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宴会人多,这边十多岁的姑娘们聚着赏荷,那边母亲大嫂陪着各家夫人们围着说谈,再远些,还有二哥和一堆同僚摆席饮酒。
卫陵哪处都不想靠近,带着一众好友乘船到偃湖中央的百花洲垂钓。
洲上不如春时繁花齐放的盛景,举目望去,都是葱茏草木,零花点缀其中,尽管如此,各处精心养护的景色还是绝妙非常。婆娑树隙间,依稀可见那座双燕楼的飞檐戗角,在烈阳之下,折散着琉璃瓦的细碎光亮。
找了几棵高大梧桐树下的阴凉地,众人也不讲究干净与否,席地而坐,各自分散了。身后跟着的小厮仆从也找地方待去,免得扰了清静。
垂钓论的是平心静气。
可来的都是群不及弱冠的少年人,只安静片刻,就四下说笑起来。
他们自然清楚此次赏荷宴所为何事。刚开始不知,一看到那些姑娘,再互传些风声,再不明白,真是蠢到家去。
不过他们只挤弄眉眼,嬉嬉笑笑,不敢真当着卫三的面调侃此事。
都在一块玩那么久,又能被邀来公府,谁不清楚卫三的脾气,看着最是大方,不拘小节,可若是谁碰到他的禁处,那得被他记上,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报复了。
而卫三现下最厌恶的,便是他的婚事。
尽管其中有人止不住去看远处纷乱如云的姑娘们,容色从艳丽到清淡皆有,心下感慨卫三艳福不浅,嘴上却说些闲言。
卫陵坐在一丛黄菖蒲边,一只手持着竹竿,另一手肘搭在膝上,单手支着下颚,目光巍然不动地看着水面。
大半天过去,连眼都不眨一下。
旁侧的王颐坐会,无聊起来。他并不喜垂钓此事。
王家本和镇国公府卫家交往浅淡,若非上回若邪山的事,他大抵不会与卫陵成为好友,还能被邀来这宴,见到如此景色。
虽饱了眼福,但说心里话,他之所以来,还是想见到柳曦珠。
能以正经法子见到人,大抵只能来到公府。距上回在铺子相见,都过了二十三日,他常想起她的一颦一笑。
想到此处,王颐觉不好意思起来,却还是朝对岸看去,但卫陵选的地偏僻,水中延长的碧绿蒲叶遮挡住视线,什么都瞧不见。
不知她在那里吗?
王颐微微叹息,又转头看向卫陵,发觉他维持那个姿态许久,倒不像来垂钓的,更似发呆。
卫陵在王颐叫他第三次时才反应过来。
他偏眼,“怎么?”
真是一静下来,那梦中的场景就克制不了地直想起。
不知多少遍了。
王颐问:“你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卫陵揉了揉疼胀的额角,道:“没什么。”
此时一声惊叹,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原是有人钓上一条鱼,足有小臂般大。
姚崇宪说送去公府的膳房做了,好吃一顿。
卫陵让阿墨提鱼先去备着,另再做其他菜来,说就在破空苑摆席。
大家纷纷撂下杆子,跟着要回去。七八个人边说边笑地往回走,谁知方从船上下来,就有丫鬟恰好赶到,满面焦急道:“三爷,夫人让人正找您呢,要您过去一趟。”
卫陵一听这话,薄唇抿直,厌烦起来:“跟母亲说我有事,不去。”
丫鬟对上他的脸色,头低三分,“夫人说您要是忙,那她就替您决定了。”
这分明就是在逼他。
卫陵想起母亲先前的话,深吸一气,终于忍下,转身对背后好友道:“你们先过去,我稍后来。”
一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姚崇宪直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卫陵自然不能告诉他们,只说自己也不知。
又让另外的仆从领人过去。
他自己则跟丫鬟去,弯绕几个来回小道,随着人声渐近,闻到飘来的脂粉香气,心里就越烦躁。
他若要娶妻,必定娶个自己喜欢的,绝不是这样说来的。
这个念头才冒出,一张眉眼含着哀色的面容出现在脑中。
卫陵顿住脚步,忽心生茫茫。
也是这时,他听到谁说起她的名字。
秦枝月是被哥哥告知后,才过来百花洲停放木船的岸边。眼见不远处卫虞在与另些人说话,只让丫鬟去说声,要去游湖玩。
她倒没一个人,是和五六个姑娘一道来,不过容色都不及她。
