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摆着荷花灯,来往官兵动作粗鲁,将花灯碰翻了几盏,烛火倏然欹斜,在金陵九欺霜赛雪的脸上打下一片晃动的阴影。
裴折微挑了挑眉:“九公子可听过一句话?”
金陵九抬眼:“愿闻其详。”
裴折摩挲着扇骨,沉声道:“老黄历上写的,元月十五,忌安葬破土。”
云无恙跳高了招呼裴折,裴折充耳不闻,视线紧紧盯着金陵九,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
金陵九与裴折对视着,一个是屡破奇案的九公子,一个是才名满天下的探花郎,有些事不需要解释清楚,彼此心照不宣。
像裴折没问过金陵九为什么知道知府大人死了,金陵九也不会问他为什么要让自己插手这件案子,聪明人之间,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意会所有。
最后还是裴折先开了口:“九公子可要同行?”
金陵九从善如流:“裴探花盛情,我自然不好拂了面子。”
得了便宜还卖乖,裴折暗暗在心里骂了声。
云无恙在对岸河堤,林惊空带着一干官兵站在旁边,旁边百姓都被清走了。
金陵九与裴折先下到淮水中的画舫上,然后借由画舫过了岸,往桥堤处踱步而去。
先前动工留下的痕迹还在,年前暴雨不停,将桥堤冲刷得有些狠,泥沙俱下,河岸到桥堤的一段距离,几乎呈现出垂直的坡度。
许是奔波一晚上受了风,金陵九又开始咳嗽,裴折走在前头,听见声音转过头,正看到左屏递上一块帕子,金陵九接过,没再将血蹭到手上。
裴折想起自己那块帕子,当时往金陵九怀里一扔,也忘了再看,想来应该是被金陵九随手丢了,可惜了,那还是他花两文钱特意买的,比扇子都贵。
裴折心中暗叹,随口问道:“九公子害了病吗?今年气候差,出门在外可得多加件衣裳。”
金陵九嗓子痒,低低地咳了声:“烦劳挂碍,旧疾罢了。”
裴折摇摇头,语带惋惜:“九公子年纪轻轻,怎么落下这么个旧疾。”
金陵九一脸无语,听这话的意思,好像自己病入膏肓了一样,他忍不住解释道:“只是会咳两声,并无大碍。”
裴折没多问,他是个知情知趣的人,明白金陵九不想多谈,也没上赶着去讨人嫌。
这世间百态,生老病死日日都有,一点旧疾罢了,咳点血要不了命,能活着就不是大问题。
若活不太久,便算作天妒英才,岁月催佳人,也能留得一番闲话之名。
裴折摇摇头,暗骂自己好一番凉薄心肠,不愧是万花丛中过,能采八千朵,采了八千朵,片叶不沾心。
一路走到桥堤,鞋子底下粘了不少动工时挖出来的沉泥,抬脚都费劲,黏糊糊的。
裴折心里有些烦,跟堵着团棉花似的,怎么都不得劲,忽然想起什么,他转身去看金陵九,待看到拧着眉头一脸嫌弃的九公子,他又觉得心里那股子气散了。
“九公子这张脸,动了气都比旁人明艳。”裴折笑得吊儿郎当,“这河岸桥堤有了你,瞬间增添了不一样的光彩。”
正因为鞋上污泥烦闷不已的金陵九:“……”
天下第一楼的掌柜闻名遐迩,不止是好的名声,随之一块传出去的还有他的怪癖——爱洁。
裴折也爱洁,比一般人要过分些,他原先不以为意,但听说了金陵九的事迹后,就觉得自己完全称不上爱洁了。
金陵九爱洁到什么地步?
跟撒了癔症似的,忍不了衣饰鞋袜有一点脏污,尤其是皮肤上沾到什么东西,那能要了他的老命。
有个不真不假的传闻,天下第一楼重金招揽有志之士,没有具体的要求标准,只一条:衣不洁容不整者不收。
近两年来,天下第一楼低调不少,有了根基之后便不再大肆招揽人了,这传闻是真是假也无从考证。
金陵九被气得头疼,不想理裴折,小心翼翼地避开泥泞之地,当这脑壳有包的探花郎是足下之泥,只想敬而远之。
裴折好不容易找着一个能逗弄人的机会,哪里肯放过,人家不搭理他,他又上赶着凑过去:“有一事不明,九公子可愿与我解惑?”
金陵九右眼皮一跳,看到裴折笑得像狐狸:“听说天下第一楼不收衣服不洁净,容貌不整洁的人,这是真是假?我若去天下第一楼,九公子收是不收?”
