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年故人再次相见,当真是不胜唏嘘。
杨逍一路抱着如今才得知存在的女儿回来时也曾想过若是日后被方艳青知晓她该是何种反应,但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出现在眼前。
已四十有七的他已现老态,儒雅清俊的面容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眉宇间是散不去的愁苦之色,原本乌黑的两鬓也染上了霜色。
但坐忘峰山脚下那道雪白丽影却一如初见。
杨逍第一时间只觉恍如午夜梦回无数次怀念的惊鸿幻影骤然化为现实的不可置信和惊喜若狂,因失望太多次甚至不敢靠近。
直到她转身回眸清凌凌的双眼与他四目相对。
杨逍被她眸中冷淡地寒意所摄,霎时间清醒,待反应过来自己怀中抱着的孩子后下意识的反应却不是自己曾想象中报复的快意。
而是无法抑制地慌乱与心虚。
杨逍手里抱着孩子的力道不自觉收紧,竟有坐立难安之感,面上丝毫不露声色地但口中却是已不禁用冷言冷语掩盖无措。
“怎么?你不是说再见就是杀我之时?如今是记恨起来要亲自跑来坐忘峰杀我这旧情人了?”
方艳青扫了一眼他怀中的女娃,透过她熟悉的眉眼已猜到了她就是纪晓芙的那个女儿,却在杨逍暗含紧张的目光里什么也没问。
仅仅扫了一眼便只问道,“无忌呢?”
杨逍没千算万算都没料到她是这般无动于衷的反应,心下不但没有松了一口气反而更加愤然恼怒,他神情真正冷凝了下来答道,
“你是说送不悔来的那少年,自然是离开了。”
不悔……
方艳青一听这属于那女娃娃的名字在心中转了一圈。
说实话这一路来思及纪晓芙从前送来的信中曾觉不对劲的话语,她其实猜测良多,甚至曾怀疑这孩子是否是被迫……
如今得知是你情我愿心中虽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又归于平静,至少确定了纪晓芙不是为杨逍逼迫,如此这孩子交给他没问题。
既然无忌不在这儿了,她自然是要去别处寻。
然而眼看方艳青只关心那不知名的少年,丝毫不关心他与纪晓芙之间的事,杨逍反倒似被激怒了般擦肩而过时冷讽一笑突然道,
“鼎鼎大名的方掌门难道就不想知道你峨眉高徒是怎么给我这个魔教妖人生了个女儿吗?”
“关我何事。”
方艳青连转头看他一眼都未曾,冷淡的语气显然漠不关心。
她与杨逍曾有一段情不错,但从他敢对她下药如此折辱,往昔他所有的情义便已全部斩断,她本就不是喜欢藕断丝连的人。
纪晓芙是她的徒弟也不错,但在此之前她已与杨逍情断,他们之间的事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谈不上什么插足感情的过错。
若要真说对不起也是对不起她这个师父的教导,左右当年她与殷梨亭的事也是对不起纪晓芙,如此就算两相抵消,互不相欠吧。
况且再如何,她已用性命尽了师恩……
但方艳青越漠不关心杨逍就越被激怒,她越不想知道他就偏要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就像他曾经想的那样报复她无情地离去。
“你知道我和纪晓芙是怎么认识的吗?”
