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快要溺毙的人突然被拉出水面一般,孙闵急促地喘了两声,只觉得胸肺间霎时便被充满了气。
他强行按捺住心中的躁动,小心翼翼地偷偷瞟着沈瑞道:“陛下很是中意这位探花,公子若是想要捧他一把,孙某便可上奏,为他谋个好去处。”
沈瑞看着缩成鹌鹑似的孙闵嗤笑了一声,好像将他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看了个透彻般。
随后又因着这其中的算计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问道:“谁说我要捧着他?”
他将手掌摊在织金毯子上,没一会儿又有些焦躁地合拢起来,不住地磋磨着指腹。
“陛下打算把人塞哪去?”
孙闵觉着他那手指好似搭在自己脖颈间,时时隔着皮肉揉搓着自己的喉管般,稍有不顺意便要将其捏住、扯断。
一时间,连喘息都忍不住急促了几分,猛一听见这问话,竟还怔愣了片刻,随即心思便活泛起来。
不是要捧着,那就是要折腾,前三甲里另两个都是数得清门第的世家子弟,就这么一个来历不清不楚的,多少人盯着瞧——怕他往上爬,又怕他不听话。
孙闵偷偷舒了一口气,中都这个地儿,想要一个人摔下去可比把人捧上高台简单得多。
心里松泛了些,说话时底气便也足了些。
“陛下的意思,是叫人进翰林院历练些时日,往后再做打算。”
沈瑞略一挑眉,心里不算太意外,毕竟在原书中他走的便是这一条路,可却又下意识地磨了磨齿尖,显出几分压制不住的焦躁来。
而今的陛下说是坐在高台上,可明眼人谁都知晓,他不过是被各大世家架在那罢了,不会有人比他更急着想要打破世家的阶级固化。
冷不丁冒出来个江寻鹤,简直是瞌睡时有人递枕头,而今只是叫送去翰林院镀金,只怕明天就要恨不得叫人封侯拜相了。
沈瑞垂下眼盯着手指瞧了会儿,露出一个裹含着恶意的笑容,有些懒散地想到:这可不太行,总得麻烦他稍微死一死才好。
春珰端了一盘洗净的葡萄放在他手边,沈瑞随手捏了一颗在手中把玩,状若无意般问道:“除却他,剩下那几个呢?”
孙闵见还有下文,便知晓自己多少是攀上了沈家这棵大树,面色上都忍不住泛出些红意来。
只要差事做得好,难不成沈家还会差踏点子好处不成?他越想越觉着前途亮得晃眼,于是便将几个得了青眼的都细致地数出来,正怕沈瑞觉着怠慢。
“陛下的意思是前三甲俱要到翰林院历练一番才好定夺,其余的除却本家有安排的,大都是安排到地方去了。”
他不觉着这其间有什么不对劲,毕竟陛下这安排也是实实在在按照科考结果划分的,可沈瑞却嗅出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前三甲听着好似一视同仁般,实则对于江寻鹤来说便已经是一种厚待,否则他这般出身的,不必沈瑞动手,自然会有人想将他塞到最贫瘠的地界去,叫他这辈子翻不了身。
明着不在意,可暗地里为了将人护着,只怕费了不少心思吧。
沈瑞指尖揉搓的那颗葡萄渗出一点汁水,红紫色的汁水沾染在莹白的手指上,显出些不可言的靡碎感,好似他整个人都要随着被捏烂的果肉一并绚烂到腐败般。
他却好似忽而没了兴趣般,将葡萄抛回盘子里,本就有些破碎的葡萄猛地撞上瓷盘,更是摔成一滩烂掉的碎泥。
“先搁着,我自有安排。”
孙闵闻言连忙应下,心中松泛了些,原还有些犹豫,倘若沈瑞当真要他出头,他当如何保全自己。
现下却无非是寻些说辞将事情搁置下来,总好过要他在这其中作梗。
便是有人有心想要细究,这责任也轮不到他来背着,思及此处,他心底莫名生出些奇怪的感受。
或许,沈瑞并不如外面所传的那般要捏人命脉,也许在这之间,他能为自己博出一点转圜的余地。
可还不等孙闵趁机和沈瑞攀上点什么关系,沈瑞面上便显出几分倦怠来,春珰立刻会意走到他跟前,柔和却又态度强硬地要送客。
他张了张嘴,很快又识趣地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左右这江寻鹤是死是活都得需要些时日来分辨,不急在这一时。
倘若他将人惹恼了,被府中仆役拖着丢出去,那才真是要将脸丢尽了。
待孙闵走了,沈瑞褪去在外人面前的那点伪善,他焦躁地舔了舔犬牙,试图消磨掉那点刀架脖子的紧张感,却始终是徒劳。
江寻鹤寒门出身,在原书中能冲破世家的势力阶级登上相位,可见不简单,只怕一步行差踏错,自己便要白白沦为供给他的养料。
可偏偏若是由着他折腾,依他行进之路,他日也迟早会操刀到沈瑞头上来。
而今他头上如悬三尺青锋,终日惶惶不可安。
横纵盘算几番,都是个死生不能周全的结局,因而他不仅得想法子周旋,还得叫这周旋不见光。
否则,一个根除不尽,他就不仅仅是给那倒霉催的原主背锅,而是自己作死了。
他需得尽快给抵着江寻鹤心脏的那柄刀寻一个合适的操刀人出来,好叫他被钉死在地上,不得动弹。
沈瑞垂着眼思量了半天,按着原书的信息,将中都城中能操纵的人挨个拎出来,还真就叫他找到一个人来。
“听闻秦太傅近日病了,要寻个接班的?”
