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位于北方吉林,冬季漫长而凛冽。
几乎终年被积雪覆盖,是实实在在的冰天雪地,唯有夏季有短暂的温凉,这时候大概就是最好入长白山寻找火蟾的时节。
如今五月,待方艳青从皖北快马加鞭赶过去正是恰好。
因此未曾耽搁,她在蝴蝶谷接受了几日胡青牛的药浴稍微稳定了下身体的状况,便紧赶慢赶地往长白山而去了。
……
长白山下的小镇。
一般而言夏忙冬眠,但在长白山难得脱去厚重的冬衣的温凉夏季里,习惯了与冰雪相伴的本地居民才是较为轻松悠闲的时候。
一排排稻草屋顶,木筒烟囱的独具特色的房屋。
坐落在其中的酒馆因夏季的到来生意格外好,大多数是身着朝鲜族服饰的本地居民,亦有一二从外地来的客商或是过路人。
一阵马蹄声传来,在门外停下。
酒馆内喝酒的众人或多或少抬眼往门外瞥了一眼,就见自门外走来一个身着灰扑扑道袍的女冠的身影,身负两柄长剑。
身姿亭亭,气度凌凌如霜树之华,令人眼前一亮。
然而一走近,面貌却只是普通清秀。
众人不由有些失望地转回了头,不再关注,唯独坐在角落里的一大肚和尚和一着青条白袍的男人收回目光暗暗凝重地对视一眼。
……这是个高手!
那女冠似乎对周遭的目光毫无所觉,径直往柜台走去,在酒馆老板笑脸询问要点什么后,神情冷淡地答道,
“来一壶温酒,一些吃食,另外再装两个酒囊。”
她虽长相平平无奇,但嗓音却清泠泠如春日长白山上融化的雪水,清灵纯澈地潺潺流下能涤荡一切浑浊,十分悦耳动听。
只是语气太冷了,凭空生出寒意。
小镇地方不大,酒馆也只是小酒馆,屋内稀稀落落坐了好些人,只余一张靠近角落的桌上只坐了一个本地人打扮的大汉。
方艳青走过去那儿落座,淡淡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两人。
三人礼貌又谨慎地颔首表示并无敌意,心照不宣地互不打扰。
她坐下时轻声道,“麻烦了。”
那大汉摇摇头,表示并不介意。
方艳青在峨眉有时来了闲情逸致虽会小酌几杯,但说不上好酒,平日里在外担心误事更不饮酒,但如今她体内寒气过盛。
煮上一壶热热的温酒暖暖身子也更舒服些。
二来就是长白山地势复杂,有古松参天,巨石错落的繁茂森林,有奇峰异石林立,深不可测的峡谷,海拔高耸入云。
胡青牛特意叮嘱她,最好寻一当地人领路。
温酒和吃食很快就端上来了,酒是朝鲜族特色的糯米米酒,口感香甜醇美,吃食是当地的打糕和冷面,都别具一番风味。
酒馆里大家喝酒自然不会太过安静,三三两两地说着闲话。
“今年的人参收地怎么样了?”
“还差上一些,待会儿还要去附近的城镇打听打听……”
“现在入夏了,等到立秋就又是放山的时候了。”
“那可就太久了,我还是明年再来收……”
长白山是一座复合式盾状的休眠火山,由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地质构造,物产丰富,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种类都非常之多。
其中特产便是号称东北三宝的人参、貂皮和鹿茸。
因此常有做药材生意的客商千里迢迢来此收药材倒卖到别处。
当地的居民也多以此为生,尤其是有许多专门采人参的采参客,不过当地人更习惯将采参称之为“放山”。
方艳青垂眸喝酒静静听着,那些客人说着还招呼了一声与她同桌的大汉,从他们口中可以得知这大汉便是一极能干的采参客。
她不动声色地观查这大汉。
见他身材高壮,拿酒杯的手宽大粗糙却手指灵敏,便知应当不假。
一顿酒食很快吃完,酒馆里的人三三两两散去。
方艳青结了账后就像老板打听与她同桌的大汉,得知她是要找向导进山老板倒是没有隐瞒,很是爽快地用流利的官话指了路。
方艳青成功找到了那名姓尹的大汉家里。
她出钱雇他,他倒是也没拒绝,只是表示还有另一批人要随他一起进山。
