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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狐居南

    烈日灼人, 连莺也倦于啼鸣。

    季徯秩一行人在城门近处的一家食肆用过晌午饭,在外头歇着消食。他今儿要启程奔赴翎州打仗,为打楚国个措手不及, 这消息被瞒得很是严实。路上偶有路过的小兵小吏朝他问候, 也不过以为这阔侯爷又要告假去游山玩水。

    流玉给他摆好马凳子,请他上车。季徯秩却是一动不动, 只还阖着眸子立在槐树下听蝉鸣。她见季徯秩无动于衷,问道:

    “爷, 可是在等什么人……”

    还不待她把话说完, 不远处先跑来位方下值的浅绯金带官儿, 那人嘴里唐突念道:

    “侯、侯爷——留步!”

    季徯秩淡笑一声, 踱着步子出了荫蔽, 道:

    “梅大人莫急,季某待这儿可不就是为了等您!”

    那梅观真顿住步子, 只从袖袋里取出块帕子急急拭汗。他边弓了身子,边含疚道:“家兄腿脚不灵便, 今儿不能来给侯爷送行, 实在是过意不去。”

    季徯秩虚虚扶住他, 笑道:“这儿就你我二人, 莫要整这些虚的了——对于变法诸事, 季某没能帮上什么忙才真真是怀愧。”

    梅观真闻言直摇头, 道:“侯爷在堂上据理力争, 这事儿没成是因着陛下不松口,倒不是侯爷的错。不过这般久了,下官也总算是看明白了!当今有心改革者实在太少, 没钱又没人的,法令铁定推不动!”

    “大人所提倡之税法尤重田赋, 然为叫税负均平,不得不重新丈量魏風田地。眼下乱世,好难!”季徯秩拍了拍梅观真的肩,散了正色,打趣道,“还是布粥罢,这般救的人既快又多。”

    梅观真苦笑起来,说:“是啊……回头才发觉还是侯爷有先见之明。”

    “对了,慕实,我托人在稷州购置了好些良稻种,恐怕不久便会送到这缱都,你自请带去巽州赈灾,记得同令兄一道。过阵子京城恐会大乱,你二人还是能走多远走多远……我内兄付禾川在陇西道任节度使,我事先同他交代过的,你二人过去,他会好生招待你俩。”

    “侯爷费心了,”梅观真道过谢,眉头却禁不住蹙起来,“只是且容在下考虑一二。”

    “考虑着罢。我先前便断定你不会轻易答应的,纵然你答应了,令兄那儿恐怕也是难关一道。”季徯秩拍了他的肩,笑一声,“走了啊,打仗去。”

    梅观真匆忙拢袖作揖,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那炊金馔玉,辗转于官场是非之间的美人是个戍边卫国的武人。

    可血那般腥臭的东西同其那酥白的皮囊是何等的不相配?昱析四年魏楚两军对峙,可是叫魏家死了不知多少人,那顾家香火更是断了个干净,这季家独苗也会死在那儿么?

    梅观真被烈日罩着,却好似吹着了翎州的江上风 。

    来日可还能再见否?

    梅观真不是个好高骛远的,总踩着实地走,没源头的话那是理也不理,所以他乐意同季徯秩亲近,因为至少在他眼底,那季徯秩不是惑君臣,亦非篡位狼。

    从前空口无凭的话只会叫他生厌,未曾想过有一日那般话会从他的嘴里冒出来:

    “下官笃定侯爷不久定能携胜报还京!”

    季徯秩踩上马凳子,笑道:“得了得了,别恭维我了,这八字可还没一撇呢!”——

    季徯秩嫌车里太闷,半道改作跑马。跑马跑了半月,终于到了顾家营。

    彼时,那怀光将正在列兵点阵。他见着士卒领着季徯秩来先是蓦地一怔,回过神来只停了手上事,赶忙去接迎。

    “用不着您亲迎。”季徯秩将怀光伸来的手推回去,自个儿下了马,道,“咱们帐子里聊罢?”

    怀光命人提了几壶美酒并几碟下酒菜来,他见季徯秩眯缝了眼,笑着总往自个儿面具上打量,不由得将脸儿侧过去倾壶倒酒。

    季徯秩见状噗呲一声笑道:“大人干甚不叫我瞧呢?从前咱们在一块儿可是吃了多少酒,今儿却怎么怕起生来?”

    怀光闻言还算是稳,他道:“末将侯爷所道何意。”

    “将军不知道?那我问您,缱都白事有您一个没有?那贺……”

    怀光猛地扑过去捂他的嘴:“侯爷,谨言慎行!”

    “怕什么,我的人已将这帐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咱们这般音量,外人是一个字儿也听不得的。——这魏楚几时开战呢?”

    怀光松了口气,顺势把面具取下来搁案上,畅快道:“很是赶的。四日后便要开始上路,这几日末将派副手带您逛逛,也叫营里弟兄认认您的脸儿。”

    “瞅瞅你割的,也真是下得去手。”季徯秩将他的面具拿在手上把玩,“倒是个做工精巧的宝贝。听闻楚北戍守边关的那一营,近来损伤不少。”

    “是啊。”怀光把酒盏盛满了给他推过去,“原先率领那楚北营的武圣人楚冽清死了,那营里的兵士忠,受不了,也就跟着去了。”

    “哦,他们这是忠人,既不忠君又不忠国的,难办!”

    “这不是没办法嘛!那楚冽清虽是个遭我魏風唾弃不已的小人,可在楚国,他是个立下多少战功的名将?那楚帝今儿能逼死他们的主将楚冽清,来日就能杀他们如草芥,谁甘心抛头颅洒热血地在沙场上死了千百回,来日又要被套上那么个帽子被自己人砍脑袋呐?!”

    “这事儿么,说不上来好坏。说是好事罢,又都是白搭上去的人命;说是坏事罢,又未免太不谙世事。——将军,这要季某如何选呢?”

    季徯秩拿那双含情眼似笑非笑地逗他,可是贺珏这风月老手经了多少诱惑,这会自然是坐怀不乱,他笑道:

    “两不该,侯爷这不是想叫末将当坏人吗?可末将还真就是个坏胚。不瞒您,末将听闻的时候,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您是爱憎分明。”季徯秩拢袖举杯,“季某得敬您一杯。”

    怀光笑着将杯盏碰上去,只爽快饮尽了,道:

    “只怕侯爷想叫末将选的不是这么些个东西……不过这时候拉拢末将可不成,末将只想老实待在这儿翎州,替兄弟守墓,替这魏風百姓守南关。”

    “近来没再去喝花酒了?”季徯秩没顺着他的话说,只淡笑一声,用筷子拣了粒花生米嚼。

    “能吗?”怀光声色倏地一沉,只很快又笑起来。他摸了季徯秩的手过来捏,又笑道:“不碍事,日后这顾家营里头不还有侯爷叫末将饱眼福吗?”

    “您还是甭闹我。”季徯秩没抽手,任他捏,只斜了眸子觑他一眼。

    “噢,对对对!”怀光忙不迭把他的手松了,“侯爷府里如今已有主儿了!”

    季徯秩不置可否,笑道:“这花生米好脆。”

    “多吃点儿,免得光吃酒伤了胃。”怀光将那碟花生米给他挪过去,只又给他满上一杯,笑道,“自打末将毁了声容后便轻易不再吃酒,怕酒后乱说话,叫他人撞破了我是贺玉礼。今儿侯爷来,末将安心,也就放开肚子海喝一通!”

    “怎么见着我就安心,当心我是那乱党头子,来这儿第一个要了您的脑袋。”

    怀光闻言哈哈大笑:“这也太不像话!”

    季徯秩摇头,倒替他斟起酒来:“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东西像话?”

    怀光愣着,良久没张嘴,好容易动了嘴皮子,第一句话还是说:“不像话。”

    季徯秩于是笑起来,道:“你倒是信我,前些日子你爹还点着我的鼻子骂我恃宠而骄。”

    “侯爷干了什么好事儿?总不会好端端地就能遭了我爹骂。”

    “嗐!也没干啥,”季徯秩道,“就是替那些个拦了你爹车马的太学生求了个情。”

    “我爹这是怎么招惹到他们了?”

    “唔……”季徯秩把身子挺直了些,“前些日子许渭死了,朝堂好容易不兴党争,得了安宁。谁料陛下又赫然提出要向蘅秦求亲,你没见着,当时的情景好生有趣,我还是头一回见着堂上那般的寂寂无声!但那中书舍人梅观真带了头,把脑袋磕地上说皇上万岁万万岁,这可不就是在说陛下此举甚好?这事传到太学,可惹着了那些把清白和义气当饭吃的太学生。他们觉着单单整治那中书舍人还不够塞牙缝的,便玩起连坐来。原是要揪着中书省的官儿骂的,然段老殁了,他们一时找不着头子,便揪住当年身为主考官的贺尚书撒气。”

    “这般瞧来,错不在我爹啊。侯爷掺和个什么劲?”

    “欸!”季徯秩笑得,“里面门道多着呢!——你过来我说与你听。”

    怀光兴致勃勃地把耳朵凑了过去,却听到季徯秩霍然变了腔调,他把声音压得很轻,可不知含了多少细密杀意:

    “害死顾家二位的,乃池老嫡子,池彭。”

    怀光瞪着眼倏地后仰,脸难抑地皱起来,其上的疤痕也随之扭动,他颤声道:

    “侯爷,这可不兴拿来说笑!!”

    “你看我像是在说笑?”季徯秩的语气寒凉,“嗐,信不信由你了,你还有四日去查清此事,要除掉那害群之马,再没有比沙场更好的地儿了。不过,你不动手,自然还有我。怀光啊,我可是饮恨长大的,报仇这事儿,我太熟了。”

    怀光不说话,把话音都闷在了一杯接一杯的酒里。他喝得太急,没一会儿就有些晕,只有神识还勉强算是清明。他趴在桌上想前尘,忽地笑起来冲季徯秩口无遮拦道:

    “侯爷您知道么?当年我瞧着您同落珩他纠缠个没完没了,那模样不知有多登对。到底是流光易逝,如今你二人竟都找着伴儿了!”

    “逮着俩郎君说登对,将军的眼神也还真是好得可以——不过我也好些时候没听着这么个名了。”季徯秩哂笑道,“听来远得像是前世遇着的人儿。”

    “你二人既是书院同窗,之后又在同一个营里待了好一阵子?怎么还没到互通音信的地步?不该啊,我从前还总觉着你俩是一见钟情呢!”

    “这个嘛——都怪我了。我喜欢那些个带点傻的人儿,宋落珩他太聪明,见了面总逮着人咬,咬得人半死不活的……我识相嘛,也就灰溜溜地跑了。”

    “是吗?”贺珏笑道,“成罢,我人傻,我同侯爷好!”

    “不说这个了。”季徯秩笑着同他碰了杯,玩味道,“听闻这回池老将军也要出征?”

    “是啊。前些日子,贵妃娘娘还回家省亲了呢!现今还没走,说是要待至明年春,可苦了池府上下。”

    “韶纫么?”季徯秩心里念道,“天之将倾,蝼蚁难活,陛下到底还是有心。”

    季徯秩道:“改明儿我去拜见拜见她。”

    贺珏问他:“侯爷认识这贵妃娘娘?”

    “认识的。”季徯秩不去揭那韶纫的底,只道,“毕竟那位先前也当了好些年歧王妃的。”

    “皇上也真是,不封结发之妻做皇后也就罢了,竟空着后位至今朝,平白叫蘅秦人得了逞!两位淌着蘅秦血的,携手登这魏風的九重天啊,真是叫人啼笑皆非……皇上秋初便要前去接亲,怕是还没过北关,便先被北疆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自找的。”季徯秩耸耸肩,“那位乐意,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末了,那怀光彻底吃醉了,可他却也并没同其所述的那般胡乱说疯话,只是阖了眼一直流泪个没完。

    季徯秩酒量太好,总也吃不醉,这会平静地替他将面具绑上,笑着呢喃:

    “适才你说错了,宋落珩他是真有伴儿了,我可还没有呢!”

    “不过不妨事,待到我无牵无挂了,我便走,走他个干净。”

    季徯秩哼哼唧唧,只掐了烛火,枕着手也趴在了案上。他吐息平稳,渐入梦乡,那怀光却在黑帐中舒开眼来。

    怀光盯着季徯秩的背影,被刀疤截断的眉随之蹙了起来。

    第132章 俞雪棠

    翎州日晒, 鼎州却下起雨来。孟夏的雨多半仿若倾盆,燕绥淮匆匆进了帐子,只把斗笠摘了, 坐椅上歇气。

    那俞雪棠撑着把油纸伞从外头进来, 她面上挂着抹温柔笑,要替了下人帮他收斗笠。

    燕绥淮眉间略皱, 只稍带嫌恶地把斗笠收回来,道:

    “无事献殷勤……你来我这儿干甚?”

    “不能来么?”俞雪棠凑近几分, 一双圆眼衬得她更是无辜可怜, “燕哥哥怎么这般的不待见我呢?”

    “装什么软柿子呢?小时候就因你犯牛劲, 叫我平白受了多少罪?!我手臂上可还留着当年被你作弄出来的疤!”燕绥淮道, “这会儿来同我做戏, 到缱都装了好些日的窈窕淑女,还没叫你憋坏呢?”

    “哥哥倒是懂妹妹我。”俞雪棠笑着笑着便露了尖爪, 她道,“只是你见着你姑奶奶我, 不磕头献笑也就罢了, 怎么还给我撂脸子?哎呦喂, 阴沉沉的, 叫这帐子都要生菌子了!”

    “立马给我滚了。”燕绥淮骂道, 只是他顿了顿, 忽又把人给叫回来, “……欸你给我回来——我问你,你失心疯了?!干什么答应陪宋诀陵那小子唱戏,还扯什么成不成亲的?你不知他如今报仇报昏了, 同疯子一个样么?”

    “叫人滚了,又拉回来骂的, ”俞雪棠道,“燕哥哥也真是怪讨人嫌的,难怪云承哥……”

    “俞雪棠!”燕绥淮正色道。

    “哎呀呀,百闻不如一见,淮哥哥实在是好凶,将妹妹我吓得都不敢张嘴啦!”俞雪棠将那对圆眼弯了弯,只还收敛了些,“你放心罢,我俞雪棠能叫自个儿吃亏?”

    俞雪棠将明艳笑意掩了掩,道:“嗐!不说这茬了。前些日子我同诀陵哥跑缱都去见世面,世面没怎么见,倒是知道了些好玩的。嘶——诀陵哥待心上人和对其他的阿猫阿狗,果真不同啊。我同那位说一句,宋落珩他都能把我吃了!”

    “说什么鬼话呢?那宋落珩何时有了心上人?就他那副模样,懂得爱人吗?”

    俞雪棠笑了一声:“哦?燕哥哥原来也不知道么?那就自个儿瞧瞧看罢,反正我也是用自个儿的眼睛瞧出来的。”

    燕绥淮扯住她的衣袖,急道:“你甭在这儿吊人胃口!”

    “诶诶诶!你个赔钱货,速速撒手,可别把我衣裳扯坏了!哎,你这是什么急性子哟!成啦成啦!我说就是。”俞雪棠把他的手拍开,道,“——可不就是时常礼佛的那位贵人嘛!”

    “礼佛?缱都哪家姑娘好礼佛……不是,你该不会说的是季况溟罢?宋诀陵心慕他?!”

    冬至宴那不堪回忆又涌上脑来,他呢喃道:“我就说那宋落珩当时好端端地干嘛往人家脖颈上又舔又咬的……还同我说什么若非那般做,我脑袋就会掉,敢情是借我满足私欲去了!这天杀的狗崽子!”

    “你嘀咕什么呢?——说实话我早有预料,你和那宋落珩皆是个痴情种。”

    “哈……若论痴情,你倒是去骂骂小清啊?若非冬至那日打巧遇着她了,我都不知她今朝竟仍对那顾阡宵念念不忘!”

    “我吃饱了撑了?干什么骂小清呢?我就那么个好妹妹,捧在心头都觉着不够。”俞雪棠大喇喇地拉了把椅子来坐下,颦眉道,“前些日子我到兵营里跑马弄刀,那方纥见着我像是见了鬼!那乡巴佬是觉着女儿家不该拿刀!”

