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少荼的手艺果然十分出众,将一尾大鱼分别做成了三菜一汤,红烧、清蒸和油煎一应俱全,照顾到所有的口味。
鱼肉鲜美,更难得的是被他做得毫无土腥气,再配上宁不凡自酿的米酒,这一顿午饭吃得是宾主尽欢。
饭毕,尘云离主动提出刷锅洗碗,宁不凡拒绝不过,加上明少荼身体不适,没办法收拾,只好答应。
厨房后头有口水井,井边放着两个木盆和一排清洁工具,尘云离把碗筷放进其中一个盆,然后挽起袖子要去打水。
他刚碰到井绳,一只漂亮的手就从旁边伸来,先他一步抓住。
尘文简将尘云离轻轻挤开,拎起打水的木桶扔进井里,手上熟练地放绳子,甚至为了不影响动作而提前打了束袖,一副眼里有活的老实巴交感。
尘云离愣了愣,挠挠头发。
他刚才没拉上尘文简一起洗碗,大概是被剧情里未来的他影响太深,总感觉他不是干这种“人事”的人。
可尘文简能提着扫帚安安静静扫完整条山路,要不是他拦着能一路扫到山脚,也愿意陪他在村子里闲逛,愿意听他的话救人。
如今的大魔头,也只是个寻常人而已,除了比旁人看着冷淡点,并无差别。
若是因为未来的事而对他区别对待,那就不是在帮他规避那个命运,反倒会弄巧成拙。
嗯,很多影视剧和文学作品都是这么写的。
尘云离想到这里,笑了笑,从旁边搬来两个小板凳,自己坐一个,等尘文简打完水再拍拍另一个,示意他坐下。
二人排排坐,一起洗碗。尘云离没话找话瞎聊,尘文简一句一句地回应,这一幕落在他人眼里,倒是有了点熟络亲近的味道。
那个他人,就是借口身体不适回房休息的明少荼。他站在二楼房间的窗前,远远将两人的相处场景尽收眼底。
从宁不凡出来已经是午后的事,宁不凡挺喜欢这两个新认识的朋友,连说几遍有空常走动,才有些不舍地把他们送出门外。
午间的林子里斜着一道一道的光柱,行走其中,如同置身画里,耳边还有清脆的鸟啼和幽微的风声,令人心中宁静。
“尘先生,你算算时辰,咱们现在出发,能不能赶在入夜前回山?”尘云离问道。
跟尘文简一块儿干过两次活后,尘云离对尘文简的态度松弛了很多,之前虽然努力亲近,却总不免带着谨慎和局促,现下却很随意。
尘文简抬眸瞥他一眼,倒真的煞有介事地掐指做计算状,拇指指尖在四指指腹上来回无序弹动,配合他严肃专注的表情,比街角算命三元一次十元三次的神算子唬人多了。
尘云离也闹不明白他是不是故意在逗闷子,很诚实地笑了起来:“让你算时辰没让你算命,掐手指做什么。”
“时也,运也,命也。三者是相连的。”尘文简眸光闪烁,仿佛阳光下的清溪,隐约的波澜里满是笑意。
这下尘云离确认他是在逗闷子了,笑眯眯地问他:“那先生算出什么了?”
“算出……”尘文简望向前方,“我们现在动身,不但可以在入夜前进山,还能在山脚的食肆里吃顿晚饭,顺便为师父带一份。”
“中途没有波澜?”
“没有。”
“那就好!”
尘云离也不清楚尘文简学没学过相术,但既然未来的第一魔修都这样说了,他一个凡夫俗子也只好相信,乐呵呵地四处溜达,招鸟逗松鼠。
道路旁长着不少果树,初秋时节,枝头硕果累累,虽然长得磕碜,味道却很不错。
“嘿咻!”
尘云离原地一蹦,拽住桃树树枝薅下两颗油桃,一颗扔给尘文简,另一颗用衣袖蹭了蹭,吭哧咬一大口。
嗯,清甜!
“诶,问你个问题。”尘云离走在前端,尘文简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他说话时也没有刻意回头,“封剑塔以前也招杂役吗?”
尘文简慢条斯理地啃桃:“嗯。”
“他们都负责干什么呀?和我一样扫山路?”
“做饭、挑水、劈柴、打扫居所、下山采买物资,都是杂役的活计。”尘文简望着尘云离的背影,“事情很多,不过,我会帮你。”
尘云离点头:“在我之前的那些杂役都被解雇了吗?他们也是普通人?”
“……”
尘文简不动声色地垂眼:“是啊。”
尘云离也不知怎么就从他云淡风轻的两个字里听出了不对劲,脚步顿住,回身看过去:“他们被解雇之后,回家了吗?”
“……”
尘云离脸色渐渐发白,嘴里的果子变得酸涩割舌:“他们去哪儿了?”
尘文简淡淡地说:“昨夜,你不是见过他们了吗?”
