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锁灵藤(31)

    “沈花间!”

    好像有人在叫他?

    不确定。

    沈花间忽而被一阵剧痛席卷了周身。

    他从出生就一直是高高在上的, 倒是第一次感觉到这种新奇的疼痛。

    李梦浮倒是有一点说得对。

    他是废人。

    轻而易举便被从前不放在心上的外门弟子取了性命。

    沈花间忽而觉得有些疲倦。

    他这一生大起大落,在最风光的时候跌入无法接受的深渊。

    已经见过了繁花锦簇的人间,又怎么能甘愿剩下漫长的人生浸润在黑暗中?

    倒不如死了算了。

    撑着他走到现在的, 不过是和死域冤魂一样的不甘怨念罢了。

    如今执念消解, 他便该如亡魂一般消散于天地间。

    血液疯狂流失带来的困顿和寒冷让沈花间真有种与天地同化的错觉。

    然而——

    “沈花间!!!”

    又一声音清明无比地刺入沈花间的脑海。

    不是错觉。

    沈花间愣了愣。

    他孤家寡人,风风光光来, 孤孤零零走,又有谁会不甘心放手?

    身上忽而被巨力席卷,沈花间听见李梦浮发出震惊的吸凉气的声音。

    而后他滚落在地上, 伤口被灌输进大量灵力, 失去的气血一点点被补足,周身的温度也渐趋回暖。

    就好像黑暗中的一双手拼命拉住了快要消散的一抹亡魂。

    脸上忽而感觉到了一颗又一颗滚热的泪。

    是合欢宗的那个小宗主?

    他居然突破了李梦浮的威压,从他的剑下救了自己?

    可是为什么?

    他们之间萍水相逢而已。

    沈花间却下意识抹去小宗主脸上的泪。

    有一滴温热顺着红绸滚入他的眼中, 传来几丝刺痛。

    沈花间忽而一愣。

    一些被放在陈年的记忆不合时宜地蹿出。

    好像曾几何时, 他在最意气风发时仗剑走马,曾把一个爱哭的小可怜救出过。

    那个时候沈花间刚当上掌门,被门派的繁文缛节弄得心烦意乱。

    他一直是闲云野鹤的性子, 剑仙多么放浪形骸,被这些束缚住,只会感觉憋闷,如同高飞不到高空的野鹤一般,恹恹不得趣。

    于是沈花间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他跑路了!

    沈花间跑到人间去历练, 意外缴获了一处表面是名门正派, 实际上是人口交易的肮脏市场。

    至于被沈花间碰上的原因很简单,他长得好看, 那群人误以为他是什么先天炉鼎,把主意打在了沈花间头上。

    沈花间还跟他们客气什么, 礼尚往来,一剑又一剑地斩完了当日的恶徒。

    他穿着一袭青衣,上面被血污染得斑驳不堪,双目悠长上挑,在左眼皮上还有很好看的一个红痣。

    就是这样艳丽好看的青年宛若修罗一般,哪怕有人对他抱头求饶,沈花间依然还是笑吟吟地割掉了他的头颅。

    最后沈花间来到关押人质的地方,将那些被当成炉鼎预备发卖的孩子们救了出去。

    刚一打开牢门,那些小孩就一窝蜂地冲散出去,如同回归天空的鸟雀。

    兴许是沈花间一身血腥,没有小孩敢停下来驻足和他道谢。

    不过沈花间不在意。

    哼着小调,沈花间走入牢狱中,盘查着有没有逃掉的漏网之鱼。

    就在这个时候,他脚绊了一下。

    一剑可断云霄的沈剑仙差点被绊得头着地。

    沈花间:“……”

    沈花间古怪地拎起地上的小团子一看,发现是个唇红齿白的男童。

    “你为什么不跑?”沈花间问道。

    小孩面无表情:“跑了就会被抓回来。”

    也不知道是经历了多少次心如死灰,才会如此波澜不惊。

    沈花间和这漂亮小孩大眼瞪小眼半晌,突然灵机一动,拍了拍手:“跟我来。”

    接着,他抱着小孩抓住了个逃跑的恶徒。

    一剑斩了他的头。

    “看见没有。”沈花间骄傲地说道,“我替你杀了坏人,你现在可以逃了。”

    小孩愣愣地看着他,突然从漂亮的大眼睛里面涌出一颗又一颗的泪珠。

    沈花间吓了一跳。

    从来没带过娃的沈剑仙以为是他的手段太过血腥,于是手忙脚乱地开始哄小孩。

    岂料小孩抽抽噎噎地问道:“我跑了,又有其他坏人抓我怎么办?”

    从小被当成炉鼎对待的小孩早已明白了人间冷暖。

    沈花间:“……那你要跟我离开吗?”

    小孩摇了摇头。

    “你是修士。”小孩委屈道,“我讨厌你们。”

    沈花间:“……”

    他又做错了什么啊?