    “他见着你像撞了鬼,才不是因你玩刀,是因你老拿俞氏刀法到人家跟前耍,还总耀武扬威的,生怕别人不知你在这营里转悠,是替父报仇来了!”

    俞雪棠将秀发绕在指尖,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褪她一身娇柔,她道:“哪里的话!刀剑舔血的美人,不也还是美人?嘁,这都欣赏不来,那可不就是眼瞎?”

    那俞雪棠见燕绥淮不吭声,便觑他一眼,那燕绥淮被她的眼刀刺了刺,叹了口气,应和道:“是是是,姑奶奶,我懂我懂,我也瞎,也瞎!”

    这俞雪棠不好伺候,虽同为北疆女子,却与那喜好念诗作词的徐才女不同,她对女红妙诗之类不感兴趣,平日里却没少玩刀弄剑的。他爹娘虽向来纵容她,可俞氏刀法向来传女不传男,祖上规矩那是一点儿不能坏。那俞雪棠再想学,也只能扒着墙缝,在他爹教授宋燕徐三人之际,偷学几招。到底是俞家人,她瞧久了便无师自通,把其中精妙给摸透了。后来她没少在他爹面前炫耀,只是没曾想这本就是他爹为瞒祖宗而使的小伎俩,连那院墙上的洞都是他特意叫人砸出来的。

    俞雪棠自小便习武,虽承了她娘的冰清玉洁貌,却是个同她爹一般敢爱敢恨的烈性子。她打小便拿燕宋二人当沙包,后来徐云承与燕绥淮赴庙祈福学艺,宋诀陵又被囚于京城,她只能时常黏着徐意清,一来二去便将徐意清那大家闺秀的模样学了去,必要时拿来当衣穿,不曾想有一日会用在同宋诀陵假成亲上。

    “虽说我答应了要帮宋诀陵一把的……可他今儿活的就像死了八百年的,被捞尸水鬼一个不小心给拉回人间来了,有时笑得叫我瞧来都害怕。”俞雪棠道。

    燕绥淮不以为意,哼笑一声道:“你若会怕才真是见了鬼了!那是你见得少了,他自打被召入京城便一直那副死样儿!不过他近来查案子查得寝饭不思,我见他三天两头地往外头跑,兵营里也时常见不着人。”

    俞雪棠道:“那可不?前些日子把俞府去翻了个底朝天!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翻些什么,亏得我娘脾气好,这才没把他从府邸里轰出去。”

    燕绥淮道:“看他近来模样,应是查到不少东西了罢?”

    俞雪棠点头:“我觉着是。”

    “话说你今儿究竟是干什么来了?”燕绥淮乜斜了眼瞧他。

    那俞雪棠耸耸肩,道:“为我心头宝贝的兄长求个情——云承哥听是这几日要从缱都回鼎州来。你可给我记住了啊,甭折腾人家!”

    “我折腾他?他不折腾我就不错了!”

    “淮哥哥呀,你除了嘴巴好使些,还有哪儿好使的呢?我又不是个瞎的!你瞧着云承哥,眼里皆是要吞人的精光,那轻慢眼神呦,看得我都恨不得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俞雪棠转着手上的纸伞,雨珠顺着伞骨往下滴个没完,她道,“不过也没关系,听说云承哥是被派去烽谢营当监军的,平日里多半也用不着同你打照面,实在是叫人省心不少!”

    燕绥淮忙不迭挺身起来:“什么?!魏盛熠把阿承派去了杨亦信那儿?!”

    “你到底是有甚么毛病呢?”俞雪棠被那燕绥淮一惊一乍吓了一跳,她把伞撑开,道,“真是没规没矩!与其留这儿被你气得头昏,姑奶奶我不陪您玩啦——唔,那方纥如今在哪儿呀?”

    燕绥淮打量着她: “……那位大人今载已三十有八了!”

    俞雪棠不搭理他,只自顾道:“绥淮哥,坏人良缘,天打雷劈!”

    “我哪里是怕你同他结缘?!我怕的是你要同他讨债,惹出人命来——雪棠,你爹的死,事有蹊跷,只怕同他关系不大!”

    “狗屁的不大!若非他将我爹逼得走投无路,我爹又怎会单枪匹马跑那匪山上送死去?!”

    燕绥淮道:“我知,只是那人在外头的名声不知有多臭,然挨近了一看,多半是子虚乌有!宋落珩他在序清山上的时候都快恨死他了,如今不也没拿他怎样么?那方纥不是个简单的,你知道这世上怎样的人最可怕吗?就是像他方纥那般毫无欲求的!雪棠,你听我一句,你别去招惹那人儿!”

    “我屁都不信!”俞雪棠骂道,“你都说了宋诀陵是疯子,你就不该不知他是个以人为棋子的疯儿!他从前能为回这鼎州而忍辱负重,他今朝便能为了他所谓的大局,同仇家称兄道弟!”

    俞雪棠半掀帐帷,那靛青色的油纸伞接住了天公泼下来的雨珠,道:

    “我知分寸,你甭管我。”

    燕绥淮环臂道:“我当然知你识分寸,若非如此,以你的武艺,那方纥死了都得有一万次了!”

    俞雪棠默默不语,只把帐帷给松了出去——

    俞雪棠从燕绥淮帐子里出来的时候好巧不巧恰遇着方纥。

    那方纥撑着伞,正忙着指挥营中诸兵搬草垛。俞雪棠掀帐门时,叫着灰蒙蒙的雨雾中漏进一片橘光,引了方纥注意去。

    二人隔着雨帘子对望,那人面无波澜,倒是那俞雪棠那白净脸儿被怒意染得飞了薄红。见那人漫不经心,她只把伞抛了,朝他莽撞奔去,不知溅起地上多少水花。

    她一把揪住方纥的领子把他拉近了,随即又自腰间铿地抽出把燕翅刀来。

    那方纥没被她唬着,依旧无甚表情,只还把伞略斜了罩住她,淡道:

    “雨重风寒,俞姑娘,该回宋小将军帐子里歇息了。”

    “回你娘的帐,我要你血债血偿!”俞雪棠瞪着他,“你这老不死的。”

    方纥这些年是浸没于骂海里过来的,只是这也是他头一回被骂老。他咂摸着,只依旧平静地垂眼瞧着她,道:

    “回宋将军帐罢。”

    方纥这文官竟生生攥住了她执刀的手腕,叫她动弹不得,她咬紧牙关,却无济于事。

    “你这无耻的……”

    那方纥用伞遮了她的刀光,格外淡然:“方某不擅挡刀,只不过还长了些力气。男女有别,俞姑娘这般恐怕会叫宋小将军为难。”

    “姑娘,收刀罢。”那方纥略屈腰,把话送入她耳里,只还直起身来稍稍拔高了声道,“来人,送俞姑娘回帐。”

    那俞雪棠听着士卒的脚步声近了,赶忙将刀收回鞘内。方纥见她面上卸了怒,笑意也柔和许多,这才抬了伞,任她钻进别人的伞里,被送回宋诀陵帐子里去了——

    “哦,你在啊?”

    彼时宋诀陵正于帐中翻一本厚账簿,见俞雪棠不请自来只是点了头。

    那俞雪棠觑他一眼,亲昵道:“新郎官儿,你这是在翻谁人家的烂账呢?”

    “打住。”宋诀陵淡道,“沈家的。”

    “沈家?你从哪儿偷来沈家的宝贝?”

    “昱析四年死的那沈家老总管那儿。”

    “哦,他当年是因这事死的。”俞雪棠自觉挪了把椅子来,舒舒服服地坐下,道, “听闻那人当年死得很是干脆,沈家诸人更是如常,还办了场小家宴……那人行囊里藏着的宝贝若是没了,沈家不该那般放肆摆酒才对啊?”

    “倒不是那日抢的。在那之前,我花银子向那老总管借来几日,亲手誊写的。”

    “原来是摹本——那老的倒是会做生意。”俞雪棠笑道。

    “还以为这帐做得真是漂亮,谁料细看却是满纸糊涂。”宋诀陵拨着算盘道,“难怪火急火燎地要人性命。”

    俞雪棠心算了得,这会从宋诀陵手里接过来翻了一阵子,她登即笑起来:“怎么说?你要跑京城一趟,弹劾沈家么?”

    “摹本有顶个屁的用。”宋诀陵道,“你来干什么?”

    “给你两个选择。一,姑奶奶我是被赶来的,二,我来给你送些消息。”

    “什么消息能叫你知,而我却不得而知。”

    “嗐,快一步罢了。谁能躲得过宋小将军的探子啊?我就直说了罢!你情郎今儿打仗去了——不对,该说是单相思么?”

    宋诀陵凤眸略抬,今儿头一回把视线放在她身上:“你从哪儿得的消息?”

    “吴伯前些日子来信,说近来南边有点动作,我派人留心盯了盯那告假的侯爷动向,果真是跑翎州去了。近来跑翎州能有什么好事儿,打仗呗!只有打仗了。”

    宋诀陵点点头,说: “哦。”

    “怎么就这么个反应?”俞雪棠道,“又闷心里了?”

    见宋诀陵不应声,俞雪棠只将搭在肩头的墨发全都拢一块儿理了理,道:

    “你近来花些时间想想到翎州去的理由罢,从这儿到翎州少说都得一个半月。只怕那时魏楚这仗都打完了……虽说近来楚国诸事不顺,可如今魏風是为了收复失地才打的仗,需得不断深入,只怕也是场硬仗。去翎州罢,若是那位还活着,趁着鼎州天黑前最后再见见。若是死了,也好歹去送送,告个别什么的。”

    宋诀陵并不回答,只垂了眉睫,道:“下雨,天又黑了,你打算赖我这儿?”

    俞雪棠毫不客气地点头:“男女授受不亲,我睡这儿,你去燕凭江那儿对付一夜。”

    “风餐露宿去。”宋诀陵将瞳子斜了看她而去,道,“我容你进悉宋营已是宽宏大量,你不要惹事,也不许动方纥——可听明白了么?”

    “你个无情无义的,实在是比燕凭江还不懂得惜玉怜香!”俞雪棠盯着他的凤目笑起来。

    “你我皆有求于对方,账要算清楚。”

    “好好好!这是桩好买卖!”

    俞雪棠正要出去,外边先冲进一个落汤子,险些把她撞了。

    宁晁——那被宋诀陵安置在京城瞧季徯秩动静的宁晁。

    那宁晁赶忙踩住地,侧开她道:“主子,季侯爷打仗去……”

    宋诀陵挥手说出去,宁晁听话,便赶忙把略向前倾去的脑袋缩了回去,他心中虽有万分不解,只还同俞雪棠问候道:

    “小姐……”

    “哎呀呀,回来啦?好些时候没见了……不过嘛,我爹死了那么些年了,俞家也渐趋破败,我今儿担不起你这一句小姐。如今你又认这宋落珩当主儿的,怎么着都得轻慢我些才对!”俞雪棠往他肩上重重一拍,逗着他,忽又提点道,“朝升,你这消息传回太晚,你主子的心眼小,这是发火咯!——咱俩一块走罢?”

    宋诀陵头也不抬,问他俩:“你二人携伞了么?”

    俞雪棠一拍脑袋,道:“坏了,适才扔外头了。”

    宋诀陵不浓不淡地瞧着她:“大半夜的要去哪儿。”

    “听宋哥哥的话,风餐露宿去。”俞雪棠背着手回头朝他笑,“怎么见我二人可怜吗?不然您把您那宝贝得不行的紫棠伞借我呗?”

    宋诀陵盯着她的笑脸儿,说:

    “做梦。”

    第133章 狼歇北

    晚些雨愈下愈大, 雷声也越发的闷重。

    那宋诀陵死命不让伞,叫俞雪棠气急败坏,也就抽刀把他这主儿连伞带人赶到了燕绥淮帐里。

    燕绥淮不情愿同宋诀陵一块儿睡榻, 宋诀陵耸耸肩, 只温顺地讨了张草席,答应搁地上应付一夜。

    然那宋诀陵显是未生半分睡意, 只盘着腿于席间点灯夜读。这也就罢了,燕绥淮每要熄烛, 宋诀陵就抬眼冲他阴恻恻地笑上一声。

    那燕绥淮仰躺在榻上胸膛起伏, 耐不住去提醒他:

    “姓宋的, 这是老子帐子!”

    “呦呵, 好凶!”宋诀陵把烛灯拉近了些, 用身子掩住了光,轻轻说, “你睡罢。”

    “你害什么病了?近来脾气好得着实吓人。”燕绥淮语气缓和道,“你一天天的睡多久呢?总不见你睡。”

    “两个时辰?”宋诀陵面上有些倦惫, 却仍是撑着不愿睡, 只将掌间书向后掀了一页, 摇头说, “我没记。”

    “当心猝死了!”

    宋诀陵把手上东西搁下, 含笑道:“燕大公子今夜若实在是不想睡, 不如就披衣起身同宋某聊聊您近来偷偷摸摸地在干些什么, 如何?”

    燕绥淮枕着手臂背对着他,把眼阖了又睁开,谁料他刚吐出一个“我”字, 便被宋诀陵不合时宜的一声“喔”打断了。

    “真要同我聊?”宋诀陵挑眉侧目道,“这么大度?”

    “总之我干的不是坏事, ”燕绥淮口吻很淡,“宋落珩,你不要拦我。”

    “坏不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手里的牌最是好,你那牌虽说是不坏,却也说不上好。”宋诀陵说着又翻过一页。

    燕绥淮拧眉:“谁人给你的自信?”

    宋诀陵嗤笑道:“我可是缱都宋二爷啊,自大又自负的纨绔,用得着别人给?”

    “你就自负去罢,日后若是玩死了,我可不管。”燕绥淮梗着脖子略起身,“你什么时候要去翎州?”

    “你怎么也觉着我会去?”

    “雪棠同我说的,——去看看罢!”燕绥淮说,“当年我没赶去见顾步染,一辈子遗憾。”

    宋诀陵摇头,道:“季况溟他若是敢死在翎州,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你还当真对那季况溟有意思!不过你这会儿虽搁我跟前放狠话,若是见着了那侯爷,我看怕是恨不得揣心窝里哄。”

    “哪有把别人夫君搂怀里的道理。”宋诀陵道,“我这同他玩过一阵子的暧昧郎,退避三舍才合乎情理嘛!”

    燕绥淮拨开遮眼的厚褥子,讥讽道:“你还懂让?”

    宋诀陵道:“我不懂让,不是我的就不叫让。我碰了季况溟,那叫抢;不碰季况溟那是该,不叫让。”

    宋诀陵说起话来句句得理,叫燕绥淮不知怎么接。这宋诀陵也真是古怪,自个儿分明是给他出主意叫他好过些,他却倒打一耙义正言辞地把自个儿给驳了!

    “随你罢!”燕绥淮啧一声,把手塞褥子里去。

    “燕大公子这般的关心小人之事,莫不会是因着不久耽之便要来鼎州,您得意起来了罢?”宋诀陵耸耸肩,“没办法啊,去的烽谢营。”

    “你无缘无故扯阿承干嘛?我二人清清白白!”

    宋诀陵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书页上,不搭腔。

    燕绥淮追问:“宋落珩,你听着没有?!”

    “听着了听着了,听着燕公子睁眼说瞎话呢!”

    “你!”

    “昨年冬至宴,你略微碰那徐耽之一下,他一个总端着的倏地脸蛋煞白,魂都快飞了。你好意思说你二人清白?”

    燕绥淮索性把身翻了望帐顶:“全是你自个儿乱说,没有丝毫根据!——你有胆子就跑阿承跟前说去!”

    “我是敢说啊,”宋诀陵道,“只是燕大公子少不了遭阿承恨啊!”

    燕绥淮翻身过去瞪他,恰对上那双含笑凤眸。他心下略惊,只还沉着道:“你看甚?!”

    “看那魏風八世家当中独一握着金书铁券的燕家此辈何等的玉树临风,看你燕家累功不少又曾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坏勾当。”

    “你什么意思?”燕绥淮那墨玉瞳此刻凶光毕露。

    “没有意思。”宋诀陵抻了抻身子,道,“好没有意思。”

    “你别给我打马虎眼!”