姑娘们走在去的路上,四望景色,免不得说些话。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提到了公府的表姑娘,也就是那位因丫鬟不小心泼茶离开的商户女。
有人道:“我也是听母亲说,她的娘当时不过是个靠寺庙施舍活着的孤女,后来好命被杨家老夫人抱回去,当作杨家二小姐养着。后头丢失的女儿找回来,她的娘也丢了和侯府的婚事,杨老夫人又好心给找门婚事,结果在嫁去的路上遇到盗匪,被个商人救了,又给嫁去其他地。”
“说起来她跟公府并没什么关系,若非国公夫人好心,她一个商贾之女,怎么能来这里,我方才见了,她身上的裙裳还是琳琅阁的。”
“也是,借着公府的名头,将来也好嫁个好人家。”
“你们可别说,我爹下值回家说起温滔被打的事,我都以为卫陵喜欢的是她,才为她出头。她长得那样好,又是在公府住着,两人见面的机会多去了。”
“你那是多心了,她父母双亡,本就不祥,身份又低微,怎可能嫁进公府。若要攀上这样的门第,怕只能做妾,兴许还有人看得上。”
这句话才出口,转过太湖石旁的芭蕉叶,秦枝月脸上打趣的笑就僵住了。
迎面站着一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
卫陵只觉一股怒火流窜四肢百骸,最后直冲天灵盖,脑中充斥着那些娇声戏言。手已将腰间的鞭柄攥紧,手背上青筋爆出凸显。
漆黑眼眸冰冷地将面前精心打扮的人一一扫过。
他厉声道:“你们来公府做客,便是这样非议主家的人,若非我从不打女人,这一鞭子已抽到你们身上!”
话音落,一道呼啸声在风中袭过,芭蕉叶被整齐鞭裂断在地上,银鞭落在坚硬的太湖石上,“啪”的一声巨响,将一众姑娘们吓傻了。
她们呆站着,不曾想到背后议论他人的话会被听到。
还是卫陵。
可不过一个来公府寄住的表姑娘,值得他这样对她们说话吗?
下瞬,就有人将这个疑问抛出了。
秦枝月被这样的狠戾吓得眼泪将落,却仍大着胆子问道:“也就是个表姑娘,你就为她骂我?”
从她第一次见到卫陵,她就喜欢上了他,再听哥哥说会想办法让她嫁进公府,更是高兴不已。
卫家家训,男子唯有正妻一人。以后她嫁进公府,那卫陵只会有她一个人。
上回听说他手臂受伤,她还担心地直掉眼泪,就怕他好不了。
为了这回的赏荷宴,她更是早半个月就准备衣裳,换了好几种妆容,就怕他不喜。
可如今就说句闲话,就被他这样骂。
羞辱涌入心里,她愈觉委屈,泪水似掉线的珠子。
秦枝月几乎要喊出来:“难道我们说的不是真的!”
卫陵怒火中烧,要遏制不住。
什么是真的?
是他喜欢表妹,才会为她出头,鞭打温滔,亦还是表妹身份低微,不能嫁进公府,要被他人看上去做妾!
“既住在我卫家,便是卫家的人,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
她们的面目被卫陵记住,他压着嗓子沉恨道:“滚,全都给我滚!”
姚崇宪等人听到这边声响过来时,就看到一帮哭的姑娘们,其中还有秦枝月,是他姐夫秦令筠的妹妹。
姚崇宪见她哭地稀里哗啦,卫陵竟怒到执鞭,忙过去细看,幸好没谁被打。
“你做什么要吓她们?”
他直接问卫陵,语气也不好起来。秦家和姚家有姻亲,他不能这样看着秦家妹妹被欺负。
接着就有人怜香惜玉起来,也跟着说道。
王颐疑惑地看着。
他没有开口说话。一是根本弄不清楚状况,就不要率先替人出头;二是他不认为卫陵生气成这样,是无缘无故的。
卫陵这个人,他是信得过的。
卫陵直接看向姚崇宪,想起他和秦枝月的关系,怒中生出冷笑:“你自己去问她。”
姚崇宪又恼地去问秦枝月,但只得哭声。
这时,另一群人赶到,是卫虞听到秦枝月和几个人过来要游湖,也带着剩下想玩的姑娘来。
谁知才到半路,就见小道站了好些人,男男女女的。
混杂一片哭声。
被吓的姑娘们见到更多人来,索性放开声来,熟识的就抱在一处。
后面跟着的姜嫣看到这幕,听到身侧的姑娘说起缘由,些微惊讶,再抬眼看向卫陵,倒是生的绝好一副容貌,可惜不过一纨绔子弟,不学无术。
还为个表姑娘和那么多人作对,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卫虞也看到了三哥的样子,就知准是他惹出的祸,跑去他面前,都还未问出口,就听三哥问:“表妹呢?”
