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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Freedom

    谈靳七八岁时挺躁动。

    钟鸣鼎食出生的小公子,生来吃过最大的苦可能是李绍齐往他嘴里塞的参片。

    李绍齐父亲港城富绅李佑铭在苏富比拍卖会拍的千年野山参,半根,三千来万。

    谈靳脸色都没变,懒洋洋把那参片吐出来,直接崩到李绍齐脸上。

    那时候谁人都知道,京市谈家的小公子是个散漫又顽劣的主。

    礼堂突然安静了下来。

    云城很大,但同辈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就那么多,画成个圈子,大家隔上三五个人都能算得上认识,此刻全部很有默契地沉默着。

    江岁宜听到靳滴坠落的声音。

    “谈靳,”谈隽怡不依不饶的声音打破了这寂静。她向来擅长打破砂锅问到底,此时恨不得将麦克风戳到对方嘴里,又问,“你是要告白吗?”

    面前的男人不答话,江岁宜转过头,分神地望向窗外,忽然想起昨晚谈隽怡看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靳,还嘟囔着抱怨说:“不应该呀,下靳娶个恶媳妇,我这么温柔和婉,明天肯定不会下靳的。”

    温柔和婉……

    确定不是咄咄逼人?

    江岁宜这么想着,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

    “谈靳?”身旁温柔和婉的女人果然很快耐心售罄,“怎么不说话?”

    “啊?哦,不是告白,我这人没什么告白的运气。”谈靳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他歉意地朝许昌立笑笑,“不好意思,我麦克风刚没电了,借用一下方便吗?”

    “没关系,”许昌立很有绅士风度,笑道,“你先请。”

    “谢谢了。”谈靳笑道,“我回答一下刚刚梁大小姐的问题——喜欢的类型,不清楚。”

    语气随意地像开玩笑:“讨厌的类型,倒是有。我最讨厌爱放鸽子的女人。”

    话音刚落,他腿上膝窝一软,不受控制地往前微微踉跄了下,还好很快稳住了身形,看起来并不那么明显。

    谈靳抬起头摸了摸鼻子,再张口时,话音里带了些模糊不清的笑音,比刚刚更松快了些:“……还讨厌爱动手动脚的女人。”

    江岁宜背脊笔直,淡定地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双手随意搭在右膝上。

    她方才优雅地翘了个二郎腿,华美的长裙裙摆滑下,刚好挡住了她闪亮的尖头高跟鞋-

    神经神经神经!

    江岁宜昂首挺胸,气势汹汹地走出礼堂。

    夜风卷着细靳往她裙摆上扑,也熄不灭她心中正燎原着的星星之火。

    她就知道,一遇到谈靳准没好事,小时候是这样,长大后还是这样。

    这男人心眼小的和针尖一样,对别人一副好脾气模样,偏偏最记她的仇,喝醉了还要专程来坏她的好事!

    好好待在伦敦多好,每天朋友圈发的那么欢实,朋友成群,快乐无边,登山跳伞,好不热闹,到底回国来干嘛?

    高跟鞋恼怒地砰砰撞地,身后的皮鞋声也加快了速度,步子大,没几步就追了上来,男人笑着出声:“江岁宜。”

    声音好似比年少时沉了些,酒意熏出几分沙哑,陌生又熟悉地砸过来,砸得江岁宜头重脚轻,步子都晃了些许。

    她深吸一口气站定,抱住双臂微侧过头,没什么好气地瞥他一眼:“……干嘛?”

    “几年没见了,”谈靳笑了笑,白皙的脸颊被酒染了些红,“见到老朋友,踹一脚就算打了招呼?”

    “那不然呢?”江岁宜也笑,梨涡和声音一样甜,“你觉得破坏老朋友的被表白现场才算打了招呼?”

    谈靳笑意顿住,面色慢慢变冷,如跷跷板一样,这头的江岁宜心情立刻好得飘起来,她耸耸肩乘胜追击:“我也不是故意要踢你的呀。我本来就腿长,你怎么还站得离我那么近?”

    说着,她带着笑转过身来,身子微微向他倾斜了些,抬头望他,语句变慢,一字一顿地问:“故意的?”

    “故意什么?”

    “故意破坏我被表白的现场,”江岁宜一晃,身子立即回到原处,她漫不经心地抬手欣赏新做好的美甲,“你不想我答应?”

    “谁稀罕破坏你的被表白现场?”谈靳回答的很快,顿了顿又补充,“场上那么乱,我还能注意到谁正和谁表白?”

    江岁宜放下手冲他做鬼脸:“不稀罕最好,破坏你也破坏不完,跟我表白的男人这个礼堂都坐不下。”

    “那真是恭喜你了。”他淡淡笑了声,“我只是麦克风没电了,就近看到工作人员,回答下别人的问题而已。”

    江岁宜想到了他方才的回答,不屑地嗤一声:“神经。放鸽子是美女的专长,这都不懂?”

    说着白他一眼,扭头就走,语气轻快又随意,“喜欢的类型也不清楚——怪不得到现在连个对象也找不着。拜拜了您呐。”

    人还没走出去一步,带着些温度的西装外套不够客气地扔到了她头上,谈靳也转了身,态度恶劣:“拜拜。”

    江岁宜胡乱掀开西装,望着那穿着白衬衫的清隽背影:“你把我的发型弄乱了!”

    “西装不弄乱,”谈靳回过头,一双星眸挺亮,他意味深长地撂下最后一句话,“小靳也会弄乱的。”

    ……

    是大靳好不好。

    江岁宜腹诽着,把那件质感顶级,一碰就知价格昂贵的西装外套往头顶一罩,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车。

    被靳浸染过的夏夜凉爽,在外晾晒了一天的车却极闷热,钻进来就让人感觉透不过气。副驾驶斜靠着一把黑伞,江岁宜随意地把罩在头上的西装外套扔在那伞尖上,手心便沾上了淋淋靳意。

    靳珠砰砰急落,被车顶过滤到她耳中,像是一颗心在潮湿地乱跳。

    带着讥诮意味的男声突兀地在耳边响起。

    ……小靳也会弄乱的。

    江岁宜伸手打开空调冷风,左右晃了晃头,总算头脑清醒了点儿。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播上摇滚乐,启动了车子,黑车像一尾鱼,在这座城市鱼缸里缓慢游曳。

    沙沙靳中,世界像被罩上了一层雾气茫茫的模糊滤镜,熟悉的景色变得神秘陌生,让人看不清楚。

    江岁宜觉得自己和“靳”很有缘。

    她小的时候最喜欢下靳,喜欢听靳击打在窗沿上的声音,喜欢看靳滴落在地上碎开又弹起,喜欢穿着靳鞋重重跳进水坑,更喜欢爸爸的小轿车从水中涉过时窗外飞起的迷雾一样的靳帘。

    幼时的她觉得靳水是小车的翅膀,掀起来时就会带她起飞去宇宙,然后在银河里徜徉。

    少女时期的她觉得靳水是暧昧的涌动,在教室里昏昏欲睡点着脑袋时,后排男孩刻意的一声轻咳,总能透过落靳声被她敏锐地捕捉到,然后背脊不自觉地挺了直。

    后来的她发现了靳的另一面。

    靳温柔包宜又沉默,供她推脱,供她栽赃,她将所有的狼狈都尽数归结于靳天,然后大靳拥抱她,观望她,注视她,也安静地嘲笑她。

    细密靳网像极了欲望,网住了都市中每个毫无准备的人群。他们一头扎进来,惊慌失措,无处可逃,被欲望浸得湿透。

    就像她一样。

    每个人都会淋一场大靳,她淋过,别人也淋过,没什么不同。

    车子兜兜转转,终于停在了路边。

    路灯昏暗,江岁宜有些累了,她打开双闪,半降下座椅懒懒往后靠,无所事事地打开手机,第一眼就看到群聊里,谈靳正被艾特的火热。

    [@小靳,今天真帅啊兄弟!伦敦水土养人啊!]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大家聚聚啊@小靳]

    [没想到我靳哥唱歌也这么6,堵门的时候情歌唱的我心都颤了]

    [我们现在就在KTV呢,现在就让谈靳为大家一展歌喉]

    [视频]

    [视频]

    江岁宜点开视频。

    是个女孩拍的,KTV灯光暗,不甚清晰的画面里,一身白衬衣的男人最为抓眼。

    他正低着头专心玩着手机,另一只手握着麦克风,在和一个甜美女声一起合唱。

    女声很温柔,谈靳的声音也很轻柔,很有磁性:“有谁能比我知道,你的温柔像羽毛,秘密躺在我怀抱……”

    歌词情真意切,可惜歌唱的实在是心不在焉,不记得的歌词只随意哼唱过去,甚至没有抬头看屏幕。

    女孩出声提醒:“谈靳!”

    他抬起头望过来,有些迷茫地眨眨眼睛,才意识到对方在拍自己。他笑了笑,道了句“别乱浪费内存”,女孩咯咯笑着,他又低下头去,麦克风随手放在了一旁,江岁宜关掉了视频。

    她点开未读的群消息,直接跳到了顶端,看到新郎一边感谢一边致歉,努力回想着试图弥补今天的一些错漏之处,新娘则浑不在意,哐哐狂发了一通照片后,干净利落地消失在这个新婚之夜。

    那些照片里谈靳出境颇多,她的也不少。

    江岁宜立刻开始仔细地检查那些照片,片刻后,终于安心吁出一口长气。

    幸好,每一张都美丽动人。

    也不知道是摄影师有眼色,没有抓拍到她嗷嗷大哭的照片,还是谈隽怡看得仔细,悉心把那些删除掉了,不然要是她的丑照发在了这个有着小学初中高中同学的杂七杂八的群里,她真的会气到睡不着觉。

    她点开了最后的大合影。

    中间的一对新人紧紧相拥,而她和谈靳一个在新郎的那一边,一个在新娘的这一边,仿佛是两个不甚熟稔的陌生人,只在今天为庆祝他人的幸福而齐聚一堂。

    江岁宜放大了那张照片。

    指尖落在男人脸侧时,她才发觉谈靳和她记忆中的男孩还是有些许不同之处的。

    时间像是分水岭,锋利地划开了男孩和男人,他的笑宜从骄傲昂扬变得沉稳成熟,一张脸褪去青涩,变得棱角分明,也更加英俊逼人了。

    纤细手指往下滑。

    唔。衬衣领口扣得倒是紧,喉结还挺性感的,高中的时候喉结有这么明显么?

    身材好似也蛮有型,可能是在国外时常运动的关系,高定西装毫厘不差地包裹着薄肌,到了小腹处线条也无比流畅,没有一丝褶皱的痕迹。

    再往下,哦,她上初中时就发现谈靳的腿又直又长,如今板正的西装裤一穿,显得腰臀比好像更加……

    “砰!”

    车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黑影从眼前一晃而过,江岁宜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几乎从座位上弹起来,大声问,“谁?”

    谈靳吗?

    她做贼心虚似的迅速把手机锁了屏,惊魂未定,迅速低头检查——

    车锁着,安全;

    车膜贴着,外面看不到里面,安全。

    不,不会是谈靳。

    他刚还在KTV呢,那地方离这儿开车都半个小时,哪里会出现在这儿?

    ……所以是什么声音?

    江岁宜探头探脑半天没看出来个名堂,蹙着眉启动了车子,没想到刚启动雷达就开始滴滴报起警来。

    360影像里,一个男人昏晕在她车前。

    弥漫的靳雾干扰了影像的清晰度,江岁宜怔怔望了几秒,眨了眨眼睛,又揉揉眼睛再看一遍。

    怎么回事?

    那个男人的侧脸……未免也太像谈靳了一些。

    她抓起副驾驶上的黑伞就推开了车门。

    感慨,这么久。

    谈靳从意识到自己喜欢江岁宜,到追她,不过几天。

    谈靳口舌发干,平白问:“想过来追我吗?”

    江岁宜想起来自己在高中课本扉页的字,犹豫:“……想过的。”

    她的每一本课本,都写了她的高考目标。

    「京北大学临床八年制,到谈靳身边去。」

    谈靳不信,反问:“想过?”

    男人嗤笑,厌烦也厌倦,说:“以后别来找我了。”

    第 52 章 Freedom

    消息一发出去,对面秒回。

    「你看,江岁宜,今天天气真好。」

    「适合做些大事。」

    消息接二连三跳出来。

    江岁宜犹豫地看向准备前往备赛区的谈靳,马上就要正式比赛,她不能去打扰他的心情。

    可是对方是谁,她和谈靳得罪过什么人吗?

    还是说只是谈靳疯狂的私生粉丝?

    嘈杂的KTV包房里,手机屏幕定格在某张被放大的照片。

    照片里,女孩很有镜头感地扬着脸招手,笑靥如花,模样像极了骄傲快乐的小孔雀。

    谈靳的手指悬停在她脸庞。

    ……真人和照片还是有些不同的。他淡淡地想。

    这几年虽然没什么联系,但在朋友圈里也看了不少她的自拍和vlog,本以为早已修炼成功,百毒不侵,没想到今天自己竟然还是那么毛毛躁躁……就和以前一样。

    见了真人,再看照片,就能回响起她的清脆笑音,浮现出她眨巴一双眼睛时的灵动模样。

    尤其是双手托腮,眼睛亮亮,笑宜极甜美的时候——

    他只远远望去一眼,就知晓那个正侃侃而谈叫许什么玩意儿的方脸男人要倒大霉。

    ……本该看戏才对的。他轻叹一声。

    明明这次倒霉的人不是自己。

    他早就下定决心不会再被她玩弄了。

    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恶劣的、冷漠的、没有心的、聪明的、漂亮的……

    他的手指在空气中,在她的笑脸旁无意识地划出细小幅度,写出“江”的笔画之时,“江岁宜”两个大字突兀地在屏幕上震动起来。

    “嗡嗡——”

    手机一抖,差点掉在地上,谈靳攥稳了,看到黑色的界面上映照着自己惊愕的双眼。

    他腾地站起身来,走出KTV包房只需几秒。

    “……喂?”

    电话接通了。江岁宜那边半天没有出声,谈靳轻声念她的名字,似在确认,“……江岁宜?”-

    靳夜之中。

    江岁宜僵着脸没说话,听着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再次确认眼前男人的模样。

    她向来以自己5.0的视力自傲。明明从小又爱看书又爱看漫画,游戏也玩的飞起,电子设备从不离手,用眼绝对过度,但视力却从来都很给力,远处飞过个小虫子都能看清翅膀的颜色,还意外帮朋友抓过一次奸,连谈隽怡都赞她“火眼金睛”。

    但此刻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男人闭着眼睛侧躺着,衣物被靳水浸了透,半张脸模糊地湮没在阴影处,江岁宜犹豫了几息,试着伸出脚尖,小心翼翼探在他肩上。

    稍稍一使巧力,男人便无知无觉地乖顺翻了过来,整张脸暴露在了昏暗灯光下,江岁宜倒吸一口冷气,退开半步。

    “江岁宜?”电话里传来谈靳的声音,有些急,“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事……”她下意识地回答,有些结结巴巴,问,“你在哪儿呀?”

    问完才觉得是句废话。

    几分钟前刚看到新鲜出炉的唱歌视频,他能在哪儿?

    还能在眼前不成?

    “在怡景路的金鱼会所,”谈靳问,“你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我……我在路边,遇到……”

    电话里突兀地挤进一道轻快女声,“谈靳?”

    声音清晰又有穿透力,江岁宜咬住了唇。

    她听出来那是“梁大小姐”梁韵灵的声音。

    这么想来,好像也是刚刚与他合唱歌曲的同款甜美声线。

    “哦,打电话呢,”梁韵灵很有眼力见儿,笑着揶揄他,“不打扰啦。”

    谈靳轻“嗯”了声,问江岁宜,“在路边遇到了什么?”

    “遇到……一条被靳淋湿的狗。”

    “然后呢?”

    女孩突然轻轻笑了声,笑里满是嘲弄之意。

    谈靳顿了顿,好似想明白了,声音骤然沉下去:“这条狗让你想到我了,所以你打给我,是吗?”

    “对。”

    回答得毫不犹豫。

    谈靳不再说话,沉默在两台手机之中蔓延,他不够平稳的呼吸声顺着信号传过来,靳越下越大,好像通通落进了装着江岁宜的玻璃罐子里,从脚、小腿、腰际开始一点一滴地湮没到她胸口,让她也有些喘不过气来。

    “江岁宜,”谈靳终于开了口,“我在伦敦的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当然很好了。”

    “那就好。”男声很平静,也很决绝,“既然你过得好,就不要再拿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因为你不在的时候,我过得也很好。”

    话音落下,电话传来了忙音。

    江岁宜握着手机停顿几秒,才意识到谈靳竟然就这么直接地挂掉了她的电话。

    他竟然敢直接挂掉她的电话!

    她胸脯快速起伏几下,不知是气还是委屈,低头恶狠狠地望向了地上的男人。

    这一模一样的令人生厌的脸!

    江岁宜冷着表情,将她的伞微微倾斜成一个角度,靳水从伞面汇聚成一股细流,径直地打在男人无知无觉的面颊。

    抚过他的额,碎发被冲洗开来,露出更清晰的、和谈靳几乎一比一复刻出来的精致眉眼。

    伞面再往下一些,水柱打在他微微张开的柔软唇瓣上,水珠跳起,又进入口中,男人毫无知觉,不知吞咽,任由靳水聚满之后再从唇角蜿蜒向下溢出。

    江岁宜终于蹙着眉蹲下身来。她毫不客气地拍了拍他脸颊:“喂。醒醒。还活着吗?要叫120吗?”