    宋诀陵没理,只是笑道:“我家不干净,魏束风的狗嘛,当然不干净。你爹也是魏束风的狗,你家就干净吗?”

    燕绥淮心头一颤,又记起当年雨。他沉默下来,听着帐外雨潇潇,自语道:

    “……今夜也下雨了。——魏盛熠今儿到底要干什么?”

    “欸,燕小将军别问我这笼中狼,问他的好竹马季况溟去。”

    燕绥淮烦躁道:“你甭提竹马。”

    宋诀陵嘲弄道:“燕小将军也太过敏感!”

    “分明是你有意为之!”燕绥淮拧了浓眉,“王八蛋,麻利点把烛火给我吹了!”

    宋诀陵慢条斯理地把书页捋平,道:“王八蛋不懂吹灯,只懂乱叫。燕大公子若不想看王八半夜撒疯大喊大叫,把邻帐的姑奶奶吵来,就甭这般的挑剔!——又没在您眼帘上点烛。”

    “宋、落、珩!”燕绥淮咬牙切齿。

    俞雪棠在邻帐卷着被褥堵耳朵,骂道:“哎呦,这北疆的断袖也忒疯了点儿!若非没伞,我非抄刀去请他俩吃不可!”——

    翌日,宋诀陵又起了个大早,他抖袍出帐,洗漱事尽即登上了栾壹备好的车马。

    那惯常早起的吴纪正于校场上活动筋骨,方瞧见宋诀陵便笑露皓齿,问候道:

    “将军,这般早便要出营啊?”

    宋诀陵给吴纪抛去个果子,道:“快些吃了,一大早便练练练,怕是又没用早饭罢!——雪棠她吃不大惯营中粥食,胃不舒坦。我到街上买些果子备着,给她填填腹。”

    那吴纪是个磊落飒爽的热肠,闻言道:“是么?将军有心了。不过只怕果子不顶饱,末将从前学过几道养胃粥的做法,若是姑娘需要,您随时来找!”

    吴纪抓着那脆红果子咔哧啃下一口又道:“近来末将给家里捎了好些信的,回信的不知怎么皆是家父。从前阿虑那小子总抢着要回信,今儿竟是一封也不见回,叫末将伤神了好些天儿。”

    宋诀陵略怔,很快又笑道:“孟夏了,田间事儿应是不少,吴长史忙起来不是时常顾不着吃睡么?再说,桓元你从前没少抱怨朔萧他离了你就譬如鸟断翅,说不准是他今朝懂事了。”

    吴纪想想觉着他说得对,也就挥手同他告别,只是片晌又想起来,那俞雪棠不是在营里长大的么,怎么倏然吃不了营饭了?

    吴纪缺几个心眼,没怎么去思索,只觉得胃中空空,又跑伙夫那儿讨了个包子吃。

    宋诀陵登了马车,栾壹问他:“公子,咱们径直打城南买肉去么?”

    宋诀陵阖住眼帘,道:“急什么?慢些逛。总得挑些菜呀果子的,难不成你吃饭专拣肉吃么?”

    那栾壹戆直,回答说:“是啊。”

    “……”宋诀陵道,“哈——同你没得聊。”

    昨儿下了雨,今晨入城的道上皆是黏脚的泥巴。车晃得很慢,晃着晃着便叫宋诀陵禁不住阖了眼,末了竟叫他车厢当中睡了去。

    梦里他手上握着把刀,身下却压着个不着寸缕的人儿——季徯秩。他被眼前艳色迷了眼,通身因兴奋而震悚不已。明知那人今儿已然成亲,他却万般不肯停下动作。

    “落珩、落、珩……”身下人哼着他的名,在冲撞之间将那些个东西砸进宋诀陵的脑海,可须臾之间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上神色蓦地润作了似笑非笑的蛊人神情。

    那人将湿漉漉的头仰起来,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啄吻着他的耳,凉薄道:

    “落珩,你恨死了巍弘帝,可是你贪的这副身子是他养出来的,就连你时常念着的名亦是他取的。”

    “你恨他,可是你瞧我,处处皆是他。”

    那美人儿忽将视线落在了他手上那把刀上,轻笑一声,在宋诀陵耳边喷薄起蛊惑人心的话语来:

    “二爷,怎么不动手呢?杀了我,您就能解脱了,您就不会再渴求归宿,就能做这天地间独一的放纵逍遥客了!”

    宋诀陵没被那人儿激怒,只爽利地抛下手中刀,面含缱绻地将吻落在那人的额上,谁料那人顷刻竟化作了一缕薄烟。

    “落珩,你可是要丢下我么?”

    不远处传来一声质问,宋诀陵抬头,忽见那季徯秩身披喜服好整以暇地端视着他。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足下如生根,季徯秩却朝他款款行来。

    那人儿凑近了,轻佻地将腰间绛红色的大带放在宋诀陵的手心,道:“我是你的,——二爷,扯一扯,把这碍事的薄衫替我褪了罢?”

    凤眸里头蓄了些笑,宋诀陵把那红带头用长指夹住捻了捻。他那般的仔细,似是非弄清上头刺绣的纹路不可,可随后他便毫无眷恋地断然舒开了尘世中的眼。

    大梦一场空,他自嘲道:“就是因着入眠总做些痴梦,这才不愿睡啊——不过也真是坏,这梦里的同真身可差远了。”

    那栾壹前边御马,听他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敢轻易开口,待驶入城南街,这才道:

    “公子,咱们到了!”

    宋诀陵下车抛给他个布袋,说:“拿着罢,一会儿用得着。”

    还真是用得着。

    栾壹陪着他家公子逛,一逛就是好半天。

    宋诀陵先是挑果子,后又去挑绿叶菜,眼看着那布袋就快装不下了,那连觉都没时间睡的闲人这才悠悠地踱到了一家肉铺前。

    宋诀陵问那屠户:“大哥,您这豚肉可新鲜么?”

    那人头也不抬,只抓起臂膀上搭着的巾抹了汗,道:“爷您自个儿瞧嘛,这肉还不漂亮?一早刚杀的,保准鲜!”

    “看着不错,要给营里弟兄买的,我瞧你这肉案子上的肉不太够,可还能再切点?”

    “这般么?”那屠户碰上一桩大买卖,心里高兴,一点儿也压不住声量,笑道,“有的有的!爷您且入后屋去,我那杀猪的大哥在里头歇着,您去同他说声就行!”

    宋诀陵笑着推辞:“在外头等不成么?您看,家奴布袋里还装着好些东西……”

    “哎呦那就更要进去坐了!爷您甭客气,快进去好生歇歇罢!”

    宋诀陵拗不过,只得领着栾壹朝他所指的门进去了。那屠户指完路又垂下头去分肉,半晌一瘦汉走到那铺前问:

    “欸,适才那人怎么进屋去了呢?”

    那屠户略微俯身,笑道:“那位爷是营里来的,要买好些肉犒劳将士呢!这儿的肉不够,我麻烦那位去同我大哥说声,再杀头猪来。”

    “哦、这般。”

    “这位爷,您也要买好些肉吗?”

    那汉子讪讪一笑,只从兜里摸出几贯铜钱:“没,我吃不了那般多,你给我切个半斤就成。”

    “好嘞!”

    脍刀砰地砸在案板上,筋肉的崩裂声钻进那汉子的耳朵里,不知为何叫他冷汗直流。那屠户将切好的肉拎起来秤,不多不少恰好半斤。他利落地把肉拿油纸给那瘦汉包了,接过铜钱后便把肉给递了过去,道:

    “爷,您慢走啊!”

    汉子走了许久,那屠户这才探了个脑袋进屋,道:“将军,那人儿已走了,您放心。”

    “到外头继续看顾生意罢!”

    “是。”

    那吴虑从后院走出来,手上还沾着适才杀猪的血。他匆忙把手没进水盆里洗了洗,便恭了身子抽手作揖。

    “够了够了……瞧惯了你身着官服一丝不苟的模样,今儿这般怪叫人不习惯的。——你有眼光,叫俞羡那小子到外头当门面,他是俞雪棠的远亲,当年他在我手下时就机灵得很。”

    吴虑略微俯首:“他学东西很快,在众精锐之中也很是惹眼。”

    那宋诀陵从门缝里觑着那俞羡的背影,吴虑不待他问,先行直言道:

    “在下这几月盯着那些个秦商,他们每月总挑着几日往鼎西和鼎中跑之事属实。只是在下虽已费劲心力跟人,跟到最后,总免不得被人潮冲散。不过在下查了鼎中与鼎东图的,往鼎中走的,走的是西北方向的林道,走那条道的除了要去烽谢营便没了别的选择。至于往鼎东走那些个秦商时常结伴而行,到了城中则各走东西南北,再加上鼎东重檐叠瓦尤为遮目,叫人实在不知其去向。”

    “烽谢营么?”宋诀陵琢磨道。

    吴虑见那宋诀陵神色有些闷倦,便托出心中主意,道:“听闻将军与如今掌烽谢营虎符的杨小将军乃为同窗,何不派人前去询问一番?”

    “朔萧,”宋诀陵目光下移,落在自个儿的指上,“我没这个胆儿呐!”

    宋诀陵把话说得软,可吴虑明白他这并非泄怯,那对凤眸里眨着的东西晦暗不已,若是褪了笑便是把锃亮的刺刀。

    吴虑于是弓了腰,摆出请教状,恭敬道:“将军的意思是?”

    “我不知那些个秦商打烽谢营去是为了打探消息,还是因着那里头藏了什么人儿。只是如今敌我皆暗,你我是万万不能做那先出头的。”

    “原是在下考虑不周……在下听闻徐大人很快便要自缱都奔赴烽谢营,将军何不拜托那位大人?”

    “我恰有此意。”宋诀陵道,“那徐耽之此番赴鼎怕遭人非议,走的不是京官下州的寻常路子。只拜托你近来把城门给我盯紧了,若瞧见入城车马,逐个探查一番,好叫他能顺利与我相见。只是还得麻烦你把这消息给掩住,切莫叫那燕凭江知道了,我怕他冲动起来要坏事儿。”——

    宋诀陵回到悉宋营时已至晌午了,火伞高张,在烈日底下站久的士卒无不大汗淋漓。

    宋诀陵打着蒲扇下车,将那袋果子当着众人面儿递给了那方睡醒的俞雪棠。

    俞雪棠不知所以然,只望着他发懵。那宋诀陵见状便停了扇关切道:

    “雪棠,腹部可舒坦些了么?我已你替你到城里问过了郎中。那人说你今儿这般上吐下泻的,是因吃不惯营中的大肉糙米,吃些易消食的果子甚好……最近就先这么应付着罢!”

    吴纪正捧着碗饭打算寻个板凳来坐着吃,听罢即刻赞许地同宋诀陵点了头。

    俞雪棠原还想慵懒打个呵欠,霎时只能于齿间咬住脏词,道:“诀陵哥这般的忙,竟还能念着奴家的胃,实在是有心了!”

    那燕绥淮晨练回来,恰巧听到半截话,他看向俞雪棠道:“你腹部不适么?应是着凉了罢?活该!谁叫你昨夜下雨不打伞。”

    那睡不好又吃不好的俞雪棠温婉笑笑,嘴角抖了又抖。

    第134章 齐长轼

    魏風·平州

    吴渃歇在把太师椅上, 下人要给他奉茶,他却朝侧旁抬抬下颌,道:

    “先伺候林大人罢!”

    他说罢略捻胡须, 又道:“本还以为段老谢世后这天下该是风雨大作的, 谁料竟是难得安宁。”

    林题笑着吃进一杯茶,看向他道:“安宁么?老爷, 您可瞧过苦旱之时灾民逃难是何般模样?——那红艳艳的太阳灼着人的脊背,将田地烧得如同名瓷瓶上头的冰裂纹般。可瓷纹在内, 旱地却是货真价实地开了裂, 一块块的, 硬得像是官儿的骨头。”

    “林大人, 您这是什么意思?”吴渃蹙了眉头。

    林题拿下巴撑着桌, 笑呵呵地继续说:“逃难嘛,要走, 可是走的路上日光很晒,本该吵吵嚷嚷地埋怨的人儿不知为何都很安静。他们一个个的死到临头了, 话该多的才是, 因为不想死, 因为心中有憾, 因为觉着自个儿还年轻……理当是有很多话要讲的, 可是彼时偏就没人说话。怎会这般呢?因为没力气。他们起初还能死命地甩尾挣扎, 可是渐渐地就没力气起来, 也就再发不出所谓喟叹。就像如今这般,安静下来。”

    那吴渃被他唬着了,良久无言, 林题却笑着接道:

    “不过今儿这般是百姓安静了,各方势力却是愈发的按耐不住。如今十六州虎狼互不知根底, 甚至临敌多少亦无从得知。于是乎,今昔谁先露出马脚,谁就将被群起而攻之,比的就是谁够能忍。然眼下各方无言,大家都在等着那个时机的到来——一个叫他们皆愿显露山水的时机。”

    “时机么?林大人觉着这时机会是何时呢?”

    林题捻了一小撮茶叶放进嘴里嚼,苦味蔓延,他道:

    “这时机不在魏盛熠离魏之时,恐怕于其返程之际。到那时,魏盛熠将无知地把后背留给秦人,捯饬出一番生死难料,而这魏風里头便该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翎州日烈,焦金流火。沿山路往顾泉关行去的一路上,怀光都觉着自个儿似是在重历当年的噩梦。

    他前些日子信了季徯秩的邪,豪掷千金去查池彭,费了老大劲总算将当年之事拼凑出个眉目。不过池彭的那些狐朋狗友虽知当年池彭动了些手脚,但也确乎无人知晓那把火是否为池彭所放。

    怀光纵然觉着这事已是十有八九,可这好歹关乎营中大将生死,倒是一分不敢草率。

    霜月白甩着拂尘似的马尾打他侧旁过,他支支吾吾地唤住了马背上的季徯秩,皱眉道:

    “侯爷,那事儿真假末将尚未得知,只盼您莫要鲁莽行事!”

    “打仗了。”发冠红玉流光滟滟,季徯秩将那对含情目变作两弯峨眉月,他笑道,“金鼓打得我脑袋嗡嗡,听不太进去话。”

    “此事还未得定论,若是错了,侯爷岂非滥杀无辜?”

    “我自有方法辨别此事真假,只是说与你听,你未必能接受。就要开战了,咱还是专心打仗罢!至于那位大人么……”季徯秩骤然舒开眉眼,不容置喙道,“我几时眼底再容不下那小人,几时便杀他。”

    季徯秩说罢即往顾泉关口方向疾驰而去,怀光望着,也赶忙跟了上去。

    千军万马逼近那狭隘关口,仿若黑云压城。

    众兵将皆听池老号令退于射程之外,静待号令,这时关墙之上那些惊惶不已的面孔之中,赫然露出一张淡定自若的脸儿。

    怀光的瞳子骤缩。

    ——齐长轼。

    怀光扶着障刀的手生了汗,他禁不住骂道:

    “那狗贼!!!”

    池老若有所思地瞥了怀光一眼,问他儿子池彭道:“彭儿,你可知那城墙上的楚将为何人?”

    “楚国名将齐长轼,善使重剑的,上回同顾阡宵打得好生难舍难分!”

    池老抬手叫他儿子住嘴,池彭也就耸耸肩把脑袋缩了回去——

    楚北军未曾料及魏風会于此时开战,个个颓唐不安。眼瞧着魏军来势汹汹,其军中却仍因主将仙逝而丧气颓靡,齐烬高喝一声,终叫那群失魂落魄的人儿勉强打起精神来各司其职。

    马蹄趷登,烽烟高悬,函使策马向南报信而去。

    齐烬坐镇此军,只唤人放箭,莫叫攻城锤挨近半分。未等箭雨落下,魏兵先行一步举起重盾,自关墙俯瞰而下,仿若魏兵仰天修了巨墙一堵。

    火炮轰鸣,两军相持了约莫半个时辰终还是叫架架云梯伸展,搭上了城墙。

    “抛重石并木檑!”