方艳青对此并无异议,她要寻找火蟾必是不能循规蹈矩一直跟在向导身后,若是不顺利说不定要在山里满山都寻一寻了。
因此本就只打算跟一段进山的路,她记性极佳,到时自己自会记住出路。
要进山还要做些准备,方艳青在一户寡居的老妪家里借宿了两日,按照尹姓大汉的叮嘱准备好了必要的东西就去与他会合。
然后就见到了那日酒馆里的两个高手。
大肚和尚和青条白袍的男人见着她也为这巧合有些惊讶,前者生着一副慈眉善目的弥勒佛的模样,脾气看来也如笑弥勒般。
“女檀越,又见面了。”
“大师。”
方艳青淡淡颔首有礼地回应了一句。
紧接着三人跟在那尹姓汉子入山,都默契地没有交换名字。
原本方艳青是打算跟着入了深山处后就提出分别,独自往胡青牛告诉她的曾有人见过火蟾的地方去。
然而巧合地是采参人领他们去的就是同一个方向。
方艳青便默默跟着,没有多言。
然而直到在茂密的丛林中走过一段极为曲折的路,到了那一处格外阴暗潮湿的洞穴,一路仔细地查看却都没见到火蟾的踪影。
与她一样一直四处张望的还有另外两人。
路上一直比大肚和尚更沉默的青条白袍的男人原本隐隐激动的神情顿时看起来很是失望,低低咒骂了一声脏话。
“就知道没那么好运。”
大肚和尚也很是遗憾,但还是宽慰道,“无事无事,咱们才进山这么一会儿呢,再多找些地方看看……”
看他们的表现就像原本在这里见到过某样东西,如今希望落空,方艳青想起胡青牛对说的明教曾有人寻见了火蟾却未能抓住。
她眸光闪了闪,已然确定了什么。
他们两人在此与采参人分别,显然是同样不打算一直同行的,方艳青在他们走后也顺理成章告辞独行。
……
千年积雪为年松,直上人间第一峰。
拥有“第一峰”美誉的长白山亦名不虚传,这里有银流如同从天而降,奔流不息落地如响雷贯耳的长白瀑布,雄伟壮观。
有长年刮着强风的黑风口,若无一些功夫站都站不稳,像是随时都会被强风从山上直接刮下去,黑风口下还有十几处地热。
大如碗口,小如指粗,终日不断像外喷吐热气。【1】
还有两岸悬崖绝壁如大自然神工斧凿削出来的大峡谷,深不见底的中间是林立的各种石柱、石笋,令人望而生畏。
方艳青在长白山上已待了近月。
这期间她自然没能走完全部的偌大长白山,但该去的地方也几乎都去了,她有见到虎豹豺狼、蛇虫鼠蚁、人参灵芝。
甚至都偶遇过一只极为漂亮的紫貂,蟾蜍也见了不少。
但就是没见到火蟾。
期间也和另外的两人偶然遇到过,但都匆匆会面便默契分开。
说实话在山中待的这近月并不好受,山间植被茂盛,根本就没有开辟好的道路,人只能往那些草丛里钻出一条路。
山路陡峭,岩石参差。
以方艳青的武功倒不至于路都走不稳,但她原本特意换的一身灰衣道袍也早已被刮地褴褛,染上各色草汁,只是颜色深看不出。
眼见已近午后,日头将要落下。
方艳青在一处山涧停下捧了水喝了几口,润了润有些干裂的唇,然后拿出玉笛奏响了两声御使着玉蜂去找洞穴过夜。
在森林里,玉蜂找路的能力比她更强。
在太阳落山前方艳青顺利地找到了一处峭壁上的石洞,将一路找的用来夜晚警告猛兽靠近的柴火放好,便坐在石洞里吃野果。
她将目光放在太阳落山后渐渐有些昏暗的天空,易容的面具下沉思着此行或许是无法成功达到目的了,再待下去恐怕也没结果。
理智上虽清楚这点,但花费了近月时间终究有些不甘。
那就再找七天吧……
方艳青最终在心中如此决定道,再过七天若是依旧无果那么无论如何都要出山离开了。
因为想着即将要离开,她便从洞中出来最后看看这长白山。
“啁啁……”
天空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鹰啼,方艳青抬眸看去,就见一扑扇着巨大翅膀的海东青从天空飞扑而下,落在附近的岩壁上。
而在那里赫然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黑蟒。
一鹰一蛇一个在天空一个在地面开始互相搏击,海东青长喙和爪勾固然锋利,黑蟒的毒牙和灵活柔韧的身躯也不遑多让。
鹰吃蛇,这本是大自然再常见不过的物竞天择。
