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艳青将周芷若和赵敏两个孩子带回峨眉。
她们的根骨都很不错,因此这次出门一趟她便一次性收了两个嫡传弟子,这自然是件好事,但要正式记入门谱里还要些时间。
毕竟收徒可不止是看天资,还有品性心性。
除了自幼进了师门多年的静字一辈的弟子,当初纪晓芙和贝锦仪初入门时也是如此。
左右两个孩子的年纪还小,如今也只是打好基础。
不过这些琐碎都是由贝锦仪这种较为年长已经长成的师姐负责教导,方艳青只需要每隔一段时间检查她们的进度就行。
她自己大部分时间除了参悟武学,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峨眉山上有专门教孩子读书的小学堂。
毕竟习武虽是粗事,但若大字不识一个怕是连内功心法都听不懂,峨眉山上收的弟子又大多数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如周芷若这般父亲识得几个字,教她认了名字的已是难得。
这学堂自然有存在的必要。
但不曾想这日方艳青难得在后殿里查看近三月来峨眉在山脚下的田地商铺收成的账簿时,窗外却突然探头探脑出现一个身影。
此时已是十月金秋。
峨眉山上的满山苍翠都染上了凋敝的黄叶,包括方艳青窗外银杏树已是落了一地灿灿的金色,扫也扫不完便干脆让他们不扫了。
廊下是摆放的盆栽里绿菊和茶花开地正好。
不知是孤鸿子从前是如何寻来的,都是品相上乘的种类,若不细心照顾荒废了也是可惜,搬来的时候便一并带过来了。
青碧翠绿的菊花舒展着层层叠叠的花瓣,绿枝纤细,清新淡雅,另一侧是或雪白或淡粉的山茶,点缀着昨夜秋雨娇艳欲滴。
方艳青就坐在窗边的榻上,侧脸对着窗外。
她在山上的打扮不像外面郑重,未曾束冠只用玉簪半挽着发,一袭宽松的广袖白衣外罩一层薄薄的黑色纱衣,黑与白若隐若现。
远远望去宛如一副水墨丹青的仕女图。
绿菊与山茶在窗下交相辉映出她的身影,整个人既有清素若九秋之菊的清丽淡雅,又有残雪烧红半个天的娇丽山茶的冷艳逼人。
赵敏躲在窗下的花丛中暗暗打量着她这个便宜师父,觉得目前别的不说这副相貌倒真是不愧于江湖上流传的第一美人之名。
尤其是那双秋水明眸淡淡看过来,好似摄人心魄……
看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好几息过去,赵敏才发现窗内原本正专心致志翻看着账本的人已经看过来好一会儿了,回过神顿时有些羞恼。
她倒不是意外对方会这么快发现,毕竟是一派之主。她是觉得明明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竟然还会在这种时候又走神……
“敏敏,你在这儿做什么?”
方艳青看着这个带回来没几日的新弟子,淡淡开口问道,她没记错的话现在应该是小学堂里上课的时候。
被发现了赵敏干脆从花丛里起身,趴在了窗棂上。
“我不想上课,那些都是我学会了的。”
她白腻精致的小脸搭在一双细嫩的小手上歪头看着方艳青,说这话时没有半点心虚和不安,全然是一派理直气壮的可爱。
一看就是从小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
方艳青倒不觉什么,负责管理田地和商铺的大弟子静玄今日来给她送账簿就在一旁,她生性严肃,向来最守规矩,
闻言不禁皱眉,“这是规矩,大家都是如此。”
赵敏无趣地撇撇嘴,不服气地反问道,“大家如此就一定是对的吗?我就偏要和她们一样吗?”
峨眉山上的弟子少有这样牙尖嘴利的,静玄眉心蹙地更深。
方艳青倒是觉得这孩子挺活泼有趣的。
“那你想如何呢?”