    齐烬一声令下,那些个重物径直迎着魏军头颅砸下,关墙近处霎时间鲜血四溢,骨碎迸响。

    只听“嗙”地一声闷响,季徯秩手里的重箭仰天飞,擦着齐烬的脖颈而过,射死了他身后的弓手。

    齐烬拧了刀眉,这才眯眼抽剑将箭雨拦住。待到箭雨略停,他喘着粗气,还算是稍有余力,却忽见一杆粗箭飞来,竟是嗞嗞冒着火。

    他仰颈躲开,随即朝下望去,只见适才执盾者皆撤后,排排床弩横列前方,将火药鞭箭送至关墙之上,把今儿难得晴空铺作火海下坠。

    齐烬瞪大了眼,再顾不着护卫墙上其他兵士,只匆忙下了关墙,嘶吼道:

    “将塞门刀车备好!!!”

    齐烬正打算开关迎敌,其副将却扯着他的甲衣跪下,声嘶力竭道:

    “将军,寡不敌众啊,这不仅是顾家营的兵,里头还杂着池家以翎州他三家的重兵,这关隘就快破了!您、您快走罢——”

    齐烬一脚踹开他:“老子来这儿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

    火光冲天,到夜里降了场雨。这顾泉关失守,驻守此关的楚军近乎被魏兵剿尽,唯有主将齐烬拖着负伤的身子藏进了山林之中,叫人寻觅不得。

    齐烬身上负伤良多,最重的一道伤口在左臂上,他却不以为意,只还倚住灌丛阖着眼笑:

    “啊呀,这回没了顾阡宵,还有谁能救我呢?”

    夜里这山中多野物,且只活了他这么一个楚将,该是不会有人乘胜追击。他这么想的时候,树后却伸来一柄长刀挨紧了他的脖颈。

    “哈哈哈——”齐烬瞧着那沾满血的障刀仰天大笑,“你藏得够深,竟叫我分毫不觉!”

    那不速之客嘶哑的嗓音重得像把铁锤砸在他的身上:

    “我想杀你,想了三年!”

    “哦?那还真是了不起。——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好躲?”

    树后之人闻言绕了出来,剑尖却始终挨着齐烬的颈子,在上头割出一道浅伤。

    “怎么打仗还戴着个面具,跟当年顾阡宵似的。”

    “狗贼!你岂配提起阡宵?!”怀光勃然大怒,说罢猝然将刀尖没入齐烬臂上伤口当中,还发狠地在其中拧了拧,“若不是你,阡宵他又怎会死于盛壮之年?!”

    “死了……么?”齐烬痛得额颈冷汗不断,可他虽虚弱异常却仍旧挑起嘴角笑道,“你三年前便见过我,可老子却未曾见过一张刀疤面……你究竟是何人?”

    “哈……告诉你!我是当年被你痛打的魏将,贺玉礼!”

    齐烬玩味道:“哦?魏楚和约明令你不得踏入翎州,不曾想贵国竟还玩起了这般阳奉阴违的把戏。”

    “何必同小人讲道义!”怀光迎着齐烬心口抬靴便是重重一脚,叫他狼狈地倒进泥水当中。

    他挣扎着翻身躺下,叫污泥顺着重甲的缝隙钻了进去。刀尖滑动的血落在他的面颊之上,他道:

    “老子才不管魏家来日如何,不过老子既要死了,也无妨给你一言忠告——杀了池彭罢!若无当年他放火,你魏風也断然不会被我楚国打得屁滚尿流。”

    “狗贼你都死到临头了,竟还敢离间我顾家营!”

    “你信或不信与老子何干?”齐烬艰难地动了唇舌,“今儿你得以砍老子脑袋,皆是拜易……不对该说是拜顾阡宵所赐!等事成之后去给他磕个头罢?——不过也真是,那顾阡宵听闻是何等的孤标傲世,为了大义竟能放下脸面去当红倌儿……”

    “什么红倌,你在放什么狗屁?!!!”

    “听闻贺将军先前风流倜傥,乃是勾栏常客,不该连红倌之意都不识得的罢?”齐烬又是一笑,嘴里的血顺着唇角往外淌,“啊!说起来还是老子把他送去那青楼的,本来已同那地儿的老鸨交代过要他当清倌儿的,谁料他却执拗地要当红倌儿!”

    “你还敢编!”

    那怀光红着眼蹲身下来掐住齐烬的脖颈,那人儿却将怀光垂下来的发缠在指间遽然往下扯,叫那怀光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在地。

    齐烬略仰起脑袋同那堪堪稳住身子的怀光说:“阡宵的初次给了我,你是他兄弟,而我啊——乃其恩客。”

    那话将怀光的理智剥了去,双眸刹那变作骇人的猩红。他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又倚着粗树狠踹齐烬一脚,而后高抬长刀穿其心而过。

    鲜血将那柄银刀洗作艳红,齐烬得逞地笑了笑,颤抖的长指自其腰间取出封信来。他把那信伸向怀光,道:

    “这信是阿绪给我的,你收了,别叫它同我这尸身一块儿烂在这山野。这信中交代了不少东西,你看了自会明白。你往东南走,那里有个老屋,顾阡宵的剑被我收那儿了,要拿就拿。”

    怀光将踩着齐烬右臂的脚挪开,这会儿胸膛剧烈起伏,他道:

    “你本非边关将,你是……”

    “老子可不就是专门到这顾泉关送死来了?老子自小睥睨物表,就连皇帝老儿也不放在眼里,只有两人真真正正入了我的眼,一个是那武圣人楚冽清,一个是那红倌儿易绪。如今他俩都死了,我四处游荡却仍是两眼空空。死就死了罢,这人世也太无趣!”——

    齐烬死了,死之前脑子里全是春末景致。

    他奉旨追杀楚冽清和易绪二人,追至那方草野,见着了那死去的楚冽清。他勾了指唤随从将他的尸身搬上马去,面上平静,心跳却是如雷。

    楚冽清死了,那易绪呢?

    他踩着翠草在那原野之上搜寻,最后在那片青葱之间寻到了人儿。是易绪,单凭背影他也能认得出来。

    那易绪跪着,半身被长草略微遮掩。起初他不敢靠近,不知是怕易绪死了,还是怕易绪没死。可当他走近了些,定晴一看,那人背部露出了长剑的一点尖儿,衣裳之上的斑驳花纹原来皆是凝作乌檀色的血。

    他的心冰凉一片,仿若浇了从冬河之中捧出来的水。喉结轻轻滚着,他将那些无措漫出的唾沫皆给咽了回去。

    “死了吗?”

    齐烬抬手不叫属下轻举妄动,孤身上前摸了摸他的颈脉——不跳了,甚至那层肌肤也是逼人的冰冷。

    齐烬把易绪搂进怀里,从未涌上心头的呜咽哭声和仿若爆竹炸裂般的嘶吼全都化作喉底轻得不能再轻的一声叹息。

    他的心里刮了狂风,下了暴雨,放眼望去全是湿淋淋的狼狈。

    贯穿易绪身子的那把长剑叫他眸光略闪,他怕搅了易绪安宁,不忍抽出,只轻轻抚着剑首仔细端详。他对于刀剑之类过目不忘,这扎入易绪胸膛的

    ——正是顾步染那把霜秋。

    玉笛,狐狸眼,顾家名剑,御马之术,以及那曾让他心生不满的肩上“清”字。

    “你真是顾步染啊?!”齐烬呢喃着忽而笑起来,“我还真是捡着了个了不得的人儿呐!”

    他把易绪的尸身打横抱起来,谁料那人衣裳之中轻飘飘掉下封信笺,上头用细瘦的字儿写道:

    “寄衡京齐长轼。”

    “哈哈哈……”齐烬笑起来,笑得体若筛糠,笑得眸子漫红,笑得一口血喷溅而出。

    他抱着易绪,走着走着,忽而一齐栽倒于那方草野之上——

    这齐长轼是个恶人,最是看不惯所谓灭人欲的圣人,于是没来由地恨上了那楚冽清。没见着易绪之前,他便时常于暗地里刁难楚冽清,后来遇着了易绪,所作所为更是过分。

    他原是要借易绪来挡公主婚约的——他可不乐意自己的宏图叫一个驸马爷的名号给束缚住。后来他觉察到那易绪对楚冽清存有过人的执着,便与他合谋将楚冽清的祸世谣言散播了出去。

    易绪和楚冽清私奔后,没人再给他做海棠糕。有一日他嘴馋,便命府中厨子给他做。厨子费了好些心思,终于做出十块工艺不一的,他一一尝了,可惜味道总是差了点儿。没辙,恰好前些日子易绪托人送来的糕点还剩了些,便托人去查了其中佐料,哪知会验出来毒。

    那毒下得虽少却并不算弱,若是易绪回回都下毒,只怕他如今已经歇榻一病不起。可他体健如初,不知是那易绪动了妄念,手下留情,还是纯粹是怕被查出来故而下手轻了些。

    易绪走后,没人给他做海棠糕,谁做味道都不对,他便自个儿做。味道还是不对,他便学着易绪往那糕点当中掺点毒,味道仍旧不对,但他依然将易绪的恶行摹了来,好似这样味道便真对了。

    他自讨苦吃,糟蹋了身子。后来身体明显坏了,便自请去了顾泉关戍边。

    夜雨不停,洗了高树枝叶,脏了伏地野草。齐烬阖了眼,死在怀光剑下。

    可他不是今儿才死。

    他早死在了春末那方草野之上,与那人儿一块儿被春风给埋葬。

    第135章 君如故

    孟夏翎州的天儿变得尤其快, 适才还是日丽风清的好天气,不出多时便又是彤云密布,震风陵雨。

    季徯秩仰天瞧, 就怕这暴雨殃及了左近的巽州。他扶稳斗笠, 自顾呢喃道:

    “不知那儿的坝修好没呢?”

    怀光蹭着霜月白走过,说:“侯爷, 专心。”

    漫天的浓云,压人的雷雨, 用以重创楚兵的火球和火药鞭箭都烧不起来。雨水把甲衣浇得更重, 湿黏的泥土无休止地吞着人的腿脚, 叫将士们连移步向前都变得尤为艰难。

    魏兵难捱, 楚兵亦然。他们高居城墙, 眸子皆好似被那惊瀑似的滂沱大雨给糊了住,瞧什么皆是青灰一团, 再能干的弓手也唯有咬牙拉弓向下乱射一气。

    楚北军本就士气低迷,如今齐烬的头颅还被怀光亲手悬上了顾泉关, 这已是雪上加霜, 今儿这雨下的也不是时候, 只叫城中人更是恹恹。

    然正所谓“今日将战, 务在延气【1】”, 七日后, 这边关小城也不出意外地失守了。

    魏楚此战, 双方死伤都不少,季徯秩腰间中了箭,恰巧是旧伤所在之处。可当鲜血自他腹间淌出之际, 他却是松了口气。

    恶战几回,前些日子就连那身经百战的池老也负了伤。唯他季徯秩历万千劫难却依旧安然如故, 那池彭臂上中箭嚎个没停,禁不住拿季徯秩开涮,只叫营中又传起了这祸国殃民的侯爷吸食人运诸类传闻。

    季徯秩用剑撑着地,倚住城墙坐下,长剑代替了长指插入泥土之中以稳住身形。

    这般时候他总会想很多,像是走马灯。

    他在这世上走着,他哥先松了他的手,接着是他娘,再到巍弘帝,再到他爹,到魏千平,之后是那瞒了他十余年的喻戟,再后来是那被锁起来的许未焺和早便做好玉石俱焚准备的魏盛熠。

    宋诀陵是他心里头唯一一个他甚至都谈不上拥有,却饱尝铭肌镂骨的失去之苦的怪异存在。

    ——都怪他这稷州侯爷太过自作多情。

    世人皆把宋诀陵当玩世不恭的富贵膏梁,他偏就不信,结果同那人举棋对弈好些时候,还没把人家手中的棋子数清,衣衫倒是先被那人褪了几回。

    不过缱都宋二爷嘛,看过的稀奇珍宝多了去了,像他这等货色应该也见得不少,自然是玩过就忘,记起来点味道又抓起来逗弄一会儿。

    可凭什么要他当货,要宋诀陵当主儿呢?

    季徯秩想不通,也就快刀斩乱麻,不好聚,不好散,也算是个有始有终。只是偶尔想起时,总也还是觉得难过。

    他有些时候没见着宋诀陵了,先前音信断了一年没能叫他忘却的人儿,今朝不过隔了五个月,他却好似真把那人儿给抛了。至于那阵阵隐痛,照如今的势头,估摸着也很快便会消散。

    季徯秩阖着眼微微喘气,有人抬脚顶了顶他的靴底。

    ——怀光。

    季徯秩冲来者笑了笑,泛白的双唇被他略微一抿又透出漂亮的色泽来,他颦眉抱歉道:

    “我就稍稍歇会儿,不会偷懒太久。”

    “大家都在歇息,怎么侯爷往地上坐会儿便成了偷懒?末将可不是为了责备侯爷才来的。”

    “哦?这般甚好,还以为又要遭你骂。”

    “在这营里头谁敢指着您鼻子骂呢?只有池彭那不识好歹的,总在背后说些莫名其妙的狗屁话。”怀光见他伸着腿,身子上又沾了不少的泥,调侃道,“末将还以为这般脏的地儿,侯爷应是不乐意坐的呢!谁料竟是如鱼得水。”

    “听你这般说,还以为我平日里身下压着的都是黄金。”

    怀光爽朗笑了一声,紧挨着他坐下,道:

    “收复失地只剩了最后一座城池,待那场仗打完,我这一生么,就无憾了。”

    “这就够了?”季徯秩仰了脑袋,“阡宵那事儿你不管了?”

    怀光眉头一动,只还压住了情绪,折起左腿来搭手,他心平气和地笑一声,道:“您这般执着是为了报池彭毁谤私仇,还是为了给阡宵报仇?”

    “臭嘴那么多张,我这侯爷也做不到张张都能堵。我因着他背地里说我一句,便把他给杀了,岂不是忒斤斤计较?”

    “哎呦!既然侯爷也是为了阡宵,那就用不着脏了侯爷的手了。”怀光眸光倏地一沉,道,“老子亲手把他脑袋砍下来!”

    “想通了?”季徯秩点头笑道,“想通了就好——您自便,需要的时候,季某给您打掩护。”

    季徯秩笑得朗然,怀光盯了片刻,道:“我当年只觉得侯爷是个有脾气的,不曾想却是这么一个洒脱郎。”

    “我不洒脱。”季徯秩还他以谛视,笑吟吟,“都憋心里,可憋死我了。”

    “戴串佛珠,外人看着侯爷都道是清心寡欲。”

    季徯秩含情脉脉地看向他:“您在秦楼楚馆里晃悠了这般久的,也不是没见过那里头吃花酒的公子戴佛珠。像我们这般人儿,都是因着欲念过甚才戴着掩饰的。”

    怀光把脑袋摇了,笑着:“我看侯爷没什么欲求。”

    “又错了。”季徯秩道,“我是想要的都没法子得到,这才看着鲜有欲求。”

    “侯爷想要什么?说一个来听听?”

    “说?”季徯秩瞟他一眼,道,“算了罢,都说是得不到的,一股脑地把憾事往外掏,叫我太没面子了。”

    怀光略作一笑,忽而落目于季徯秩那搭于腹部的玉手之上。他够敏锐,方觉察不对便伸指上去勾了勾,刮回来满指的血。

    “侯爷受伤了?!”怀光瞪大了眼,急急起身,“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我去给您寻大夫来!!”

    “有什么好知会的,小题大做!这兵营里边看到贵人歇着,比看到鬼吃人还更需得大呼小叫。我名声不好,再落人口舌,太吵。”季徯秩拉住那要寻医去的怀光,道,“不劳,我方才已吩咐人去了。”

    怀光松了口气,只又坐了回去,说:“成、成!不过侯爷还在乎名声这种东西么?您从前行事何其大胆,末将可是从未见您怕过。”

    “嗐,脏了一辈子,走的时候总得干净些罢?”

    “走?去哪儿?您该不会……”怀光皱了眉。

    季徯秩敛目含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慌个什么劲?虽说也不是没可能,但我也不是非得要赶着去见那阎王爷。至于要去哪儿,唔、还没想好……嗳想去哪便去哪儿罢,我就是想看看叫那宋落珩苦苦追求的自由是何般模样,就有那般的好,叫他迷得发疯。”

    “嗐!毕竟是鼎州人嘛!最是恋乡!鼎中瞧不着层楼叠榭,重峦叠嶂,一眼看过去的要么是草,再不然便是沙……跑起马来那可真是爽!落珩他年少时是鼎州无拘无束的北狼,后来被锁在京城这般的久,心中憋闷恐怕是你我难以想象的罢!”