方艳青并未在意,只是淡然地看着这场势均力敌的搏击。
海东青逐渐占据上风,究其原因是黑蟒始终盘踞在同一处地方不肯挪动分毫,只靠着长颈与在空中肆意变换方位的海东青对抗。
如此自然会力有不逮。
眼看黑蟒已被啄地遍体鳞伤,甚至都被海东青爪钩拎起到空中,这场弱肉强食似乎即将要有结局,天空即将要黑透了。
方艳青正打算转身回洞中。
然后余光就注意到了岩壁间的一抹白色,她定睛看去,原来那黑蟒方才始终盘踞不动的身下是一窝白莹莹的蛇蛋。
黑蟒被抓在了空中,仍在和海东青缠斗。
一时都奈何不了对方,海东青似乎也觉不耐烦了将黑蟒从高空丢在了别处,然后鹰击长空直直往蛇蛋的方向飞去。
黑蟒奋力滑动,却终究阻拦不及。
眼看着那一窝蛇蛋还未出生就丧命于鹰口,一颗石子却突兀从一侧疾射而出,虽未伤到海东青却令它不得不慌忙避开。
海东青颇有灵性地看了方艳青一眼,又想疾扑。
却又再次被她手中射/出的石子拦下。
方艳青只是被这黑蟒爱子之心一时触动,因而帮忙护下这窝蛇蛋,但并不打算参与海东青与黑蟒之间的搏斗。
她也不管它们听不听得懂,只淡淡道,“你们只管一对一争斗,除了这窝蛇蛋我不插手。”
长白山里天生地养的海东青和黑蟒或许真有灵性,接下来竟真都不再管那蛇蛋,一心一意与对方缠斗。
方艳青原本想着黑蟒已经受伤,或许是注定要落入下风了,但她既然答应它要护着这窝蛇蛋,那可能就要带着它们一起走了。
然而或许真是为母则刚,直到夜幕完全降临。
胜负终于分晓,活下来的是黑蟒。
被啄咬地血肉模糊的黑蟒还向她这个方向嘶嘶两声,像是在礼貌道谢,方艳青竟也认真得向它颔首回应才走回了山洞中。
她想,看来她不用学着养蛇了。
第二日清晨方艳青还特意撒了一瓶金疮药在蛇窝附近的地上,方才飘然离去。
……
又过了五日,方艳青依然一无所获。
她已决定明日就下山离开了,巧合地是与她一同前来的两人似乎也打算要离开了,两人的神情显然同样是失望而归。
三人本就是同一条路上山,如此同一条路下山也无甚奇怪。
他们遇上也并未强行凑在一起。
眼看天黑在山中行走危险,于是仍然默契地各自寻空旷地休憩。
“莫要愁眉苦脸了,大不了老衲明年再陪你来一次。”
大肚和尚在安慰那青条白袍的男人,他们两处隔的距离不远,他也没刻意降低音量,方艳青并非刻意也听地一清二楚。
看来他们两人前来是为了后者。
方艳青未曾看见后者的神情,只听他并未像最初分开时希望落空后咒骂或是哀愁叹气,甚至还轻轻笑了一声。
但这充满自嘲的一笑却比任何哀叹都更让人悲凉。
“或许是这贼老天注定要我背着这么个破毛病到棺材里去,做个叫人遗臭万年的怪物、十恶不赦的妖人魔鬼……”
他像是彻底绝了希望,“不找了不找了,上次看到了就凭借你我两人都逮不到它,如今别说找不到,就算找到也抓不到。”
大肚和尚长长太息一声,似乎连带着他该叹的一起叹了。
终是静默无言。
本以为一夜就这样相安无事过去,第二日就下山了,但不曾想睡到半夜里附近的草丛里突然传来细密湿滑的响动声。
方艳青立即清醒地睁开眼,另一侧的二人也差不多。
三人都往响动传来的方向看去,然后就见一乌黑发亮,体有伤痕的巨蟒一路压过草叶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只是蟒蛇而已,常人或许会惧怕但他们三人都无惧。
另外两人放松下来,本想随手解决了它。
“等等。”
但认出这条巨蟒的方艳青却开口阻止了,她总觉得这颇有灵性的巨蟒应该是特意来找她的,另两人虽觉奇怪但也没多管闲事。
于是巨蟒就这样爬行到了方艳青面前。
方艳青略有些好奇地看着它,当然她指尖已握了一枚银珠,若是这巨蟒当真有伤人的举动自然来得及阻止。
但这巨蟒果真是特意来找她的,爬行到她面前就将头匍匐在地,然后微张开蛇吻从口中放下了一物。
方艳青直到这时才发现它口中还含着东西。
她定睛一看,却见地上的草叶间躺着一只沾满了黑蟒唾液的蟾蜍,浑身带着疙瘩的皮肤不像寻常土黄的蟾蜍,而是赤红如火。
这赫然是一只火蟾!
