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陌生而熟悉的气息充斥鼻腔。

    唐青沉沉浮浮地在黑暗里飘离, 恍然听到有人在身边走动,似乎正在说话。

    他竭力分辨这股熟悉而久远的味道,想起来的同时, 阖闭的长睫微弱颤动, 徐缓睁开了涣散的双眼。

    他记起来了, 这是消毒水的气味……

    正值白天, 雪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一名护士站在病床面前, 拿起一瓶输液挂在旁边的支架上。

    见他睁眼, 护士低头看着他, 微笑开口:“先生,你醒了。”

    涣散的眼眸逐渐聚焦,唐青僵硬地转动瞳孔, 三人间的病房,许是到了午休,旁边病床的帘子拉上了。

    他怔怔望着俯身给他量体温的护士,有点回不过神。

    护士说:“终于退烧了, 本来想给你吊一瓶营养液, 既然醒了, 如果有胃口,等会检查完了可以喝点稀粥。”

    见他神色迷惘,护士轻声问:“先生,身体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说完,她用手机联系了医生,对方很快就会到。

    唐青哑声问:“我……昏迷了几天,这里是哪里?”

    护士说:“这里是枫林市宝檀医院, 今天是你昏迷的第三天,前两天一直发烧不退, 伴有轻度的心肌炎和营养不良的症状。”

    唐青轻掩长睫:“谢谢。”

    护士有点害羞地说:“不客气。”

    *

    枫林市,是他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地方。

    唐青原来所穿那套衣袍已经被人换成了医院病服,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即使病容憔悴,也遮不住精致漂亮的五官。

    他与护士交谈,只三言两语,短暂的眼神相碰,谈吐间流露的不俗气质很快让护士毫不自觉的被他吸引,把唐青的疑问简单清楚地回答了一遍。

    医生来到病房,询问了唐青的现在的身体情况,又把前两天的检查结果告诉他。

    “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回去以后最好卧床静养一段时间,按时用餐吃药,食物方面需要多加补充营养。”

    唐青:“谢谢医生。”

    等医生离开之后,唐青依照护士送来的单子又下楼做了几项检查,然后回到病房喝了一份清粥,补充流失的体力。

    他身上没有任何物品,被送到医院时穿的衣服让人收拾起来放在柜子里,等出院了就可以拿上带回去。

    唐青靠在病床上休息,忽然叫住推车经过的护士。

    “你好,可以向你借手机打一个电话吗?”

    他想弄明白一些事,还有出院缴费也需要解决。

    为此,唐青拨动了关主编的号码。

    对方和他有过几次项目合作,对他写的剧本很满意,这些年遇到合适的项目剧本都会推给他做,在枫林市,算是唐青圈子里为数不多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

    关主编接到他的电话,立刻开车飞速赶来医院。

    **

    关棠出身优渥,虽然年过三十五,但外貌和气质有着这个阶段的成熟和风度,而且身高和骨架优越,稍加打扮,完全不输国际舞台上的名模。

    他一向是个具有风度的人,可自打接到唐青这通电话后,立刻失了风度,几乎飙车赶到医院。

    唐青视线落向出现在病房门外的男子,有些恍惚,然后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

    关棠手臂上揽了一条灰色休闲西服的外套,大步走到病床面前,上上下下把唐青打量了一遍。

    “怎么憔悴了那么多,这五个月你去了哪里?”

    五个月前,唐青交完剧本说要去旅游散心,关棠把手头的工作整理完,本来打算跟他一起去的,哪想过了几天就一直联系不上人。

    关棠又到了唐青居住的小区,和物业询问之后,得知唐青的房子没有转卖,且没有任何出售的迹象,这才稍微放心。

    可他等了几个月,给唐青发的消息石沉大海,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唐青每回写稿子状态都不是很好,而且创作期间经常闭关,等写完了才会主动联系,关棠抱着那点念头一直耐心等,刚才听到唐青的声音,心脏差点都要停了。

    关棠难掩关怀地问:“这几个月为什么不和我联系?”

    唐青:“……事情有点复杂,我的手机当时丢了,抱歉,让你担心了。”

    关棠:“没事就好。”

    他原本打算过几天再联系不上人就找关系私下追踪,还好唐青回来了。

    唐青把自己晕在街头的事瞒下,告诉关棠他出院的打算。

    关棠说:“出院手续我来办理,等你送你回家。”

    唐青:“多谢。”

    关棠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几个月不见,总觉得唐青和以往有点不同。

    好像疏离感淡去了很多。

    *

    办完出院手续,关棠开车送唐青离开。

    回家之后,唐青没立刻接待关棠,而是和对方约了个改天的时间吃饭。

    他独自回到家里,几个月没人居住,到处落着一层灰。

    唐青启动扫地机器人进行室内清洁,接着走进卧室拿起放在床尾的手机,重新充上电开机。

    手机开机的那一刻,他陷入了一片茫然。

    *

    唐青把手机放回桌面,安安静静地把屋子里外打扫了一遍。

    往后几天,他在家卧床休养,每天按时吃饭服药,中间还跟关棠去餐厅吃了顿饭。

    他的病情正在好转,可自从出院以后,失眠的症状却越来越严重。

    他总会梦到那个朝代的人和事,在大邺生活了五年,现实却只过了五个月。

    那五年,究竟是真是假?

    深夜,再度失眠的唐青从床上爬起,坐在床头环抱着胳膊出神。

    他不禁轻叹,从收纳箱取出从医院带回的纸袋,里面装着一件月白色斓袍及配饰,还有一支精巧的弩机。

    如果不是这几件东西还在,他都要以为那五年是他臆想出来的幻象。

    唐青打开电脑,在网页上输入“大邺王朝”“萧隽”“韩擒”“邺武帝”之类的关键字,显示结果只有一片空白。

    “古代历史上有邺朝的存在吗?”

    网上对这个问题,也一无所获。

    第102章 第 102 章

    私人餐馆的一间包厢里, 关棠单独盛出一碗汤,送到唐青面前。

    他忍不住再一次开口:“唐?”

    唐青眼眸轻眨:“嗯?”

    关棠无奈:“你走神了。”

    唐青:“……抱歉。”

    关棠看着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可以跟我商量商量。”

    唐青和家里的关系关棠大概了解一点, 父母早前就各自再婚生子, 有了各自的家庭, 他从不与父母联系。

    两人相识的这些年, 无论是否逢年过节, 唐青习惯了独自居住, 几乎把自己跟社会隔绝开, 除非生活必要,基本不会出门走动。

    连同过年过节,关棠邀请他上家里聚餐也被拒绝了。

    每个人生活, 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圈子走动联系,唐青却不属于任何圈子,生活出奇地单一,甚至说是孤僻。

    关棠怕他有事闷在心里, 比如这次住院都瞒着。

    唐青:“真的没事, 关棠, 谢谢你的关心。”

    关棠没被糊弄过去,几天前的疑问脱口而出。

    “没事的话,这半年你究竟去了哪里?引发心肌炎不说,怎么会把自己弄到营养不良的程度?”

    唐青有口难辩。

    如果把自己穿越的事情告诉关棠,对方指不定以为他犯了严重抑郁,从而诱发精神或者心理方面的疾病。

    自回到现代,这六天以来, 他无时不刻不在怀疑自己,过去的几年是否做梦, 还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可摆在衣柜里的衣袍还在,萧隽送给他的那只云雀弩被他放在床头。

    他低着头,安静喝着碗里的汤。

    “关棠,有些话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不过请你放心,不管我做什么,去了哪里,都会尽力照顾自己。”

    他顿了顿:“你也一样。”

    关棠觉得唐青话里有话,正要准问,唐青先他一步开口。

    “如果有件事摆在心底让你时常惦记,换作你的话,会去探究吗?”

    关棠眯眼:“看那件事值不值得,还有会不会给你带来伤害。”

    唐青轻轻应了这句话。

    这顿饭结束,时间还不算晚。

    枫林市深秋的夜晚寒凉,街边的灯刚打开,人行道上陆陆续续多了出来散步逛街的人。

    关棠开车带着唐青在街上兜了一会儿,手指在方向盘敲了一下,偏过视线,询问:“要不要去看场电影放松一下?”

    唐青:“……我想回去休息。”

    关棠耸肩,被拒绝了并不意外。

    “好吧,这就送你回家。”

    小区楼下,唐青和关棠说了几句话准备下车。

    面前忽然横来一条手臂,关棠挡住他开门的动作,眼神有些深。

    “唐。”

    唐青收回推车门的手,静静靠在车椅上。

    “怎么了。”

    关棠仍眼都不眨一下的盯着他,许久,面色带了几分无可奈何,有点泄气。

    “唐,我就那么不堪?”

    唐青不解:“这话什么意思。”

    关棠:“对视半分钟,也没见你脸红,在你眼里,我就没有一点让你着迷的魅力么?”