    怀光搓着甲上凝住的泥,嬉皮笑脸道。

    季徯秩身子一分不动,徐徐笑道:“这般看来,我不知恨还乐在其中,岂非傻人有傻福?”

    “倒也不是傻罢,忠君嘛,这才是对的。”怀光叹一口气,“更何况老侯爷不会希望侯爷恨先帝的。”

    “宋落珩他爹也不希望他恨,但他仍旧是恨。不过是我太痴愚,你何必替我开脱?——欸大夫这不就来了!将军您另寻他地儿歇着罢,半晌过后这儿可不会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到底不比我的脸儿吓人,我偶然照镜还会把自个儿吓一跳。”怀光笑道。

    “就非看不可?”

    “怎么?为何不给人看?”

    “您爱看就看罢,”季徯秩道,“讲不通,劝得我脑壳疼。”——

    鼎州雷鸣大作,那宋诀陵未报先行,攥着探子传来的急报赶忙奔翎州而去。

    那信报中所言甚多,却唯有季徯秩负伤一事入了他的眼,他匆忙将那些个需要吩咐徐云承做的事儿告知了吴虑,全部交给他代为转达。

    本来快马加鞭也要一月的路程,被他花了二十日跑尽。他孟夏启程,仲夏初到的翎州,到了那地儿只毫不迟疑地打马往顾家营去。

    他于翎州听遍魏军大获全胜的胜报,到了顾家营辕门前却只见满营披白。宋诀陵喘不上气来,含了口凉气,催着紫章锦抬蹄向前。

    一柄未出鞘的剑落在守门将的脖颈之上,宋诀陵厉声道:

    “季况溟呢?”

    那守门将不知来人目的为何,也不知怎样回答才能保住命来,方觑着他腰间悬着悉宋营的令牌便只拿他当良将,颤声道:

    “将、将军,这仗咱们打赢了!”

    “我问你的是这个?!”

    宋诀陵一记眼刀扫过,更叫那人说不出话来。

    “侯、侯爷他……”

    胸腔之中的无名火胡乱冲撞,宋诀陵不见棺材不落泪,只拿剑撂开他,迅速翻身下马。他径自往里走,途径营中将军陈尸之地,刚要去揭了那掩尸的布,身后却蓦地伸出一只手来把他摁住。

    季徯秩的手虚虚磨蹭着他的腰侧,话音如旧:

    “二爷,干什么好事呢?亏得此时池老不在营中,若是见着您如此轻视他的宝贝儿子,怕是忍不住又要拿刀砍人。——赶巧了,今儿乃池彭入棺之日,剩下的麻烦事儿都与顾家营没甚干系了。”

    宋诀陵手心冰凉,被那人一握这才回了些暖,季徯秩噙着笑问他:

    “晚上要办庆功宴,您也来坐?”

    宋诀陵冷笑一声,道:

    “来坐?老子先做了你!”

    第136章 似敝履

    “二爷, 您下回一来要还是这般说话,不然就别来了罢?”

    季徯秩方想将手抽回来,却发觉那宋诀陵已扣住了他的十指。这是顾家营, 容不得他撒泼, 他只得讨饶地看向宋诀陵,却是猝不及防地撞入一汪沸泉当中。

    那宋诀陵滚动着喉结, 只遽然牵紧了季徯秩的手,将他往营外头的深林里拽去。

    北将同西侯于南营争执传出去可不是什么有意思的, 季徯秩只能陪着宋诀陵演边臣辑睦, 乖顺地随他走。

    可方离兵营远了些, 他便耐不住同宋诀陵讲起道理来:

    “二爷, 您到底有什么好气?若非您总叫人盯着我, 我也不会把那探子的笔夺了去,给你呈一封亲笔的急报啊?再说我可是照着那探子所写完完整整地给您誊了一遍, 又没添油加醋,捏造是非……开个玩笑罢了!”

    “我展开信笺, 入目的便是你亲笔的重伤二字, 你觉着我看后会作何感想?”

    “大概是觉着我又在开低劣的玩笑罢……宋落珩, ”季徯秩倏然正色道, “我亲笔写给你, 一方面是要提醒你, 往后莫要再派探子盯梢了;另一方面是想同你说, 伤也不算太重,我很好,还能写得动字儿, 我希望你绝对、绝对不要来寻我。”

    “可你亲笔告知我身负重伤,我怎会不来?”宋诀陵攥住他, 那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喉间再不遏止便会传来哭腔。

    还好,他忍住了。

    “宋落珩,咱俩已是互不相欠,你关心我做什么,季家兵符已不在我这儿了啊。”

    宋诀陵不搭理,只咬紧牙关把他往林深处带。

    季徯秩已记不清这是第几回被宋诀陵这般没来由地牵着走了,他先前回回都没甩开宋诀陵,而这次他不敢逃离营中火光,只匆忙站住了脚。

    宋诀陵慢下步子,不回头,说走。

    季徯秩同他说,够了。

    “二爷,我腰间伤还未好,经不起你这般粗鲁地对待。”

    宋诀陵终于旋身过来,关切地问:“伤可重么?可还痛么?”

    季徯秩借机抽回了手:“嗳今儿还行——别跑那般远,戌时我还要同他们吃酒呢。”

    “池彭是你动的手?”宋诀陵道。

    季徯秩不知宋诀陵是否知晓贺珏如今境况,只顺着他的话瞒住了,说:

    “怎么?您要拿那事儿威胁我么?可是我得知顾阡宵没死,全都仰仗二爷您。我会杀他,少不了您的撺掇。”

    “杀人偿命,池彭本就该死。”宋诀陵道,“你本就无错,何谈威胁?”

    当年宋诀陵奉旨追杀齐烬一行人,在魏楚边境的山中老屋见着了布衣打扮的顾步染。彼时二人未言一字却是心领神会,可后来顾步染入楚化名易绪,宋诀陵便完全失了其踪迹。

    直到今载近清明之际,宋诀陵收到一封未着名姓的信,里头讲尽池彭所行之事,落款为“染”单字。

    原是那顾步染早便知晓他难归故国,恐怕无力再去报仇雪恨,要将此事交由宋诀陵去抉择,宋诀陵离翎州太远,便托人将此事告知了季徯秩。

    “二爷您今儿来翎州可有要事?哦,可是因着要跑平州去见江师叔,顺道来看看?”

    “侯爷这是什么话?”宋诀陵道,“为何我就不能是特地看您来了?”

    “别罢,把人养出个多情性子可怎么办?我有什么好看,我死了才方便二爷执掌龛季营虎符呐!”季徯秩长睫翕动,只把眼中那些浓浓的情意扫去,变作满载算计的锋刀。

    “侯爷别一碰着我张口闭口就是生呀死的嘛!”宋诀陵勾住季徯秩腰间的鱼符仔细看了看,咂摸道,“想当年我俩都在南衙那会儿,日日都能见得着,日子过得可真是美。”

    宋诀陵说着朝季徯秩行进一步,季徯秩倒是不退,只含笑对宋诀陵说:“二爷,那般前尘往事,就别搁在心上了罢?”

    宋诀陵颦眉作八字,委屈状:“怎么还要拦我追忆!”

    季徯秩只盯住了他:“您知晓我如今是谁的人儿。”

    “魏盛熠?”宋诀陵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那又如何?”

    “不对。二爷,我是付姐姐的人儿。”季徯秩勾唇泄了些笑,“而您是俞姑娘的人儿。”

    宋诀陵问:“侯爷怎么好端端地又同我谈起感情来?舍不得我?”

    季徯秩答:“是要你放过我。”

    “我瞧侯爷好似忘不了我。”

    “这个对了,谁能忘记被狗咬了的经历呢?我从前都是待在软褥里的,独独碰上您这只野的,不仅把我褥子夺了,还朝我扔石子,谁能不记得?——那案子查得如何?”

    “侯爷一觉察话头不对便要跑?”宋诀陵道,“不准。”

    “由不得您准不准。听您口气,半点没查出来?”季徯秩没卸笑,“那咱们没得聊,我是主顾,花了一整个龛季营才买你帮我查案,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这就要对我颐指气使起来了?成啊,那小人便恭谨地说与您听罢!”宋诀陵长臂一展将季徯秩拉近了,把手摸在他腰间,没头没尾道,“伤着这儿了?”

    “说案子。”季徯秩略抽凉气。

    宋诀陵笑起来:“坐怀不乱啊侯爷。”

    季徯秩说:“只要我心里头依旧念着我娘子便不会乱。”

    “哈哈哈……”宋诀陵将双手搭着他的肩垂头冲他笑,“杀你兄长的是顾阡宵他爹——顾泮。”

    季徯秩喉结上上下下:“……哦?你从何得知?”

    宋诀陵说:“我亲眼所见。”

    季徯秩笑:“瞒了我这般久?”

    宋诀陵凝视着他的眸子,轻声说嗯。

    季徯秩问:“可是为了物尽其用么?”

    宋诀陵答:“不是,怕你冲动。”

    总是怕我惹事。

    “还挺有道理。”季徯秩心脏一抽,却是懒得同他再斤斤计较,“那么顾大将军是因着何事要杀我兄长呢?”

    宋诀陵俯身近了,可他冰凉的唇没有贴上那靡颜腻理,只讨好似的在他领子上蹭,蹭够了便道:“当年顾泮同薛祁很是交好,恐怕是因着这事儿。”

    季徯秩扯住他的一段发:“怎么叫因着这事?”

    宋诀陵不动如山:“侯爷可还记得当年那叫你我结缘的杀人令么?——侯爷再扯我头发,我可伸舌舔您了?”

    果真是狗……

    “被你烧了的那东西?”季徯秩眸子一眨不眨,道,“不敢忘啊。”

    “薛老侯爷的名字亦在那里头。”

    “这同我哥有甚干系?”季徯秩松了他的发。

    “令兄枢成一十年在苌燕营给燕大将军打了好一阵子的副手罢?”

    季徯秩敛眸,说:“不过当年秋三月。”

    “问题就在这儿了,在那三月里,薛老侯爷死了。”宋诀陵捏住季徯秩的下颌朝上抬了抬,“况溟,看着我。”

    季徯秩好容易仰了头,却将脸儿向左边侧了侧,避开宋诀陵虎狼般的眸光,道:“你是猜薛老侯爷的死同我兄长有关?”

    “我不是猜,我再笃定不过。”宋诀陵把他的脸儿掰正了,“还是别叫我再说第二回了罢?用心瞧瞧,把我的脸儿记清,日后若是同儿孙讲起当年故事,讲到宋家,可不能光数我的风流债了。”

    季徯秩没搭腔,半晌只问:“证据何在?”

    宋诀陵用指背滑过他的颈侧,笑道:“当年同样身处燕家营的,可不止你兄长——柳师叔也在。”

    “我师父?”

    “当年你拜师,柳师叔曾自言与你兄长乃刎颈之交,能叫那位同你兄长共历生死的时机,唯有苌燕营三月亦或翎州岁月。”

    “然柳师叔虽是江湖弓手,除稷州外,却对南方不甚了解,据此推知二人相遇若非在稷州便该是北境。再加上温师叔和江师叔只在北疆游荡,柳师叔若未曾游历过北疆恐怕无缘与他们交好。故而他二人只可能相遇于那秋三月。”

    “不过我虽是如此推测,却也不能张口咬死。恰好当时江师叔在坎州,我心怀侥幸,策马去问他柳师叔的行踪,得知那位此时正在坎州,便一路寻去问了他当年事。他道当年他确乎任职苌燕营,而薛祁一事,乃燕大将军奉旨行事,你兄长为当日执刀斩薛者。”

    “好一个为友报仇啊!”季徯秩禁不住拊掌,“今儿顾泮大将军也死了,巍弘帝也已驾崩。宋落珩,我没有仇人了。”

    仇家皆死,他却红了眼。原来他活至今朝,都在用恨撑着自个儿。

    “既然说得这般的洒脱,缘何又红了眼?”宋诀陵伸指去揩季徯秩眼角的泪,“顾泮大将军本不该知晓此事的,我疑心是薛止道。”

    “薛侯爷么?”季徯秩道,“可他彼时年幼,落得个家破人亡亦是无辜逢灾。若真是他,我也没道理去向他寻仇。”

    宋诀陵嗯了声:“我知你会这般想……所以你没必要去鼎州。”

    “早说了不去,您也忒执着了些,也不是一踏上去便会叫那草野失色的,为何总提防着我?再说了,我哪敢再搅局!”季徯秩深吸了一口气,说,“好罢,那咱们就此两清。”

    “侯爷冷静得不像话。”

    “恨错了大半辈子,我瞧我都觉着可笑得不行!赶巧今朝我也累了,真是天公作美。”

    季徯秩的一番话听来通透,可那张脸儿太冷了,冷得叫宋诀陵这尊冰像都紧蹙眉头。

    宋诀陵说:“你今儿没问我一句真假与否。”

    季徯秩点头:“我信你,借死人来说胡话,太没良心了。”

    “只是因这事儿吗?”宋诀陵的掌覆在季徯秩的颈子上,温热的掌心叫那人的脊背升起一阵阵酥麻,“不对罢况溟,你是想快些与我断了关系。”

    “我不愿见你。”

    “我知道。”

    “那你来干甚?”

    “帮你同我断了关系。”宋诀陵道,“我一回北疆便要同雪棠成亲,不久后魏盛熠赴蘅秦接亲,北疆会热闹不少日子……咱们来日没有理由再见了。”

    季徯秩说:“是。只是二爷怎么瞧上去怪憔悴的?”

    “查案子查得心力交瘁。”

    “撒什么娇?”季徯秩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却摸向配剑。

    宋诀陵目不斜视,只笑着摁住季徯秩的手,问:“在侯爷心里我是不是特混蛋?不过想同您告个别,却叫您忌惮到要动剑?”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季徯秩仰了颈子以免碰触宋诀陵的唇瓣,他道,“被你这般权臣缠上,好累,太累。然今儿我身上的宝贝已空,光剩了自个儿这身子了——到最后了嘛,还是得当心大意失荆州。”

    “我想要的,你就没给过我。”宋诀陵把他的两手握住压向树干。

    “想要什么?想要我对你俯首称臣吗?”季徯秩道,“作践人也要有个度啊,落珩。”

    宋诀陵用空出的那只手捻他的耳垂,时轻时重,宛若昔时床笫之上齿舌的啃咬舔舐,他说:

    “到头来,你最在乎的只有魏季两家那几人,你太瞎。”

    “咱俩彼此彼此,二爷最在乎的不就也只有宋家吗?”

    “你太懂我。”宋诀陵咬牙切齿,“啊、我瞧着您这段白玉颈子,险些张嘴咬下去。”

    “坏习惯。”季徯秩笑道,“得改。”

    乍闻一道惊雷掠空,浓云逐风登即拥簇上来。短短几瞬,空中已是雷奔云谲,雨似已悬于云端。宋诀陵仰天观,末了笑道:

    “咱们难得见面,怎么回回碰着的不是雨天便是雪天!”

    “这是天公都看不下去了,在提醒我们呢!”季徯秩道。

    宋诀陵又问:“怎么说?”

    季徯秩答道:“有缘无分。”

    “有缘无分么?怎样才能有分呢?”

    季徯秩冷笑着说:“好可笑,这般缘分,狗都不要。”

    宋诀陵大笑一声,眉眼间倏地压下一片苦寒:“况溟,这一点儿也不可笑。”

    须臾之间,季徯秩的衣裳已被霍地扯了开,干燥的吻竟是猝然落于其肩颈。宋诀陵依着蛮力箍住季徯秩,放纵地将那两颗朱砂痣用舌润得鲜红。最后卡住他的下颌,逼迫二人唇舌交缠,仿若一抹汹涌江潮叫季徯秩呼吸不得。

    滚烫的血液混杂着津液,于将至未至的夜雨之中恣意融合。

    季徯秩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胸膛,直至临腹一脚踢去才终于挣脱开来。季徯秩见那宋诀陵踉跄退开几步,自个儿却并不急着逃之夭夭,反而先上前赏了宋诀陵一巴掌,道:

    “宋诀陵,你日后胆敢再碰我一根毫毛,我便提刀取了你的命!”