方艳青仔细将其与胡青牛告诉她的特征一一对照,确认无语。她原本清淡的眸中霎时亮起惊喜的神采,正要将地上火蟾收起。
而另一侧的两人原本只稀奇地看了一眼这巨蟒报恩一幕。
然而瞥到那火蟾后,本就是为此物遍寻整座长白山的两人瞳孔瞬间一缩,对视一眼便心有灵犀地有了决定。
……
今夜的长白山注定要不平静。
林间的树木、草叶到底都是剑气划过的痕迹,入木三分的深刻剑痕似乎还残留着冰冷锋锐的剑意,四周还有崩裂成齑粉的碎石。
已斗过一场的三人正僵持着。
方艳青手执秋水剑,大肚和尚手执布袋,青条白袍的男人蹲在一旁的树干上居高临下看着底下对峙的两人,手中并无武器。
然而他却是方艳青最警惕的存在。
她的母亲曾对她说过全真教的祖师王重阳所创的轻功金雁功堪称五绝之首,然而她们古墓派的祖师林朝英轻功还在他之上。
方艳青在江湖中行走也有九年多了。而在这近十年来至今为止她都从未见过能在轻功上胜过她的人,然而今日她却见到了。
真是快如一阵轻烟飞絮。
动若蝙蝠,形似鬼魅,来无影去无踪似的,到处飘荡。这种卓绝的功力根本不是用功就能练得出,实是天赋异禀。【2】
方才若非方艳青早知他们也为火蟾而来,已有警惕。
说不定这火蟾就要被此人夺去了。
而那大肚和尚手中的布袋也十分古怪,以她的秋水剑都刺不破,方艳青与他们两人已经过了好一阵地打斗。
她的内力剑法自然在他们之上,但对方凭借这来无影去无踪的轻功和这比少林铁布衫还要坚韧的布袋,她一时竟奈何不了他们。
此时三人对峙着,谁都不敢妄动。
方艳青这一趟本就是易容前来,就是因为自己身负倚天剑怕有人来抢夺,而她如今内功又出了问题。
然而此时感受着体内已有些紊乱的内力,她已在犹豫要不要将身后的倚天剑拿出来破掉如今难解难分的局面。
但她不知,她这边不好受对方更不好受。
毕竟同是需要火蟾,另外一边内功问题可比她要严重多了,于是方艳青还在犹豫,树上的青袍男人脸色却快比他袍子还要青了。
“咚!”
重重一声那人就这样直直从树上栽了下来。
大肚和尚焦急地看他一眼,又更加凝重地看向对面的方艳青,他知道此时就是面前这个女子最好将他们逐个击破的时候。
方艳青当然也知道,但她此时自己的情况也不好。
若是再缠斗许久……
她或许能赢,但只是相争一只火蟾,她自然不会取他们的性命,可那时她自己或许就要落入任人宰割的局面了。
方艳青看了一眼那人青青白白,寒霜笼罩的脸色,明显察觉到他的不对,也是,若是无病无灾怎会如此辛苦寻找火蟾。
却是开口问道,“他怎么了?”
大肚和尚见她不急着动手,也实实在在是松了一口气,这女子看着年纪并不大但那一手剑术当真是他平生仅见地绝妙。
“他这是犯病了,他练功出了岔子,每每动用内力到一定程度便会发作寒毒,冻地他全身血液凝结,痛苦难忍。”
他看一眼地上正冻地打寒战的男人不无担忧同情地说道,既是真情实感也是有意想让面前女子有所触动。
方艳青默了默,只道,“那他从前怎么解决?”
大肚和尚没想她这般敏锐,一针见血。他原本有意含糊的点,到如今他若不照实说恐怕也会被她察觉,无奈只能一五一十道,
“他要喝人血。”
方艳青瞳孔一震,为这血腥又残忍地回答震惊无比。
而她更明白,这和尚一开始遮遮掩掩地定然不是普通的喝一点人血,说不定是要生生耗干一条人命。
大肚和尚也知常人定然难以接受,他叹道,“其实他哪里又是自愿想喝人血,他是迫不得已,实在是痛苦难当,不喝就要死。”
方艳青没有同情泛滥,她十分理智地冷淡道,“这不是他害人的理由,他想活着,那被他吸血的人就该死吗?”
“一个人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又怎么会去管其他人的死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人人都如女侠你这般品德高尚。”
大肚和尚十分诚恳地道,“他只是个普通人,只是想要活着,痛苦到失去理智之时哪里还想得到许多,莫说六亲不认……”
“只怕自己是人是鬼都不知。”
方艳青听着神情始终淡漠出尘,好似无动于衷。
她眸光清寒地看着他,“这火蟾我是不会让的,那你现在打算如何呢?”
