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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月下徒

    冷天吃鞭, 爽啊。

    燕绥淮伏在地上,肩头衣裳被鞭子抽得撕开了个大口子。

    宋诀陵的手劲可不是盖的,那么几鞭子已甩得他皮开肉绽, 血溢出来将衣服润湿, 还有的溅在面上,像梅似的开。然他无动于衷, 黑玉眸一眨不眨,只盯着那垂了眸子的徐云承笑起来:

    “哟!这不是皇上的宠臣吗?”

    徐云承挽紧辔绳, 并不搭理。

    “末将听闻您一回京便当了翰林院侍读学士的。今儿赐座圣旁, 这皇恩, 实在是浩荡呐!不知末将教您的那些东西有没有帮上忙……可徐翰林怎么待末将这般的冷淡呢?您可是末将的恩公啊!合该来末将这儿讨些好处才是。”

    那双琥珀眸子终于从长睫下显露出来, 他怒道:“燕绥淮!我救你, 不是为的叫你羞辱我!”

    燕绥淮冷笑一声,满面浓色拧起来, 他喊得歇斯底里:“徐云承!!我问你!行刺魏盛熠是我自个儿做出的决定,你救我干甚?!让我死啊!谁要你救?我让你救了吗?!”

    季徯秩蹙了眉, 只还将手落在紫章锦的马鬃上, 平静道:

    “燕凭江, 你无缘无故把气撒在阿承身上干什么?死?我本就没打算叫你死的, 不过叫你瘸只腿罢了!”

    “那还真是多谢侯爷!”燕绥淮应道, 只是仍旧睨着徐云承, “只是像我这般行刺皇上的贼人, 侯爷该夺去我命才对罢?”

    “行刺?”宋诀陵翻身下马,哈哈大笑道,“好聪明……好生聪明啊!燕凭江!你还真是想得出来!你眼睛瞎了么?!那许冕揽了大半个禁军都没做成的事儿, 你凭的什么办成?就凭你会做梦么?!你就这般着急要拉燕家为你陪葬?!”

    “这我怕吗?燕家的金书铁券能保燕家不死。”那燕绥淮的眼神有些癫狂,他嘲弄道, “我燕家又非你那通敌叛国的谢家!”

    宋诀陵缓缓仰颈咽了口气,凤眸阖上又睁开,他眸色蓦然一冷,只掀起袍来一脚踹在他心口。

    那一脚半分不留情,宋诀陵那时恐怕是真动了要叫燕绥淮死的邪念。徐云承心尖颤了一颤,只是那要下马救人的心思晃动着抬起头来,又被他死死压了回去。

    “咳——”燕绥淮向雪中倒去,呕出口血来。他躺在那细碎冰碴上一动不动地瞧着漆黑的穹顶,歇了两口气,只用手背把口角的血抹了抹,这就又拿手臂撑着地儿起来了。

    他疼得眸子里盛了些难自抑的泪水,口中血腥味散不尽,却仍旧仰起面儿来肆意地笑:

    “仨位新郎官儿,来罢!砍下我的脑袋,就当拿去给你们那婚事贺喜!”

    徐云承打马始终离得不远不近,他无意掺和,见那人勉强算是活下来了,只催马欲走,哪知那人却忽地乜斜了眼,高声笑道:

    “耽之——去哪儿?”

    徐云承见他怪声怪气,只将马头调转过来,平静道:

    “燕将军吃完鞭子还想吃刀么?大路两头走,互不过问,不是您同我约好了的么?若非如此,下官今儿已把您对半砍了,就当一半为了陛下,一半为了自个儿。”

    “那您可得把末将砍得碎些,剁成再缝合不得的肉末,不然末将死了,变成了鬼,一半要张嘴在您耳畔说尽叫您恶心不已的情话,一半生了腿的,要跌跌撞撞爬到您身上,叫您生生世世再逃不得!”燕绥淮面上疯狂的神色还没消散,又朝着他怒吼一声,“徐耽之!你究竟为何要救我?不是一直都要我滚的吗?不是一直都要同我撇清关的吗?”

    “你究竟是犯了甚么毛病,无缘无故朝耽之吼什么?当真找抽?!”宋诀陵抬靴把人翻了个面儿,叫他躺好了。

    燕绥淮这会凶神恶煞似地乱喊一通,不知唬没唬住徐云承,自己倒是哭得满面都是泪,把溅到面上的艳艳血都给化淡许多。他眯了眯那噙泪的眼,那北疆的狼哮被自北边来的风一打又变作了脸颊上的两滴泪,他道:

    “北疆人报恩无度,徐大人施恩于末将……岂非和末将又有了牵扯吗?”

    季徯秩倒是冷静,只由宋诀陵伸手扶着下了马,他蹲下身来泼了燕绥淮一脸雪,笑道:

    “好将军,吃吃雪,清醒清醒,看看眼下是不是值当你揪着耽之不撒手的好时候!您在鼎州闲疯了吗?玩什么行刺的游戏?不想活了?还是说找到新主子了?”

    燕绥淮不挣扎,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才不是那般为保命,乱拉他人垫背的无耻奸贼!”

    季徯秩只把手上雪给拍干净了,温温柔柔地替他撩开额前遮眼的碎发,道:“我当然是不怕燕将军诬蔑他人啦——我怕的是将军您要藏人呐。”

    “季况溟,你当真要用这般不伦不类的官腔同我说话?”

    季徯秩收了手,只把放在落在一旁的箭从冰雪中拔出来,高抬手往下扎。燕绥淮的脑袋略微歪了歪,那箭“唰”地落在他脸侧儿。

    季徯秩道:“下回再有这般傻事,你叫那些个死士把人认清了再动手,若是再伤及无辜,莫怪我不顾惜一分旧情!”

    燕绥淮笑道:“好。”

    “好个屁好,你莽莽撞撞蠢如犬豕,这回找死没找着,又盼起下回来了?”

    燕绥淮没同他争辩,只捂着心口站起来,道:“阿陵,我疯了,适才说的屁话你莫要放在心上……啧,你也真是,下脚没个轻重!”

    那燕绥淮把眸子略抬起来,宋诀陵那剑眉却是一分不松。

    “还没轻重?老子告诉你!若非耽之拦箭,侯爷放水,你那腿儿今夜便算是废了!你这滚刀肉的,若非碰上我仨,现在合该被揪到皇上面前商量再过几日是要赐毒酒还是砍脑袋。得亏是我仨,你如今不过挨了几鞭和一脚,还不速速跪下来给你仨爷爷磕头,谢天谢地?”

    季徯秩叮嘱完那人也就回了自己适才那位子,立在一旁安抚紫章锦。那宋诀陵原是在训斥燕绥淮,这会儿倏然转过身来瞧他。

    “侯爷怎么一幅横竖无所谓的样子,他可是道其来日仍要剑指你的宝贝皇上。”

    “我管得住么?我若是管他,那管不管二爷您?我若是不分人的都管了,还不知二爷您今儿脑袋还在不在颈子上呢!”季徯秩淡笑一声道,“几位爷,咱们可要换个地儿聊么?天色已晚,只怕我们再不回去,便该惹人生疑了!”

    季徯秩瞥了一瞥那面露难色的徐云承,又道:

    “我忧心此事难以解决,只怕一会儿禁军便该掀帐子寻人了。耽之乃皇上近来身边红人,我怕一些红眼小人儿对耽之不利……凭江,适才已上报下山,这会儿出了事,若是再度出现于众人面前,难免会叫人觉着有几分掩耳盗铃的意思……这儿的路二爷您比较熟悉,您帐内又有俞姑娘……”

    “侯爷这是什么意思?”宋诀陵抬眸瞧他。

    季徯秩朝他点头笑笑:“这会儿乱,禁军里头的爷个个粗手大脚的,若是伤着俞姑娘可不行!就劳烦二爷与耽之同行了!至于凭江,我带他从小道走,好避人耳目。等事情平宁下来,我再将他这二愣子带下山去。”

    “侯爷这时候还能替雪棠着想,这般关照末将,末将实在是感动。”

    季徯秩不去理会,正要去接徐云承手中的辔绳,那宋诀陵却霍然将手拦在他身前,道:“侯爷若是不嫌弃,便骑紫章锦去罢。”

    “……谢过二爷!就是不知您那紫章锦,乐不乐意叫我骑。”

    “你整日穿红晃悠,这般久了,它也该熟了。”

    徐云承见二人之间也略有丝怪异,便道:“成,落珩你过来。”

    “你带我?”

    “你要逞英雄,把马借了他人,就别管七管八。这马娇,经不起你平日里催得那般狠的。更何况你马术太过高超,我实在是无福消受……你要么自个儿走,要么快些翻身上马了。”徐云承淡漠道。

    “你从不这般同侯爷说话。”

    徐云承不接这茬,道:“我没有侯爷那般有耐心。”

    宋诀陵这才慢条斯理地上了马,道一声:

    “那就麻烦大人了。”

    “你这官腔倒是顺耳。”徐云承眸水里漾起抹笑。

    宋诀陵摇头:“您怎么光想着了要把人推远呢?”

    “有意来的,我赶不走,你这般不情不愿地往我跟前凑的,自在点儿,你舒坦,我也舒坦。”

    “好狠的心啊,耽之!”

    徐云承将马跑进林子里,待瞧不着那季燕二人才道:“你日后还是少些戏弄阿溟了,“你和雪棠成亲,如今却还不停捉弄阿溟,成何体统?”

    “欸——这叫什么话!人家不在意着呢!”宋诀陵笑说,“我也有私欲的嘛!你是没私欲的真君子,可我不是啊!我最是自私自利,不抓着一些人折磨,恐怕都活不下去。”

    “真是可怜。”

    宋诀陵略微一愣,道:“况溟么?倒也是,被我这狗东西缠上了,真真是可怜!”

    徐云承闻言淡道:“我是说你。”

    宋诀陵抿了抿唇,道:“我可怜?耽之你这人真是有意思……话说你和燕凭江怎么又闹掰了?我到平州那会儿,你二人不还同居一屋檐之下的么?”

    徐云承并不想回答,只把话锋转了,道:“你既要迎娶雪棠,那便把她给我照顾好了,莫要拿她来开玩笑!”

    “哈……不愧是当年小清和雪棠二人最喜欢的哥哥……所以你干甚不答呢?你又怎么惹着燕凭江那狗崽子了?我瞧他追着你咬个不停……来日若误了咱们事儿,可怎么办?”

    “没办法,你也知道他有多疯,这般大的变数,我委实控制不了。”

    “控制不了还是不愿控制?”

    “他听不懂人话。”

    “那倒是……话说你不伤心么?”宋诀陵问。

    “什么?”徐云承稍稍回身。

    “我说你这般会误事。”

    “这又怎么了?”徐云承皱了眉,“我管你怎么想的干甚?我又不在乎。”

    宋诀陵眉开眼笑起来,凤眼弯作了一弦月:“若是在乎,便会生气的么?”

    “说不准,指不定是你嘴欠伤人,谁乐意被你这般说。”

    “哦、哦,我猜亦是这般。”

    “你在说谁呢?”

    “不告诉你。”宋诀陵道。

    第112章 雪上刀

    燕绥淮那厮嘟囔几声后也就消停了, 季徯秩骑马领着他从一条隐秘的小道走。

    道窄又崎岖,没法子,谁来了都只能在里头悠悠地磨, 悠悠地晃。燕绥淮先前把嘴抿成了线, 轻易不开口。这会儿什么都安静,他却试探着张了嘴:

    “侯爷。”

    季徯秩挑了半边眉, 头也不回地闹他:“燕小将军您呀,果真是和阿承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才过了这么些年呢, 北疆的哥哥们一个个的竟怎么皆同我生分了呢?”

    燕绥淮把身子后仰着, 嗫喏道:“一个模子?一个模子好啊……侯爷当真要成亲了么?”

    季徯秩呲笑一声, 道:“我适才还奇怪你从哪算来的三个新郎官儿, 原来是把我和阿承也一并算进去了。我要成亲的事可是落珩同你说的?”

    “俞雪、俞姑娘说的。”

    “哦, 我忘了还有这层关系。耽之呢?他也要成亲了?”

    “什么呀!!”

    季徯秩诧异地瞥了燕绥淮一眼:“这不是你说的,怎么说的像是我在乱嚼舌根?”

    “哦……他这会儿就算不成亲, 也快了……”

    林子里暗,季徯秩正费心辨别那些个分岔路, 就怕一个不慎把燕绥淮送进虎口, 哪有精力同他计较, 闻言只囫囵应付道:

    “是了, 我们四人早便到了成家的年纪, 成亲一点儿也不奇怪。不过你怎么单单把自个儿划到外头去了呢?”

    “我么……我就再等等罢!”

    “你把阿承催得那般紧, 自己却怎么是这样个态度?”

    “催?他还用得着我催?!他正上赶着把自己送出去, 好与我老死不相往来呢!哈……我就是走不出来!我能怎么办?!”燕绥淮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烦躁道。

    “发什么火呀?生怕别人不知道燕小将军您是个断袖?”季徯秩摇摇头,“可是阿承他乐意了, 你爹你娘乐意吗,你燕家乐意吗?世人乐意吗?陛下乐意吗?你倒也替他想想啊!”

    “我不是断袖, 我不过是心悦于他。可他,他为何就是不能接受我?!”

    “是、是、是。”季徯秩点头,揶揄道,“燕小将军心比天高,情比金坚,如此好人儿,想要何人得不到?那徐耽之他生来竟非断袖,真真是不识抬举!”

    “你给我闭嘴!”燕绥淮低吼一声。

    “你也觉得难听罢?可你不就是这么个意思?阿承不乐意接受你的情,你就怒不可遏地要把自己和他都作践烂给他瞧?我瞧耽之如今失魂落魄铁定少不了你干的好事!”

    燕绥淮将嘴角咬出了血,这会儿不动声色地将血舔了,寒声道:

    “……怎么光聊我了?侯爷怎么不说说你同陛下的二三事?你与陛下走得那般的近,缘何护着末将这不知好歹的狗东西?你今日拦得了我,来日可未必,你放我一条生路,来日死的兴许就是魏盛熠,就是你!”