    沈花间只得道:“我教你几招,再被抓住,你就学我的样子,砍了他们的头。”

    小孩是先天炉鼎,这种体质虽然总招来不好的觊觎目光,但实话说,资质便如先天道骨一般,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程度。

    他学得很快,很快便会了引气入体,并学会了沈花间的招式。

    沈花间曾有个匕首,是他请程虚怀亲自造的法器。

    小孩年纪太小,提不动剑,沈花间就把匕首丢到了他怀里。

    “拿这个,”沈花间道,“割他们的头,不要留情。”

    小孩明白到了告别的时刻,于是捧着匕首问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沈花间当时轻狂放浪,把小孩丢在大路上后,只留下一句“吾名沈花间”就轻飘飘地离去了。

    再后来,合欢宗的小宗主因为手段毒辣,灭了一个门派逃窜投奔魔修而从此恶名远扬。

    沈花间:“……”

    陡然想起过往,让沈花间一阵失神。

    犹然记得那小孩的一双杏眸生得无比传神,若是长大,必定是个绝佳的美人胚子。

    可是……他这辈子再也无缘看见了。

    缚仙索贯穿的双目无药可医,因此他也不能确认此时这个爱哭的小鬼和记忆中的小可怜是不是同一个。

    还真是遗憾。

    沈花间只能笨拙地伸出手擦了擦他的泪,苦笑道:“你这个时候不赶紧带着我跑,反而哭了起来,我们倒是要死在一块了。”

    严莫谙哼了一声:“魔尊会来救我的。”

    沈花间:“……你是指跑路的那个?”

    严莫谙:“……”

    严莫谙感觉到剑气猛地袭来,连忙拽着沈花间向旁边滚去。

    刚刚情急之下,严莫谙居然成功突破了化神,也因此才有余力从李梦浮的剑下趁他出其不意,救走了沈花间。

    如今在威压下强行挪动身躯,筋脉好似寸断一般,严莫谙顿时感觉五脏六腑被挤压在一起,他闷哼一声,竟连再次躲避的力气都使不出。

    刚刚严莫谙突然暴起,着实是在李梦浮的意料之外。

    他没想到一个连化神都没有的魔修居然胆大包天混成无涯派的亲传弟子,甚至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救了人。

    李梦浮扫了一眼那四个被他死死压制的长老,讥讽地笑道:“魔修都来了,你们还不出手?”

    他现在表情癫狂,更别说身上还溅了沈花间的血。

    严莫谙忍不住小声哔哔:“……高贵什么啊你,比我像魔修多了。”

    沈花间:“你是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严莫谙两眼泪汪汪:“反正都要死了,过过嘴瘾怎么了!”

    沈花间:“……”

    他们一来二去,似乎完全没把李梦浮放在眼里。

    这种轻佻的态度再次踩中了李梦浮的痛脚,他拿着本命剑,即将挥出最后一击。

    却在运用灵力时,心口忽而传来了钻心剜骨的疼痛。

    他手一抖,竟是剑都握不住,掉在了地上。

    这种感觉……

    “情毒……?”李梦浮痛的顿时蜷缩在地上,面目全非,“白薇!!!”

    他被情毒侵蚀心脉,连灵力都无法运转,压在众人身上的威压顿时撤去。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竹景眼神凌厉地拿着剑挑了李梦浮的手筋。

    水墨剑贯穿李梦浮的左手手腕,将他钉死在地上。

    哪怕李梦浮再逆风翻盘,只要拿不了剑,就杀不了人。

    远处白衣渺渺,白薇面无血色,拿着阴阳扇一步步走了过来。

    “你走出来了聚灵阵?”李梦浮恶狠狠道,“你明明知道,聚灵阵是保命用的,一旦走出独峰,你将会很快灵力干涸而死。”

    白薇吐了口血,淡定地说道:“那也要亲眼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她面色如同一张白纸,摇摇欲坠,头发正在逐渐变成毫无生机的灰白色。

    “诸位,”白衣女子柔弱不堪,即便如此,她还是撑着身形站到众人面前,“要不要听听李掌门的故事啊。”

    李梦浮面色此时才终于灰败下来。

    他惊恐无比地望着白薇,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他的道侣。

    白薇虽然和李嫣然一样有着柔弱的眉眼,但她不是依附外人的菟丝子。

    她狠辣,有野心,有手段,和他一样是机关算尽的聪明人。

    也因此,她哪怕选择玉石俱焚,也要报复李梦浮对她的轻贱。

    而此时,这个陪了他十多年的道侣正用最轻柔的语气,揭开了李梦浮最不愿面对的那般过往。

    “毕竟,在真正的主角来之前,我总得科普一下前情,不是么?”

    李梦浮在情毒折磨下,眼前逐渐出现幻觉。

    猛然间,他看见了一道窈窕身影登上了远处的山峰。

    “嫣然……”

    李梦浮面如血色,如见厉鬼。

    第072章 锁灵藤(32)

    李醇熙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混乱而又让人潸然泪下的梦。

    在梦里, 她又变回了那个尚有母亲的小女孩。

    父亲早年离家,母亲说他是为了求生。

    卧松镇闹了空前仅有的一场旱灾,除了老弱病残以外, 少壮劳力都为了挽救镇子的生机而外出谋生。

    因此李醇熙的父亲并不是个例。

    “囡囡。”母亲躺在床上, 几日未进口粮的她脆弱地好像只剩下了骨头,饶是如此, 她还是温软着眉眼,哆嗦着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我托邻居王大娘做了些米糊, 来喝吧。”

    李醇熙蓦然抬眼。

    她怔然地看着母亲的面容, 在记忆中快要忘记、模糊不清的母亲的面容。

    不知道为什么,李醇熙觉得这张脸似乎有些熟悉,就好像她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不过好像有什么东西阻碍着她去深想。

    毕竟是梦, 哪怕有些异样, 也很正常的吧?

