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为什么世界会是这样的呢?
从很早的时候起,杰每天醒来,都会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
珠世婆婆的医术很高超,医馆每天都在治好病人。但是新的病人、新的伤患……只会更多、更多。
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病人的伤口处、残疾武士的断肢上……还有照顾病人的助手头脑里,甚至珠世婆婆身上……
每天,都在长出扭曲的怪物。
‘好痛、好痛……’
‘都死了……’
‘好累啊。好累……’
‘为什么治不好……不要死……’
怪物们窃窃私语,肆意地吸取人们的悲伤、痛苦和绝望,不断壮大……成长到可以伤害他人的地步。
珠世婆婆曾经救过的一个病人,是京都来的咒术师。从咒术师那里,杰得知了这种怪物的名字——咒灵。从非术师的负面情绪中诞生的邪恶生物。
只有咒术师能看到咒灵,也只有咒术师能够祓除咒灵。
好像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为了从咒灵手中保护他人。
教了他许多咒术的事后,身体刚刚恢复到能走的地步,这个勉强能称为老师的男人便再次踏上战场,然后再无音讯。
杰知道,他大概也死了。
死亡,在这个世界,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一件事。
尸山血海铸造了人间。
咒术师的到来和消失,似乎并没有让生活发生改变。还是老样子,他依然待在珠世婆婆的医馆,做一个不算有天赋的学徒,将珠世身后冒出的咒灵,一个一个吞进口中。
大家都说杰是个可靠沉稳的人,可以放心的依赖他。
然而他却是珠世婆婆最放心不下的孩子。
珠世说,他是一个孤独的人。
即使珠世和学徒们都陪在少年身旁,他们看到的世界却不相同,他的痛苦和迷茫也难以被理解,这种陪伴就意义甚微。
杰仍然是孤独的。
他的眼底深处闪烁着对于死亡的麻木,却又隐藏着压抑极深的茫然与不安定。
连杰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在珠世婆婆将行李递给他后,就这么轻易地离开呆了这么多年的医馆。连目的地都不知道,就跟着星踏上了旅途。
“杰是个需要目的和意义的人啊。”星说,“……很痛苦吧,杰。”
能看到更多、思考得更多……战国时代,越清醒的人,越痛苦。
在这个时代,死亡就像每个人身后的影子,如影随形。人的生命似乎变得微不足道,生存也仿佛只是随波逐流……意义是如此缥缈。
而星似乎并不需要目的和意义。
他们一起漫步在荒野,在森林里与野兽为伴。天为盖,地为床,食果饮露。她偶尔放出一只白鸽,跟着鸽子飞行的方向不眠不休地疾行——这种时候,杰会在他们歇脚的地方等待。往往天左右,像是经过一场大战的少女就会带着咒灵回到这里,再度和他一起踏上漫无目的的旅程。
遇到咒灵的时候,星从来不用那种神奇的净化能力,只用刀在近距离战斗。她甚至不会刻意一击杀死对方,而是在无数场漫长又枯燥的战斗中,仔细地观察各个咒灵——她想解开五条暁的诅咒。因此,就要更加了解诅咒。
他们爬过雪山,走过溪谷,在战场上替死不瞑目之人埋尸,净化被诅咒污染的土地和水源。
进入城镇时,多半时间是由杰来和他人交涉。而她就安静地待在一旁,立在枯树下,默默注视那些衣不蔽体的农民、躺在角落的落荒者,将他们身上的咒灵祓除。
不用看,杰都知道,那些人很快就会死。
他也曾经不顾一切地试图挽救所有人的生命,不停地将自己拥有的粮食、衣物……分给那些更弱的弱者,不停地为他们祓除身上的咒灵。
然而都是没有意义的。
弱者会为了一点生存的资源而争斗,没有得到帮助的人会心生怨恨,得到帮助的人会想要更多……咒灵从他们身上不断滋生,无法断绝。
死。
死、死、死。
这个世界最不缺少的,只有死亡。
无论怎样拼命努力,无论怎样祈祷,都敌不过死亡。弱者的命运就是如此。
即使是自诩强者的武士和咒术师,也要面对无尽的厮杀。
举目四望,满眼看到的都是死亡。
“很痛苦。”他对星说,不知第多少次问道。“我们所做的一切,你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战争始终无法停止,咒灵和死亡像瘟疫一样蔓延,丑恶的行径无时无刻不在上演。
为什么世界会是这样的呢?