    “有时候受人恩泽就安心地受着,别问那么多,问得怪叫人难堪的。”

    燕绥淮掸了掸胸口处的雪渍:“难堪?你难堪还是我难堪?”

    “唉——我若同你说我不过是因着自个儿一时冲动把你救了下来,岂不是很没面子?费心想个不负天下不负己的理由才对不是么?”季徯秩的红衣被雪和月映着,颜色瞧来更浓艳几分,他含着笑,“不过凭江,我不信这场戏是你这呆人独自布的局,你背后的主子究竟是何人?”

    燕绥淮不说话,只荡着腿碰了碰季徯秩的,像是个孩童在耍无赖。季徯秩摇摇头,淡笑着绕过此事,状似无意地问他:

    “都处理干净了?那些个死人身上可有什么能与你牵上的痕迹?

    “皆是死士,办事利落得很,任谁都查不出什么来的。 ”

    “你派人来玩玩也就够了,何必亲自跑缱都一趟?我瞧你也不是胜筹帷幄的样子,吃亏就有这么爽?”季徯秩噙着笑回身瞧他,媚眼里头宿着不少仇怨。

    “怎么?我吃亏让侯爷就有这么不爽?”燕绥淮墨瞳微眯,他耸耸肩,“鼎州碰不得天,我心里恨,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坐着恨得牙齿打颤。凭什么我北疆弟兄死伤无数,他这蘅秦余孽端坐高堂啖肉饮血?我想不明白,脑子被鼎州风寒冻得转不了,等到神识清明起来,我的身子已经挥着刀跑到魏盛熠他跟前了……我就是想试试,试试能不能把他杀了。”

    “哦,你是想当菩萨,结果当了落水狗。”季徯秩不再浪费口舌,单刀直入,“你会因血缘种种就对魏盛熠痛下死手?”

    燕绥淮慢腾腾将袖上雪吹了,一举一动皆是难掩的矜贵。他不似宋诀陵那般被俗世镀上了层风流子的倜傥无拘,他是在木模子里长大的北疆贵公子,纵然此时负伤落魄,到底改不了养了半辈子的拔天气度。

    淡色的唇碰了碰,他说:“我不忍叫阿承青史留污名。”

    “哈……”季徯秩轻笑一声,“凭江,诓人好歹有些诚意啊?你瞅瞅这话我会信吗?我不信。你可不是会轻易害人性命的性子。”

    燕绥淮冷笑阵阵,忽地向上抬手折了个尖削的枝,树枝的碎屑带着上头的残雪往季徯秩的红衣上浇。

    他将折枝较粗的那头抵住了季徯秩的后颈,道:“这世上无知才好活,也不是什么都有缘由,更不是什么缘由都能叫人知道。”

    “燕凭江,你此刻可是在威胁我么?”季徯秩笑盈盈,“你果真不同于一般的北疆儿郎啊……方才不报阿承恩,如今又属意杀我,你也要像陛下一般当白眼狼吗?”

    “尖的那头对着我,粗的那端向着侯爷,侯爷怎么知道一会儿死的是你还是我?”

    季徯秩哼笑一声,将手背身伸到颈后,长指蛇般往那根树枝上一环,将那本就不长的断枝又“咔嚓”折作两段。

    “道高一丈,魔高一尺。我是谁家的人儿,凭江辨得清吗?你杀我,是有助于你,还是害了你,你可清楚吗?”

    燕绥淮无动于衷,只还竖着那根短枝:“今儿我们互不干涉,凭的是旧日的情分,来日短兵相接,因的是主子不同。与你同道又能尝着多少甜,与你不同道的苦才真是难捱!还不如叫你早些死了,省得我日日有如在脑袋上悬了把刀!”

    “哎呦,想杀我啊?你杀了我稷州的兵可都归陛下了哦?”

    燕绥淮垂下头,攥紧了季徯秩身后的衣裳:“跟歹人谈生死,侯爷也真够勇。”

    季徯秩还是笑:“阿淮,你好好想想呐!现在魏盛熠还不该死,民怨还不够,鹬蚌相争,渔翁才能得利。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能伏着你主子一条虎,那便有可能伏着第二只,第三只。纵然燕家有金书铁券,可兵权地位家财甚至于自由,可以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凭江,黑风孽海不容人胡乱晃悠,你可得当心被人当刀使。”

    “侯爷真是菩萨心肠,明知你我殊途,还能这般的照顾我。”燕绥淮将眉宇压低,打量着季徯秩直挺的脊背,“生得漂亮,还不杀我,侯爷真是个宝贝。”

    “哭得多,嘴又笨,还会杀人,燕小将军也是个宝贝。”

    “你!”

    “得了,别同我贫了。这些年没了阿承骂你,可是吃骂吃得少了吗?”

    “可不是?我还和他打了一架呢。”

    “打了一架?你被阿承揍了还说得通,说什么打了一架?你舍得朝你心尖尖上的人动手?说说看,惹什么事了?”

    燕绥淮装着没听见,把头往季徯秩肩上一靠,眼睛也给一并阖了。

    “不乐意说?”

    “别问了,阿承他决计不会情愿叫你知道我俩之间发生了何事的。”——

    二人回到营地时,那乌灯黑火的地方这会儿却是灯火通明。

    原来是那方铭在林中无头苍蝇似的探了许久,见雪地上再无马蹄印迹爽利地折返回了营。如今正打着关心诸臣的名号,挨个探查官员们的帐子,说是怕有些藏着的祸害伤人性命,其实是要借此机会搜查官员私物,属意揪出这营帐里怀着坏心思的人面兽。

    燕绥淮当时为了躲避嫌疑,夜深前便上报离山,这会儿是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这儿。季徯秩使了好些法子才终于避过那些个巡逻的官兵,匆忙将燕绥淮塞进了自个儿的帐子。

    帐子里头暗得很,季徯秩还来不及点灯整理一番便听得帐前靴响阵阵。他赶忙褪下身上那些个厚重衣裳,又拉散了单薄里衣,攥着狐裘往身上围了围。

    方铭巡到季徯秩帐前,高声问:“侯爷!您可在帐里头吗?”

    季徯秩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摆出一副刚从榻上下来的姿态,这才悠悠掀开了帐门。他将那狐裘往臂侧拢了拢,嘴边绕着白气,立钦钦地问:

    “这又是怎么?不说是找不着人儿,明儿再说么?怎么大半夜了还来搅人安眠。”

    季徯秩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倏然像是清醒了般,正色问:“方将军,适才可有寻着什么线索吗?”

    那方铭扶着刀,略微弓了身子回道:“没。侯爷和宋将军呢?”

    季徯秩苦笑着摇头:“怎么会有呢?宋将军待您走后便同季某说,他清清楚楚地瞧见那些个刺客是打西边去了的。”

    方铭笑起来,他伸舌头顶了顶腮,将头歪了一歪:“是吗?可末将总觉着有些受骗啊……”

    “谁能骗着您呢?我二人皆是空手而归,此刻心里还有些虚,正愁不知明日该如何同皇上交代呢!”

    “实话实说就成了嘛!”那方铭的眼珠子朝帐门上转了转,“到底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呐!”

    方铭目光下移,见季徯秩衣着单薄,靴上雪却新,微微打了个恭,道:“侯爷,冒犯了,末将公事公办查您帐子,您不会怪罪末将的罢?”

    季徯秩皮笑肉不笑:“自是不好意思怪的,只是有些寒心呐!不过是遇着了几个会耍些雕虫小技的小刺客,却怎么叫将军也生了窥觑我帐子的心思?”

    “秉公办事,得罪人儿在所难免嘛!”方铭笑起来,“侯爷从前也有这般咄咄逼人么?”

    “是啊。有几个破钱的都能把脚踩到别人头上,季某好歹是稷州的侯爷,总不能天真得连威风也不知耍罢?”

    “侯爷原来是这么个性子啊,真叫末将开了眼界。”

    “这算什么开眼界,还有更叫将军您开眼界的呢!”

    方铭身后急匆匆来了个士卒,慌里慌张的,张口便道:“将军!那……”

    方铭抬手要他噤声,哈哈笑道:“哦?瞧侯爷这般,可是里边当真有人了?”

    “有没有人不知道,这是侯爷帐,季某实在是不乐意叫外人进……难不成将军是在怀疑季某藏了要害陛下的贼人?”

    “末将不敢,只是为保侯爷平安,这帐子啊末将是非查不可!”

    季徯秩袖中的拳越攥越紧,心跳声将风的呼啸都给含住了。季徯秩掐着自己的皮肉,决心要想出什么来搪塞那人,可没主意。

    季徯秩正缓缓呼吸,那帐子里倏然伸出只手来,将他拦腰给往里头揽了揽。

    谁?

    燕绥淮?!

    季徯秩身子僵直,冷汗攀在了掌心。

    那双手的主人贴着季徯秩的后背,搂着季徯秩往外走。

    他披着条单薄的衣裳,腰带松松垮垮地绕在腰间,大片肌肉露在寒风中亦是浑不在意,竟是把人勾过来就垂头咬起耳朵来。

    他将那僵直的季徯秩抱着又啃又咬,咬够了就把头埋在那段颈子上亲了又亲,咕哝道:

    “况溟,在外头干什么呢?这么久了还不进来睡,我好容易捂暖的被,这会儿都该凉了!”

    第113章 麒麒楦

    宋诀陵凤眼狭眯, 被浓墨浸了一遭的青丝此刻正泼在薄衫之上,添他好些慵懒倜傥。

    方铭被宋诀陵那幽黑眸子一打,登时浮起一身鸡皮疙瘩。他缓了口气, 将身后那报信的士卒揽过来, 咳了声,问:

    “你适才要说什么?”

    那士卒冷汗涔涔, 舌头捋不直,半晌才瞧着方铭脸色支支吾吾道:

    “宋、宋将军和俞姑娘的帐里头, 只……只有俞姑娘她一人……”

    方铭吞一口唾沫, 对着正纠缠的二人干笑起来:

    “没想到二爷您纵然不久后便要娶妻成家, 这风流性子也是死活不改呐!——原来侯爷所说的大开眼界在这儿!”

    “嗐!这不是趁着没成家, 偷欢半晌么?”宋诀陵略微俯身将下颌垫在季徯秩的肩头, 笑道,“日后可还不知侯爷乐不乐意陪我玩呢!哄了好久的, 方将军今儿这般委实扫兴!”

    季徯秩由着宋诀陵把自个儿箍紧了,还放纵他将湿漉漉的气息尽数往自个儿身上招呼。季徯秩当然明白大难临头, 他俩肌肤相亲也不是什么值当骂的, 只是宋诀陵贴得太紧, 以至于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也硌着了他的后腰。他通身轰地烫到了耳根, 好在面上不大显色。

    季徯秩淡喘一口气, 将脑袋斜了不叫宋诀陵再亲, 还同方铭笑道:

    “二爷与季某本就常被市井评头论足, 今儿这般烟花风月更是不为他们所容,只盼方大将军能将嘴皮子阖得严实些,若叫这些琐事传了出去, 季某身后名恐怕左右离不开妖邪二字。”

    方铭还是无甚所谓地笑,抢白道:“侯爷和二爷被那般传闲话, 依下官所见,不无辜啊!”

    “虽说是不无辜,只要您不把这事说出去,我俩可不就是无辜?”宋诀陵嘴角勾起来,笑得颇狡黠。然他那对凤眸不带丝毫温度,寒得很,叫人明白其所述远非请求,乃是赤裸裸的要挟。

    方铭眨眼,将那些道寒光半分不落地眨进眼底。他把佩剑咯噔归鞘,摆摆手道:

    “成罢成罢!二位爷都这么吩咐了,末将岂敢乱说呐?这夜不长啦!侯爷和二爷就继续刁风弄月,只是还是小心些,莫叫俞姑娘发觉了,伤了人姑娘的心!”

    季徯秩目送着方铭离去,略微旋身催促道:

    “二爷让让罢,顶着人了。”

    “顶着了?哪儿呢?”宋诀陵把身子更往前压了几分,笑道,“侯爷胃口小了这般多?这就算顶着了?”

    “二爷,怎么养了这么久了还听不懂人话呢?实在是惹人生怜!”季徯秩伸手将那被宋诀陵磨落肩头的衣裳捞了上来,“您要站帐前当风幡,到底别拉我呀!若是被俞姑娘瞧着了,日后不知她要怎看我,连带着我也不好意思再见她。”

    “你见她做什么?”

    “总会见着的嘛!二爷不是自告奋勇说要带我逛鼎州的嘛?怎么?要我住外头客栈,不叫我歇您府邸吗?”

    “什么话!我舍得吗?”

    宋诀陵嘴上可缠人,到底还是把季徯秩松了 ,又贴心地替他掀了帐门。他朝一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帐前登时便来了几人守着。

    宋诀陵在帐前跺掉长靴上的雪,这才跟着季徯秩进帐。

    彼时,那神情不虞的燕绥淮正歇在屏风后,他不久前方同宋诀陵大吵一架,眼下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只得撇着嘴别别扭扭地道谢:

    “委屈你二人了。”

    宋诀陵从季徯秩桌上倒了杯冷水来吃,喉结滚动间又伸腿勾了把椅子来坐。他甫咽了水,便道:

    “我是不委屈,侯爷委屈才是真。”

    燕绥淮把话替季徯秩接了:“那倒是,也不想想方才你说的什么鬼话!”

    他说罢怜悯地抬眼去瞧季徯秩,却见那人的肩颈处被宋诀陵留了不少红痕齿印。他于是蹙起眉来,骂道:

    “不是……宋落珩你这狗东西!逢场作戏怎能真下嘴?你这脸皮啊真真是厚!”

    “哥哥好心救你,你怎么能骂哥哥狗东西呢?”宋诀陵哼笑一声,“戏不真可有人瞧吗?那方铭若是真闯进帐来了,甭提什么颈上几点印子,你的颈上汩汩冒血,再顶不了脑袋才是真!到时候你皮都被大理寺给剥没喽,看你还有没有功夫说我脸皮厚。”

    燕绥淮自知理亏也就不再吭声,只是他到底不是个能安静得下来的,那墨珠子转着转着又落到宋诀陵不停抬落的手上。

    “大半夜的,你喝那么多水干嘛?”燕绥淮念着,伸手往壶身上一摸,“嘶——还是凉的。”

    宋诀陵似笑非笑地觑着他:“燕小将军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来管哥哥呢?”