    唐青:“……”

    他说:“我们是朋友。”

    关棠把静心理的头发往额后捋了一把:“哎,早知道当初就别那么混,要是没发生那件事,你会不会就答应跟我在一起了”

    关棠家世和相貌优越,从小都是被追捧的目标。上头有一个大哥跟二姐顶着,家族事业不需要他操心,久而久之养成闲散好玩的性子,过去没少沾上花丛。

    后来因为项目对接跟唐青认识,几乎称得上是一见钟情。

    他借面谈剧本的机会和唐青私下见了不到三次面,就确定自己对唐青动心了。

    之后慢慢收心,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才算走进唐青的朋友圈子。

    唐青圈子的空白让他感到雀跃,又因为对方过度的孤僻心生怜惜,难得有了想要照顾一个人的想法。

    他选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向唐青坦诚自己的心意,并且表示从即日起追求唐青。

    关棠从没这样真诚地对一个人,习惯了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唐青唯独对他露出几分松懈的态度。

    那时候唐青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愿意尝试接受关棠的追求。

    可没等两人关系正式确立,关棠有次和朋友去酒吧玩,喝多了,把一个人带了回去。

    碰巧那天午后唐青带着刚写完的剧本找他详谈,喝的几分醺浮的关棠跟身边的人半搂半吻的下了车,被唐青撞了个正着。

    那天以后,唐青收回抱着尝试接受他追求的态度,他们没做成情人,成了关系还算不错的朋友。

    虽然这份朋友关系有关棠刻意维持的原因在。

    唐青很少社交,关棠借几次项目找他合作,对彼此都加深了部分了解后,才逐渐把这份朋友关系延续至今。

    现在旧事重提,唐青在关棠的注视下缓缓眨眼。

    “事情都过去了那么久,现在提起已经没有意义,关棠,别做那样的假设。”

    他一顿,又说:“我……”

    接下去的话要怎么说呢?

    他想告诉关棠,自己才结束一段恋情不久,现在并没有继续发展一段感情的打算。

    可那些话就算说了,要关棠如何相信。

    连他自己都为此茫然。

    唐青垂下双眼:“有些累,我进去休息了,你早点回去吧,路上当心。”

    关棠:“我们只能是朋友了”

    唐青毫不迟疑:“嗯。”

    **

    已经过了凌晨,唐青睡了两个小时再次转醒。

    晚上下过一场秋雨,气温骤降,他穿着浅青色加绒的睡衣坐起,靠在枕上,没有打开床头灯。

    唐青做梦了。

    梦到了战争。

    战火在大邺的西北境外蔓延,那里的风干冽寒冷,夹着不间断的号角和嘶吼声,在他梦里久久萦绕。

    自己忽然消失,不知道韩擒他们可有发现?

    那天带兵攻入军镇营救他的人,会是谁,韩擒,还是幽州的将士?

    唐青脑子很混乱,想着梦里的画面,手下意识钻进枕头底下,握住一只小巧的云雀弩。

    弩闸里还有几枚精细的箭头,他的指腹在开关上来回摩挲,心绪被牵向了很远的地方。

    唐青在黑暗中止不住地痛吟出声,越去想,头就越疼。

    他在一阵难忍的痛楚中按下云雀弩的开关,哗——

    眼前乍然浮出白光,光圈越来越大,像漫天流火,将他完全覆盖。

    **

    元朔七年正月,大邺西北,幽州境外大雪不止。

    连接两个月以来边境战火绵延,寒风裹稍的血腥味无竭无尽。

    邺武帝出征西北,此时已兵临突桀王城,大军即将压境。

    号角长鸣,风雪咆哮,两军交战。

    突桀不交出大邺边贸监察史,这场战争便不会停息。

    战场混乱,铿击震鸣接连起伏。

    在将士声嘶力竭的怒吼下,只听天幕传出一记遥远的轰响,轰得所有人双耳麻木,旋即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这一刻,灰暗血腥的战场前线亮如白昼。

    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白光如流火莹莹蔓延,光源的尽头,却有一抹影子缓慢坠落。

    两军这一刻不约而同的静止,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在战场上看见了洁白的神迹。

    只一瞬,稀世战马雷首犹如雷霆闪电向那道白光疾驰飞奔。

    寒风刮啸,雷首所过,带出恍目的蓝色银光。

    萧隽驭着战马义无反顾地冲进白光之下。

    直到荧光散尽,下坠的那抹人影直直的落在了马背上,掉进萧隽的怀里。

    *

    唐青经过一阵剧烈的头痛后,下意识紧闭双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伴着温暖的光源,好像落到了什么地方。

    再睁眼,撞入一双熟悉的眼睛。

    唐青恍惚地怔了怔。

    他记得这人的眼睛总是淡漠冰冷,此刻四目相对,却涌动出着许多情绪。

    唐青压着嗓子,心脏无端的发酸发胀。

    他余光一晃,面前的一幕幕竟与梦境里的战争重叠。

    心念急转中,他愕然道:“天子亲征,陛下,您疯了吗……”

    萧隽扯扯嘴角,压下失而复得的颤抖。

    诸多心绪在这一刻回归。

    他紧锁唐青的眼睛,狂妄而坚定的开口。

    “是,孤疯了。”

    第103章 第 103 章

    身临战场, 还不到叙话的时候。

    雪花如纸从天散落,萧隽动作利索地抖开披风,将唐青紧紧裹罩。

    “坐好。”

    音刚落, 雷首似收到冲锋的号令, 战马飞跃腾起, 啸声嘶吼, 犹如神骑一般冲过防御线。

    萧隽眉峰冷凝, 抬臂搭弓。

    裂天弓宛如火焰, 下一瞬长箭如疾电, 竟把侧方袭来的三名骑军齐齐贯穿,几人砰的一声跌落马背。

    干冷的朔风像刀子刮过脸颊,唐青面耳生疼。

    他咬牙, 眼眸半眯,只见敌军的盔甲上顷刻间绽出殷红的血洞,鼻端和胸腔立即涌入强烈浓郁的血腥气。

    周遭俱是浓腥的血,晦暗的硝烟之地染红了一大片。

    他心如擂鼓, 精神紧绷了起来。

    意识到自己置身前线, 一个微小的失误都极有可能让萧隽遭受牵连, 唐青不敢怠慢。

    他坐直身子,为了避免摔落下马,紧紧抱着对方。

    眼前忽然有一片攻袭而来的刀枪箭雨,他来不及闭眼,黑玄军如巨垒举起铁盾,待攻势缓下,趁机破阵。

    唐青额前连续不断地传来冰凉, 雪越下越大,他却不觉丝毫寒意, 血液汇聚在头顶,身体是前所未有的热。

    看不清周围飞起的是整个尸身,又或头颅还是手脚,萧隽作为一国之主,一将之首,率先越至敌军后方,与侧翼包抄的黑玄军交汇。

    号声令起,黑玄军如海潮浪涌,在雪与血中陆续吞没突桀人的防线,兵至城下。

    雷首载着萧隽和唐青,隔着黑茫茫的火和烟雾,停在残火绵延的堡垒前。

    剑直王庭,降者不斩。

    凛风呼啸,雪盖过唐青的发顶。

    他垂眸晃了晃脑袋,忽然瞥见左后方倒下的突桀兵抓起弓箭,对准的正是萧隽。

    头脑霎时一片空白,唐青的右手完全脱离了身体的控制,跟随意志抬起。

    拇指按下云雀弩的开关,等他回神,只见那名偷袭的突桀兵脖子上涌出一道血注,竟是正中喉间。

    方才准备救驾的黑玄军面面相觑,他们尚未开口,飘起的风雪中,众人看见他们的皇上露出一道笑意。

    萧隽注视怀里的唐青,眉目沉着。

    下一刻,却扬起长眉,朗笑道:“唐青,你可真是个心肝。”

    众黑玄军:“……”

    至此,连续两个月的西北征战落幕,突桀归降大邺,战停的那一刻,突单王带着降书亲自求见。

    此时,萧隽没空召见突单王,留下一句让人等着,披风一拢,抱起拢在怀里的青年消失在众将士面前。

    **

    萧隽带着唐青疾步返回主帅营帐,任怀里的人如何挣扎,手臂坚硬如铁,自始至终箍在那截细腰上不曾松开钳制。

    “陛下,您放了臣……”

    唐青发现自己挣脱不掉对方,索性就不动了,泛白的唇轻轻动了动,说话有气无力的。

    大半夜他在自己的床上疼得浑身直抽,一转眼就落在战场上。

    适才亲眼目睹一场攻城之战,又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死生关头,全身的力气和精神都被耗空了。

    萧隽放了他,却未完全放开。

    主帐里烧着炭盆,细炭啪地炸了一声响。

    萧隽抖开披风,把裹在里面的唐青抱出来,继而放在腿上,眼都不眨地抱着端量。

    唐青慢慢眨眼,许是在外头被冷僵了,思维也跟着迟缓。

    他问:“陛下,你在看什么。”

    说着,又伸手在对方肩膀很轻地推了一把。

    萧隽的紫金胄甲未脱,落在上面的雪化开,甲衣冰冷坚硬,直把唐青抵得不舒服。

    萧隽将唐青试图推开自己的动作打断,掌心拢起他的手腕,又摸了摸他的衣服,眼神里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唐青为什么会从天而降,又为何穿一身在大邺不曾见过的衣物,那日如何从突桀的俘虏军镇离奇消失?

