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她习惯了没有家。
夜间南台正在监房那硬石床上躺得腰酸背痛, 值夜的狱卒拿了封信进来,说是指名给他的。指名自是指时修之名,他坐起来, 捂住口鼻假装咳嗽,咳得嗓音嘶哑,好叫人辨别不出真假。
监房内灯烛昏昏, 那狱卒听声音虽有些不对, 却只当他是病了,递上信去询问:“要不还是请个大夫来给大人瞧瞧?”
“老毛病了, 不妨事, 何况早上吃过姜仵作带来的药。”南台侧着身低着脸, 一手掩住口鼻,一手接了信, “是谁送来的?”
“大门上值守的人接的,说是不认得, 丢下信就跑了。”
南台摆摆手, 趁他出去后, 才将信对着桌上细长的红烛打开。信上没有落款, 只写着:汪鸣之案了结,西屏即可归家。
他胸口一震,这才知道西屏原来失踪了, 怪道时修一定要与他换了衣裳出去!他一时急躁不安,忙叫来狱卒, “你去把臧班头给我叫来。”
那狱卒一看天色,谁知道今夜该不该臧志和当差, 只好去值房内打听,不多时来回, 臧志和下晌带着众多兄弟去搜查锦玉关去了,此刻还未归。南台只得在监房坐等,横竖睡不着,心如油煎,煎到天有鱼肚,才听见臧志和回衙。
好容易听见臧志和的声音,南台不及他进门,便忙走去抓住阑干,急眼望着着他,“二嫂找到了没有?”
臧志和一行回头瞅,一行将他摁回床上,“你怕人认不出你来怎的?要是给人发现了,大人还怎么在外头找姨太太?你快躺好!”
说着拉了被子罩住南台半张脸,南台又急得探起头来,“到底有二嫂的消息没有?!”
又给臧志和一手摁下去,“快了快了,你别急,大人比你还急呢。”话间叹了口气,“我昨晚上带人把锦玉关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姨太太的踪迹,大人和我兵分两头,去跟踪周大人去了,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发现。”
“二嫂失踪和周大人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是周大人为汪鸣的案子劫了二嫂?”南台猛地坐起来。
“你睡下去!”
“哎呀没人过来!况且黑灯瞎火的,谁看得请?我心里有数!”
那桌上的蜡烛早烧完了,只天窗上透进来点白光,半昏半昧什么也看不清。臧志和只得罢休,叹道:“大人怀疑姨太太是给你大伯绑走了,你大伯和姨太太有大仇,这时候是你大伯想杀姨太太灭口,姨太太也想要你大伯的命,狭路相逢,姨太太弱质女流,如何能敌?”
姜家接二连三死人,多半是和西屏相干,所以姜辛恨她是理所应当,可西屏到底与姜家有何仇怨南台却从未问过。
亏得臧志和知道得差不多,一气都说给他听,说到最尾,又是一叹,“大人现在既怕姜辛死在姨太太手里,又怕姜辛对姨太太不利。”
南台振荡良久,半日才开口,“大伯一时半刻大约不会杀二嫂,他挟持走二嫂是另有目的。”
“你怎么知道?”
“我昨夜得了封信,”南台将信从枕头底下摸来递给他,“我认得这字迹,正是大伯的,你去交给大人。”
臧志和忙揣了信往衙门外头赶,在大门前碰见周大人下轿,也拉住他问昨日搜查锦玉关可有什么线索没有,他如实答复,周大人若有所思地摆摆手,独自进了衙内。
若是曹四绑了人,不藏在锦玉关,就只能是藏在他置办的那处房子里。要真按姜辛所说,曹四绑了人是用来要挟姚时修就此罢手结案,倒于他自己也有好处,就是不知道曹四是打着谁的名义去胁迫姚时修?
周大人反剪着两条胳膊在内堂转来转去思忖,自己虽官低人微,对曹家来说不足挂齿,可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姜辛虽富甲一方,可真论斤两,头上没有乌纱压身,能重几何?况且山西那头的冶铁场已经开起来了,姜家出的本钱,丁家凭经验出力气,曹大人行方便,按说将来盈利分成,自然姜家占去大半。可此时姜辛若有一死呢?姜家后继无人,他的那一份,丁家自然是不敢争,会落在谁手里?显而易见了——
他埋头无声地笑起来,原来曹四还打着这个主意,这生意场上,还不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他不涉足生意场中的事,在官场上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蚂蚁,赚得虽不多,关键时候却能保命,哼哼,未尝不是好处。
如此一想,放心许多,反正这黑锅轮不到他来背,我自逍遥吧。于是向门外要了碗茶,坐在椅上闲逸地混过半日光景,心笑姜辛此刻真是腹背受敌,自己的女儿找不到,儿媳妇的失踪却栽到了他头上,不知他在那云光客店能不能逍遥自在。
却说时修自昨日跟踪姜辛由周府到了着云光客店,也向店家要了间栈房,在房内蹲守一夜,也未见姜辛再有什么举动,连伙计进出他那间栈房也没什么异样,可见他并未将西屏藏在这客店之中,抑或掳走西屏的人并不是他?