    “哥什么哥?你不嫌犯恶心,我还嫌呢!”

    “莫要吵了。”季徯秩穿戴齐整,垂睫道,“待会儿我差人寻套侍卫衣裳给你,你好好换上了。今夜姑且先在我这儿应付应付,明早御驾启程得早,我找个借口在山上晃一会儿,你跟我车后头走。”

    “多谢侯爷。”

    “省省罢!”季徯秩晃了晃脑袋,“你越谢我,我越忍不住去思忖我此举是对是错。我这人善变得很,你还是莫要招我——这儿没二爷事了,你吃水吃够了就回自个儿帐子里去。这会儿这般的乱,您心也真是大,竟留俞姑娘一个弱女子独留帐中……那么好个人儿怎么就从了二爷这么个放泼撒豪的流氓呢?”

    “弱女子?”燕绥淮举着茶杯冷笑一声。

    “燕小将军这又是什么个意思?”季徯秩问。

    “我是肯定比不上侯爷的嘛。”宋诀陵笑着插嘴道,“不妨事的,北疆的姑娘同南边的弱骨不同,况且还有栾壹守着她呢!”

    “听二爷这话,今夜可是赖我这儿了?”

    宋诀陵捎着笑意点头。

    “成。那二爷就守着燕小将军,我去榻上歇一歇。”

    “干什么把我撇出去呢?我同侯爷一块儿睡不成吗?”

    季徯秩绕过宋诀陵话中不加掩饰的暧昧意味,平静道:

    “能成吗?栾汜他又不是以一当千的金刚,您同我都阖了眼,只怕出了什么岔子,明日我俩都不知道能不能睁眼。”

    宋诀陵玩味道:“哦,原来是这般,我还以为侯爷单纯是不想同我睡。”

    燕绥淮闻言皱起脸来:“你说话真真是难听。”

    季徯秩旋旋胳膊和手腕,把鞋脱了便钻被褥里去了。宋诀陵同燕绥淮坐在桌前,相互问候过家里人也就没什么好聊。

    他俩都藏了不少的秘密,也都不是疏于防备之人,那是都别想从对方口中套出点什么。只是不说话归不说话,好长时间宋诀陵都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燕绥淮。

    燕家的兵符如今由燕绥淮他爹燕年攥着,只要那人还活着,燕绥淮就决计没有伸手讨得兵符的道理。然而就算这燕年死了,燕家的兵还姓不姓燕,那还得看皇上意思。简而言之,这燕小子说白不过一只纸老虎,不是什么值得高看的。

    但宋诀陵对燕绥淮可感兴趣,他实在不知何人能叫这倔呆子恭恭敬敬地低头认主。

    燕绥淮被他盯得火气上头,正欲拍桌骂,手却被宋诀陵摁住了不叫动,还听宋诀陵低声埋怨道:

    “干嘛吵侯爷歇息呀?”

    “你看什么看?!”

    “燕小将军这皮囊可是值千金吗?怎么连看都不让看呢?哥哥我在猜你的主子是何人呢!好生奇怪,怎么如今就连你这泪娃娃都有秘密了呢?”

    “你利索点把嘴给我合了!”燕绥淮瞪着他,“你无缘无故把俞雪棠拉进局,我还没同你算账呢!”

    宋诀陵托着下巴,说:“人家甘心乐意,你骂什么?”

    “这些东西岂是她乐意就该叫她掺和的么?!”

    “可我用得着她啊。”

    “铁肠石心的狗东西。”

    “没法子,你也不是头天认识我了。”——

    方铭领兵翻帐子翻了一夜,竟还真翻出了点七七八八的。

    许未焺他叔父许渭被刺客给捅穿了,哭喊个没完,呜呜啊啊地叫着昏死过去。魏盛熠不知是看了谁的面子,派了御医给许渭瞧。可那方铭一点儿也不懂得体谅人,那许渭疗好伤前脚刚入梦,方铭后脚就带兵闯进来翻帐子。

    许渭被吵醒了,乜斜着眼有气无力地瞧那些个不识好歹的官兵。他倒没把这事放心上——如今好好跟着魏盛熠,荣华富贵他享个没完,本就没必要干些吃力不讨好的谋乱事儿。

    许渭瞧着瞧着,眼皮愈发地沉重,正欲阖眼,却听闻“呲啦”一声响。他微微睁大了眼,只见方铭半跪于被翻倒的案桌一侧,手上捏着封不知哪里得来的密函。

    “许渭!你好大的胆子!!”方铭指着他嘶吼一声。

    “什、什么?”许渭惊恐地瞪大了眼,急得额上冷汗直流,他疼得动弹不得,只还费力辩解,“卑职不知那是何物啊!”

    “你不知?!”方铭猛一拍桌,“老子告诉你,这信函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行刺错失良机,暂且撤退’!”

    “不、不是!大人!您听卑职说,那、那信函上决计不是卑职的字迹,您比对比对就知的……”那许渭像是忘了腰间有伤,忍着钻心疼痛从榻上挣扎着滚了下来。他手脚并用,艰难地爬到方铭的脚边,发狠地夺来信纸,神志不清地嘟囔着:

    “不是、不是,那决计不是我写的……”

    那人把信夺来一行行看去,面色忽地惨白如寒尸,他瞪着眼流泪,疯了般咧着嘴笑起来:

    “这、这是我的字啊——”

    第114章 尽过客

    许渭谋逆, 魏盛熠道冬日难得逢瑞雪不宜见血,留至明年春问斩。许未焺在冰凉的廊间为叔父求情,跪了不知有多久, 乃至于膝泛青, 唇发紫,通身冻得好似成了块冰。

    他死咬着唇舌要叫自己清醒, 可最终还是熬不过肆虐疾风,昏死在廊上。魏盛熠迟迟不发话, 范栖却自作主张吩咐宫人上来将许未焺带了下去。

    魏盛熠跪坐屋内听着廊外吵闹, 茶盏被他至于唇边吹着。段青玱与他相对而坐, 咽下喉间茶道:

    “许千牛背身跪了不止一个冬夜了, 恐怕伤了身子, 陛下此番怎么不为所动?”

    “许渭谋逆,此乃诛九族之重罪……许家先有许太尉, 后有许侍郎……若说太尉是无路可走,那许侍郎便是自找苦吃。许宁温替他叔父求情, 这是不把朕当回事。朕再怎么大度, 也不能放虎归山, 也学着他不把朕的命当命。”

    段青玱点点头:“陛下如今忍耐的功力实在是见长。”

    魏盛熠把茶盏搁下, 长睫翕动, 淡道:“段老抬举。”

    “许家这废棋已临抛尽之际, 如今许家在禁军中的命脉已被您断去, 剩下散在许渭手中的也被您借升官移职给削去大半,如今有点本事的人手多数自求出路去了,太后在冷宫自生自灭已再翻不了天……许家那位太尉可还要留着么?”

    魏盛熠抬眸露出那对野兽般的琉璃瞳子, 他淡笑:“许太尉好歹是段老您的学生,朕可是看在段老的面子上才留的人……”

    不是为了许未焺?

    段青玱略微愣了一愣, 打断了他:“有用的留,没用的杀,到最后谁能叫百姓安分地不吭声才是好官。要杀要留,看的是成事与否,陛下只管行事便是,何必顾念我这个老的?”

    “朕受教了。”

    “逢宜公主联姻的日子可选好了吗?”

    “翌年春。”

    “来年春还真是多事。”段青玱略微撇嘴笑笑。

    “‘走’可不是什么好事,总得挑个好日子送,勉强安慰安慰人儿。”

    “那许渭死就死了,只是殿下与秦联姻一事当真妥当么?”

    “于礼自是不妥,于国未尝不可。”

    “于国而言,纡尊降贵不是谦,是卑。”

    “段老吃茶罢。”魏盛熠将茶壶往段青玱那儿又推了一推,“这是平州茶叶砌出来的好茶,近来那儿旱涝多,本就是常做贡赋的昂贵东西,如今更是一捻千金。若是没吃完实在是可惜,段老就留这儿慢慢把这壶茶吃完了再走罢!”

    “陛下可是不愿同老夫谈秦?”

    “没什么好谈也就没道理去谈……只是段老还是莫要同朕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事情败露牵连的人可不止您。”魏盛熠将茶盏往内推了一推,把衣裳理了出门去。

    玩笑?

    段青玱摇着脑袋给自己倒茶:

    “这茶这般的贵,给我这老皮老骨吃了,浪费呐……吹茶啊吹茶,这茶都凉了许久了还吹,生怕别人不知心不在这儿。这魏風啊,来日如何,我这老的也实在是不知道了。”——

    这段青玱是个聪明人,他从前不是国子监出来的正经子弟,是个从泥巴地里蹿大的祖坟冒青烟。他人聪明,在下边见惯了下等人求生的丑恶嘴脸,摸滚打爬啃着旧书文要死要活地搏了个状元爷的名头。

    可他好容易跑到上边瞧,却发现那些个衣冠楚楚的上等人升官发财也是一个路子的丑恶。

    他前半辈子忙于不动声色地争权夺利,后半辈子忙着给自己竖立一个史册好名,忙着忙着忽然就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

    收个徒弟么?

    收罢!他于是把那些个朱门绣户的好公子招入门下。收徒是收了,可是戴着面具演良君子,渐渐地觉着自己像个窝里窝囊的下贱戏子。

    他想不明白,凭着一时的冲动负手跑到地方市井腌臜地里溜达了一圈。他装作不是从前此间的来人,像个过客一般窥探里头人的艰难,却好似披金戴银的硕鼠遇见了旧时的自己。

    他是从那时开始睁眼的,在这混浊不堪的尘世里,他终于看清天上手足相残,看见地里人犬争食。

    他跌倒在因雨水而泥泞的田地里,终于回到了归处。

    段青玱是党争的过客,魏束风还是三皇子时曾与太子争权夺利,他那时是个阖了眼的佛,不动百姓他便能不偏不倚,以至于魏千平与魏盛熠明争暗斗之际他也把眼半睁半闭,谁坐上哪个位子都没关系,不碍民生,他便能不出手。

    可魏千平无能,又逢天灾肆虐,魏楚操戈,万民哀嚎,他才终于出了山,扶持魏盛熠夺位。

    然魏盛熠显是自有打算,他瞒着自个儿与蘅秦牵上了线不说,许多事也根本就没打算听他的。

    只是段青玱这么多年瞧人,也积攒了些经验,他总觉得魏盛熠不是个昏的。

    可是就这么瞧至今朝,魏盛熠究竟是真不昏,还是自己这老顽固不乐意承认魏盛熠昏,他也是云里雾里。

    如今同魏盛熠这么一谈,只叫段青玱明白了个事儿——这魏盛熠的手段委实不浅。

    燕绥淮是他的棋子,而从那许渭居出能搜出谋反信件根本是无稽之谈,是魏盛熠想叫许家死了。

    段青玱是抱着魏盛熠今儿要请君入瓮的心思入宫的,哪知赐茶,不赐毒酒。

    “他这是知道了还是不知呢?若是不知还能事先备好信件么?这魏盛熠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捉摸。”

    段青玱在心里算着账,算着算着笑起来,这次没有结果的刺杀虽可能叫魏盛熠于己的信任碎灭,可至少叫他知晓了那宋落珩、季况溟和徐耽之都不是个忠的。

    可来日会如何,又会有多少个王呢?

    段青玱笑一声:“问问天公想要多少个儿子罢。”

    段青玱饮尽最后一杯茶,扶着略微佝偻的腰出殿去了。冬雪撒在他的白发上头,在这半入土的老头儿身上本该添上的沧桑却一点儿也瞧不着。

    没关系的,这场冬寒终将过去。

    翌年,翌年一切都将归定。

    这魏風的臣子好像都这么信着,殊途者盼着同归,好似在共同拥抱着这一虚无却不可无的念想——

    季徯秩近来忙得很,那付溪先斩后奏叫他吃了个措手不及,可是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正好他也无法放任付荑不管,答应这门亲事不过时间早晚。

    然而付溪请了先生算,今年冬天没有适合成亲的日子,再加上付荑大病初愈不好叫她就着冬寒绘红妆出嫁。但是付溪忙着要上任且不知他心里藏着什么秘密,总之对这场婚事催得比谁都急,季徯秩也就撒手不再插手这婚期的选择。

    日子定在半月后,这稷州侯爷成婚怎么着都该回稷州办婚宴,但是被付溪以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留了下来,总结下来还是付溪自己要亲眼瞧瞧家妹出嫁。

    季徯秩耸耸肩,无妨,这场戏在何处唱都一样。他对这场婚事说上心罢,他也不怎么理会诸杂事,但若说不上心罢他对于给付家的聘礼考虑得是不能再周到。

    可是最叫他上心的还是那些个要送出去的喜帖。请的客虽叫往日的豪门大户的大婚算不上多,季徯秩确是封封亲笔,封封不一。

    他为的是什么,他自个儿清楚。

    宋诀陵催燕绥淮回鼎州,自己却像生了根般呆在缱都不肯动。

    燕绥淮问他闲了疯的这究竟是在干嘛,宋诀陵回他若非心动就别总管他哥哥在干嘛。

    燕绥淮在缱都老想去找徐云承,可回回见不着人,也就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倒是宋诀陵呆着这缱都,日思夜想念着季徯秩,终于盼来了与季徯秩相关的一张喜帖。

    他抚着那艳红喜帖上的墨字,这些个欢喜难抑的话语变作刀子割开了他的五脏六腑,流出的鲜血被烫平了融进喜帖之中,再牵动他的嘴角,变作了一抹笑。

    栾壹见他家公子盯着那张喜帖已盯了少半个时辰便催促道:

    “公子,您考虑得咋样?可去么?若是不愿去,不去也是不打紧的。我听邻近的大娘们说红事皆是礼到人不怪的呢!”

    “为何不去?”宋诀陵问他。

    “我瞧公子这么个态度,还以为您……”

    宋诀陵含着笑,问:“我什么个态度?我不是笑着吗?”

