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门扉推动的那一瞬间,五条悟就醒了。
滔天的杀意在感觉到是小慎的转瞬之间就完全消弭,没能给幼崽时间来感知到她爸爸已经醒了的事实。
白毛幼崽捏着一撮打了结的头发,慢慢地移动到她好几天前就看好的一盆盆栽上,蠢蠢欲动。
五条悟不动声色地等着幼崽的动作。
幼崽捣鼓一阵,成功地把盆栽里住着的原住民旭山樱连根拔起,摆在一边,然后把一团黑白缠绕的发丝打成结,虔诚无比地塞进土里,再把原住民挪回来,埋好土。
她毫不费劲地抱起盆栽,啪嗒啪嗒地往窗台那边走。
五条悟睡眠很浅。信息过载总是会让他的入睡时间延长,而睡眠时间太过短暂,以至于他不得不强行要求自己尽快进入深眠,因此房间总是完全地昏暗一片的。
小慎把窗帘自下而上小心翼翼地掀起来,整个人钻到窗帘的另一面,然后把花盆摆上窗台,自己轻轻松松地跳上了书桌。
从五条悟的角度来看,就是窗帘突然往外凸出来一个鼓包,小朋友小胳膊小腿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与此同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房间里的两人呼吸齐齐一顿。
睡眼惺忪的冬月暄没忍住打了个呵欠,压低了声音轻轻地喊:“小慎——”
刚才她睡得极其不安心,半夜醒过来发现怀中居然空了。
好在床边尚且温热,她推测幼崽是自己爬起来刚走不久,也许是半夜出门觅食不好意思打扰她,也有可能只是去上个厕所,因为门是开着的,估计是打算干完事情就回来。
高专宿舍楼内部,虽然学生非常少,但是房间相当多。冬月暄没来过内部,只记得五条悟的房间在这附近。
所以当她朦朦胧胧地看见隔壁门没关的时候,下意识以为又是一间空房。困顿如她,一边揉着眼睛打着呵欠,一边慢慢地找不省事的小崽子。
她一脚踏入这个房间,饶是迟钝如她,也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很温柔的气息,仿佛有人点了安神的香薰。
她迟疑了两秒,犹豫着要不要马上退出这个房间,又总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小团子细细碎碎的叨念声。
“亲爱的神啊,请你……”
类似于祈祷的声音细细密密地从一处传来。
冬月暄只是迟滞了一下,很快就往传来声音的方向而去。
老实说,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传来这种祈祷声,怪渗人的。
冬月暄夜视能力并不强,虽然咒术师感官总是比他人更敏锐的,但因为她本身瞳色的缘故,视觉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强化。
她在黑暗中慢慢扬起手,结果猛地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停下步伐,抬手摁了摁。
咦,像是墙面……但是触感怎么这么奇怪。
她没忍住停下来,再往前凑近一步,手跟着挪动一下——
“啪!”
手腕被用力地攥住!
——有人。
冬月暄登时一惊,用力抽手,同时本能地就想要抬腿踢过去逼出一个破绽,结果对方像是完全预判到了她的动作,不闪不避地用另一只手托住了她的腰侧,轻轻松松地把她整个人扛起来,以一个奇妙的姿势,一秒之内将她放在了冷硬的桌面上。
警惕心拉满,冬月暄凌厉的一招手势就要劈下,被对方再次轻松地拦截,然后钳制住了。
浅淡的气息掠过她的鼻尖,柔软的衣料蹭过她的唇面。
一个猜测突然在心底剧烈翻涌,像是沉眠的火山倏然苏醒,她一切的动作完全地僵住了。
不会是……
压制她的人仿佛也知道了她已经反应过来了,闲适地松开了手腕,继而揪住窗帘的一个角,猛地一掀!
“啊,亲爱的神啊——”
月光溶溶地透过玻璃,照在了现场的三人身上。
五条悟懒洋洋地倚着墙面,双手环胸,单脚屈起,睡衣领口落拓不羁,喉间线条分明利落,一整个刚从深眠中苏醒的模样。没什么表情,就像是被惊扰睡眠的猫,如广阔海天、辽远宇宙的眼眸里漾着清泠泠的月光,整个人漠然到陌生。
冬月暄两条腿紧紧并着,坐在书桌上方,十指紧紧扣着桌沿,目光难以自抑。
而小慎小朋友画风清奇,目前知道大难临头,但仍然十指紧扣大声祈祷,把自己的愿望大声念出来:
“啊,康弥撒吗,求求您让我的爸爸妈妈快点坠入爱河吧,本人五条慎愿意半年不吃甜食——嗷嗷嗷爸爸你又弹我额头干嘛啦!打断祈祷神会生气的!”
五条悟嗤一声,见小崽子的脑门顶上红得超快,“啧”了一声,又探手给她揉揉。
“可恶,今天是有月光的一夜,头发……不,我的盆栽要沐浴天地之精华,我的愿望才能被实现——”
五条悟的视线从小慎身上往冬月暄身上轻轻挪过去,睇了一眼,然后抬起食指,在自己的太阳穴这边转了几周:“我说,冬月呐。”
被点名的冬月暄立刻挺直了脊背,修长的小腿绷直了,足尖也绷得很用力,睡裙花一般铺开:“嗯,老师您说,我听着。”
“你说,你的女儿,这里,”他一本正经地点点脑子两下,“这里是不是哪根筋不太对——行为真是让人,完全、完全理解不了嘛!半夜来我房间里,居然只是为了破坏我好不容易养活的旭山樱欸!”
