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雪从来没有让冬月暄感到这么冷过。
冷到仿佛一柄钝刀,迟滞地割着她的神经。五感逐渐麻木,她听见自己血液缓缓流淌过耳膜的声音,胃部被痛苦黏连下坠,她弓起脊背,护住了脆弱的部位,安静地独自消化处理着这场对青春慕艾的死刑。
太过突然的死刑。
还有被欺瞒的委屈和愤怒不讲道理地在胸口烈烈燃烧。
好冷啊,她今后都不想要在圣诞夜东京街头看烟花了。
周围人更多的是匪夷所思,在最初一波的强烈震撼之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家入硝子往冬月暄这个方向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最后似乎是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五条悟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她僵硬地低下头去,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
他似乎是想解释点什么,毕竟在场只有她是能无条件听进他的一切解释的人。他在她这儿永远拥有最高的可信度。
可是他从来不是一个需要辩解的人,更何况对象是她。
嘈杂人声中,幼崽终于被他的一只手正着提起来了。
她的衣服后领口被抓住,扑腾的时候格外可怜,委屈在那双蔚蓝色的大眼睛里漾开,却很懂事地咬住了嘴唇,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五条慎小朋友今年三岁。
她三个月大就被不怎么靠谱的爸爸带着去看咒灵一秒团灭烟花秀、一岁大就被爸爸夹在胳肢窝下“咻”地从九十九层高的楼跃下看他一举斩杀特级咒灵、两岁大的时候被强迫看《蚯蚓人》等恐怖片当宝宝安睡电影……
她从一开始哇哇大哭,到后来强忍倔强的泪水,再到后来努力不哭。
再到今天见到久违的爸爸之前,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哭过了。
然而她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三岁的宝宝啊,见到最亲近的麻麻的时候也会狠狠大哭的。
所以她在看到在角落里的冬月暄时,内心的委屈简直达到了巅峰,就差当场爆哭。
她挣扎了一下,从五条悟原本就没拎得那么紧的手上跳下来,吭哧吭哧地朝冬月暄的方向飞奔。
冬月暄没有抬头,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是她魂牵梦萦的、独属于一人的咒力气息。
是夜幕苍穹之下,月色清辉铺在雪面上的、几不可闻的冷淡气息,却揉进了属于孩提的甜糯气味。
——货真价实的,五条悟的孩子。
“麻麻!”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唤,成功让冬月暄本人都抬起了头。
她确实很想知道,究竟谁会是五条悟的选择。
一股力道猛地扑进她的怀里,下一秒,仿佛浸透了水的海绵疯狂拧出水来:“qaqqq麻麻麻麻我好想你喔,麻麻你还没说为什么爸爸被关在猫包里了……呜呜呜,爸爸不认识我了好伤心……”
冬月暄恍惚了一下,瞬间觉得半件衣服都被幼崽的眼泪湿透了。
她恍恍惚惚地抬头,对上了几麻袋学生的震惊豆豆眼,抬眸去望五条悟,却发现他眼中也难得掠过了几丝诧异。
学生们:“哈?!”
家入硝子:“……?”
禅院真希:“绷带八嘎你居然对冬月老师下手?!什么时候下的手?!”
狗卷棘:“鲑鱼鲑鱼!”
熊猫:“按这个年纪算似乎确实是在学生时期就下手了啊……”
学生们的猜测越来越糟糕了。
就算是为了五条悟的风评不被害,她也得想办法澄清一下。
冬月暄浑身僵硬,想要把小朋友从身上撕下来,但刚刚碰到小朋友,心里便不由自主地划过一丝犹豫:实在是太柔软了啊……如果贸然碰的话,会把她弄坏的吧?
衣服哭湿了还是小事情,小朋友怎么能一直哭呢?会脱水的吧?
冬月暄努力压下心底的酸涩,抬手拍了拍小慎的肩膀,把这软软一团搂在怀里,鼻尖满是奶香味。
五条悟到底没让冬月暄一人手足无措地应付,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边后,俯下身来,好整以暇地逗弄:“哇,哭得好凶啊。”
被爸爸捉弄到伤心的小朋友抽噎了一下,转过一侧脑袋,把白绒绒的后脑勺对准无良大人,继续当湿漉漉的小海绵往外挤水。
五条悟绕了半周,走到冬月暄的左侧,继续拨弄小孩:“喔,看上去能哭得再凶一点呢!”
