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瞧,那边已经开始张榜了。”
沈瑞手中捏着一杯新酿的青梅酒,斜倚在元楼二楼的窗子旁,闻言懒散地半搭下眼往街道的那一边瞧了瞧。
元水街虽算是条御街,但自前朝起便准许各色商户在此摆摊贩卖,是以竟也成了中都城中顶兴盛的一处地界。
而元楼就建在元水街将将拐角的那一处,占据了最好的视野的同时,也将这处繁华分割为二。
沈家兴盛,这元楼上也自有一处上好的地儿是常年为沈瑞留着的,因而他只是稍一探头便瞧见了街道那边儿围簇着的好一群人。
上下都挤着,只能小幅度地内外倒腾。
外面热闹,楼里的人也守不住心神,沈瑞是个混的,因而他身边的人也大都不太守规矩。
春珂虽还勉强侍立在沈瑞的身侧,却是扇子也不见摇起来,只顾着探头巴巴地往窗子外面瞧。
可她瞧了半晌,除却那一层一层恨不得堆成摞似的人,再瞧不出半点花样,没办法,只能悻悻地收回了视线。
偏她一垂首就瞧着正漫不经心饮酒的沈瑞,眼睛一转便奓着胆子试探道:“公子,奴婢听闻此次的探花郎是位好俊俏的郎君,便是连陛下都亲口夸赞过呢。”
说完话还不忘眼睛一下下往沈瑞身上瞟,生怕错过一点反应,便没了八卦的谈资。
沈瑞被她盯得心烦,将喝空了的酒杯搁到桌子上,碰撞出一声很细碎的响动,几近难闻。
可春珂却心头猛地一惊,背上霎时间便生满了冷汗,偏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沈瑞含着笑似的附和道:“大约是,你若喜欢,待会儿便收拾了细软,自到他府上去瞧个周全。”
扇子“啪嗒”一声掉在她脚前,春珂手上发抖,顾不得去捡那扇子,只猛地跪了下来,连声求饶道:“是奴婢胡言乱语,求公子饶恕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原就吵闹,这样讨起饶来,更是嚷得人心慌。
沈肆略侧过了一点头,盯着那扇面上的兰花瞧了一会儿,忽而轻笑了一声道:“怎得,这会儿便又不喜欢了?”
“奴婢……奴……”
春珂慌慌张张地,压根分辨不出沈瑞说的究竟是扇子还是人,只能连忙伏低了身子将扇子捡了回来,把上面根本不存在的尘泥蹭在自己新做的裙子上。
她平日里被沈瑞纵容惯了,这会儿嘴上求饶,脑子里还发着昏,压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沈瑞兴致缺缺地收回了视线,曲着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压着心中那点死到临头的烦躁,随口道:“倒酒吧。”
酒浆撞在青瓷的杯壁上,梅子香与酒味混在一处萦萦绕绕地散出来,短暂地将外面的吵闹压了下来。
如沈家这般的世家,外面瞧着是数算不尽的权势富贵,实则内心儿里是实在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狼虎窝。
多嘴多舌、进退无度是大忌,犯了忌讳便要打杀由人,死得稍微难看点,便是连给府里的花添肥都够不上。
沈瑞不想罚她,也不耐烦观赏她在这之后生出的旁的可怜样儿。
而今这生死劫就搁在他眼前明晃晃地摆着,稍一行差踏错,就没有半点回头的余地,他的这副姿态不过为了寻份清净罢了。
沈瑞轻轻磨了磨牙,脸色难看地厉害,若是他知道自己一觉睡醒就会穿到这倒霉催的反派身上,便是将脑壳掀开兑点儿凉水进去,也是决计不能合眼的。
但说到底,什么“早知道”都不过是没意义的话,他也从来不是个守着天命等死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今日等着这里,将他那命定的债主瞧明白了。
免得夜半提刀抹脖子的时候,认错了人。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聚在街道那边的人便乌泱泱地挤过来,在官兵的阻拦下才算是勉强分割开,没能混迹成一团。
沈瑞知道,这是要游街了。
不单是他也不单是这座元楼,整个元水街的茶楼酒肆都坐满了公子小姐。
新科进士里约莫七成以上俱是各地世家养出来的,剩下那二三层里没落的、经商的、寒门的混在一处,竟也勉强算得上其中翘楚。
因而无论是联姻、结盟、搭伙还是妄想着乘风而上,传胪日均算得上是个好时候。
且三年前的科举因故取缔,而今朝中可用之人已经是捉襟见肘,此番考中的进士无论是进了翰林院还是外派,皆算得上是个好前程,倘若得了扶持,往后封侯拜相也不是不敢惦记的。
因而即便世家之间多兴联姻,但仍有不少是专等着这天出来相看的。
这其中算不上是谁攀着谁,便是高坐马上身披好风光的前三甲,也是被人从家族到秉性逐条记录在册供这些公子小姐品摘的。
沈瑞勉强提起些兴致,一边小口啜饮着杯中的青梅酒,一边半搭着眼往下看。