    诸多疑惑,萧隽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低叹。

    “回来就好。”

    唐青:“……”

    他蜷起指尖,停止了推拉对方的举动。

    有些疑问依然残留在他心底,比如他从军镇消失后发生了什么,韩擒怎么样了,为何萧隽会出征突桀。

    是为了救他么……

    他张了张嘴,眼前倏地一黑,累极地昏了过去。

    **

    唐青醒在榻上,精致舒适的床褥包裹着他的身子,入眼的陈设家什俱是古香古色。

    他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又回到大邺了,这一次绝非梦境。

    游离之际,榻间一沉,萧隽从书案来到床边,目光直直地锁着唐青,俯身看他。

    “卿醒了。”

    唐青:“陛下。”

    他准备起来行礼,萧隽阻拦:“卿身子虚弱,安心躺着休息,在宫外不必拘着那么多礼教。”

    唐青低垂脸颊:“臣谢过陛下。”

    旋即轻声问:“不知眼前境况如何,当日臣被捋至突桀军镇,后来有人突袭营救,来人是谁?那群护着臣的暗卫,当下如何了?”

    萧隽看着他,瞳光浅冷,听不出语气道:“突单王亲自向孤投递降书,自愿归顺大邺。这几日邺军入驻西北境外,韩擒带着黑玄军前去处理。”

    “那日去军镇救你的人,是皇叔和韩卿。”

    唐青被突桀四王所俘,幽州驻将冯奕不愿贸然率兵营救。韩擒把消息传回邺都,远水救不了近火,焦心之下,又向冀州求助,萧亭亲自带兵营救。

    大邺明文条例规定,未经圣谕宣召,两州互不干涉。尽管萧亭出于好意,但其带兵越境违背了律法。

    萧隽功惩分明,将萧亭打发思过了去。

    而大邺刚刚收服突桀,许多后续事宜需要安置,便调遣韩擒前去处理。

    唐青莫名消失,又无端地出现,萧隽自然不会放过二人独处的机会,旁人休得打扰他们。

    听了萧隽的话,观其反应,唐青不难猜出韩擒和萧亭没事。

    他又开口:“陛下可有事?”

    萧隽眼皮抬了抬,沉沉的目光亮了些。

    “唐卿总算还念着孤。”

    唐青:“……”

    他无奈地瞥开眉眼:“陛下,此番西征,您不该亲自过来,太危险了。”

    不用想,他都能猜到留在邺都坐镇的丞相周廷,这两个多月怕是又愁白了许多胡子。

    萧隽低声笑了一下:“你不担心孤,担心周廷那老家伙做甚。”

    突桀敢抢他的人,萧隽自然要把唐青夺回来,不仅要人,还连带着那片地也要。

    出征突桀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比计划提早了几年。

    继而问:“那日你为何失踪。”

    记起曾经唐青随口一言,萧隽没放在心上,可今日今时,纵然他不信神/佛,却有些后怕。

    “唐青,你实话告诉孤,你之所以消失,可是……回到了那个时空?”

    第104章 第 104 章

    “陛下竟然相信?”唐青有些意外。

    穿越时空的那种话术, 放在现代,即使接受了不同教育的人听到,也会以为他有精神疾病。

    哪怕换成他自己, 在没有亲身经历以前, 旁人如果这样对他说, 唐青也不会相信。

    萧隽神情专注, 问出这句话时, 绝非作假。

    萧隽深深看着他:“当日在军镇的突桀人俱被关押起来, 由孤亲自审问。他们都说看见一片白光, 你便从石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在西北前线遇见天幕绽开的光,萧隽不假思索就朝光的尽头赶了过去。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是唐青回来了。

    于血雨硝烟, 万人中央,唐青从天而降,落在他的怀里。

    萧隽没有言语能表露那一刻内心的震撼,唯有紧紧地把人抱在怀里。

    他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马背上与他一起冲出了突桀军的防线, 无尽的厮杀和血腥使得他骨头都在颤动。

    直到唐青用云雀弩为他射杀了那名偷袭的突桀兵, 这才让萧隽稳定了几分理智, 未当着众将士的面对眼前的这个人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来。

    萧隽抬起掌心,缓而坚定地抚着青年那头披落的长发。

    青丝如云,更似九天银河从他指尖倾泻,散发着轻微苦涩却温暖的沁香。

    萧隽怎么都看不够似的,一直看着唐青。

    此时此刻,他身躯里、骨子里,血液里从战场上下来时的热, 皆化为满心的柔软和安宁。

    唐青被萧隽不加掩饰的眼神烫得心惊了一下,别过头回避。

    “回禀陛下, 臣的确回到了那个时空。”

    “当时援军赶到,在旁人的帮助下臣得以脱身逃离,可还没逃出多远,就被一队突袭兵追击。他们朝微臣射出弓箭,在弓箭射入臣身体之前,有一道刺眼的光罩下。臣只觉头脑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看不见任何东西,再睁眼,就回到了那一边。”

    他第一次向旁人陈述事情经过,这人还是萧隽。

    萧隽“嗯”了声,问道:“卿可还会回去?”

    唐青:“……”

    他摇摇头,没等萧隽心喜,他道:“臣不明白为何会回去,也不知道为何会回来。”

    当时想着这边没有处理的事想得头疼不已,心里总记挂着帮助他的人如何,至于穿越的机缘,何以参透?

    萧隽并未追问:“既为天机,那便不提。”

    自以为掌御天下就可肆意随心的帝王,也有了不敢深究的心思。

    他怕窥破了天机,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

    再往后退一步去想,若非回到了那个时空,唐青如何能毫发无损地再回到自己的身边?

    萧隽默不出声,手指依然顺着那头青丝。

    唐青微微扭过头,问:“陛下,当日臣得一名被俘至军镇的邺军所救,对方名唤木石,敢问陛下可知他的情况如何,或可否替臣派人打听他的有关消息。”

    萧隽:“卿想知道?”

    唐青:“回陛下,臣……”

    萧隽断了他的话:“孤已查明幽州一众官员底细,这些人,会与推进突桀的事宜一同处置。此子有勇有谋,又救了卿,孤不会亏待他。”

    “卿可还有什么话想问的。”

    唐青:“……”

    他能想到的,萧隽岂会想不到?

    念头虽是如此,唐青仍选择把心底的顾虑说开。

    “陛下,冀襄王为救微臣才会贸然越境出兵,事出有因,责在微臣,望陛下网开一面,从轻处置冀襄王。”

    萧隽不轻不重地笑了声:“卿在担心皇叔?”

    唐青:“……”

    萧隽淡道:“此事孤自有定夺。”

    唐青做事看似不留余地,但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对他毫无保留地付出真情,纵使不会回头,可也绝非不念丝毫旧情的性子。

    或者说他与之分开的人,都毫不意外地为他这个人所折服,愿意同他做回普通朋友的关系。

    皇叔如此,韩擒如此,连同那些只能将心中爱恋藏在内心的人,亦是这般。

    萧隽已得知唐青与皇叔分开,既无情感牵连,便不会在此时咄咄追问,省得让唐青对皇叔萌生了怜意,对这份断了情的人滋出不舍。

    萧隽伺机而动,此次定要把唐青留在身边,决计不能让人乘虚而入了。

    **

    正月,西北边境万民齐乐,突桀归顺,意味着以后他们再也不用担心受怕。

    严冬大雪不止,冰雪封了返往邺都的路,萧隽暂居幽州凉城,同时处理收复突桀的后续事宜。

    期间,唐青责被勒令卧床休养,每日按时服药餐食。

    萧隽给他派了名贴身丫鬟伺候,小丫鬟很会看脸色,凡是唐青有要踏出房门的念头,立刻苦着一张脸,好像只要他下了床走出房门,天下一刻就会塌了似的。

    小丫鬟道:“大人,奴婢奉皇命照顾您,若有丝毫不周,皇上便会问责奴婢,给奴婢十条命,也不敢触怒天颜呐……”

    唐青悻悻,如此吃了睡睡了吃地养了十余日。

    萧隽处理了部分突桀事务来见他时,唐青眼神里难得有些幽怨。

    萧隽看着他,淡淡扯了下嘴角。

    “卿是何眼神,若不逼着卿,怎能养回脸上这点肉。”

