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高升了,下弦月,像一只半睁开的眼睛向下瞥着。
它的眼光穿透老鸱栖息着的枝头,一直瞥到衙门口。
衙府里的纷乱终于平息,郎中领了诊金从后面离开,差官叮嘱门房不要多嘴多舌。
门房喏喏应着,眼光有些不安地向门前望。
下午裴明府在门前吐血倒地是所有人都看着的,口舌不传的东西眼睛也看到了,做不得假。
外面大军还围着,这个节骨眼上明府病了,还不知道之后要出什么乱子。
老鸱被惊醒,唬唬唬了三声,从枝头飞向墙里去了。
一个小吏无声无息地穿过黑暗,走向关押犯人的牢房。
钥匙挂在他的腰上,随走动而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因为晌午后的混乱,今晚值夜的排班直到黄昏才匆匆定下。
等待交接的狱卒一脸睡意不满,抱怨来替班的人怎么来得这么迟。
小吏一言不发,目送着原先的狱卒消失在向上的楼梯尽头,然后吹熄桌上的油灯,向着牢门走过去。
几天前被扣下的那个假僧人正在牢里,他垂头趺坐在角落,身上还穿着僧衣。门外传来开锁的喀喇声,僧人抬起头,正好和开门的小吏对上视线。
“我是主家的人,你起来,不要作声。”
门外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打开门示意他跟上自己。
“下的药到底是有用的。”
从牢里出来的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那小吏神色放松下来,压低了声音对身边人说:“前几日是折了一个人进去,恐怕是那时那女医察觉到了饮食中有附子,设计让裴贼装病。”
“但今日这事是做不了假了,我当时就在门里,亲眼看着他吐了血。想来应该是这些日子吃进去的毒药有了效果,攒在一时发作。”
僧人听着,见小吏不开口了,踌躇一刻忍不住追问:“郎君是主家派来搭救咱的?主家有别的话没有?”
小吏冷笑起来:“主家自有大事要做,如今裴贼已经倒了,正是时机。你事情做得不好,主家是看你忠心耿耿,故而让我把你放出来罢了,怎么会有别的话带给你?”
“如今出城也出不得,你躲也没别的地方躲,还是尽早回去听主家吩咐吧。”
那僧人嗳了一声,脸上浮现出惭愧的神色来:“主家仁德。原本想着这事轻而易举,但不知府中那个黄眼睛的妖女用了甚么妖术,突然就让那群病病歪歪的县民好了病。也叫咱猝不及防。”
两个人从倒泔水的小门里穿出去,避开巡夜的更夫走出几个巷口去。
小吏停下,指了指远处:“你自己去吧,我不能离开府衙太久,易让人起疑。你尽快赶回主家那里,不要被人撞见。”
假僧人拾掇拾掇衣服,对那小吏一点头就跑进夜色里。
主家果然是手眼通天啊,他想,早就在府衙里安排好了人,这几日惴惴不安,实在是没有必要……
月亮隐藏到云后去了。
夜很深了,冯府的窗后却还亮着。
桌上一盏卧羊瓷灯清润润如同玉一样,聚着一豆灯火。
冯家主年过天命,留一把山羊胡子,胡须有些天生的发黄。
那张脸上有读书人的文气,但因这一把灰白黄黑交杂的胡子,反而被衬出一点鼬科动物一样的狡侩相来。
他垂眼慢慢地用灯剔子拨着瓷灯里的灯芯,手边还放着卷起的半卷书。
“阿爷。”
桌子对面的少年开口了,他不太到冠年,脸上还稍微有点孩子的轮廓。
但紧紧抿起来的,有些刻薄的嘴唇弧度和上扬的眼部线条,正与眼前的男人如出一辙。
“阿爷,穆儿不明白。”他说,“何必对那个裴纪堂如此大费周章?”
“此前已经折损了家中一名死士,这次叫人扮作僧人传谶语又是出力而难讨好,耗费大而见效慢的活计。那裴纪堂不识抬举,叫人料理了他就是了,何必要绕这么多弯子?”
家主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抬眼看这个少年。眼睛里有些看稚童一样的得意,又有些父亲的怜爱。
“我儿来。”他温和地说。
少年站得近了些,看着父亲拿出一匣画来。画卷徐徐展开,上面是些用渲染画出的云气,笼罩着郁郁的青山。
“我儿看到了什么?”他问。
少年仔细端详画卷,刚要开口,看到父亲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的表情又收了声,他推开画轴,仔细地端详画上的款,眼睛落在一行小字上。
【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
“是龙,阿爷,穆儿看到了龙。”
冯家主伸手拍拍冯穆的肩膀。在一众儿女里,他还是最喜欢这个妻子所出的长子。
“看得好啊,穆儿,为父问你,为什么这画明明是画龙,却画云雾蒸蔚,不见龙一鳞一爪呢?”
