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谢谭幽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裙,这身衣裙是黑云从燕王府内取的,据她所说,是燕恒出征时买的,她心下疑惑,倒不是不解燕恒会买女子衣裙,只是觉着这衣裙像是在哪里见到过,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收好自己换下来的那件,她轻轻扣了扣马车窗,“我换好了。”
没一会,燕恒便上了马车,二人眼神短暂的对视便分别移开,燕恒不爱说话,眉头总是冷冷皱着,和他独处,有些不自在又格外的冷。
马车往相府驶去,谢谭幽时不时抬眼偷看燕恒,刚才不觉,现在冷静下来,才发觉自己今日有多疯狂,袖中拳头下意识攥紧,她用了很大的力,手臂都克制不住的颤抖。
燕恒发觉,抬眸,“冷?”
谢谭幽摇头未语,眼睫微垂着,眼底一片颤色。
她竟然杀人了。
此刻,她只感觉双手都是滚烫的,血淋淋的鲜血,很可怕,很吓人。
王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
那么她呢。
杀了人,还有活路吗。
余光瞥见燕恒长袍下摆,她缓缓抬眼去看他,他闭着眼,不知是养神还是睡着了,谢谭幽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声音很轻:“你可以护住我吗。”
似是在问燕恒又像是低低同自己说。
“就算是我杀了人,还是可以护住我,保我不死吗。”
马车帘被风吹起,雪花飘进来,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睫毛颤了颤,看着这漫天飞雪,心中是止不住的害怕担忧。
“可以。”燕恒忽然开口,冷冽的声音在这风雪天里暖了几分。
谢谭幽怔了一瞬,“可我真的杀了人,眼下相府怕是早已乱了,她们不会放过我的。”
“她们?”
“秦氏,谢音柔,秦国公府。”谢谭幽又确认一遍,“即便这样,真的还是可以保我不死吗?”
燕恒睁眼:“你想活吗?”
“想。”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活下去。
“那本王便护着你。”
谢谭幽含泪笑了。
燕恒靠在马车上,斜眼瞧着谢谭幽神情无辜,缩在最角落,如受了委屈需要人安抚的小猫,他伸手从胸前拿出帕子轻轻替她拭去泪水,“胆子倒是不小。”
“不过,你这这样子真不像是个敢杀人的。”
谢谭幽轻轻扯了扯唇角。
若是胆子不大,她今日就会死在相府了。
“你喜欢梅花?”也没答他的话,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不喜欢。”燕恒收了帕子,拉开彼此距离。
谢谭幽轻轻哦了一声,垂下眸去,脑中却是浮现刚才那条帕子。
燕恒拿出的纯白丝帕子上的边角上绣着一枝红梅,能贴身随带,定是心中喜欢的,她曾听闻,残忍狠厉的燕恒酷爱梅花,竟是种了满满一院子,每每冬日便是异常的好看,令人赏心悦目,当时听时,她觉得新奇得紧。
甚至还想,这世上竟有和母亲一样喜爱梅花之人。
她先前住的沁麟院,母亲在后院亲手给她中了一院,那年,母亲说:“梅花开时甚是好看,我们的幽幽若是年年都能看到这样美的时节便是最好的,且,梅花里有母亲最忠诚的祝福,我们的幽幽可要天天开心,平平安安。”
一年一年过去,沁麟院的梅花长大了,随处可见的都是梅花,冬日里,梅花伴随风雪飘落,像是下了一场梅花雨,好看的惊人,夏日里又是绿茵,炎热时坐在树下与父亲母亲对饮下棋,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舒适的时光。
如今,沁麟院不再是她的,也没有父亲母亲,就连相府里,梅花都是少的可怜。
