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部中心五十七楼,测试室。

    房间被银白金属与柔软隔音棉包裹,房间内只有一张金属长桌。长桌的一头坐着阿尔文,他还穿着那身西服,但灰黑色的羊毛料已然被血浸透。

    另一头,全息投影闪烁须臾,“忒弥斯”出现。

    它优雅地坐在桌上,缓缓抬眼凝视阿尔文。

    阿尔文面无表情。

    终于,“忒弥斯”开口:“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阿尔文。”

    “没有理由。”阿尔文平静地说,“我失手了。”

    “你骗不过我,我能看到一切。”

    “忒弥斯”微微偏头,虚拟屏幕在身后浮现。监控手环记下了阿尔文与ghost交手的所有过程,短暂的十分钟视频被加速播放。

    视频定格在生锈钢筋贯穿阿尔文的瞬间,ghost锋利的身影立在不远处。他紧握长刀的手修长而白皙,占据了九成画面。

    “你犹豫了,”“忒弥斯”说,“就在这一秒,你本可以抓住他。为什么?”

    阿尔文的眼睫微动:“我失手了。”

    虚拟屏幕猝然消失,死寂如浓雾般盘踞着测试室。然而静海深处,鲸浪汹涌。

    “忒弥斯”起身,柔软的白发沐着一层光:“如果你执意如此,阿尔文,我不得不把你交给水谷先生。”它居高临下,“他会对你做出什么,我无法保证。”

    阿尔文终于抬头。

    “忒弥斯”蹲下来,打了个响指。墙上忽浮出一枚托盘,是一支冰镇安神液。

    它相信自己已然说动了这位秩序官:“仔细想想吧,今天已经够糟糕了。”它尽量温柔:“为什么不喝上一杯,然后回家睡个好觉呢?”

    在它可以被解读为“期待”的神色中,男人伸手,将其一饮而尽。然而,他说出的话却让“忒弥斯”眼神骤冷:“不需要,”他说:“把我交给水谷苍介吧。”

    他灰褐色的眼睛里带上一点笑:“其实你并不介意这么做。毕竟,他才是你真正效忠的对象。”

    “忒弥斯”倏然消失,出现在虚拟屏幕里。它以常见的大头形象示人,精致的脸上呈现着标准程序化微笑。

    “欢迎登入忒弥斯系统,”它说,“秩序官a。您收到一条来自水谷先生的个人邀约——水谷先生希望在今日05:30分于私人科研基地见您。”

    测试室复归死寂,阿尔文靠在椅背上。

    忽然,他翻转手腕,掌上还有一点未干涸的血迹。那是ghost的血,他记得很清楚。据说秩序部没在现场找到任何关于他的生物信息,显然,狡猾的猎物并没有忘记清除痕迹——即使身受重伤。

    而只要他将这点血迹的存在报告给忒弥斯……

    秩序部就会获得ghost的重大情报线索。

    这足以平息水谷苍介的怒火。

    阿尔文垂眼,凝视血迹许久。

    最终,他却缓缓抬手,亲吻一般舔舐了手上的血迹。

    铁锈般的味道在喉间回荡,血珠被吞吃入腹。

    线索被悄然抹杀。

    *

    很难想象ghost如何拖着重伤的身体,独自赶回003号基地。

    他在监控系统里出现时,左手拎着安全箱,右手拿着伞,就像一个刚刚下班的公司员工。然而,踏进基地的一瞬间,意志力也无法抑制身体本能,他开始大口大口吐出鲜血。

    cat立即对他的身体状况做全面检查,无数全息投影将他环绕:肌肉受损程度、骨骼受损程度、内脏数据、血液指标、精神力指标……很快,一连串刺耳的“warning”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

    cat勒令他现在就滚上手术台以免失血过多而死。

    但是贺逐山拒绝了,他掏出了那只眼球——他将眼球掰开,取出一枚芯片。他告诉“法官”,加密文件不过是幌子,芯片才是“圣诞”拼死也要保存的线索。“法官”第二次喝令他滚上手术台,但贺逐山转头走进控制中心——他撑着破碎的身体来到小野寺遥身旁,执意要在黑客破解芯片后再接受治疗。

    “我了解‘圣诞’,”他哑声说——说话会使他的喉咙受到二次伤害——但他不在乎:“他有太多小把戏。他的加密系统会让你手足无措。”