“是在王盘山,是在你当胸刺了我一剑险些将我杀死那个晚上,等你走后却是你的徒弟救了我,她悉心照顾着我……”
那时的杨逍心中只有被她离去前的一剑刺伤的愤然和痛苦,以及她宁肯与他同归于尽都不愿与他在一起的绝望和委屈。
尤其她离开前那般决绝地说……
往后他再出现在她面前一次,她就杀他一次。
他心中明白从这次之后他与她是真的再无可能了,因此只觉既然如此就这般死在她剑下也不错,对于救了他又照顾他的纪晓芙连正眼都未瞧。
再后来杨逍回到坐忘峰又两年不出。
终于还是忍不住在第三年的七夕来到了峨眉附近的那座他与方艳青曾定情的城镇,正喝地酩酊大醉时又遇上了纪晓芙。
久经风月的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眼中的情意与怜惜。
或许是喝醉了一念之差,他出于一种报复方艳青的想法与她借着酒劲半推半就地乱了性,但第二日清醒他就颇觉后悔地离开了。
却没想到纪晓芙竟然还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杨逍对纪晓芙的死有愧疚,但不多。他这个人天生只对在乎的人事才愿意将感情孤注一掷,而她终究不是他真正所爱之人。
“是你的徒弟爱我,怜惜我对你爱而不得,是她主动靠近我心甘情愿要把自己献给我,我只是没有拒绝罢了……”
而听完杨逍删减的他与纪晓芙在峨眉附近发生的事后,方艳青终于顿住了离开的脚步转身看向了杨逍,面容和目光已冷若冰霜。
“杨逍你真是让我觉得恶心。”
从未骂过人好似世外谪仙的白衣女子是第一次对人说这么重的字眼,她看着杨逍的眼里已经不再是漠不关心而是嫌恶与厌憎。
“我这一生从未后悔过任何事,但与你的相识倒真的让我觉得后悔了,你是何时变得这么面目全非呢?”
从方艳青转身说的每个字眼,每个眼神都深深刺痛了杨逍。
明明在坐忘峰上孤守的这十数年里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被无数风吹雨打后般稳如磐石,但如今再遇到她却知一切不过徒劳。
杨逍心知她说的是何事,但关于当初那事他依旧不后悔。
“当年明明我们彼此相爱,可你非要为了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与我分开将自己困守在峨眉,甚至为了决心与我分开还出了家……”
他数度与她相见她却始终不肯回心转意,他即便不用这样的方法她也铁了心要与他分开,倒不如破罐子破摔生米煮成熟饭。
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怎样都不重要,而结果不好再坏反正也不过如此了。
“青妹,我只是爱你想与你在一起,我说过是你逼我的……”
方艳青冷眼看着杨逍如此信誓旦旦没有半分悔意地说这些话,待他说完却并未被他眼底的深情和话语迷惑只一针见血回了一句。
“若你的爱就是如此折辱我,那我消受不起。”
他们之间根本说不通道理,她实在已经不想再与他无谓纠缠。但方艳青再度欲转身时杨逍冷冷一笑却是提起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我的爱就是折辱?你以为你的师兄又是什么好人?我们之间会变成这样都是他的算计!这些年我日思夜想终于明白了……”
“当初决斗时我离去时,他分明是笑着的!他用他的死将我们分开,用他的死将你的一生都和峨眉绑在一起!”
杨逍以为这些话定然是对方艳青犹如一道晴天霹雳。
但他以为方艳青真的不知道吗?
他能想明白的事,当初看过孤鸿子留下的书信种种了解他对自己的感情有多偏执后,敏慧如她又怎么会想不明白?