树下躺在地上的男人已经冻地抱紧全身,瑟瑟发抖,面目时青时白,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如今已经极大地不妙。
大肚和尚苦笑一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的功夫不如女侠你,想要抢夺火蟾自是不可能,如今这深山之中荒无人烟,老衲只能效仿佛祖割肉喂鹰了。”
方艳青只静静看着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其实这话大肚和尚虽是有故意卖惨想要博取她同情的成分,但见这女子真如铁石心肠般不为所动却也是真打算如此行动。
性命之交,自非虚假。
大肚和尚就在方艳青的注视下走到树下,男人果然如他所说待到病发痛苦不堪之时理智全无,六亲不认。
一见和尚过来两只手便如铁爪般箍住他肩膀探头往他脖颈咬去,眼神溃散分明认不出这是能陪他数度来深山中寻药的至交。
方艳青就这般冷静地看着他牙齿咬破和尚皮肉。
血液从和尚脖颈的动脉里流出到他口中,迫切地吞咽声在黑夜里静谧的森林中颇为恐怖,和尚因失血脸色越来哦苍白。
但他却始终不做任何反抗的举动。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死。
但就在他脸色快和吸血的男人同样青白时,一抹雪色的白绫突然从一侧飞掠而出打在了男人的下颌,伴随着金铃清脆的响声。
男人被这金铃索震地下颌脱臼,瞬间松开了和尚。
和尚仰面无力地倒在地上,男人也倒下。
但最终他们两人都活了下来。
大肚和尚大口喘息着平复失血过多带来的呼吸困难,他的视野里是头上遮天蔽月的繁茂枝叶,以及一道逐渐走近的纤细身影。
“多,多谢方掌门……”
他竟猜到了方艳青的身份,其实倒也不稀奇。她虽易容改装,但这江湖上如此年纪便有如此剑术的女冠又能有几人呢?
方艳青对此也并不惊讶,嗓音淡淡,“要谢就谢你自己吧,今夜长白山从未出现过什么方掌门。”
和尚顿时意会一笑,“说不得说不得……”
方艳青竟也淡淡笑了,原本清秀普通的面貌因这一笑好似也有了某种耀眼的光彩,“说不得,好名字。”
说不得顿时一愣,又是喘着气大笑大声。
“女檀越也是妙人。”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这般快速地反应过来他的名字。还有她此前的种种看似冷漠无情的表现,如今又出手救下他们……
这些都令他着实意想不到,但还有更意想不到的。
一只竹编的笼子被丢到了他眼前,这个原本用来装玉蜂的竹笼如今里面装着的赫然是那只被他们你争我夺的火蟾。
“告诉他,若再伤任何一人性命……”
“我必取他项上人头。”
说不得震惊地双目圆睁,待要说什么面前亭亭的灰衣身影却已如凌波微步飘然远去,只余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随风飘来。
……
长白山之行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方艳青自然不是同情心泛滥才将火蟾让出去,要说对于那吸血的韦一笑她是半点都不同情的,此人虽可悲但更可恨。
只是当时的局面已然如此。
她当时自然可以带着火蟾抽身离去,但韦一笑活着日后必然依旧要吸血,而她若是要杀他以除后患,说不得必定要阻止她。
不说那时她内功出的问题,与他缠斗一番后若不杀他,那她自己之后就要落入任人宰割之地,而若是干脆杀了他……
那她与吸血害人保命的韦一笑又有何异呢?
杀不得,又走不得,左右她自己的情况倒也没有严重到要吸血为生只有这火蟾能救命的地步,便是给了他又有何妨?
回到蝴蝶谷的方艳青两手空空。
她没说其中缘由,胡青牛和胡青羊只当她没有寻到,倒也并不奇怪,在她离开的这三月里他们也尽力去寻了其他取代的药材。
“找是找到了,比如这炎阳草和火瓢虫。只是它们药效比起火蟾远远不如,若要根除恐怕要花上多年时间疗养。”
胡青羊听到胡青牛这般说,当即就担忧不已,但方艳青却觉得还不错,若非不得已她是实在不想去武当麻烦前辈的。
只是要多些时间而已,更何况在去长白山寻火蟾前她就有了不成的准备,期间自己也一直在想别的办法。
玉女九阴功的前身中的九阴真经,其中有一节疗伤篇,是专门用来治疗内伤之用的,疗效甚为神奇。
她这本就是阴阳失和而导致的内功之伤,虽然阴阳失和的问题一日不解决,即使内伤痊愈仍是会再犯,但总不至于伤上加伤。
更何况如今阴阳调和的问题只是解决的慢了一些。
如此,胡青牛只能为其治疗。
心中只想着方家妹子不仅和自家是义结金兰的好姐妹,更是对他们兄妹几次有大恩,日后自己也再尽力去为她寻找药材。
此时谁也没想到这个隐患会在日后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
……
白驹过隙,茫茫又是几度春秋过去。
近日来因为王盘山大会之事江湖上再次大乱起来,江湖各大门派数不尽的人齐聚王盘山附近,恨不能将这里掘地三尺。
“师父,谢逊会不会早就带着刀藏到别处了?”