这样苦守下去不是办法,时修只得先回庆丰街去,看看臧志和在锦玉关有没有查获到什么。
谁知甫进洞门,他娘与臧志和都急切迎来,“大人上哪去了?我等了您大半日了。”
“我找到了姜辛落脚的客店,在那头蹲了他一夜,可他并没有什么举动,我想要么人不是给他绑的,要么人给他藏到了别处。”时修进屋便忙着倒茶吃,众人又急切跟进来。
臧志和摸出信给他,“人一定是他掳走的,您看这信!这是昨晚有人送到监房去的,虽未署名,可姜三爷说这就是姜辛的字迹!他绑了人自然不会藏在客店中,人多眼杂的,一定藏在了一个幽僻之处!”
时修忙打开信看,姜辛的字迹他不认得,不过看内容倒的确像是姜辛的目的。他心里骤然松了口气,只要姜辛想跟他谈条件,一时半会就不会伤害西屏,就还有时机可周旋。
他只觉脑袋一昏,跌坐在椅上。顾儿忙上前来看他,眼睛里急出些泪花,“花猫,你要不要紧啊?你要不先去床上歇会,只要有得商量,你姨妈的命就算保住了,你不要急啊。”
他摇摇手,“我不困,不妨事。”
“那你饿不饿啊?”顾儿忙扭头吩咐四巧红药两个随便张罗些热饭来,时修听见了不耐烦,连连摆手说不吃,顾儿此刻又不敢教训他,只叹着气,眼圈不由得红了。
见她如此,时修只得勉强答应了,坐在椅上却半点胃口没有,只管看着那信出神。
臧志和见状,在旁边椅上坐下,够过脑袋来,“信上说要了结汪鸣一案,是不是要咱们将那鲍六定罪的意思?”
“除鲍六之外,还有更合适的替罪羊么?”时修没奈何地笑两下,又捡起那信纸。
“那大人是何意思?”
时修像没听见他说什么,陡然将额心皱紧须臾,噌地拔座起身,往东厢去了。不一时回到正屋,将一大一小两张纸摆在桌上,“你来瞧这三张纸。”
另两张纸一张是西屏当日在锦玉关抄的下房客人名单,一张是在汪鸣所住的栈房内找到的碎纸屑,臧志和细细摸着对比,三张纸却是一样的。
“这三张纸都是宣德贡!”
时修倏而一笑,“差点上了曹善朗的当,这信根本不是姜辛写的!我说呢,若是六姨在姜辛手上,他能将人藏在哪里。”
臧志和连声附和,“是了,曹善朗掳走姨太太,是想拿她和大人做这交易,可又怕大人不答应,反而坐实了他是凶手,所以便借用姜辛的名义,让大人以为汪鸣其实是姜辛所杀。”
有这可能,时修面上点头,心内却又想,姜辛和曹善朗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汪鸣到底是谁杀的不清楚,但他们之间除了汪鸣一案之外,还有诸多勾结,倘或自己不答应信上的条件,执意追查下去,并且拿住姜辛,难道曹善朗就不怕姜辛怀恨,反口将田地的事给供出来?这是滩浑水,谁都沾着脏,除非曹善朗还藏着别的目的。
不过那是后话了,眼下还是先找到西屏要紧,别的再说。
臧志和见他不出声,又问:“您说,那姜袖蕊是不是也是给曹善朗绑走的?”
时修看他一眼,“曹善朗为什么要掳走姜袖蕊?”
“用来胁迫姜辛啊,大人您想,万一咱们凭此信以为姜辛是凶手,抓了他之后,曹善朗怕他把自己给牵扯出来,所以绑了他的女儿做威胁,目的就是叫他老老实实认罪。”
时修沉默片刻,笑了,“你真以为曹善朗会因为死了个汪鸣就如此大费周章?你别忘了,汪鸣是个逃犯,就算判定是曹善朗杀了他,案子呈交刑部,以曹家的权势,随便就能糊弄过去。别说擅弄权力的曹家,就连我背着个滥用私刑草芥人命的罪名,眼下不也是好好的么?他们根本不在意汪鸣的死,当初陷害我,也不过是想绊住我的脚,怕我追查下去把田地的事扯出来。”
说话间,饭端来了,时修因知西屏不是给姜辛掳去的,松懈不少,适才觉得腹中饥饿,忙端起碗来狼吞虎咽。
顾儿听见臧志和一说,也松了口气,“这曹善朗和你姨妈无冤无仇,何况还要拿她和你谈条件,那多半就不会伤她,这下我就放些心了。只是他说的,你答不答应?”