    自从筑基之后,李醇熙再也没有睡过有梦的觉。

    她甚至很少睡觉。

    睡觉,哭泣, 难过,委屈,懒惰,自从卧松镇再无活口的那一天,就全被李醇熙抛弃了。

    她要努力修炼, 努力地往上爬, 爬得更高,才能有机会触碰到掌握生死的关窍。

    才能在往后再也没有如此彻骨的遗憾。

    于是哪怕是淡忘了母亲的面容, 为此不眠不休也要拼命画着一张张面目全非的画像妄图留住幼年的记忆,李醇熙也不敢轻易沉湎入美梦。

    对他人来说, 美梦如黄粱,醒了可尽忘。

    可她害怕,害怕梦到了曾经的美好,便可轻易让她好不容易建立的心防付之一炬,从此道心溃散。

    李醇熙呆呆地望着面前女人面容,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可是她真的好想母亲。

    原来母亲长得这么好看。

    她半分没有遗传到母亲的温柔。

    李醇熙最后悔的就是那天她喝了家里最后的米粥,导致再回家时,只看到了李嫣然冰冷的尸体。

    如果是梦的话,稍微改变一些是没什么的吧?

    李嫣然看见女儿忽然直愣愣地大哭起来,吓了一跳,她以为是这些天孩子吃不饱饭,饿得厉害,急得咳嗽起来:“囡囡,这里有饭。”

    她咳嗽的时候,身躯瘦弱,肩胛骨便伶仃地将衣服撑起,好似瑟缩的蝶翼。

    “母亲。”李醇熙忙走过去,替李嫣然顺气,她难过道,“你好多天没吃饭了,你吃吧。”

    李嫣然咳嗽好不容易停住,听见女儿说了这样懂事的话,她面上滑过一丝意外。

    不过很快,李嫣然笑道:“囡囡长大了,但是娘亲是大人,饿几天没关系。囡囡要是饿出什么事情的话,娘亲才会难过的。”

    妇人的眉眼在米粥蒸腾的热气后,软化得好像是早春的柳絮。

    态度却出乎意料的不软化。

    李醇熙又换了几种说法,都无法说动李嫣然自己喝了这碗米粥。

    眼见米粥快凉了,李嫣然现在身体不好,吃了凉饭或许会雪上加霜,李醇熙灵机一动,道:“母亲喝一口,我喝一口。”

    半碗米粥,还不够李醇熙一个人饱腹的。

    而且这是她们家最后的余粮。

    丈夫虽然写了信告知最近会回来,但并不能确定是哪天,李嫣然舍不得饿着她的囡囡。

    然而李醇熙今天的态度破天荒的强硬,哪怕面对好喝的米粥,过度饥饿的小女孩也没有饥不择食,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李嫣然。

    李嫣然不明白女儿的眼神,但却莫名被女儿盯得想哭。

    “那好吧。”她道,“不过我喝一点就饱了。”

    李醇熙抿了抿唇。

    她知道母亲在撒谎,但在这样善意的谎言下说不出来什么。

    皮包骨的小女孩端起木碗,拿起里面的木匙,道:“我一口,母亲一口。”

    入口的小米粥软糯香甜,应当是邻居好心,偷偷往里面加了饴糖。

    在饥荒的年代,糖是最宝贵的东西,饿到极致的人甚至可以靠着糖维持着活下去。

    在这种家家户户吃不饱的情况下,邻居却依然偷偷放了糖给她们。

    咽下去的那一刻,李嫣然就感觉水雾蒙住了视野。

    好甜,好香。

    数日未曾果腹的李嫣然因为一口热粥入肚,竟感觉身体都轻便了不少,但一口粥填不饱肚子,却轻易地勾起了胃肠中的馋虫。

    等到李嫣然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碗粥已经见了底。

    “哎呀。”她懊悔出声,一张脸吓白了。

    怎么可以只顾自己,而忘记囡囡了呢?

    李醇熙却并不觉得有什么。

    相反,她非常开心。

    给母亲吃了些米粥,母亲应当不会再饿死了吧?

    只是这些尤为不够。

    李醇熙想起后来知道的一种生在卧松镇附近的灵草,这种草是修士们练气筑基时辅助用的,常人吃了没有太多增益,不过强身健体、延年健体的效果还是有的。

    更重要的一个作用是可以饱腹。

    幼年因为饥荒失去一切,李醇熙长大后便补习了很多有关这些知识。

    纵然遗憾不可追,但至少弥补一些也好。

    李醇熙道:“母亲,我出去玩了!”

    她用着小孩子惯用的借口,跑了出去。

    李嫣然还在失魂落魄、懊悔不已,便也没有注意到女儿不同于往日的雀跃。

    李醇熙跑到山间挖了一大兜的灵草,又跌跌撞撞地跑回来。

    在触及镇口的时候,她忽而像是被雷劈一般立在了原地。

    这里……是卧松镇?

    她曾经也是卧松镇的人?

    刚刚被按捺住的异样似乎失去了阻力,尽数朝着李醇熙泄洪而来,让她有些失控得头晕目眩。

    此时到了正午时分,小女孩呆愣愣地遥望着卧松镇。

    这个时候饥荒还没有到最严重的时候,镇上人虽然面黄肌瘦,可至少还都勉强带着笑容游走在街巷。

    热闹喧嚣的人气与诡异虚幻的梦境一样,好似变成了扯住李醇熙神智的旋涡,她想挣脱着醒来,却又贪恋梦境里的温暖。

    小女孩一滴一滴泪掉在干涸的地上。

    却在这时,李醇熙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死死盯着那个青衣青年,连呼吸都不敢放缓。

    不会认错的。

    相处了十多年,不会认错的。

    李梦浮……!