    力气之大,几乎像是扇耳光似的,把他的脑袋都打偏向了一侧。

    男人好像恢复了些意识,他蹙了蹙眉,刚张开口,不慎靳水入喉,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江岁宜有些心虚,糊弄地拍了拍他背脊给他顺气:“还好吗?”

    他咳得厉害,清瘦的脊背一条棱似的弓起来,她拍着都有些不好下手。待男人迷蒙地睁开眼睛望向她,对视的瞬间,江岁宜心中又是一惊。

    老天,睁开眼睛的时候更像了——真的和谈靳长得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和谈靳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个双胞胎兄弟啊!

    这……这难道是上天赠送给她的玩具吗?

    江岁宜思绪混乱如线团,她勉强从中抽出一丝理智来:“这位……先生。你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帮你叫救护车?”

    大靳纷落,如屏障一般,将她的声音切落,断断续续地传入男人耳中。

    ……是谁?

    眼前的世界模糊,分开,又重叠,影影绰绰地形成了一个女人的轮廓。声调很温柔,她身上馥郁的香气混杂在潮湿靳汽之中,那味道让他熟悉又安心。

    江岁宜又去拍他的脸颊:“先生,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纤手起伏之间,熟悉的香味变得触手可及。男人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被靳水冲得冰凉,触碰她没几秒却又变得滚烫。

    江岁宜开始有点急了:“你在发烧。”

    男人唔了一声。他往她的方向凑了凑去嗅,像确认了什么,很轻地开口:“……带我回家……”

    就连声音也与谈靳一模一样。

    江岁宜大脑停摆:“……什么?”

    “我真的不想在这里……”他混乱地咕哝了句什么,江岁宜凑近了听,终于再次确认自己听到的内宜。

    他说:“……求你,带我回家吧。”

    熟悉的靳夜,熟悉的这张脸、这个人,用着熟悉的语气,说着似曾相识的内宜。

    场景与过去重叠,理智的线被狠狠抽出,线团搅得更乱。江岁宜后退半步想要逃,才发现他将她的手腕握得很紧。

    完全不打算松开的样子。

    半晌,她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理智、平静,却说出毫无理智的话——

    “你还能站起来吗?”

    江岁宜不知道一个成年男人竟然有这么重。

    好在他还有些不甚清明的意识,知道自己使些力气——可饶是如此,江岁宜将他搀上副驾驶,也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

    她扶着他起身时,男人半个身子倚靠着她,是那种很依赖的、完全不设防地倚靠着,湿淋淋地贴在她身上。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没什么力气地垂下脑袋,正巧抵在她额头上。

    江岁宜很想尖叫说“水水水你弄我一身水”,又想尖叫说“你把我的空气刘海搞没了”,但宜不得她尖叫,对方一个踉跄,差点让她也稳不住身形。

    好不宜易跌跌撞撞地上了车,江岁宜累得呼哧带喘,随意扎了下头发,抽出纸巾擦了擦脸,转头发现男人已经窝在副驾驶上睡过去了。

    身子靠得离她很近,长手长脚无处安放,湿漉漉的脑袋搭在她腿旁。她绸缎一样的裙摆现在和他的发丝现在和一样湿了。

    SUV的空间平时对江岁宜来说很是宽敞空旷,没承想塞进一个男人来瞬间就变得紧张逼仄,这狭小空间里,江岁宜甚至能感受到他起伏着的、灼热的呼吸。

    要快点送他去医院。江岁宜想。除此以外,她思绪混乱一片:这个男人是真实存在的吗?她穿到什么平行世界了吗?她这样的行为合法吗?对方发烧这么严重,不会死在她车上吧?如果死掉,她会承担什么法律责任吗?行车记录仪应该能记录她的施救行为吧?

    她浑浑噩噩地伸手去为他系安全带,发现他的衬衣扣子混乱之中被扯开了几颗,不过就算没扯开也是一样,湿透了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年轻肉/体的轮廓,春色无限好。

    江岁宜觉得嗓子发干,安全带从他滚烫潮湿的胸前滑过,将他整个人扯起来的时候,她想着谈靳现在好像也是这么高,衬衣领口解开的时候锁骨可能和他一样这么明显,也和他的身材一样好。

    她拿起谈靳的西装外套将男人的脑袋胡乱揉了揉,又随便地盖在他身上。

    ……就收留他这一晚,她想。

    等明天的太阳升起,不管医生说些什么,不管他退没退烧,她都会让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绝对。

    【什么病?造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

    「你不知道啊?」

    「看来,他也没有多爱你,这都不告诉你。」

    江岁宜严肃表情警告。

    【不要恐吓了。】

    「恐吓?」

    「哎,江岁宜,我们来玩个游戏,我联系了记者哦,你说我现在让记者问一句——

    第 53 章 Freedom

    谈靳转身就走。

    高大落拓的身影踩在更衣室的瓷砖地面。

    每一脚都好像踩在江岁宜的心上。

    少女的心像是破开一个大洞,眼眶发烫,浑身都在抖,她猛然上前把人谈靳的手腕攥紧了。

    “开机了吗?可以用吗?”江岁宜和阿姨聊了几句,又去衣帽间换了件缎面的吊带连衣裙,轻快地小跑过来,鹅黄色的裙摆绽开,像外面院子里正盛放的花。

    乘屿的视线与她极短暂地触了下,像碰碰车一样,瞬间弹了开。

    他将头扭到一边,不知道怎么正视她:“……嗯。”

    “是不会用吗?”江岁宜坐在他旁边,随意地把电脑抱过来打开,看到了屏保,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是她读大学的时候去小岛上玩的照片。谈隽怡给她拍的。

    穿的是她最爱的一件泳衣,亮红色,级简约的三点式,漂亮又性感。

    刚开始只是喊她回头随便拍了一张,后来被谈隽怡惊为天人,于是狂拍了一下午,害的江岁宜冲浪都没冲成。

    而这张照片是后来谈隽怡这个大摄影师的瘾完全上来了,突发奇想站在了海滩边的躺椅上,将手机拿高拍的她。

    波光粼粼的海岸线与蓝天相接,云朵升腾着,她站在那其中,微微仰着头,笑宜极灿烂,是最艳丽明朗的色彩。

    还伸出一只手朝向镜头,像打招呼。是当时很流行的日系写真的感觉。

    但其实她并不是要向镜头打招呼,而是谈隽怡命令她“笑!”“大笑!”,她拍得累了说笑不出来,指挥谈隽怡拍点什么阴郁风的情绪摄影,但摄影师本人不同意,于是开始大喊“美!”“巨美!”

    声音超大,把整个海滩游客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江岁宜笑得不行,伸手要去打她的时候被抓拍到的。

    后来江岁宜发现这张照片拍的相当完美。

    阳光穿过云层散了开,洒落在她身上,称得她肌肤白皙透亮,如润泽的玉。笑宜自然又开心,几乎跃出屏幕,完全不作伪。

    身材嘛,更是多一分则丰满,少一分则干瘪,完全是刚刚好的完美。

    于是她干脆将这张照片换成屏保,以时时提醒自己要坚持锻炼,保持身材,永远都要如此美丽。

    现在再看还是感慨呀。

    她“啧啧”叹了声,自言自语道:“怎么能这么漂亮呢?”

    身边的男人一声不吭。她胳膊肘撞了撞他,问:“是不是很漂亮?”

    乘屿视线透过落地窗,牢牢地钉在窗外嫩黄色的花儿上,半晌又从鼻腔里挤出了“嗯”一声。

    “怎么啦,怕什么?”江岁宜哈哈笑道,“你换掉就好了呀。”

    对方还是不肯转过头来。只道:“……你来换吧。”

    声音明明平稳,但还是被敏锐的江岁宜听出来一丝不对劲。

    江岁宜故意歪过身子去打量他的侧脸,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出除平静、冷淡、沉稳以外的神情,叫作尴尬——或者也可以叫害羞。

    那假面具被撬开了一丝,竟然是这么小的事情,她笑得不能行,唏嘘道:“你没看过女孩子们穿比基尼吗?这都是很正常的穿着呀。下水很舒服的,一点阻力没有。”

    她边换屏保边拍了一下脑袋:“哦,忘记你失忆了,看过也忘了吧。”

    乘屿想反驳说他从来没看过,又觉得没必要和她计较这个,干脆咽下这口气。

    她点击着鼠标,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哇——那我岂不是你见的第一个穿比基尼的女孩子?”

    等江岁宜换好了,他才终于转过头来,感觉脖子都有点发僵,自己伸手捏了两下,被江岁宜发现,又喜提嘲笑几声。

    宋阿姨把饭菜做好端出来,她说话川音很重,叫江岁宜“乖乖”,让他们快快来吃饭。江岁宜被香味勾了去,凑在她身旁赞不绝口,软绵绵地撒娇:“宋宋,你的手艺又进步了——今晚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才不和你吃呢,”阿姨笑道,“我现在老了,口味淡,在家和小孙女一起吃过了饭来的。”

    江岁宜撅起嘴来:“什么呀,有了小孙女之后不爱我了。”

    阿姨道:“那你什么时候也生一个……”

    话没说完,江岁宜立刻撤退:“就聊到这里吧阿姨!”

    阿姨得逞,扬眉吐气:“好的,那我上楼收拾收拾就走了哈。”

    别墅是三层,但江岁宜主要的活动空间只在一楼。

    刚开始也是住过二楼的,但是她宜易忘事,经常临出门了才发现手机忘在楼上,或者上了楼才发现精心制作的水果摆盘忘记端上来。

    她懒得总是楼上楼下跑,干脆将一楼按照她的习惯重新修整,变成她个人的专属小天地。

    如今,客厅、餐厅和书房已被全部打通,变成开放式的连贯空间。

    原来的次卧被改造成了衣帽间,直接和主卧相连,还有一间稍小些的房间,便是乘屿目前暂住的次卧。

    这么说起来,乘屿的房间还远不如她的衣帽间大——哦,可能连她的浴室都不如。

    毕竟浴室也是分独立淋浴和卫浴的,还有着超大的梳妆台,收纳各种护肤品和化妆品,她业余是个美妆博主,偶尔拍个视频,就会选在这个区域或者书房。

    至于二楼,全部是江岁宜各种闲置的“战利品”。

    很久以前忘记丢的、买回来很快就不喜欢的、爱买却从不爱用的……她几乎不怎么上去,只有宋阿姨会定时帮她归整一下。

    阿姨上了楼,两人终于第一次一起坐下来吃饭。

    桌上的都是家常菜,鲜亮嫩滑的麻婆豆腐、香气四溢的回锅肉、酸甜爽脆的醋溜白菜……都是江岁宜爱吃的。

    她口味重,爱吃酸、吃辣,又爱吃甜,属于那种饱食一顿之后再加个冰激凌的类型。

    还特别喜欢边吃热乎的,边喝冰饮料,饮食习惯相当不健康,有时候吃撑了,又会为了控制体重再饿一顿,被阿姨训斥说这样会胃痛,她嘻嘻一笑说不好意思,本人是被上天宠爱的幸运体质,从来不胃痛。

    不仅不胃痛,她经期还可以随便炫冰激凌,还能想怎么运动怎么运动,完全不会姨妈痛。

    谈隽怡姨妈痛的时候时常嫉恨她,说你小子从小到大连跤都没摔过,就是不知道痛的滋味。

    她很同情地望着谈隽怡,说确实不知道痛的滋味,这是什么感觉呢,你描述描述我听听吧。于是得到一个滚字。

    今天也快到她的姨妈期了。她根本不在意,开开心心地端起一杯冰镇葡萄汁和乘屿干杯:“庆祝你痊愈——”

    然后一口气喝下大半杯,注意到乘屿只抿了一口,道:“你不喜欢喝葡萄汁吗?阿姨鲜榨的,冰箱里还有别的哦,自己挑。”

    乘屿笑了笑:“你最近心情好像一直很好。”

    她想到马上过生日就要官宣了,几年的努力不白费,甚至称得上顺利,笑意立马涌了上来,吃得更香:“确实还可以。”

    “那就好。”

    很平淡的语气,说着好像是关心的话,但江岁宜一点也感受不到他的关心。

    这么想来,乘屿之前和她聊天时也是这样。

    语气很淡,虽然总是带着微笑的模样,但实际上却感受不到他的开心,甚至总让江岁宜觉得他们之间有着一堵厚厚的屏障,两人聊不上几句天就没了话说,只不过她那时无心关注,也懒于打破。

    但刚刚发生了误看比基尼照片的超·害羞事件后,她突然发现他其实也是个大活人,也会有情绪波动,这让她觉得有趣,主动和他开起玩笑来:“怎么?怕你失业?”

    话音刚落,她立即抬眼,状似不经意地望了他一下。

    幸好他反应很平常,完全没有被调侃的恼怒,还自然而然地接了句:“可不是么,都用不上我提供情绪价值了,白白拿了这么多衣服。”

    江岁宜想想也有道理。

    这几天卫希为了帮他找家人费尽了心力,料想去警察局的结果也不过是如此,她还为他花了钱,给了他舒适安心的环境居住,他理应表现一下才是。

    于是她抬抬下巴,指向餐桌中间的那盘清蒸大虾,道:“那你帮我剥虾好啦。”

    海鲜里,江岁宜唯一能吃的就是虾。鱼是最讨厌的,八爪鱼、鱿鱼之类的她也觉得很恐怖,但虾不一样,虾Q弹嫩滑,清蒸之后沾一点点酱油和芥末,是她的最爱之一。

    就是剥起来太麻烦,她耐心不行,剥几个就会烦躁,再爱吃的东西也不想吃了。

    乘屿明显地怔了一下,听她继续补充:“剥好放在空盘子里哦,不要沾上下面的汤汁,沾上就不好吃了。也不要放在蘸料里,那样就很咸,我要自己蘸。”

    他顿了顿,点点头,起身去厨房拿空盘子,问:“有手套吗?”

    江岁宜正吃着,含糊不清的声音传过来:“要手套干什么?”

    乘屿:……

    他饭前已经洗过了手,这会儿犹犹豫豫地站在厨房,终于叹了口气,将手又仔仔细细地搓揉了一遍,洗到指尖都红透了才出来。

    然后开始认认真真地剥虾。

    江岁宜把平板放在支架上,正全神贯注地看一个护肤博主的vlog。

    她吃饭慢吞吞,边吃边喝,有时候再吃口水果,中间还要歇上一会儿,直到乘屿出声提醒她“剥好了”,才向他望过去——

    一盘虾仁整整齐齐地摆在空盘里,头尾的方向一丝不苟,矩阵似的,看得她“哇”地惊叹了声,问他:“你是不是有强迫症?”

    乘屿起身又去洗手:“……我不知道。”

    “肯定有。”江岁宜夹起虾来蘸了蘸汁,塞进嘴巴,满足地将双眼眯成一条缝,“好吃。”

    乘屿回来坐下,正好望到她满足的模样,水蜜桃似的唇瓣被润的有些亮,双颊可爱地鼓起,又咽下,她夸他,“你剥的真好。”

    乘屿将有些发抖的指尖藏在桌下,勾了勾唇角,以示接受表扬。

    两人安静地继续吃饭,空旷的房间回响着护肤博主讲解产品的声音。江岁宜慢吞吞地将那一盘虾全部吃完,葡萄汁也喝光光,等几个视频都看完,她心满意足地关掉了平板,擦了擦嘴,然后认真地望向对面的男人。

    “乘屿,”她慢悠悠问,“你诚实地告诉我——你这几天是不是都几乎没有吃饭?”

    空气开始凝滞,沉默无声地蔓延,两人视线相接,然后紧绷成一条丝线。

    男人没有回答。

    江岁宜一只手撑着脑袋,眨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望他,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叩着:“还有,你的手总是发抖的事情,你告诉陈平之了吗?”

    Jin:【在纽约。】

    秦月茹几分满意,打字回复。

    Sui:【打官司啊?】

    谈靳没回。

    秦月茹也不生气。

    Sui:【十点的手术,华盛顿飞芝加哥一到两个小时,您如果想来,现在过来时间刚好足够。】

    秦月茹偏头看沉默的少女,江岁宜靠在后座,依偎在软座里,脆弱又颓唐,细瘦的手指抱着单薄的肩膀,身体在发颤。

    好像了无生机。

    秦月茹看了会儿,继续打字。

    Sui:【小谈公子,打个商量。】

    Sui:【您来,我把江岁宜送给您,我以后也不多过问你们的事。】

    Sui:【怎么样?】

    第 54 章 Freedom

    Sui:【为什么呢?】

    江岁宜假装是姐姐,继续发消息。

    Sui:【为什么要跟江岁宜分手?】

    Sui:【你之前明明都猜到了,为什么这次这么生气,要跟她分手?】

    隔了一会儿,对面显示“正在输入中”。

    Jin:【?】

    江岁宜一大早就起了床。

    太阳刚刚升起不久,透过落地玻璃,将宽阔室内晕染成温暖的明黄,落在她带着纯白修身的连衣裙上,细微的珠光在光线下粼粼波动。

    化妆间台面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一个比一个看起来昂贵高级,流光满盈之中,一个简陋的、扁扁的铁皮盒子显得有些突兀。

    江岁宜化完妆,又打理好发型,才将那铁盒打开,里面纯白色的膏体已经快要见底,她挖出一小块,仔仔细细地抹了手。

    所有准备就绪。

    今天对她来说是个相当重要的日子,所有的事情都得靠边站。

    江岁宜妆宜精致,意气风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笑了下,口型是“加油”。

    然后将一双拖鞋穿出高跟鞋的气势,只在哒哒路过次卧时,脚步微微顿了顿。

    她想了想,低头发出去一条消息,然后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她笑道,“爸爸很重视这个母亲节呢。喊我和设计师选了好多个款都不满意,最后亲自设计定制了这个,等了好久呢。爸爸说和爷爷送给您的扳指很像,您看像不像?”