蓦然回首,免不了的感慨。
瞧着燕恒冷下的神色,她也不敢多问,也没了心思,思绪都在往曾经跑。
*
马车内渐渐安静下来,耳边只有一阵阵风声。
燕恒又重新闭上眼。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战场上中箭醒来,就发现自己重生了,重生在父王去了之时,还是晚了一步,还是没能救下父王,可他怨不了,能重活一世已经是上天恩德,至少母妃还在,燕家军还在。
他亦没有为一人而臣服云启。
这三年来,他没睡过一个好觉,每每午夜梦回,都是谢谭幽自私冷漠的嘴脸,还有云启那令人厌恶的面庞。
每每,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恨云启,恨所有暗害燕王府,害父王之人。
父王在世时,燕家军从不亮真刀,列国便只知定国将军府,幼年时,他有过不解,甚至觉得父王无情,让旁的军队在战场上对战敌军,而自家军队却躲在后面,打了不少的败仗,也是因此,他时常与父王争论,甚至怀疑父王是不是叛国了。
直到重活一世,他才知父王如此是委曲求全,是为保全府和燕家军的平安,只有弱者才不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亦不会被同袍嫉妒暗害。
可父王错了,无论自己做到何种地步,再怎么表忠心,旁人也一样容不下燕家军,所以,他还是逃不过一死。
有人还想动燕家军,但是晚了,他回来了。
燕恒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就是要狠。
忠臣不如权臣。
臣服不如让人忌惮,轻易不敢动你。
是以,仅仅三年,燕家军便是漓国第一军队,犹如当年的定国将军府,甚至比之更甚一筹,可定国将军府太忠,而他,陛下敢动他吗?朝臣敢与他作对吗?
无论是谁,他照杀不误。
金陵殿上都敢杀人,他何惧之有。
心头又一声叹息。
谢谭幽还是改不了。
她永远都只是想利用他。
就这最后一次。
这次帮了她后,他与她再无瓜葛,他们之间算是扯平了,父王也不欠定国老将军什么。
她若再和云启那种人勾搭在一起,不论结局如何,他亦是不会管她。
燕恒缓缓睁眼,掀开窗帘看着外头的漫天飞雪,眸子渐深,在心中同自己又说了一遍。
今日救她,真的只是报恩。
*
此时的丞相府,如谢谭幽所说,全乱了。
“大小姐杀人了!”
相府上空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响彻,婢女嬷嬷脸色泛白,被那场景着实吓得不轻。
正厅内,碎瓷片落了一地。
谢靖满腔的怒火,一脚狠狠踢在秦氏身上,“心思如此恶毒,你还有脸做一府主母?”
才回府就听得府中出了大事,好端端的死了两条人命,还是一男一女,看手法也是一人所为,再三逼问秦氏后才得知了真实情况,听闻时,他怒的一巴掌就甩秦氏脸上。
谢谭幽是云启要的人,若在婚前破了身子,云启如何看待他?旁人知道了又会如何笑话丞相府,更会连累谢音柔名声。
他头一次发现,秦氏竟如此蠢笨,也是经上次的流言蜚语,他越发看秦氏不顺眼。
又是被这么多人知道死了人,他要如何瞒过去?总不能真将谢谭幽推出去,若是真这样做了,那他才是真的完了,相府才是完了。
“老爷。”秦氏被打怕了,刚开始的傲气全然没了,跪爬至谢靖脚边,哭道:“我也不想啊,可是我怎么能看着我们的柔儿受委屈呢?”
“柔儿也是你的骨肉,你也最疼她了不是吗。”
一旁,早被吓得脸色惨白只一个劲低低哭的谢音柔闻言忙点头,“父亲,我不知道长姐会杀人。”
“不知道?”谢靖冷哼,“早就告诫过你二人,不可太过分,你们把人逼急了,她若是做出什么事来,你们要如何应对?”
“不会的。”秦氏定定道:“银杏还在我手中,她还会回来的,而且这京中她又没有什么人,掀不出什么大浪的。”
“没人?”谢靖眼底冷意翻涌,“你当那位是什么?”