    忽而像是想到什么一般,李醇熙脸上失去了所有血色。

    费劲千辛万苦摘来的灵草被毫不留情地抛到地上,小女孩跌跌撞撞地朝卧松镇跑去。

    路上摔了一跤,甚至顾不得回复关心的镇民,李醇熙发了疯似地朝家中奔去。

    但她的身躯实在是太小了。

    跌跌撞撞跑到精疲力尽,却只看见母亲被李梦浮一剑贯穿了胸膛,不可置信地死在了床上。

    鲜血喷涌而出。

    李醇熙呆呆地站在房屋门口,头痛欲裂。

    她那时实在是太小了,李梦浮逃得那么慌不择路,依然没有发现分毫破绽。

    泪水忽然奔涌而出。

    那么多年压抑的情感此刻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倾泄了出来。

    李醇熙顾不得许多,冲上去推开了惊愕的李梦浮,抱住了李嫣然。

    这根本不是美梦。

    但就如现实一般,她自以为是,却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李醇熙像是真正地变回了当年那个孤立无援的小女孩,抱着死去的母亲嚎啕大哭。

    *

    李嫣然自剧痛中睁开眼,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胸口。

    好冷。

    啊,她想起来了,她应当是死了的。

    死在了丈夫的剑下。

    李嫣然扭头看了看,阿昭还在她身边睡得正香。

    替阿昭掖了掖背角后,李嫣然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望着面容姣好、但却宛如陷入梦魇的少女,李嫣然一阵恍然。

    没想到她们母女还能以这样的方式再度重逢。

    可是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短到甚至没有办法相认。

    李嫣然坐到床边,贪婪地看着长大后的女儿的形貌。

    她刚生下囡囡的时候,就喜欢盯着囡囡的脸看。

    只觉得,她的囡囡真是千好万好,哪也好,叫她见了就欢喜。

    如今,也算夙愿终了。

    李嫣然轻轻地伸出手,抚平了女儿眉心的那一抹愁绪。

    她匆忙地眨掉眼里的泪,似有所感地走到院中。

    瞧见了自称赶路人的谢冷玉和一位陌生的白衣男子。

    李嫣然含泪朝着他们盈盈一拜。

    “多谢。”

    李嫣然道。

    “小女如此,妇复何求。”

    谢冷玉眉心轻微地蹙紧了。

    “不再……”谢冷玉道,“和她再见一面吗?”

    李嫣然却笑了。

    正如她的名字,嫣然巧兮,眉目盼兮,明月轮轮下,却一点点随着月光一般飞散在了天地中。

    “这一眼,便是我平生所幸了。”

    直到最后,她依然没有怨恨。

    平静地化作了天地浮沉。

    东屋传来细微的动静,李醇熙苍白着脸走了出来。

    “大师兄。”她似乎并不意外韩无双为何突然变成了岑旧。

    少女说的第一句话和她的母亲一样。

    “我梦见了母亲,我终于记起了她的模样。”

    “多谢。”

    没有再多言语,只有鼻尖一点甘甜芬芳让李醇熙意识到,那不单单是梦。

    但如今多说无益。

    母亲不想让她沉湎在过去,那李醇熙就会大步往前看。

    至于现在,也是时候斩断最后一缕过往了。

    李醇熙目露决然。

    “师兄,还有传送符吗?”

    她要去杀了李梦浮,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第073章 锁灵藤(33)

    少女一手抱着熟睡的阿昭, 一手拿着剑,杀气腾腾地走在穹峰。

    夜色已经渐渐沉下去,天际渐渐掀起一抹鱼肚白色。

    她的到来引发了在场无数人侧目。

    然而李醇熙只是沉默着站在人群最后, 抬眼望着白薇, 直到她讲完最后一句话。

    仿若一场戏曲终于到了尾声,谢幕的时候粉墨登场, 过往的演员齐聚一台。

    李醇熙沉默地抱着阿昭上前。

    李梦浮好似被情毒折磨得疯癫了,一直在嘟嘟囔囔着“嫣然”。

    李醇熙听着,忽而露出一个狠厉的笑来。

    “你这么爱她么?”

    她颤抖着声音问道。

    “你爱的不过是你自己罢了。”

    “我觉得李嫣然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应当是和你成亲了罢?”

    李醇熙闭了闭眸。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上面好像无形中割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刀口, 汩汩地渗着血。

    疼得她好想哭啊。

    就在这时,怀中的阿昭动了动,似乎要醒来。

    李醇熙忽而动作一僵, 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背。

    阿昭和自己一样, 也是个苦命人。

    不过没关系,命运不公,他们可以改变命运。

    李醇熙使劲攥了攥剑柄, 用力贯穿了李梦浮的胸膛。

    她想闭眼,可却强迫自己一直看着。

    看着重逢相认的父亲如濒死的鱼一般,在贯穿那一刻突然挺直僵硬了身躯,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剑再拔出来的时候, 滚烫的血浇了少女满脸。

    李醇熙却大笑起来。

    她盯着濒死的李梦浮, 一字一句地说道:“名利,发妻, 你终其一生不择手段。”

    “最后不过是,”李醇熙忽而深呼吸一口气, 她的身躯其实有些稍微的颤抖,但很快便咽下了哽咽,“身败名裂,妻离子散。”

    “一捧黄土,又何必呢?父亲?”