左屏抬眼看了看裴折,觉得这第一探花是专门来气人的,衣不洁容不整者不收,当时这话不知是怎么流传出去的,明面上是笑闹之语,暗地里不知戳了多少人的肺管子。金陵九虽然过分喜洁,但也不至于那种地步,因为这句话,他被不知多少人编排过,活似喜洁就是犯了大罪过。
至于是真是假?那自然是假的,天下第一楼里有专门的人负责招揽一事,轮不到金陵九出手。后来他们也派人查过,所有证据都指向朝堂,想来应该是某些官员们恶意散播出去的谣言,目的就是恶心金陵九。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裴探花好能耐。
金陵九抬起头,将视线从地面的污泥挪到裴探花这足底之泥上,表情没怎么变化:“裴探花想来我天下第一楼?”
左屏暗自摇了摇头,自家九爷也是好能耐,这份上还能心平气和地问问题,是他所不能及的。
裴折展开扇子,冲金陵九眨了眨眼:“九公子觉得呢?”
金陵九看着他抬至胸前的扇面,上面大咧咧的几个字——别烦裴爷爷。
裴折绷不住脸,大笑着转过身,留给金陵九一个背影。
左屏思前想后也没明白裴折是什么意思,好奇问道:“九爷,他是想?”
金陵九面若寒霜,闻言扯了扯嘴角:“他想个屁!”
左屏大惊,双眼圆瞪说不出话来,他家九爷言辞守礼,杀人并诛心,做起来和折花作画一般温文尔雅,何曾吐过一个脏字,他从来没想过会从金陵九口中听到这种话。
云无恙已经等急了,一见裴折屁颠屁颠跑了过来,指着桥堤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地摇头,活像受了惊的麻雀。
裴折用扇子敲了敲他抬着的胳膊:“像什么样子,离京前我怎么说的,还记得吗?”
云无恙收回手,悻悻道:“记得,公子说别一惊一乍的。”
裴折满意地点点头,语重心长道:“别光嘴上说说,往脑子里记,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蹦跶,你这一惊一乍的,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带出个什么东西。”
云无恙苦着脸:“公子这话说的,怎么就什么东西了?”
裴折往身后示意了一下:“学学人家。”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走过来的金陵九和左屏两人,左屏一直跟在金陵九身后半步的地方,微低着头,神色恭敬,一看就是训练有素。
云无恙默默吞了吞口水,苦哈哈道:“公子你可饶了我吧,那种样子,跟提线木偶似的,套个幕布就能去演皮影戏了,我真做不到。”
裴折:“……没指望你做到,你安静点就行了?”
林惊空身边站着仵作,这仵作还是之前给知府大人验尸的那位,看见裴折,立马想起他是之前在知府大人府邸里的男人,听官兵们说,好像是上头来的大人。
官兵们围在桥堤旁边,有几个人手上拿着铁锹,一副“万事俱备只待一声令下”的模样。
裴折瞟了眼林惊空,乐了:“林统领,这怎么还不动手?你等着你那老相好被埋的脚自己走出来呢?”
林惊空:“……”
裴折探头看了两眼,啧啧出声:“不太能行,埋得挺深,你得帮帮你老相好。”
老相好被调侃了好几回,官兵们默默低下头,怕绷不住笑出了声,林惊空气得吐血,又拿裴折没办法,重重地哼了声,没好气道:“下官拿不准主意,等裴大人来了才好安排,免得坏了事,惹出更多麻烦。”
裴折知道林惊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想借他的手摆平这事,只是他没想到林惊空会如此直接地说出来,直接到,连故意阴阳怪气都叫人不好挑刺。
果然,藏着掖着惹麻烦,不如敞开了,按兵不动反而不好对付。
那句“聪明人”,还真没夸错。
早就猜到的事情,没必要再拖延,裴折摆摆手:“挖吧。”
夜深了,早点挖完,他还得回去睡觉呢。
官兵们立马动作起来,拿着铁锹往桥堤处挖,昨日里还动过工,桥堤土很松,铁锹铲下去根本不费力。
裴折拧了拧眉:“动作轻点,埋得不深。”
林惊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云无恙凑了过来:“公子,你怎么知道埋得不深?”