    栾壹咽了一口唾沫,大眼珠子转了许久,憋出这么一句:

    “我……从前不是瞧过一回的吗?您和那位侯爷有过一段情的不是?”

    “哈……”宋诀陵轻笑一声,“在床褥上滚过一遭便是有情了吗?这么算来,贺玉礼那小子是在青楼留了多少段情呢?”

    栾壹没被这话给噎住,匆匆摆起手来,忿忿不平道:“公子您和那浪子怎么一样呢?!”

    宋诀陵摇头:“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

    “一无二致。”

    “就是不一样!!!他是野草,狗似的对什么东西都能吐舌摇尾巴!公子您、您是天上月,是……”

    栾汜和宁晁俩人正巧在屋外头闲晃,栾汜见他们公子屋里头吵,便往里边探了个脑袋。哪知正撞见栾壹在那儿同宋诀陵大呼小叫。他赶忙伸手把他嘴给捂了往外拖:

    “闭闭嘴罢!臭小子。”

    宁晁帮着去阖门,临了问了句:“公子,您到底去不去?”

    “谁说我不去?”

    那宁晁“哦”了声,把门给带上了。

    宋诀陵心里闷,便着常服到街上去晃,走得累了,便在道旁一小茶铺子里吃茶歇脚。

    那里有一丰腴妇人斜倚着木柱子,正磕着瓜子同揩桌的店小二说闲话。那妇人媒婆打扮,嘴上虽是忙着嚼着瓜子却是喋喋不休:

    “你都不知道!诶呦!许家那小子偏要挑什么吉日吉日的,等着等着,你看罢,新娘子可不是另择夫婿了!”

    店小二显是不受用,骂骂咧咧:“这是那侯爷好色,全然不顾兄弟情义了!从前他和那许家公子玩得可好了,才隔了多少时日,怎么能干出夺友人妻这等背德的事儿呢?”

    妇人嫌恶地皱了鼻子,尖嗓刺耳:“背德什么背德呀?那许家家道中落,付家那么好的姑娘难不能还要苦等那以色侍君的男宠么?”

    “吵啊。”宋诀陵喃喃道一声,扶着额。

    那媒婆往后仍不停动着嘴皮子,只是车马喧嚣,有好长一段时间宋诀陵都没听清那妇人在骂些什么,只是在后来难得静默间,他听见那妇人不知道是在骂谁,总之是恶狠狠地。

    “他呀真真是活该!!!”

    第115章 新郎官

    白雪飘, 红裳扬,唢呐吹,铜锣响, 十里皆红。

    侯府檐廊亭柱皆由绛红的绸缎装点着, 洒洗一新的府中尽是或红或金的喜字。下人们虽是忙得不可开交,面上却皆是喜气洋洋, 浑然不知就连那高悬的大红灯笼里头的烛火都在烤着他们家侯爷的魂灵。

    流玉不愿叫他人替季徯秩梳妆,只事先到那些个娘子处学了, 今儿亲身为季徯秩打理。季徯秩今儿佩戴的发冠是前几日刚制成的红玉金冠, 那漂亮玩意儿被镂空金簪子穿过, 将季徯秩的浓发半束起来, 剩下的皆披在那华贵的绛红金边大袍衫上, 乌润如墨。

    梳妆事毕,她把手搭在季徯秩的肩头一言不发, 季徯秩望着铜镜依稀窥见她正蹙眉抹泪。

    季徯秩不敢回头只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拜祖事毕,季徯秩翻身上马等着媒人领路, 其间往周遭巷路里瞧了好几瞧。

    他在找什么人呢?

    媒人尖嗓一开, 咿咿呀呀, 把话音拖得老长:“侯爷呐!别再左瞧右瞧啦!可得仔细瞧着点路哟!若叫马踩着奴家这弱女子可怎么行呐?”

    季徯秩一愣, 将生得蛊人的含情目阖了阖, 拱手抱愧笑一声:

    “实在是对不住。”

    那身姿丰腴的媒人红唇一抿, 笑得妩媚:

    “诶呦这算甚么事啊?不过侯爷您呀, 莫要着急哟!怎么总把辔绳松了要催马呢?忙着接花轿也不该这般呀!吉时未到,就再等等罢!”

    季徯秩点了头,虽是挽紧了辔绳却还是稍稍斜了眼瞧四周。他正缓缓呼气要将霸占脑海的那些个邪思妄念送走, 却在眼睫张合间觑见了道旁的锦衣郎。

    心脏咯噔一下似是停了跳。

    宋诀陵往昔高束的发今儿多半披在那墨色的竹纹袍上边,一定是因他生得太高的缘故, 纵然季徯秩不移目正视,满眼却只剩了他。

    天正落雪,宋诀陵就那么撑着伞站在道边瞧那准备接亲去的队伍,面上不再悬着难懂的轻浮笑,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不惊不喜的平淡神情,好似在瞧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儿。

    是啊,这儿又没什么人值当他曲意逢迎,何必费心笑呢?

    季徯秩的心翻搅起来,玄山寺里头那许久未闻的钟声敲了又敲。

    咚、咚、咚——

    那些撕扯着他五脏六腑的东西猛然拥在一块,伸出尖锐的刺将相附的东西一并刺得血肉模糊。他终于从那茧一般的东西里向外头的虚空伸出了手,从前推不倒的高墙竟是可笑地即刻崩解。

    宋诀陵把他当什么呢?

    早该明白的,他不过供宋诀陵歇脚的一棵章台柳,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又堪容盛欲的禁脔哪配得名分?不过是一尊黄金鼎,任他驱使又手握重权的侯爷。

    可他怎会不知一直以来,他驻足长凝,而宋诀陵走马观花。

    他又怎会不知他沥血叩心,皆是自作多情?

    他总为宋诀陵留后路,如今倒是把自己逼得退无可退。

    那就真的到此为止罢,够了。

    像是卸掉一身重担一般,季徯秩把眼略微一弯,朝宋诀陵笑起来,其间好似还动了动嘴,旋即垂了眸子揉马鬃。

    宋诀陵学着季徯秩将唇齿微张微合,读懂了季徯秩的话:

    “您来啦?”

    宋诀陵喃喃自语,有如疯子一般倚着巷墙笑起来:“侯爷倒是给我个不来的理由啊。”

    那样一张媚容配上那么一副挺拔身,这般妙郎君是何等的难得,若不比败落有无,娶了付家的嫡女倒也算是个门当户对。

    “到底是‘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1】’。”

    宋诀陵缩进巷中哈哈大笑,笑声被那震天响的喜庆锣鸣掩住变作这大红喜事里的一捻风尘。

    “二爷在这儿笑什么笑?笑得像个疯子,可吓人。”

    宋诀陵遮雪的紫棠伞被侧旁一人抬了抬,随即一身香压了过来。那香不算浓,闻着却很是闷重,所谓君子身上香就是这般的陈旧。

    宋诀陵略微掩住鼻子,不瞧他,笑道:“喻将军管天管地,如今管至我脸上的笑了?”

    喻戟从稷州赶来的,这会儿刚下马,马还被他牵着跟在身后。他耸耸肩要牵马出巷子,却被宋诀陵猛地攥住了手臂,喻戟步伐一顿,问:

    “干什么?”

    “人家忙着去接亲,现在没功夫招待你的。”

    喻戟诧异道:“谁要他招待我?我总得把马栓了。”

    “哦、哦。”

    宋诀陵局促地松开手来,喻戟却是不走了,他问:

    “在下瞧您精神不济,可是这场婚事不好吗?”

    “哪里好?那付溪未知根底,季况溟这般岂非在魏盛熠眼下站定了派系。”

    “季徯秩明面上跑去了付溪那儿,可不是叫明火烧不着二爷,暗地里又能叫二爷握在手上使,捡着这般大的便宜,二爷怎么还不满意?”

    “哎哟!如今江师叔跑得不见人影,侯爷又跑到戏台上招人,若是坏了局可怎么办呢?”

    “怎么坏局?我若是季况溟,便给二爷一耳光!不知足的狗东西。”喻戟道,“人家近乎白送了你兵,不过搭了趟您寻仇的顺风车。他是你的盟友,又不是您的傀儡,也不是什么犯了错的罪人,您凭的什么评判他呢?难不成人家好心伺候了您几回,您就把自己当老爷了不成?”

    “我会不知道吗?”宋诀陵笑了笑,“过过嘴瘾罢了,这婚事我不也没插手?”

    “没插手好啊,日后您最好也不要插手。”

    “今日喻将军这般咄咄逼人,可是在为前些日子宋某揭您短而置气?”

    “你以为我在同你置气,我不过将宿怨一并倒腾出来同你算账,属意要将你骂个狗血淋头,你既不看好这门亲事,还来吃什么喜酒,早些滚罢!”

    “算账算账,怎么人人都要同我算账?”

    “二爷干的混账事何其多,这般道来还以为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过就是自作自受。”

    “同我这混子不同,喻大将军总不该单单是来这儿喝喜酒的罢?”

    “二爷倒是懂我。”喻戟冷哼一声,从袖带里取出一张纸摁他胸口,“当年龛季营被季滉带去鼎州还活了下来的士卒名姓皆列在上头了。其中多数跑他州去了,少半还在稷州。过些日子我把那些个稷州的挨个探访了,瞧瞧有什么蹊跷没有。”

    那喻戟念着突然又从马背上拎出个匣子递给他,道:

    “这里头尽是当年季徯秩拜托顾阡宵捎的信,原先那顾阡宵恐怕是要亲手送的,哪知出了那档子事。这是顾家老总管记着他家公子吩咐过的事儿,费力送来的。季徯秩他人不在稷州,我替他收了。我本就不愿他痴迷报仇雪恨,只是事关你谢家……这信交给你,你自做决断。那信皆是枢成一十六年写就的,纸有些脆,你若是要读,切记小心些。”

    “将军这般实在叫鄙人感激涕零,恨不能以身相许。”宋诀陵戏谑道。

    “你懂什么啊二爷?什么都不懂。”喻戟抬脚踹他腿肚子上,还温润笑道,“人家都去迎新娘了,您还灰溜溜缩巷子里干甚?进府去罢,等会儿看佳人成双拜天地。”

    宋诀陵既已从喻戟那收着了好处,便卸了笑冷了脸,只还浑浑噩噩地倚着墙,叫伞斜了淋了他不少雪——

    雪停了不久便至黄昏,夕阳不知从哪儿冒了个尖儿,总之将浓云皆染作了血红色,再于几处抹上几道橘黄。

    季徯秩一干人热热闹闹地将花轿迎进了侯府,宋诀陵撇撇嘴也就跟着其余宾客进门,在前排一个不大起眼的角落瞧那二位拜堂。

    今日的季徯秩真是漂亮,可其往日便喜着红衣,但今儿瞧来为何就是同往日不同了呢?

    那叫他魂牵梦萦的侧脸儿就在眼前,却不是那张即将被他掐住吻上去的,而是一张将妖眸变作柔情穴,分外温柔的。

    错了,都错了。

    不该是这般。

    宋诀陵喉结滚了滚,扭曲不已的嫉妒好似快要跳出喉口——把他夺来,带回鼎州,锁起来,关起来,将他一辈子都与自己栓在一块儿解脱不得。

    做梦罢。

    一拜高堂二拜天地的响声在耳边绕,从前旧梦却不断地从他眼前走马灯似地过,他清醒过来,旧时贪欢皆付作今朝笑谈。

    他和季徯秩之间早便有如隔着薄纸一张,若是他早些戳破,可会得逞么?至少不会如同今朝这般罢?

    可偏偏他不能启齿,连一步也迈不开,这会儿这般的狼狈除了自个儿,真不知还能去怪谁。然要他再选一次,他就会同季徯秩表露心迹的么?他很清楚——根本就没可能。

    他深知武将无归宿,更何况他的爱开在欺瞒的土壤里。谁能爱纨绔混账,爱他这狼心狗肺的浪子将军?谁又能爱九阍虎豹,爱他这欲壑难填的野心权臣?

    季徯秩乐意同他欢好,是他威逼利诱,是一时冲动,后来渐行渐远,是终于清醒,是回头是岸。

    对的,这样才是对的。

    身旁有一人掐着掌心,双肩有些发颤,宋诀陵恹恹地瞥上一眼,原来是许未焺。

    锣声震天响,他同许未焺皆挂着一张惨白颜容。喻戟不知何时踱过来的,给他二人腹上各来了一拳。只是那宋许二人略微将腹捂了捂,仍是愣愣地盯着前边俩人。

    喻戟问他二人可是嫉妒么?

    二人皆摇头。

    喻戟说,真是死鸭子嘴硬啊,还不快谢谢他大发慈悲给了他俩一个解释今儿端着这副惨样的缘由。

    拜堂之事终了,季徯秩将盖着红盖头的付荑送入洞房后又出来招待宾客。他没特地去接待宋诀陵,只吩咐侯府管事给他领座,那管事会看眼色,利落地将宋诀陵领到了喻戟和许未焺那桌。

    “想不到还能在这儿碰见许千牛备身,想不到备身您心还挺宽。”

    宋诀陵看人下菜碟,今儿许未焺于他而言没甚用处,他也就不顾话好话坏,像个烂流氓般直言直语。

    心上人同其竹马比翼连枝,许未焺自个儿却雌伏万岁身下,不久前又闻叔父谋逆问斩的噩耗,听闻是跪了一夜空手而归。他身子上背着一箩筐的白事,怎么还能有心情吃这喜酒呢?委实可笑。

    宋诀陵想着。

    喻戟笑意不改,却不怎么搭理人,许未焺同宋诀陵并不熟识,如今性子收敛不少,得了冒犯也只抱拳敷衍道:

    “好歹是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成亲,怎么能不来?”

    “陛下不来?”宋诀陵似笑非笑。

    “他能来?”喻戟耐不住抬了眸子。

    “也是。”宋诀陵挑了半边眉。

    季徯秩一桌一桌地问候,最后才行至他们仨人那儿。他这婚宴备的酒烈,到他们那桌时宴上客已经多半醉倒在桌。

    季徯秩不慌不乱地倒了一杯酒打算敬宋诀陵,那喻戟却哼笑道:

    “新郎官,还想着要敬酒呢?这儿姓许的爷醉得快睡了,那位姓宋的爷下酒菜一点不吃,只吃酒。这桌十人份的酒愣是快要全叫他二人吃尽了。这会儿二爷不知醉着还是醒的……您瞧瞧人死没死罢!”