秦氏脸色不变,笃定道:“皇宫她是进不去的。”
御林军统领是秦国公府的三公子,有他在,谢谭幽便进不了宫,若强闯,说不定会被乱箭射死。
闻言,谢靖脸色缓和了些,刚才是怒气上头,竟然忘了这一层。
秦氏小心翼翼瞧着谢靖神色,道:“再者,现下她也没发生什么,七皇子亦是不知道,只是她杀了人,此事虽有些棘手,老爷何不往另个方向想想,是她自己杀了人,与我们相府何甘?她本就不在府中三年,前不久才回来的。”
“此事若是能解决便解决,若是不能,她便自己偿命,七皇子若真要用她,定会设法相救。”
听着秦氏的话,谢靖眉头依旧狠狠皱着,但怒火已然消了不少,可心中还是免不了担忧,最深处甚至有些愧疚之意。
“她毕竟是我相府之人。”
受了三年的苦了,如今再不管她,怕是会被人说闲话。
“老爷。”秦氏眸中狠色一闪而过,“她自己杀了人若我们还帮,便是帮凶,旁人才更会戳我相府的脊梁骨。”
“再者……”秦氏欲言又止,眼神闪躲,像是害怕什么。
“有话就说。”谢靖不耐道。
“周嬷嬷还活着。”
一句话,震得谢靖脸色一变,他看向秦氏,“你说什么?”
当年,可是秦氏亲口告诉他周嬷嬷已经死了,他才安心多年。
“那年,妾身也以为她死了,谁想半月前竟在京中见到了。”秦氏低声道:“不仅如此,她还去见过谢谭幽。”
“所以我才一时情急,想着让谢谭幽闭嘴,却不想,她太过偏激,竟然敢杀人。”
当年之事,周嬷嬷知道多少他们是一清二楚的,也是因此,才会在周嬷嬷逃出府后,派人大力追杀。
谢靖心头此刻翻起惊涛骇浪,若三年前之事被牵扯出来,他多年来的心血算是毁了,想明白,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秦氏话虽有道理,在京中,只要有他在,谢谭幽就翻不出什么大浪花。
可他小心了半辈子,这三年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人与权,绝不能轻易被摧毁,一点可能的机会都不能留下。
心中的那一点愧疚渐渐消失的一干二净。
沉默良久,他已然下定决心,漠然开口:“报官。”
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处境变得危险。
秦氏看向他,似是不明白话中意思。
“相府出了人命,理应让刑部尚书查明死因凶手,将凶手绳之以法!”
闻言,秦氏怔愣一瞬,反应过来后唇角勾起冷笑,谢靖还是如此的无情,只要是能威胁他地位之人,无论是谁,他绝不手软,就如从前的温栖,又或是现如今的谢谭幽。
秦氏回头看向李嬷嬷,李嬷嬷会意,俯身退了出去,谢音柔也顺势退了出去。
眼看大厅内只有他们二人,秦氏缓缓站起身,这些天,谢靖从未来过她的屋子,去的都是林姨娘那贱蹄子那里,她知道谢靖是心中有气,被人嘲笑,面子上又过不去。
她轻咬着下唇走近谢靖,纤细手掌替他捏起了肩,语音柔和:“老爷,生气伤身,此事是妾身做的过了,下次定会注意。”
这么多年,她自然懂得如何拿捏谢靖。
谢靖侧头看着她,白皙好看的面庞上有明显的巴掌印,不狼狈,只是可怜,让人忍不住心头发软。
他叹了一声:“罢了,你也是太过疼爱柔儿了,柔儿是我看着长大,我自然也是心疼的。”
“只是此事要妥善处理。”谢靖眸子沉了沉,“若她回来了,让她来见我。”
“是。”
“累了半日了,那老爷不若回房间休息休息?”秦氏眉眼含笑,细腰轻轻扭着,示意味十足。
“已经有好几日,老爷都未来妾身这里了。”
谢靖冷了一天的脸总算有了些笑意,即便心中对秦氏再有气,可看着她那张柔美的面容和细腰,他心头还是会有波动,伸手想将人搂进怀中,却听外头一阵骚动,他的贴身小厮一路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小厮神色惊慌道:“老爷不好了,燕王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