裴折头也不抬,打了个哈欠,随口道:“猜的。”
金陵九站在远处,越往下走地面越湿滑,走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他身旁是一棵树,树杈上挂着花灯,闪着昏黄幽暗的光。
左屏看着官兵们围住桥堤,一铁锹一铁锹下去,暗自垂了眸子:“九爷,我们——”
金陵九打断他的话:“现在不回去,你若困了,先回客栈吧。”
左屏有些诧异,正想说话,就看到金陵九摆了摆手:“去吧,嘱托客栈准备份饭菜,我有些饿了。”
左屏依言应下,转身离去,金陵九入了夜从来不吃东西,这般言语,是要将他支开。
待左屏离开后,金陵九抬起手揉了揉脖颈,丝毫没在意后腰突然出现的硬物,随口问道:“钟离先生,有什么事吗?”
钟离昧从树后走出,自嘲一笑:“九公子好记性,竟还记得我。”
金陵九疑惑道:“刚才不是见过吗,钟离先生就在裴探花旁边,金某的记性还没有差到这种地步。”
钟离昧握着手里的东西,往前推了推,抵在金陵九身上:“嗤,原来如此,九公子屡破奇案,智勇无双,想不到也会贵人多忘事。”
金陵九敛了敛眸子:“钟离先生话里有话,听起来像是你我之前见过。”
钟离昧没做声。
金陵九手中仍拿着帕子,他慢条斯理地动作起来,将帕子折成小方块:“钟离先生是默认了吗?看来你我之前真的见过,天下第一楼人多,我记不大清,若先生是去过天下第一楼,烦请见谅。”
钟离昧眼神晦暗,将手往前一怼,手中拿的东西磕在金陵九后腰上,语气恶狠狠的:“见不见谅重要吗?”
金陵九蹙了蹙眉,眼底闪过一丝不悦:“照钟离先生的态度做法,想来是重要的。”
“金陵九,你徒有虚名!”钟离昧语气激动,“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金陵九冷笑出声:“且不说钟离先生拿块石头有多大杀死我的可能性,面前裴探花和林统领都在,难不成你是活够了,想和我同归于尽?”
钟离昧沉默不语,金陵九转过身,看到他手上沾了泥的石头,额角青筋直跳,黑着脸用帕子抹了把身后,果不其然,一片湿黑。
他敛了笑意,眼底一片冰冷:“钟离先生,我现在很好奇,咱们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值得你惦念这么长时间,不若你说来听听?”
钟离昧面色一变,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金陵九步步紧逼:“去了天下第一楼的话,钟离先生又不像是江湖人士,想来不会是想被招揽,而且看你的样子,所求之事应当与金某有关系,所以是金某拒绝了钟离先生的诉求吗?这样看来,莫非是钟离先生有冤——”
“九公子!”
突然插进来的声音清朗,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正好打断了金陵九的话。
裴折懒洋洋地笑:“九公子,过来,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金陵九朝后退了一步,平静道:“夜深,钟离先生累了的话,早点休息。”
他说完就转身离去,边走边脱下外袍,等到裴折面前的时候,已经只穿着一身素白的里衣了。
裴折拧了拧眉:“这还没回睡觉的地方,怎么就脱起衣服来了,不冷?”
金陵九眉目舒淡,轻声道:“脏了。”
听明白他的意思,裴折不赞同地看着他:“脏了就脏了,穿着还能碍着你?晚上天冷,你本来就有疾在身,脱了衣服受了风,也不怕病情加重。”
“无碍,不会加重。”金陵九话刚说完就打了个喷嚏,旋即皱紧了眉头,“刚才只是意外。”
裴折忍俊不禁:“之前要不是你把那火炭打翻,我现在还能借你一件大氅御御寒。”
金陵九指尖一颤:“要给我看什么好玩的东西?”
这话题转的太快了,裴折看了他一眼,没多说,指了指地上:“刚从桥堤里挖出来的,还新鲜热乎着。”
金陵九看了看地上的残肢,这脚是从小腿肚的位置锯下来的,截面沾了土,黑糊糊的,他实在不明白这玩意儿和“新鲜热乎”有什么关系。
裴折轻笑:“怎么样,好不好玩?”
金陵九瞥了他一眼:“裴探花个性不俗。”
裴折登时乐了:“你不觉得锯双脚很新鲜吗?”
金陵九想了下,回道:“我见过断手断头断根,腰斩挖眼割舌,没觉得锯脚多新鲜。”
裴折感慨出声:“还是九公子见多识广。”
金陵九掀了掀眼皮,许是刚吹了风,他脸色不太好看。
裴折突然不太忍心笑了,摸了摸鼻子:“要不要比一比,谁能先猜到这锯脚背后的深意?”
金陵九兴致缺缺:“不比。”
“世人多蠢钝,君与我独美。”裴折叹了口气,“哪里还能找到像我这样长得好看又聪明人,不比一比,你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