    季徯秩垂眸去折腾宋诀陵,却见那人凤眸微阖,眸水迷离,一动不动地瞧着他,面上竟是一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季徯秩略微失神叫这醉鬼逮住了空儿。

    宋诀陵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把他扯下来坐于身侧,再把手往他肩上一搭,将他往自个儿怀里压,季徯秩死撑着,那人便把他半搂住。

    季徯秩觉着那人使力愈发的大,觉着事态不妙,便使劲挣扎起来,然宋诀陵纹丝不动,长指还偶尔勾起撩拨似的拂过他的耳垂与脖颈。

    “二爷!别这么对待新郎官嘛!这身婚服都要被您扯坏了。”季徯秩带着些商量口气,面上还挂着客气的笑。

    “吃酒。”宋诀陵沉声道。

    “您不放手我就不吃。”季徯秩道。

    宋诀陵耍疯无度,闻言竟钳住季徯秩的下颌硬生生掰开了他的嘴。他挡开季徯秩伸来的手,只搭着他的肩,把他往自己身上拥得更紧。季徯秩奋力推他,他却是浑不在意,只叫指腹连着玉杯一并压在了季徯秩的唇上,往季徯秩口中灌了一整杯烈酒。

    那酒一口咽不完,美酒莹莹闪着从季徯秩的嘴角流了出来。宋诀陵一边伸指替他揩了,一边可劲地灌他。后来季徯秩被呛着了,眼尾红了大半,止不住地咳,宋诀陵才渐渐地松了手,只还凑近他的耳畔呢喃: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侯爷怎舍得与我劳燕分飞,自顾新婚燕尔。况溟啊,你当真要将我抛下么?”

    那推卸责任的话语刺激到了季徯秩,他忽地蓄力将宋诀陵的手甩开,只同喻戟略微笑笑:

    “二爷今儿醉得不轻,只怕一会儿我忙着洞房花烛再顾不上,委屈阿戟你一会儿替我多照顾照顾他。”

    “况溟,别走。”

    宋诀陵凤眸略微瞪大了些,水光在里头一闪一闪。他攥着季徯秩的红袖,像是握住了季徯秩身子里流淌着的,滚烫的血。宋诀陵嗓音发哑,他恳求道:“别走,况溟,别丢下我……”

    季徯秩面色褪尽,甩袖甩得匆忙,像是落荒而逃。他匆匆躲进间无人的屋子,倚住阖紧的门捂住了脸。

    “宋落珩啊宋落珩,如今就连你喝醉了,我仍旧提心吊胆,仍旧耐不住去想你是不是又有了想要从我这儿拿走的东西。我们如今真真是步入了这般田地啊……”

    婚宴未尽,侯府下人四处走动着伺候那些个贵客。许未焺睡着睡着忽然就醒了,竟还与宋诀陵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了起来。

    “许千牛备身方才祝贺侯爷新婚时面上那笑啊,瞧来不知有多真心!您怎么这般的大度呢?竟能将心中所爱拱手让人!”

    “许家树倒猴孙散,付姐姐跟了我才是大不幸。我虽心有不甘,却更盼她能在这乱世里头求得一线生机。”许未焺将酒杯砸在桌上,眉头拧成厚丘,他带着些哭腔,“况溟今儿在想什么,我知道,我都知道……”

    许未焺念着又倒了下去,那喝得醉醺醺的宋诀陵拍着许未焺的背,时而又攥着他的衣裳摇他,不停地问,不停地说:

    “你知道?你真知道?你别睡,别睡,你同我说说,同我说说,好不好……”

    第116章 楚台戏

    楚国·衡京

    “您瞧瞧!这冬可是愈发的深了。”易绪抱着臂回身瞧那气宇不凡的闲散王爷。

    “是啊, 可不是恰合了‘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1】’的意趣么?”那楚楚郎君双唇翕张,含笑道。

    “自昨年您与奴相识起, 您便常往奴这儿跑, 偶尔来同奴见见自然是好的,只是这回竟居于此地将近两月……”

    “怎么, 阿绪可是在赶客?”楚冽清将停留在海棠糕上的视线挪开,粲然一笑道, “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了?不然阿绪怎么唤起‘大人’, 又称起‘奴’来?”

    “这楼里虽不比皇家, 规矩也确乎是不少, 像条链子似的往人儿脖子上一栓, 叫人喘不上来气儿……这不是因着前些日子我同你在楼里谈天,不慎唤了句‘阿清’, 叫鸨母听着了,她觉着我这是对您这般贵客大不敬, 将我大骂一顿。”

    “此言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

    “一会儿我寻她说说理去。”

    “说罢!是得说说了。”易绪抿唇一笑, “不过阿清, 我明白的, 你躲在我这儿, 不是因我好, 是因外头不好。”

    楚冽清垂下头来, 叹一声:“我就知躲不过你。”

    易绪在他身畔落座,道:“察言观色要不着多少本事……我前些日子上街去,满大街的妖言……”

    楚冽清眉头不动, 正欲以淡然一笑蒙混过关,房门却被不速之客一脚踹开, 那人甩着肩上雪,嘴里骂道:

    “他娘的腌臜东西!老子就知道那些个老不死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易绪斜觑他一眼,只抬手拿茶泼他。

    那鸿胪寺少卿百祁冷不丁遭了这么一泼,登即傻了眼,埋怨道:

    “哎呦!阿绪你这是干嘛呀!”

    “少卿这么把脏词乱说一通,岂非脏了奴这屋子?”

    “脏?还脏!你呀……奴什么奴?咱们都什么交情了?!”百祁叹着气走到易绪身后替他捏肩,“哎呦!小祖宗饶了我罢!我这不是快被朝堂那些个老东西给气疯了么?!”

    楚冽清丢给百祁条帕子,问:“怎么了?”

    百祁斜身接了,只烦躁地往身上抹了几下便将帕子揉成团儿抛了,道:

    “阿清,你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个老东西那些个嘴巴有多么的……哎呦!”

    易绪见百祁不慎用心衣裳还湿淋淋的,便回身用自己的帕子给他擦。

    百祁笑着朝他点了头又卸了笑接着说:“那新上任的太史令不知是不是也听着了外头风声,要搅混水搏陛下一笑……总之……就是把那些外头的话换了个模子搬上了朝堂……”

    “哈——”楚冽清笑起来,“阿祁,你这般,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该这般说才对,说那二王爷前年打仗遭北鬼附身改了面相,来日定要弑君以偿北国魏風血债;说那二王爷打小便面带凶相,凡知者无不道其同往昔弑君名剑客有七八分相像。”

    百祁苦着张脸道:“就这还没完呢!那杀千刀的太史令非要道他夜观天象,瞧见荧惑守心,乃为弑君预兆……还有些胡说八道的畜牲道您当年被那些个魏军砍出的颈上刀疤是、是同北鬼以魂换命的佐证!”

    “疯子。”易绪把桌拍了站起身来,那楚冽清却笑着扯了扯他的衣袖要他坐,道:

    “这般话一句两句本就无甚差异……你俩怎么皆生了个急性子?他们这般血口喷人无异于仰面唾天,皇兄不会相信的。”

    “不会?!”百祁皱起眉来,“自昨年末起兵权便成了你再摸不着的东西,这么些个日子,陛下对你这闲散王爷什么个态度,你当真不懂么?!”

    “我能懂什么呢?”楚冽清抿了口茶,“还是阿绪沏的茶得我心。”

    “你!你可知今儿近乎满堂臣子伏倒在地要他斩了你脑袋祭天,叫我楚国各路老祖宗老神仙灭了你体中妖魔?!”

    楚冽清略微停顿,慵懒道:“你跪了吗?”

    “怎么可能?!”

    “那不就行了?”

    “行什么行啊?!”那百祁紧闭双眸,好长才从齿缝间挤出几言:“陛下他听了那太史令的话,考虑要于明年清明……斩下你的脑袋祭祖。”

    “哦?这不是还给我留了些日子么?”

    “你仔细想想这些个日子够吗?!你花了二十余年长成这般,就为了再或这屈指可数的几日么?如今、如今只怕除了……你已是无路可走!”百祁死咬着唇不愿再说,半晌才道,“太后已同我交代,如今禁军中少半是她替你蓄养多年的精锐,只要你一声号令,他们便能举兵围宫……北部重骑营如今兵符虽不在你手,但十多年的情分一朝抹不去,太后已探了诸将口风,他们信你胜过天。”

    楚冽清闻言语重心长道:“阿祁,我不能反!你想想,我若当真反了,岂非昭告天下我楚冽清正是那被北鬼俯身的弑君之鬼?”

    易绪只缓缓眨了眨眼,移目问他:“阿清,清白这东西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楚冽清面不改色地点了头:“楚国臣子千千万,我不过其中蜉蝣,若我之死能平百姓心中惶惶,我死又何妨?”

    易绪把唇上浮起的死皮舔了,垂下头去笑着不再吭声。

    百祁口干舌燥说不出话,只把拳头往桌上一砸,低低骂着:“究竟是哪个王八蛋把这般惑众妖言传出去的……凭什么就因这短短几行字,要赔上一条杀敌救国的将军命呢?!”

    他骂着骂着忽又抬了手臂抹泪:“前年你同魏風拼命良久,好容易才打得魏風落花流水,赢得那顾泉关……”

    “顾泉关……”易绪低念一声。

    那楚冽清耳尖,闻言往易绪那儿凑了凑,笑吟吟道:

    “怎么?这顾泉关有何独特之处么?”

    “倒不是。我只是好奇这关既已失守,那这原冠着顾家姓的一关如今改作了什么名字呢?”

    楚冽清笑而不语,倒是百祁指着楚冽清的脸儿破口大骂:“他!就是他这混蛋,死活不让人把这关的名字给改了,偏说什么那仗是咱们胜之不武了,把关名给改了是亵渎顾家将军灵……我呸!沙场上谁同你论什么君子?!”

    “指着一个将死之人可合乎礼吗?”楚冽清还是笑。

    “谁说你要死了?!”

    “我怎么才能不死呢?少半禁军拼得过大半么?北部英雄昔日血洗魏南,披百姓高歌回京,今载却要挥刀同室操戈,你要我如何能忍心?阿祁,这是我的命数,早由天定。”

    百祁把残泪咽了,正色道:“你不愿反那便逃罢,阿清,逃到余国去。太后早料到你会这么说,只吩咐我来劝你逃,前边所言,你就当我在胡闹。”

    “停了罢!我逃了,你们可怎么办呢?你同我最是亲近,拖累了你可怎么办呢?若是你言你有百家做靠山,那阿绪呢?母后呢?你叫我一个人背井离乡,叫我弃他人之命于不顾,逃命路上我只会觉着我该死,当死,何不早些死!”

    “陛下生母早崩,太后于陛下而言有养育之恩,陛下是万万不会动太后。”百祁绞着手道。

    楚冽清淡笑一声:“那阿绪呢?”

    百祁皱起眉头,哽咽道:“近来不少愚臣上奏弹劾你沉迷男风,也不知他们哪里得来的消息,竟还把阿绪的名字也给报了上去,更有甚者道阿绪是、是那同北鬼□□的妖孽……只怕如今纵然是我百家,也保不住人了。”

    易绪笑起来:“原来你今儿来是要摘了我二人脑袋。”

    “摘什么摘?!这不正是在想办法吗?”百祁带着哭腔道。

    “只怕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来。”易绪撑着脸儿,伸指若有若无地点在楚冽清的胸口,“怎么办呀阿清,我这脑袋可是保不住了,自古佳人薄命呐——”

    楚冽清攥住他的指,阖上了眼,眉心拧得不能再深。易绪虽生了一副薄情素淡颜容,笑起来却雪狐似的惹人怜,他只将手抚上楚冽清的眉心轻柔捏了捏:

    “阿清,我不怕死的,大抵是因着遇见你二人耗了我太多的运气,竟叫我能不再卖身子过活……我快活过了头,总是得意洋洋的,竟忘了运气用光,判官可是会来讨命的。”

    “我不会叫你死的。”

    易绪噗呲一声笑了:“怎么办啊?我的好王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民死,民亦然。”

    楚冽清不容置否,仰起颈子把茶饮尽:“我会安排好,这事不用你费心。”

    易绪摇头,说:“我不走。”

    楚冽清把茶盏敲在桌上,吼道:“你干什么不走?!”

    易绪还是摇脑袋,说:“不走就是不走。”

    那百祁急得又要哭,劝道:“阿绪,你别在这时候闹气!好端端一条命,人家白送的,你就好好接了!”

    楚冽清闷着气,沉声道:“可是舍不得你那情郎齐长轼?”

    “齐大将军什么时候成了我的情郎?”

    “你真当我是个闭目塞听的傻子,不知你隔三差五就跑齐府去给那齐长轼送海棠糕?!你当真以为你我来往这般久了,你同齐家人那点破事不会传进我耳朵里?!”楚冽清瞪着他。

    “哦,那事儿说出来不大好听,我也就没说。”

    楚冽清气得发抖:“我原以为你不过是走投无路才会干那些把身子卖给男人的活儿……”

    “阿清,你别再说了!”百祁喊着哀求道。

    楚冽清不理,只叫怒火染红了眼,接道:

    “谁知你竟真是个不知好歹的断袖!”

    “是了,我是断袖,怎么了?阿清可是后悔与我来往了?”

    “……齐家威胁你说要斩断你十指之事还没过去多久啊易绪,你何必,你何必……”楚冽清的手指骨节喀喀作响,猝然将杯盏碾碎,“你一定得走,那齐长轼本就是无耻之尤,哪里值得你托付终身!”

    “这同齐郎无关。”

    “无关,无关!你还嘴硬!”楚冽清说着只忽地起身,将柜上制好的一笼海棠酥掀翻在地,“不出意外,你今儿还要去见他!”

