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号基地,控制中心。
小野寺遥在储物罐里翻找许久,发现最后一颗猕猴桃味糖果早被ghost偷走。
她怨念地瞪了对方一眼:“我想不通这件事。通讯器用的是伊甸内网,信号也是独立传输的,怎么会被秩序部切断?”
半小时前,众人在达尼埃莱的组织下复盘了关于“送别”任务的所有细节。
通讯被莫名切断后,小野寺遥多次试图重联贺逐山,却都以失败告终。他们只能通过远程飞行器确定贺逐山成功骑上了那辆事先准备好的改造摩托。
而在忒弥斯切断电力后,远程飞行器也再次遭到不明攻击——他们彻底失去了对任务进度的把控,直到贺逐山出现在“上车点”。
贺逐山则将关于“a”的一切简略转述。
机械师皱眉:“他没死吗?那可是生锈钢筋啊,内脏部位的密集创口,再考虑到感染和二次伤害的可能性……就算是义体人,也撑不过三分钟。”
“所以这应证了ghost的想法。”达尼埃莱说,“那位秩序官a,ghost认为他是一名觉醒者。否则,他的所有行为——速度、力量、判断力以及生命力,都无法得到合理解释。”
贺逐山低头对付着顽固的棒棒糖纸。
“这不可能,”小野寺遥说,“达文公司恨透了我们,怎么会养一个觉醒者高层?他们不害怕对方叛变吗?”
“你说到点子上了,”机械师说:“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他是觉醒者,他为什么要替公司卖命?他是被专门培养用于对付我们的吗?他对‘觉醒’了解多少……他的能力又是什么?”
“我会把这个问题反馈给阿尔弗雷德,”达尼埃莱说,“关于a的资料太少了。从没有人在a手中逃出……你是第一个,恭喜。”
“我该觉得荣幸吗?”贺逐山耸肩。
“说到这个,”小野寺遥插嘴,“我们在‘圣诞’留下的芯片里发现了一些关于‘飓风’的资料。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
芯片中储存着一些视频。前几段看起来像“圣诞”的自娱自乐,他一边工作,一边对着镜头念叨。
“最近找我修复义体的人突然变多了,”圣诞皱着眉说,“他们支付不起达文公司的费用,就来找我悄悄地更换一些次品零件——当然是不被允许的,不过绝大多数时候执行警/察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能保证自己没有落魄的时候呢?”
画面闪烁,紧接着的下一段视频中,圣诞调正了摄像头。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多了很多遭遇‘义体抢劫’的受害者。你知道的,那些人自称‘机械猎人’,在半夜抢夺路人的义体并拿去黑市卖钱……但这种事往往发生在小布鲁克林区,而不是古京街。”
“古京街的有钱人可不少,他们的义体坚固耐用,甚至自装定位系统和报警系统,的确,售价也更高——但谁会冒这个险呢?”
又过了几段视频,绝大多数是圣诞在记录自己关于‘义体抢劫’事件的调查和推测。但紧接着……
“他终于露出了马脚,”圣诞一边给自己穿戴外骨骼与指部机关枪,一边数着子弹:“一些人告诉了我他的出没习惯。我必须管一管——不然他迟早会招来执行警/察,连带着给我惹一屁股麻烦。”
圣诞冲着镜头咧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很羡慕年轻人,我老了,却不想把全身上下的所有器官都换成义体——那我和机器人有什么区别?希望这些快生锈的武器还能陪我再做最后一回英雄。”
“最后一个,”小野寺遥将最后一段资料拖入屏幕,“也最重要。”
夜晚的古京街灯火璀璨,但未必没有光照不到的地方。
狭窄/逼仄的小巷中,不时传来被捂住的尖叫声,和利器切割金属的声音。镜头剧烈摇晃,圣诞似乎躲在墙边不断接近。很快,他伸出脑袋,看见了一切:
一个瘦高的男人蹲在地上,用脚踩压着一个女孩的头。女孩看上去二十岁出头,发尾挑染着紫色和绿色,深黑色外套下裹着一条银闪闪的亮片裙。她的左腿蹬着长筒皮靴,右腿却是一条曲线漂亮的浅金色义体。在月光的照耀下,水波一般粼粼。
男人一手捂着她的嘴,示意她安静,一手切割着她的右腿——是的,男人的那只手是义体,一把雪亮的窄长的钢刀连接着手肘,就像一只残忍的螳螂。
他就是那位“机械猎人”。
圣诞冲了出去,毫不犹豫地向男人开炮。炮弹带着一串绚烂的花火飞去,然而瞬间,男人横起手臂,那把锋利的长刀“唰”一声变作钢盾,将炮弹全部挡下。
“……别多管闲事啊,老头。”男人声音沙哑,“还是说,你想把你的二手火炮全送给我?”