赵敏对她这样和无趣的常人不一样的反应很满意,宛如黑曜石般透亮的眼珠微微转动着狡黠的笑意,眸光瞥向屋内突然道,
“师父你教我学琴吧。”
“我从前学过一些,但父亲给我请的琴艺先生总不让我满意,既然不能正式学武功,与其学那些三岁小孩都会的还不如琴呢。”
依照方艳青救下赵敏时所见以及这段时间对她的观察,她较其他人的确是在条件更好的环境里娇养长大的。
峨眉山上的学堂里教的只是基础认字,毕竟她们是为了看懂内功心法做江湖侠女,又不是要培养大家闺秀,弟子们都是如此。
但这些对于通读四书五经的赵敏来说确实没必要。
而且近些时日或许就是因为她的这一份不同,她在学堂里颇被同龄的弟子们排斥,不至于做什么但不合群是肯定了。
静玄忍不住道,“大家都如此,怎么就你偏要如此特殊?师父忙碌难道还要特意抽出时间来给你做琴艺先生?”
赵敏不理她,只看向方艳青。
方艳青看了一眼身后房中琴架上的七弦琴,又转回来看向赵敏,她倒也不是抽不出这一点时间,况且孩子总该是要因材施教的。
“真这么想学?”
赵敏看出一点苗头,认真地用力点头。
方艳青便淡淡一笑,“那就每日下午半个时辰,不过说好了,你若不认真学第二日就不必来了,我只教到芷若她们识字结束。”
静玄说的也对,总不能就独独她一人特殊。
赵敏的根本目的本就不是为了学琴,更何况这便宜师父的琴艺能不能入她的眼还不一定呢,但当下自然是信心满满地应下了。
还得意地对静玄眨了眨眼,也是古灵精怪。
……
从这一日开始。
每日下午赵敏便会到方艳青的寝殿里由她教授琴艺。
一开始赵敏还不以为意,毕竟她口中说的那些令她不满意的琴艺先生可是经过层层筛选的以琴艺闻名的大家。
方艳青以武功和剑术闻名,是英姿飒爽的侠女,是江湖上有名的宗师高手,但毕竟术业有专攻。
因此赵敏只打算做个认真的样子。
但不曾想等到真正体会时竟是出乎意料的耳目一新。
方艳青的容貌冠绝江湖二十载,自然是极美的。
但当看着那白衣素丽的女子垂首凝眸,专心致志地抚琴时,听着纤长凝白的如玉指尖轻轻拨动琴弦流泻而出的泠泠琴音。
这种美是无关于她清丽绝俗的容貌的。
仅仅是那出尘绝世,不与俗流的风韵气质已足够令人见之意远。
当空灵纯净,仿佛能洗涤人心污浊的琴音自她纤纤十指流泻而出时,她便宛如一株于浊浊尘世中出淤泥而不染的莲。
赵敏原本随意的态度逐渐认真了起来。
方艳青的琴艺固然好,但当然是比不上那些多年苦心孤诣钻研的琴道大家,但赵敏不喜欢那些人是因为他们的琴音不纯。
听琴如听人。
擅琴艺的大多是汉人,来教授她琴艺的要么就是为了荣华富贵阿谀奉承的,要么就是被逼无奈满腔不忿怨恨的。
叫赵敏实在听了实在不喜,但方艳青的琴音不同。
她自幼静修“十二多、十二少”本就淡情寡欲,及至后来从世外踏入红尘中亲身经历一番爱别离,怨憎会,父死母丧。
更是已看透了俗世,真正心静如水。
在她的琴音里听不到任何七情六欲的杂念,只觉空灵纯净。
让人真怀疑世上竟有如此清心寡欲之人?