    易绪跨过那碎成了渣的糕点,走到窗前,只把窗敞了开来。呼啸北风凶兽般闯了进来,而他迎风而立,薄躯被那些个凶兽一啃咬,好似下一刻便会随风而逝。

    楚冽清被那寒风打得神识清明了些,他带着愧意开口:“阿绪,我……”

    易绪将随风飘扬的碎发别至耳后,回身打断了他,笑道:

    “阿清走,我便走。”

    第117章 怀光将

    魏風·缱都

    唢呐吹, 红事算尽白事来。礼部尚书之子贺玉礼因积怨成疾,殁于腊月初三——

    腊月十八。

    魏風南疆·翎州

    寒风打过翎州的山岗,宛若瘦马仰脖嘶鸣。雪难得歇了歇, 终于瞧清了天幕之下的蝼蚁众生。

    顾家营进了个戴着铜面具的无姓将军, 听人说是生了满面的刀疤,丑极。营中士卒见那人来, 只敢小心地斜着眼打量,方瞧见那道道不知源头的刀疤攀在发鬓, 便打了个寒战, 赶忙收回了目光。

    “将、将军!”池彭副将着急忙慌地跑至池彭身侧, 他咽了口唾沫, 道, “这人儿生得这般可怖……可、可会是当年未死的将军寻仇来了?”

    “瘦,太瘦了。”那池彭吃饱了正剔牙, 他松了腰带,咂舌道, “后来活着的不就剩那浪子贺珏了么?今儿他死了也有半月了……这人儿身高虽与贺珏相似, 可那贺玉礼何其魁梧, 岂是他这瘦弱枯枝可比较的?你这胆小如鼷的, 切莫再这般疑神疑鬼, 若是叫当年那事泄了出去, 老子弄死你!”

    他副将忙缩了脑袋, 急促应道:“将、将军教训的是!”

    这二人正打算寻个地儿缩着取暖,却瞧那刀疤郎朝这儿缓缓行来。池彭忙站定了,仰起面拿鼻子看他, 瞧上去颇亵慢人,他心想是要给那新来的一个下马威。

    那刀疤郎的嗓音嘶哑, 站在池彭面前时也不卑不亢,点了个头便报上名来:

    “鄙人唤作‘怀光’。”

    池彭不满地点了头,那刀疤郎便随其副将去了自个儿的帐子。见他没甚讨好之意,池彭哼了一声,暗骂道:“这京城混子恁个轻狂,竟不将老子放在眼里!”

    池彭他副将这回倒是没附和,只怔怔地打量着那人,问池彭有没有觉着这人儿比起是被他副将领着回帐子,更像是早便熟悉了这地儿,是在顺着过去的记忆走。

    池彭闻言只把口里的剔齿签吐了,一把将他推开,骂道:“老子看你就是平日里闲的慌扒人墙角听那些个老头讲鬼话听疯了!当年参战之人除你我外都死了个精光!甭搁这儿神神叨叨地吓唬人!”

    他副将没辙只好垂了脑袋。

    刀疤郎在帐中桌前坐下倒了杯水来润那副被毒坏的嗓子。温水一杯杯灌下,嗓子却仍是不变的嘶哑难听。

    他阖了眸子细数适才一路听来的传闻,多讲的是楚国当年伐魏的大功臣楚冽清谋逆不成,得了明年春问斩的下场。

    “真是罪有应得。”刀疤郎仰面瞧着天儿,“可是神明显灵么?”

    他摇晃着脑袋取下面具——当真是混乱异常的一张脸。密匝匝的刀疤从面上攀至颈上,宽的约有一指,细的也确乎称不上有多不起眼。

    这般丑的皮相,骨相却是至美,如若费劲将那些个凶恶的东西扒开来,依稀还能窥见昔日容颜。

    高鼻美目,那双眸子若非叫刀疤横跨,也该是眼波传情的媚眼一双。

    “从前那些个家伙便时常骂我信鬼神的,若他们今儿还都活着,也会怪我痴念鬼神之说么?”——

    一月前,梅月深夜。

    魏風·缱都。

    立冬宴那烂摊子方收拾好,魏盛熠便借着夜色深深秘密将一人召入宫内。那人头戴帷帽遮去了脸儿,听闻是魏盛熠特意吩咐。

    空荡荡的政事堂里唯有魏盛熠歪于太师椅上,那帷帽郎跪伏听令,见万岁无声良久,才问:

    “陛下,今夜召见微臣可有何要紧之事么?”

    魏盛熠衣着单薄,肩上随意披着条厚重锦布,披散下来的鬈发撒在案桌上。那帷帽郎受酒劲驱使,盯着那鬈发发起愣来,好似一眼望见了北疆曲曲绕绕的大江大河。

    魏盛熠没抬眸子,只用笔尖蘸了蘸墨:“朕听闻爱卿近来若不是闭门不出,虚耗光阴,便是栖于酒池肉林,吃喝玩乐。此言当真?”

    “不错。”帷帽郎虽是敛了睫,笑得却是豪迈,不知是不是叫醉意昏了头,抖出这般丑事却好似事不关己,他笑着,“混子嘛,当一辈子也很是容易。”

    那帝王淡道:“爱卿兄长如今受困东山,爱卿今儿这般莫非是要把他的福分也一道给享了?”

    帷帽郎闻言只把眉拧了撇开脸去:“兄长之事,微臣也实在是爱莫能助。”

    “怎么会是爱莫能助,爱卿若当真乐意帮兄长一把,朕即刻便能将你送去壑州。”

    帷帽郎挺直腰板,拱手道:“臣不知陛下今日将臣唤至此地有何心思,但臣只愿奔赴南疆,若您今儿是为了劝说小人放弃戍守南疆的执念,恐怕是徒劳无益。”

    “郡士多慕省阁,不乐外任。你要回翎州,是想报仇,不是有大抱负。”

    帷帽郎无所顾忌地嗤笑一声:“微臣不过沧海一粟,如何撑得起那么大的抱负?陛下若要寻柱天踏地,扬名万世的大将,今夜该召见的就不该是微臣。”

    “原来在爱卿眼底,家平不比心安。”

    帷帽郎只把嘴抿了又抿,迟迟不应,只听魏盛熠凛声道:

    “爱卿怎知朕寻的是蚱蜢还是猛虎?”

    冷笑灌入他的耳里,那帷帽郎蓦地一怔。

    “恨这种东西么,最是缠人,只一个不慎,人就被它拆了骨皮,变作行尸走肉供它驱使。”魏盛熠拢袖挥动着毛笔,“爱卿呢?如今也同样变作行尸走肉了么?”

    帷帽郎闻言登时哈哈大笑起来:“行尸好歹还能走啊,小人如今只怕连步子都迈不开了!”

    “朕、送你回翎州。”

    “翎州?”面纱郎忽地正色,“如今小人已成了翎州人人喊打的落水狗,那些个楚国狗贼亦将臣不得回翎州作为和谈筹码……微臣如何能回去?”

    魏盛熠在绫锦上落下最后一笔,搁了笔问:“爱卿是要去还是不去?怎么朕说了送你回去,你却开始质问朕?”

    “不、不是。”帷帽郎有些语无伦次,只把脑袋往地上重重磕了三四下,“微臣万死不辞!”

    “爱卿在缱都这些个日子过得苦罢?”

    “苦?陛下既知臣终日栖身温柔富贵乡,如何能道出‘苦’一字?”帷帽郎苦笑道。

    “身不苦,心当真不苦?殊死搏斗,所得尽唾骂,你不苦?千军万马,最后只留了屈指可数的几条命,你不苦?当年功败垂成本不是你错,但你活着,便是了。”

    “微臣还以为宋大将军枢成一十五年际遇远在天边,谁料来日竟吃尽其苦头!”那帷帽郎跪着,好似膝下为案板己为鱼肉,他正被屠户剥鳞剔骨,痛不欲生。

    “爱卿问朕你要如何回去,你是南疆的罪人,论常理自是回不得,纵然回去了,也难逃万民唾弃,若使得楚君震怒更是难办……”魏盛熠自案桌下抽出把刀,抛给贺珏,“爱卿要回去,但不能再是贺玉礼。”

    贺珏抬手把刀接了,仍旧跪着:“还望陛下明示。”

    “万恶始于姓,无姓徒才没有身世纠缠,若爱卿答应,朕会在枢成任一年的武进士名册中凭空为你塑出一人。那人将是个无依无靠,在乾州巷道长大的孤儿,再无身世纷争。但自此之后,世上再无贺玉礼,只还多了个生着满面刀疤的坏嗓子将军。然姓易除,名易改,嗓可废,皮可换,骨难移,日后爱卿以他物掩面为必然。只是可惜了爱卿这张面似潘安的美颜容。”

    “陛下要叫贺珏这人死么?”贺珏笑着垂了眸子,道,“臣斗胆求陛下为臣赐名。”

    魏盛熠没推辞,只徐徐起身,道:“玉至纯,礼至美,然今朝风云莫测,礼崩乐坏,英杰埋没,玉石难分,玉礼不过是祈望。”

    贺珏将头磕在地上,帷帽抵住了地面,撞出一声闷响。烛黄灯火被漏进来的寒风摇着,将他的影儿融进了紫檀木里。

    “朕赐你名,唤作‘怀光’。”

    贺珏将那帷帽揭开,“锵”地一声抽出了刀。他阖了眼,刀尖没入面上皮肉,只一寸寸割开。横平竖直,他咬紧牙关,血顺着割裂的皮溢出来蒙住了他的眼,他疼得五脏六腑都在抖动发颤,可他却好似还不够,只抖着手再将刀尖对准自个儿那张薄皮。

    魏盛熠抬了眸子瞧他,见那誉为缱都美郎的贺珏一点点化散在他眼底,而后宛若木偶裹皮一般,缓慢地变作了丑陋的“怀光”。

    落地的刀,腥臭的血,毁坏的皮。

    最后一刀延伸至脖颈之上,贺珏喘着粗气,以臂撑地这才没狼狈地瘫软于地。魏盛熠将方才写就的圣旨卷了扔给他,那贺珏艰难接过展开读了。

    “……陛下早便知微臣会答应。”贺珏盯着那张圣旨,拦不住的血珠一颗颗坠落,他像是自言自语,“怀光啊怀光……这世上可还有光么?”

    “你既怀光,何愁无光?”

    魏盛熠下了座,迈着很慢很慢的步子上前。他伸指勾起了贺珏的下颌,贺珏的血淋在他的指上,有些湿黏,他微微阖了眼——这是南疆的潮。

    “爱卿,你可信命么?”魏盛熠收回手来,将头仰起,沐浴着堂内微弱烛光。

    “从前信的,自兵败起便不再信了。”

    “朕信。”

    “什么?”

    “朕言,朕、信天命。”

    第118章 新春别

    嘉平三年正月初一。

    魏風·鼎州

    铺天盖地的雪遮不住炮竹爆裂后残留的几点红, 那些个碎末铺在薛侯府内外似秋末的余红。

    院里一高挑男子正迎着春日拜礼,其幼子却踏着满地炮仗碎末摇摇晃晃地来了。

    他二人身后的老人倚住屋门慢慢地吟:

    “一樽岁酒拜庭除,稚子牵衣慰屏居。【1】这般光景叫我这老的瞧着了, 像是在做梦。”

    “爹——”那幼子扶住那男子的背低声呢喃。

    男子闻声舒开眼, 还先背身用大手把他给扶稳了,这才笑着回过身来抱住他。那对长臂有力地把他环住了, 一刹便将他抱起来。

    薛止道抱着幼子走到妻儿身前淡笑一声:

    “枫容,都收拾好了?”

    那唤作枫容的美妇只把睫垂了, 乖顺地点了头。

    “委屈你带着枝儿回娘家去, 日后……”

    她将指点在他的唇前, 眸中不见泪, 纤纤玉指却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 她启唇:

    “薛郎,来日妾一定要你亲迎。”

    薛止道垂下笑眼, 替她将碎发别至耳后,郑重地点了头:

    “一言为定。”

    薛止道空出只手来将她一并揽进怀里, 那妇人轻轻勾住他的脖颈, 很快便松了, 只是那缓缓收回胸口的手, 在半空中搅了寒雪许久。

    她虽收手, 那薛止道却紧皱眉头不放人。那美妇笑着嗔怪了好几声, 他才终于将那趴在他肩头生了困意的幼子送回她的怀中。

    他尝着新春别离苦, 把妻儿瞧了又瞧,好似稍稍移目那俩人儿便会倏然变得模糊,而后消散在他的脑海。他没来由生了些恐惧, 却还是狠了狠心去帮着下人往府外候着的马车上搬行囊。

    他站在堂屋外,那妇人嘱咐他莫要送她出府门, 这样才不似离别,叫他们日后想起来都能有个慰藉。

    别离之际像催马疾行般奔来了。

    他眼观发妻的身影淹没于带着红的风雪中,一向平和温柔的面容也被烈风打得很皱。

    薛止道随那默默无言的老头儿一道进了堂屋,只阖紧门窗,这才启唇道:

    “韩老请说。”

    韩释抖了抖风雪,抚着胡须张口:“阜叶营那疫病解不了,人都被困在上头,出不来,上不去。魏盛熠是决计不能调那处的兵了……可侯爷您可知您引病上山之举殃及多少无辜!只怕不至冬,那些人都该死咯!!”

    “韩老批评的是。”薛止道点着头,面上皮却是一动不动,“适才巽州来了信,禾川道他已上任,只是离了缱都再难帮上什么忙。我劝他莫急,在贤王身边,瞧着他有无什么动静也是顶好的。”

    那薛止道云淡风轻地将万人生死掩了过去,比侩子手还更无情几分。韩释不好过多埋怨,只叹了口气,顺其言道:

    “贤王自幼便良善,虽同先皇极似却比不得其才气,再加上生了个懦弱性子,到底不是个能干大事的。”

    薛止道淡笑一声:“魏盛熠当年既能藏锋,这贤王魏尚泽未尝不可。那人儿近来忙着与百姓同吃同住,亲督建坝修桥……淋了那么多风雪,不知叫多少百姓高呼圣贤!只怕也不是个没半分心计的主儿,除非他身后亦有能人相助。”

    “能人!能人啊!这九道十六州的能人如今不知分作了几股势力,来日一并撞在一块儿,只怕再好的高人也只能栽在泥水坑里……”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薛某不怕等,只盼着他们快些争个头破血流,叫那帝位空寂。”

    韩释道:“您要称帝,老夫自会相助。可侯爷可知改魏家之姓为薛家甚难,何不挟天子以令诸侯?”