    果然,芯片接入主机的瞬间,三分钟倒计时弹到众人面前。圣诞是个老顽童,他对密码进行四重加密,重重相扣,然而输入机会却只有三次。三次错误后,芯片会触发自毁系统,同时在主机散播恶性病毒,以保证万一芯片流入“秩序部”手中,资料也不会外泄。

    小野寺遥试图通过破译系统强行计算出正确密码,但没能成功。

    还剩最后十秒钟时,她已经做好了强行剥离芯片而保存主机的准备,贺逐山却在那时开口。

    “是‘hideandseek’。”他说,无视小野寺遥关于“这串字符过于简单不可能是高级密码”的反驳,径直夺过键盘输入。

    倒计时归零的一瞬间,贺逐山按下回车键。刚刚还凶神恶煞、像一把飞天扫帚在全息投影能触及的范围内满地乱窜的“圣诞”头像倏然消失,化作千万碎片,又集合成全新的操作面板。

    巨大的“welcome”在屏幕上闪烁。

    芯片被破解的一瞬间,贺逐山咳出一团黑血,并陷入昏迷。以他的骨折程度和出血量,能坚持到现在实为惊人。达尼埃莱眼疾手快搂住他,将他径直抱到了手术台上。

    就在“机械师”和“医疗官”操作控制台准备手术时,小野寺遥问:“为什么是‘hideandseek’?”

    达尼埃莱凝视ghost苍白的侧脸:“他的义眼手术是‘圣诞’做的,”他说,“那时他只有6岁,义体神经痛险些要了他的命。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为了安抚他,‘圣诞’陪他玩捉迷藏。”

    “他大概只会这一个游戏,毕竟我在诊所时,他也是这么干的。”机械师说,他是“圣诞”的学生,亦是他最成功的义体作品。“那时‘凤凰’还没死,ghost在那度过了他唯一不需要担心追杀和死亡的童年。现在‘圣诞’也死了——”

    “这意味着曾见证那段日子的人已经全部弃他而去。”达尼埃莱打断道。

    *

    医疗官与机械师合作,复位了贺逐山的所有骨骼。机械师为他定制了固定钢板,一块块打入身体内部。

    “在营养液里泡几天吧,”机械师说,“拆除的时候可能还要吃点苦头。”

    贺逐山被放在了治疗舱里。

    治疗舱和营养液都是一种高新科技,能够大大加速伤口痊愈的时间。营养液中的特殊成分能够促进细胞分裂,因此,被浅黄色营养液包裹的贺逐山,就像躺在一颗晶莹的琥珀石中。伤口处,新鲜组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着。

    达尼埃莱凝视着他。

    小野寺遥来看过几次,路过治疗舱时说:“我记得ghost不喜欢营养液。”

    达尼埃莱笑了笑:“他讨厌一切黏糊糊的东西,会像小孩一样和我发脾气,”他说,“不过现在,他必须得忍受这种触感。”

    “你和ghost认识很久了吗?”小野寺遥是四年前调来003号基地的,对一些往事并不知情。

    “十年。”达尼埃莱说,“那时他十五岁,加入伊甸不到两年。”

    “他的父母呢?”

    “都是觉醒者,没有挺过排异反应,是‘凤凰’把他养大的。”

    “‘凤凰’?”小野寺遥记得这个名字。

    达尼埃莱沉默片刻:“几乎相当于他的兄长。‘凤凰’为了保全他而死于达文公司的追杀……这是他的禁忌。”

    敏感的话题被二人不约而同地回避,小野寺遥默然凝视着ghost的侧颜。

    他沉睡时,眉宇间不复锋锐,只余疲惫,小野寺遥想起他海蓝色的义眼。

    她知道一些关于义眼的故事——据说,是“凤凰”让他更换义眼。

    ghost觉醒异能时只有六岁,注定逃亡一生,为了保护他,“凤凰”找到“圣诞”,开始替他计划如何伪造公民信息。如果ghost能够拥有合法的公民身份,他可以借此伪装,在达文公司的赶尽杀绝中留存性命。

    但高强度的义眼植入体会带来终生的赛博神经痛。功能越复杂,神经痛就越强烈、越频繁。可为了某种信仰,某种执念——ghost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小野寺遥曾经很想成为像ghost那样的人,但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没人有勇气体验他的过去。

    ghost失去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