赵敏不由自主地完全沉浸在了这泠泠琴音中,恰如一股清澈的山间泉水潺潺地流过她心间带走了心中一切纷杂的私欲和念头。
这是真的,完全能够涤荡人心的琴音。
赵敏学琴的态度顿时积极了起来,她对于琴艺倒是真的喜爱,不如说她对汉学都很感兴趣,只是从前遇不到满意的老师。
而越与这个便宜师父接近,赵敏便越觉惊喜。
不止是琴艺,她这个师父在弈棋、书法、丹青上都颇为精深,史书典籍与诗词歌赋也是信诗书。
谈吐不俗,显然是胸有丘壑。
赵敏向来自恃是心如玲珑九窍的聪明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涉猎甚广还能做到样样精通真正堪称惊才绝艳的人物。
一时倒是真对这个师父心服口服。
但这只是赵敏对她作为自己师父资格的认可,真正让赵敏产生震动和敬佩的却是一日关于天下大势的一场谈话。
……
方艳青对赵敏这个弟子也颇觉满意。
原本只是她愿意学,她就一时兴起教一会儿,但这个孩子倒也是真冰雪聪明,教起她来毫不费力。
想当初她第一次收徒时也曾亲力亲为,但亲身体会将一己所学教授到其他人脑子里着实是艰难不已,因此后来才交给了其他人。
因为教地轻松,赵敏问起无关琴艺的问题她也都一一解答。
赵敏也不让她失望,一点就通。
在赵敏摸清她的涉猎广度的同时她也再次深刻体会到这孩子的聪慧程度和从前家中对她极为用心的优秀教导。
方艳青有时看着赵敏这般人如其名慧敏的模样便不由想起青书,他亦是颖悟绝伦,若她能亲自教导他想必也是如此轻松。
当然赵敏这个孩子本身也很讨人喜欢。
方艳青对待弟子们其实并不如风陵师太在世时那般严肃,但或许是因她性子寡淡清冷,弟子们对她颇为尊敬不敢过于靠近。
就连芷若进了峨眉后看着其他弟子态度也不敢放肆亲近。
如此,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在她面前言笑自如,还能伶牙俐齿与她论经谈史的敏敏就格外鹤立鸡群了。
方艳青不至于厚此薄彼,但难免对她更喜爱几分。
如此从十月入了冬,眼看要至年关。
峨眉山上自下了第一场雪以来就逐渐被层层厚厚的积雪覆盖,白雪皑皑,雾凇沆砀,到处都是一片冰天雪地。
这天晚上,夜空冬雷震震。
方艳青正坐在寝殿内伏案书写,已近子夜还未曾入睡。她手上书写或者说绘制的正是当初她父亲方评绘制的元朝军事要塞图。
较当初这张图已经更为完善详细,也更为危险。
“扣扣……”
门外突然传来敲击声,方艳青没有急着开门,不慌不忙地取出袖中一个小瓷瓶倒在了面前标注了种种元军驻扎地和人数的图上。
无色的液体渗入羊皮纸上。
几息间这张图就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元朝大致疆域图。
方艳青这才不疾不徐地移步去打开了门,她早已通过门外的吐息频率判断出了来人的身份,因此开门后见到赵敏并不意外。
只是……
“你这是怎么了?”
方艳青低头看着门外赤着脚只穿着里衣抱着枕头出现在她门外的女孩儿,雪白的脸上红红的眼眶里是点点晶莹的泪光闪烁。
“师父,打雷敏敏好怕……”
方艳青先将她从门外抱起来,又用帕子给她擦干净脚底才把她放在自己床上,她已经明白了这小丫头的想法,但是轻声问道,
“所以你是想来和我睡?”
赵敏立刻眼泪汪汪地点头,怕她不肯又撒娇道,“师父……”
自从发现师父吃软不吃硬后她就对这个技能极为熟练了,果然见她害怕方艳青不至于连这点小要求都不满足,无奈地点了点头。
赵敏立刻破涕为笑,喜笑颜开。
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自己眼底的笑意是那么真实,毕竟数个月的温柔相处与倾心教导又如何是做的了假呢?
有旁人在,方艳青也不打算忙了。
她让赵敏先睡,自己则是把已经隐藏好的地图给放好。但赵敏或许是想等她,并未躺下仍然坐在床边好奇地四处张望。
平日里她们授课都是在外间的堂屋,不会到内室来。
纵然只是一瞥但赵敏还是注意到了方艳青手里熟悉的地图,她眸光微闪装作惊奇地问道,“师父,这是什么地图啊?好大。”
真正的内容已经隐藏,表面倒是不必如此谨慎。
不然反而更加惹人怀疑。
因此方艳青态度很淡然地答道,“这是元朝疆域图,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顺手就将它绘了下来,看看我汉家河山有多广博。”
赵敏在她身后微皱眉,“不是元朝的河山吗?”
方艳青轻轻笑了一声,相比平常冰清雪润,淡泊致远的模样,这一声轻笑里却是有着较为激烈的不屑和嗤笑之意。
“区区蛮夷也,成不了多久气候。”
赵敏又问道,“可是明明汉人都怕元人不是吗?”