    “韩老觉着薛某是瞧上了魏家天子的权?”

    “除了权还有什么呢?兵钱家食,众人渴求的东西您样样不缺。老夫实在是不知侯爷如此执着于那位子究竟为的是什么!”

    “无关紧要的东西韩老不必懂。韩老只要明白薛某能填韩老心中憾憾便可——当年太子伏诛,您心中的缺憾再怎么用草席掩住,那层薄席被风一揭也是赤裸裸的空洞。韩老这么多年听着里头磨人的风声,应是悔恨不已。薛某予您改柱换天之机遇,您当珍惜才是。”

    那韩释稳住心神,只把指尖抬了抬:“陛下既不愿居于幕帘之后,怕是日后免不得动些墨功夫。”

    “能说会道者嘴皮子便是锋刀,那些个文人嘴为刀,笔为剑,胸中意气可燎原。若要叫这魏家覆灭,少不得他们这些个稚嫩的……韩老这般言说,可是心中已有合适的人物?”

    韩释眸光忽闪,他道:“若言合适的,林题和徐云承自然留名。可他二人虽有才,然那徐云承尚未显锋,只怕才气耗到如今也该成了个搽着胭脂俗粉的红尘客,然那人今儿被召至御前,或许才气余存。林题当年便是因着显山露水,遭人嫉恨落得如今下场,怕的是左迁不过障眼法……我们出手太晚,这二位,只怕都有主了!”

    “林询旷与徐耽之你我不得,当死。”

    韩释的白眉如窗外鹅毛雪般向上堆起,他再顾不得惜才爱才,阖着老眼点了头:

    “侯爷所言甚是。”

    只听“嗷呜”一声,椅下钻出只狸奴来。这生了鸳鸯眼的狸奴低叫着蹭薛止道的衣袂,那人眯着眼漏了点笑,伸手将它从地上捞了来:

    “韩老说了这不可得的,还有什么可得之人要向薛某引荐么?”

    “侯爷知道缱都那新科状元爷梅观真么?”

    “梅姓……这人可与缱都名画师梅彻沾亲带故?”

    “不错!此人乃梅彻庶子,他嫡兄唤作梅岭章。往前他嫡兄较他还更出挑许多,这梅观真在太学里总被他嫡兄压一头,然他长兄却因仗义执言冒犯了许家那逍遥纨绔许翟,被他叫人打折了右利手,还被废了腿的,硬生生毁了他的科举途。如今他成了个废人,因着傲骨不愿叫人瞧见其败躯,硬是在府中闭门不出呢!”

    “这般么……韩老可知那梅岭章当时争的是何事?”

    “赶巧了,老夫还真有耳闻。那岭章小子是林题同窗的,当年他争的正是林题为难得圣贤亦或长于文辞的碌碌庸才。当年林题左迁虽曾叫满太学愕然,却也渐渐地涌出了不少落井下石的俗人,以数落林题为风尚。那梅岭章哪里肯服?只于其中舌战群儒。然那许翟他爹当年险些因林题之功招来罪名,自是不满意梅岭章的说辞,见他赢得满堂喝彩更是气不过,便叫家丁把那梅岭章打坏了。”

    “倒是个可怜的……”薛止道将指落在那狸奴的背上,叫它渐渐地软了下来窝进他怀里,“依韩老高见,是要薛某去寻那风头正盛的梅观真。可那梅岭章如今堕落,薛某去寻他,岂不是叫他遇了恩公。”

    “不成不成!”韩释急得忙摆手,“那人心术太正,要他唯您马首是瞻,难!”

    “不比登天难。薛某人不能总挑拣着次等的东西要。那梅观真虽亦是美玉,可梅岭章经了天上地下那么一遭,也该懂得如今的魏家不比从前。自古文人傲骨有多少能抵挡得住手开青天的诱惑?”

    “侯爷虽是这么想的,怕的却是那人心比天高,乃是非魏家者不忠的痴儿!”

    韩释激动得咳嗽不止,那薛止道却仍旧端着温文尔雅的姿态,还微微一笑,道:

    “原来韩老执着之处在这儿呐!看来薛某还是该套一个魏家的皮囊。”

    韩释见他明白了自己话中意,缓了一缓后便抬了眸子,直言道:“封王乾州的四王爷祐王颇与世无争,侯爷或可一试。”

    “全听韩老安排。”薛止道没争。

    韩释把话说完原是要退下去,斜眼觑见一秦人打扮的自窗前闪过。他起了戒心,问:

    “侯爷至今仍与秦人有来往么?”

    薛止道抚着狸奴的手停了,他笑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韩老太过在意此事,只怕薛某人道有,您会惊惶不安;道无,您亦会猜疑不定,薛某是给出任一答复,您皆不会心安啊!不过今儿韩老既已瞧见,又何必明知故问?”

    韩释见他毫无愧色,一点儿不做辩解,心下顿时生了不少的气恼,只把头用力地点了,道:

    “好、好!侯爷既与蘅秦勾结,如若来日没把好关,叫秦人捡着了好处,让这魏家改姓了秦,老夫死了化作鬼都放不得您!”

    韩释把脑袋摇了又摇,甩袖出了门。

    薛止道没抬眸送行,只抬手安抚被外头蓦地炸响的鞭炮吓着了的狸奴。

    他立其手掌捂住了那狸奴的耳朵。

    “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便装作聋子罢,这般装聋作哑,谁还能骂你呢?”

    那韩释走时没把门带上,风雪和天光偷着从门缝里漏进来。薛止道将眸光从狸奴身上挪开,只像个偷光的,从那说不上宽的门缝里观起那细窄的天儿。

    灰蒙蒙的天幕向这烂世洒着雪,如同丢出了铺天盖地的万丈白绫。

    薛止道明白的,这世间本就是个棺木,白绫掩住的都是装作活人的尸骨。他们一个也逃不掉,都会死,也都该死。

    可他薛止道虽也要死,魏家人却要先他而死才行。

    他笑起来,笑得过头甚至于身子也随着剧烈抖动起来,叫膝上狸奴受了惊,跳下去,跑了。

    可薛止道却没停下来。

    就如同这十六州的很多人一样,他痴痴地享受着那微弱的天光,那新年的光,那魏家的光——好似早便明白这将是他们此生最后的一年。

    第119章 皆作灰

    正月初九。

    魏風, 缱都

    “侯爷!”流玉捏着封信跑进书房,“那新科状元郎梅观真大人又给您送来张帖子。”

    流玉推门进来的时候,屋里还坐着个美人儿, 藕色的衣裳轻轻披在她瘦削的肩头。臻首娥眉, 虽不是那般千娇百媚的明艳模样,却是清丽端庄, 亭亭玉立如青荷。

    彼时付荑正坐在椅上同季徯秩聊些什么,见流玉进来, 不疾不徐地递上去抹温温柔柔的笑。

    “……夫人。”流玉赶忙低下头来, 平日里陪在她家侯爷身侧, 没少见姿容艳丽的美人儿, 最后却是这般风度端凝的大家闺秀更叫她自惭形秽, 流玉虽已低了头禁不住还是垂了眼帘。

    付荑眼带笑意,道:“侯爷, 妾这便退下去了。”

    “流玉并非外人,付姐姐大可有话直说。”季徯秩挽留道。

    “妾身是忧心打扰二位。”付荑柔声道。

    “付姐姐误会!我同流玉情如手足, 倒不是值当误会的关系!”

    付荑点点头, 轻声道:“妾身自是明白的, 只是妾身话已尽, 也到了该退下去的时候了。”

    季徯秩点点头:“原来是这般……姐姐身子不大好, 快些去歇着罢!待到新春事尽, 我便派人互送姐姐去稷州, 那地儿较缱都要安定许多。”

    “侯爷同妾成亲本就是允了妾身兄长无理之请,如今怎敢再劳烦……”

    季徯秩说着笑起来:“付姐姐!我幼时没少受你照顾,如今好容易能报恩, 恐怕你是不受也得受!再说我平日里头要上衙,留你一人在府里, 心中常常惴惴不安。你去了,也好叫我这心呀好好歇一歇。”

    付荑闻言又是一笑:“妾身明白了。”

    流玉仍旧怯怯地垂着眸子,及至她退下,流玉仍旧没敢抬眼。

    季徯秩于她眼前打了个响指:

    “流玉啊流玉,你难不成是见美人就喜欢,怎么愣成这个样子?”

    “侯爷您这是、这是什么话呀?!”流玉羞红了脸来,“奴不过是在可惜那么位妙人儿竟也受爱而不得之苦所累!您大婚之夜,许千牛备身醉倒侯府,嘴里念着的甚至皆是夫人的小名呢……”

    “呼——天公是不愿叫一人遂意啊!”季徯秩苦笑一声,忽又撑着额问,“对了,适才你匆匆忙忙跑进来要说什么?”

    “哦!”流玉将指间捂烫帖子递给他,道,“梅大人又给您递了张帖子来。从昨年至今朝,这请帖递了少说都有七张了。他难不成是日日办宴?”

    “执着过甚可不是好事。”季徯秩道。

    “这回您可要去么?”

    季徯秩拿指敲着桌面忽地愣了一愣,将指蜷握成了拳——他是何时将这一习惯从宋诀陵那儿摹来的,他不知,至少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宋诀陵的习惯。

    “……侯爷?”流玉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哦、如今人家帖子下了这么多张,我再不赏个脸儿去,是不是忒不识好歹?”

    “什么话!”流玉道,“姚棋他知道这事后,可是要奴劝您万万不能应约。他说是那梅观真在当今朝堂上是白党的狗腿子,说是个提倡新法的亡命徒,是忘本的狗东西。”

    季徯秩平和地问:“姚棋今年多大了?”

    流玉不假思索应道:“二十又八。”

    “是吗?我怎么瞧着他像今儿已七老八十了呢?如今魏家的天已是这般的黑,这法度再不变,岂非束手就擒,瞧着天压下来?”季徯秩道,“我从前未曾对变法一事表态,是因我明白,要改天换地对于捕获民心尤其有用,而这不能叫除新君之外的人明白。”

    “侯爷,流玉不明白……您这般岂非轻视了千千万百姓的性命?”流玉蹙斜了眉。

    季徯秩面上不作反应,只道:

    “虽说我不过束起手来要置身事外,但若细细追究起来,这话我倒真是无从辩解……流玉你去给我备份礼罢!梅观真这帖子下得如此频繁,恐怕今日去了也只是碰上场平常家宴,礼也不需备多重了,就当我是去给他拜个年。”——

    季徯秩的马车停在梅府前时,那梅观真恰巧站在门檐下执扇赏雪。虽说他瞧上去是在赏雪,可他究竟在干什么,谁也说不准。

    他斜眼瞥见季徯秩的马车,喜色登时溢了满面。还不待车轱辘停转,他已提衣跨阶而下,站在雪中行礼。

    季徯秩掀起帷帘一角,笑道:“状元郎,快些进去罢,站这儿淋雪,当心害了风寒!”

    那人并不推辞,听话赶忙退回檐下,随即同府中下人吩咐道:“快些去把庭院里那张桌子填了。”

    季徯秩踩着马凳子下车,走到梅观真近旁便拱手作揖,客套道:“新春好啊,状元郎!前些日子我这稷州顽固光是忙着成亲了,这几壶鼎州美酒就赠您权当赔罪了。”

    “得空了再来这不是应该的吗,不打紧的。”梅观真将酒接过来,笑道,“侯爷,府里请——”

    梅观真领着季徯秩绕过了那些个前来拜年的十亲九故,将他安置在了府深处一屋内。

    下人匆忙地往桌上摆上好菜,只是后来菜虽上好了那梅观真也并不急着请季徯秩动筷,只微微仰起头来问府中管家:

    “兄长怎么还没到呢?”

    “大少爷说是要见贵客,他要先沐洗一番。”

    季徯秩闻言笑起来:“我算什么贵客?竟要那才气有如陆海潘江的梅峦文沐洗相见?”

    梅观真闻言亦笑,道:“侯爷太谦虚。”

    半晌,梅岭章终于来了,然他却不是走着来的,而是坐在一把轮椅上由人推着来的。季徯秩一愣,这才记起听人说过他的两只腿被许翟给废了。

    那大公子脊背似松,虽是瘸了腿脚,却仍如兰君子般至高至美。梅岭章起不了身,季徯秩倒是利落地起身拱手,笑道:

    “梅大公子,久仰。”

    梅观真将身旁的木椅子挪开让下人把他兄长推到桌前,季徯秩一言不发地瞧着,却见那梅岭章的双耳一寸寸红了。

    季徯秩见状虚虚叹了口气——早便耳闻梅岭章骨傲如梅,身子废疾对他来说,当真是残忍至极。

    梅岭章请季徯秩先动筷,季徯秩点了头便动了手。只是他那筷子动得很慢,不过咽下几口饭菜便用帕子抹了嘴,道:

    “二位,季某今儿斗胆打开天窗说亮话,想必梅大人给季某递了这么多张帖子,所求不会只是要季某前来拜个年。”

    梅观真略微撇头见他兄长并未张嘴,便先窘笑道:

    “侯爷或是多虑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季徯秩挂上了往日惯使的惑人神色,笑道,“二位可要考虑清楚了。”

    寥寥几言便叫整间屋子的气氛寒了几遭,梅岭章终于把垂下的眸子抬了起来。

    “侯爷对变法一事可有见解?”

    “季某不才,区区耍刀的武将哪里懂什么修法变法的?”季徯秩抿唇一笑,“若想要大兴变法,二位大人该去收买朝堂上那些个守旧得很的老头们才是,怎么找来季某这儿了?”

    梅观真直言道:“恕在下过分轻狂!在下听闻侯爷与陛下曾有同窗之谊,又多受陛下照顾,料想侯爷一言之重量恐怕不是在下所能企及的。”

    “您同季某论轻重,可季某被赶回稷州两年,如今官复原职不过是因着陛下手上没人……您二位这般求季某,像是真情实意地要变法,但白党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好争权夺利才大兴变法。季某这旁观客瞧得一清二楚,您二位又怎会不知?”