一开始不过是她不肯将亲近的人往不好之处想罢了。
譬如孤鸿子,亦譬如杨逍。
因此当下方艳青的反应出乎杨逍意料地淡然自若。
这些年她在峨眉山上静心潜修观日出日落,四季变化,风霜雨雪,原本觉得已然看透世事变化无常无论何时都淡然处之。
但如今看着故人不复从前却也不觉物是人非,她看着远处碧色长空里的白云苍狗,青山绿水只觉豁然开朗。
山依旧是山,水依旧是水。
原来一直变化的不是周围的世事,而是她自己的心境,只要我心定如神任外界如何变化都不受影响那不就都相当于不变吗?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1】
方艳青终于顿悟了曾与义父张三丰论道时他曾说的话,一如初见时明澈的眸光里又多了看透世事后地空无一物,干净又通透。
“你们的爱只让我觉得自私,让我觉得可怕,让我觉得窒息,让我觉得难以接受,因此我不再想要这样的爱所以出家……”
她怨过孤鸿子自作主张去决斗,恨过他瞒下父亲的信以至于到死前未曾见他最后一面,她也怨过杨逍肆意妄为,恨他不择手段。
有的事错了就是错了。
不是披上一层爱的表皮,便能不算错事的,她怨过,恨过,但如此除了只能成为她内心的负担别无益处,
她的一生中还有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不该为这些魔障于心。
“我从来都不是为了孤鸿子才守在峨眉,我是为了我的父亲,为了我的师伯,为了我自己的抱负,杨逍啊杨逍……”
她这一生的爱与恨,欢喜与悲痛,生离与死别,所有的七情六欲好像几乎都与眼前这个男人脱不开关系,解铃还须系铃人。
直到此刻,最后一点复杂也终究全部释然。
“我们相爱一场到如今才发现我不明白你,你其实也不明白我,我们能够相爱却注定不能相守,放过彼此好好对你女儿……”
方艳青轻轻笑了一声,足尖终于运起轻功飘然离去。
纤丽的背影是前所未有地洒脱。
杨逍抱着女儿站在原地怔怔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沧桑不失俊美的面容却是已没了一丝一毫方才在她面前的剑拔弩张,偏激愤然。
只是突兀间,潸然泪下。
或许在某些方面杨逍的确不够了解方艳青,但在感情上曾经相爱的人却最能明显体会到对方的变化,若她恨他说明她还在乎他。
但就在方才的某个时刻……
他知道她已彻彻底底从这段感情里抽身离去……
……
无忌失踪了。
方艳青在昆仑找了他许久,直到武当收到消息殷梨亭等几个师兄弟都来了昆仑一起寻找,几个月都没能找到他的消息。
青书也跟着殷梨亭一起来了。
十五岁的他已然长成了风姿如玉的少年郎,腰佩长剑气度不凡,他原本就到了该跟着长辈出来走江湖的年纪了。
如今帮着一起到昆仑来寻找失踪的无忌师弟也正合适。
他来了以后自然是跟在方艳青身边。
他们已许久不见,都甚是想念对方。两人与其他人分头寻找,如今世道混乱,不仅有元廷残暴不仁,还有不少落草为寇的盗匪。
一个才十四岁不会多少武功的少年孤身在外,实在令人担心,但昆仑地处西域本就广阔,无忌这一失踪便如泥牛入海。
要在无数人里打听一个少年的消息又谈何容易。
方艳青和青书这边没能找到多少关于无忌的线索,倒是一路杀了不少作乱的元兵和打家劫舍的盗匪救下不少百姓。
多是由青书试剑动手,方艳青就在旁看着压阵。
这日两人又遇上一伙在村庄里劫掠的贼匪,不过倒也不必他们出手,因为这群贼匪已然都死了,死因是毒,死状惨烈。
青书去向人打听,回来告诉她消息。
“姑姑,村民说是个路过的女孩,饥肠辘辘被一户老妇人收留,贼匪来时她放出很多毒蜘蛛杀了他们就走了。”
方艳青没说什么,贼匪死有余辜,解决了就好。
青书同样如此想法。
两人继续往常行,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中途路上倒是偶遇了从另外一边过来的殷梨亭,三人也没立刻分开暂时同行了起来。
下午就开始阴沉沉,恐怕要下起雨来。
因此到了夜间三人没有露宿野外,而是特意寻到了一间落脚的破庙,走过去之前离地还很远方艳青就淡淡提醒道,
“小心些,里面有人。”
青书和殷梨亭都没察觉到任何动静,但两人丝毫没怀疑。只是殷梨亭惊叹又敬佩又欣喜地看了方艳青一眼低低道,
“你的内功又有精进了。”
方艳青微微颔首,从顿悟后她的确觉得又似突破了瓶颈。
三人没有多言,保持着警惕悄无声息地向破庙走去,这只是以防里面若是敌人发现他们到来早做埋伏的手段。
他们倒没想偷偷摸摸,到了门前青书就率先清声有礼地道,“路过此地,恐天有雨,请朋友容我们一起在庙里挤一挤。”
庙里的人应当没有他们这般武功,以至于竟真的连功夫最浅的青书的脚步都未曾察觉,他这甫一出声里面似乎被惊到了。
“不许进来!”