    唐青道:“百官繁忙,臣却闲散十几日,心中实在愧疚难安,望陛下恩准微臣出去帮忙。”

    且幽州边贸暂无消息,唐青派丫鬟帮他询问,对方也只摇摇头,一问三不知。

    萧隽坐下,目光仍看着他:“莫要心急,孤自会安排卿做另一件事。”

    唐青迟疑:“幽州边贸,毕竟是皇上交给臣的……”

    他话刚落,即刻闭口。

    兴许是这些日子卧床休养,致使他闲散过度,又或前一阵连续出现的波折教他忘了思考。

    时至今日,突桀归顺后哪里还有什么幽州边贸。

    突桀既已纳入大邺版图,即是国内贸易,无须他这名监察史操心。

    唐青垂眸:“臣愚昧了。”

    萧隽道:“过几日孤遣人护送你到突桀走一躺。”

    唐青自战场上出现,伴着圣光从天降落,数万人亲眼目睹,此事早就在坊间传遍了。

    这些时日,百姓早就将他奉为天神奇迹,有他相助,得了他便可庇佑万民。

    萧隽本以为收服突桀民心的过程会比较艰难,可因为唐青神降一幕的发生,突桀归降大邺,便成了民心所向,天命所归。

    听了萧隽的话,唐青意外:“还有这种事?”

    萧隽叹道:“唐青,你不但是个心肝,还是孤的福星。”

    唐青:“……陛下慎言。”

    萧隽淡笑不语。

    他目光里灼出一股炽热,战场上的那阵战栗和心悸再次因唐青而起。

    “你逃不掉的,前几次你与旁人那般,孤都不曾有过放开的念头。”

    “唐青,孤势必会要了你的心。”

    第105章 第 105 章

    连着飘了几日小雪 , 唐青虽被禁足休养,好在可以沿着院里的亭台楼阁四处逛逛。

    凉城不比邺都,但这座府邸, 已是照着帝王最高的规格置办, 放眼整个幽州, 已找不出第二个与之相媲的地方。

    冬日景致更是不同邺都、冀州所见, 有着独属幽州的美。

    此刻迎着落下的雪絮, 唐青停在避风的回廊一面活动手脚, 顺道欣赏梅树冰枝。

    萧隽来时恰好碰上, 故而掩去气息,微微抬手屏退身边的下人,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抹素青色的背影。

    唐青做完几个舒展运动, 又打了会儿养生拳法,等身子有些发热了,没解下斗篷,反而细致地拢了拢, 将自己小心捂得更紧些。

    过去半月, 每日三剂药一顿不落地送往他的房里, 佐以各类药膳补汤滋养,睁眼闭眼都是汤汤水水,唐青也是喝得怕了,尽量避免再度生病。

    他欲返回室内,甫一回眸,便看见那道无声出现在背后的人影。

    “陛下……”他迎身上前拱手行礼。

    唐青神情平和,又似乎在用眼眸向萧隽询问, 为何来了也不招呼一声。

    刚才他在回廊背面所做,兴许都叫对方瞧了去。

    于是开口:“微臣适才的一番花拳绣腿, 让陛下见笑了。”

    萧隽低头注视他:“平日见唐卿时常居于室内,这会儿倒舍得动起手脚来了。”

    唐青语气浅淡:“回禀陛下,微臣偶在家中稍适练习,那套拳法并非拿来对付人的,而是用于调养身心。”

    二人沉默片刻,萧隽道:“卿在想什么,为何不说话了。”

    唐青拢起毛绒绒的一圈围脖,说话的功夫,指尖有点冷,索性把双手揣入袖内。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他刚才的确在想其他事情,此事,亦与萧隽有关。

    这次被俘脱险,多少都承了萧隽的一份好意,还包括了萧亭与韩擒。

    若非过去韩擒教习拳法,他得空了练一练,以过去的身体素质,怕只怕坚持不完这段行程。

    在冀州的那段日子,萧亭时常带他到军营周围骑马,唐青的骑术突飞猛进,也得以借此脱离困境。

    最后,便是萧隽交给他的箭术和那支云雀弩。

    唐青贴身带着用于防身,何曾想过,这支弩机在死生关头替他挡了一次,他更为此在战场上射杀了第一个人。

    唐青回到房内,取出漆木长条盒子,打开后把里面的云雀弩交还到萧隽手上。

    “这支云雀弩当日为微臣挡下一枚致命的箭头,有些震裂了,皇上可能找到打制云雀弩的工匠,请对方将其修复?”

    云雀弩在萧隽掌心就如一只小巧的雀儿,反复打量,道:“孤会差人把它修好。”

    唐青露出浅笑:“谢过陛下。”

    萧隽定定看了他好一阵,唐青想起那日对方能灼出烫意的眼神,旋即垂眸。

    “陛下可还有吩咐?”

    萧隽:“随孤一道用膳吧。”

    唐青遵从皇命,跟在对方身后去了前厅。

    **

    午膳结束,不等唐青寻机告退,萧隽让他到书房议事,就突桀归顺以后,还有诸多事宜亟待解决。

    萧隽虽有天意大趋之势,但再定突桀民心,招纳及安抚降军,并非短期内可完成。

    唐青问:“陛下想如何安置他们?”

    萧隽道:“若是过去,孤恨不能斩之屠之。”

    捋走唐青,叫突桀赔上全族性命来偿还,他不觉违过。

    可身为帝王,既要有征降屠戮之心,还须有容纳之襟怀。

    突桀归服大邺,便为大邺疆土,异族子民,亦是大邺子民。

    萧隽调兵入驻突桀,严禁士兵掠抢烧杀,更不得伤及无辜平民,违令者就地当斩。

    过去大军入境,军令下了,但不乏纪律松散,枉顾法纪的士兵对百姓施加残害,是以萧隽特命韩擒执行此事。

    听罢,唐青道:“陛下圣明。”

    又问:“那些降军,陛下欲如何处置呢?”

    征伐乱世,对于降军,屠杀和将其世代发配为奴隶苦力屡见不鲜,萧隽既然做了整改,对于这部分人定然不会贸然处理。

    他道:“陛下让韩擒去,可是要进行收编,让其诚心投降,归为己用?”

    萧隽:“唐卿知晓孤。”

    唐青道:“这的确比戮杀和发配苦力可行,也正合陛下的用意。”

    萧隽此行出征突桀,虽有他的原因推动,但也借此一战,让他看出对方的野心。

    萧隽并不安于大邺当前的版图,出征突桀只是其中一步,更不论日后,对方定有降征各异族,扩张大邺版图的决心。

    唐青生于和平年代,不主张征战。

    历来集权者会走上这条路并不罕见,他的那些想法,不适用于这样的时空,即使倾他所有,也只是蚍蜉撼树。

    时代的发展和演变,绝非一人可为之。

    只是……

    唐青轻叹:“陛下,臣此前好不容易规劝您推行休养生息之策,江山一统固然是好,可每每开战,所耗军费物资以百万计数,无非是伤财劳民,取之于民,动摇国之根本。”

    这才休养发展了几年?唐青觉得还不是时候。

    萧隽道:“孤明白。”

    又笑了声:“卿也明白。”

    唐青动了动唇,萧隽先他开口:“这条路,你会一直陪在孤的身边,对不对?”

    又道:“那件奇怪的衣物,孤先收了。”

    唐青:“?”

    萧隽少有的掩饰内心的不安,除了自己送的那支云雀弩,旁的物,尤其跟那个时空有关的,都不想放在唐青身边。

    有朝一日,等大邺全统天下,唐青留在他身边。届时他们共享河山,受万民供仰,一同治理天下。

    萧隽道:“这条路,孤希望一直有你,答应孤留下来,到时候大邺的每一处山河,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唐青,留下来,可好?”

    第106章 第 106 章

    翌日早, 未飘雪花。

    唐青被召去御前用膳,萧隽与他商量了会儿接下去巡视突桀的事宜,话落, 命人送一件东西到屋内。

    临出行前, 萧隽唤停他:“唐卿。”

    唐青驻足, 走了过去:“陛下, 可有吩咐?”