“噌”的一声响,钢盾消失。它化作一只闪着寒光的伸缩型三足利爪,“噗”一声弹射而出,刺入女孩胸脯。鲜血爆出一米多高,染红了男人半张脸:“这可不能怪我……”
他看着女孩瞪大的双眼渐渐僵硬:“是你害死她的。”
视频戛然而止,不出意外,在这之后不久,圣诞就被飓风杀害。
“你认为呢?”达尼埃莱说。
“这得问机械师。”贺逐山皱眉。
“他确实也来问我了,”机械师点头,“但我必须得说……这是不可能的。那把钢刀的体积有限,所能携带的金属材料也有限。就像我给你做的那件一样,它确实可以瞬时更换形态,并具备极好的硬度和韧性。但前后形态差异之大,功能之复杂……我做不到,达文公司也做不到。”
“但这就是发生了。我们都看见了。”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圣诞一定要留下这份资料线索……”贺逐山说,“超出科技范畴的东西,有且只有一种解答方式。”
小野寺遥敲下键盘,视野迅速缩小,锁定在“飓风”的后颈处。人体结构被透视分析,血管上,有一颗小小的肿瘤似的组织正在不断跳动。
“觉醒”发生后,人体内部会形成一种新的腺体,源源不断产生一种名叫‘精神元’的特殊物质,它就是“异能”的原动力。
“我觉得你们都很清楚这是什么……”小野寺遥耸肩:“在飓风身上检测到了不完全发育的精神元腺体。而在他耳后,则有一枚黑色刺青。”
“那似乎是某种组织成员的共有标记……”
“darkblade……暗锋。”
*
破碎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回闪,像一柄匕首,搅乱了所有神经。
密麻的人群,破碎的肢体,惨叫声,枪声,苍蝇聚集在鲜血上嗡嗡作响;被紧紧禁锢的手腕,匕首切割血肉的剧痛,植入,又取出,一个人温柔而滚烫的怀抱……以及那只眼睛。
明亮的,柔和的,悲怆的眼睛。
“啪”一声,卧室总控灯被打开了。
“忒弥斯”霎时出现,坐在阿尔文床边,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alvin?alvin......”它不断呼唤他。
阿尔文猝然惊醒,冷汗打湿了枕头。
落地窗外的夜景映入眼帘,他溟茫出神,片刻后翻身而起。
“出去,”他说,“或者我会关闭电源。”
“别这样,阿尔文。”
“忒弥斯”蹲下来,细而柔软的白发如银丝一般垂落在肩上。它简直像从波提切利画中走下的罗马花神,只可惜脸上所有“怜惜”与“痛苦”的神色都不过是程序化的冰冷表演。
“除了我,没有人能够陪伴你。”
“你不能陪伴我,”阿尔文说,“你只是机器——甚至没有实体。”
他背对“忒弥斯”下床,打开衣柜。
衣柜里是清一色的西服与衬衫,款式和颜色几乎没有差别,只因质料不同区分出了季节——有时,阿尔文看起来更像机器。
他脱下被汗浸湿的衬衫,露出赤/裸的上半身。他身材精壮,线条流畅,后背拱起的斜方、背阔肌仿若微隆的山岳,肌肉群随行走隐现。但令人吃惊的是,那有力的身体上盘踞着许多蜈蚣般的疤痕,大小不一,深浅不一。
他受过很多伤。
阿尔文从衣柜下方找到一件连帽衫,边走边穿,又翻出数种精神类药物,拢在掌心一口气仰头而尽——使用异能会让他产生强烈的精神痛,“忒弥斯”终于在他疲惫按揉眉心时轻声开口:“我很抱歉。”
“不需要,”阿尔文说,“你不需要为正确的决定道歉。更何况,那算不上道歉,那只是‘情感服务’功能的运算结果。”
“我是真心的,”“忒弥斯”说,“我当时……你以前对我没有隐瞒。”
阿尔文停顿少时。
有一个瞬间,他很想告诉忒弥斯,他对它没有隐瞒的唯一原因是他无法隐瞒,人工智能的眼睛无处不在,它是无所不能的机器,所以,它也不会有心——不会有真心。
但当他侧头望向“忒弥斯”、看见它那一双通过微型机械元件表现出“悲伤”的湖蓝色眼睛时,他沉默了,终究没有说出口。
“已经过去了,忒弥斯。”他做出让步。
“水谷先生对你做了什么?你的身体状态很不好,精神力剧烈波动……痛感阀值到了四级,这已经是需要特效止痛药的数据了。”
“没做什么,只是让我在梦里重新体验被ghost贯穿的感觉,十几遍。”
“……你需要休息,阿尔文。”“忒弥斯”微微垂眼,眼底像有水光浮动,“回到床上吧,我会为你订制一杯安神液。”
“我不需要安神液——有酒吗?”
