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曲一头雾水,只能狼狈不堪地闪躲在箭雨之间。
没有阿珉的帮助,凤曲那三脚猫的功夫顿时有些左支右绌,好在周围人都自顾不暇,注意不到他的难堪和尴尬。
凤曲踉踉跄跄绕到人迹较少的大堂,先把随在身侧的小婢囫囵塞进一张桌子底下,自己则一边闪躲,一边抬头看向所谓的“二公子”。
阿珉刚才说了,这人名叫商吹玉。
凤曲心下一横,来不及计较阿珉为何没有反应,先清喝一声:“商吹玉,江湖人休伤无辜!”
“哼——”商吹玉手中长弦拉满,其柔韧程度几乎不似琴弦,箭尖冷光直直指向凤曲,“死到临头还敢逞强,好啊,就由我来送你一程。”
凤曲瞳孔骤缩,来自二楼的杀气凌冽而稠密,这样强烈的压迫感,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感受到了。
只能说,商吹玉不愧是能在两年后和阿珉同归于尽的劲敌。
至少此时此刻,他面对商吹玉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箭尖的锋芒就如毒蛇之瞳,一旦被它盯住,一般人完全无法动弹。
凤曲心下微凛,尽管小腿还在抖个不停,但他料见结局,须臾之间也已无暇挣扎,索性——
“阿珉。”凤曲在心中迅速地呼唤一声,未得回复。
他便立刻碾足弓身,右手握住白布裹缠的剑柄。
接不住的。
肯定接不住的。
但是无论如何都是死的话,死在这里、和死在朝都,又有什么差别呢?
反正人总是要死的。
凤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牙对峙:
反正人总是要死的,身为剑客,他怎么可能一生都不拔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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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子!”一道女声由远及近,还带着些微的喘意,急促道,“二公子,且给引烟一分薄面,勿在天香楼中造下杀孽!”
商吹玉凤眸微眯,他的视野中只剩下大堂内傲立的那道身影:“杀孽?”
对方身着青衣,色暗而沉,却更衬得那抹身姿高挑轻盈。
乍一看去,形似一剪弱柳,握剑的姿势也不像江湖流行的任何一派剑客。
即使面对危机,他的杀意也很微淡,微淡得不像个江湖人。
商吹玉一时间无从辨明,到底是对方修行太深,他还不能看穿;还是对方真的就是一个毫无根底的弱者懦夫?
——不该是后者,刚才他还听说这人一招撂倒了天越门的门生。
可是还未等他做出决断,一晃神的功夫,凤曲的身形陡然逼至眼前。
商吹玉旋身急让,却感到磅礴的剑意倾泻而下,来人眼若寒星,双唇启合:“谁杀谁,还不一定。”
桐木琴第一时间横在商吹玉的身前,堪堪代他扛住来自凤曲的一击。
刚才瑟缩逞强的剑客好像一瞬间没了影,商吹玉心下微惊,抬头撞进来者的一双眼眸。
像是封冻万里的寒冰,其间窜动着一簇渺小而急切的火种。
然而,即将劈到他身上的长剑在空中一滞,以一种近乎荒谬的姿态偏了准头。
擎剑的少年只来得及匆匆挽一道剑花,收剑在后。
对视的瞬间,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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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珉,你没事吧?”
阿珉短暂出现的一瞬间,将他几乎冻在原地的身体生生拔高,剑也送到了商吹玉的跟前。
但凤曲还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疼痛,针扎似的,在他们共同的头颅里炸开。
一刹那,眼前阵阵发黑,凤曲本能地顶替了阿珉,也及时收回了那把险些伤到商吹玉的剑。
「……我需要时间。」阿珉的语气比平时更加严肃,「先避战。」
“这、这不太好避啊——”凤曲苦恼极了,看向闹剧元凶,对方也正定定地看着他。
那是一张毫无瑕疵的脸。
即使刚才还险些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凤曲依旧难以对这张脸发火。
乌丝如瀑、肤白若瓷。
唇朱而满、眉长且细。
尤其一双眼眸清冽凛寒、犹如山巅冷雪,右眼下的一点红痣却是勾人心魄。
此刻,这双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凤曲。
其中满是震撼、错愕,和不加掩饰的惊喜。
不知为何,商吹玉的嘴唇颤抖起来,眼波动荡:“你——”
凤曲在观察商吹玉的桐木琴。
这把琴刚才被剑震了一下,虽说有白布裹着剑锋,但阿珉的力道他很清楚,就算是块普通木头也能被他挥出重逾千钧的威力。
“琴没影响吧?会走音吗?”