小路上的人来来去去,说话的是一个身着淡粉衣裙,额间点着朱砂的少女,肤色白皙,长挑身材,恰是绮年玉貌的鲜妍。
而被她称作师父的是一身着白袍玉冠的道姑。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一身莹白无暇的冰肌玉骨胜过新雪,清丽绝俗的玉面皎皎若皓月清辉般美地耀眼,却带着挥之不去的霜寒之意令人不敢逼视。
面相看起来分明只有十七八岁,与那说话的少女差不离。
但神态却是不悲不喜,淡漠出尘。
在少女身上鲜妍明媚的朱砂在她额间同样一点,却生生多出几分犹如云端神女的圣洁,
正是因此前夺回倚天剑而受伤因此近年来一直待在峨眉山上,听闻屠龙刀和谢逊再次出现在江湖的消息再次下山的方艳青。
闻言她淡淡道,“或许吧,若是寻不到谢逊,你们也可以帮忙寻一寻武当失踪的张五侠。”
方才说话的正是已十八岁,出落地亭亭玉立的纪晓芙。
这次下山方艳青将静玄留在了峨眉看家,只带了一些如今已逐渐长成的弟子出来,一是让他们见见世面,二也是帮忙找人。
带出来的弟子里只纪晓芙和贝锦仪两个嫡传。
她是师姐,因而弟子们自然以她为尊,闻言她认真地点头应道,“弟子会安排师姐妹们留心张五侠的踪迹的。”
这一路走来他们已经遇到许多天鹰教和武当派的弟子了,他们一个失踪了大小姐殷素素,一个失踪了五侠张翠山。
又如何不着急地倾巢而出找人?
当然也少不了其他为屠龙刀而来想要浑水摸鱼的江湖人。
方艳青得到消息时王盘山大会早已结束,或者说江湖上都是如此,屠龙刀也早就伴随着谢逊再次一起失踪。
她心中已对此不报太大希望,只是试试罢了。
峨眉与武当素来交好,如今张五侠失踪她们帮帮忙也是人之常情。
说完没多久,他们一行人就遇上了武当的人。
而且不是普通弟子,是武当的六侠殷梨亭与七侠莫声谷。
两方人互相见礼,两个才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人估计近日都在王盘山附近忙着寻找失踪的师兄,整个人都风尘仆仆。
一见到她们一行人,殷梨亭原本疲惫的白面都染上了红晕。
“方掌门。”
“殷六侠,莫七侠,”
方艳青并不曾在意,早在三年前纪晓芙的父亲便和殷梨亭家中为他们两人订下了婚事,此时她身后的纪晓芙同样眉眼含羞。
一对少年少女,只是这少年倒是看起来比少女还腼腆娇羞。
方艳青注意到殷梨亭眼眶都是红红的,回想起了这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心中淡淡想道倒是还如从前那般爱哭。
双方没做多余寒暄,方艳青宽慰地说了会让峨眉弟子帮忙。
他们自是又感激道谢,两方人很快又各自离开。
方艳青和殷梨亭只见过一面,和莫声谷更是第一次见,分别后对于这两个少年也只是武当弟子的普通印象,并未多在意。
顶多因为殷梨亭是她弟子的未婚夫再多几分注意。
她没有注意到身后已经走远的两个少年,更为白净秀气的那个不舍地回眸往她们一行人身上瞥了好几眼,欢喜又悲伤。
而很快真正令方艳青不得不在意的人出现了。
行至一处碧草盈盈的山野间,前方出现的一身白衣书生打扮,丹凤眸微冷地眺望远处人群碌碌的青年不是杨逍又是谁呢?
经年不见,他还仍如过去那般相貌俊秀文雅。
唇角却不再如从前那般总是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看起来风流潇洒充满少年意气,眉目间反而多了几分阴郁的忧色。
但这并不折损他的风姿,反而更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这样俊美如画的翩翩公子又是在为什么而忧郁呢?他身上又有什么故事呢?