    “我以为我同侯爷说了这般多,理当得些赏赐。”宋诀陵松了捂腹的手,兀自笑道,“您既只剩了这身子,便理当用这身子予我以奖赏。”

    “两个有妇之夫行此不端之事,我毋宁死!”季徯秩愤恨道,“你从来只想你自个儿。”

    宋诀陵见季徯秩的衣衫被他磨得松散,略喘气,哈哈笑道:“侯爷是真吝啬啊,我不就是想同您讨些赏赐吗?”

    季徯秩匆匆理衣,走时只恨道:“赏赐?宋落珩,我弃你如敝履!”

    季徯秩走后,宁晁才自林间走了出来,他似乎是掐准了点儿,方将油纸伞在宋诀陵头上撑开,雨点便飘了下来。

    宋诀陵伸指抹了嘴角血渍,说:“我们回鼎州罢。”

    “您擅自闯了翎州,恐怕赶明儿那阳南道节度使就要跑缱都去弹劾您。”

    “我高兴嘛,这翎州红白事双来,该死的死,该活的活!”宋诀陵凤眸微眯,说,“魏盛熠就要登台唱戏了,断然不会为难我这小角的。”

    宁晁问宋诀陵:“主子您既已弄清当年事,怎么不同那侯爷一口气说完呢?”

    “九家太过脏污,我要况溟他能够在这人间自由地来去。他驯良可教,日后该有大出息,糟蹋在这谋逆的泥塘里,太可惜!”宋诀陵顿了须臾,又道,“欸朝升,你说若我当年也听了我爹的,去同那梅彻学画,我是不是就能如那燕绥淮一般,把况溟的骨皮摹来挂府里头,一辈子瞧着,一辈子也忘不了。”

    宁晁摇了摇头:“您何不把这番话当那侯爷之面道来?”

    “他待人太易动真心,我不想如同那魏束风一般用这东西把他栓住。——而且来日我活与不活还没有定数。”

    宋诀陵笑了笑又接着说:“够冠冕堂皇罢?然而说穿不过是我任性。我匍匐至今朝,鳞伤遍体,无人端量,我再怎么薄情寡义,也还是人,也还是会知痛。”

    “季况溟他尝不出我的爱,他娶那娇娘,他弃我如敝履。”

    宁晁咽下一口唾沫,道:“您既知那侯爷弃您如敝履,还要因他抛了毕生所求之自由么?”

    伞太小容不下二人,宋诀陵拨去面上雨水,笑道:

    “朝升,爱人如上镣,你主子我早便不自由了。”

    第137章 莫寻我

    宋诀陵纵马未返, 那载着徐翰林的车马已先至鼎州。

    吴虑做事从不草率,近来把过路车马盯得比谁都紧,因而顺利地查清了徐云承下榻的客栈。徐云承只于这座城里歇半日, 明儿就走, 吴虑装作寻常客订了他邻屋,于丑时叩响了他的门。

    那徐云承扶剑开门, 见着吴虑登即舒了口气,道:

    “吴长史, 快些进来罢!”

    吴虑在木椅上落座, 只同他略略叙过近事, 随即恭谨道:“徐大人, 在下今日前来为的是传达宋小将军予您的几句嘱托。”

    徐云承点头, 推给他一杯水,道:“大人请说。”

    吴虑直言道:“宋将军疑心秦人如今盯上了烽谢营。”

    徐云承捏杯的手蓦地一顿, 他敛睫道:“杨将军可有牵扯其中?”

    “在下不知。”

    “落珩可是想叫我多留心瞧瞧烽谢营内外动静?”徐云承问道。

    吴虑垂着眼,说:“不错, 只是宋将军希望您能着意盯盯杨将军。”

    徐云承没替杨亦信开脱, 他清楚这些年里能改变的太多, 本性与行动并不总是相合, 便只道:

    “杨元戚当年入序清书院时, 自蘅秦认祖归宗还未及两年, 落珩这般考虑, 有其道理。”

    二人正聊着,忽闻楼下有些动静。吴虑起身用背抵住了墙,伸指挑了帷帘又借其遮挡向下望去。

    一身高八尺有余的锦衣男子正同楼下掌柜争论些什么。那人尤其敏锐, 只一瞬便觉察了吴虑的视线。他抬起那对黑玉眸瞟楼上窗,那眸中情绪叫吴虑经不住眯了眼。

    “啧, 海东青似的。”吴虑心道。

    徐云承见吴虑神色略变,问道:“怎么?可是认识的?”

    吴虑点头:“是个大麻烦。”

    “何人?”

    “燕绥淮。”

    徐云承提壶的手蓦地僵在了半空,只还强装镇静道:“如若吴大人所要交代之事已尽,大人便快些离开此地罢!不知那燕凭江今儿来到这客栈,是因着机缘巧合,还是早有准备……下官与那位已是旧相识,他不会为难下官,只怕若他见着你我共聚于此,会给令兄惹上什么麻烦。”

    吴虑方闻此举可能会拖累他哥,便不假思索地把话应了下来,很快便摸出客栈,隐入了深巷之中。

    徐云承将门给阖上,又淡定坐回桌前,半晌忽闻厢房外头有人登楼,趷登登的足音叫他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只听着那沉重足音一点一点近了,伸指环住了剑茎。

    足音渐隐,只一刹那,他的房门便被来人霍地破开。一个手持大砍刀的彪形大汉蓦然朝他扑来。

    徐云承早有准备,呲啦抽出佩剑迎刀而上。

    那仍于楼外同掌柜理论的燕绥淮听闻楼上动静,急急用刀拨开了眼前人。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至二楼,却见一间厢房的屋门大敞——内里头的徐云承被一大汉压制于桌,正吃力地挡着不断逼近的刀。

    那徐云承分神觑见燕绥淮,身子细细地抖了抖,只很快又稳住,咬牙不叫眼前刀再挨近半分。

    燕绥淮目眦欲裂,一个暴起便拔出唐刀朝那莽汉的宽背狠狠刺去。那汉子受徐云承示弱所惑,不曾想那文官力气亦是惊人,一个蓄力猛挡,竟叫他连人带刀后退连连。

    只听噗呲一声,那汉子的右臂膀被唐刀贯穿,砍刀霎时脱了手。而那徐云承腰部发力,挺直身子,只找准时机冲上前去,朝其腹部捅出一剑。

    前后两把刀剑齐齐抽出,鲜血连着皮肉叫那汉子疼得冷汗直流。他倒伏于地,气息不匀,还没来得及顺上一口气,就先被燕绥淮粗鲁地揪住领子拖至墙根。

    燕绥淮一脚朝他伤处踹去,厉声问:

    “说!何人派你来的。”

    那汉子咧开了嘴,笑道:“狗贼!尽管捧那蘅秦余孽的臭脚去!老子宁死不屈!”

    “不好。”徐云承见那人眸光微闪,忙旋身去拽桌角搭着的巾,回过头来那人已讥笑着咬了舌自尽。鲜血自那汉子的口中漏出,那断掉的一截舌肉也随着他倒下的身子砸落于地。

    徐云承蹲身确认那人已无鼻息,起身时同燕绥淮开了口:

    “燕将军,明早恐怕得麻烦您寻个人来把这地儿收拾收拾,只还需得当心些,莫要坏了店家生意。”

    燕绥淮答:“好。”

    “燕家近来可好?”

    燕绥淮点头说嗯。

    徐云承又问:“悉宋营也好么?”

    燕绥淮还是说嗯。

    徐云承恭顺地拱手道谢:“多谢将军今日相助。——夜深,将军也早些回去休息罢。”

    燕绥淮轻笑一声,说:“你从这儿问到那儿,唯独没问过我。”

    徐云承敛着长睫,叫那对琉璃瞳子有如云遮月般让人瞧不真切:“此乃燕将军私事,下官不便多加过问。”

    “耽之,什么时候我俩也非要分出个你我不可了?”

    “将军说笑了,您是您,下官是下官,燕徐本就是二家姓,您还是分仔细了好。”徐云承的视线落在地上那沾了陈年污垢的木板上头,他哂笑一声又道,“燕将军,如今您能将不堪往事统统甩干净当个没事人,可下官不成,下官一点儿也办不到。还望您能看在儿时曾当过一阵密友的情面上,高抬贵手,放下官一条生路。”

    “高抬贵手?”

    燕绥淮身量极高,配上那么张生了高眉深目的脸儿,平日里头的气势颇压人。可他如今俯下身来仰视徐云承,叫那人窥见的却是楚楚可怜的泪眼一双。

    “耽之,是我冲动,是我蠢笨,是我妄自尊大,是我不能体察你心!阿承我错了,错得彻底!我深知我不配与你比肩,可我放不下……阿承,我放不下啊!”

    燕绥淮迭声道歉,可徐云承只是掰开燕绥淮攥在自个儿臂上的指,蹙着眉直摇头。

    燕绥淮近乎崩溃,只软了膝跪下,连哭带喊道:“阿承,我错了,我对天发誓来日定不会强迫你再行苟且,我不会干涉你行事,不会再过问你缘何依附魏盛熠……阿承……别摇头……不、你不要抛下我!友人,咱们就当友人罢!阿承啊,算我求你!”

    徐云承还是没抬起眸子,只是在面上荡开抹笑,他说:“凭江,北疆人多是训狼熬鹰的好手,说不准也很会驯人。而我如今已被你驯化了啊——我不敢看你的眼,不敢喊你的名姓,瞧见你身子会忍不住发颤;我瞥见你便觉着呼吸不上来,觉着颈子上还留着你的指印;我不敢于人前脱衣,怕肩颈还留有那些吮咬的痕迹……凭江,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我们也彻底回不去了。”

    燕绥淮着急地俯身亲吻他的手,用自个儿的泪水把徐云承也给打湿:“阿承,你再饶我一次,我会改,我改成什么样都行……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好不好?好不好啊?!阿承,你说话啊!”

    徐云承含着笑抚过他的发顶,道:“从前我担心重蹈覆辙毁了你我,故而冷脸扮恶人,扮到最后却还是将你我皆给毁了。”

    徐云承眸子里皆是说不尽的酸楚,他再笑不出来,只念道:“我们都错了,凭江,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滋味我也是头回尝。如今我们皆需一段光阴平复那躁动的情绪,平复那放手的不甘,平复那空缺,但是都会过去的,凭江,这些都会过去的。”

    燕绥淮哭得稀里哗啦:“怎么会过去,不能过去……”

    徐云承将他拉起来不由他再跪,只还伸手捂了他的唇,抬眸道:“你是燕氏长子燕凭江啊,从小至大都是何等的天之骄子。你莫要为了那般摸不清看不着的东西,把自己的头埋入尘埃。你站立如松,该是擎天,没必要俯身陪我打滚,没必要为了个过客糟蹋了前程。”

    “我一辈子都放不开的,你莫要抛弃我。阿承,你听我说,不要,我不要你离开我……你看看我,我在哭啊,阿承!”

    徐云承晃了晃脑袋,叹道:“你还是半分都没听进去。”

    燕绥淮的哭腔绕在徐云承耳畔,可徐云承却像是打定了主意,面上未显露出丝毫的动容。他瞧着徐云承面色不改,胸腔里头的心跳仿若震天雷,那许久未犯的耳鸣忽如喧天般轰地在其耳畔炸响。

    燕绥淮泪流满面,趴在徐云承肩头呜呜地哭。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勉强将那些断断续续的字词咬住,拼凑出不甚连贯的字句:

    “阿承,我已好些年没于人前掉泪了……我也不是总哭,阿承。”

    耳鸣着实难忍,到最后就连冷汗也从额上渗出,他攥着徐云承的手捂住他的耳朵,呜咽道:“阿承……耳朵……好吵!阿承你、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徐云承心如刀绞,痛心之余竟有了丝冤冤相报的快意。

    ——你要我救你,你又何曾救过我?我的颈子上环着你的指印,身上落着你的齿痕,那些东西好容易才散尽,你如今云淡风轻了,可我心里疮痍要如何平?

    徐云承瞧着他,心中寒冰终还是被那滴落的泪融了个彻底。于是他将燕绥淮的脑袋掰正了,又牵住那人捂耳的指,领着他将指腹缓缓落在了翳风穴上,道:

    “阿淮,这回可得记住了。”

    燕绥淮含泪瓮声瓮气地问:“是最后一回了?”

    徐云承动作轻柔,缠绕着的长指交换着彼此的温度。燕绥淮阖了眸子,徐云承见那人的眉头渐平,道:

    “我极少求你,纵然求了,你也未必答应。然而这是最后一回,你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我罢。——咱们别再见了罢?”

    燕绥淮不愿回答,只抽出手去将徐云承拥于怀中。他阖上了唇默默淌泪,听不着哭声,像山头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鹰隼。

    燕绥淮嗅着徐云承身上二人共调之香,哽咽地问他为何还不改。

    徐云承牵不动嘴角,只道:“习惯难改,更何况我本就喜欢。”

    “你喜欢过往一切,独独漏了我。”

    夜合该是安静的,寅时下了场雨,叫这城里头又变得有些吵闹,连鸡鸣也听不清。燕绥淮泪如雨下,比天公浇下的瓢泼大雨还更像是无穷尽。

    燕绥淮听话,后来再也没去寻过徐云承。

    第138章 烽谢营

    雨来得急, 去得也急,不出多时那雨便停了,苍穹也透出了微光。徐云承作别了燕绥淮, 一径投西而去。马儿连跑十余日, 终于越过了李王封地到了烽谢营。

    “徐监军!”

    此处的雨初停,浓云散不去, 天还是蒙蒙亮。徐云承离烽谢营那辕门还有段距离,眯着眼只看见远处晃动着一团模糊东西。

    待马跑近了些, 他才终于瞧清——原是那杨亦信在同他招手问候, 怕他看不见甚至还踮了脚。

    徐云承打马近了, 调笑道:“元戚, 你眼神真好, 只是我眼神差些,你踮脚也是无用。——帮我拎拎包袱, 我下马。”

    “行囊是该给我,”杨亦信接过包袱, 扯住辔绳问他, “只是你这会儿下马干嘛呢?还有好长段路呢。高马贵人, 该叫营里的汉子都好好瞧瞧我们这京城来的漂亮大人才是。”

    “怎么能用漂亮来形容男人?只饶你这回。”徐云承淡笑一声。

    杨亦信不以为意:“漂亮就是漂亮啊, 阿溟也漂亮, 沈氏双子也漂亮, 九寻也漂亮……女儿家漂亮, 男儿郎也能漂亮,漂亮就是漂亮。”

    “是是是,放我下马罢, ”徐云承笑笑,推辞道, “甫进营就用鼻子看人,来日恐怕没人敢平视我了。”

    “当心点儿,把马蹬踩稳咯!”杨亦信拦不住,便扶着他下来。

    然徐云承刚踏进兵营便觉得营中士卒投来的眼神很不寻常。他略略瞧过一遭,见他们个个身形魁梧,且生了不少刀疤,便开口问道:

    “元戚,听闻烽谢营募新兵之事全由你一人操办。可自你接手后,这烽谢营该是没出过兵的才对,怎么他们身上都落了不少疤呢?”

    杨亦信挠挠头,道:“不瞒你,这些士卒原来皆是鼎州罪不至死的犯人。他们多数是因着冲撞了恶官,被陷害入狱的,在囹吾当中受了不少私刑。当年陛下即位,大赦天下,这些个人儿没有地方去。我瞧他们可怜,便挨个把他们收了,亲自教导。”

    徐云承轻叹:“原是这般。”

    “耽之,你切莫要因他们在牢狱走了一回就……”

    “我明白的。”徐云承颔首道,他往周遭瞧了一瞧忽而又笑起来,“不过也真是稀罕,北疆的兵士多好打赤膊,就连我儿时到苌燕营也都被营中哥哥们带着赤了膀,他们倒是规矩得很。”

    “嗐!我这将军是南边人,他们先前惯常看我眼色办事,渐渐地便把习惯也养了出来。”杨亦信插着腰,得意道,“我的功劳!”