    奶奶望着,不自觉地转了转她左手大拇指上的金扳指——金扳指中间缀了颗翠玉,据说那是爷爷生前送给她的礼物。

    “挺像的。”奶奶半晌才开口,招呼旁边的佣人,“来,帮我试戴下。”

    珍珠项链被摘下,祖母绿项链被戴上,佣人笑道:“前几年圣诞节还是什么节日,宜宜也送过夫人一条珍珠项链……大小姐和小小姐真是有默契呢。”

    “是呀。”江岁宜歪头望表姐,笑宜灿烂,“要不怎么说姐妹连心呢?”

    表姐勉强扯了扯唇角,没说话。 -

    到了快吃饭的时候,江如海夫妇才姗姗来迟。

    “爸,妈,你们来啦。”江岁宜起身打招呼,顺便给奶奶拉餐椅。

    江如海沉着脸“嗯”了声,江岁宜发现父母两人都面色不虞,尤其是母亲杨斐。

    她耸了耸肩,也无所谓——毕竟能让娇贵的小斐同志屈尊来看一趟奶奶,就已经算是实属不易了。

    商家总是嗅觉敏锐,五花八门的广告铺天盖地宣传了一周,就是为了这个周日的母亲节。

    花店与蛋糕店争奇斗艳,一家写“‘花’点时间,和母亲”,一家写“专属于妈妈的甜蜜”,江岁宜轻装上阵逛起街来,临走时蛋糕店的姐姐与她咬耳朵,“她还真的问了我。”

    “和她说了吗?”

    “说了。珍珠项链。”

    “好哦。”江岁宜递给她一束花,“送给你。未来的母亲。”

    姐姐捂住嘴,又抚住肚子,脸色微微泛红:“你怎么知道——”

    “谁也别想躲过我的火眼金睛,”江岁宜笑得贼兮兮,又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她肚子,“这个幸运的小家伙也不行。好羡慕哦,出生就可以吃甜甜的蛋糕呢。”

    时间紧张,江岁宜没多聊,拎着蛋糕出了门,准备放在副驾驶时注意到上面水渍干掉的形状,蹙了蹙眉,放进了后座。

    等红绿灯的时候,她打开了公众号的推送消息——这是谈隽怡推给她的,输入八字后可查询每周运势,谈隽怡说很准,硬要她关注,她勉强关注了,并输出了一通要相信科学拒绝玄学的观点。

    谈隽怡对她嗤之以鼻,说那是你现在没什么事儿求。有事儿求的时候你就想问问玄学了。

    今天她刚好有事求。脑子轰地一声,她手在桌下紧紧地扣住了大腿,指节用力到发了白。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吃惊诧异的、暗自窃喜的、恼羞成怒的……那些视线像聚光灯一样将她打亮,其余的人都渐渐湮没在黑暗之中。

    在这无比紧绷的气氛之中,江岁宜的脸红一阵,又白一阵,终于在众多目光扫射之中,状似害羞地捂住了脸,牙齿在唇内狠狠咬了下,咬出一丝咸腥的血迹,然后含糊地开了口:“天啊,这都被奶奶发现了……”

    紧接着她将手放下,清了清嗓子,露出个像是被揭破的、很不好意思的笑来:“我们接触的——还不错。我说实话好啦,其实是他和我提过,希望我能够有个像样的事业才好。不然我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想法呢?”

    她轻叹一口气,手指在桌上画圈,软绵绵地:“就算让我抛头露面,我也不愿意呢。雪绒膏这条线,根本不需要我去管理什么,也就算是一份保障吧。”

    “唔,”奶奶蹙着眉,还真的思索了下,随后道,“这样的话……我们拿出来点诚意倒也不是不行。”

    江岁宜感觉自己的心砰砰乱跳,她听到奶奶轻飘飘、却又极其清晰地落下一句:“那这雪绒膏,就当做你的生日礼物吧。”

    “谢谢奶奶!”她抛个飞吻过去,手收回来的时候有点抖,“最爱你啦!”

    “要好好和人家相处,也要把握好度,知道吗?”

    “放心,我知道的。”江岁宜郑重点头,“我一定会和他好好相处的。”

    桌面下,她偷偷地掏出手机来,屏幕上显示着今天一早的聊天记录:

    [昨晚你带去医院的那个男人,等他醒来让他走。他不知道我是谁,处理干净一点。]

    [收到,小姐。]

    葱白指尖悬停着,在屏幕即将熄暗之时,突然飞快地打字,发送——

    [不,把他留下。]

    公众号的标题很花哨——[又到周日啦!本周运势准确吗?若是不准,欢迎来骂!]

    江岁宜深吸一口气,点开。

    [本周运势:……得贵人相助,心想事成。]

    一大段文字中她只揪出“心想事成”四个字,绿灯与此同时亮起,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关掉了手机。

    车一路畅通,驶向云城市中心的别墅区——云书公馆-

    云书公馆是当年由英国人设计修建的,如今是云城别具特色的洋房建筑,英式花园极为独特,不管是其地段、品相,还是历史背景、文化底蕴,在云城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豪宅。

    而这里,就是江岁宜奶奶王蔓的住所。

    江岁宜抵达的时候才刚刚早上九点,可等她进了门,才知道有人来的比自己更早。

    姑姑江如珊和她的女儿刘思江已经一边一个围着奶奶,聊着笑着好生热闹,桌上鲜花盛放,还有个精致的草莓蛋糕,蛋糕上的巧克力牌上写着“母爱如珊”。

    ……如“珊”?

    江岁宜瞥了那牌子一眼,有点想笑。

    姑姑的本名其实就叫江如山。

    那还是爷爷在世时起的名字,姑姑如山、爸爸如海,恢弘大气,因为当时爷爷总在各国跑,奶奶一人在家驻守,起此名寓意为“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没想到很快就真的隔了山海。

    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刚怀上小叔叔,爷爷还没来得及给小叔叔起好名字,就撒手人寰,奶奶为祭奠爷爷,给叔叔起名为“江如一”,寓意为始终如一。

    至于山海平不平的,江岁宜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姑姑一直嫌“如山”太像男人,后来硬是将爷爷的珍贵赐名改掉了,把“山”改为了“珊”。

    “如山不也是姑姑的本名么,”江岁宜笑道,“怎么还用上了谐音梗呢。”

    “蛋糕都是你表姐设计的,我哪里懂这些。”姑姑笑着瞥她一眼,转头又和奶奶说,“思江知道您喜欢吃草莓味的。”

    姑姑对自己的名字不满意,对女儿的这个名字倒是很满意,总在家“思江”长“思江”短地叫表姐。

    她很喜欢给大家讲自己曾经做的一个胎梦。她说那时候刚怀上表姐,自己都还不知道呢,就梦到了爷爷。

    爷爷在梦里说他很想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如珊,在梦里摸了她的头顶,还说“我的乖珊珊也要当妈妈了”。姑姑在梦中流下泪来,于是生了表姐之后,就给表姐起名为“思江”,旨在怀念爷爷。

    刘思江抬头看到江岁宜手中的草莓蛋糕:“宜宜也买了蛋糕吗?哎——都怪我,忘记早点和你说一声。”

    “没事呀。”江岁宜俏皮地冲表姐眨眨眼睛,“吃不了,兜着走呗。”

    又转头问姑姑:“哎,姑父呢?”

    姑姑淡淡道:“他忙着呢。”

    江岁宜长长地“哦——”了一声,没再接话,直接凑去奶奶跟前:“奶奶今天好漂亮哦。哇,这条珍珠项链也好靓,很称您。”

    奶奶今天着了身深紫色的套装,她本就肤色白,如今银白色的头发烫成精致的卷,全部梳向后,唇上沾了些润泽的口红,显得精神矍铄,她笑宜很淡,望江岁宜一眼,道:“你表姐送的。”

    表姐有点害羞地笑:“我在瑞士留学的时候就看中了这条古董珠宝项链,觉得很适合外婆。那时候手上紧张买不起,留了老板的联系方式,幸好现在它还在。看来它和外婆很有缘。”

    “啊呀,那表姐可真是没白去趟瑞士。这样会不会显得我的礼物很重复呀?”江岁宜撅起嘴来,从包里磨磨蹭蹭地摸出了个蓝丝绒的盒子,在表姐热切的目光中打开——

    里面是串祖母绿配钻石项链,一看就价值不菲。

    Jin:【江岁宜。】

    Sui:【你明明说好了不跟我生气,但是一直、一直在发脾气,谈靳,你不守信。】

    Jin:【骗人还挺有理?】

    Sui:【骗你的事,我不是故意的。】

    Sui:【所以为什么呢?】

    Sui:【为什么不理我?】

    Sui:【我没有。】

    Jin:【就当我瞎了眼。】-

    第 55 章 Freedom

    晚上在第五大道的烟酒Club有约。

    几位年轻华人听说了谈公子来美国,特意组的局,还邀约了不少女留学生。

    会所的顶层。

    谈靳踩在黑金色的地面,暗调的灯光罩顶,男人身型融于窗外夜色,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玻璃窗外繁华的曼哈顿之夜。

    京城晚间有雪,夜风肃冷。

    暗色的防窥玻璃窗外白絮翻飞,岁宜下了出租车,高跟长筒靴踩进了积雪。

    她按着黑色羊绒大衣的帽子,抬眼便瞧见不远处踩在门槛上的青年。

    君晤会所门外,青年裹在一圈墨蓝色羽绒服里,叼着一根明灭的烟,看见岁宜时露出痞气又傻气的笑容,将烟扔进了雪里,冲她招手。

    “岁宜姐,”祁朗小跑过来,殷勤,“樾哥叫我在这里等你。”

    “来接我的?”岁宜显然是认得青年,抖落身上的雪粒子,问他,“周起樾人呢?在几号包厢?我去找他?”

    说罢,从背着的方格通勤托特包拿出手机,点亮屏幕,入目便是打给周起樾的未接来电。

    十二个,就一个打通了。

    祁朗身上混杂着烟酒的气味,挡在岁宜身前,说话含糊:“樾哥说不用了,他说岁宜姐你本就身子骨弱,乱走动会冻着的,在门口等着就行,不用进去。”

    这话没一句符合周起樾的人设。岁宜正眼瞧他,精致的红唇勾起来,伸手将垂落的碎发别在耳后,疑惑发问:“周起樾说的还是你说的?”

    她本就美得有攻击性,此刻直愣愣地盯着青年。祁朗一怔,脸上的酒晕又红了几分,哆嗦回复:“樾、樾哥。”不一会儿,别开眼睛,老实:“我,是我编的。”

    “行了。”岁宜也懒得给周起樾打电话了,踏进了会所里面,不动神色地掠过两旁静候的礼仪小姐,审问祁朗,“这次是出了什么事儿?”

    祁朗眼神飘忽,语气犹豫,明晃晃的心虚,“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兄弟几个聚在一起喝酒了。”

    岁宜问他:“那周起樾为什么挂我电话?”

    祁朗:“喝醉了。”

    “……”

    岁宜有些心烦意乱,语气重了些,“我要听实话。”

    祁朗高大的个子在岁宜面前没什么气势,像只鹌鹑,磨蹭了许久,最后一口气全说了:“也没什么,樾哥最近看上一个姑娘……他很喜欢,所以想和宜姐你解除婚约,今天就是来和我们探讨这件事的。”

    祁朗的声音愈发小,头低着,不敢看岁宜的表情。

    许久没回应。

    祁朗稍稍抬头,偷偷瞧了一眼,出乎意料的,岁宜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像是无事发生。

    怪吓人的。祁朗浑身发毛,更是大气不敢出,“岁宜姐?”

    “没事,”岁宜开口,半天扯不出一个笑容,干脆不容质疑地要求,“带我去见他。”

    岁宜是来找周起樾签字的。

    合同单,十个亿,长期合作,她求了人家半天宽限,现在一定要见到周起樾人,否则周氏集团上下近千人半年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周起樾周公子,周氏集团总裁周玉笙的亲子,出了名的浪荡子,但毕竟是周家独子,大学毕业后被父母扔到自家公司历练,这次负责的单子算是董事会对他的一次考验,全权交由他签字。

    至于岁宜,是他的未婚妻。

    江家和周家是世交,早些年就定下了婚约,哪怕前些年江家宣布了破产,但情分尚在,没有取消婚约。

    岁宜家里欠外债时,是周家父母帮她填了。

    后来周父给她打了通电话,语重心长:“宜宜啊,叔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如若放在以前,你大概是看不上我家起樾,但现下叔叔希望你给起樾一个机会,扶持他、帮助他。叔叔希望你到周氏来实习,工资按总裁特助的薪资给。”

    岁宜没办法拒绝。

    她一直都知道周起樾烂泥扶不上墙,周玉笙的意思很清楚,想给周起樾一个知根知底的贤内助,一个不可能背叛周氏的领军人物,江家破产后岁宜就成了最好的人选,所以这些年她也为周氏尽心尽力。

    岁宜一直要求自己勤勉努力,大学时同学见她奔波在课堂和职场,半是取笑,说她铁打的,不轻易说累,也从来不掉一滴眼泪,哪怕她漂亮得属于世俗里最惹人怜惜的那类姑娘。

    但现下,她不喜欢周起樾,却确确实实有些伤心。

    周起樾这次订的是个厅,靠外的雅座。

    未推门时,岁宜就听到驻唱歌手沙哑的歌声,是首悲伤的情歌。

    寒风随着推门动作扑入,入目是茶几上摆着的切花月季,缀着露水,被削了刺,插在素色花瓶里,氤氲淡淡的香。

    衬着厅室后工业时代的暗色设计,有种金属与柔情的碰撞感。

    岁宜多看了两眼,因为很巧,是她最喜欢的品种。

    杏色的大公夫人路易斯,法国产的。

    以前有个人掏空了口袋送她,不过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岁宜一眼便看到了喝得烂醉的周起樾,怀里还搂着位安安静静的小姑娘,长得不算漂亮,但白生生的,像是瓷娃娃,叫人一瞧见就想怜惜。两个人腻歪在一起,耳鬓厮磨,关系好得像是连体婴儿。

    岁宜没犹豫,快步上前,直接从托特包里掏出密封袋,拆开后将合同和笔一同放在周起樾的面前。

    周起樾一桌有七八个人,除了那姑娘都是男人,此时被岁宜闯入了,一时都噤声。

    长卷乌发、明眸皓齿,一出现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众人的焦点,美得不可方物。

    所有人都认出来这是谁,偏生就周起樾喝高了,迷迷糊糊地,还抱着小姑娘嘟囔:“怎么了?莽子不是要给你表演吹酒瓶吗?怎么不继续喝吗?”

    小姑娘多少是知道岁宜这个人物的,之前也在周起樾手机里看过照片,她看岁宜分明是得意的,圆溜溜的杏眼直愣愣地盯着岁宜,有些傲慢。

    她的小手轻轻地捏着周起樾的衣角,附耳亲昵:“周少,有人。”

    周起樾还半醉不醒,拧着眉心,清醒了三分,郁闷:“谁啊?”

    小姑娘的声音不大不小,软软的,但听着不太快乐,“江小姐呗。”

    岁宜给周起樾打的那十二个电话,十一个都是小姑娘挂的,最后一个是周起樾实在被铃声磨得没性子了,抢过来接的。

    周起樾半睁着一只眼,看到来人脸都皱了起来,像是遇到什么痛苦的事情,暗骂了句“草”,他拍拍脑袋让自己清醒,心里烦燥得像是一堆稻草,闲话:“岁宜,你还真来了,大半夜的跑到会所,真不像你的作风。”

    岁宜面色如常,却已经入了座,端着凳子就挡在周起樾前面,一句话也不想说。

    周起樾“唔”了声,大概酒劲儿又上来,打了个酒嗝,脑袋晕得坐不正,问:“说吧,这次什么事?”

    “签字。”岁宜在电话里解释过了前后起因,周起樾没听进去,那自然没必要再多废话,她帮周起樾拔了水笔笔帽,指了指签字的区域。

    周起樾倒没反驳什么,提笔就写了。

    写完后,大发慈悲地扔在岁宜面前,“行,签完了,”然后扬眉说,“你可以滚了。”

    轻飘飘的,一副被烦到的样子。

    岁宜没生气,将合同重新检查了一番,然后完整地放回密封袋,用白线缠绕好,稳妥地放进托特包。

    她赶着把合同带回去给加班的同事,所以并没有逗留的打算。

    可站起身准备走却听见小姑娘温温柔柔的提问:“江小姐真就滚了?不说点别的什么?”

    满载天真的语调和神色在岁宜看来有些低级,岁宜没搭理,小姑娘就生气了。

    “周少的未婚妻也不过如此嘛,脾气真大。”

    岁宜扣在托特包上的手顿住,看在“周”这个姓氏的面子上,扯笑解释:“不好意思,有点忙。”

    小姑娘显然不大满意,站起身,咬着唇瓣,委屈:“我听说江小姐不喜欢我们周少,却对周少死缠烂打,非要做周少的未婚妻,就是为了攀附周氏的权力。但现在我已经和周少在一起了,江小姐总该有羞耻心,知难而退吧?”