游街的队伍很快就到了楼下,走在前面的依次是状元和榜眼,沈瑞瞧了一眼又皱着眉收回了视线。
看来这些姑娘小姐们要失望了,这二位长成这副尊荣实在是有些不堪相看。
即便他日当真封侯拜相了,有了泼天似的权势富贵,日日对着这样这样一张脸,怕也是要食不下咽寝不安席的。
杯子中的青梅酒本就味浅寡淡,外面的景致也好没意思,沈瑞生出了些打道回府的心思。
随便那冤家长了几个鼻子眼睛,砍下脑袋一样得死。
他正打算起身离开,就听到外面传来不小的喧闹声,没由来的,沈瑞突然想起来原书中说江寻鹤生得一副好相貌。
捏着酒杯的手指蜷了蜷,他最终还是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不耐烦地用手臂在窗子上撑了一下,略微探出些身子向下看。
原本是想着数着第三个人就是男主,可实质上当他真的向游街的人看过去的时候,一眼就准确地落到了江寻鹤身上。
沈瑞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前面两位长成那样,元水街上还围着那么些姑娘小姐,合着都是为着这一位来的。
蓝袍簪花对人的样貌总是要挑剔些,放在前面那两位身上多少有些不忍看,可眼下放在他身上却有着一种叫人惊艳的冲突感。
江寻鹤神色松散,好像满街的嬉闹嗔怒都和他无关。
他只是坐在马上,却叫人觉得和他之间隔山隔水地远。
偏偏鬓边一朵牡丹又把人从千山万雪中拉扯回人世,孤山明殿的纵横拉扯之间显出些叫旁观者目不转睛却又手足无措的明艳冲突。
沈瑞仗着满街都是看热闹的人,目光坦荡又放肆地落下去。
却不防江寻鹤突然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便穿过满街的绸缎灯笼直直地对上了。
沈瑞手中还捏着那杯青梅酒,目光对上的一瞬,手指蓦地缩紧,荡出的酒浆沿着杯壁滑下去,没入与指腹交合的狭小地界儿。
他原本还嫌新酿的酒味浅,喝着好没意思,这会儿倒是忽然觉着酒香醉人,直叫他头脑都发起昏来。
人总是喜欢看些孤山远川牵扯上世俗的坠.落感,当江寻鹤眼里真实地裹挟着人间繁华的时候,沈瑞忽而就明白了原书中所说的那种惊心动魄的美感是从何而来了。
直到游街的队伍过去了,他才懒洋洋地重新靠回椅子上,而眼里的那点惊艳却还没有完全褪.去。
沈瑞垂下眼看着指尖上那点未干的酒渍,嘴角露出一点玩味的笑意,他将指尖抵在唇边,舌尖轻巧地勾走了那点梅子酒,唇齿间霎时间便附上一层辛辣又冷冽的滋味。
长得真漂亮,可惜了。
不死是不成的。
——
中都城内寸土寸金,多少人挤破了头也寻不到一处准许人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沈家的宅子却南北跨了三条街,横纵间阔落地厉害。
偏沈瑞瞧着是个骄奢爱风月的,内里又最厌烦那些劳什子的玩意儿吵到他面前来,因此便在宅子的最里边儿划出好大一块地界作为他自己的院子。
最是清静,离正门也最远。
而从沈府正门到这院子之间的路径,得有专门的人日夜候着,抬一顶软轿往来,随着轿子一并备着的还有新鲜瓜果、时时好入口的清茶。
沈府每月奢靡的用度里要有大半是被他一个人挥霍的。
这会儿他正合着眼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竹轿上,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一边将手指探进果盘中捏了一颗葡萄送进口中。
春珂从后面一路小跑过来,临近了,才停下来平了平气息轻声道:“公子,吏部的孙大人送了拜帖来。”
沈瑞将葡萄皮吐到一旁的小盘子里,哼笑了一声:“他倒是个反应快的。”
他方从元水街看过进士游街回来,还不曾回院子,就有闻着味儿的自己先巴巴地送上来了。
甭管安的是什么心思,总不好白白地就辜负了去。
他向帘子外探出一只手,春珂见状便小心地将拜帖呈了上去。
沈瑞两指曲回将那张拜帖夹送到眼前,盯着上面那行字瞧了片刻,唇边忽而掀起一点笑来。
“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妙,请进来逛逛吧。”
春珂在元楼方得了罚,本就够她心惊肉跳些时日了,这会儿更是半点打趣的都不敢说,只能垂手应下。
与她一并侍奉的春珰悄悄斜了她一眼,随后恍若不觉般笑问:“那老东西心思多得很,公子打算何时见他?”
沈瑞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神情上略见些促狭,他扯过一旁的锦帕遮盖在眼睛上,随口应付道:“午后好眠,睡醒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