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庆之陪着林黛玉出了屋子,站在她身后半步,小声提醒道:“林姑娘也别总待在屋里,正长身体,还是要多晒晒太阳的。不然没病也得憋出病来。”
况且午后真的不冷,西晒是一天最热的时候,他一路走过来非但不冷,额头上还有点汗,甚至还觉得自己穿多了。
林黛玉没接话,只是问道,“你再跟我说说我父亲,我离家五年,也不知道父亲变了没有。”
顾庆之只觉得心酸,按照荣国府主子下人的做派,其实他提醒也没用,林姑娘自己……怕是也做不了主。
稍稍等等,他能做主。
顾庆之语气轻快换了个话题,“林大人变没变我倒是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姑娘肯定变了——”他故意一顿卖了个关子,又道:“姑娘肯定长高了。”
林黛玉嘴角微微翘了翘,脸上也有了笑意,她道:“一转眼都五年了,我——”
只是这一笑一说间,吸气难免急了些,她咳了两声,不巧又呛了一下,心里着急想说话,这一咳就有点止不住的架势,紫鹃吓得忙上来扶住人,语速飞快,“姑娘,咱们赶紧进屋去吧,外头又冷又有风,你如何受得住?雪雁!雪雁!姑娘的药呢?赶紧去要开水,给姑娘化了药吃。”
说话间,外头又有人急匆匆的跑进来,是贾宝玉。
不等站定,贾宝玉就狠狠瞪了一眼顾庆之,连声道:“去请大夫!还没好利落,可是你这小人教唆的!”
林黛玉咳得面红耳赤,还是咬着牙说了一句,“不干他的事,叫他回去。”
屋里急匆匆出来几个丫鬟,半扶半搀的簇拥着林黛玉进了屋子,贾宝玉挡在顾庆之面前,道:“你自己都说了,林姑父是你的恩人,你又为何要来教唆林姑娘吹冷风?她身子不好,正是要静养的时候,你来这么一出,她又许多日出不了门。”
顾庆之皱着眉头不说话,她真弱到连门都不能出的地步?她一个冬天都不能晒太阳,只能在屋里待着?
这究竟是林黛玉自己身子不好,还生生被他们圈住给养得弱了?
她不要晨昏定省的吗?
他住在贾母后院,听那些婆子丫鬟闲话,也知道她们每日不仅要给贾母请安,还要去给王夫人请安,林黛玉也是一样。
况且真要是吸了冷气不舒服,那一出来就该难受了,可这是走了两圈,还聊过天笑过的,多半还是呛了一下。
那贾宝玉为什么防他跟防贼一样?
他引得林黛玉想家了?
他真觉得什么都憋在心里,每日强颜欢笑是对身体好?那他应该天天在贾政面前待着,自己体会去。
真被他们这样每天圈在屋里,还要天天暗示你别伤心,你别小心眼,你别多想,那才是真的不会好。
“你也知道理亏?”贾宝玉不依不饶道:“林姑娘还要替你开脱,你一句话都没有?你这是报恩?你这是报仇!”
“宝二爷,你既然认定是我的错,又何必非叫我承认呢?我承不承认这不都是我的错吗?”
“胡搅蛮缠!”贾宝玉粉白一张脸气得通红,“孺子不可教!我真真跟你说不通!”
这边贾宝玉还要训斥,雪雁急匆匆出来,道:“姑娘说深宅内院,叫赶紧送他出去。”
贾宝玉重重甩了下手,顾及林黛玉不好再发作,十分生气却又无奈道:“赶紧走!”
顾庆之郑重跟雪雁道:“请林姑娘多保重。”
顾庆之跟着婆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贾宝玉看着他的背影,又跟雪雁来了一句,“他连行礼都不会!我就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人!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就知道吃!”
雪雁站在一边不说话,贾宝玉稍微平复了心情,这才去了屋里。
林黛玉已经不咳嗽了,手里正拿着杯子,里头是褐色的汤药。
贾宝玉一见她这个面颊泛红的样子就心疼,道:“妹妹也该爱惜身体才是。不为别的,这药岂是好吃的?药吃多了也伤身的,中秋节那会儿你吹了风,吃了一个月的药才好,怎么才好了就忘了疼?”
“与你何干?又不用你吃药。”咳嗽了半天,林黛玉声音略有些嘶哑。
眼见两人又要有吵起来的趋势,紫鹃忙笑道:“姑娘才好,这会儿说话怕是要嗓子疼的,二爷先去别地儿坐坐,等姑娘养好了再来。”
贾宝玉重重“唉——”了一声,起身道:“妹妹好生歇息。”
等到吃过晚饭,贾宝玉寻个空叫了紫鹃过来,问道:“那人怎么又来了?”
紫鹃为难道:“姑娘许是想家了,吩咐我去找他来问话。”
“我好容易搪塞过去。”贾宝玉又开始生气了,“这人就不该住进咱们府里!平白的惹是生非!我给妹妹寻了书看,找了玩意儿打发时间,好容易平日里也不忧愁了,也不说她多想家了,全叫这人给毁了!”