    他的视线落向宫人手里拿的一物, 萧隽将其取下, 抖了抖, 是一件洁白无比的鹤羽大氅,看起来分外温暖。

    萧隽把鹤羽大氅罩向唐青身后:“穿上它。”

    唐青抬眸,四目相对, 轻微的怔顿之后,继而错开眸光。

    “谢陛下赏赐。”

    温暖将唐青从脖子裹至脚边,一席新氅衬得他愈发圣洁轻然,就如下凡的神使。

    萧隽几乎移不开目光, 浅色的瞳孔浮出几分热度, 并未掩饰眼底的喜爱和欣赏

    正待说几句, 宫人在门外低声禀报。

    萧隽侧目,唐青便借机开口:“既然陛下有要事处理,臣先请告退。”

    萧隽这些日子未曾闲着,幽州一众官员需更替新鲜的血液,其中牵扯颇广,光是稳固各种关系就够萧隽忙一阵了。

    唐青瞧见今日宫人手里呈送来的折子,只幽州这部分, 就如雪花一般,没几个时辰批阅不完。

    他再次拱了拱手, 道:“臣请告退。”

    不等萧隽开口,唐青就似轻盈高洁的鹤,从萧隽眼皮底下飞走了。

    捧着奏折的宫人垂头低脑,目不斜视,他们只听皇上低沉一哂,像是感慨地开口:“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唐侍郎此举,未惹得皇上丝毫怒火,反倒做实唐侍郎果如传言那般,是御前的大红人,得皇上重用,深得圣宠呐。

    **

    唐青乘着马车从府邸离开,由一行黑玄军护送至距离幽州北地最近的嵬城。

    嵬城原是突桀设立在最南的边防军城,如今既已归顺大邺,出行到此,则畅通无阻,不消两个时辰的车程就到了。

    邺军已在城内驻扎,经过清整,巨石砌垒的高墙上有大邺的士兵值守,马车从关口入了城门,道路两侧有不少当地的居民翘首观望。

    这群异族百姓看见黑玄军护送进城的马车,纷纷噤声,又忍不住一睹那位大人的神采。

    当日交战前线,无数双眼睛看见从天光中降落的身影。

    所有人都传那位大人奉了天神使命来到世间,既辅佐皇上,那便是天命所归。

    *

    突桀归顺大邺,虽在政策上安抚百姓,但短日之内想要民心安定,尚无可行的办法。

    然而唐青是那个例外,他是天意专程派来解决此事的人。

    今日嵬城的原住民知晓得神庇护的那位大人要来,纵使对邺军仍有怯意,可都壮起了胆子,每家每户凑到街头观望。

    异族百姓们隔着车帘惊呼,待瞻仰到那位大人的容颜,顿觉自己看到了圣洁而温雅的神,纷纷虔诚地跪下地磕头扣拜。

    唐青透过车帘观察四周,见此,把准备开口的话咽回肚子,静静坐在车上。

    萧隽遣他过来露一圈脸,正为了这个目的。

    眼下他不需要做任何事,光是坐着,便起了拉拢民心,稳定百姓情绪的作用。

    远远地,瞧见一人骑在战马上,那人身着墨蓝色轻甲,腰侧悬着一把长刀。

    唐青掀开帘纱,隔着人群,与韩擒对视。

    有话想问对方,只能选个适合的时机开口。

    马车沿嵬城的街头绕了一圈,直到隔绝了人潮声嚣,唐青回头,很快看见跟来的韩擒。

    他下了马车,轻抬鹤氅下摆,绕过有污泥的路面,朝对方迈近几步。

    韩擒将大半路程走完,率先停在他面前。

    “你还好吗?”

    “先生可还好?”

    彼此同时询问,又齐齐地闭了口。

    唐青微微一笑:“我没事,养了一阵,身上的病都好了,你那日可有受伤?”

    韩擒摇头:“只有些皮肉外伤,早就痊愈了。”

    又有些贪恋这份温暖,低声道:“多谢先生关心。”

    唐青视线一转:“这些时日,你就在城里忙?”

    韩擒:“嗯。”

    突桀占十二座城邑,想要招服那些精锐骑兵并非易事。

    二人沿街继续前行,韩擒缓慢落下步伐,配合唐青的速度。

    他们闲叙着话,来到嵬城最北地。

    嵬城军营设在此处,已由邺军接管。

    原突桀军队中愿意投诚的,让专人登记核查后,即可收编入伍重新调整,待遇与邺军相同。

    尚不愿投降的,则差人先做心理建设,打心理攻势战。

    若仍无动摇,且存有逆反之心,便调去做奴役苦力开垦边境荒地。

    若不投降,亦无违逆之举,则遣出军伍,除了军籍,放回人群中做名普通百姓。

    如此恩威并施,不消多日,已见成效。

    韩擒忽然停下话音,唐青顺着对方的目光一同向前望。

    只见不远的冰面附近围着一群士兵,他们原本正在训练,岂料途中有人倒下。

    韩擒走近,士兵们陆续散开。

    昏迷的人生着异族相貌,听士兵们说是响应昭示入伍的新兵,突桀人,年龄不大,至多不过十八九。

    唐青跟在韩擒身侧,皱眉道:“此人像是冻僵了。”

    旁的士兵正在为其搓捂手脚,见状,唐青摇头:“看样子他并非局部冻伤,先让人把他带到有火盆的帐子里,要尽快。”

    否则短期失温冻僵,很容易丧失性命。

    正值寒冬,军帐内都置有火盆。

    几名士兵把昏迷的新兵带入营帐内,唐青走了一圈,遣一旁的士兵多送两盆火炭,又着人立刻打桶热水进帐。

    韩擒没有异议,唐青解释:“把他放入热水里泡一泡,等全身温度起来了,恢复知觉后再喂些热汤热水。”

    他道:“若有温暖的环境,急救得当,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伤亡。”

    又问:“韩擒,每年边境死亡的将士人数几何?可统计过具体死因?”

    韩擒沉吟,很快反应过来。

    唐青一语中的。

    驻守在边境的将士,除了每年战死伤亡,另外过半的士兵,大多归于冻死。

    唐青阅读过一些史料记载,且在南郡生活过一年,深知在古代的冬天,对于百姓而言,严寒是非常厉害的杀伤利器。

    边境气候更是恶劣,每年因严寒而死亡的将士不在少数。

    韩擒道:“我会尽快向皇上禀明。”

    他们商量着冻伤急救的措施,直到被人打断。

    那名冻僵昏迷的突桀新兵脱离了性命危险,得知自己被救,不顾身体虚弱,踉跄地出了营帐,寻到唐青后,远远地朝他的背影磕了几个响头。

    此消息很快在军营散开,不过半日,唐青救了突桀新兵的事迹在当地百姓中流传,只此一日,便收服了许多当地突桀人的心。

    *

    当日唐青回到凉城不久,萧隽遣散议事的官员后便来见他。

    他刚坐下,连忙又起了身子,道:“陛下有事可宣召微臣,不必……”

    萧隽将他扶起,细细端量。

    “唐卿果真不负孤所望,这才不过一日,就解决了嵬城的大事,孤该好好加赏。”

    唐青只觉这人话里有话。

    萧隽话锋一转:“西北边境正月天冷,卿与韩卿沿街散步如此之久,若着了凉,定叫孤寝食不安。”

    唐青哑然无言。

    萧隽看着,没从唐青脸上看出什么旧情重燃的意思,方才稍稍歇了那股酸意。

    “唐卿,你可明白?”

    唐青不想明白。

    萧隽没有给他回避的机会,当即坦白:“孤有些吃醋。”

    转念一想,唐青对旁人别无其他念头,奈何这人总招人惦记。

    萧隽又何曾不惦记?

    所以他不敢多责备半句,兀自将杂乱的心绪安抚就罢。

    否则,若是唐青又与他人情深意浓,叫萧隽上哪里后悔去?

    第107章 第 107 章

    二人一道用膳。

    留居幽州的这些时日, 萧隽凡是得闲,便与唐青同用膳食。

    他起初推拒,相处谨慎。日子如流水, 过了一日又一日, 如今也习惯了。

    赶上今天在嵬、凉二城往返赶路, 此刻饥肠辘辘, 顾不上旁的。

    萧隽见唐青专注用膳, 盛了碗汤递与他。

    唐青眼都没抬:“谢过陛下。”

    萧隽嘴角微扯, 唐青腹饱六七分, 方才停下碗筷。

    他胃口一般,吃得并不多,但萧隽面前的膳食, 却是半分没动。

    唐青刚才光顾着吃,扫了眼桌前的菜肴,许是迁就他病愈未久的身子,多以清淡为主。

    他微生讪意:“陛下, 可是不合胃口?臣这就立刻着人厨重新布菜。”

    萧隽:“无妨, 卿快坐下。”

    他只是看唐青用膳看得着迷, 正应了秀色可餐那句话。

    此话不可当着唐青的面说,否则又要想方设法的回避,或嘴上云云那些君臣之道。

    过两日,唐青照着萧隽的指示,如巡视嵬城那般,把剩下的另外十一座城都游了一圈。

    正月下旬,赶上幽州境内连接几日没有落雪, 官道上冻结的冰俱已铲除。

    黑玄军整装待发,护送萧隽返回邺都。

    唐青同样在这趟军队当中。

    突桀归降, 他身为边贸监察史肩负的职责暂告一段落,萧隽也没给他派发新工作。

    加上萧隽亲自下了令,唐青便跟着回返兖州。

    他独享一辆轺车,虽无帝王乘舆那等规格气派,车舆内部布置得倒非常舒适温暖,空间容他可寝可卧,还有茶几,书架。

    若在车里坐的闷乏,随手抽本闲书打发时间,还算惬意。

    车辆沿途平稳行驶,离邺都还有约莫三日路程时,阴晴了大半个月的天落下如鹅毛的白雪。

    很快,山间皑白,官道上也覆了一层薄薄的冰。

    唐青推开窗板,隔了一层纱帘观望四周。

    随行的一名近卫驱马靠近:“大人,可有吩咐?”