“不好意思老师,打断一下,她也是你的女儿呢。”冬月暄看着他,“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我小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更可能是你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五条悟“唔”了一声,表情似乎是在回忆自己的从前。
冬月暄也想起来,这位六眼神子大人小时候,似乎也不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依稀记得似乎是个超冷的酷哥。
但他可疑地沉默了片刻。
在这沉默之中,冬月暄品味了一下方才五条悟的话,觉得自己半夜摸过来的行为也被内涵了,没忍住为自己辩解了一句:“不好意思老师,我只是看到门开了,以为没人,走进来的时候也不知道灯,我——”
她卡壳了一秒钟,整个人宛如一具灰白色毫无生命力的雕塑。
因为她突然想到,刚才摸到的是……
脑海中不可遏制地倒放出方才的触感。
绵实的,不硬不软的。
她以为是墙面。
所以其实摸到的是五条悟的胸口?!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刚才站在那里不出声啊!
她的脸霎时间红透了。
小慎被拎起来,四肢胡乱扑腾:“我也是为了爸爸妈妈的幸福嘛,拜托爸爸你想清楚一点啦——”
小小的手心被“啪啪”轻轻地打了两下。
冰凌凌的[六眼]里冒出不可置信:“爸爸你恩将仇报!”
五条悟几乎要被这小崽子气笑了:“有没有搞错呐,你国文水平有待精进吧?”
五条慎小朋友自然知道五条悟不会真的对她发火。
她转过头:“麻麻抱抱!”
坐在桌子上的冬月暄迟疑一秒,还是伸过手,一把揽住小团子,搂进怀里轻轻地拍了拍。
月光下,她漆色的发上被镀上了一层泠泠月辉,长睫上清辉流转,周身气质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温柔非常。
五条悟不做声了,彻底松了手,重新疏疏懒懒地倚在墙面上,不说话。
白毛幼崽使劲儿蹭了蹭冬月暄,几乎是用上小猫崽子最大的本事来蹭,蹭完以后又对着五条悟伸出两只手,乖乖巧巧地道:“要跟爸爸睡——”
五条悟静静地望着这小孩演戏,不说话。
冬月暄见五条悟没动静,知道他多半是不愿意。
她大概也猜到了。
咒术师都是很警惕的群体,尤其是五条悟这样的最强,半夜有人靠近他的床沿,恐怕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快准狠地把对方弄死。估计死也就是一秒钟的事情,一秒钟以后意识可能才会清醒,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要是这小朋友胡搞,说不定真会出意外。
就在冬月暄想要劝服这小孩的时候,五条悟揉着太阳穴,捏着小崽子的后脖颈,跟掐住猫的命运后颈皮似的把她提溜了回去:“下不为例。”
冬月暄见状,平静地道了晚安,然后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小慎哼唧哼唧地搂住五条悟的脖子蹭了蹭,然后又一下子跳进五条悟的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根热狗,快乐地滚来滚去:“诶嘿,想不到吧!”
五条悟重新抽起旁边的眼罩,随口搭了一句:“想不到什么?”
“我身上沾满了麻麻的味道!现在!我要把爸爸你的被窝,统统涂满妈妈的味道——统统涂满!”
命运的后颈皮再次被捏住,五条悟把新抽出来的小毯子披在小慎的身上,随后跟揪面团似的反复捏着她的脸。小慎版海苔饭团被大人卷好了,还用咒力捆上了放在床侧,确保半夜不会误伤,这下她终于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了。
今天的仪式虽然被破坏了,但在小慎小朋友的眼里,她的强行祈祷其实已经成功了。
不然,为什么今天爸爸妈妈之间的气氛有点不一样呢?
想通了这个以后,小慎小朋友呼呼大睡。
而五条悟扯上被子的那一刻,扎扎实实地嗅到了冬月暄身上的气味。
是甜的、柔软的,像带点咸味的太妃糖,底色是浓郁的咖啡色,醇香,但味道很浅淡。
这个味道实在是太让人舒适了,因为嗅着嗅着很容易习惯,相处久了会不自知地染上同样的温柔气息。
然而正是这样能够抚慰人心的气味,却让他在今夜难眠了。
月光下,她被他放在桌面上,姿态是引着颈项的,雪白的一段脖颈几乎要融化在月色里,那样脆弱。
脆弱的东西不会引起他的注意力,只有强大的东西才能挑起他的兴奋。
可是鼻尖确实都是她的气味,挥之不去;而月光下她虔诚的姿态,那看上去仿佛要引颈就戮的、恐怕她本人都没能意识到的姿态,却反反复复地在他的视野里回放。
不知是何时入的梦乡。
他梦到了猩红的火,泠泠的月色,绮丽的蝶汇成漫天的湍流,槿花转瞬之间由开到败。
他仿佛是活着,又像是离去,而眼前人保持着引颈就戮的姿态,仿佛随时可以献上生命。
“……爸爸?”小慎打了个呵欠,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坐起来的人,担心地伸出手来想要给他顺毛,发现咒力解开了,“做噩梦了?不怕不怕,小慎给你一个——拥抱!”
说完,她就猛地一下抱住了五条悟的手臂。
五条悟这才回神似的。
他低头戳戳小慎的呆毛,想了一会儿:“不,应该是好梦呐。”
不然醒来,就不会有这种充盈又空茫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