冯穆垂眼,他知道父亲抛出这个问题不是要自己回答。
“因为龙,离开云,就不过只是有鳞有爪的虫罢了。只有栖息的云雾衬托,龙方为龙。”他卷起画轴,“我冯家也一样,居于这淡河县百年,淡河县就是冯家这条龙的云气。这气不能离,不能散。”
“当初为父也想过和那县令裴纪堂好好谈谈,冯家帮他在淡河县城站稳脚跟,他给裴家行好方便,两方都好,谁知这竖子软硬不吃。不过是个裴家旁支后裔,和京中没什么联系,又不得襄溪王器重,居然在我冯家面前托大起来了。于是为父就想啊,这淡河县换一个人来管也不错。”
“你要知道,不管淡河县是谁人主持,他们都需要我们冯家才能在这地方站稳脚跟。我们要保证的是一则淡河县不要在战火中损毁了生机,二则冯家不能损了名望,跌了在淡河城中的信用。”
“故而,裴纪堂要除,但要用手段除。一则不能暴毙,暴毙则群龙无首,外敌直入。二则不能操之过急,让人看出是冯家的手笔,毕竟那竖子是有些收买人心的手段的。”
烛火摇曳了一下,有些暗了,冯家主注视着它,忽而深深地叹气:“哎……只是不知为何,城中忽而来了那个甚么‘寒山先生’,岁不平则出妖,不知是何方来的妖人,不要坏了大局才是……”
话音还未落下,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主家!”压低的声音从窗外传过来,“怪事!”
老人分辨了一下声音,颔首示意儿子开门,家仆行色匆匆进了书房内,关上门:“主家,前几日叫官府拿住的那个扮作僧人的,夜里逃了回来。说是主家叫人放了他,正在院里等着主家吩咐。”
“何时的事情?”冯家主站起来,“不对,不对,我未曾安排过人去放他……”
说话间,外面又传来急促的奔跑喊声:“主家!主家!祸事了!”
“有一队举火的甲兵向着府里来了!”
“奉裴明府之令,捉拿逃犯——”
“窝藏逃犯者,以同罪论处!”
老鸱又一次被惊了起来,它歪着头,用褐黄色的眼睛注视着鱼贯而出的人群。
街道被火光照亮了,在那假僧人逃走半柱香后,一队差官并着兵士手举火把,自县衙的方向涌入坊内,将冯家府邸团团围住。
火光照亮了府邸匾额上的“冯”字,家丁向两边退去,披着大氅的冯家主如同一棵老树一样杵在府门之后。
“明火执仗,夜闯民居,这就是父母官所为吗?”冯家主换了个语调说话,刚刚与儿子对话时轻柔的,和缓的语气消失了,现在他整个人像是被撞响了的钟,声音抻得长而沉,有让人不敢上前的威严。
“衙府中走脱了要犯,有人看到犯人藏进了冯府。我们是秉公办案,望员外配合。”带队的差官上下打量一下眼前的老人,最后还是稍微给了两分面子,“若是执意阻拦,那就是妨碍公务了。”
“好一个妨碍公务。”老人冷笑起来,“官府看管不力,走脱了人犯,不去搜捕,反而夜中如同强人般来砸百姓的门,是何道理?老夫家中历来治家甚严,夜间府门不开,家丁提灯巡夜,怎会有犯人进来?如今家中儿童女眷都已歇息,尔等这幅样子就要强闯府门,何异于唾老夫之面!”
“员外今日是不让了?”差官的手按在刀柄上。
“老夫若让,他日冯家于淡河县城如何立足!不让!”
领头的差官姓杜,三十来岁的年纪,浓眉似有怒的面相。他手按着刀柄瞪视眼前人,心里却在剧烈地纠葛着。
官兵搜查人犯遭阻,道理上是可以直接拔刀冲进去,但一旦找不到人犯,就会落下一个好大的把柄。
但若是此时偃旗息鼓,那裴明府此番刻意放出贼人,追查上家的筹谋布置就全都做了无用功,如今大军压城,要是不除掉眼前这窝作乱的老鼠……
冯家主抬起下颌看着杜差头,眼睛里似有得色,这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紧紧地盯着那张傲慢的面孔,手指紧了又松。
在一个不起眼的瞬间,他瞥到那张脸上山羊胡子的微弱抖动,这意味着那张不可一世的,胸有成竹的,轻蔑的脸上,有正在因为紧张而颤抖的嘴角。
杜差官拔出了刀:“奉裴明府之命搜府!有阻拦者视作贼党,杀之!”
外面的尖叫声和破碎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冯府门前的灯笼被打斗中飞出去的木棍砸得掉下来了一个,灯在地上滚了两圈,噗地一声灭下去。
府里十五岁以上的男子系了手被押在墙边,站在最首的老人眼神阴沉地注视着差官们。
杜差头拖着一个身着仆役衣衫,湿淋淋的人从门里出来,刚刚情急之下这刚刚换下衣服的假僧人躲进了水缸里,淹了个半死。
要不是有人牵了一条细犬来一路追到水缸边,几乎就要让他逃过。
差头一脚把这半死的人踹在冯家主面前:“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人嗬嗬两声:“老夫不识得此人。”
“识得不识得,衙门里说吧。都拉走!”
老人还在低声笑着,夜色里如同成精而欲学人语的老黄鼬,杜差头向前走出几步,猛然回过头去:“不对!”
“你大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