比如峨眉这一群才十八/九的少女们见到他就都纷纷红了脸。
直到看着那白衣青年抬眸见到她们一行人漫不经心的眼眸霎时亮起定定看着她们冷若冰霜神女的掌门,目光温柔含情。
“青妹……”
方艳青想过这次来王盘山可能会遇上杨逍,毕竟一来天鹰教是从明教独立出来的,二则是屠龙刀和谢逊的出现。
但等真正遇上了,又觉怎会真如此巧合。
当年她决绝地与他断情,可曾与他共度的那么多时间,曾真心与他两情相悦的爱意又怎么会是说断就能断的。
自继任掌门以来,他们已有八年未见。
方艳青本以为自己应是已忘情的,毕竟她已多年都未再想起他。
可直到真正看到他的身影,与他四目相对,感受着近年来越发如淡情寡欲平静如古井无波的心湖终究还是泛起的涟漪。
她才知原来不是不念,只是不敢念。
但既然他们已不可能在一起了,又何必做无谓的藕断丝连呢?
方艳青的神情依然清冷淡漠,好似无动于衷。她微微垂眸,看在杨逍眼里便是她已冷淡地都再看他一眼都不愿。
更何况她接着又再次拔剑对着他,嗓音泠泠,“杨逍,我已与你说过从此江湖不见,你再出现是要我用倚天剑杀你报仇吗?”
杨逍眼中原本的惊喜顿时也冷了下去。
他这次其实就是奔着方艳青来的,否则什么天鹰教,什么狮王什么屠龙刀这一摊子烂事他才懒得掺和进来。
当年她决意断情离去,杨逍一时意气不肯低头穷追不舍。
后来得知她接任了峨眉掌门明白了她要与他分开的决心,于是就更加气恼伤心又委屈,也更加不肯低头求全了。
她都如此无情了,他还去追什么追?
于是就凭借着这一腔意气他硬是待在坐忘峰上不来找她,再后来范遥也跟着失踪,他一个人埋头进了明教许多事里忙碌着。
这八年里他倒不是没来找过她。
但她曾说过不让他去峨眉,他担心上门去只让她更加气他,只能每到七夕就待在蜀地他们曾经共度七夕的城池等她。
可一次都未等到!
后来知道她这几年里都待在峨眉山上再不出门,他自觉明白了她定是已知道他每年在那里等候,故意以此表示再不相见。
杨逍当然不想折下自己的骄傲低头,但他……
他是真的很思念她。
这八年里他在坐忘峰处理公务,喝酒买醉,七夕在蜀地的城池眺望着峨眉地方向,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想地快要发疯……
可是现在知道她定会出现,他急急赶来这里等着她。
她竟然又对他拔剑相向!
杨逍神情已再无方才的温柔,他冷冷讽刺道,“怎么?你要为你那个死鬼师兄报仇?还是为你父亲报仇?”
“方艳青!”
他第一次这般连名带姓地叫她,“你到底有没有心?人死了就死了,八年了就不能当他已经过去了,你难道要为他守寡吗?!”
不得不说杨逍的嘴刻薄起来是真刻薄,即便是如方艳青这般已多年未曾动气的性子听他这番话都免不了生出怒气。
她看着他的眸光完全冷凝如利刃。
“杨逍,你是明教左使,我是峨眉掌门,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再没有半点瓜葛,我的事总之与你没有关系!”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话顿时让杨逍想起来那年他们决裂时的话,他怒到极点反而轻佻一笑,目光扫过方艳青身后已经目瞪口呆的弟子们。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曾经是谁与我这魔教妖人倾心相许,发誓要恩爱白头的?嗯?名门正派的峨眉方掌门?”
