了推,道:“让姑姑你等挺久的,饿了吧,快吃快吃。”
聂英红觉得她怕不是气疯了,出现幻觉了,她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聂清舟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不过就算是幻觉,那也是令人欣慰的幻觉。
“脸上还疼不疼?一会儿吃完饭,你收拾行李来姑姑家吧。”聂英红放缓了语气,一边夹菜一边说道。
聂清舟摇摇头:“今年算了吧。”
“以前放假,你不都来姑姑家的吗?”
“你平时也忙,好不容易放个假也该和姑父和小瑜出去转转玩玩。我去了气氛挺尴尬的,你们不但玩不了,姑父也不开心。”
看见聂英红想要解释,聂清舟抢先道:“姑姑你也看到了,我自己照顾自己没问题的,你要是不放心抽空来看看我也行。姑父不喜欢我,我觉得挺正常的,我去了就跟你吵架,他是心疼你也怕我带坏小瑜。我自己挺好的,你不用左右为难。”
昏黄灯光下,聂清舟的神情安定,语气诚恳又温和。他很清楚自己不受欢迎的处境。
聂红英突然又觉得眼睛有点湿,说不清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她低下头去喝着粥,没能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