    唐青:“只是随意看看,你忙你的。”

    近卫察言观色,到了周围默默跟随。

    出了山岭,雪势太大,黑玄军领了军令就近休整。

    这支帝王禁军有一身极地生存的好本事,他们很快搭建起营帐,沿四周的领地设置防御,形成一处严密的军营阵地。

    近卫给唐青引路,带他走进一顶毡帐,帐内睡榻座椅俱全,过了须臾,有人送来两盆烧着的细碳。

    近卫道:“张伙头正在准备饭食,大人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

    唐青:“大伙儿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

    近卫挠挠头,嘴上领了命,但下去后还是遵照陛下的旨意,依着唐侍郎的口味准备几道汤菜。

    约莫半时辰,热气腾腾的饭菜和热水一并送进营帐里,唐青稍作洗漱,转头望去,将近大半桌菜,还有两道汤。

    他一个人如何能吃完这么多?

    刚想着,帘外掀了掀,一道身影踱步而进。

    唐青:“陛下。”

    萧隽手执酒盅,置于火前晃了晃,招呼他坐下。

    唐青心下轻叹,萧隽道:“此景此情,与唐卿幕天席地对酌,别有滋味。”

    说着,萧隽布菜,没有半分帝王架势,反而与外头那些黑玄军别无二致,举止洒脱随性,用起饭菜,又或席间饮酒,更是大刀阔斧,散发着说不出的恣意爽利。

    唐青觉得陌生,不由多看几眼。

    萧隽微眯浅色双目,凸起的喉结滚了滚,整盏热酒穿喉进腹。

    倏地,他摇了摇酒盅,低声的嗓音引出几分诱惑的意味。

    “要不要尝尝?”

    饭食下腹,唐青身子已然暖和,脸颊浮起浅浅的红晕。

    他看着碗里还剩一半的鸡汤,视线再落向酒盅。

    萧隽淡笑:“从幽州来带的胭脂红,味纯干冽,入喉穿腹。”

    又道:“此酒性烈,卿还是莫要沾了罢。”

    唐青抬起手接过酒盅,往空杯倒入小半的胭脂红。

    他少有的逆反:“既如此,臣还就要尝一尝胭脂红的味道。”

    说着,有些疑惑:“此酒出自幽州,理应是烈酒,为何取了个温柔婉转的名字?”

    萧隽道:“一尝便知。”

    杯中的酒水缓缓渗入唐青微启的唇瓣,他缓慢眨眼,很快浅尝辄止,抚着颈微微出神。

    酒水入口清透干冽,起初以为是水,等滑过喉咙,滋味逐渐起来,待到腹中,便升起一股灼热。

    唐青抚搓发热的脸颊,有序转变的味道,尝起来时只觉不紧不慢,等真的反应过来,指尖连着肺腑都是热乎乎的。

    萧隽递与他一杯清水,目不转睛,旋即说道:“脸好红。”

    唐青面上就如敷了的胭脂,眼尾和腮边潮红如霞,眸子里波光涟涟,轻轻眨动,瞳里的清莹水润似乎就要溢出长睫。

    他放下酒盏:“不喝了。”

    萧隽拿起剩下的胭脂红,就着唐青唇瓣触碰的位置,将其一饮而尽。

    萧隽叹道:“此酒味浓,本不该让你尝试,但又觉这世间千百种滋味,若叫你少尝了一份美好实在遗憾。”

    唐青:“……”

    他靠在椅上,抬手遮起眼睛。

    胭脂红是他自己尝的,也怪不到对方身上。

    萧隽看着他:“听闻不胜酒力的人浅尝之后,顷刻间面若敷粉,似女子抹了层胭脂,孤瞧着,心道这传言说得轻了。”

    唐青俨然就如那出水芙蓉,美丽清透,无暇纯洁,可眼波却淌出了无尽的蛊惑,美得叫他移不开半分心神。

    瞬息的对视之后,唐青眼睫垂落,摇摇晃晃起身。

    “……臣身子有点乏,想先行休息。”

    他脚底一软,还未摔地前蓦然一轻,萧隽打横抱起他。

    “陛下……”唐青望着漂浮不定的周围,尚存一丝理智,“请放开臣。”

    萧隽放了,抱他回了榻边放下。

    萧隽目光灼着股热烈,微微俯下身。

    唐青错开鼻翼,没开口。只要说话,气息便与扑落在脸上的呼吸交融。

    萧隽双目始终看着他:“若孤此刻吻下去,可会招来你的恨意?”

    唐青:“……”

    他别开脸颊,衣襟微落,散出温暖柔软的沁香。

    萧隽闭起眼,复又睁开。

    “罢了。”

    直起身,可没有立刻离开,指腹触着唐青软红如花的唇,在他错愕之中来回摩挲。

    唐青正准备咬下,萧隽抽回手指,沾着唐青气息的指腹往嘴角一贴,轻轻抹了抹。

    “卿好香。”

    就算没真正吻下去,这般也算稍适缓解了适才的渴望。

    唐青:“……”

    他眼皮抽了抽,酒意微醺,说话都软绵绵的。

    “变、态……”

    萧隽笑道:“是卿那个时空的话?何意?”

    唐青扬高嗓子:“骂你的意思。”

    萧隽笑意加深:“好。”

    第108章 第 108 章

    兖州邺都, 云层布着望不见头的阴翳。

    唐青回来的第二天,透过瞄着百花图形的窗纸朝窗外轻眺,天还暗着, 他已经醒了半时辰, 靠在榻前连接咳嗽。

    兰香端着煎好的药进屋, 手心贴在碗面捂了一圈, 温度正好, 递了碗过去。

    “先生, 先喝药。”

    唐青微感风寒, 还有点水土不服,半夜胸口闷堵,没几刻, 气息不畅,只能靠起来坐着才舒服点。

    他吸了吸搓红的鼻尖,服用黑漆漆的药汤后,又止不住往犯痒的脸颊挠了挠。

    兰香揪紧眉头, 唉声叹气地道:“先生每每赶路都要遭罪, 兰香心里头像钉了根针似的难受。”

    唐青浅浅扬起唇角:“昨日我到府上时, 谁高兴得一宿都没睡稳。”

    兰香:“……”

    她嘟囔:“高兴您回府和心疼您病了是两码事,先生怎地还拿此事打趣兰香?”

    又道:“若先生一直留在邺都就好了,省得再折腾来折腾去。”

    唐青感慨:“自然还是在家里好。”

    他服药稍坐半晌,身子缓过几分。

    瞥见天色微亮,就让兰香替他准备洗漱用具,换身官袍准备上早朝去了。

    兰香下去张罗,备妥一切, 马车已侯在门外等着。

    唐青随意吃了点清淡的早膳,又喝了杯参茶。

    整个邺都罩在阴晦寒冷之下, 不久后可能会下雪。

    他低着头,半张脸埋进毛茸茸的围脖,又笼好斗篷,做足心理建设才走出温暖的堂屋。

    唐青骨子里到底是个南方人,这些年尽管都在北境辗转,遇上冬季,总会有一阵时间陆续生病。

    到了皇宫,金銮大殿已聚齐文武百官,唐青刚出现,尚书台的几位同僚立刻向他投来真挚关怀的目光。

    唐青面含浅笑,一一与之回应。

    这一年他常居边境,与同僚们不曾见过几面,此时面对他们真切的心意,心下不禁动容。

    简短寒暄一二句,帝王入殿,朝会开始。

    **

    萧隽从幽州回都,因西北战事延误了百官述职的时候,今日俱有本上奏。

    天子出京,意为不吉,何况帝王亲征,若非有丞相周廷压着,底下早就乱成一锅粥。

    明面上不敢斥责皇帝的文派官员,此刻在金銮殿前热泪纵横,倾诉其忧切心意,末了,行叩拜大礼,恳求天子以后切勿恣意行事。

    唐青不着痕迹往金銮宝座上的人影轻暼,萧隽连眉峰都不动一下,显然是让这群官员敞开了说。

    有人哀哭怨责,自然也有人称颂。

    另一派武将出列代表,对天子收复突桀歌功颂德,盛赞君王雷霆威仪,还扬言最好把其他外族一并收了。

    说到兴致之处,言辞愤激昂,还立刻顺道自荐了一番,恳愿请命出征,委实不想放过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劝皇帝三思而后行的,与请愿征战的两派当即争得不可开交,口水唾沫乱飞。