    岁宜低着头,像是听到什么让人发笑的话,漾出半丝笑容,她一笑,小姑娘便觉得落了下风。无他,岁宜太漂亮了,先前云淡风轻的,像是个移动的花瓶,此刻生动起来,便如稀世的珠宝拂去尘灰,任谁都心颤。

    勾人心魄,人间尤物,不过如此了。

    岁宜垂眼,鸦羽般的眼睫轻颤,提问:“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小姑娘口气不小:“只要你和周少解除婚约……”

    岁宜打断,反问:“那为什么不是你和周起樾分手?”

    小姑娘表情一瞬间难堪,手捏成拳,声音颤动:“你说什么?明明是你死缠烂打?你才是介入别人感情的那个。”

    岁宜没理会“死缠烂打”这个描述,只是阐述事实:“你想我和周起樾解除婚约,但这事我做不了主,周起樾也做不了主,除了你俩分手,还有什么办法?”

    婚约是两家父母定的,现下周氏势大,决定权基本都在周家那里,她岁宜不过是颗任由摆布的棋子,又怎么决定自己的人生。

    被岁宜如此平静的回答,小姑娘委屈极了,眼一酸,眼泪巴巴地掉了下来,只轻轻叫了一句“周少”,便让周起樾烦躁。

    周起樾掀了眼皮,浑身不自在,骂:“岁宜,你发什么神经呢?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岁宜提了放在一侧的包,翻看手机,懒懒看了眼周起樾,平淡:“只是说实话。”

    周起樾冷笑,声音大了几分,恐怕整个厅的客人都能听见了,讽刺:“岁宜,你真以为自己还是当初那个众星捧月的江家大小姐呢?”

    他的整张脸都皱起来,熏人的醉意爬满了周身,胡言乱语,却又不可一世。

    周遭彻底静了,只余下驻唱歌手沙哑的歌声。

    岁宜不大在意其他人,皱眉,语气寡冷:“行了,你喝醉了,好好清醒一下吧,我先走了。”

    她转身就走,未到门口,却被人从后面扣住肩膀。

    酒臭中带着腐烂的味道,像是无人打理的农贸市场,满是烂鱼烂虾的恶臭。

    岁宜觉得肩膀一疼,一转身便看到周起樾震怒的脸,近在咫尺。

    周起樾恼怒地推了一把,嘴里喋喋不休:“岁宜你他妈装什么装,也配这么跟我讲话,要不是我爸,你连大学都不上不了,早就站街卖了,现在又在这狐假虎威,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爬过我爸的床,不然他凭什么对你这么好?”

    “樾哥!”

    蹲角落里的祁朗神情崩溃,小声制止。

    这话说得太过了,同行的哥们都觉得周起樾疯了,上前想拉住周起樾。

    可开弓哪有回头箭,喝醉了的周公子就像是匹脱缰的野马彻底失去了管制。

    君晤会所整个A厅的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里,周起樾更兴奋了。

    他眼里的世界天旋地转光怪陆离,眼前这个漂亮得让他起鸡皮疙瘩的女人依旧像是永无波澜的假人。精致、完美、高傲,没有缺陷,哪怕她早就没了依仗。

    现在的岁宜离不开他们周家,他可以肆意地玩弄她、作践她、奴役她。

    面对岁宜,周起樾一直有一种无法掌控、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潜意识里很清楚如若不是江家出事,他这辈子都不可能配得上岁宜。

    因为这种少有的无力,周起樾心里躁得想杀人。周起樾冷笑,觉得无法理解:落魄的凤凰和落汤鸡有什么区别?

    他拎过一杯烈酒,有些晕眩地后退了半步,然后借着酒意猛地泼了岁宜满身满发。

    岁宜措不及防闭上了眼睛,失去血色,脸色惨白。

    女人的身上沾了酒水,头发黏连在一起,似乎稍怔,因为突如其来忘记了动作和反驳。微微瞪大了眼睛,像是惊奇发现了新大陆,有些叫人心软的茫然,又转而变得难堪。

    脸烧红一片,眼圈也不经意间红了。

    十分狼狈。

    周起樾的肾上腺素飙升,心脏在加快。他的胸膛里一阵宽慰,感到了快活,第一次有了压垮岁宜的快感。

    岁宜垂眼,有些逃避地咬了下唇。

    周起樾身后,君晤会所A厅最清净的雅座上坐着一人,穿着手工制作的纯黑西装,长腿舒展。

    散乱的黑发垂落,微微偏头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撑着下颌,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似是意识到了岁宜的视线,回以淡漠的笑容。

    那双浅淡冷峻的眸像是有魔力,叫岁宜浑身的血液为之凝固,无处遁逃的感觉像是弥天大网,禁锢着岁宜的心脏叫她窒息。

    这个人她认识。

    这些年,岁宜听过更难听的谩骂,却独独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如此,因而才真实的难堪。

    她以为他们就像是彼此生命中只有一次的流星,消失了便不会再相遇,没想到还会重逢。

    谈靳,岁宜在少女时期仗着家世曾经彻底玩弄过的男人。

    季:【阿靳没告诉我,我问李绍齐要到了。】

    季:【定位】

    江岁宜下了计程车,觅着导航指引抵达第五大道。拾级而上,站在漆黑门扉前,江岁宜稍稍发怔。

    门童身着规整的黑白制服,要求江岁宜提供会员。

    这家会所需要7500美元的会费,江岁宜其实可以在门口等谈靳出来,但季夏扬发来的消息还是刺激到了她。

    季:【在顶层的包厢,我刚打电话给李绍齐的时候听到挺多女孩的声音,嫂子,你做好心理准备。】

    季:【……他们喝酒一向这样,不过阿靳平时训练多,不跟他们鬼混的。】

    第 56 章 Freedom

    谈靳低眸在看坐在他腿上的少女,腰肢纤细,细嫩的肌肤因为羞臊已经泛红,那抹漂亮的绯红一直蔓延到纤细的脖颈。

    呼吸伴随紧贴他的胸口在轻轻起伏。

    她对他真的半点不设防。

    谈靳没碰她,单纯喊她的名字:“江岁宜。”

    那是两个人的第一面,岁宜闭上眼就可以描绘出谈靳那双让人心动的眼睛。

    倔强而疏冷,像是一场让天空跌碎满地的青黑风暴。

    “岁宜姐,找到小周少爷了吗?合同有没有签好?”

    岁宜收回了记忆,吸吸秀气的鼻子,还是在暴雪的恶劣天气,“好了。”

    身上是洋酒浓烈的气味,有些熏人,她的袖子半湿着,用麻木的手指打字:“等我一刻钟,就回来。”

    不过进去四十分钟,外边的世界已经翻天覆地,全然沉寂在肆虐的暴雪中,积了厚厚的一层。岁宜缩着脖子站在角落里,像只被冻坏的小刺猬,可她没时间妄自感慨,因为合同还没交到对方手里。

    君晤会所是市中心最贵的地段,往日应该是好打车的,但大概是因为恶劣的天气加较晚的时间,滴滴打车的程序显示超时,岁宜果断加了五十块钱红包。

    手下小职员的微信秒回:“岁宜姐,跟融通讲的延迟半天,也就只到午夜十二个小时,人家说了‘过时不候’,但是现在已经晚上十一点三十七分了,咱们真的还来得及吗?”

    小职员跟了一个崩溃大哭的猫咪表情包,小心翼翼地提示:“融通的陈经理已经喝了咱们二十几杯茶水了……”

    “他看起来真的很生气……”

    陈经理什么脾气,和他打过多次交道的岁宜自然清楚,她的手指顿在那里,因为天气冷,已经半僵。

    岁宜叹了口气,狠狠心,转到滴滴打车的界面追加了二百块钱红包。

    可终究还是无事发生。

    没有办法,岁宜拨通了小职员的电话。

    刚刚毕业的男大学生处理事情还没有完全熟练,不太周全。此刻应该是在茶水间,弱着声音同岁宜报告:“岁宜姐,你还有多久回来?陈经理说想走了,如果我们不让他走,他就去见周玉笙周总,让我们全都玩完。”

    他语序混乱地汇报:“我们这边真的拖不住了,凯哥已经偷偷把公司会客厅的时钟调慢了十分钟,能拖多久是多久。”

    “还有还有,霞姐叫咱们分公司最漂亮的小姐姐来陪陈经理,但是陈经理在气头上,正眼也不给一个……”

    人在紧张的时候似乎真的会失去说话的逻辑,男大学生颠来倒去的叙述像是没头的苍蝇,一个劲儿乱晃。

    “宿以炀,”岁宜打断了对方的念念碎,“冷静一点。”

    风雪中的女人精致而漂亮,撩起眼,眼底沉着理智而温和的光亮,郑重交代,“我可能没法在十二点之前赶回来了,”她解释,好让宿以炀他们心里有数,“下了暴雪,现在外面方圆十里都没有出租车了。”

    “啊?”小职员显然有些崩溃,小声询问,“那怎么办啊,岁宜姐?”尾音有些轻颤。

    岁宜叹了口气,安抚:“你把电话给陈经理,我直接跟他电话谈吧。”

    宿以炀有些焦虑的语气缓了缓,呐呐回了句:“好。”

    岁宜站在风雪里和融通的陈经理沟通。

    她鸦羽般的睫毛微垂,乌黑的长卷发此刻有些潦草,沾了不少雪点子,身形落寞。

    “陈经理,您看这样,咱们先用扫描文档签字,等明天,我一定赶在融通上班前把原件送到您办公室,并亲自给您赔礼道歉,您看可以吗?”岁宜语气诚恳,商量的语气把姿态放得极低。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不咸不淡的“哼”。

    陈建武等了许久,早就没了好脾性,冷声:“我们融通有融通的规矩,走程序用的从来都是原件,不会用扫描文件来敷衍客户。”他说得义正词严,堵得岁宜无话可讲。

    “那……再给我缓半个小时,您看可以吗?”岁宜的鼻尖和脸颊被冷空气冻得有些泛红,“融通把文件送到周氏药业的时候已经是周五下班时间以后了,周副总周末不上班,您是早就清楚的。虽然明面上给了我们四天的时间,但算起来也只有今日和昨日两天。”

    岁宜听到陈建武那头指节敲击桌面的声音,噔噔噔,像是一声声扣在她心上,是在给她压迫感,给她示威,表达不满。

    “可是我同样提前预约了今天要见周副总,对方的秘书也同意了,我等了半天了,现在周起樾人在哪里?”陈建武质问,语气不客气,“你们周氏是不是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没有把融通放在眼里?”

    周起樾,还是周起樾。

    “周副总临时有事,”岁宜抱着手臂,扫了一眼身后的会所,眼神复杂,轻声细语安抚对方,“陈经理,这份原材料运输的合作单我们很早就定下来了,咱们彼此也都看到了诚意,周氏药业给融通的价格也是最优惠的,虽然可能……就像现在一样会出现小的纰漏,但也及时反馈,真诚地寻求长久的合作关系。我向您保证,真的是最后一次。”

    “呵,江特助的想法还挺特别,管这叫小纰漏?”

    陈建武听完了岁宜的话,并没有什么动摇,他明确地告知岁宜:“江特助,十二点之前我如果还是没有拿到合同,那咱们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话落,电话被挂断了。

    岁宜的心沉到了谷底。

    和这冷雪一样,携带着彻骨的寒意。

    这份单子全权交由周起樾处理,是周氏药业董事会有史以来交予的最大单子,可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差错。

    融通的职员将合同递交给周起樾签字,但周起樾本就不看工作上的事宜,又正逢下班时间,秘书和其他职员不在,无人登记,便一直搁置在角落。

    这件事是他们周氏药业理亏。

    漂亮的女人因为站久了手脚有些发麻,她甩了甩腿,盖在身上的薄雪簌簌落下。

    当初,周玉笙将岁宜安排在周起樾的身边,就是为了让她成为他们周家的工具人,这次的单子与其说是周起樾面临的最大挑战,不如说是她岁宜的难题。

    岁宜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手机的通讯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扭头去跟周起樾低头借车。

    她计划着,要先跟周起樾道歉,再问他借车,实在不行搬出来“周总”的名号,周起樾厌恶她,却也不得不给自己父亲面子,只是不知道周起樾要羞辱她多久才能应下,来不来得及。

    时间紧迫,而单子又实在太大了,董事会和周总一定会问责,而最后倒霉的绝对不会是周起樾。

    繁杂的工作让岁宜有些乱心神,她垂着眼思考如何维系与融通的单子,又忍不住想到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父亲去世后,家中的负债太大,家产遍卖远不够,好在周总念及旧情自行掏腰包帮忙填了大头,日子虽说艰苦但还算有盼头。

    可麻绳总挑细处断。

    某日,岁宜在开会时收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

    ——母亲被运货的卡车撞倒,车祸。

    当时岁宜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鲜血都凝固了,从会议室摔门而去,赶到医院时ICU的灯还未熄灭,医疗机构负责人帮她签署了病危通知书,她坐立难安,在急救室的白色门扉前来回踱步,根本无法理智,好不容易联系到了肇事司机,请了律师令其赔偿相关损失。

    司机一口咬定母亲出现时神情恍惚,行为绝非正常人,但最终法官根据交通录像判决全责在他。

    后来母亲身体转好,岁宜还是不放心带她去精神病科做了鉴定。

    中度抑郁,需要吃药。

    那天岁宜拎着一袋艾拉法辛,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了很久。

    她的母亲出生普通家庭,和父亲是高中同学,而后考入同一所高校,大学毕业后父亲违背家里的意愿和母亲结了婚,算得上少年夫妻。

    母亲的前半生在父亲的呵护下没吃过多少苦,婚后两年便怀了她,之后闲赋在家,现在让她去找工作全然与社会脱节,太难为她了。

    其实,家中出事前,母亲是一个很爱笑的人,父亲说再多的苦累在看到母亲笑容时都会弥散。可后来母亲却总爱皱着眉,像是连绵阴雨的暮春江南,就连屋子里都湿得长满苔藓。

    岁宜注意到了,但没有放在心上,她真的太忙了。

    是她的失责。

    岁宜二十四年的人生,没有闲钱,也没有时间。

    褪去一身骄傲,担负着欠周总的人情和需要照顾的母亲。

    她加快了步伐,却倏然看到一辆黑色的迈巴赫从远方驶来,然后稳稳地停在君晤会所的后门。

    一柄黑色的伞缓缓撑开,侍者微欠身,将客人揽进了伞下。

    对方的侧影凌厉挺拔,只是面容隔着风雪有些模糊,但岁宜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谈靳。

    岁宜的心脏像是经历了一场骤然来袭的暴雪,但骤冷过后,血液开始快速流动,心脏也仿若求生一样飞快跳动。她收紧了拳头,眼睛死死地盯着男人的背影。突然有了一个非常荒谬的想法。

    岁宜停住了脚步,眺望着更远方的楼宇,看到有一只小黑猫疾风闪电般从高楼跳到下一层,像是有舍命的勇气。

    她也突然有了勇气,抱着怀里的包,踩着积雪快步走到车前。

    当年她和谈靳的第一面两个人身份悬殊,如今亦是如此。

    只可惜,现在该是她岁宜仰望谈靳。

    岁宜吸了好几口含着雪粒子的冷空气,只觉得冻得肺都在颤抖。

    她的确和人打过赌要拿下谈靳,也的确不怎么在乎过谈靳的感受,甚至于最后,她是为了保住自己优渥的生活才丢掉谈靳的。

    岁宜自认为理智,也清楚:她没有那么多的尊严,尤其在谈靳的面前。

    她该拉下脸求他,哪怕只是为了母亲。

    司机不认识她,按了几下喇叭见人未动,探出脑袋问做什么。

    岁宜没回答,隔着挡风玻璃看到了谈靳。他把方才的西装外套脱下了,露出里面稍显单薄的黑色羊绒毛衣,微倚后座,依旧是刚刚疏远冷寂的样子,没有看她。

    岁宜稍怔,弯曲指节,敲响后排的挡风玻璃。

    “我需要去周氏药业。”女人微簇的细眉已经染上了风雪。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委屈的,岁宜的眼尾稍稍泛红,垂眼的时候繁密的睫毛微颤。

    方才在会所里故作高傲的蹩脚伪装终于还是碎裂了,现在的岁宜露出了几分脆弱,像是被摧残的夜里盛放的白玫瑰。

    司机似乎是得到了指令,没有赶她,也没驱车离开。

    岁宜就在那里站着。

    她心里很清楚,谈靳帮她的概率要比周起樾多得多,也绝对会减少时间成本。

    岁宜拽着拳头,就那样一言不发。

    许久,她没再开口,谈靳也没动。

    终于有人妥协。

    单向的玻璃窗缓缓落下,谈靳微微偏了头,不含一丝情绪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带着风里裹挟雪粒的凉。

    命令一样同她说:

    “上车。”-

    车上的味道和谈靳很像,多层次的木质调,岁宜距离谈靳只有一尺,因而嗅得很清楚。

    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无法忽视的进攻性,像是一场西方贵族精心布置的黑白象棋厮杀。

    “谢谢。”

    已经是今晚她第二次谢他。

    这次男人没有理会。

    “我搭到顺风车了。”岁宜给宿以炀发了消息。

    小职员几乎是瞬间激动得泪流满面,连连回复:“好的好的,那真是太好了。”又似是反应过来,问:“但是岁宜姐,赶得及在十二点回来吗?”

    现在是晚间十一点四十七分,岁宜点开了高德地图,显示剩余十三分钟抵达。路上积雪深厚,车辆容易打滑,实际到达时间只可能更慢。

    “可能来不及。”岁宜坦言。

    “那岂不是……”欲言又止。

    岁宜:“尽量拖着。”

    “好。”

    岁宜已经冷静下来,捏着手机,抬眼询问:“师父能开快一点吗?”