小慎真的伤心了,猛地把整个脑袋埋进妈妈的胸口,眼泪稀里哗啦地流成一条宽瀑布。
五条悟笑眯眯地抬手搭在冬月暄的肩侧,对上她错愕的眼神,打了个响指。
下一瞬,自两人接触的肩侧开始,冬月暄身上也浮现出了一层薄薄的无下限,隔开了小崽子的眼泪。
小慎小朋友无法跟麻麻贴贴了,登时间眼泪狂飙,哭得要把自己身体里的水全部挤干了。
“五条先生……”冬月暄求助性地望着他。
五条悟唇角还牵着一个没什么所谓的笑:“啊呀啊呀,冬月也确定了这小家伙是无害的呢。”
没有趁着贴贴的时候,突然一刀洞穿他曾经学生的心口呢。
冬月艰涩道:“……而且,我能闻出来,她确实是五条先生您的孩子。您的咒力气息是独一无二的,而她身上和您的味道相似度高达95%,剩下5%应该来自于她的母亲。”
咒力的味道就是如此霸道,父母双方谁的咒力更强劲,气味就会偏向谁。
而这5%的味道被幼崽时期的奶香味盖过了,她也很难分清味道的来源。
眼看着小朋友哭到快昏厥了,冬月暄连忙轻轻地低声哄起来。
虽然越哄心口越酸,随时都有可能跟这个小朋友一起哭出来。
“想要麻麻亲亲呜呜。”小慎眼泪汪汪。
冬月暄此生都没和谁这么亲近过,当场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把这软乎乎一团递回去给五条悟哄,小朋友的哭声瞬间变得更大了,街头的人纷纷侧目谴责大人们的不作为。
冬月暄想了想,抬手轻轻揉了揉小崽子的脑袋:“乖哦,小慎要听五条先生的话。”
小慎抽噎了一下。
孩童敏感的本能,让她从这句“五条先生”中听出点别的不同。
五条悟单手抱着幼崽,冬月暄适时递上小包装的纸巾,让他抽了一张给小孩拭泪:“连五条先生都没见过这孩子吗。”
她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
可她仍然问了。
“没有呢。”五条悟轻描淡写,没多解释,“此前都没见过这个孩子啊。”
冬月暄沉默了一会儿。
这个时候也许开玩笑调侃一下会更好,可她难道要说“您不会真的让哪个女孩子上演带球跑戏码了吧”这样的话吗?
不合时宜。
在她心里一直如皑皑白雪的五条先生,原来也会在某个时刻吻上恋人的唇,会给对方旁人永远得不到的温柔吗。
所以原来真的可以有一个人能走到他的身边。
所有人都无法想象出五条悟“专情于特定女性”的样子,总觉得他此生都不需要一个伴侣,原来其实早就有温柔归属,无论是前情旧爱还是旁的什么,至少他们肌肤相触过,彼此相爱过一段时日抑或是更久,在她,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
隐秘,眷恋,充满占有欲。
又或者只是她不在他划出的“能知道”的范畴里。
“既然如此,”冬月暄抿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就不打扰五条先生了。圣诞平安,五条先生和小慎。”
兜里的特制烟盒硌得她骨头都作痛。
她不祝他圣诞快乐,她祝他圣诞平安。
至于为什么那孩子喊她“妈妈”,恐怕是孩子的母亲长得和她有几分相似吧。在最无助的情况下,错认人以寻求安全感,很正常。
冬月暄就这样走入了夜色里。
学生们和家入硝子的神色都微微凝重起来。
家入硝子向上抛了抛酒,眼底青黑一片:“暄就这样走了,看来孩子母亲真不是她啊。”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过其实心底都明白两个高专老师之间不太可能。
禅院真希轻声:“……所以,这孩子的母亲到底是谁啊。悟看上去也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啊。”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陡然变大:“让女孩子带球跑什么的,说到底就是很过分啊!!”
熊猫嘀咕:“看来是真的很喜欢悟嘛,三岁了都没有让悟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应该是不想让悟有负担吧。”
狗卷棘:“鲑鱼鲑鱼…”
五条悟看着明显脑补过多的学生们,语调慵懒而拖长:“没有这回事哦,老师我可不是人渣啊。”
他看着怀里明显哭累了的小朋友,有点新奇地戳戳她的脸颊,不过到底也没解开无下限,随口问:“小慎讲讲猫包,怎么样?”
他听她的意思是说,自己被关在猫包里了?
先别说他并不觉得自己会被关住,猫包到底是什么玩意,是他想的那种猫包吗?
小朋友蔫蔫地趴在他的肩头:“要麻麻……”
“小慎的妈妈是谁呢。”五条悟问。
强撑着精神了大半个晚上的小慎困得眯起了眼睛,六眼带来的庞大信息量让她选择用睡眠抵御痛苦。
然而一旦谈及母亲这个话题,就算她困得已经思维糊成一团了,仍然强撑着回答道:“是暄暄哦,我麻麻叫冬、冬月暄……”
说到名字的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小朋友已经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梦里,她最喜欢的妈妈没有神色惊慌,爸爸也还在她的身边。她跟爸爸抢毛豆生奶油喜久福吃,妈妈在一旁温柔地笑着,没有加入这场甜党之间的厮杀……
“麻麻!”白毛幼崽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顶着一根呆毛,怔怔地望着房间四周。
这不是她经常睡的房间,但她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高专里,爸爸隔壁的那间空置的宿舍。
白毛幼崽扑腾了一下,成功下床后啪嗒啪嗒赤脚走在地上,迷茫地开了房间门。
熟悉的坐标在脑海里闪了闪,小慎小朋友歪了歪头。
咦,麻麻的坐标现在在……歌舞伎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