好一会儿庙里才传出一道稚嫩清亮的少女声音,听着年纪不大,但语气却颇为蛮横霸道,斩钉截铁就是不让他们进。
这庙本就是荒郊野岭人人都可进的,他们打一声招呼只是为了表明是友非敌的态度,并非真的要得她允许才有胆子进去。
况且若只是平常就算了,她先到先得,哪里不是过一夜,但眼下看着要降下大雨,他们见了庙可遮风避雨不进那岂非呆傻?
“姑娘,天要下雨了,我们实在是要找地方避雨,只占一角地方,与姑娘井水不犯河水绝不打扰你。”
青书又好言好语地说了一遍,但那姑娘仍是恶声恶气不许。
天上的雨已经开始下来了。
“得罪了……”
如此道了一声三人自然不再傻傻在外停留抬步走了进去,因里面只是个功夫不深的小姑娘,青书走在他们两人前面。
就在踏入庙门的门槛一瞬间,一只小东西突然扑来。
青书这些日子都跟在长辈们身边,对于江湖上的一些手段已有了解,进来之前心下就已有了防备,倒是不曾惊慌失措。
拔剑就将那小东西斩于剑下。
而一只之后还有第二、第三只,庙里没有灯烛黑暗一片,青书即便看不见但他心境平稳只凭着细微的风声便将攻击都挡下。
方艳青和殷梨亭就站在门口看着,没有插手。
方艳青在黑暗中视物如常,倒是看清了来人攻击的竟然是一只只色彩斑斓的花蜘蛛,而这个用毒蜘蛛的小姑娘倒也很眼熟。
这种怀有剧毒的蜘蛛数量自然不可能无穷无尽,待放了有十几只后那姑娘似乎已经山穷水尽,不得不亲身上阵。
但她显然重在毒,武功与青书差了好大一截。
不过几招就被青书用剑抵在了脖子上,似乎是终于认识到她与他的差距,这姑娘倒是不再挣扎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原地。
只是一时口角,青书自然不想真杀她。
“姑娘,得罪了。只要姑娘不再主动攻击我们,我们也不会对姑娘如何的。”说完,他也不再把剑对着一个小姑娘。
但就在青书放下剑转身看向方艳青两人的一瞬间,身后的小姑娘手中却又射出一只毒蜘蛛向他的后颈,殷梨亭瞳孔一缩。
“小心!”
微不可查的风声响起,下一瞬那只蜘蛛就被一根细如蚊须的金针刺穿钉在了一旁的柱子上,入木三分,针头疯颤。
正是方艳青及时出手了玉蜂针。
殷梨亭点亮了火折子将庙里从前过路的人留下的柴火堆了篝火,但就在火光照亮他们几人时那小姑娘看到方艳青突然惊喜道,
“是你!”
青书和殷梨亭显然没想到这乖僻又狠辣的小姑娘竟认识方艳青,方艳青思及她方才对青书的偷袭反应冷淡地颔首。
“又见面了,殷姑娘。”
她其实与这个名叫殷离的小姑娘并不熟,只有一面之缘,而且还是颇为不友好的一面,这个小姑娘原本是跟在金花婆婆身边的。
当日方艳青赶到蝴蝶谷与金花婆婆一战。
黛绮丝不敌之下为了逃跑竟将身后的殷离作为抵挡,方艳青见她虽跟在黛绮丝身边但只是个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自然不会伤她。
如此一时才叫黛绮丝逃脱,而殷离自然就被抛下了。
当日方艳青忙着给纪晓芙下葬,也忙着去找失踪的两个孩子,因此也未曾难为她,只让她自行离去。
但不曾想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