    武的说文的只会动动嘴皮子跟笔杆子,要建立实业,还得靠他们打下江山。

    文的说武的粗莽,自古以来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若无下发的新政推广施行,何以平定民心,何以发扬君德国威。

    大殿之下吵归吵,只要没动起手,萧隽就如一尊岿然不动的大佛,神色平淡。

    许久,等旁的官员争得口干舌燥,唐青缓步出列,声如清玉:“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朝会过程没怎么开口的萧隽目光一转,似乎只看了他。

    “唐卿请讲。”

    适才争得面红耳赤的官员齐齐闭了嘴巴。

    唐青汇报近几个月的边贸近况,结合当前大邺经济,将未来可抓住和面对的形势细致做了详述。

    百官视线集落在他身上,唐青始终淡然自若,不疾不徐,道至结尾,向金銮座的方向行了一礼,默默退回原来的位置。

    萧隽淡淡扯动眉眼:“卿言之有理,此次幽、冀二州一行,唐卿不但功劳加身,还遭受了不小的惊吓,孤该好好嘉赏一番。”

    只差没把“得此贤臣,孤心喜悦”挂在嘴上,这份钟爱和信任,今日当着百官的面,可为有目共睹。

    萧隽明示了自己的特殊对待,并不忘给诸臣子表现的机会。

    突桀刚纳进大邺版图,幽州官秩机构又赶上大换血,西北急需一个新的政策整合。

    还有南方、东北今年的冻灾损伤程度不减,亟待解决。

    萧隽定了个期限让朝堂百官陈列方案,届时再将折子呈交御前。

    议会繁忙,临近正午才散,唐青站了两个半时辰,腰腿都酸得很。

    他一身的劳病未愈,站一上午已然神志昏昏。

    此刻刚出殿门,就被随行的官员包围起来,又是一番恭维向他砸来。

    唐青朝不远处几名尚书台同僚无奈对视,寇广陵一笑,朝他走近,将他从人群中揽肩带出。

    “诸位大人,我与侍郎还有要事相商,可否改日再叙?”

    李秀莽目光隐含关切,唐青脸色尚有几分憔悴。

    寇广陵出面将旁的官员打发走,和李秀莽一同看着他,继而伸手,搀扶他微微晃动的身子。

    “还好吗?”

    唐青解释:“就是累了。”

    在金銮大殿听会时仅靠意志勉强支撑,甫一结束,整个人就松懈起来。

    天寒地冻,他已出了不少冷汗。

    寇广陵道:“莫要强撑,侍郎同本官乘轿出宫。”

    接送唐青的马车就候在宫门外,他本来不想麻烦寇广陵,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二人不放心他独自离开,想亲自把他送回府上。

    李显义赶上来时,左右瞧了瞧,笑道:“见过尚书大人。”

    说着,看向唐青:“唐侍郎,陛下有请。”

    帝王出面,寇广陵也不好抢人。

    与寇广陵,李秀莽分别后,唐青跟着李显义走到了颐心殿。

    萧隽从议事殿过来,恰和他迎面相遇。

    “臣参见陛下。”

    唐青正待行礼,萧隽扶起他,稍加施力,他整个人就顺着对方不容忽视的力气往梨木交椅上坐稳。

    萧隽摸了摸他的额际:“怎么一头冷汗。”

    又吩咐李显义宣名御医进殿。

    唐青坐着,只能仰头去看萧隽。

    “陛下无须请御医,臣只是有点累,休息一阵就好。”

    他这点抗拒在萧隽眼底微不足道,等御医赶来时,唐青已经躺在一方明黄的睡榻上,萧隽以目光压制他,示意他先让御医诊脉。

    “陛下,臣……”

    榻边位置一沉,萧隽坐下,掌心落在他背后拍抚几记。

    御医目不斜视,唐青更是不敢再动,怕萧隽当着御医的面做出更不合二人关系的举动。

    萧隽瞥他:“非要孤这般才愿意顺从”

    唐青眼皮抽了抽:“……”

    假如对方以过去那等雷霆手段迫使,他大可以指着对方的鼻子豁出去骂,偏偏形势不同以往,他那点温和的回绝,在萧隽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且那日微醺,他失态骂了萧隽,这人也未愠恼半分,甚至还笑了。

    第109章 第 109 章

    御医替唐青诊脉结束, 开了方子,谨遵圣命去医库取药。

    药材俱价值不菲,萧隽一道口谕, 无论何等珍惜的名药, 皆如流水般给唐青用上。

    他满脸无奈:“只是老毛病, 养一阵即可, 陛下何须如此。”

    萧隽不以为然:“此次回程, 没将你照顾妥善是孤之过。”

    唐青纳闷, 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对方的责任。

    但这种话题一旦开始, 只怕又要往暧昧不清的方向纠缠。

    几番权衡,他刚倾起的身子又叫萧隽轻松抵回明黄榻间,身上本就没多少力气, 索性放弃了挣扎。

    鎏金九爪香炉里散出麝香的气息,落在脸上的视线如有实质,唐青慢吞吞翻了个身,背对外侧。

    他不着边际地想, 恐怕自己还是第一个用后脑勺对给萧隽的人。

    果然, 只听萧隽低沉道:“胆敢如此对孤的人, 世间无二,他们脑袋早被削了去。”

    唐青轻轻偏回脸,话都没出口,含了点幽怨的桃花眸子似乎在问:那您会摘了微臣这顶脑袋么?

    萧隽低哂:“不会。”

    他合起双指指腹摩了摩,卧榻上美人一记轻怨的眼神恰似爪子往他心上挠,不尖利,又带了点莫有的力道, 挠得他心痒难忍,欲往那含怨的眉眼轻轻抚弄。

    唐青自然不给萧隽机会, 窥见淡目眼底浮出侵略性的欲/望,连忙把半张脸缩进缎滑柔软的褥内,身子也朝里挪了挪。

    半晌无语。

    萧隽扯扯嘴角:“孤有件东西给你。”

    唐青睁着眼睛算时间,等御医把药送来,大抵喝完就可以离殿了。

    榻前的人离开,很快去而复返。

    萧隽揭开盒子,口吻有些遗憾:“卿要孤办的事,孤还是第一次没办好,想要何补偿?”

    唐青回头,是那支云雀弩。

    他在幽州将弩交给萧隽,请对方找制作弩机的师傅把上面的裂痕修复好。

    此时弩机上裂痕仍在,装弩机的闸子倒换了个新的,沉地数千年的乌木打造,价值连城。

    唐青:“没修好便作罢。”

    萧隽怔忡,主动开口解释:“打制云雀弩的工匠不见踪影,孤遣暗卫寻遍幽州,至今未得消息。”

    后又命其他工匠复原,奈何工匠虽有一身巧技,却没有原料修填,若换别的料子修复,反而破坏了弩机的完整。

    云雀弩用料罕见,说是许多年前流传下来的天石所造。

    萧隽翻遍私库,所藏珍品中,有几块邻国贡送的好石料,可都不适合用在这个弩机上。

    唐青说不要补偿……

    闻言,萧隽心间一动,低声道:“那就当作孤欠了卿一次,以后卿想要何物,孤皆允诺。”

    萧隽单方面和唐青在龙榻上拉扯闲聊,直至御医送来药汤,与其一并送来的,还有几碟精致可口的点心。

    萧隽夹起一片藕糕,示意唐青先尝几块,垫了肚子再喝药。

    唐青慢慢从榻前起身,回避了萧隽喂食的动作,转头拿起另一双银筷,道:“臣自己来。”

    如果不自己动手,对方极有可能会喂到他嘴边。

    萧隽对他的拒绝熟视无睹:“过几日就是宫宴,孤准你告个病假,先好生休养一段时日,养好了身子再赴宴。”

    唐青轻轻点头,他把藕片吞咽干净,适才开口:“谢陛下。”

    萧隽看着他,只笑不语。

    等唐青先食糕点垫了肚子,继而服用药汤后,不久还有宫人送了一个精巧的瓷罐来。

    回到邺都当晚,唐青身上就出现了一点过敏症状,偶尔挠过几次,没留什么痕迹,没成想对方留意到了。

    萧隽道:“在殿上时,脸可是不舒服了?”