    “若我二人真是糊涂脑袋,是当局者迷呢?”梅观真蹙起眉头。

    梅岭章将手覆在他庶弟的手背上,示意他莫要多言,道:

    “党争不是我二人这几只朝堂蝼蚁所能决定的,但如今魏風百业萧条,民生凋敝,唯变法可救万民。”

    那席话被季徯秩听了进去,变作一道凉薄淡笑:

    “梅大人可知为何如今朝堂白党势微么?这朝廷里边,恐怕已经没有多少人想叫这由魏盛熠管束着的魏風好过的了!他们皆恨不得叫这嘉平年快些过尽!哪里会支持你们变新法?”

    “那么侯爷也是这般想的吗?”梅观真忽而将手抽出,苦笑着问他,“侯爷或许也有听闻,下官虽科举夺魁,论起才华却万万不及嫡兄,再加上生了个藏不住心中事的性子,来路有多艰难,下官并非未曾想象。可广厦将倾,来日它压倒的绝非陛下一人。如今风雨欲来,总有人得面迎风雨,做这前朝的一抔灰!而那些个吹之即散的尘灰,是下官又何妨?!”

    “明知面前徒留死路却要一意孤行么?”季徯秩逼问道。

    他帮了宋诀陵扶起江临言,却同样将魏盛熠碾死在滚动的朝代车轮之下。哪怕到最后兄仇得报,他也会一辈子活在魏盛熠的死与爱而不得的苦恨中郁郁此生。

    这般瞧来,他面前又何尝不是徒留死路?

    那默默不语的梅岭章这会儿开了口:“饥肠辘辘的百姓太多,临街布粥终究填不了十六州百姓之腹,侯爷您不也是明白的么?”

    “哈———”季徯秩笑得疯子似的癫狂,“公子怎知季某明白呢?又从何而知季某布粥不是为了面上皮囊美丑呢?季某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俗人,二位同季某高谈阔论,无异于对牛弹琴。”

    梅观真面上神情变得很是苦,他恹恹地歪在椅背上,像是脱了魂的残躯。

    “是么?那侯爷在这乱世生了张良善的皮又能给谁看呢?”梅岭章闻言倒是笑起来,“我二人要说的话,也就这么些了。人微言轻,其中轻重,侯爷便自个儿掂量罢!”

    季徯秩随着他笑,锐利的眼尾被笑意裹着弯起:“君子谋国,小人谋生,这重量哪里还需要季某再去掂量?”

    梅观真的眼底终于有了那么点光,他睁大双眼却见那曾受千夫所指的祸国侯爷,这会儿起身举杯向天。

    这般久了,他终于想通。

    身为盟友,要他做的,宋诀陵会吩咐;不要他做的,宋诀陵亦会交代。作为交换,宋诀陵会彻查当年案替他报仇。宋诀陵不愿他插手,他不干涉便是,亲不亲手比起能不能来说,显得太轻太轻。

    那么剩下的时间,就叫他用来弥补心中愈发膨胀的愧疚,就叫他同这奄奄一息的嘉平,同他那不能回头又受他辜负的故友魏盛熠——

    一块儿死命挣扎,而后一块儿变作土中白骨,变作史官冰凉的墨字,变作文人不堪的骂言,变作盛世年间万家咀嚼的前尘。

    而他对这乱世中人的所有歉疚怨恼爱恨,皆会在他的死亡之中化为乌有。

    他终于找到了自个儿的归宿。

    他于是笑对那梅氏二人:

    “我与二位共成灰,为这乱世陪葬,可好?”

    第120章 南城月

    魏風·鼎州

    “公子!”栾壹嘴里叼着个包子, 没大没小地闯了进来,还含含糊糊念叨着什么。

    彼时栾汜正立在宋诀陵桌前禀事,见栾壹又忘了规矩便狠狠剜他一眼。

    栾壹吃了一记眼刀, 讪讪笑着赶忙把跨过门槛的脚给缩了回去。

    “进来罢!你以为把只脚收回去了, 先前种种便全然不作数了么?”宋诀陵面上无澜,他见那太知分寸的栾汜见状要退下去, 乐道,“栾汜你也留着, 我唤栾壹派人盯着缱都风浪, 如今这般恐是缱都又出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了, 咱们一块儿听听啊?”

    “不假, 不假!”栾壹把嘴上油抹了抹, 笑道,“京城传来消息, 说是近来白党尤为猖獗,势头压得朝中那些个老的直不起来腰, 连那趾高气扬的沈颜二家都吃瘪不少!”

    “是么?从前力倡革新者于堂上多数抬不起头, 在这国库吃紧的乱世还要往外不停地掏银子救济百姓, 哪个大官乐意?白家有的是银子, 当然不介意从钱囊中掏出那么一点来玩玩争权夺利的游戏。剩下依附白家, 嚷嚷着要变新法的, 不是为了攀高结贵的, 就只剩了把百姓命当天的活菩萨!可是在这乱世他们哪里能招得来那么多的菩萨?如今他们那小庙蓬荜生辉,恐怕是来了一尊大佛啊!”

    “公子英明!卑职觉着奇怪专门让缱都的那些个哥哥们仔细盯了的,说是近来那季侯爷不知如何搭上了白党。如今谁人不知那季侯在堂上一言仿若九鼎大吕, 他往里头那么一掺和,可不是叫白党吃尽好处?这季侯爷干事也当真是随心……”

    “不随心。”宋诀陵凤眸深深, “他帮我夺位,于魏盛熠心中有愧……他啊,是终于想通了。”

    栾壹啃了一大口包子,边嚼边不解道:“他为何有愧?”

    “能是为什么?季侯同魏盛熠打小一块儿长大,难免会生情义的。”栾汜皱了眉。

    “情意还是情义?”

    “两刀之间一个点!”栾汜摇摇头,颇不耐烦,“我说你平日里头的聪明劲都哪里去了?少问多说,把要说的话说完了就赶紧走,别总在这儿麻烦公子!”

    栾壹置若罔闻,他把口中肉包咽了,一张口还是问:“季侯爷对魏盛熠的情义,可是如同公子对待俞姑娘一般吗?”

    宋诀陵唇角挂上抹弧,他似笑非笑道:“你小子这不是还挺明白的么?”

    栾壹道:“可是俞家是公子恩家,俞姑娘性子又是顶好的,季侯爷何必同魏盛熠那作恶多端的谈什么情义?”

    “是了!你公子我也正想不通呢!我要他帮我,乃是以查案子为代价。可是他帮魏盛熠,是自个儿在为自个儿施压,是从了他打心底的期望。怎么魏盛熠在他心底就这般的重呢?”宋诀陵耸耸肩,玩笑口吻。

    “再重又如何,他最后不也还是需要眼睁睁地瞧着魏盛熠死吗?”栾壹不知宋诀陵为何笑不达意仍要笑,只努努嘴道,“这季侯爷也真是的……一话不说便成了亲,如今答应了要杀魏盛熠也有好些时候了,这会儿突然又要还债似的把愧疚给补上。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人死了就死了,他的愧疚又能补上多少?话说公子,宁兄他今儿还整日绕着季府护他周全呢,若季侯他来日与我们反目,倒也真是方便对他下死手!”

    宋诀陵冷笑一声:“我派宁朝升去,是为了把他守好了,这般季家兵才好为我所用。你倒好,还想把人给我杀咯!”

    栾壹把包子抓稳,嗫喏道:“卑职这不是想着有备无患嘛!”

    栾汜气极骂他:“说说说!什么屁话都往外头乱说!还不快些闭了嘴啃你的包子去!”

    栾壹乐呵呵地挨了栾汜一拳,含糊道:“包子塞得太满,闭着嘴难嚼!”

    “忒听不懂人话!”栾汜气得直跺脚。

    栾壹究竟是谁教出来的糊涂东西!

    他们家公子有多珍视那季侯爷,哪里舍得动他一根毫毛?!为了不叫那位季侯与自个儿同舟一事败露,虽说是每回相见都摆出颇招摇的态势,可是哪回不是将闲杂人等清除得一干二净?

    这般谋逆大事,入局者皆是无可脱身。可是他们家公子在力保季徯秩,他希望如若事情败露,季徯秩仍能脱身!为此,他不能叫季徯秩把双膝如他自己般没进泥里太深,他的长靴沾点泥点便够了,剩下的,他哪怕是将脑袋也都扎进泥里,也要替他完成。

    如今平州那些个大人还以为季徯秩对他们已是知根知底,便也费尽心力去保住季徯秩,哪知他们吩咐下去的糟烂活儿其实皆是公子一人在扛!

    今儿公子都将心腹派去缱都守着人了,栾壹这混球竟还敢在他面前提要杀人!

    栾汜气不过,只赶忙把门开了,推搡栾壹一把:“你麻利点这边滚!”

    “汜哥——”

    栾壹求饶,然那栾汜却是毫不留情地把人踹一脚给送了出去。他把门阖了正要喘口气,回身却见宋诀陵笑眯眯地瞧着他。他喘不过来气,只赶忙把眼给垂了,道:

    “适才卑职自说自话,未曾问及公子态度,栾汜知错,还请公子责罚。”

    宋诀陵笑一声:“责罚什么呢?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判官老爷。我就是在想,栾壹有你看顾,实在是叫我省了不少心。”

    栾汜面上露出一点喜色,只赶忙藏住了,垂头道:“公子……”

    “公子什么公子,总叫我瞧你头顶,瞧得我眼睛都疲了……这么些年了,你还是怕我?”

    栾汜不敢直视那双寒凉凤目,虽是抬了头,却还是微微弓着身子。

    一声鸾铃响飘进耳里,宋诀陵捏着一盏茶嗅了嗅,他面上虽是淡漠神色,语调却是含笑的轻快:

    “这平州的茶好,人也真真是好。栾汜呀,这平州贵客来了,你替我去迎他进来罢。”——

    那带着帷帽之人由栾汜领进书房来,他一见着宋诀陵便掀了帷帽,道:

    “陵兄,久违了。”

    宋诀陵抬手要他免礼,转而用笑将面上寒光扫去:

    “我原还以为你会早些来的,前阵子听闻你大哥要回平州去过年,就知道你估摸要在平州陪你大哥了……今儿前来,可把你哥瞒严实了?”

    吴虑点点头:“他不喜在下跟随其后,更是不希望在下提刀揭疤。鼎州是蘅秦近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希望在下来这儿瞎搅和,在下不瞒他不行。”

    “他是为了你好。”

    “在下明白。”吴虑面上没甚温度,言辞却很是谦卑,“但在下于吴府当什么也帮不上忙的废人已久,心中难免自愧。”

    “怎么能说是废人?你在平州当长史已有好多年,可谓是尽心尽力。平州灾害繁多,万农尤其受你关照。功利机巧,这于吴家声望而言,亦是有利。”

    吴虑那双浅瞳子被长睫覆住,他道:“只怕说不上是什么好事。在下不过做了些微小之事,只怕如今把官一辞,不出三两月,那平州生灵都会将在下忘却……在下又哪里真能为吴家,为江兄大业干出些什么呢?”

    宋诀陵轻笑一声:“这魏風可是有何规矩么?生得人高马大的,十有九自轻过甚,总把自己当靴底微尘!你这般想,我应是好好劝劝的,但如今事态紧急,我不好同你闲话过多,你饶一饶我,纵容我单刀直入罢!”

    “陵兄但说无妨。”

    “把你拉来北疆合该叫你进悉宋营的,我好歹是这悉宋营前当家的儿子,要把你这么个人儿安插进去,再给戴一个不小的头衔不算什么难事。只是你大哥如今任职悉宋营,那不知依附了哪位大人物的燕凭江亦在悉宋营,只怕将你送进去不知会招惹多少麻烦。”

    “在下也曾作此忖量。在下不贪功名,全听陵兄安排。”

    宋诀陵的长指把红木桌叩得很响,他笑道:

    “近来在这鼎州时常能瞥见秦人身影。虽说是因着逢宜公主和亲,魏秦将边关放松了些,重启互市,但那些个秦商进了魏風却并非漫无目的地散居。他们虽不是总往鼎东和鼎中走,一月里头却总有那么几次往这两地跑。本来像他们这般的商户,纵然不往四处跑,有求者自会来的,他们这般,恐怕其中自有古怪。”

    宋诀陵请他吃茶,那人却把头摇了,只道“听来确实奇怪。”

    “宋府私养了三百精锐,散于鼎州四处,从前二百由我亲领,一百由栾姓二人与俞姓分领,今儿我将我手中精锐分你少半,就劳烦你领着他们去将此事给我查清了。”

    吴虑抿着唇,有些犹豫,他道:“在下当真能胜任么?”

    宋诀陵带着一点关切口吻道:“我知你自打当年起便不再行杀人事,但你自幼跟随江师叔一道精进武艺,这事儿我倒是一点儿不担心……值当担心的只有来日莫要直撞你大哥和燕凭江。”

    “大哥……”吴虑喃喃自语。

    这吴虑生了很木的性子,平日里头情绪没甚起伏,只是他这般深邃长相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情动,今儿眉间那么一点细微的蹙动,已托尽了他心底的愁。

    宋诀陵自顾道:“我已给你寻好了住处,就在城南。那地儿表面上是个肉铺子,你平时不需抛头露面,只从精锐中挑个年纪轻,嘴皮子又快的当作门面,你吩咐他自称学徒与你同住便是。”

    吴虑垂头应了。

    鼎州春似南疆冬,白皑皑的鼎中城里纵不飘雪也少不了风的鞭打。忽而疾风来,吹得那扇没阖紧的书房门大敞开来。吴虑没移目而观,余光却尽是逼人的黑。

    他略微瞪大双眸,终于旋身去瞧——六十余位身着黑衣者正半跪院中。

    宋诀陵笑声朗然:“今儿起,他们生死便全仗你了。”

    吴虑怔怔瞧着,半晌过后也跪下,却不是对着宋诀陵叩拜,而是把头朝向那群壮士,朝向外头暗淡的天幕,磕了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