少女从外面捧来一捧新雪,盖在篝火的余烬上,将残余的点点火星熄灭。
鹅毛般的雪花落了一夜,冬日的清晨,山野都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白雪。五条暁藏在雪里,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是一个雪人,让星从一片雪白的世界里找到雪白的他。
星假装辨认了一会儿,沉思片刻,牵住了被雪完全掩埋的歪脖子树,完全不理会就躺在脚边的咒灵暁。
在五条暁不敢置信的胡搅蛮缠中,她看向发问的少年。
“杰,去京都吧。”始终没有回答他的少女,此刻的眼神像是在思索。或许从他第一次问她时,她就一直在思考如何回答。“……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
京都。
要步行跨越如此漫长的距离,必定会穿过战火交接的地带或是危险偏僻的荒野,要花费的时间和精力都不可小觑。
然而杰还是和她一起踏上了漫长的路——就像一开始,连他们的目的地都不知道时,他就已经下意识跟了上来。
他们深冬出发,一路跋山涉水。在雾凇和冰雪中穿行,又踏过解冻的刺骨冰河,直到春日悄然而至、樱花飘落之时,才到达了京都。
京都和偏僻的小城不同,居住的无不是高官贵族,平常人是绝对进不去的。面对城门处威严的武士,身着华服、令人不敢直视的少女拿出一封‘萤姬后人’珠世的信件,就被恭敬地放行了。
如果是往常,樱井星大概会小声感叹“萤姬的名号真好用”。
但此时,她只是沉默地行走着,似乎已经有了清晰的目标。
杰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少女手里的信,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珠世婆婆专门交给她,送往京都的信……在此之前,星从来都没有提及。
踏着被飘零的樱花铺成粉色的地面,他们最后停在了一座精美雅致的宅院前。
这便是珠世交给樱井星的信——寄往“产屋敷”的信。
作为‘萤姬后人’行医数十年的优秀医师,珠世很久以前就结识了世代行医的产屋敷当主。珠世将这封信交给樱井星,也并没有报过她一定会使用的想法。
‘如果姬君已经将一切都放下,那这封信便只是一张单薄的纸片。但如果姬君想要寻找那个人……那么至少,您能够借此进入京都。’
这么说着,将写好的信交给萤姬转世的珠世,恐怕也没有想到……世代行医的产屋敷家,正是那个人诞生的地方。
……也是一切的开始。
将那封信交出去后,他们很快就被恭敬地迎入,产屋敷的当主甚至亲自接见了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并诚恳地邀请他们在此住下。
樱井星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当主想要赠与的财物。她只是指了指对面的一个院子,轻声问道:“……我能去那里看看吗?”
当主愣了愣,下意识要拒绝,却在对上少女宛若紫藤花的双眼时,不由自主将拒绝的话语吞了回去。
“您……”瘦弱的温润男子望着她黑色的长发和淡紫色的双眸,踌躇片刻,轻声叹息。“您和那位的描述,实在是……这或许便是命运吧。”
他主动起身,带着一人来到封禁百年的院落,为他们拉开了和室的门:“请。”
随着障子门拉开,紫藤花的香味扑鼻而来。
整个房间还保留着几百年前的摆件和装饰,除了一座小小的萤姬神龛,以及一个棕色木箱……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只有那满院怒放的紫藤,在诉说时间的流逝。
房间的门被轻轻合上,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樱井星没有说话,走到那座神龛前坐下,无声地凝视那个平平无奇的箱子。
自从进入京都……或者说,自从决定前往京都,星的身上就出现了很奇妙的变化。
并不是外在的改变……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令人不自觉屏息的……
他说不清。
……像是无边的海洋,又像是无形的微风,不停地涌动着……既让人感到温柔,又充满了力量。
杰安静而认真地看着樱井星。
就好像这是第一次,清晰地看清她的模样。
此处仿佛沉淀了漫长的时光和思念,令人不由自主放轻呼吸。
“……五百年前,有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
好像度过了十分漫长的一段时间……又或许仅仅过去了片刻后,沉浸在思绪中的少女终于开口,讲述起了数百年前,不为人知的过往。
萤姬的鬼手,‘后人’的真相,血肉制成的神药……血与泪的碎片被拼凑起来,在少年面前一一展现。
“……我想,我的答案没有改变。……时代的重量,会由整个时代的人承担,黑暗和蒙昧难以被根除……”
“但是……世界是在前进的。不经意的善举,或许……会种下善意的种子。”
“不要为此绝望,杰。哪怕此刻无法得到完美的结局,未来也一定会因为此刻的小小一步继续向前……最终达到你我期待的那个世界。”
“在此之前,做自己能做到的事,避免未来的希望在此夭折……这样就好。”
她轻轻摸了摸那个棕色的木箱。
在他人眼中平平无奇的箱子,正亮着微弱的标识。
【背负妹妹的箱子】
曾经用来背负恶鬼的木箱,如今已经染上了微苦的药香。
以诅咒开始,以生命终结。
“我很高兴。”
樱井星轻声说。
浅紫色的花瓣被风吹起,有一片,轻轻落在了箱子上。
当产屋敷的当主送走两位客人,再度进入这个房间时,只看到那个不知为何数百年不曾腐朽的木箱,竟然已经风化成沙……像是最后一点执念,也已经得到了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