    李梦浮咽喉不断滚动着从肺腑流出来的血。

    他张了张嘴,喃喃出了只言片语。

    只有离得近的李醇熙听到了。

    ——“对不起”。

    而后李梦浮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他这个唯一用了些许真情的女儿。

    李醇熙顿时后退一步。

    李梦浮就这么睁着眼,没有借力地狠狠砸在了地上。

    只挣扎了一瞬,便再也不动了。

    血流了满地。

    李醇熙呆呆地看着,天光熹微,一点还带着凉意的日光照在了少女的额前。

    天亮了。

    过往恩怨,随着最后的一个夜晚在日光下无所遁形,便因此消散了,只落了个白茫茫大地上,一个再也没有归途的流浪孤女罢了。

    李醇熙忽而喉咙中发出长长的一声吸凉气的声音。

    她抱着阿昭,将剑扔在了李梦浮的尸体上面,而后转过身,沐着满脸的鲜血,一步一步地走过了众人的注视。

    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同门和师叔,却没有人敢拦住她。

    李醇熙抱着阿昭,直到前面多了一道白色身影。

    是白薇。

    白薇脸色似乎比刚见的时候更为苍白了一些。

    恢复记忆后,李醇熙终于明白李梦浮选择白薇做道侣的原因了。

    就连她,也第一眼经不住对白薇心生欢喜。

    她和李嫣然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除却眉眼间一抹远山如黛似的愁苦。

    “我不久就要死了。”却没想到,白薇笑着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李醇熙脸色突然怔然。

    “为什么?”她难过地问道。

    白薇是她为数不多喜欢的人,却也如长夜一般留不住吗?

    白薇笑道:“踏出聚灵阵,我就没什么好活的啦。不过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弄死李梦浮,白家不会放过我的。”

    白衣女修说着,脸上却出现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这一生,困于牢笼谋取一线生机。但机关算尽,不过一败涂地。”

    白薇认真地望着李醇熙:“在我死前,我想看看这人间。”

    “让我暂时陪你一段时间吧。”

    女修的话轻飘飘的,似乎没什么重量。

    李醇熙却垂下眉眼:“好。”

    白薇便用微凉的指尖拉起李醇熙的手。

    两个女子单薄的身影互相依存着远去,像是雨雪中抱团取暖的小兽。

    *

    与此同时。

    醉花镇。

    陆研忍着筋脉俱断的痛苦,砸进了一间客栈的窗户,把里面的程佩离吓得跳了起来。

    “陆研?”程佩离道,“你怎么混成这幅鬼样子?”

    陆研痛得面目拧成一块。

    他不知道魔尊当时在这种情形下,和李梦浮对抗的时候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少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程佩离道:“给程前辈传信。不出意外,沐安要来和师父抢神器了!”

    说完,他猛地晕了过去,头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程佩离瞠目结舌:“……”

    不是,几天没见,发生了什么啊?

    然而心底虽然震惊,小公主还是利落地掏出程虚怀在临走前塞给她的家当。

    程虚怀给了她很多护身的法器,但传讯的没有几个。

    倒是有个遇到致命危险的时候,让程虚怀瞬间传过来的。

    程佩离:“……”

    程佩离闭了闭眼,一狠心,拿起陆研的佩剑猛地就往心口捅去。

    虽然不清楚现在什么情况,但陆研从来没骗过人。

    程佩离没什么别的优点,但是她机灵,很会判断形式。

    程佩离吓得手在抖,都没影响她刺心口的决心。

    只因为程佩离信任老祖。

    果然,在最后一刻,她的手串迸发出耀眼的光。

    一道白发红衣的身影猛然出现在屋中,用灵力打落了程佩离手里的霜雪剑。

    “做什么?”程虚怀问道。

    程佩离吓了一身冷汗,直接软倒在地,但她没忘记正事:“老祖,去穹峰救我师父!”

    程虚怀:“……”

    程虚怀笑道:“你倒是长大了。”

    不再多说,他动用灵力直接传送到了穹峰。

    徒留程佩离对着晕倒在地的陆研束手无策。

    程佩离:“……”

    程佩离拿脚踢了踢这讨厌师兄,发现晕得彻底。

    她一个人又拖不动半大少年,最后只能可怜巴巴去敲了隔壁秋茯苓的房门。

    *

    “结束了?”四弟子瞠目结舌地注视着李醇熙远去,又看向真的断了气的李梦浮,脑瓜子嗡嗡的,感觉一晚上读了一本狗血离奇的话本。

    李长老道:“李醇熙……这怎么算?”

    在众人一筹莫展,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清理事发现场时,一道白色身影飘然而至。

    熟悉的、漫不经心的调笑声传来。

    “二师妹大义灭亲。”岑旧道,“李梦浮的话,抛尸荒野喂狗吧。”

    李长老顿时想到了上一次在岑旧那里吃到的亏,下意识横眉竖目:“岑远之,你居然……”

    “居然什么?”竹景冷静地开了口,“大师兄没抢过神器,也没害过人,被李梦浮冤枉到现在,你们是不是欠他一句道歉?”

