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漫漫黄沙。
咔。
快门声响起,季景殊低下头翻看着刚刚拍下的这张照片。
站在他身边的萧宁观察着他的表情动作。
季景殊皱了皱眉,放在按键上的指尖微微下移,而后毫不留情地摁了下去。
删除。
“还没拍着满意的啊,哥。”萧宁的声音干哑中带这些萎靡不振,他长叹了一口气,拢了拢搭在头顶上的外套,毫无形象地抱着三脚架的一脚,蹲在了季景殊的腿边仰着头看他,“我感觉我快被晒化了。”
话音还没落下,风卷尘沙起,漫天的黄沙糊在了季景殊的脸上,灌进了萧宁的嘴里。
“呸呸呸——”萧宁猛地跳了起来,偏低过头吐出灌进嘴里的沙。
风裹挟着沙砾来势汹汹,季景殊扯了扯镜头的防尘罩闭上了眼,无声地接受着风沙的洗礼。
直到平息。
“嗯。”季景殊抬手抹了把脸,“不太理想。”
粗糙的沙砾贴在他被晒得发红的白皙脸颊上,混进那一头草绿色的发丝里,钻进衣领中,无孔不入。
他仰起头眺望着远方,表情是有些迷茫的。
这是他和萧宁来这片沙漠的第三天了,却一张满意的照片都没有留下。
季景殊很轻地“啧”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敲出一根烟递给了身旁的萧宁。
“不抽。”萧宁摆了摆手,“刚灌一嘴沙子还没吐干净呢。”
季景殊勾着唇笑了笑,收回手,咬下一根烟低着头点燃,吸了一口,而后看着眼前的景色发呆。
这是他第一次来沙漠取景,自己到底想要拍出什么样的照片自己也说不上来。
可以肯定的只有每一张被删除的照片都不是他想要的。
烟燃了小半,不算远的前方伴随着喧嚣的轰鸣的声音扬起一阵沙浪。
季景殊望向那片沙浪,却只能看见一片黄沙,如同屏障。
待黄沙散落,那制造动静的罪魁祸首也已经走远了。
“什么动静?”萧宁一脸疑惑地盯着沙漠中突然冒出来的那一条辙儿,“刚什么东西过去了?”
季景殊敛了敛眸,指腹在相机上上下摩挲:“摩托车。”
“哈?!”萧宁瞪大了眼睛,“哥你诓我呢吧?这地儿?摩托车?飞过去了?”
季景殊不置可否。
声浪也好车辙也罢,就连那扬起的尘土他也曾经在手机电脑那么小小一方屏幕里听过无数次,看过无数次。
“是啊。”季景殊说,“是摩托车。”
萧宁的脸上写满了怀疑,他并不相信在这几乎寥无人烟的地方会突然窜出来一辆疾驰的摩托车。
但很快,萧宁脸上的怀疑变成了震惊。
他眼睁睁地看着第二辆、第三辆摩托车顺着那条明显的车辙飞了过去。
萧宁惊呆了:“这什么啊?”
“拉力赛,摩托组。”
季景殊边说着边将相机从三脚架上拆下来,单手托着相机底部,从取景器中看着这道出现在沙漠上的车辙。
“啊?”萧宁愣神,“你这么清楚呢哥,你知道这里有比赛吗?”
这片沙漠是某个赛事的赛段之一季景殊是知道的,但在他的印象里,这场赛事的举办时间应该是一个月前才对。
赛事改时间了?还是说,这片沙漠又承接了新的赛事?
季景殊不得而知。
“不知道。”季景殊说,“以前关注过这项运动。”
顿了两秒,补充道:“但已经很久没关注过了。”
而后,季景殊摁下了快门。
瞬间,站着骑摩托的人影冲进了取景器,定格在了刚刚拍下的这张照片里。
指间的烟已经燃了三分之二,微风吹散了烟尾的灰烬。
季景殊微眯着眼,咬住了烟,低下头看着取景框里的这张照片。
放大,再放大。
闯入照片里的那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粘了灰的护目镜下的一双眼凌厉又坚定。
季景殊蓦地一怔。
那是很深邃,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一双眼。
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萧宁将视线全都放在了那一辆又一辆疾驰在沙漠中的摩托车中。
突然间,他猛地跳了起来,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卧槽!哥你看!”
季景殊闻声抬起头,看向了萧宁所指的方向。
地上的车辙在一个位置分了岔,定格在他相机中的这个人选择了和前面三辆车完全不同的一条道路,拐了个弯冲上了一座不小的沙丘。
而此时萧宁所指着的那个地方,倒着一个人,翻了一辆车。
略长的发丝被风吹乱,季景殊看着倒地的人和车,缓缓吐出一口烟,问道:“他怎么翻的?”