    唐青回想了一下自己的仪态,确定没有半分失仪。

    萧隽:“孤就是能看出来。”

    打开瓷罐,里面的药脂晶莹剔透,随即而来的是一股植物幽香。

    唐青用指腹将其抹于脸颊,水一样化开了,有些凉意。须臾间,药脂全部吸收干净,肌肤残留的微弱异感转瞬消散。

    萧隽嘱咐:“此药随身带着,过些日子孤遣人再送几份到你府上。”

    药是最新研制的,唐青几次过敏都被萧隽碰上,记下了,遂让御医做了这罐药膏,眼看效果甚好,便给他多备几份。

    唐青在颐心殿一待就是两个时辰,李显义送他出宫时脸上笑吟吟的,看他的眼神分明不清不白,好像他跟萧隽真做了什么事情似的。

    此刻唐青有口难辨,也有心无力。

    他留在颐心殿喝了碗药后,靠在龙榻里和萧隽聊了一个时辰的西北新政,说到最后已是口干舌燥,饮了几杯雨前山景茶出来,嗓子还是疼的。

    午前,唐青回到府邸,兰香递与他一封信,神秘兮兮道:“冀州送来的。”

    和信送来的,还有几口大箱子。

    信封上的字迹出自萧亭之手,唐青掩低长睫,轻叹之后将信拆开。

    萧亭在信中与他问候,言辞关怀备至,又表示自他离开冀州被捋至境外后,很是担心。

    萧亭的这份担心唐青丝毫不怀疑,若是作假,何必冒着被天子责罪的风险领兵越境救他。

    今日朝会,除了述职的,还有其他官员借此事当着萧隽的面参了萧亭几本。如果不是他的缘故,萧亭本可以在冀州当个洒脱的王爷,哪会给人落他口舌的机会。

    北境虽有些偏远,但管辖权俱在冀襄王一人手上,可以说只要没走出冀州,萧亭可以在那片辽远的土地上自在恣意的活着。

    信末,萧亭流露了求和之意,即使相隔异地,也好受过割离之苦。

    唐青低吟,收起信封,瞥见兰香小心翼翼地,气都不敢出。

    他好笑:“怎么这副脸色。”

    兰香:“怕先生看了信伤心……”

    唐青:“这倒不会,毕竟我和王爷又不曾亏待彼此。”

    兰香:“那几口箱子……”

    唐青:“留下吧,挑一些礼回送就是。”

    兰香叹道:“先生是兰香此生见过最好的人,为何先生情路这般坎坷,每一段认真对待的情都未能修得正果。”

    唐青想了想,只能用缘分不够解释。

    缘来缘去,他认真对待感情,却非耽于情爱的性子,所以有些伤害已经造成了一次,就不必再重蹈覆辙。

    唐青走进书房,给萧亭去了信。

    第110章 第 110 章

    几树冬梅临窗正对, 唐青相望片刻,仿佛什么都没想,又什么都想了。他敛起远山般的眉黛, 轻吟凝神, 继而提笔蘸墨, 面色平静地给萧亭写完了这封信。

    其实要说的话, 当日在凉城分别时他就当着萧亭的面说完了, 那些拒绝的推辞, 若拿出来不过是反复提起, 看多了,听多了只怕徒增伤神。

    此次萧隽在信中所言,唐青既早有决心, 只能再就着对方的恳求重新拒绝一次。尽管看起来有点伤人,总好过留给对方不清不楚的希望,所以该坦白的不能含糊。

    信至末尾,唐青向萧亭言谢西北援救之恩, 对方因此事遭遇责罚, 叫他于心有愧, 故而望萧亭能好好珍重。

    他把这份封信交给副管事送到官驿,在门外驻足轻盼片刻,返进屋内,一同随兰香清点送去萧王府的礼物。

    他与兰香闲聊,得知年底南郡那边就来人送了东西。

    兰香早就打点好回送的礼,半月之前请驿站的人帮忙运走了。

    算算时间,唐青和梁王府的人已有四年未见, 梁名章每年仍念着自己,信和物什年年不落的寄来。

    他看了梁王府托运来的新年礼, 心口如暖泉涌起,淌着一股温热。

    南郡梁王府,那里的人对他而言永远有特殊的意义,不管分别几年,总会放在心里记挂想念。

    是以,唐青晚上洗浴后,在书案前给梁名章陆续写好了几页的信,时辰晚了才拿起墨迹未干的纸吹了吹。

    他细细浏览了一遍信纸上的内容,确保无误没有遗漏什么,这才熄灯上了床榻休息。

    *

    翌日,唐青起来用了早膳又服了药,余下的时间便赋闲在府内。

    得萧隽口谕,他告了病假,如今赶上天冷,索性闭门不出,常常在寝室补眠,或在书案前看书练字。

    古代没什么电子工具和休闲活动打发时间,唐青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

    他手头暂无公务,呆了几日,院里盛放的梅花都赏腻了,彻底松散下来后觉得邺都的冬天似乎有些漫长。

    *

    宫宴在即,兰香忙前忙后地准备礼服,唐青午后睡了一觉刚起,就被她拖到前厅试衣。

    唐青由着她忙碌,小姑娘挑衣服的眼光不错,款式和颜色与他气质相符,并非哪件华丽就挑哪身。

    只是……

    唐青眼眸弯了弯,失笑道:“会不会太多了?”

    光是他刚才上身试穿的,就已经是第三套了。

    兰香把第四套整理好的宴服取下,有条不紊地道:“先生的身份今非昔比,又得皇上青睐有加,宫宴那么大的场面,无数双眼睛盯着先生,岂能随意对待?”

    从皇宫里送来许多御赐珍物,置办几身宴服绰绰有余。

    唐青展开双手,任着兰香继续为他套上内衫,刚罩上兰花银纹外袍,却见守门的仆人跑到厅前,连忙出声:“先生,府外有贵客。”

    唐青理了理宽大的衣摆,此时天色不是很好,看着将有落雪,便问:“这个时候谁还会来?”

    他微提衣摆亲自迎去大门,来人让他有点意外。

    “韩擒”环望灰蒙蒙的街道,迎面的冷风寒冽如刀,他让开大门,“可要进来坐坐,喝杯热茶?”

    韩擒手上提着物什,星目微动,没有拒绝。

    “多谢先生款待。”

    唐青把人请进府内,在前厅亲自招待。他给对方斟了杯热茶,又让兰香送几道茶点过来。

    韩擒许久没与唐青这般近密而处,目光垂低,有些无措,又贪恋起这份久违的温暖,像在梦里,抬起眼时,舍不得转开目光。

    他忍着那点克制的疼痛,道:“无须麻烦。”

    唐青隔着茶水浮起的热气打量,见韩擒面上并无疲色,便知当时在西北受的伤早无大碍,这才完全放了心。

    "西北的事忙完了?"

    韩擒微微摇头,唐青对朝堂上的公务的事不再多问。

    “送给先生的。”韩擒把桌上的锦盒往前推了推,又道:“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过年的礼物。”

    这次受召返回邺都,韩擒得了厚重的赏赐。他选中一块上好的石料,想起唐青素日喜欢写字,便亲自打磨石料,做了块砚台。

    本想等宫宴相遇再送出,可回到府上后听父亲议起亲事,他强硬推脱,二话不说拿着砚台就出来了。

    在街头走了一圈,等回过神,已经出现在唐青所居住的府邸大门外,

    新年礼大多图个吉祥的彩头,何况一年一次的佳节心意,当面推拒实在不妥。

    唐青收下:“多谢。”

    同时心想,该回赠什么新年礼比较合适。

    韩擒似乎就为了来给他送份新年礼,热茶喝了两杯,便起身告辞。

    唐青跟着起身:“我送送你。”

    韩擒目光隐露不舍,低声道:“天冷,先生留在屋内。”

    唐青只好目送,他站在前厅门后,直至那道背影消失,当下天色更灰暗了,连接起了几阵凛冽的北风,不由轻叹。

    兰香跟来,也叹气。

    “大统领是个很好的人。”

    唐青心道:自然。

    就是太好了,生长在那样的家庭,挑不出半分错处,所以背负的孝义此生都无法抛却,若难全两事,唯有将他自己的欲l望压制退让。

    兰香:“若是……就好了……”

    她那小声掩在嘴里的话叫唐青听了去,当即摇头,回答她的假设。

    “没有如果。”

    **

    闲适几日,转眼就到了宫宴当天。

    为庆贺元年佳节,天子宴请百官,唐青按时出席。

    他与寇广陵相坐不远,斜对面,正是韩擒。

    四目相对,韩擒对他微微点头,目光里有些温和。

    宴席就要开场,除了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也来了不少,故而到处都在寒暄。

    忽听宫人一声宣召,让唐青意想不到的是,萧亭也来了。

    这是唐青与对方分开后第一次相见,他微微错开视线,却见萧亭直接朝他走来。

    无数恭维声围着冀襄王的出现响起,萧亭视若无睹。

    寇广陵目光一转,准备开口。

    另一头,不待韩擒走近,萧亭直接在距离唐青最近的位置坐下。

    宴间在场的众人,见此情况都默契地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