    众人:“……”

    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哈。

    岑旧笑嘻嘻道:“算啦,不情不愿的道歉听了脏耳朵。”

    众人看着岑旧,无语凝噎。

    虽然知道这家伙现在一身清白,才敢这么招摇撞市。

    但果然好讨打啊!

    沈花间道:“想拿锁灵藤,尽快。”

    钟长老猛地睁大眼睛:“师弟你……”

    “我什么?”沈花间道,“李梦浮死了,我这个前掌门做不了主了吗?”

    他虽然瞎了,灵力也散尽,但这么一扫众人,却还是带了些压迫之意。

    就好像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剑仙还站在他面前。

    “仔细想想,”沈花间道,“平天门都因为神器全军覆没了。我们无涯派如今刚刚大动干戈,实在再经不起什么元气大伤的事情了。”

    钟长老:“……是。”

    其实镇守神器本来就是因为上古的传承,自从有了这神器,因为忌惮威力,反而不能轻易动用。

    本来就没有给门派带来什么便利。

    如今事故频发,也大多都是因为神器而起。

    若说真的那么渴望吗?

    并不是。

    这玩意也不是道骨可以随意被觊觎。

    动用神器,还要担心遭天谴呢。

    只是毕竟这么多年守着了,总归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钟长老看着岑旧一步步走近白玉殿,叹了口气。

    心底依然有些割舍的痛意。

    然而不得不承认,时代变了啊。

    竹景却在这一刻突然变了脸色。

    “师兄,小心!”

    岑旧察觉到不对,猛然滚到一旁,躲过了自白玉殿中呼啸而来的弑人剑意。

    “李梦浮不是死了吗?”严莫谙震惊道。

    白玉殿中忽而传来轻笑。

    鲛纱覆面的白衣修士款款而出,晨光打在他脸上,透出影影绰绰的冷清眉眼。

    “李梦浮死了,”沐安笑吟吟地扭头对严莫谙道,“我还在啊。”

    严莫谙:“……”

    严莫谙顿时有一种被水鬼掐住脖子的溺水窒息感。

    沈花间蹙眉,挡在了严莫谙身前。

    “沐安,”沈花间道,“无涯派与你无冤无仇。”

    沐安在李梦浮尸体旁边落定,却连眼神都欠奉。

    “李梦浮和我做了交易,却在没付钱之前就死了。”

    沐安状似苦恼道:“我只能自己来讨要报酬了啊。”

    沐安的眼神飘到一旁冷然的岑旧身上。

    “所以我决定……”

    “无情道骨与锁灵藤都收下啦。”

    诡谲的一声笑陡然落幕,而后,泛着黑气的修罗剑骨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沐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着剑骨攻向岑旧。

    风微微掀动他的鲛纱,露出冷白的肤色。

    在场众人都震惊了。

    沐安这次却是真身前来的!

    岑旧蹙眉,沐安速度实在太快,加上大乘期的威压,他虽快速做了抵挡,但终归落于下风,加上沐安的修罗剑骨有腐蚀的作用,前世柳退云伤了脸之后都没办法弥补,不敢想这玩意的剑气落到他身上其他部位该是什么光景。

    不仅要挡,还要不能被剑气波及。

    岑旧掏出拂衣剑,狠狠迎了正面一击。

    肺腑顿时传来爆炸的疼痛。

    这就是……大乘期全力一击的剑意吗?

    眼前的沐安忽而消失,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人。

    纸人的嘴角用血红的颜料勾得极大,透出无比的嘲弄。

    这是分身?!

    那沐安真身在哪里?!

    几乎是本能地,岑旧召出韩无双的佩剑挡在了身后。

    秋水剑顿时被修罗剑骨浸染成了黑色。

    岑旧:“……”

    岑旧感觉到了棘手。

    “师兄!”竹景道,“我来助你。”

    青年修士跃到岑旧身旁,替他挡下了措手不及的一击。

    沐安身形诡谲,加上他从不用剑,因此在场众人此时除了陷入混战的岑旧、竹景,暂时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上去添乱。

    严莫谙有心想帮,被沈花间拽住了手:“他们师兄弟多年默契,你去只会添乱。”

    严莫谙急道:“但是他俩打不过沐安啊!”

    沈花间:“你就打得过了?”

    严莫谙:“……”

    丢人了,他还没岑远之修为高。

    沈花间沉声道:“再等等,岑远之的小徒弟应当去通风报信了。”

    沐安身形一动,似乎察觉到了不对,明明马上就要刺到竹景的胸口,他却忽然飞速后撤。

    岑旧见状,忙拉着竹景朝旁匆忙避去。

    一团火球从天轰然落地,顿时燃起熊熊大火。

    李长老想到了什么不美妙的经历,差点没腿软跪在地上:“……”

    烈火之上,一道红衣身影翩然于空,白发纷飞,容貌张扬。

    “在柳剑尊的故居欺负他的徒弟,沐安,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些?”

    沐安眸子冷凝,道出来了来人的身份:“……程虚怀。”

    他笑道:“总感觉每一次,都是你打乱我的计划。”

    白发红衣的修士轻轻哼了一声。

    “分明是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程虚怀道,“也就别怨天尤人了。”

    他不给沐安喘息的时机,袖子一扬,便是一团真火落下。

    沐安只得向旁夺步躲去。

    这真火是玄鸟遗留下来的火种,一旦沾染上,便只能被活活烧死。

    沐安扑不灭袖子的火苗,索性斩断了那处衣袖。

    他幽幽盯着岑旧,像是心魔一样阴魂不散。

    “你就这么放过当初磋磨栽赃你的所有人了?”