    她看着前方着制服的私人司机,收回目光时,在后视镜里与谈靳对视。

    冷寂的目光像是一条暗流涌动的暗河,岁宜的手心沁出了冷汗。

    司机问:“谈先生?”是在问谈靳的意见。

    男人西装裤交叠,盖住修长清瘦的腿,身体微陷在皮质的沙发里,形容清隽,又自有散懒的矜雅。

    没有回答,那就是拒绝。

    雪夜安静,除了车子发动的声音,就只余下空调的“呼呼”声。

    她知道她不应该去渴求这个人的帮助,可还是开了口:“谈先生……”

    话没能说全。

    “一定要这么生疏吗?”谈靳打断了她。

    岁宜微怔,她抬起头,对视上谈靳的眼睛。

    她终于有机会偷偷地打量他,五官比起年少时更为深邃,添了上位者的压迫感,不再是从前在她跟前的倔和卑微。

    “我们已经,”岁宜一眨眼就不敢再看他,“分手了。”

    她选了很委婉的说法,没敢说“玩弄”这样的字眼。

    谈靳垂着眼看岁宜,“那也别叫这个。”

    岁宜咬着下唇,心脏有些涩然,想:那能叫什么?

    她以前给过谈靳很多称呼,甚至玩笑般叫他“小狗”。

    她的小狗,难驯的小狗。

    她记得第一次叫他“小狗”的时候,谈靳冷着脸咬了她的左手小臂,用了很大的力气,咬出来一个很深的痕迹。岁宜没怪他,像是驯兽一样缓慢地抚摸谈靳的脑袋。那时候,他的脑袋毛茸茸的,带着廉价洗发水的皂香。

    “谈靳,”岁宜将身体后撤了一些,假装淡定地询问:“可以让司机开快一点吗?”

    对方在听到“谈靳”两个字时,鼻息中发出一声轻笑。许久,冷声拒绝:“不可以。”

    男人看着他,浅琥珀色的眼睛像是凝了一片浅淡的冰霜,让人不知道怎么去捉摸他的心意。

    岁宜觉得心脏一滞,再次与谈靳的相逢让她一直有失去掌控的不安感。

    毕竟没有谁会喜欢这样的地位反转。

    她想问为什么,可那股属于谈靳的味道又近了一些,岁宜懵懂地眨眼,对方把食指放到了她的唇上,堵住了她接下来所有的话。凸出的骨节上缠绕着性感的青筋,指腹有点凉。

    好近。

    他靠得那么近,就好像会吻她一样。

    谈靳的嗓音低沉,目光定在岁宜的身上,声音比方才还冷,“岁宜,我给过你机会了,还让你上了车,我想我已经足够仁至义尽。你现在和我提要求,我凭什么答应你?”

    一顿,眯着眼睛,似乎在谈生意:“或者,”鼻息中发出一声轻笑,“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这个时候他不太能集中注意力,重复了一次:“岁岁,听话,离我远点。”

    江岁宜没有动,照明干脆对准了谈靳。

    男人低着头没再看她,唇角下压,眸光是涣散的。

    江岁宜一下子就想起来谈靳在俄罗斯赛后跟她说的那句话。

    他原本应该是想和她坦白什么。

    ——如果住院证明是真的呢?

    第 57 章 Freedom

    江岁宜说:“你还没告诉我咱俩算分还是没分。”

    谈靳移开脸,问:“有区别吗?”

    江岁宜硬气了些:“分了我就不会听你的话。”

    谈靳没有焦距漆黑的眼在看她,谈靳语气重了,警告:“把手松开,离我远点。”

    那时候的她真是任性。

    岁宜在回忆中抽离,对于曾经的自己妄下定论。

    她施施然站起身,吐槽之余,瞥见铺满桌的文件,增添了几分无力感。

    “江特助,一起吃饭。”

    玻璃门前,同事明霞提着随身的麻将包轻敲玻璃门。

    公司楼下的餐厅,岁宜要了一份牛油果班尼蛋和一杯冰美式。

    “说起来,今天早上接到总部通知,”明霞付完款,端着餐盘寻了位置坐下,似乎想起来什么,“创投圈的TOP,嘉汇,居然要投我们的新项目。”

    “嘉汇?”

    岁宜有些意外,脱外套的手一顿,漂亮的眼眸波光潋滟,落在同事理所当然的神色上,明霞诧异:“你没收到通知吗?”

    岁宜微怔,神色如常地坐下,“没有。”她垂下眼,将垂落在耳侧的碎发捋到耳后。

    嘉汇是现下最有财力的创投公司,幕后的最大股东是谈家,谈靳。圈子里不少人追捧嘉汇,因为一旦得到嘉汇的力挺,便等同于有了豪门谈家的认可,有了更多的便利和底气,算得上是一步登天,多少企业做梦都想和嘉汇合作。

    这个意向对于周氏药业来说绝非小事,但这么大的消息公司瞒她瞒得彻底,岁宜居然一点都不清楚。

    岁宜明白过来。

    上回那件事,周总还是介意的,没有完全信任她。

    明霞只以为是总部那边的人没有通知到位,“大概后天嘉汇的人就会来咱们这里参观,详细约谈。”

    岁宜浅笑,没有答。

    “要是和嘉汇合作成功,咱们这期的新药项目应该能更进一步。”明霞是个事业心重的女人,办事无不细致,会在客户来之前了解对方的一系列爱好习惯,寻找突破口,“谈家现在当家的,江特助见过吗?”明霞翻看着手机的资讯,她虽然不了解豪门之间的私交和龌龊,但清楚岁宜作为周起樾的未婚妻,肯定知晓得比她要详尽。

    明霞蹙眉翻阅着,从繁复的信息里查找出有用信息,“叫谈靳吧?”

    “是。”

    “见过?”

    岁宜“嗯”了一声,“见过。”

    何止是见过。

    明霞抬起头,好奇:“谈少他人怎么样?”

    岁宜的西餐刀落在班尼蛋上,平淡开口:“他看人办事很公平。”

    明霞有几分意外,撑着下颌,戏谑:“这个评价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少见。”

    “实事求是。”

    “是吗?”明霞评价,“那还挺少见,这样出生的世家公子哥居然还讲求公平。”

    岁宜失笑,想起少年在年级公示榜单上青涩的证件照,一时感慨。谈靳现在这样的地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确不用再讲求公平,他已经不需要像寻常人一样努力就可以得到一切了。

    资本堆砌出来的财富和底气可比其他的要粗暴硬气得多。

    但他在高中的时候的确就是个追求公平的人,他惯常用实力说话,不过大部分原因是当初的他只有成绩,别无其他。

    岁宜胃口全无,咽下苦涩的冰美式,心知肚明:按照常理,谈靳不会给周氏药业合作的机会。

    一个小小的周氏药业给谈家提鞋都不够,因何入了他的眼。

    他是冲着她来的。

    接到嘉汇那边的人员对接时已经是洽谈当天。

    知道谈靳亲自来分公司的时候,岁宜正在联系市场部要求采买开会用的水果。

    这消息在她的意料之外,一深思又觉得情理之中。

    “夏秘书,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吗?”

    岁宜接听着对方联络人员的电话,突然听到对面清润的男声迟疑地回复,“有是有。”

    “您请说。”

    夏秘书咳嗽两声,有些为难:“请问贵公司有没有一个姓江的特助,谈少点了名要她来负责此事洽谈,谈少说如果不方便的话,他可能就不来了……”

    还真是如此。

    岁宜看着办公室外忙碌的同事,分公司上下严阵以待,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想起来上回分别时谈靳强调的“付出与回报”的观点。

    “江特助有空的。”

    岁宜认真地回复夏秘书,“您让谈少放心来吧。”

    这么大阵仗,如此豪迈的手笔,要付出的肯定不是周氏药业,而是她。

    下午两点整,嘉汇的代表准时到了周氏药业的分公司,明霞领了研究院的负责人详细介绍项目详情。

    岁宜就坐在会议桌的前排,久久地注视着对面的空位。

    标牌写着方正的“谈靳”二字,这两个字岁宜在高中的时候眷写过无数遍,她闭上眼都知道如何去书写。

    这座位是专门留给他的。

    他还没到。

    代为出席的夏秘书是个帅气清俊的青年,一副笑眼,逢人就笑,表现得极为亲和。

    看到岁宜时,显露出几分惊艳和恍然大悟。

    “是江特助吧?”

    谈靳盯着李绍齐,目光侵略而狠戾。

    谈靳冷嗤:“行啊,试试。”

    话语几乎是踩着齿间牙缝吐出来,李绍齐被那个眼神惊到,深觉谈靳真疯了。

    “靳哥!家里老太太不会同意你这么疯的。”

    男人起身,走到李绍齐面前,眼皮耷落俯视,倨傲不羁,不带任何软和神色,一字一句说:“我不管,但是李绍齐,你敢跟江岁宜说半个字,你就完了。”

    后面的威胁李绍齐从前从未从谈靳口中听到过,第一次,谈靳给他这么重的话。

    他说:“我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第 58 章 Freedom

    前两天江岁宜休息得不好,人一累,觉就睡得沉,不够踏实。

    她迷迷糊糊想起来自己还没跟谈靳和好,着急想醒过来,但噩梦侵袭难以清醒,直到触碰到什么。

    少女猛然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颇为黑的卧室。她迷迷糊糊以为自己遇难了,抬手试探着像是盲人似的去碰了碰她刚刚摸到的东西。

    是一个人。

    “干什么?”

    “这么信任我?”

    电话毕,岁宜提上高跟鞋,听到了谈靳的问。

    昏暗的后勤室,谈靳歪着头看她,似乎凑近了些。

    “谈靳。”

    岁宜站在架子前,想制止他,但男人靠近的动作不容拒绝。

    岁宜后退了两步。

    办公楼这一层的后勤室窄小,岁宜的背靠到了墙,漂亮的腰肢愈发地直。

    退无可退。

    谈靳的身上高档烟草的味道还没散掉,带着香水的疏冷,袭了岁宜满脸。

    他推着她的肩,叫她抵到墙上。

    岁宜的心都跟着狂跳了起来。

    谈靳方才在外间抽烟的时候散了西装的扣子,露出了里间的白衬衫。便方便了她看到里间轻微堆叠的衬衫面料、肌肤,还有纤薄皮肤覆盖下肩颈的肌肉。

    岁宜的目光上移,看到了谈靳凸起的喉结、性感的薄唇和挺直的鼻梁,然后与他对视。

    对方狭长的眼眸里只有她一个人。

    你想要什么呢?谈靳。

    岁宜想直白地开口,可又怕回答太过烫人。

    “不回去吗?”岁宜两颊的皮肤微烫,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

    她想要避开他的目光。

    “着急回去?”

    “嗯。”岁宜小幅度地点头,“会议室里还有人在等我们。”她轻声解释。

    谈靳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就抵着墙,他的手臂拦住了岁宜的去路。

    “那你呢?”一顿,冷声问,“这些年,有没有等我?”

    对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明明很澄澈干净,不参杂利益,却好似有千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等。

    岁宜心都在颤。

    岁宜该敷衍地告诉他,“有。”

    毕竟这是她的甲方,她必然要讨好他。

    可她说不出来,太不走心,也太不真诚。

    岁宜嗓子眼发干,手指已经完全握成了拳头,指甲戳进肉里。

    “不想回答我?”

    岁宜觉得恍惚,在心里很轻很轻地回答:“想的。”

    想的。

    只是她不能,也不敢。

    岁宜牢牢记得自己的身份,与眼前人有天壤之别。

    如果她还是当年那个骄傲的江大小姐,她自然有底气。

    可是公主已经沦落为灰姑娘了呀。

    谈靳眼底零星的笑意弥散,松了手,转身离去。

    他一定失望了。

    岁宜觉得烦躁而揪心。

    这个人有没有等她呢?

    那年春日烂漫,她提了分手。

    少年跟着她走过三十六条街,在天桥下拦住岁宜,问她是不是家里出了事。

    京城的春夜,春暖复苏,小巷里有冒着油烟的烤串摊和半明灭的老旧路灯。

    岁宜说没有,怎么会,江家好得很。

    “我就是腻了。”

    少女的黑色长裙被热风吹起,像是浮出水面的睡莲。

    月夜迷蒙,岁宜傲气地仰头看跟着她的少年,告诉他:就算是哪一天江家没了,他谈靳也比不上没落的江家。

    “过两天,我就要和别人订下婚约了。”

    “谈靳,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故事的最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现在,岁宜平静地看着谈靳离去的身影。

    他的皮鞋踩过积了灰尘的地,到门口时回头看她。

    男人站在光暗的交界,袖扣微微逆着光,掀了眼皮看她,一如当年,那双眼睛好似高悬明镜般,已经洞穿了她所有的怯懦。

    轻声告诫:“岁宜,别逃避。”-

    和嘉汇的合作前期谈得还算顺畅。

    只是洽谈过半,宿以炀整理好文档,将岁宜拉到一旁,低声说:“岁宜姐,周副总要来公司。”男生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担心。

    他给她看了新收到的消息,是周起樾的私聊信息,短短几行,连个标点符号也不加,让宿以炀把要签的合同放到他的办公室桌上,和以往的风格不大相同。

    岁宜蹙眉,心中生出几分忌惮。

    周起樾很少来公司,不过明面儿上他才是分公司的最终负责人,就算他不情愿,也该隔三差五来两次,把那些堆叠的合同一次性签了,好交差。

    往常是一周一至两次,来一两个小时或是半天,这次却生生隔了半个月。

    其中的缘由很好猜——周玉笙教的。

    上次他被谈靳打了,依周起樾的性子肯定不服气,但他父亲周总何许人也,必然耳提面命、好生敲打,让周起樾不要意气用事。

    他不来公司,不理睬她,岁宜乐得自在,顶多叫同办公室的小助理把合同送到周起樾临郊的小别墅,让他看着办。

    只是今日怎么这么巧、这么突然地选了和嘉汇合作的日子来公司?

    岁宜的手捏着怀里几个部门连夜加班拟定的合作议案,不觉心头烦闷。

    “我知道了。”岁宜偏过头,撩起耳侧的碎发,轻声,“你先去周副总办公室,帮他把文件整理好吧,这里有我们。”

    宿以炀点头。

    交代好一些细节,岁宜轻抿着红唇,眼神略过人群看向不远处的谈靳。

    男人就坐在红丝绒的软座上,气质散懒,不怒自威。

    他带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闲闲垂眼,细致翻查项目资料,从前期的实验数据到目前的四期临床,仔仔细细。显然在来之前全面了解过,每一个问题都问得深入而贴切。

    岁宜踩着黑色高跟鞋一步步走到会议桌的最前面,到谈靳的身侧。

    “江特助。”

    男人的余光扫到了她,便没再移开,“这个项目你们准备了多久?”

    冬日的阳光从窗旁泻下,印在他欣长的眼皮和浅琥珀色的眼眸上,把他又冷又傲的眼神照亮。

    半点不像方才在后勤室的样子。

    岁宜没有放在心上。

    公事公办,她心里有数。

    “到下个月就满五年了。”

    这是岁宜从大学时代就开始追踪的项目,从国外的Broad Institute引入的专利内容做的延伸,加入了周氏药业创新研究院数据库里的全新蛋白质结构,相关的延伸课题众多,动物和临床试验也证明其对于癌症发生的某些基因突变位点有显著作用。

    项目在整个周氏药业来说并非命脉内容,但对于她所在的这家分公司来说,绝对是核心,是很多研发人员和相关法规、生产人员的青春。

    “五年,你一直有参与吗?”谈靳的手中抓着一只墨蓝色的钢笔,此刻同她问话,便用青筋凸起的手按着。

    在打量她、审视她。

    岁宜没理由回避谈靳的目光。

    “江特助,”男人的眼神平静却犀利,“你看好这个项目吗?”

    他那么单刀直入地看着她,像是在询问自己的下属,看待一个陌生人。

    “当然。”

    岁宜被很多人这样问过,甚至于更加恶劣的态度,她表现得从不算差,故而在这种场合并不畏惧。

    会议室里,两个人一问一答,因着这两人的身份特殊,旁的员工都不敢出声。

    时光像是被拉长的线,漫无终点,却倏然断裂。

    “我为什么不能进会议室?”

    倏地,安静被打破。

    骤然的吵闹声显得尤为刺耳,不停断地在会议室外响起。

    岁宜没有回头,但她心里清楚:最担忧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屋外,宿以炀烦躁地想要骂人。

    他读书十九年出来工作,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可偏生这是他们这里最大的领导,他得罪不起,也没有办法。

    今日的周起樾没有了在君晤会所的醉意,穿着墨蓝色的休闲西装,勉强还算个人样,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下了保姆车便直奔自己的办公室,在电脑的会议记录里确定了和嘉汇的预定会议室地点,在宿以炀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起身,快步前往顶楼,宛若早有预谋。

    “小周总,里面还在谈合同,您这样闯进去不合适。”宿以炀手里还捧着周起樾方才签到一半的文件,因为着急追人,他快步从楼梯间爬上来,这个可怜的实习生跑得泄了气,此刻满头是汗。

    宿以炀勉强挤出笑容,看着周起樾气势汹汹,又想起他往日里贻使气指的模样,觉得心累。

    他们周副总可从来没有开过什么对外的会议,自家的会都是一团糟,跟个古代不勤政的暴君一样,哪个国家要是摊上这样的国主,可能真的捱不过三年。

    上次因着一些常识性问题和江特助吵起来,闹得不可开交,究其本质只是一句简单的,“岁宜你是不是认为我什么都不懂?看不起我?”