    徐云承笑着点头:“是是是,我帐子哪儿呢?带我去瞧瞧罢。”

    杨亦信眉飞色舞道:“在我帐旁,我亲自安排的!”

    徐云承谢过了,略微思忖,问他:“先前那监军……”

    “葬在城外林子里。”杨亦信朝侧旁的副将点头,面不改色道,“不过陛下倒真是未曾过问此事。——对了,阿承你可有照顾好自个儿身子么?”

    徐云承苦笑道:“多亏了你,郎中来得好勤,只是为了看病,好多回险些误了上值。”

    杨亦信顿步,回身道:“哪顶官帽都不比自个儿的人命一条重。”

    一阵飒爽夏风刮过,唰啦卷下不少榆树叶。

    杨亦信用手扫去徐云承肩头淋上的细碎绿叶,调笑道:“绿叶衬娇花,若非你眼神懵懂,小爷早就拿你当有意为之。”

    徐云承听罢扶额劝他:“元戚,消停会儿罢。若是养坏了习惯,把这番混账话跑街上乱说去,只怕免不得遭骂,要训你乱调戏女儿家。”

    杨亦信冲徐云承笑:“怎么?可是不中听?”

    徐云承也笑:“中听,只是颇油嘴滑舌。”

    杨亦信闻言哈哈大笑,只说:“今儿大人瞧着气色还不错,那小爷就姑且放过大人您。”

    徐云承玩笑地抚他的背,那人的笑声蓦地停了又很快续上。然那徐云承的心思细,只淡笑不语。他进帐时落在了后头,直盯着那人的脊背若有所思。

    方坐下来,那杨亦信便给他倒了碗药汤,笑道:“阿承,来、尝尝,听郎中说这汤对你那病好。”

    徐云承略微点头,接过抿了口,笑道:“这汤药的味道好正宗,实在是久违的滋味了……我幼时体弱多病,这般味道的药汤少说都喝了千碗。”

    杨亦信盘着腿一哂,道:“耽之,讲点真话。”

    “……实在是令人难以下咽。”

    “不好喝也得喝。”杨亦信撑着脸儿瞧他,“我亲手熬的。”

    徐云承利落抬碗,只咕咚几口便喝光了,他用帕子拭了嘴:“你来一趟鼎州,倒是长了不少本事。”

    “那是!喝完了?说声好喝呗?”杨亦信饶有兴致地盯着徐云承,“我嘛,就是喜欢听人夸奖。”

    “养只鹦鹉罢。”徐云承道,“教好了,说话保准好听。”

    杨亦信笑起来。

    徐云承笑着敛睫:“你那副将叫什么,身量好高。”

    “再高也不比阿陵和阿淮那俩顶天的!——噢,他叫望月。”

    “好听。”徐云承不假思索,“看着年级很轻。”

    “今载十七,也算不上小了。”杨亦信说着,又把空碗拿过来给他舀汤,汤勺碰在壁上叮当响,他说,“再喝碗!——我总疑心你是在我跟前做戏,忍着不咳。”

    “怎么这般想?”徐云承摇头,他低眉喝汤,只还问杨亦信,“说起来,我们二人认识好些年了,似乎鲜少听闻你谈及往事。”

    “嗳!也不是不能说的,只是前半部分同其他翎州孩童那般寻常,后来在蘅秦边塞住了一段日子,也是无趣得很,同这儿鼎州孩童过的日子一无二致,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原是这般。”徐云承琢磨着他的神色,在那人抬眸看过来时不动声色地转了视线,说,“近来翎州的胜报你可听着了?”

    “那是自然。”杨亦信阖眼叹一口气,“终于赢了……当年听闻阡宵死讯的时候,我一时冲动险些跳河里陪他去了,那么好个人儿……”

    徐云承心里泛了些酸楚,也说:“是啊,那么好个人儿。”

    “嗐!”杨亦信高声把徐云承的魂唤回来,“故土重归嘛,楚国已派人递了降书,签署和约的日子也近了,阡宵在下边应该也会笑的罢!”

    见徐云承面色缓和了些,杨亦信摩挲着酒杯又道:“皇上今儿已经动身了罢?”

    徐云承嗯了声:“再有十多天便到了。”

    “喔这般算来,大婚的日子约莫是在秋初,应能讨来个丰收的好彩头呢!”杨亦信笑得灿烂,“不过陛下此行吃住都是问题,应是要借他官府邸暂住的罢?这鼎州薛侯府修得最是阔气,陛下他……”

    徐云承抚住他肩头,打断了他:“陛下他已做了决定,说是要到悉宋营去。”

    杨亦信略瞪双目:“悉宋营?可宋家将士多对陛下抱有不小敌意,如今陛下要成亲,悉宋营没闹起来已是万幸,怎能飞蛾扑火?”

    徐云承稍稍晃了头,说:“这还不打紧,听是许千牛备身也会随陛下一道前来。”

    杨亦信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他匆忙咽了,惊诧道:“大婚在即……将男宠捎在身侧?”

    徐云承叹一口气。

    “那些个蘅秦人可最是厌恶男风……”杨亦信皱了眉,“陛下他既怀着讨好心思,是千不该万不该做出这番举动啊。”

    徐云承捧着碗说:“我看不透陛下心思,在京城待了许久,也没能时常见着陛下。”

    “你当然见不着,听闻自段老仙逝后那位便沉溺鱼水,当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1】’啊!”杨亦信把徐云承的碗拉到自个儿面前,直摇头。

    徐云承想了片刻,说:“此事我不太清楚。——莫要再舀,我就快吐……”

    “最后一碗。”杨亦信笑说。

    杨亦信吃酒,只给徐云承喝汤,他把盛汤的瓷盆放自个儿手边,徐云承甫一喝完,他便殷勤地又去给他舀。这回舀得很满,递汤的时候杨亦信怕弄洒,便打算在碗下边托一托,哪知一个不留神便把徐云承的腕骨给握了。

    那徐云承吃了一惊,手抖着叫汤险些泼下来。

    徐云承的局促被杨亦信拢进眼底,化作他面上一段似笑非笑的神情。徐云承忧心他介怀,赶忙将碗搁下,同他解释道:

    “元戚,我适才愣神……”

    杨亦信不听,只是盯住了他,探身过去攥了他的手腕拉到面前,笑道:

    “阿承,你这般忌惮他人成,但忌惮我,不成。咱们来日可是要做结拜兄弟的,怎么能碰碰手就给吓成这般呢?我一辈子也不会伤你,决计不会!”

    “我最心疼你。”杨亦信又补了一句,“我是真把你当我亲哥,结拜后那更是。”

    “你也太执着。”徐云承笑着叹一声,“怎么就非结拜不可?”

    “不能拜堂,自然只能拜把子啊!”杨亦信就着酒低声含糊道。

    “又咕哝什么呢?”徐云承问他。

    “混账话,”杨亦信笑起来,“这回是不中听的那种。”

    第139章 黑白子

    杨亦信吃酒吃晕了, 拽着徐云承闹了一整日,待到子时才终于放徐云承回帐。

    彼时侍女钦裳正立于其中,方见着徐云承便解开由布包裹着的大砍刀, 小心递去道:

    “大人, 奴唤铸剑的老师父瞧过了,那人说依这刀的形制与品性来看, 应是巽州好货。”

    徐云承思忖几分,呢喃道:“付大人么?”——

    一月前。

    魏風·巽州

    “段老死了。”一布袍公子站在滩上冲那河中督工的付溪说。

    “有人给老师他埋了么?”付溪走上岸来, 只略微屈身去拧裤腿上的水, 浑似不在意模样。

    林题想了想, 说:“那位无亲无故, 丧事是由大人的同门师兄们操办的。”

    付溪点点头, 趿拉着湿鞋往前走:“倒是良心尚存。”

    林题问他:“大人怎么看?”

    “我怎么看?老师他输了。”付溪野狗甩雨水那般转起脑袋,把碎发上头的水珠尽数抖去, 说,“输得太彻底了。”

    “生死可定不了输赢。”林题淡道, “还是得看最后。”

    “那倒是。”付溪呵呵笑道, 忽而转眸看向林题, “说罢, 什么风把平州的林大人给吹来了?”

    林题哦了声, 旋身指了指侧旁几辆驴车, 说:“这车上载着季侯爷购置的几十袋良稻种, 他原是拜托的梅氏兄弟,但那二人皆不得空,恰好在下到京城有事, 便替了他们。”

    “原是这般。”付溪顿了步。

    林题朝他摊开了掌。

    付溪不知所以然,问:“啥意思?”

    “钱, 行路和驴车的。”林题直言。

    付溪哈哈大笑:“你接活儿的时候没听梅氏二人讲?老子今儿可还欠着季侯爷万两白银,如今在您面前真只能是叫花子上坟——哭穷!”

    林题毫不留情,只倒手搔着痒恹恹道:“借条挂在贤王头上,干您屁事儿?我瞅您是端金碗讨饭——装穷。”

    付溪笑着搭了他的肩,同他商量道:“我呢,现在钱囊不在这儿,在家。择日不如撞日,大人不如跟着去付某家里坐坐?”

    “只是想坐坐?”林题睨着他。

    “哈哈哈怎会呢?实不相瞒,付某早便想同大人您下盘棋,只可惜您在京城之际付某忙于官差;您不在京城了付某还是忙于官差。好容易闲下来了,却又稀里糊涂地被指来了这巽州,总不得机会呐!”

    “付大人可不像是会把下官这般蝼蚁放在眼里。”林题招呼赶驴的车夫动起来。

    付溪插着腰说:“您那眼太尖。”——

    付溪上任之际正逢巽州紧迫时候,天公不作美,总没一点预兆便砸下雹子。他于是没唤人去为他置备府邸,只自个儿寻了个破屋,略微整理一番就住了下来。

    付溪推开门的时候墙角还立着只灰鼠,待他把脚跺得震耳,这才把那不识好歹的畜生给吓跑了。

    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拉来两把满是灰的椅子,随意掸了掸便请林题坐:

    “寒舍叫大人见笑了。”

    林题摇头:“您这儿的耗子还怕人,我那屋里的耗子,那是比我更像屋主人。”

    “啧,抄把扫帚就赶跑了,挥得准些,一下便叫它们动弹不得动不了,两下就能打死。”

    天儿快要落雨,这会儿正是闷热时候,林题并手扇着风,道:“好歹也算条命,瞧着他们一天天的总在泥里滚,太像我了,打了心疼。”

    “人家上赶着当狼当虎,您倒是乐意当耗子爷转世。”

    “人总得有些自知之明。”林题瞟他一眼,眼里含着的滋味真真不少。

    付溪不理,只去寻下棋的东西。他胳膊下夹着棋盘,怀里揣着俩围棋罐子,只把那黑的递给林题,舒舒坦坦地落了座。

    林题摇头推走那人递来的黑子,毫不留情道:“别争了,把白子拿来!——好渴。”

    付溪转身从柜子上捞了个水壶过来,给他倒了杯,说:

    “没烧水,只有凉的,凑合着喝。”

    黑子落,白子跟,两相较量,林题模样倦厌,下着下着,下巴便贴在了桌上。那付溪也分外慵懒,眼皮略微耷拉着,有气无力模样,好似下这盘棋耗光了他们力气,只剩了些说话的余力。

    付溪抓了一把棋子在掌心,歪了身子靠住椅背,问他:

    “付某还是想不通,大人您好端端的来这儿干嘛呢?”

    “来找大人您啊。”林题道,“好些年前办史家贪腐一案,到大理寺时见您身旁站了位贵人,后来有幸又在堂上碰见了那位——原来您与薛侯爷关系匪浅。”

    付溪落子的指顿了一顿,他笑起来:“嗐,这算什么关系匪浅?不过就是父辈交情不错,大发慈悲匀了点儿给我们这些小的。”

    “薛侯爷也想称帝么?”林题语气凉薄,“魏家重姓谁都明白,大人若择的是他,从一开始便输了。”

    付溪不说话,只不浓不淡地瞅着对面那人。林题缓缓抿了口凉水,随即又张嘴说:

    “禾川,薛向疏他绝非明君,你选他,这局、你赢不了。”

    付溪把棋子用两指从掌心夹出来,说:“大人您这么说,要造反的不是我付禾川,而是你林询旷。”

    林题趴在桌上凝视着棋盘,等那付溪再次开口。

    “没人说我要造反。”付溪道,“水坝我修得太累,累得脑子也转不动,在没有工夫去管缱都金笼里住着何人……总之是何人都不干我事儿!”

    林题轻嗤一声:“当年你我皆处国子监,里头的簪缨世胄都捧你做天,寒门却都要在我面前低头,你总同我比,总同我争,我却浑不在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题徐徐说:“因为我知你比不过我。”

    付溪的五指略收,直挤得掌心黑子撞在一处发出脆响,他从从容容笑道:

    “当年你我同窗,皆向段老递了名帖,你的被退回来了,我的却被收了……林询旷,自那时起,你才是那输家。”

    “你还记着你哪里赢了我!”林题垂头哈哈笑,饱含挖苦的笑声刺进付溪耳朵里,像根针。林题笑罢又乍然正色道:“禾川,你只有这里胜过了我,可那还是因着你爹。”

    “询旷,”付溪不恼,只亲昵地唤他一声,“当年我年少无知,心高气傲,这才想要同你争,同你比。可是今载我不过一个地方官儿,我要做的就是盯紧了巽兑两州,而后理水理进棺材里。棺材板一盖,够了,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了。”

    二人方欲再拼唇枪舌剑,那屋门先被一小脸苍白的人推了开来。

    “付大人啊!您、您去哪儿了?!那坝还有大半段没瞧完呢!”

    付溪啧一声:“明儿再看!”

    林题打量着那人的一身锦衣,问付溪:“这位是?”

    “我副使,白家庶出的四子。”一杯凉水进肚,付溪把头略仰着,爽快地吁了口气,“叫白淳的,字水越,是个方及冠的臭小子。他前年科举中的榜,比他那塞了好些银子也没能捞到一官半职的嫡兄好个千百倍!——不过也不是说这小子年纪轻轻坐到这位置,里头真就没有一点银子功夫……嗳总之辗转到我手底下来了。”

    “这般……”林题转眸看向那白淳,倏然问他道:“陛下就快跑鼎州和亲去了,你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吗?”

    付溪不拦着,只摇着椅子腿,吱吱呀呀。

    那副使被这二人觑着,额颈皆是汗,半晌只忙不迭俯拜在地,说:“小、小的不知!——或许是要清理那姓许的禁脔么?”

    “错了。”林题笑道,“他会去讨债。”

    “讨债?”白淳困惑地仰起脑袋,颤颤巍巍地看向付溪。

    付溪含着笑点头:“嗯讨债!”

    “什么?”

    林题跟上最后一步白棋,平局。

    “要抄家咯,缱都八家可有福咯!”林题起身同付溪作揖,道,“缱都八家有福咯!——戏台子就快搭好了,我等着瞧节度使您粉墨登场!”

    “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什么登场不登场?”

    “从泥水里来的天上鸟嘛,这样才够味儿!——付大人,下官没有证据,不能无故污了薛侯清白……可您要清楚,一旦您有了动作,世人就不会一辈子都逮不着您。”林题道,“至少,下官今儿雪中送炭断然不是单单为了欠季侯爷一个人情。”

    “禾川,早些认了命罢!你来日纵然能踩我尸做阶,你决计赢不了徐耽之!”

    那林题说罢甩袖离开,只留下一个清瘦影儿。

    “好、好生猖狂!”白淳惊诧道。

    付溪笑着收棋子,说:“这林询旷性子很怪,可他认准的事儿啊,到现在还一个没错过!”——

    同林题对弈眨眼便是一月前发生之事了。外头刮风下雨,出不了工。付溪又下棋,只是这回他一人纵黑白两子,自个儿同自个儿争。

    “派过去的人没能杀掉徐耽之。”白淳皱着眉,“被燕凭江给救下来了!”

    “急什么?老子本就没想要他命,不过吓唬吓唬他罢了。”

    白淳跪在地上,双膝被泥水浸泡着:“如此大好时机,何不杀他?”