    “好慈悲。”

    沐安说完,忽而张开双臂,猛然坠入真火之中。

    一张小纸片被烧成了飞灰。

    他竟是偷偷调换了真身与纸人。

    但却没办法再顾及他的逃窜,无涯派剩余几位长老忽而惨叫一声。

    他们跌倒在地,血肉滋生出来了新的东西。

    ——一张印着血红笑脸的白色面具。

    第074章 锁灵藤(34)

    “师尊……?”四弟子愣愣地看着面前面目全非的钟长老, 一时失了神。

    还是竹景眼疾手快,一脚将他踹到了一旁,才没被已经夺舍成功的沐安一剑贯穿。

    “师尊什么师尊, ”竹景骂道, “你看看他长得像你师尊吗?”

    四弟子:“……”

    后知后觉的恐惧弥漫开来,他的瞳孔都有些涣散。

    “这是什么东西?!”他惊恐道。

    四弟子是近日回的穹峰, 因此并没有参加论道大会。

    其他人在论道大会之上见识一轮的,面上已经波澜不惊。

    “果然和沐安有关么?”吟怀空沉吟道。

    岑旧下意识看向程虚怀。

    白发剑修如今悠然落地,瞧着四个被面具夺舍的长老, 不由得叹了口气。

    沐安行事诡谲又隐蔽, 他们实在防备不过来,甚至没有办法判断,他是什么时候对这些人下的邪术。

    程虚怀抬眼看向沈花间:“节哀。”

    沈花间喉结轻微滚了滚, 尚未判断出程虚怀此话的意图。

    白发修士一挥袖子, 玄鸟真火顿时落在了那些戴着面具、不分敌我攻击无涯派弟子的长老身上。

    真火可以除一切邪秽,却没有办法拯救被夺舍的可怜人。

    在火焰中,皮肉传来噼啪的惊人脆响, 四个长老喉中发出痛彻心扉的痛呼与尖叫,一点点随着罪孽一起落入飞灰。

    在场众人注视着这一幕,心底无不悚然。

    四弟子就这么呆呆愣愣地注视着真火之下一片不分你我的残骸。

    混入其中的师尊在方才还在与他这个不成器的徒弟谈笑风生啊!

    长长的泪痕自这个年轻人脸上留下,他脸色爆红,忽而从喉中发出不似人的一声悲愤的吼声。

    迟来的情绪终于涌入他们心头, 哪怕是再迟钝的人也消化完了这转瞬间的危机, 而后他们注视着长辈们留下的一堆骨灰,竟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哪怕有些人或许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至少对这些无涯派的亲传弟子来说, 却是抚养他们、传授他们的师尊。

    可是再多的恩情,甚至还没有等到他们长大成人可以报效的那一刻,便轰然与黄土混在了一起。

    “沐安……”

    不知道是谁先压抑着满腔悲愤道出来了名字。

    在满腔故意放低的泣声中,逐渐升腾出一种夹杂着仇恨的苦叹。

    那人多疯癫啊。

    转瞬之间就夺取了四条人命。

    夺取了他们的师长,他们的亲人。

    四弟子似乎已经缓过来了,他的眼底红通通一片,好像藏了一眸底的恨血。

    他缓慢而沉重地走到了岑旧面前,沉重而疲惫地唤了声:“大师兄。”

    岑旧是这些人中唯一面无表情的。

    震惊、悲伤,甚至只是单纯的同情惋惜,他都没有。

    他白衣肃立在师尊的故居前,在这种悲怆的气氛下,心却鼓噪着,品出了一点报仇雪恨的快感。

    死去的人是这些人的亲朋,但却是前世加重他堕落深渊的帮凶。

    此时,他甚至感觉到了几分与世界隔离断掉的旁观感。

    岑旧想,他甚至感谢沐安。

    因为有悖礼法,因为同门旧情,又因为什么所谓的大局为重,他甚至不能像沐安一样,肆意将这些人的性命践踏。

    尽管目的是报仇。

    “怎么了?”岑旧稍稍回过神,他忽而想起沐安的纸人分身临死前那番没头没尾的话。

    沐安说得讨巧,既能动摇岑旧的道心,又能将众人的怒火稍稍迁移到他的身上。

    是要报仇吗?

    岑旧木然地看着曾经也算关系不错的四师弟。

    他像是眨眼间又被沐安扯回了前世孤立无援的境地,如今疲惫又脆弱,扬起脖子引颈就戮,等待着过往故人对他的判决。

    “大师兄,”四弟子似乎一夜之间从没正形中锤炼着长大了,从前那副油腔滑调的模样竟在眨眼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红得快要滴血的眼睛里面挂满了疲惫的血丝,他盯着岑旧,快要将青年修士盯出洞一样的专注。过了很久,岑旧才听到这位师弟沙哑着声音,缓慢又郑重地说道,“我替师尊说声对不起。”