时修嚼着满口饭含混不清地问臧志和:“周大人知道此事么?”
“我早上从衙门出来碰见他,没跟他说。”
“那送信的人有没有说几时答复?”
臧志和摇头,“没有,送信的人什么也没说。”
看来曹善朗没给时限,倒显得他并不急迫,也许他的主要目的就根本不是想用西屏来谈条件,那他到底是想做什么?此人心思诡谲多变,西屏此刻在他手上虽暂无性命之忧,可绝对没什么好处,何况这曹善朗仿佛对西屏还存着点歪念。
他顿觉没了胃口,一口饭呛在嗓子眼里直弯着腰咳嗽,未几吞咽下去,尝到丝血腥味,却没敢说,只吩咐臧志和仍往云光客店去盯住姜辛。
这日虽未下雨,却仍是阴气沉沉,门窗紧闭着,西屏一时不能辨明时辰,只知道午饭吃过好一阵了,约莫是下晌。算一算时修那头也该知道曹善朗所提的条件了,他会不会答应?她支颐着脸坐在榻上,心里隐隐希望他爱她能爱到抛弃自己的原则,哪个女人都会喜欢这样如此境地的爱的。可理智上,她又希望他迟疑,俄延,可不要抢在前头来救她,否则她打的算盘就要落空了。
她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在案上画着圈,好像听见曹善朗的声音,和看门的低声说着什么,片刻后开门进来了,一脸慵散从容的笑意,“你怎么不睡个中觉?在榻上干坐着也没趣,天忽然有点冷了,不如在床上躺着。”
西屏可不吃他恩威并济这一套,她又不是他圈养的宠物,只歪嘴嘲讽了一句,“要不是你把我掳来,我何用在这里干坐?”
曹善朗给噎了这么一句,低下头笑笑,款步走进来,“你这人真是记仇,怪道你能记姜辛十几年。你那些年难道就没想过放下仇恨,好好去过自己的日子?”
一下问住了西屏,她的手还在案上画着莫名的图案,眼睛跟着手指转,思绪跌入记忆的旋涡。记得年幼的时候就常在搬家,因为付不起租子,总被赶出来,再去赁更便宜的房子。她爹直到死也没考上个功名,她娘觉得错投了终身,常抱怨他是空有其表,到底没出息。但后来改嫁给张老爹爹,也一样不知足,又嫌人老。
她娘是这样,什么都想要,带着她颠沛流离,只为追逐一个圆满的美梦,然而到底落了空。西屏不懂那梦,只想着安稳,尤其是张老爹爹死的那一阵,她比谁都觉得凄惶,觉得自己是枝头过季了的花,马上就要被风吹散了。
夜里她趴在枕边央求她娘:“我们能不能就住在张家?”
“嗯?”柳姿转过头来,“张家有什么好?”
“张家有马车,有轿子,有哥哥姐姐,嗯——还有花狸奴。”
柳姿笑她,“你昨日还骂人家狸奴坏。”
她不好意思地把小脸埋进枕头里,“他坏在不听我的话!但他,人还是个好人呀。”隔了会,又露出只水汪汪的眼睛,“我们好不好一辈子住在张家?”
柳姿将她搂住,一下一下温柔地抚她的后脑勺,“张家终归不是咱们家,这里的人都姓张,而我姓刘你姓潘,和他们做不成一家人的。”
“为什么?老爹爹待咱们很好。”
“可老爹爹死了。”她轻轻一笑,却是遗憾的口吻,“何况不是谁待你好你就一定会喜欢谁的。你还小,还不懂,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女人要什么了。”
哼,谁知道你到底要什么?!西屏不高兴地翻过身去。可失了她的怀抱,自己也什么都没有,还是只能翻过来,抱紧她,跟从她。
后来连她也失去了,她真是一无所有,只觉得人生很空,什么都抓不住,唯有仇恨可以阗满生活的空虚。她抬起头来,对着曹善朗无所谓地一笑,“除了报仇,我没什么想做的。”
曹善朗怀疑地笑着,“哪个女人不想嫁人,不想有个家?”
西屏却笑着摇头,“我习惯了没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