凤曲看着看着,弓身探近,伸手去摸琴身隐约可见的痕迹。
还好,看上去都是经年累月的伤痕,不可能是他刚才劈的。
商吹玉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被那冰冷的触感一激,凤曲惊了一瞬:“二公子?”
“……老师!”
商吹玉哑着声音,那张脸浮上难以置信的喜色。
他们本该是初次见面,可商吹玉的表情竟然又惊又喜,好似和思念已久的故人重逢,连身为贵公子的体面也顾不得一点。
没等凤曲答话,商吹玉压着呼吸,惴惴不安问:“真的是您,是我又在做梦,还是您真的回来了……?”
……
………啊?
凤曲被他抓得发疼。
明明已经感受不到杀意,但现在这个古里古怪的商吹玉反而更加可怕。
凤曲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如实发问:“什么老师?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想从商吹玉的桎梏里挣脱,可那只手跟钳子似的,抓住了他,就丝毫不肯松开。
商吹玉的眉宇眼眸都随呼吸颤抖起来,死死握着凤曲,不敢松了一丝气力,好像那样就会失去凤曲,亦或者惊扰了这场“梦境”。
引烟已经命人下楼清理,二楼只有他们二人对峙。
凤曲放弃了挣扎,诚恳解释:“二公子,你可能是认错人了。我没当过什么老师,你……能先松手吗?”
商吹玉的目光近乎贪婪地扫视着他,从头到脚,从人到剑。
直到凤曲试探性地再喊了一声“二公子”,才听见商吹玉说:“……不要走。”
声音极轻极微,低如蚊讷。
那张漂亮的脸上,表情是一触即碎的悲伤。
可是凤曲搜肠刮肚也没想起自己和商吹玉有什么渊源。
什么“老师”,什么“您”,怎么听都不是商吹玉对他该有的称呼,可商吹玉眉眼里的郑重也不似作假。
他说话时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真切得让凤曲不敢拒绝。
“那个,我忘记过一些事,难道我们是小时候见过吗?”
商吹玉的神色遽然一凛。
他惊慌起来,伸手在凤曲的身上摸索:“为什么会忘,是受伤了?伤在哪里?是谁伤了您?”
身为剑客的本能让凤曲猛地攥住了剑柄,而商吹玉的动作也随之一僵。
片刻,商吹玉低头,颤抖着收手:“我……冒犯您了吗?”
他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哪里还有刚才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样子。
凤曲看得一阵心软,口吻也不禁软了下来:“二公子多虑了,但你也先别叫我老师,我实在不记得过去的事。这次来天香楼,我是想求见引歌姑娘,如果可以,二公子能不能便宜行事,帮我引荐?”
像是为了证明他的来历,引烟也在楼下帮腔:“公子,这位少侠递的是瑶城侯府的名帖,应是为盟主大比而来的贵客。”
“瑶城侯府”出口的刹那,商吹玉的身形晃了一晃。
他紧抱着琴,琉璃似的眸中好像掠过千万情绪。
凤曲不明所以,正想开口叫他,商吹玉道:“一定是秦家骗了您。”
“嗯……?”
商吹玉特别坚定:“老师绝不可能和秦家同流合污。”
凤曲回忆片刻琴行老板娘阔绰的身家。
……嗯,难说。
但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一睹引歌,总不能因为商吹玉一打岔就忘了本心。
凤曲清清嗓子,试探着道:“可是,我确实是想见引歌姑娘——”
商吹玉看向他,目光深深,直看得凤曲打了个寒颤。
不管怎么看,商吹玉都对秦家充满排斥,而他顶着“秦家贵客”的头衔,没被商吹玉扫地出门都算难得,好像不该再得寸进尺了。
凤曲正想收回前言,却听商吹玉道:“老师想要,就跟我来吧。”
咦?
凤曲一头雾水跟上商吹玉的脚步:“真的可以吗?不用付钱吗?我可以打工还债的!”
“我不会让老师失望,”商吹玉引着他一路前行,轻声说,“所以老师……这次能不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