“啪嗒”一声,半个油桃掉落在地,尘云离呆呆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解其意。
“那些……黑色的……”
尘文简不置可否,只是朝前方挥袖,几十颗山枣跟下饺子似的噼里啪啦落下,被他倒卷到尘云离面前。
尘云离盯着这些飘浮在空中的枣子半晌,胡乱用袖子兜住,拢在怀里。
“是塔主干的?”尘云离狠狠咀嚼着脆甜的山枣。
“不,是从前死去的杂役干的。那些枉死之人的怨魂徘徊在山上,一到夜晚便出来寻觅生人。木屋里有师父设下的阵法相护,后来的杂役只要夜里不出门,便不会有事。”
尘文简说了认识以来最长的一段话。
“师父只是不管而已。”
不管怨魂,也不管杂役。
反正再强的怨魂也奈何不了他,至于几个杂役,都是普通人,死便死了,于他并不妨碍。反倒是清除怨魂才会耗费他的精力,浪费他的时间,他自然不愿意管。
尘云离顿了顿,咀嚼枣子的声音更响亮了。
“那第一个变成怨魂的杂役是怎么死的?昨夜我看到的……那么多,总该有个源头。”
“我不知道。”尘文简摇头,“那是我上山之前的事,我上山那日,在你之前的那位杂役在我面前被怨魂吞噬,师父也是因此才同我说了此事。”
“也就是说,你要是没撞见,他甚至不会跟你替这事?他就不怕你也被怨魂攻击?”尘云离停下脚步,语气愤愤。
尘文简与他对视,虽然没有说话,眼神和表情却都说明了一切。
封剑塔主确实不怕。
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个天赋惊人的弟子。
尘云离倍感荒谬,因为不知道做什么反应,硬生生气笑了。
亏他之前还以为封剑塔主将他这个“故友之子”带上山是为了收留他,给他条活路,是个不错的人。结果人家根本没这么有良心,带他上山,估计单纯是因为杂役死得太多,招不到愿意上山干活的人了。
“老逼登。”尘云离嘴唇蠕动,吐出无声的三字真言。
“你不高兴?”尘文简问,“认为师父不是好人,你厌恶他?”
尘云离板着脸点头。
何止是厌恶,要不是任务在身,他甚至不想改变尘文简亲手宰了封剑塔主这件事,毕竟严格说起来,这高低也算为民除害。
“师父很强,无论你多厌恶他,都不可表露在面上。”
尘文简伸手过来,学着刚刚在宁不凡家中时,尘云离安慰他的那样轻轻拍他的后背。
“不过小小的报复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听到前半句,尘云离虽然知道有理,却还是不免失落。但后半句一出,他整个人立马精神起来,满脸期待地问:“怎么报复?”
尘文简微笑:“山下有两间食肆,之前我说要带你去吃的是师父喜欢的那家,口味清淡。另一家则重油重酱重辛,师父不喜。师父不轻易下山,尤其不会为吃食这种小事,我们晚上给他带一份他讨厌的饭菜回去,膈应他一回,饿他一顿,权当出气了。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此计甚妙!大妙!”
尘云离用力拍他肩膀,感觉他的办法损得正中下怀,步子都飘了,恨不得马上飞到他说的那间食肆,给封剑塔主点一份特辣加麻的水煮肉片,狠狠甩到他脸上。
看着恢复精神的他,尘文简莫名的也心情不错,继续啃剩下半颗油桃。
此时,远在山上的封剑塔主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遭遇什么。
……
“多加点辣油,诶对,下死手放!你别管人能不能吃,这也不是给人吃的,你就大大方方地放就行了,大不了我出双倍的钱!”
在食肆里盯着大厨做了一份特辣水煮鱼片,并督促他放进致死量的辣椒,尘云离出来时虽然喷嚏不止、咳嗽不止,眼睛也被熏得通红,脸上却带着愉快的笑。
他冲尘文简勾勾手指,尘文简附耳过去:“你会不会幻术?就是把物体的表相变成另一样物品的那种。”
尘文简多聪明一人,闻言唇角微弯,指了指被他提在手里的水煮鱼片:“你想让我把这道菜幻化成师父常吃那几样的样子,蒙骗他入口?”
“聪明!”尘云离竖起大拇指,“这幻术也不用持续太久,只要他不提前识破就行。他但凡吃下一口——”
尘云离拍拍包着装鱼片的瓷碗的油纸包:“这条鱼和这些辣椒的付出就不算白费!”
尘文简轻笑:“好。”
他答应得爽快,动作也利索,指诀一掐就把幻术给水煮鱼片套上了,变成了清蒸河虾,连呛鼻熏眼睛的味道也一并改变,色香味都做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尘云离满意道:“一会儿上山,他要是还没从塔里出来,我就把饭放到他房间,然后回屋睡觉。你也赶紧去练功,尽量别和他打照面。这样他之后若是问起,就说饭菜是我买的,我不知道他的口味,他也不能因为一道菜对我动手。”
听到“练功”二字,尘文简眸光沉了沉,却又立刻加深了笑意:“好。回屋之后你不要再出门,早些休息。”
“明白!”
两人头挨着头,一路嘀嘀咕咕地密谋到了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