卫陵将所有人都看了遍,并没有看到她。
“表姐说是去换衣裙,却没再回来了。”
卫虞不明白三哥为什么问表姐,但看三哥铁青的脸色,她还是先说了,自己也奇怪表姐为何没再回来。
卫陵听罢,径直离开,没再管身后众人。
杨毓带着元嬷嬷赶到时,看到眼前乱糟糟的人,真是头都大了,等理清事,好不容易将人都安慰住,天色已黑。
*
这天夜晚,卫陵第三回做梦了。
他梦到自己怎么也睁不开眼,晃晃悠悠地,似乎在一艘小船上。鼻息间,能闻到荷香和酒香混弄一处,浓郁地有些窒闷,让他昏沉头痛。
耳畔还有锦鳞跃出水面的波动声响。
惺忪朦胧,头顶荷叶的簇簇绿影移动着,有少女的娇笑声从远处传来,渐渐地,离他越来越近,能听到她们的说话声。
“这朵好看,花瓣那么多呢。”
“摘那个,莲蓬好大。”
“哪里?”
“快将船划近些,喏,就那个。”
……
卫陵想要挣扎起身,陡然地,有人拂开荷花枝蔓,他的眼前映入明光,便见成片碧荷间,另一艘小船探出头,而船头坐着个女子,穿着霁青薄裙,手里抱着一捧荷。
瞧见他,似乎吃惊地脸庞都红了,飞速看他一眼,就转身坐去另一边。
卫陵认出了她。
今日在卫虞带来的那堆姑娘里,她在其中。
但为何这次做梦,梦到的不是表妹?
他转目去寻她的身影,怎么也看不到,没有再理会一众姑娘们相互推搡,想朝他说话。
卫陵自顾自地拿了船桨滑动,想要去找她。
水面波澜,散着酒气。他看到船里有好几个酒坛,是喝了那么多吗?
卫陵划着船,头昏脑涨让他划地愈来愈慢,最后到了藕花深处,再不能朝前。
还是没有见到她。
卫陵放下船桨,站起身,想要叫她的名字寻她,却在抬眸间,止住声音。
远处的双燕楼,她正站在窗边望过来。
她把方才所有的事都看到了。
卫陵心下忽地急迫起来,无根无由,他想要说些什么,可两人仿佛相隔千里万里。
只能到她身边去。
他再次拿起船桨,却被水里的什么缠住,往下拖拽。
紧随着,船身剧烈摇晃起来。
一切都来的太快,卫陵来不及反应,就摔进湖里,接着手脚就被大团浓绿的东西缠住,将他朝深处拉去。
冰冷的湖水淹没他的口鼻,极快充盈他的肺,让他难以呼吸。
卫陵在水下,没有看到一朵盛夏的荷,只有澄澈湖面上浮着的细碎金光,从他面前缓缓流过,似乎他正在失去很重要的什么。
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前开始涣散,竟看到一个人跪趴在水面之上。
她眼睛通红,泪水不断掉落进湖水中,不停地叫他“三表哥。”
卫陵看着她,哭地那样伤心,像要将满腔心意都哭出来。
“三表哥,我一定会救你的。”
她伸手进水里,想要拉住他。
卫陵本能地想要抓住她的手,却在即将碰到时,手指微缩,没有去拉她的手。
湖水很冷,她拉不住他,更救不了他。
卫陵感到身体越来越轻,往下沉坠,濒死的感觉让他难受万分,眼前愈加模糊。碎光只剩一线时,他却听到“嗵”的一声,有人跳入湖中。
“曦珠!”
卫陵惊醒坐起身,大口喘气,胸膛起伏不定。
怔然片刻后,他掀开帐子走下床去。
天色未亮,他从铜盆抚水将脸上的冷汗洗去。
抬起头,透过架上的镜子,卫陵看到一张阴翳沉郁的陌生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