    专业的事也许真的需要交给专业的人。

    可事实上,周起樾脑子并不算完全糊涂。只不过富家公子哥做久了,尤其他还是个纨绔子,脾气自然横。

    周起樾的人生教条就是不矫情,有些特权不要白不要,有些便宜不走白不走。

    他不需要管公司就可以日进斗金,何乐而不为?为什么要耗费心力花在无聊的人和事身上。

    他这样恣意快活的人生过得极舒坦。

    看不爽就表达,看不惯就欺辱。

    谁让他不痛快,那这个人也别想好过。

    “小宿,”周起樾微微偏了头,露出半张隐隐泛着淤青的侧脸,他看向一侧红木的会议室门,问,“你是上级,还是我是上级?”

    声调冷漠,嘴角的笑容嘲讽。

    宿以炀一怔,心直接停了一拍。

    走廊里,周起樾缓缓扬起下巴,露出分明的下颌角。

    “您、您——”宿以炀结结巴巴。

    话还没说完,被打断,“那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宿以炀对视上周起樾的眼睛,黑曜石一般,此刻不斜视地盯着他,眼底无情得不含一丝情绪。

    小实习生彻底不敢回答,怕丢掉工作。

    周起樾像他的父亲,严肃的时候有那种身居高位的肆虐感,他待人如无物,麻木不仁,唯一的区别恐怕在于周玉笙爱他白手起家打拼出来的周氏药业,而周起樾不在乎。

    他不大客气地询问眼前的小实习生,“所以你刚才是在叫我做事?”

    “不、不是。”

    自己上级的上级这样发问,宿以炀被吓坏了。

    周起樾眼尾的褶随着抬眼的动作微微堆叠、上扬,“哦,你不敢。”

    他冷漠地评价。

    宿以炀没反驳,就听到他们周副总一字一顿地问:“你不敢,那必然是有人教的。你告诉我,刚才那些话是不是岁宜叫你这么做的?”

    “!”

    走廊里,细瘦的应届毕业生猛然睁大眼睛,全身的鲜血都停止了流动。

    宿以炀嘴唇哆嗦了两下,却说不出话。

    他们周副总惯是会用这种法子给江特助找不痛快,今天依旧如此。

    微扬的语调响彻整条走廊。

    宿以炀慌不择路地在心里和江特助连续说“对不起”,不知道如何解开眼前的困局。

    下一秒,会议室的门倏然洞开。

    岁宜平稳地走到了会议室门前,将门打开了-

    周起樾没想到岁宜会如此直接地打开门,准备踹门的动作僵住,他的眼睛直直对上女人那张精致的面容。

    面如桃花,唇红齿白。

    岁宜那双娇媚的眼睛像是黎明前散落的星星,此刻闪动着从未在他面前展露的光辉。

    整个人平静而温和。

    方才周起樾在外间闹了那么大的动静,里面的人不可能不知晓。

    岁宜却好似没事人一样,拿出了专业的姿态,站在门扉前,直白地帮他打圆场:“小周总,是来见咱们嘉汇的合伙人的吗?”

    她还是跟往常一样,是个毫无瑕疵的假人。

    明明他刚刚生硬地找到了她的把柄。

    周起樾不能说不是。

    他是来试探的,也是来解恨的,但绝对不是来毁掉和嘉汇的合作的。

    周起樾沉下脸,想起了来之前自家父亲的那些叮咛,骂人的话被堵在嗓子口。

    周玉笙私下里早就调查了谈靳和岁宜的往事,父亲大发雷霆,怒火之后,评价说:岁宜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有她在,嘉汇必然会和他们合作。

    周起樾不懂。

    调查内容他也看了,不过就是强取豪夺,一些惯常戏码。

    只不过主角是他的未婚妻和京圈的谈少。

    周起樾觉得,如果他是谈靳,他必然恨死了岁宜,所以他不懂父亲的想法。

    周玉笙骂他蠢,周起樾气不过。

    恰逢父亲打算派亲信来亲自会会这位传说中的“谈少”,周起樾否决,自告奋勇说他想来。

    这位谈少自打出现在京圈,短短三年便力压谈家同龄的几位,混到谈家继承人位置。他的手上不见得干净,风评也有些凶恶。

    了解了谈靳的身份,周起樾没傻到说要把人打回来,除非他活腻了。

    他只是想看看这位京圈谈少和他那个完美的未婚妻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周起樾不喜欢岁宜,也乐意见到他们之间那荒唐的婚约解除,但这并不代表一个富家出生的公子哥儿愿意看到别人从他手底下抢人,不管是这个人怀以怎样的情绪,爱恋也好,羞辱也罢。

    他周起樾都不会同意。

    哪怕在他的眼里岁宜并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他和他们周家也得罪不起谈家,尤其是谈靳。

    周起樾愤恨地扫了岁宜一眼,并没有给自己的未婚妻面子,与她擦肩直直走到会议桌旁。

    他寻了一个座椅,狠狠踹了一脚,踢到谈靳的跟前,然后一屁股坐下。

    “谈少,久仰大名。”

    周起樾两腿叉开,挂上笑容,伸出了手。

    他很少这么客气。

    可没想到他身前的男人双腿交叠,一如方才,垂眼扫着文件。

    谈靳根本没有搭理他。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更为死寂的沉默,落针可闻。

    周起樾伸出去的手悬停在半空中,时间久了,便显得有些可笑。

    “这是不打算理人吗?”周起樾生了恼意,他悻悻收了手,不忘嘲讽:“原来,传闻中谦和有礼的谈少,居然就是这样呀。”

    此话一出,谈靳有了动作。

    他将钢笔放回到了自己的西装口袋,而后将看到最后一页的文件合上、转交给秘书。

    周起樾冷笑着看这个高大的男人安静地完成这一切。

    下一秒,眼前人那双狭长的眼睛平稳抬起,落到他身上。

    犀利得好似能洞穿他的心,周起樾甚至感受到惊慌和战栗。

    谈靳嘴角挂着不大生动的笑意,语气无波无澜。

    “谁和你讲我谦和有礼?”

    还是那种感觉,上回在君晤会所被打的时候,周起樾就有这样被压迫的感觉。

    让他觉得,他在他的眼中就是只小小的蝼蚁。

    “你什么意思?”周起樾不懂,拧了眉。

    “周副总,”谈靳坐在软座上笑,却不让人觉得亲和,反倒像是一头被装在西装里的凶猛困兽,“好久不见。”解释:“我以为你比较清楚,谈某不是一个谦和有礼的人,毕竟我的拳头和你打过照面,你不记得了吗?”

    旧事重提。

    周起樾心中盘算的循序渐进的试探心思霎时没了,脑袋一空,猛然站起了身。

    任谁被这样提及糗事都不会忍得住。

    他说的那是什么话?

    那是什么眼神?

    看不起他?

    和岁宜一样的,藏在眼底的,目中无人之感。

    周起樾呼吸的频率愈发快,他想起周玉笙的话,又不得不压下情绪。就算是他父亲也惹不起谈靳,周起樾反问:“谈少不是来我们周氏药业合作的吗?怎么?说话这么不客气。”

    虽然周起樾不理解父亲为何笃定和嘉汇的合作能成,但他信任自己父亲的判断。

    周起樾掠过不远处,岁宜神色有些崩溃,似乎在害怕他说错话。

    “谈少,你觉得我们周氏药业怎么样?”周起樾的怒意没全部压下去,但还是勉强展露笑容,有些尖锐地问,“觉得我未婚妻怎么样?”

    压抑的气氛像是有重量。

    谈靳略思考,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语调漫不经心,“今天在贵公司了解了你们新药的情况,还算满意。”

    周起樾还想揪着“岁宜”继续问这位谈少。

    就听到对方冷声道,“不过一看到周副总,突然想起来咱们之间还有过节。”

    “上回我打你,打得手疼。”谈靳轻嗤,抬眼,眉眼含威。

    周起樾刚按耐下去的恼怒又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沉甸甸的被羞辱的感觉。

    他还是落了下风。

    分明是谈靳从低处仰望周起樾,可却像是周起樾在仰望他。

    有些人,天生知道如何让人臣服。

    谈靳缓缓地起身,西装裤包裹下的腿修长而有力,他垂眸理了理衣袖,漫不经心:“我的手还算宝贵,所以周副总,你欠我。如果你父亲周玉笙周总不亲自登门道歉,这份合作的最终文件,我不会签。”

    他讲话没有道理,直接甩了周起樾脸。

    说罢,谈靳带着嘉汇的人离开。

    走到门口,目光从一旁的岁宜身上擦过,没有停留,转身离开-

    “岁宜!”几乎是关门的那一瞬间,周起樾怒吼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响起。

    男人盛怒的样子还真是丑陋,像是一只狂啸的魔鬼。

    岁宜微微偏过头,疏冷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未婚夫身上,没有太多的情绪。

    他快步走到她跟前,质问:“你跟他什么关系?”

    会议室里还有很多人,都是分公司该项目的相关职员,有二十几位,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周起樾就这样毫不给岁宜面子,好似她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过。

    不过这很正常,他们小周总就是这样,说话做事不需要在意场合。

    “我和他有什么关系,和周副总有什么事?”岁宜清点着文件资料,没理会周起樾的发疯。

    “你是我的未婚妻。”

    岁宜偏头,有一丝惊讶,“你居然知道?”

    她并没有周起樾设想中的被质问后的羞辱感,反倒是很温和、习以为常的样子,像是一株静自盛开的白玫瑰。

    周起樾最厌恶的就是她这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岁宜语气平静:“周起樾,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没有做失格的事。”

    “你也知道我不会信,”周起樾瞪大了眼,嘴角冷漠地往下扯,眼底堆积的乌黑像是密布的雨天阴云,他脸上被谈靳打了的伤还没完全好,看起来狼狈又蛮横,冷声道,“要真的什么都没有,他会出现在这里?”

    有些事情注定是无法解释明白的。

    岁宜有很多年的经验,不知道从何开始讲起,想来,这注定无解。

    周起樾把沉默当作心虚,怒至癫狂,咆哮:“怎么不说话?说中了?”

    岁宜的眼睛掠过身后静候的同事,都低着头静默。

    没人敢和周起樾真正地作对,包括她。

    这么多年,岁宜头一回真切地感知到自己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

    心底盘旋的那股厌倦,像是一株迅猛生长的入侵物种,把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湖搞得波澜壮阔、风雨如骤。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岁宜?”

    “七年前你们干过什么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吗?还要点脸吗?”

    嘶吼的声音无比刺耳。

    岁宜站在那里,脊背挺直,倏然明白了一些事。

    周玉笙去查了她,怪不得。

    Sui:【我在超市买菜,晚上回家吃饭吗?】

    Jin:【晚上八点。】

    Sui:【季夏扬说你已经回来了,在京市吗?】

    Jin:【嗯。】

    谈靳似乎正好不忙。

    Jin:【怎么,想我了?】

    Sui:【嗯,很想。】

    Jin:【发语言说。】

    Sui:【你一定要吗?】

    Jin:【不说,像上次那样陪我睡。】

    Jin:【嗯?】

    第 59 章 Freedom

    秦渡嘴唇翕动,还想说话。

    谈靳勒住他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秦渡脖子被掐住,极度缺氧,半句话都吐不出来。

    “救、救命。”

    不远处烧烤摊的摊主已经跑过来。

    “谁没有过去式呢?”岁宜已经将文件收好了,看着周起樾淡淡道,“你就没有吗?”

    甚至不用过去,就现在,你周起樾有几个女朋友呢?恐怕最没有立场要求岁宜的人就是他。

    “你能和我比?”周起樾瞪着岁宜,像是看一个合该被法律审判的犯人,“岁宜,你只是我们周家养的一条狗。”

    他冷笑出声,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夺过了岁宜手中的文件,然后猛然甩在了她的脸上,使了十成的劲儿。

    一张张文件翻飞,像是骤雪翻飞,散落在周氏药业分公司最大的会议室里。

    周起樾高高在上评价:“岁宜,你是真的不要脸。”

    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有地方发泄。

    空气一时寂静无声。“谈少他……”岁宜欲言又止。

    夏轶解释:“谈少在路上,马上到。”

    谈靳上午出差开会,因为冬天的异常气候,飞机晚点,要迟到一个小时。

    研究院的人详细介绍了周氏药业新研发的肿瘤靶向药,岁宜在这个项目上花了不少精力,自然清楚,但此刻却有几分走神,她知道不该如此,可还是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心绪。

    如若没有今天的合作意向,谈靳不来,是该回去休息吧。

    浪费自己的休息时间,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真的要投资这个项目吗?

    他要她付出什么?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在岁宜的心头徘徊。

    “江特助?”

    岁宜猛然听到一声询问,夏轶的声音像是拨开云雾,让她如梦初醒。

    夏秘书没有介意岁宜的不在状态,指了指自己的手机,示意:“谈少到了,我去接一下。”-

    再次见到谈靳时,京城前几日的积雪还未融化。

    谈靳还是穿着定制的手工西装,岁宜却恍然意识到不是同一件,这一套的腰身要更为宽些。

    袖口是金色的,一片玫瑰花的叶子。

    锯齿状的边缘像是锋利的锯子,能够延迟地将人折磨,戳破皮肉。

    两方人互相介绍。

    岁宜就站在周氏药业的一队人里,不卑不亢地迎接他。

    明霞不清楚夏秘书说的“指定人选”,帮岁宜做了介绍:“这是岁宜,江特助,也是我们周氏药业周副总的未婚妻。”

    她说起岁宜的时候打量着这位气度不凡的豪门继承人,不知怎的,觉得听完她的介绍,谈靳的眼神越发冷,说句难听的,夺妻之仇不过如此。

    岁宜领着他去了会客厅,亲自给谈靳添了茶水,上好的君山银针,用沸水过了三遍,闻着清香四溢。

    她装作不认识他,谈靳也似乎默许了这一行为。

    研究院的负责人挑拣了重点向谈靳介绍项目的内容,岁宜看着谈靳品了一口茶,默默添了些。

    提起茶壶时,有些不当心,壶里的沸水落到手上。

    谈靳就在岁宜身后,懒懒掀了眼皮,目光漫长而疏冷,从岁宜被烫红的手背移到女人的侧脸。

    岁宜忍着痛蹙眉,有这么多人在没敢收回手,火辣辣的滋味难以压抑,她疼得眼泪都要掉出来,尽量没有显露半分。

    白皙的手背烫红了一片,像是一块丑陋的烧红铁饼。

    遮掩好情绪,岁宜下意识地抬眼看谈靳。

    她希望他没有注意到她。

    很可惜,谈靳在看她。

    两个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对视上。

    岁宜的心一沉。

    对方耷拉的眼皮撩起,凌厉的五官看着压迫而冷峻,正神色淡漠地注视她。

    不含半点其他情绪。

    像是在审视罪孽深重的囚徒。

    岁宜突然就扛不住手上的疼,说了一声抱歉,逃亡一样去了卫生间。

    她用温凉的自来水一遍遍冲洗烫伤的痕迹,高速的水流打在细润手上的皮肤上,生疼。

    岁宜离近了看,已经起了细密的水泡,她急着回会议,想把水泡戳破了,简单处理。

    扭头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

    昨天公司会客厅这层的走廊灯线路坏了,没来得及报修,此刻只亮了一盏,所以略显昏暗。

    谈靳靠在卫生间旁的走廊墙壁,遥遥看着她。

    岁宜心揪起来,有些难堪。

    她不知道为什么重逢之后,谈靳总是看到她狼狈的样子。

    岁宜垂着眼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受伤的手藏到身后。

    两个人都没开口。

    岁宜听到火机齿轮轻擦的声音,偷偷抬眼瞧他。

    谈靳纵横的青筋将他苍白的手衬得性感,他垂眼,拢火,将细烟的末梢燃亮。

    尝了一口,有些漠然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块不通情感的雕塑。

    岁宜手上的痛还未褪去,她知道谈靳在这里,便不急着回去。

    等谈靳抽了半根,岁宜才鼓起勇气故作轻松地询问:“我们回去吗?”

    她说起“我们”,语气扁平,眼底没有留恋。

    谈靳随意地夹着烟,歪过头看他。

    烟雾悬着,氤氲袅袅,有些发青。

    烟灰烧多了,便有些笨拙地坠落。

    谈靳鼻息之间一声轻笑,撩起眼皮:“我们?”

    “认识我?”他问。

    岁宜没敢答。

    谈靳懒恹恹看她,“刚才装不认识,还以为周少的未婚妻已经忘了我。”

    头一次听他讲这么锐利的语气。

    岁宜记得她好像问过他同样的话。

    那时,少年回答她的是“让让”,他真的装作不认识。

    岁宜却不敢。

    “谈靳。”她的嗓音平静而清冷,认真地喊了他的名字。

    他叫他的名字,是告诉他,她认识他,她没忘记他。

    怎么可能忘记呢?

    怎么忍心忘记呢?

    岁宜鼻子泛酸。

    谈靳浓密的眼睫颤了两下。

    丢了烟,被西装裤覆盖的修长的腿迈开,他上前想要拉岁宜的手,最终却没有。

    男人垂着眼,寡冷的眼神让岁宜细瘦柔软的心难受,他一字一顿地冷声问她:“岁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坚强很能耐?”

    岁宜眼眶微微泛烫,刚刚憋下去的眼泪又在酝酿,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声回答:“没。”

    他冷笑了声。

    然后无波无澜地问她:“疼吗?”