春珰闻言一怔,犹犹豫豫地开口说道:“公子许是记错了?奴婢不曾听闻太傅抱恙。”
沈瑞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春珰却莫名觉着那目光里写满了两个字:蠢货。
她抿了抿唇,总觉得公子今日与平时有些不同,她带着些试探的意味小声道:“还请公子明示。”
“你带着我的名帖去,烦请太傅病上一病,且少则半月,多则一季,这病是不能大好的。”
春珰心中揣测着,若是按照公子从前的做法,只怕现下便应当叫人去秦太傅府上将人打出个病症来。
他一惯这般行事,春珰也早就将这般事做惯了,可今日……
她小心地看了沈瑞一眼,随即揣着明白装糊涂似的抿了抿唇,小声道:“还请公子明示。”
“你带着人去。”沈瑞扯了扯织金毯子,懒散地合上了眼道:“他又不是个蠢的,风寒和伤残,该选哪个他自己拎得清。”
沈瑞明明是合着眼的,可春珂莫名觉着自己这点心思都被看透了似的,没由来地叫人脊骨发凉。
她敛下了心神,没再多说,颔首应下。
屋子里逐渐恢复安静,沈瑞掀开眼皮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屏风处,目光有些晦暗,半晌嗤笑了一声,重新合上了眼。
发现了些端倪又能如何,难不成还真能将他从这具身体里驱出去不成?
从今往后,他就是沈瑞。
——
“东家,老家那边寄了信来。”
江寻鹤提笔的动作一顿,随即神色未动,继续在账册上勾了几笔。
“念。”
清泽展开信件,粗略地扫视了一眼,面上显出了几分犹豫,信上的说辞着实有些不中听。
他偷偷抬眼看向江寻鹤,想要从中分辨出些情绪来,却发觉他根本半点猜不透。
清泽只能无奈咬了咬牙,将信中长篇大论的斥责警醒含混着捏成了一段,磕磕绊绊地说道:“家主的意思是希望东家不要忘记此番前来中都所求之事,诸事皆不可懈怠,勿使家中失望。”
屋中一片安静,只有江寻鹤翻过账册时一点不大明显的“嘶啦”声。
清泽将手中的信件重新叠起来,收进信封中,强行将已经撕开的蜡印摁了回去。
直到清泽将信件放至江寻鹤手边时,他才仿佛被这点细碎的声响惊动了一般,笔锋在账册上洇湿成一个不大规矩的墨团。
江寻鹤伸出拇指,将那点未干的墨渍蹭在手上,又细细碾开,全然不在意指尖。
可即便黑白叫他混迹了个透彻,也到底是难以遮掩。
他垂下眼轻声问道:“夫人呢?”
“信中……不曾提起。”清泽揣摩着江寻鹤的神情,小声安慰道:“东家不必伤怀,许是家主急着传信给您,未来得及传信给夫人也说不定……”
清泽声音越来越小,他心中琢磨出那么些安慰的话,却最终只是在唇齿间转圜了一圈便又咽了回去。
甚至无端地生出好些恼怒来,老家那些人不过是些凉薄的水蛭,任凭东家做到哪般,他们都不会满意的。
江寻鹤在账册的空白处写上了批注,待墨渍干了,便将手中的账册合上递给清泽。
“这些账册送到铺子里吧,若下月还是着般进益,便叫掌柜的亲自来见我。”
清泽面色一凛,心中那点未尽的数落而今都变成了不大值钱的同情。
中都的这些铺子原还能仗着路远得些自在,却不想东家一朝考中,头一件事便是查账。
啧,往后指不定还要怎样受调.教。
“乌州那批货明日便应当到了,我亲自去看。”
清泽努力压了压嘴角,但最终还是翘起一点弧度,面上显出几分幸灾乐祸。
中都的这些人,惯常借着往来货运的船为自己谋些便利,借着东家的势在这南北之间捞些油水,大都也是睁一只眼闭一眼便放过去了。
大约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东家明日会亲自去查货,清泽且等着看他们扯出怎样的鬼话来糊弄。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清泽捧着账册出了屋子,长廊中的窗子并未关紧,露出一点浓重的夜色,他禁不住“嘿”地乐了一声。
且睡着吧,今日之后,估摸着再没有这般的安眠了。
——
沈瑞捏着白瓷碗的边沿,轻啜了一口梅子汤,艳红色的汁液在唇齿间滚了两圈后,消失在喉咙深处。
剩余的汁水沿着白瓷碗壁重新滑回去,融成一处。
中都偏北,这会儿的梅子大都是从江东运来的,路上又不知耗费了多少冰才能一路镇着,不至腐败。
这点梅子,比金银还俏。
可中都世家日日吃穿用度又岂止是一碗梅子?吃食绸缎、金玉首饰,这其间又隔了多少关卡,糟践了多少财帛。
沈瑞上下滚了滚喉咙,眼底生出些躁动的兴致。
他想搞死那个漂亮鬼,给自己寻一处生境,财权缺一不可,而今权势他尚且捏着,可钱财却远远不够。
沈家再怎么兴盛,也不过是个依傍着供养的,那点家底远不够他翻次天。
偏士农工商,商人最不入流,否则江寻鹤也不至于招原主那般不待见,更不必说中都这些世家,怕是刀架脖子,还要顾及着那点不值钱的仪态。
中都数的出来的几个世家,除却由老夫人当家的楚家在走商,剩下的都还维持着那点破铜烂铁的脸面。
沈肆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心里盘算着经商能带来的利益,他突然转头看向春珰问道:“近日可有南边来的货船?”
“明日便有从乌州来的,公子不是还订了一批浮光锦,彼时也会送来府上。”
“明日?”
沈瑞勾了勾唇,桌边的烛火映进他眼中投出点星子似的光点。
“爷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