    “为何么?”那付溪眼底有丝寒笑,“我想告诉那徐耽之,他哪怕跑到了鼎州,想要他命的也只多不少……我要他草木皆兵,惶惶终日。”

    “如今他进了烽谢营,日后恐怕再无可能动手啊!”

    “水越,我啊,我想看看那徐耽之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凭的什么叫林询旷那般的高看。”

    “可那人来日就是个大祸害。”

    付溪把棋放下站起身来,绕着屋踱步,嘴上叨叨地念着,却并不叫白淳张嘴。

    “水越啊,你明白么?世人如今把眼睛都安在了那谪仙徐耽之身上,觉着他能救世……可是救了魏風几朝的人是老师,笑到最后的也理应是他,可这回他死了。师门里头,贺原受礼法拘束循规蹈矩,史澈又太过死板,那下了狱的许冕又顾家忘国,他们都是废人,没有一个人从老师那儿学到了真本事。”

    白淳咬唇听着,却见那付溪蓦地将眼刀扎了过来,愤恨地说:

    “我!唯我承了老师的野心,承了他智!可是老师看着我,眼里想的都是我爹。分明看着我,想的却是坟头长草的故里人!”

    那付溪笑声震天,只叫外头雷雨给掩了个干净。

    “缱都三少君,喻空山抛才为将,如今不过攥住了季家虎符,便夹着尾巴做人;史迟风刚直愚钝,嘴巴毒,却总有一日会被他史家腐臭熏死……他们都不及我这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不如我这没爹没娘的可怜虫!”

    “我布下的局,梅氏二人出身寒门,有心无力,而他林询旷破不了,那徐耽之缩居小庙亦然!——他们凭什么同我争?”

    “如今这魏風上下,每一个隐而不发的,每一个咬紧牙关玩命地向上爬的,都有私心。可唯有我这身处高门又跌落高台的,同他们都不一样,我只想这魏風好,只想叫苍生无虞。我知上边恨,也识下边苦,没有人比我更懂这魏風百家之弊病堆积何处。——我为魏風,不为私情。”

    “这局,老师输了,接下来便是他林询旷和徐耽之。”付溪寒声道。

    外头风雨如磐,将那狂妄之言甩进吞天浪中。不远处涨起的河水被凶风推着涌向堤坝,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砸在百姓的心尖上。

    第140章 西世子

    自烽谢营向东骑马跑个六日便能到释李营, 徐云承曾途径那儿,但因着重任在身,故而没能进去问候同窗。

    近黄昏, 斜阳反而更是烈。

    释李营那威风凛凛的主帅方练完兵, 顿步原地由着副将端了盆水来给他净面。

    他蹲下身来,却并不埋头, 只伸手进盆漫不经心地捞了水,胡乱地往脸上抹一把, 直盯着辕门若有所思。

    “世子爷, 又打赤膊啊?”副将姜瑜给他递过去一条干净的巾, “把脸擦擦, 直滴水呢。”

    水珠顺着那将军笔直的鼻梁向下滑, 最后凝在鼻尖,被他猛然摁上去的巾帕吸了去。他闷声说:

    “没法子啊, 鼎西雨下得少,太阳又晒。冬天太冷, 夏天又太热……我能扛冷, 却是一点儿也忍不了热!”

    “热就撸袖子打扇嘛, 干嘛非要不穿衣裳呢?”姜瑜抱着臂啰嗦起来, “末将方进营的时候可被嚇了一跳!今儿要从南边调来一南将一监军的, 您可得收敛些, 当心吓着人家!”

    “我看是你太挑!——都是男人, 有什么好介怀的?将士嘛,更是糙汉,糙汉见糙汉, 又不是见相思人。更何况兵营里可没有下人伺候他们沐洗,等到脱衣下河, 男人该长的东西谁也不会落,看多看少不都那样?再说谁又会看呢?”

    “嗳,虽说是这般……”姜瑜挠挠脖子,“那二位啥时候来呢?说是今儿要来的,现在还不见人影,若是半夜来了,可不是搅人安眠么!”

    李迹常爽朗笑着指了指自个儿的耳朵,说:“你小子耳力不大行。”

    “什……来了?!“那姜瑜伸伸脖子,见路上飞沙,拍掌道,“欸真来了!”

    “你小子高兴个什么劲?释李营本属李家私营,如今皇上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将什么将军监军的安插进营,甚至不予昭告天下,只将圣旨送到了李家。如今虎符虽于我身,帅印却是我同那新将共掌。若是进来的是个不管事的窝囊废还好些,就怕是个好大喜功的,叫我忐忑不得安,需得时刻提防着他争功误事!”

    那姜瑜没听他说话,只向前几步,又探了探身子,感叹一声:

    “嗬,那将军生得好……”

    “你说什么?”李迹常站在日光底下,不大能睁眼,只把眼略微垂了,瞧清了那南将身下的一匹红驹,说,“好马。”

    姜瑜接过前话,道:“……好俊!”

    “看男人先看脸儿?你小子今儿怎么也对男人……”李迹常挪步其身侧,漫不经心地瞥了过去,登时舌挢不下,半晌惊呼一声,“心、心肝儿?!”

    “啥玩意儿?”姜瑜诧异地开口,可还没来得及问个清楚便被他家世子爷伸手拨了开来。忽又听那人一声骂娘,原是要钻回帐子去披衣——

    李迹常欢天喜地,只把沈长思八抬大轿迎媳妇儿似的领回了自个儿帐。七年之隔,二人却像是昨日才见,只把繁冗礼节尽数抛去,各自噙着笑落了座。

    李迹常起身给沈长思斟了杯乳茶,道:“心肝儿,尝尝?适才我亲手煮的,怕你使碗不惯,特地倒杯里供你吃。”

    那人说罢也给自个儿倾了一碗,却并不急着喝,只虎狼般盯起沈长思来。

    “你还真是有心!”沈长思捏起那杯盏,只在眼睫张合间将瞳子转到李迹常脸上,似笑非笑地问,“师弟,怎么总盯着你师兄我瞧呢?”

    李迹常心直口快道:“长思你真是越老越得风韵。”

    “哈哈哈……老?世子爷既生了这张嘴,也就不奇怪为何今儿世子妃的位子还空着了!”沈长思半掩桃花眸,“我这二十有六的,不比您这二十有七的,平白无故的说人老?我老你更老。”

    李迹常笑起来:“是是是,我老我老!——叫声哥哥来听?”

    沈长思抿了口乳茶:“师弟,这般大了还老做梦!”

    “做梦怎么了?在这时候还能做美梦,多走运啊!——鼎西闭塞,很多消息传不进来,就连你一月前立下的剿匪大功,我也不过前些日子才听闻。”李迹常说着去用手背搓猫儿似的蹭沈长思的面颊,“纵然今朝已知你大获全胜,却还是时常心惊胆战,就怕光阴倒着走,叫结局变了一遭!”

    沈长思只当他是师弟闹师兄,纵容了他那只不安分的手,笑起来:“末将有世子爷挂念着,实在是死而无憾啊!”

    李迹常捏了捏他的脸儿,正色道:“甭再说那般不吉利的话,自个儿掌嘴,说呸呸呸。”

    沈长思歪头紧贴他的手,笑道:“别拿师父那招来闹我……北颐王最近还好么?”

    “就那样了,腿骨痛得动弹不得,这回真算废了。”李迹常神色如常,缓了口气又道,“近来怕的是他想不开,哪天爬到灶房里抓把菜刀就把自个儿脖子给抹了……不过这几日,他倒是安分了许多。”

    沈长思问他:“怎么?”

    李迹常摇着头轻笑:“他说他要等这场戏唱完再走。”

    沈长思略叹一声:“王爷他也真是个有骨气的,当年我心向武途,少不了他曾经十擒敌首的故事发蒙——刀裂河山啊,王爷那把刀,专砍蘅秦重骑!”

    李迹常闻言面上终于显出了一点悲伤:“我爹他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1】,若非当年秦贼伯策将他腿上筋骨近乎全部砍断,他今朝怎么也不至于沦落为病榻废骨。”

    沈长思长吁一声:“刀剑无眼。”

    李迹常把头点了:“可人心更是难测……那伯策的狼性太重,当年他分明能直接砍死我爹,却偏不要我爹的命,只废了他的腿。——他就是想瞧我爹这悍将垂死挣扎的模样!”

    沈长思并不插嘴,只瞧着身侧那昔日总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今载面上也流露出了带着风霜的怨愤神情。

    “那伯策乃我爹宿敌,同我爹打了大半辈子,看着我爹从年少气盛到年华消逝。魏風一十六年那仗,他打断了我爹的腿,自个儿则得胜吃酒归,再收拾收拾便成了蘅秦新的王。蘅秦乃一夫一妻的部族,却拦不住那人的风流秉性,他的嫡子有三,私生子更是数不完,只是多数死在了沙场之上。到如今就剩了俩儿子,其中一个还是私生的。”

    “这要是放在魏風,皇帝若有那么多个儿子,恐怕一个个的都要为了块好封地争个头破血流。然那伯策的儿子们却只想着要拓土开疆,最后到那狼王面前讨句夸奖。”

    “朝堂上的贵人们总把秦人骂作野人,有时还要连同北疆人也一块儿骂进去。可他们自诩聪明,实则个个糊涂得要命!北疆人野性强,好歹纯粹,好歹真是为叫魏風万寿无疆而拼命!可朝堂之上万人跪伏的高官们,文臣渴慕青史名,武官渴求万户侯,不过皆为只图私利的硕鼠!”

    沈长思舔去嘴角乳沫,笑道:“这还真怪不得那些个大人,在缱都闭着眼才能过日子,我亦是你口中的自私自利徒。”

    李迹常苦笑着说:“我没想骂你。”

    “续舟,”沈长思说,“私情公理你要拎清。”

    “你太狡猾,头回正经唤我的字,却是在这般叫人难以放声笑的时候,我都快活不起来了。”

    “你想要快活,何不早些成家呢?”沈长思没头没尾地问道,“安定时候不成家,来日乱起来了,你可难再享天伦之乐。”

    李迹常把肩耸了一耸:“长思,我们北疆人在这举目无遮的大漠上生存,习惯了撒野狂奔,怎么会甘心被种种东西束缚?你们南边总说女人祸国,把女人当作束缚,当作累赘、可在我们北疆,女人会成为我们的束缚,但她们也皆是自由的,所以我们也是她们的束缚。在我们这儿,身外之物皆是束缚。”

    沈长思问:“你想说什么?”

    李迹常答:“我不会娶妻生子的。”

    “这般话术同宋落珩真是相似。”沈长思无所谓地笑笑,“当心老了和风沙做伴啊!”

    “嗐,大不了去找宋落珩嘛!我看他也是个要孤独终老的……怎么沈家不催你?”

    沈长思笑着不回答。

    李迹常拿胳膊肘杵他,嗔怪道:“又吊人胃口!”

    “你倒是别咬钩。”沈长思呼了口气,道,“算了,也不是什么打紧的。如今我已脱身沈家,今儿那沈家族谱上还不知有没有我名字!——唉!你家若是有个姐姐妹妹的,我再赶巧得了那位青睐,没准还能入赘做个上门女婿!多好,到时候,我儿子也能姓李。”

    “瞎说!”李迹常道,“多少人求你不得,你到这穷酸地来干甚?!”

    “有师弟你在啊。”沈长思笑起来。

    李迹常揉他软发,也跟着他笑起来:“一天天的就知道拿人逗乐!”

    他二人吃过乳茶泛起了夏困,渐渐地话也少了起来。日暮时分近了,闷天带来的短暂沉默却被李迹常给打破。

    “心肝儿——适才我想了一想,还是觉着落珩他同我不一样。”李迹常垂下头来,“落珩他以杀秦人戍边为志,觉着自个儿不是可贪情爱之人,他太怕失去又想要自由,因而不能有弱点,只能用铜墙铁壁来将自个儿包裹。所以他忌惮一切挨近的东西,觉着不得则无所谓失去。”

    李迹常咽了口唾沫,接着说:

    “可我不然。靠近的,我敞开怀去迎接,不来的,我不贪心地去伸手,我随遇而安,可得可不得。我不成家,不是因为我怕他们将我束缚,是因我不想束缚我的妻儿,不想夺了他们的自由,如同我爹那般,将他的仇恨抱负全都压在了儿子的肩头!”

    李迹常浓眉略皱:“心肝儿,你可知道么,那伯策有那么多个儿子,各个骁勇善战,可我爹从不想叫我把他们的腿都砍了,只想要废了那伯策的!起初我只觉荒谬绝伦,可到今朝那些恨顺着我二人相连的血脉流动,如同击鼓传花般轻易便捆住了我。”

    沈长思听罢,眉宇也蹙上了一缕苦:“血么,就是这般的缠人!你好歹担着李家杀敌之心,我可是泡着沈家腌臜的权争泔水!”

    “担?我才担不起来呢!我不过是个勤勤恳恳端着碗的乞丐,整日等着铜钱当啷进碗,等着秦人的头颅滚到脚下。”

    沈长思假意呵斥他一声:“我剖心剖肝,你个不识相的,在这儿同我说笑!”

    那二人相视一笑,杯碗随即碰在了一块儿。

    帐子被烈日蒸了一整日,这会儿热气在里边积了个满当当,散不去,闷得很。

    半晌沈长思扯着领子扇风说:“好热。”

    李迹常看着他也说:“好热。”

    沈长思眉开眼笑:“寻条河咱一块儿洗澡去?”

    李迹常严肃地同他说:“不行,如今兵营里大家都是在帐里洗澡,你那般有碍风俗。”

    “我寻思着我帐里也没浴桶……”

    “是我忘了唤人给你置备,”李迹常煞有介事道,“一会儿便给你搬来,沐浴这事儿咱且先搁一搁。”

    沈长思咦了声:“我在坎州山上那一年,到了春天,男人们也多数是去河里洗澡的,鼎州还更北些,何时变得这般的保守?”

    “你不要拿那般匪山同我们这开化了的释李营相比较。”李迹常用帕子抹去额角的汗,淡定道。

    “爷!世子爷——”

    只听帐外一声高呼,那姜瑜匆匆忙忙跑进帐来,他不知李迹常能同这新来的南将聊这般的久,还没瞧见二人的影子呢便大喊:

    “快点儿罢,那些个将军催您一道去河里洗澡呢!”

    李迹常含蓄地笑了笑,挥指说:“出去。”

    “什么出去……”姜瑜皱了眉,偏头往里瞧了瞧,“噢沈将军也、也在啊?”

    那姜瑜赶忙朝沈长思打了个恭,也不待人家给他回礼只赶忙把帐门掩住,一溜烟跑没了。

    李迹常盯着他的背影,没话找话,说:“姜瑜这小子是南边来的,家中有三个姊妹,他小时候瘦弱,总受她们捉弄,便渐渐地不善应付女人起来。他见你生得漂亮又是剿匪功臣,自然也怕上了。哈哈哈……你别看他这窝囊样,倒也是个百发百中的重骑兵。”

    “姓姜啊?坤州大姓啊!”

    李迹常见沈长思口吻如常,这才移目过去,忽见那沈长思撑着脸儿瞧他,桃花眼里尽是笑,还听其一字一顿:

    “大、骗、子。”

    李迹常没脸没皮地赔上个明媚笑脸儿,说:“师兄。”

    师兄。

    沈长思实在是好哄,光这一声就把他哄得心花怒放。他于是摆起师兄架子,打定主意不同李迹常追究。

    李迹常趁机拐了话题,问他:“原不说还要来个督军的么,怎么到最后只见着了你这一将军?”

    “那位有些事儿要办。”沈长思道。

    李迹常问他: “你可知那监军是何人么?”

    沈长思伸了只手撑住脑袋,闲下来的那只手在桌上敲打着,懒懒应了声嗯。

    “可知他何时到么?”

    “知道啊。”沈长思勾了嘴角,霎时兵营外一阵马蹄声踏碎凉风,随着那踢踏声而来的还有“啪”地一声展扇之音。

    沈长思笑意渐浓:“这不就来了?”

    帐外嘈杂不已,还听那姜瑜不知冲何人大喊:

    “监军,不可啊!此乃将军帐,未禀报将军们不可……”

    不待姜瑜说罢,那帐帘先一步被那长身监军用扇挑开,还冲他们歪头一笑:

    “哟!乖徒们,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