“你不被允许喝酒,你知道酒精的后果。水谷……”
“别再提那个名字了。凡事总有第一次。”阿尔文皱眉。
“忒弥斯”抿了抿嘴,把剩余的劝告通通咽下,双眼微怔,进入了某种计算状态。片刻后它开口:“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现在订购。最快运输时间约为三十分钟——抱歉,进入城市广场的所有包裹都需要层层检查。”
阿尔文没有回答,穿上一件呢子大衣。
“不,我想,”他说,“我还是出去喝一杯。”
“……你从来没去过酒吧!你甚至分不清发酵酒和蒸馏酒!这太冲动了,阿尔文,我认为你还是……”
“忒弥斯。”阿尔文拿起桌上的黑伞,平静打断了这位“管家”:“有些事你不会明白。”
“忒弥斯”露出迷惑的表情,阿尔文顿了顿:“你不会理解‘孤独’。”
——他一贯理智而克制,比忒弥斯更像一个冰冷的工作机器。但今天,他突然被一种模糊的情感灼伤。
他梦到了ghost。
“忒弥斯”听懂了对方的暗示,出于某种原因,它决定回避这个话题:“好吧,你可以去酒吧。但你要去哪一间呢?我得确保你的人身安全。”它妥协道,“古京街的‘第二人生’、‘机械金属’和‘foranotherday’都有不错的评价,你可以在这……”
“我不会去古京街。”阿尔文打断,“我会去小布鲁克林区。”
“你不能去小布鲁克林区,那里充斥着暴力和危险。再说了,那里的酒吧,一定没有东京……”
“我没有去过小布鲁克林区。”阿尔文说,“所以我认为我该去看看。忒弥斯,不要跟着我。”这意味着阿尔文希望“忒弥斯”今晚暂缓对他的监控,今晚,他将完全自由。
“……这太过分了,请原谅我不能同……”
“我不关心你同不同意。”阿尔文却已然推开大门。
“啪”一声,他关闭了整个房间的电力系统。“忒弥斯”的虚拟投影消散前,它听见对方说:“我已经决定了。”
*
“我想,‘暗锋’是一个秘密组织。很大概率,秩序部也对其一无所知。”
“哗”的一声惊响,有人从治疗舱中站起,并抖落身上残余的营养液。那种厌恶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怕水的猫。
贺逐山穿上衬衫,雪白的衣物掩盖了他胸膛及后背上所有刚刚结痂的伤口。他对着“监护人”达尼埃莱:“不管‘飓风’是谁,‘圣诞’的死必然与他有关,我们得找到他。”
“……我告诉你在营养液里好好休息,‘休息’,意味着什么也别想。”达尼埃莱摘下全息眼镜,疲惫叹气:“你才泡了四十分钟。”
“那已经很久了,这是我的极限。”贺逐山说。他系上扣子:“你认为呢?”
“遥正在根据所有线索全力搜索‘飓风’的行踪,但这个家伙很神秘,还需要一点时间。抓紧时间养伤,”达尼埃莱环抱手臂,“这几天我不会给你任何任务——对对对,我知道,有任何线索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你要亲手抓住‘飓风’复仇。”
贺逐山没有说话,他对着镜子戴上耳钉——那是他的通讯器,一贯不离身。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顿,他注意到下颌上有一道不易察觉的微小疤痕。a留下的。
达尼埃莱站在背后:“怎么了?”他总能敏锐察觉ghost微妙的情绪变化。
“没什么。”贺逐山收回目光,看似随意地整理衣领。
然而达尼埃莱再次戳穿:“在想谁?我猜是a。”
贺逐山失笑,从镜子中瞥他一眼:“我讨厌你的异能。”
“直觉”总是使达尼埃莱洞察一切。
他确实在想a,不知为何,这位秩序官的身影总是在贺逐山眼前浮现。贺逐山想起自己将a重重撂摔进墙壁深处,用钢筋龙骨贯穿对方。当时a完全有能力反抗,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从某种角度上说,a故意放走了他。
为什么?
“你说他看穿了你的异能,你在担心这件事吗?”
贺逐山回过神来:“不,我不担心。我只是觉得他很……”话到嘴边,贺逐山将“熟悉”这个词咽了回去:“危险。”
“他确实很危险,他明明只负责抓捕觉醒者,却能直接受水谷苍介调配,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贺逐山却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谁知道呢。”他披上西服外套:“我们现在在哪?”
达尼埃莱警惕起来:“刚刚驶入小布鲁克林区地下。你要干什么?你的钢板还没拆除,麻烦你少折腾一会儿吧,你等下得再泡进治疗舱里养伤。”
贺逐山弹了弹机械长刀,刀身轻震。不久之前,他就是用这把刀分割了“圣诞”的尸体,带回了他的机械躯干。躯干中的数据芯片成为“圣诞”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不了。”他平静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达尼埃莱顿了顿:“好吧。但小布鲁克林区是整个提坦市数一数二的贼窝,你——”
“我不会和人打架的。”他笑着保证,但笑容停在表面,“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小布鲁克林区有一间地下酒馆,‘圣诞’和‘凤凰’都很喜欢。以前运货途中,他们会去歇脚。”
达尼埃莱叹了口气:“好吧,但是只准喝一杯——”
对方孤独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