他站起身来,又不住在屋里来回走着,“他又是怎么出来了?妹妹受不得风,你难道就不知道劝着点?”
紫鹃更为难了,“那人说日头好好,晒一晒才能化开药性,姑娘就同他出去了。”
啪啪啪!贾宝玉气得拍桌子。
“他懂个什么药性?他就是个乞丐!他连字都不认得,无非就是想叫妹妹陪他出去走走,好叫老太太院子里的人看见,他有靠山,叫她们好好伺候他!果真是个乞丐,就知道这些蝇营狗苟挑拨离间!”
听见他声音越来越大,袭人忙上来给贾宝玉顺气,她一边在贾宝玉背上轻轻拍着,劝道:“二爷消消气,为这么个人不值得。您也说了,这人不识字,从小到大也没读过圣贤书,是个混账不足为奇。他是什么东西?您又是什么人物,别气坏了身子。”
有人哄着,贾宝玉稍微好了一点,又问:“前头他刚来,不是说要读书习字,要学规矩,谁教他的,就学成这样?”
都在老太太院子里住着,袭人也知道根本没人教他,只是这话说出来要得罪鸳鸯的,她便道:“这人性子顽劣,许是要进宫的关系,怕是没怎么读进去。”
贾宝玉哼哼了好几次,袭人又道:“这人是个乞丐,年纪也大了,连茗烟进来都得有人带着呢。纵然是想着林姑娘思乡情怯,只是寻个骗子问话,岂不是越问越伤心?依我看,宝二爷不如给他几本书,让他好好学着,有了事情做,自然也不会整日钻营,想着投机取巧了。”
“这个主意好!”贾宝玉笑了起来,他思索片刻,道:“你拿我的书,原先启蒙的三字经百家姓基本——就在下头那一层,还有笔墨纸砚字帖给他送去,吩咐他——我想想,每日写上二十篇大字。这也是为了他好,多学点东西,省得日后是个睁眼瞎!”
袭人去收拾东西,贾宝玉又跟紫鹃道:“一会儿我去跟后门的婆子说,以后看严一点,省得叫人偷鸡摸狗了去。明日老爷就去衙门了,这半个月我陪着妹妹。”
贾宝玉一边想一边说,“如今天气也冷了,可以叫大家一起窝在老太太屋里,这样老太太也高兴,林妹妹自然没功夫想别的。”
这边紫鹃出去,里屋里晴雯打了个哈欠出来,道:“二爷方才吵什么?叫人歇个觉也不安生,夜里还要喊我倒茶,真真难伺候。”
贾宝玉笑着道:“还不是为了那个姓顾的乞丐?他就是穿上好衣服,吃得肚子挺出来,也还是个乞丐。”
晴雯睡得不实,是那种稍微有点动静就能醒来的人,所以贾宝玉屋里上夜多是她,她才睡下没多久就给吵起来,心里正不舒服,不过是引贾宝玉开个头,她好捉弄人,也撒撒气。
她看着袭人收拾出来的书,道:“要我说,不如把那樊宣阁的行草字帖,茅兴华的四书集注都给他送去,横竖二爷最讨厌这些,放在咱们屋里,二爷瞧见了就要唉声叹气的,送出去大家安生。”
袭人稍微犹豫了一下,“这书二爷也要用,况且一个乞丐,怕是看不懂吧。”
晴雯嗤笑了一声,“他一个乞丐,怕是只认识一二三,连四都不一定认得,你给他三字经他也就认得一个三,送什么都一样,反正都不认得。再说二爷的书外头书房还有一套呢,这儿是老太太的院子,何苦呢?老爷还能来查看不成?”
“就你会捉弄人。”贾宝玉畅快地笑了起来,“送去,都给他送去。叫他好好读书,好好练字。”
袭人叹了口气,“我这就去。”
顾庆之很快收到了袭人送来的各种东西,厚厚一摞,一个人提来还挺费劲的。
把东西放在桌上,袭人语重心长劝道:“这是宝二爷当年启蒙的书,如今给了你,也是希望你好好读书习字,多学点东西,以后立身行事才端正。”
“这几本是后头科举才要读的书,二爷屋里晴雯特地叫加上的,我想着你虽然一年两年的还看不懂,可这毕竟是圣贤书,就是放在屋子里熏陶熏陶也是有用的。”
“还有这个,这是书法大家的字帖,字有风骨,宝二爷也夸过的,字写得好别人也就高看你几眼,二爷说你才开始学,也不好多练,架笔运笔最重要,每日写上二十张大字就行。”
“最后就是我劝你的几句话了,你不日就要进宫,以前虽然是乞丐,可以后就不是乞丐了。如今能多学点东西就多学点吧。宫里不比荣国府,每个都是主子,你得更加小心才是。”
袭人笑得温婉,说得诚恳,叫顾庆之肃然起敬,听听人家这话说的,怪不得是荣国府最会告状的一个。
“多谢。”以及佩服。
不愧是荣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