方艳青闻言转身看向她,赵敏的眼里又现出泪来,“爹爹为了不得罪他们把全部家产都交出去了,可是还是被杀死了……”
方艳青以为她是想起自己父母的死心有余悸。
“不,这是元人在怕我们,游牧民族终究是游牧民族,他们凭借马背上蛮横的武力打下了天下,却不会治理天下。”
她走到床边坐下,安慰地摸了摸赵敏的头斩钉截铁道,“如今多地兴起起义,元廷内部纷争不断,乱世之象,气数已尽。”
赵敏像是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她过于深奥的话,神情怔怔。
“可是曾经北魏鲜卑族不也曾统一了北方近两百年?元朝一统整个天下才不到百年啊……”
方艳青清冷玉面勾起讽刺的一笑。
“可你看北魏是如何待汉人的,元朝又是如何待汉人的?他们都是从草原上兴起,习惯了草原的规矩。”
“可他们的历史才多久?他们的文明才多深?他们对如何治理这片中原大地的了解又怎么比得上已经统治中原几千年的汉人?”
而北魏的鲜卑族在面对这种情况选择了汉化,选择了学习,与汉人求同存异,经过无数制度上的改革最终统治了北方近两百年。
而元朝尽管草原铁骑再厉害,可他们固步自封,夜郎自大,他们警惕着数量更多的汉人却是选择不断压迫他们,屠杀他们。
但汉人气节,岂是能靠压迫磨灭的?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
方艳青自小生活在古墓中,与世隔绝,其实她从前对于父亲所说蒙汉之别虽谨记在心却始终没有太大的实感,毕竟不都是人吗?
然而直到她亲自踏足人世,第一次亲眼目睹元人是如何残杀践踏汉人无辜百姓,奸/淫/妇女,杀孩童取乐,如此种种罄竹难书。
由此,她才对元人深恶痛绝。
方艳青眸光清寒,“纵观千百年来历史兴替,有那个王朝是能依靠暴/政与压迫得以长久的?又有哪个王朝靠贪污来发展经济?”
元朝建立至今甚至从前些年英宗继位,才有了俸禄制度,而在此之前官员的俸禄从何而来,那自然是贪污和剥削百姓了。
这一点不说方艳青,赵敏只比她更清楚。
因此吏政混乱黑暗,经济不发展,民不聊生,天灾人祸不断,外忧内乱,只靠着蛮横的武力又如何能长久得了?
年仅十岁的赵敏自小生活在金尊玉贵里,不识人间疾苦。纵使再聪敏不像其他蒙古人那般自大自满,对于汉人的危险有所警惕。
但终究局限于所在的阶级和年纪眼界见识有限。
然而就在这冬雷震震的夜晚,在峨眉山上这间烛光昏暗的寝殿内,她愣愣看着面前神色坚毅,英姿飒然的素衣女子侃侃而谈。
就连窗外偶尔亮起的闪电,明明该是阴森的亮度落在她面上眉宇间仿佛都带着凛然不可侵犯亦不可弯折的浩然之气。
这些以往隐藏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下要么无人看清要么看清也不敢对她如此直白犀利,一针见血阐明的天下局势剖析。
犹如醍醐灌顶般,冲破了以往所有的模糊不清。
脑海从未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元朝摇摇欲坠的处境,以及最可悲又无奈的天下兴亡,大势所趋,非一人之力可挡……
赵敏清楚却又不甘心,因此烛火熄灭后许久。
她默然沉思良久,即使知道这有可能暴露还是不禁问道,“可若是有人站出来改变这一切呢?像是北魏那样进行改革?”
她不忘给自己打了个聊胜于无的补丁,“若是要推翻元朝一定要打仗死很多人吧,死很多元人,更要死很多汉人……”
方艳青在黑暗中视物如常的清眸静静注视着她。
嗓音是一贯地清清泠泠,又带着直白地残忍,“靠谁呢?靠你吗?敏敏你要知道,元廷自取灭亡,一人如何逆天而行……”
“更何况你是女子,男人对女人的轻视警惕与压迫践踏比之元人对汉人其实更甚,这世道就是如此。”
赵敏又沉默许久,像是被压地喘不过气地闷闷道,“那师父你是觉得有一日汉人终会推翻元人,女人也会推翻男人吗?”
方艳青在黑暗中平淡而坚定道,“会的,巾帼从不逊须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