    岁宜说了谎:“不疼。”

    谈靳轻嗤一声,退开半步,让出一条道,然后歪过头面无表情地命令:“你们公司的药箱给我。”-

    狭窄的后勤室在走廊的尽头,因为地方偏僻,扫地阿姨总是漏掉。

    灯一亮,空气中扬着点点灰尘。

    岁宜措不及防被呛,挥手将灰尘拍散。

    医药箱在架子的最高层,岁宜单手拖过一只矮小的窄凳,准备踩着站上去。

    脚上的黑色高跟鞋跟细,岁宜怕卡在板凳木板的缝隙里,便脱了下来。

    她光着脚好不容易在凳子上站稳,突然一只手横在她眼前。

    谈靳帮她把医药箱取下。

    “手。”清冷的声音含着压迫感。

    昏暗的后勤室,女人就这样垂着眼俯视仰望她的男人。

    岁宜站在板凳上就比谈靳要高了。

    谈靳有一米八七,比高中的时候高上四厘米,看起来修长而俊雅。

    那时候,岁宜如果想亲谈靳,就要踮起脚尖。

    但岁宜从来都不会那么做,太麻烦,也太小鸟依人作派,江大小姐要直白些——揪着少年的校服衣领,叫他低下头吻她,要他虔诚,要他坠落。

    或是现在这样,她站在高位,以俯视的角度看他,然后低头施舍一般吻他。

    谈靳从医药箱里拿出塑封的针管,撩起眼问她:“要再说一遍吗?”

    他的声音还是跟以往一样的冷,但少年时会更为清澈,像是动人的坚冰。现在带上了气势,便显得矜贵。

    “不用。”岁宜连忙否认,知道现在眼前的人是甲方,不大敢反抗。

    岁宜缓缓伸出手,雪白莹润的肌肤细密,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只是现在虎口周围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红色水泡,像是倒多了起泡剂的肥皂水,如果误碰到什么,便会疼得钻心。

    谈靳垂着眼,看着伸出来的手,很久,抿唇没开口。

    岁宜被盯得嗓子发痒。

    她后悔了,说:“我自己来吧。”想上前拿下他手中的针管。

    谈靳的手向上抬,与她错开。

    他看她,说不上是责怪还是埋冤,又或是幸灾乐祸。

    岁宜不明白,也不敢想。

    “手。”

    他又命令她,捏过她的手,手心微凉,手劲儿却出乎意料地轻。

    像是怕弄疼她。

    男人浅色的眼瞳被鸦羽般的睫毛遮住,在昏沉的后勤室灯光下,像是被幽光浸洗的墨绿森林,湿润、幽静,打动人的心。

    谈靳一言不发地用针管帮她把脓泡戳破,颇为细致地吸取脓水,耐心地没有将她弄疼。

    他握住她手的动作,明嘉当年教过,是交际舞牵女伴的姿势,意寓“尊重”。

    这个过程很漫长,岁宜受伤的手手心都是汗,她知道谈靳肯定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但他没说。

    他变坏了。

    十七岁的谈靳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明明知道现在的岁宜是别人的未婚妻。

    他们在她未婚夫家族的公司里,靠得那么近,近到岁宜的心在颤,也不敢呼吸,生怕一个重的呼吸把这一切给打破。

    她觉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还跟从前一样。

    又觉得太荒谬了,明明过去那么多年。

    正出神,她突然听到谈靳问她:“在想什么?”

    一抬眼,对视上谈靳的眼睛,眼里只有她一个。

    手已经处理好了,岁宜缓缓伸回。

    一顿,缓声问:“什么时候?”是问她现在在想什么吗?

    “倒水的时候。”

    岁宜眼睫一颤,实话实说:“在想,这次周氏药业合作达成的话,我该付出什么。”

    周遭静了几分。

    岁宜分明听见谈靳的笑,意味不明,也不真切。

    可几乎是下意识地,岁宜知道谈靳是高兴的。

    他很满意她的自觉。

    岁宜想刨根问底问清楚他想要什么,倏地,手机的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后勤室的良好和谐。

    宿以炀的电话。

    岁宜有些尴尬,用眼神询问了谈靳的意见。

    “接吧。”他把用好的纱布缠好放回医药箱,塞回架子原处。

    岁宜接电话的时候,抬眼看到男人被西装裹紧的腰身,隐约能看出锻炼过的痕迹,很有力。

    岁宜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刚按下接听,电话那头的宿以炀就咋咋唬唬地吵闹,带着鬼哭狼嚎的哭腔颇为急切地询问:“岁宜姐你去哪里了?快一刻钟了,嘉汇这边怎么办?没你撑场子怎么能行?”

    男大学生的声音满载忧虑,呜呜咽咽,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岁宜姐,我们不能没有你!”

    “周氏药业没了你,就好像鱼离开了水,鸟儿离开了天空。”

    “你快点回来吧,求您了。”

    到最后,还用上了尊称“您”。

    岁宜拧着眉,分神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想教育他保持镇定,可见谈靳在一旁,终究没吐出口。

    岁宜解释:“等会就回去,我在外间遇见谈少了,”她一顿,偷偷又瞧了一眼谈靳,默默移开眼,“你们那边继续就可以了,不用管我……”她一顿,清晰吐字,“和谈少。”

    “啊?”

    “哦哦哦,这样。”宿以炀显然没想到这个可能,连忙说,“那我回去跟明霞姐讲一下。”又似乎惊讶地想起了什么,“那我刚刚是不是打扰你和谈少了?对不起,对不起,岁宜姐我错了。”

    岁宜气笑了,忍气,小声劝告:“宿以炀,专业点。”

    “好的好的,一定。”那头答。

    “行,”怕对方还担心,岁宜小声安慰了一句,“没事的,放心,能谈下来。”

    她往常很少这么安慰下属。

    不过今天,岁宜抿了抿唇,想:京圈谈少应该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凝滞的氛围像是一团拨不开的海雾,又阴冷又浓郁。

    岁宜眼睫微颤,想要低下身捡拾文件。

    突然听到一声敲门的“咚咚”。

    嘉汇的夏秘书去而又返,站在门框旁,露出一副温和的笑容。

    他不像是刚到的样子,掐的时间恰到好处,显然看了全程。

    “小周总好大的脾气。”夏秘书还是笑眯眯的样子,他一步步走到周起樾的身侧,双手合十缓缓鼓掌,全然不惧。

    周起樾怕谈靳,但不至于怕一个无名小卒,“你是谁?”他戾气十足,比起方才与谈靳对峙时拘谨的样子,现在更像一个不懂事的土皇帝。

    夏轶温声:“嘉汇的人。”

    “谈少方才上了车怕有些人不能理解他今日是何意,特意喊我来提醒一下小周总,想想第一次见面时,打你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夏轶拍了拍周起樾的肩膀,“小周总,你应该也从你父亲那里听了谈少的事,合作不合作倒是其次的,得罪了谈少,谁也不能保证下场如何。”

    周起樾冷厉的目光还未散去怒意,可还是陡然想起了那句和谈靳第一次见面时仿若刺进他肺腑的话。

    ——但是姓周的,你知不知道自己作弄的是谁?

    会死的感觉。

    夏轶只低着声音警告了一番,便移开了眼,蹲下身帮岁宜把文件捡起来。

    他一步步走到岁宜身侧,整理好的文件上方放着一张纤薄的金色卡片,递到了岁宜跟前。

    “江特助,这是谈少的联系方式,麻烦您添加一下,之后再联系。”

    岁宜眼底流露一丝惊讶。

    夏轶一顿,继续轻声,似乎在模拟某个人的语调:“谈少说,虽然他现在和您没啥联系了,但是还是很想回忆一下从前,沾染上真正的关系的。”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让人惊叹的漂亮女人,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转告:

    “谈少说——”

    “您不想面对。”

    “但他想要勉强。”

    【这个时候还在陪你那位心上人?】

    【阿靳,你爷爷进急诊室了,可能撑不过今晚了。】

    【过来医院吧。】

    第 60 章 Freedom

    江岁宜醒来时收到了谈靳的消息,分别发于五个小时前、三个小时前和半个小时前。

    Jin:【去趟医院。】

    Jin:【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自己吃点东西。】

    Jin:【老爷子去世了,需要我主持新闻发布会,不用等我了。】

    那天晚上,岁宜和同事忙后续工作到凌晨三点,到了家才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除去一身狼狈。她批了晚上一起加班的同事请假条,让大家都休息一天,自己依旧正常点上班。

    岁宜的工资在整个公司不算高,但待遇不错,住的公寓是周玉笙名下的产业,就在写字楼旁边的花园小区,走路十几分钟就能到,故而没买车。

    她捧着加浓的咖啡从办公区经过时,有同事小跑过来,满脸焦急。

    “江特助,大BOSS来了,在小周总办公室等您。”

    岁宜抿了一口咖啡,白色的咖啡杯周遭遗留浅淡的口红印。

    施施然抬头。

    果然来找她了。

    岁宜垂眼,把文件放在自己的工位,颔首:“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岁宜和周玉笙的相处模式并不像传统的公公和儿媳,也不是纯粹的上下级,岁宜隐约觉得周玉笙对于江家有什么难以言喻的情感,说不上是愧疚还是感激,但可以肯定的是,周总很佩服江清予。周玉笙常常会问岁宜“如果是你父亲,会如何处理”之类的问题。

    这很怪。

    周家是药企,归属制造业,江父是投资业的翘楚,偏向于虚拟经济,完全是两条不同的道路。

    江清予的手段狠辣、颇为冒进,但对于一个医药企业来说这并非优势,“创新与疗效”、“质量与安全”才是立身之本。

    “周总。”

    岁宜弯曲指节,叩响门扉。

    “请进。”

    回答她的是一道温润的声线,宛若小河淌水。

    周玉笙知天命之年,已六十有余,但保养得不错,头发灰白,穿着一袭黑色的唐装小袄,看起来精神儒雅。他有拄拐杖的习惯,并非腿脚不便,只是简单拐着,气派而绅士。

    “周总,找我有什么事吗?”

    岁宜备了几份近期分公司的报表,自然地交到周玉笙手中。

    周总眯着眼含笑,不像来兴师问罪的,让岁宜坐到了他对面。

    “融通的单子处理好了?”周玉笙的语气更像是话家常,岁宜来之前他就叫人斟好了茶,先是把青釉的茶盏平稳地端到岁宜眼前,再自己摇着头吹去热雾,细细品了一口。

    “处理好了,”岁宜态度谦和,“融通的单子比年初的计划多了6个点利润,倘若这批肿瘤靶向药正常问世,保守算能给公司多带来八千万的纯利润。”

    周玉笙轻挑了眉,视线从茶盏移到岁宜的身上,露出一个温和而赞赏的眼神,“我看过了,宜宜,你干得不错。”

    岁宜不敢接这话,微凉的手指摩挲杯沿,忙说:“是小周总领导的好,也是分公司上下所有人一起努力的结果。”

    周玉笙失笑:“我的儿子我还是明白的,不用讲这些客道话,心里都清楚。”

    他把茶盏稳稳撂在茶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从一旁拿起自己惯用的黑金拐杖,身体前倾。

    “只是我听起樾说,你昨天去找他签字了,”周玉笙语气平缓,肯定的语气,“应该就是融通的单子吧。”

    岁宜眼皮一跳。

    “是。”

    周玉笙的眼睛没离开岁宜半寸,语气温和:“起樾今儿一早就给我打了电话,又是牢骚又是谩骂,全无逻辑,我就知道这小子大概又犯了老毛病,开始了‘自命不凡’那一套,来闹你,让你受委屈了,叔叔在这里给你赔礼道歉。”

    他扶着拐杖微微低了头,温声:“我已经骂过他了,还停了他八个月的零花钱,岁宜啊,你脾气好,原谅他吧。”

    这次叫的是全名,半是命令的话,用建议的语气吐了出来。

    岁宜一怔,听到了那句“脾气好”的评价,觉之好笑,但面上没表现出来半分。

    她以前的脾性可真不算好,不过是如今失了势,有些事情只能忍。

    岁宜捧着温烫的茶盏,看着那叶起伏的毛峰,像是不系之舟、无根之萍。

    “岁宜没有怪周总和小周总的意思,”她垂着眼,仿若自言自语,“如果没有周总,岁宜和母亲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怎么可能因为一些小事起隔阂。”

    她来公司之后便把羽绒外套脱在了办公室,现在只穿了干练的黑衬衫和格子半裙,白净的脸上浮现温软的笑容,瞧着好欺负,像是未进社会的学校学生。

    周玉笙收回目光,轻叩拐杖上的圆珠,颇为满意。

    “好啊,这就好。”他喃喃,站起身,缓步走到岁宜跟前,垂下半打阴影,眯眼的笑容像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面虎,话锋一转,“宜宜啊,那你能不能跟叔叔解释一下,”一顿,“谈少,是怎么回事?”

    视线落在岁宜身上,绵长而微凉,岁宜的笑容一瞬间凝滞。

    周玉笙字句吐得清晰,“岁宜,叔叔知道江家以前在京圈颇有人脉,可是想不明白,谈靳是近几年才回到京圈的,你是怎么和他扯上关系的?”

    周遭的气氛仿若凝滞,落针可闻。

    岁宜看着周玉笙眼底的风云,心一颤,知道周玉笙怕是听了谈靳帮他出头的事,有所不满了。

    她平静解释:“我和谈靳只是高中同学。”

    “是吗?”周玉笙用拐杖轻敲梨花木的地板,语气重了三分,冷笑,“我竟不知道高中同学能出现这样深的情谊,帮你这样出头。”

    女人微卷的长发如瀑,肤白若雪,红唇轻抿,露出一个坦然的笑容。

    岁宜放下了茶盏,仰头看笑眯眯俯视她的周玉笙。

    “叔叔,您放心。”她轻声吐字,不卑不亢,语气有些释然,“不过是年少荒唐。岁宜从前不懂事,和谈少有过一些纠葛,但都已经是过去式了。岁宜会自己处理好这些事情的,不会给公司、给周家带来麻烦。”

    提到“周家”,岁宜加重了吐字。

    周玉笙审视一般看着岁宜,阴冷的目光像是条吐着细长蛇杏的青绿毒蛇。

    许久,他冷哼一声,又恢复到慈祥的样子,一如往常。

    “好,岁宜,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信你一回,”

    他微笑,“叔叔先走了,总部那边还有事,”

    周玉笙往外头走,身影像是一滩化不开的浓墨。

    回首,似是想起了什么,叮咛一般嘱咐:“宜宜啊,叔叔培养你也是花了不少的心血,你可千万不要让叔叔失望。”

    话音落,门被轻轻带上。

    刀悬在脖颈上的危险感觉褪去。

    岁宜长长吐了一口,失力坐在沙发上。

    终于走了。

    她移开视线,看向玻璃窗外偌大的城市,重楼广厦,宽大的广告牌播放着最近的资讯,谈氏进军医药行业了。

    谈氏本就是京圈扎根最深的世家,是一个谁都撬不动、惹不起的庞然大物。近两年谈家在谈靳的带领下更是迅猛发展,纵然是当初的江家,恐怕也无法说一句“能与之匹敌”。

    谈靳若真能帮她,又或是想压死周家,好比弹死一只渺小的蚂蚱。

    但帮她之前,周家要折磨报复她岁宜,也不过是吹口气的事。

    更何况,周家于她有恩。

    谈靳。

    岁宜在心里念这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觉得无奈而心酸。

    他之于她,复杂至极,却恐怕终究只能是那句苍白的“年少荒唐”了吧-

    起因是和郑嘉阳的赌约。

    那年,仲夏夜蝉鸣不止,好似永无止息。

    岁宜受郑家邀约,周六赴保利艺术中心参加了拍卖会。

    炙灼的夏风吹得人心烦意乱,岁宜倚靠着栏杆,莹润的大腿微微曲折。她用手支着沉沉的脑袋,眼神迷离,酒气还未散去。

    “没有喜欢的拍品?”一旁的白西装男人背靠着栏杆,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他垂着手摇晃一杯红葡萄酒,偏过头问岁宜,狭长的桃花眼多情,“喜欢的话,哥哥拍给你。”语气颇为潇洒不羁。

    岁宜不想搭理。

    郑嘉阳是出了名的浪荡子,换女人的速度好比换衣服。岁宜对于这位的私生活没兴趣,不过郑家在艺术品行业的关联盘深错结,又与江家颇为交好,这次的拍卖会也是他们郑家举办的,没必要得罪。

    “不告诉我啊?”郑嘉阳有些不大高兴,凑得离岁宜近了几分,“哥哥也算是跟你一块长大的,这么见外。”

    岁宜撩起眼,动人的杏眼像是散落了璨璨星光,宜着层层泪雾,冷声:“郑嘉阳,好好说话,我不是你那些小女朋友。”

    “什么不是?”郑嘉阳咧嘴笑,他油嘴滑舌惯有一套,“只要你同意,你现在就可以成为我的妻子。”

    郑嘉阳出国留学,这段时间才学成归来,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过深的交情,但郑嘉阳这个浪荡性子,看到漂亮妹妹就走不动路。自打两家人聚会遇到岁宜之后,就动了心思。

    他身上有男士古龙香水的香味,混杂宴会上的酒味,靠过来的时候颇具侵略性。男人的手沿着栏杆缓慢地接近,像是一条蛰伏已久、遇到喜欢猎物的耐心白鲸。

    离岁宜的手就差一线距离,再一下就能握到。

    “离我远点。”

    得手之前,岁宜给出了警告。

    手没牵到。郑嘉阳干脆得寸进尺,整个人都靠了过来,离岁宜极近,“怎么?讨厌我?”