此时莫说方艳青身后的弟子,王盘山这段时间本就人来人往,他们的争吵已经引起了附近一些人的注意。
只是出于谨慎不敢走近,但再持续下去就说不定了。
方艳青无意将自己的私事宣扬的人尽皆知,沦为谈资,再者就是她早就明白的身为峨眉掌门的责任,至少不要还未将峨眉发扬光大就让师门蒙羞。
方艳青抬步走过去,不想再无谓争执。
只是路过杨逍时低低冷声警告道,“杨逍,你别逼我。”
“青妹,是你别逼我……”
杨逍见她的手仍放在倚天剑上,就知她这是何意,见她要离开他倒是没有阻拦,方艳青却没看到身后他越来越黑沉晦暗的眸色。
……她对他的不择手段还是领略地不够深刻。
倒是一行人将要离开时,情不自禁回头顾盼的纪晓芙恰好对上他这般慑人的眼神,顿时心一跳忙转回了头,只是走出去很远仍砰砰不止。
……
夜深人静,月上中天。
山间清冷的月光下一处原本平静的幽湖,附近茂密的草木里忽然传来急切仓促的脚步声,初夏时节翠绿的绿草被人拨开。
从中间走出来一道人影。
白袍玉冠,身负两柄长剑,正是方艳青,此时的她脸上已经不复几日前即使和杨逍都依然清冷淡的神情。
玉白的面容染上了云霞般的粉意,檀口微张,呼吸急促,额间是细密的晶莹汗珠,汗湿了原本全部束在玉冠里的乌发微散。
眸中水光潋滟,春水涟涟。
哪怕是毫无意识地,但仍是媚意横生,春情迷离。
她这副自觉狼狈实则活色生香的模样自然是极为不正常的,方艳青快步往寻到的水流声处走去,迫不及待地直接走入湖中。
直到全身都浸泡在寒凉的湖水里。
方艳青仍觉体内燥热与寒冷的感觉都未曾减轻,犹如冰火两重天,她难耐地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口中发出什么奇怪的□□。
杨逍,杨逍……
再次默念这个名字,方艳青心中已无了多年前的甜蜜,就连几日前再见到他时看似冷漠实则心间隐隐作痛的感觉都没了。
只有咬牙切齿地恨与怒。
几日前,因担心杨逍再度来纠缠,方艳青便索性散开了弟子,由着她们三五成群地分头在王盘山搜寻,自己独行。
左右小芙性格温和稳重,有她看着不会出事。
而后来她这边果然再遇上了杨逍,她不愿与他纠缠不休,自然是横眉冷对,他若再如几日前那般强势讽言,他们自然又会不欢而散。
可当他对她摆出一副极为落寞失意的模样,她又不忍了。而这一不忍的后果便是她如今成了这般模样……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对她用这般手段!
杨逍……!
他怎么会这般不择手段!又怎么敢这般折辱她!或许她果真还是对他身为明教左使的一面知之甚少了!
方艳青这般烈性的人,又怎么会如他所愿,
因此即便拼着与他同归于尽,她仍然与他打斗起来了,她的武功在不管不顾下还是胜他一筹的,倒也的确成功从他手里逃脱。
可她数年前中的玄冥神掌的隐患却在今日彻底爆发出来了。
这些年来她身上阴阳失和的问题依然没能彻底解决。
而今日与几乎势均力敌的杨逍的打斗却让她狠狠动用了一番内力,体内阴寒之气顿时完全占了上风。
再加上中的药……
玉女心经当初原本就是必须双修的秘籍,后来被她外祖父母改为玉女九阴功时自然改动了这点,可现在内功却又出了问题……
方艳青这几年自我疗养,对于自己的身体的情况再清楚不过,因此她清楚地知道这次中了药后要想压制阴气和药性……
她是必须要找一个修习至阳功法,元阳仍在的男子双修。
否则她今夜极有可能生生暴毙在此处。
方艳青浸在湖水中的身体已经湿透,荡漾的湖水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她被雪白道袍包裹纤婀身姿,玉面潮红,神情隐忍。
原本禁欲的道袍好似也变得惑人。
王盘山上近日虽有大多数人搜寻无果后又纷纷散去了,但还是有许多人在的,比如天鹰教和武当派的,比如他们峨眉。
湖边的草木又传来了脚步声,先是一顿。
后来见到被匆忙踩踏出来的痕迹似乎有些疑惑,又谨慎地一步步探过来,方艳青听着这脚步声原本就迷离的理智越发摇摇欲坠。
无论是谁……
她想,她该尽的责任还未尽完,她必须要活着。
而后湖边她原先踩踏出来的小路再次出现一道挺拔清瘦的身影,少年的目光触及那湖中云鬓沾湿,眸中春水潋滟的身影。
原本白净秀气的面庞霎时能红地滴血。
但他才刚才从这春色无边的一幕回过神,下意识想要转身道歉时一抹雪色白绫却突兀缠上了他腰身用力将他拉下了湖水中。
冰凉的湖水冻地他身体一寒,但紧接着一道更为寒冷又柔软婀娜包裹在白衣的胴体就贴上了他的身体,湿冷的唇印上他的唇。
少年苦苦压抑在理智和规矩下的感情本就压制得十分艰难,在心上人的这般亲近下霎时就如躁动不安的活火山般尽数喷涌而出。
什么礼义道德都全部不管不顾地抛之脑后。
月光下,碧波荡漾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