声音轻颤。
萧宁还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紧张刺激中,并没有察觉到季景殊的情绪变化。
“这哥们儿怎么顺着地上的车辙骑也能走偏啊?”萧宁边说着边用手在空中比划,“我看着他往那个沙丘上冲的时候后轮陷沙子里了,然后连人带车一起一百八十度后空翻了。”
他边说,边看着这哥们儿从沙丘里爬起来,扶起自己的车重新跨了上去。
“哇,都翻成这样了还要接着跑吗?”
季景殊没有说话。
他握着相机的手紧了又紧,视线追随着跨上摩托车的那个人。
他目前看起来实在是有些埋汰,来时身上和车上都有着厚重的泥点子,这会儿又连人带车在沙子里滚了一圈儿,脏得不行。
季景殊不拍人像,出远门拍外景的情况下也不以人为主题,就算真的有人入镜,也不过是作为点缀。
此时,萧宁眼睁睁地看着他抬起了手中的相机。
那辆摩托车给油冲上沙丘,悬在尘土之上的那一刻,季景殊摁下了快门。
埋汰人骑着埋汰车消失在视野范围内,又有新的埋汰人骑着埋汰车钻进他们的视野范围中。
季景殊兴致缺缺。
他拿起相机,翻看着刚才拍下的那张照片。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萧宁屁颠颠儿地凑到了他的身边,伸长了脖子望向了季景殊手中的相机。
季景殊将相机往他的方向偏了偏,勾起唇角轻声道:“好像拍出满意的照片了。”
相机的液晶监视器中,骑在摩托车上的人高仰着头,远处的另一座沙丘上则是与他相对的,骑在骆驼上仰着头的本地人。
沙漠中的一轮悬日,两座错位的山丘,两个大相径庭的人。
逆光定格成一张剪影。
“我以为你拍那个骑车的哥们儿呢。”萧宁欣赏了好一会儿照片后开口道,“果然,你还是你,不出所料。”
“是啊。”季景殊说,“我还是我。”
-
“厉害啊池逢时。”第十三赛段的终点,车队经理陈淼毫不在意池逢时身上的泥土灰尘,一把搂住了他的肩膀,“前面几个全走错路了,后面也有跟着走错的,上个赛段修车落下的时间在这个赛段全追回来了。”
池逢时偏过头摘了头盔,那双凌厉的眼此时也显露出了疲态。
“挺幸运的,没跟着前车的车辙走。”一旁的机械师笑道。
“不是幸运。”池逢时单手撑在摩托上,曲起指节敲了敲车头处的路书,“只是比起开路的车,我更相信这个。”
摩托不比汽车,虽然同为拉力赛,但汽车驾驶员的副驾上有一个可以全身心信任的领航员,而摩托车手什么没有。
摩托车手有的只有一辆摩托车和固定在车头的,边骑边翻阅的路书。
然而几乎所有的拉力赛都是先发出所有的摩托车。
开路的第一辆车看错路书走错路带着后面大半的车跑偏的情况并不少,但敢于相信自己的判断去开出一条全新的、没人走过的道路。
当然不会是幸运。
“是你厉害是你厉害——”机械师拍拍他的肩膀,“等会回酒店好好休息,车交给我们,明天最后一个赛段了,养精蓄锐。”
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是车队机械师们刚支起的维修站。
“好。”池逢时点了点头,搂着头盔刚迈出一步,腿又缩了回来,“对了,陈哥。”
“嗯?”
“这附近除了我们这帮人,还有没有来其他人啊?”池逢时的声音有些轻,无处安放的右手手指忍不住摩挲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他摔车后将车从沙子里扯出来的时候,余光瞥到了一个身影。
比赛争分夺秒,他没有空闲细看。
但这一赛段已经结束,那个惊鸿一瞥落入视线的人影好似又重新浮上了眼前。
“其他人?”陈淼怔了怔,“这儿的本地人呗,怎么了?”
“不是。”池逢时蹙了下眉。
“那能是什么,什么人啊?”
“看上去像……”池逢时的语气也带着不确定,“摄影师?”
“嗐。”陈淼摆了摆手,“那就是体育新闻的呗,怎么了,拍着你摔车了,你不会是要车队给你把那些照片买回来不让他们发吧?”
池逢时:。
“包袱别那么重,哪个车手没摔过车,去年不还有翻车的时候头着地倒立被抓拍到的吗?”陈淼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修整一下,然后早点睡,明天还是四点多钟就要起来,别想七想八。”
池逢时:“……嗯,知道了。”
吃过饭洗完澡,几乎一整天都在赛道上的池逢时疲惫不堪,却丝毫没有睡意。
那道匆匆一瞥的身影在他的脑子里盘旋着挥之不去。
池逢时皱了皱眉,起身打开了窗。
沙漠昼夜温差大,白天像三伏天,太阳一落山,迅速降温至寒冬腊月。
猎猎寒风从窗户缝钻进来,拍打在他的脸上,刺骨地疼。
刚洗完澡暖和的身子迅速冷了下来,那飘远的不着边的思绪也冷却。
他合上窗,兀自笑了出声。
真是好笑,失联久了,逮着个模糊影子都以为是季景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