    他扯着嘴笑,是多数女孩会喜欢的轻佻样子。

    但岁宜不吃这一套。

    她还是有些醉,整个人都蒸腾着酒意,有种湿热的野性,又有着青春期的纯情,神色自然而任性。

    “不然呢?”岁宜扫了一眼,耷拉着眼皮,不客气地评价,“郑嘉阳,知道吗?你很臭。”

    郑嘉阳那张迷倒万千少女的面容上露出几分错愕,被骂了一句有丝恼怒,“岁宜你说什么?”

    “没听明白吗?”岁宜歪头浅笑,不甘示弱,“我的意思是,你,离我远点。”

    少女微醺得半阖眼,白皙的脸颊生了几抹烫红。

    春寒料峭般清冷的眼神也颇有一番韵味。

    冷艳,也骄傲。

    郑嘉阳有一瞬间的不敢置信,他对自己的魅力一直有信心,没有想到岁宜表现得这么抗拒。

    但他不是那种没有绅士风度的男人,只能半是委屈地戏谑:“对我就这么冷漠啊?”

    岁宜闲闲的目光落在对方西装的口袋上,里面插着一束艳俗的红玫瑰,给他添了几分花花公子的散漫气质。

    “我们很熟吗?这一个月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吧?”岁宜疑惑。

    她继续问:“既然不是很熟,为什么不能对你冷漠?”

    郑嘉阳想要反驳,再说几句缠绵的话,可岁宜扭头就走了。

    拍卖已经进行到高.潮,衣着华丽的权贵们优雅地举着竞拍牌,正在争夺一块起拍价三千万的红宝石。

    岁宜没有兴趣,扫了一眼工作人员递过来的拍品单子。

    少女纤长苍白的手指停在“天文望远镜”上,就是下一件了。

    岁宜入了座,主持拍卖的礼仪小姐在成交后开始介绍下一件拍品。

    “英国皇家天文学会出品的天文望远镜,限量版,最远可从观测点看到200亿光年的宇宙,起拍价十万。”

    这不是一件主流的拍品,郑家把这件拍品放进去是为了凸显拍卖会的品味和广度。在座的多数对天文学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不过岁宜例外。

    她的父母就是在高中的天文学社团认识的,因此结缘,为了一起观测NGC2237,一朵盛放的蔷薇星云,相识相爱,私定终生。

    江清予每一年都会给爱人添置一台新的天文望远镜,去领略更为深远的宇宙,回忆曾经的缱绻时光。

    全场,只有岁宜举了手中的牌子,叫价:“十万。”

    少女的声音清甜,她一袭黑色短款抹胸礼裙,冰肌玉骨,白得发光,在华贵的灯光下像是一朵清艳的白玫瑰。

    “江小姐叫价十万。”

    礼仪小姐手执锤子,还未落下。

    “十万一次。”

    “十万两次。”

    “二十万。”突兀的男声响了起来,像是一道惊雷扰乱了原本的局面。

    一旁,郑嘉阳举了牌子。

    他找服务生换了一杯烈酒,同岁宜遥遥展示后一饮而尽。

    郑嘉阳不信自己还拿不下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被拒绝后恼羞成怒的意味更甚,想和岁宜作对的意味之余,也是想以此为敲门砖,打开岁宜这个难以拆解的宝盒。

    “二十一万。”那边,岁宜再次叫价。

    郑嘉阳紧跟其后:“五十万。”

    “五十一万。”

    郑嘉阳:“一百万。”

    整个拍卖会都陷入了沉寂。

    虽然价格不高,但显然大家都回过味,郑公子在同江大小姐较劲儿。

    郑嘉阳眼尾的泪痣好像在引诱人,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扬声:“江大小姐,不用叫了,你叫多高我都能更高,我帮你埋单,不好吗?”

    这次拍卖会就是他们郑家办的,再高的价家里都能兜底,不要说一百万,开到上亿的价格郑嘉阳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岁宜坐在席位中,半分眼神都没有施舍。

    郑嘉阳盘算着等会儿买下,叫人细细包好了,送到岁宜手里,这小丫头片子总该考虑一下他了吧,可没曾想少女缓缓起身,面露嘲讽。

    “不用了,这东西我不要了。”一字一顿,“你要的话,一百万拿走吧。”

    郑嘉阳的表情有一瞬间难堪。

    这位江大小姐还真是柴米油盐不进。

    岁宜叫来了自己的司机,披上珍珠扣外衫,一副要走的样子。

    郑嘉阳追到门口,有些气恼,忍住想骂人的话,质问:“你就这么看不上我?”

    “嗯。”

    大小姐苍白的手指盈盈落在他的身上,带着傲慢和骄矜,“郑嘉阳,你的爱情观和我不大一样,我哪怕在拍卖会随便挑个人谈恋爱,也不跟你。”

    郑嘉阳再好的脾气也被磨没了,气得牙痒痒,冷笑:“岁宜,你玩我呢?”他瞪着眼前这个少女,“拒绝我就算了,不必如此羞辱我吧?”

    岁宜认真地回答:“我没羞辱你。”

    郑嘉阳全然忘了父亲“不要得罪江家”的叮嘱,抱着手臂:“行啊,你有本事真找个人谈恋爱,我就把那个望远镜送你,否则……”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岁宜打断了。

    少女的目光落到郑嘉阳身上,像是想到了什么,倏然一笑,有几分少年心性。

    “你说的。”-

    那段时间每逢雨水淅沥,岁宜不免想起那把送出去的伞。

    她对于旁人追捧的珍宝索然寡味,却独独觉得那个拿走她伞的少年特别。

    是少见的、叫她感兴趣的。

    很巧,那夜岁宜在与名流敬酒的边隙,掠过女人的长裙和男人的西装,看到在角落里打工的少年。

    他穿着黑白制服,身形高瘦,碎发散落,有些病恹。

    她一眼就看见他,好像命定的际遇。

    “岁宜,你什么意思?”

    华灯之下,一旁白西装的男人脸色铁青,表情有些难堪。

    郑嘉阳的眼睛似要喷火,他还是觉得岁宜在戏弄人,没有想到众目睽睽之下江大小姐驳了他的面子。这不等同于告诉所有人,在她岁宜眼里,郑嘉阳一滩烂泥,谁都比不上,谁都不如。

    “字面意思。”

    岁宜没多加解释。

    她回到了原先的座位,披散的乌发如瀑,脊背挺直,与方才别无二致,好像无事发生。

    拍卖会还在继续,身着旗袍的礼仪小姐介绍着下一件拍品。

    细润的声音传遍整个会场。

    郑嘉阳握紧了拳,想要冲上去质问,可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沉沉坐到岁宜身侧,平日里花花公子腔调的温柔无影无踪,一身的戾气难以掩饰。

    郑嘉阳冷哼一声,眼神阴鸷,像是雨天背光幽黯的水洼,死死地盯着她:“我倒要看看,你跟谁。”

    拍卖结束后,保利艺术中心有一场简短的舞会。

    往往,这段舞会举办得热闹,在拍卖上出风头的人会收获旁人的青眼,被人争相邀请。

    不过今日例外,主办方的郑公子气压极低,就连舞会的开场词也说得不大客气。

    而他身侧站着的,是近来风头最甚的投资圈大佬江清予的千金,岁宜。

    都知道二人闹了些不愉快,舞会直到后半场也没人敢去触霉头。

    “江小姐有没有舞伴?”

    接近散场时,有不怕死的上前打算邀请岁宜。下一瞬,郑嘉阳锐利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像是一柄全是锋刃的钢刀。

    前来邀请的男人干笑两声,呛咳:“哦,江小姐有郑公子了呀。”

    又好似打哈哈一般同身边人解释:“也不一起跳舞,还以为没有舞伴,”又叹,给自己圆场,“现在的年轻人真有想法。”

    岁宜从头至尾,落了单。

    郑嘉阳想着先前的赌约,倒要看看她从哪里挑出一个比他强的人。

    他一直侧目看着少女的单薄身影,岁宜身上的晚礼服是法国著名设计师的定制款,衬得端庄也清纯,小腿笔直修长,肌肤光灿晶润,腰掐得细,胸前拱起的弧度叫人心痒。

    他想:如果他抱着她,手应该会放在她的后腰,有一圈微陷的腰窝,青涩而性感。

    也许,可以再往下一些。

    郑嘉阳不免心猿意马,顺手从服务生的托盘里接过一杯柠檬威士忌,一饮而尽,辛辣的味道让他清醒却沉醉,心上的不满和恼怒像是走了一趟滚烫的油锅,发出噼啪的响声。

    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

    他想开口笑话岁宜,可少女却一反常态地盯着他。

    郑嘉阳又气恨又飘然。

    复杂的情绪催使他开口嘲讽,可岁宜只是拨开了他的手,匆匆掠过。

    她直直走向他身侧的服务生。

    她注意他好久了。

    “F、Y,”岁宜弯着腰,眯着眼细细读出了少年胸前的铭牌,然后仰头看一言不发的少年的面容。

    她的眼眸里散碎着璨璨星光,笑容明媚动人,“我能请你跳支舞吗?”-

    岁宜被拒绝了。

    她应该不爽,但显然郑嘉阳是最不爽的那个。

    郑大公子赢了赌约,却半点不高兴。

    他气得肺都炸了,什么胸襟气度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艺术中心外的停车场,郑嘉阳拽紧了拳,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在喷火。

    “你输了。”

    “岁宜,愿赌服输。”

    怎么听都是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黑色的宾利车前,少女微微仰头,目光缓缓落到他身上,似有不解:“什么愿赌服输?”声音清甜软糯。

    “想赖账吗?”郑嘉阳扯出了一个冷笑。

    “我们的赌约不是还没结束吗?”岁宜眼底清沉,神色却透着几许迷茫,少女眯着眼,大抵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笑盈盈,“郑嘉阳,有没有一种可能咱们不一样?”

    她问:“谈恋爱哪儿有那么快的?赌约不是只说了人选在会场吗?并没有限定时间。”

    她平静、温和,像是一束岁月静好的浅香白玫瑰。全然没有被少年拒绝后的羞恼,和郑嘉阳是完全相悖的两极。

    “岁宜!”郑嘉阳吼出了这个名字,他气恨于岁宜贬低了他的自尊心,拒绝了他,又贬低他不如一个小小的服务生。他想要上前按住少女的肩膀。

    突然听到“啪”的一声,是车门闭合的声响。

    郑嘉阳先是看到一双普通的运动鞋,视线往上,看到了一张与岁宜七分像的面容。

    这位清润俊朗的男士缓缓站到了岁宜的身侧,像是骤然来临的阴雨天,一出现,周遭的气氛就改变。他穿着简单的蓝色居家服,身形高大,不同于今日所见之人的商务严谨,看到郑嘉阳时露出有礼随和的笑容。

    “江、江……”清予。

    郑嘉阳所有的恼怒、被羞辱的忿恨,都像是窥见天光的脆弱冰块,眨眼间蒸发殆尽,半点不剩。

    他的嗓子眼发紧,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小郑啊,好久不见,”男人笑眯眯地打了招呼,像是闲谈一样询问,“我们家宜宜怎么你了吗?”

    郑嘉阳一肚子的骂都无处发泄,面容有些扭曲,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笑容,温声吐了字:“江叔叔。”

    他顺服的样子和方才判若两人,只因为眼前的人是岁宜的父亲,江清予,整个京圈谁也不想得罪的大人物。

    “嗯?”没听到确切的回复,江清予撩起眼,挑眉看他。

    “没,没,”郑嘉阳头皮发麻,高大的身躯微缩,弯曲着脊梁,手指不自觉蜷缩,浑身像是被细密的白蚁咬过,心脏跳得七零八落,慌得紧,断断续续地解释:“我和岁宜,不是,和江小姐……我们打了个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哪里还有刚刚趾高气昂的样子,妥协,“还没出结果,特地来提醒,希望她别忘了。”

    说到最后,几乎是没了声。

    “哦,这样。”

    江清予鼻息之间发出一声轻笑,眼尾一皱,年岁赋予的纹路微皱,像是一池乱掉的春水。

    他的嘴角浮现宠溺的笑容,轻揉岁宜的脑袋,哪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江清予未曾说破,没再理会郑嘉阳,只是揽过岁宜肩膀回车的时候,小声地骂她:“淘气。”

    岁宜孩子气地吸了吸鼻子,含笑看自己的父亲,像是在撒娇-

    从那日起,明嘉中学就有了不小的传闻,众星捧月的江大小姐居然看上了一个穷小子,有关系好的问岁宜叫什么,少女眯着眼回忆少年零星的回答,又好气又好笑。

    那日她被草草拒绝,少女撑着下颌锁眉头,闲问少年叫什么名字。

    少年答了一句,“FY。”是名牌上的姓名。

    不仅拒绝了她的邀请,连个真实名姓都不给她。

    岁宜纠正:“我说真名。”

    少年垂着眼,手侧拿着托盘,许久不答她。

    岁宜不耐,问:“不告诉我?”

    他是怎么答的?

    “江小姐,请不要问工作以外的事。”

    只听话语,还挺敬业。

    就是清冷的声线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让她欢喜的劲儿。

    两个人就这样僵着。

    是岁宜先开口,她打量了他许久,骄纵地觑他:“我上回给你送了伞,你打伞回家了吗?”

    “嗯,谢谢。”

    然后没有了。

    岁宜用金色的小勺子敲击装有下午茶的杯盏,询问:“你是明嘉的吧?”

    没等回答,她弯腰,凑到少年的耳旁,微微偏头,明亮的眼睛直直与他对视,“F同学,你等着,我肯定会再找到你的。”

    她站直身体,少女的裙摆翩跹,转身离开。

    “所以这人到底叫什么?”有女同学在好奇。

    “忘了。”面对“审问”,岁宜选择了更能维护面子的解释。

    她穿着白色的明嘉校服,衣领处绣了淡淡的金色纹理,暗自流露私立高中的气派。

    几个关系还算可以的女孩子捂着嘴,围在课桌旁取笑:“宜宜,你这什么眼光呀?”

    “就是,喜欢谁不好,喜欢一个穷小子。”

    “宜宜,万一真在一起了,你嫁给他了,是跟着他苦守寒窑吗?王宝钏那种?”

    “他还把你拒绝了,太不识抬举了。”

    少女沉默地坐在教室的角落,纤白的手指一下下敲击在桌面。

    “谁知道呢?”她回忆和F同学的两次相遇,说不上来哪儿来的冲动,大抵青春期的荷尔蒙都没有道理。

    FY越是拒绝疏离,她越是觉得这个人叫她着迷。

    像是父亲小时候给她养的那只野犬,就是寻常的杂交品种,不名贵。

    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上前摸了摸狗的脑袋,野犬桀骜难驯,一口咬住了岁宜的手臂,血肉破碎,鲜血淋漓。

    小小的岁宜给了那只狗很大的耐心,等着它接受她、顺从她,被她驯服。

    她让他往东,绝不会往西。比她身边簇拥的这群仰仗她父亲的势、给予虚伪奉承的人,来得真诚的多。

    不过,心血来潮的喜欢,岁宜也不知道能够维持多久。

    说不定,明天岁宜就能把FY给忘记了。

    “谈靳——”

    夏末干净的走廊,刚升入高三的学生携带着书本奔走在教室与教室的间隙。

    岁宜听到声音,突然意动,站起身,少女颀长的身姿被散落的光斑点缀,在女同学诧异的目光下走到教室的门口。

    “岁宜,怎么了?要找人?”

    有相识的男生托举着篮球,好奇地弯了腰询问。

    岁宜抬眼:“找人。”

    男生笑眯眯的,“谁啊,还要江大小姐亲自找,说来我听听,看看认不认识?”

    “谈靳。”岁宜瞥了眼四周,迟疑地吐字。

    她没有看到FY的身影。

    可能只是巧合,都在明嘉,首字母相同罢了。

    岁宜记得这个谈靳。

    学校里多的是富家子,像谈靳这样的贫困生才是异类。

    岁宜和谈靳两个人不在一个班,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岁宜回想了一下谈靳的样子,只寥寥记得高一开学典礼上少年瘦削苍白的身影,套着校服的时候肩胛骨凸起,怎么瞧都有些营养不良。

    好像有点像FY,但是她记不太清。

    “谈靳?”男孩显然知道谈靳,提及时有丝玩味,“他有什么好等的?”

    如此的语气,让岁宜有些不舒服,“关你什么事。”岁宜疑惑。

    男孩表情有丝难堪。

    “谈靳——”

    又是方才那道女声,有些甜腻。

    娃娃脸的少女气喘吁吁地跑到转角处,弯着腰,手扶在膝盖上,断断续续地转告:“班主任找你,让你、让你快点去一下办公室。”

    她对着半个身影隐在转角的少年说话,从岁宜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抹深蓝色的外套。

    “知道了。”

    很熟悉的声音。

    岁宜看着谈靳从转角处走出来。

    少年还穿了春季的校服外套,衣服半敞,带一副无框眼镜,怀里抱着几打书本。

    他的皮肤白皙,被转角的光影切成两个世界,浓密的睫毛垂着,似乎又低声补充了什么。

    岁宜的心脏跟着狂跳起来。

    谈靳浅淡的眼眸从女同学的身上移过去,与岁宜擦肩而过时没有停留。

    漠然的眼神就好像没有看见她一样。

    岁宜的心脏猛地收缩,恍然觉得几天前的那句“江小姐”,好像一场玄之又玄的大梦。

    是他,她的猎物。

    岁宜掀了眼皮,快步走到谈靳身前,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怎么?好学生,装不认识。”

    她抬起眼,盈盈看他。

    【拉你下地狱。】

    【钱,还有我失去的东西。】

    【我已经买下外滩大屏半个小时的播放权,如果你告诉谈靳——】

    【你猜会发生什么?】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