    啊。

    岑旧感觉好像思维停滞在了这一刻。

    本来做好心理准备的,妄断生死是非的铡刀却没有带来想象中的疼痛。

    太阳已经彻底趴到了晴空,将一缕暖意慷慨地打在了青年修士的身上。

    岑旧转动着迟钝而僵硬的眼球,一向最会说话的他此时破天荒地发现了自己的词穷。

    然而四弟子的声音好似打开了什么开关。

    更多的熟悉的、他从小陪伴到大的面孔站了出来。

    他们唤着他“大师兄”,发出来了迭声的“对不起”。

    岑旧的眼睫忽而很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似乎迟来的曙光终于照到了他这个重活两世的冤魂身上。

    “大师兄,”最后一个走到他面前的是吟怀空,少年迟疑了下,只是渴望地看着他,“回来吧。”

    岑旧这才有了些落到实处的感觉。

    “不。”他果断地拒绝道。

    无涯派的恩怨与罪孽似乎消散在了玄鸟的不灭真火中,烧了个精光。

    无涯派现在已经因为神器元气大伤,长辈们尽数死去,留下来的不过是几个金丹期的小鬼。

    似乎彰显着这个门派的断代和注定要走的下坡路。

    但似乎也还不错。

    真火烧尽罪孽,这些孩子虽然青稚懵懂,但出乎意料地被教养得不错,身姿挺拔,正如穹峰随处可见的翠竹。

    但这些都不是岑旧拒绝的理由。

    他只是忽而没来由的疲惫。

    分明解决了前世最深的仇恨,却和上一辈子赴死前一样,茫茫然无所得。

    “我累了。”岑旧道,直接而明了,“不想再看见无涯派。”

    他是无涯派的首席大弟子。

    师弟师妹们都曾以他为表率,躲在大师兄的羽翼之下,如今乍然听到如此决然的话,眸中都流露出来了不舍的难过。

    但没有人阻拦。

    他们心知肚明无涯派对大师兄的亏欠,是万万年也弥补不上的,所谓的挽留,不过是他们的一点私心罢了。

    吟怀空脸上露出来了不舍的神色:“我知道了。”

    少年努力仰起脸,扯起勉强的笑容。

    “江湖路远,师兄多珍重。”

    四弟子也哽咽道:“后会有期啊,师兄!”

    严莫谙在一旁围观,默默擦了擦感动的眼泪。

    沈花间似有所觉地扭头看他:“怎么了?”

    “沈前辈,”严莫谙郑重道,“你也要多多保重啊……”

    沈花间:“?”

    沈花间脸上的笑容明显一僵。

    “啊?”沈花间故意唏嘘道,“我个老不死的,眼睛瞎了,你嫌弃我是不是?”

    严莫谙:“……”

    严莫谙迟钝地眨了眨眼。

    注视着沈剑仙那张挂牌起码十万的脸,他想,这哪里老了?

    而后,严莫谙才意识到沈花间话里的意思。

    他语气变得惊恐:“你还要缠着我?”

    沈花间:“?”

    沈花间笑容消失了:“你不欢迎我?”

    严莫谙:“……”

    是指几天吃了他合欢宗十几万经费的事情?

    “太费钱了。”他弱弱道。

    沈花间:“没事,我能赚。”

    他俩一来二去,听进了旁边的无涯派小辈们耳朵里。

    “师祖,”亲传弟子惊恐道,“您不驻守无涯派吗?”

    “呵,”沈花间轻笑道,“我现在是个凡俗,没有能力再去管修士的事情了。”

    “而且,该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你们需要的也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撑不起来偌大的门派罢了。”

    “但吾辈祖师爷当年也是年轻的时候一路闯荡进来的。”

    沈花间说着,好像他又变回了那个鲜活的剑仙。

    “还记得无涯派的道训吗?”

    这些自小生养在无涯派的弟子们下意识喃喃出声:

    “学海无涯,上下求索。”

    “是了。”沈花间道,“愿你们在求索仙途中,再不忘道心,不负初衷。”

    他说完,仰天大笑,牵着严莫谙飘然而去。

    徒留一群面面相觑的无涯派小辈们。

    “三师兄。”四弟子下意识去寻找仅存的主心骨。

    岂料竹景摇了摇头,走到了岑旧的身边。

    “往后再见,还可唤我一声师兄。”青年认真道,“但我会追随大师兄,一直。我的师兄去哪,我就去哪。”

    见四弟子等师弟师妹们满脸落寞,岑旧拍了拍离得最近的吟怀空的肩。

    “每个人该有每个人的路,继续求索吧。”

    虽然再不舍,对未来再惶恐,这群弟子毕竟是无涯派的亲传弟子,他们天资出众,贯彻道训,有着超乎常人的坚定道心。

    种种变故,引导他们明路的长辈已经不再,那承载未来的便成了他们。

    因为知道岑旧与柳剑尊师徒关系亲厚,想通之后,几位同门与岑旧、竹景等人作别。

    岑旧沉默地注视着白玉殿。

    先前因为一方斗争而将这里毁得差不多了,物是人非,一如重生两世,再也见不到的故人。

    睹物思情,徒增伤悲。

    程虚怀从殿内走来:“沐安果然已经提前盗走了锁灵藤。”

    岑旧郁闷但不难受,无可奈何地摊手道:“我还是输在了不够了解他。”

    相反,不知道沐安和他有什么渊源,他的生活里面似乎总能找到这家伙的踪影。

    程虚怀静静地盯了他半晌,然后道:“白玉京是仙门中唯一不知道其真实所在的地方。而且就算是寻仇,现在也不是个好时机。”

    岑旧点了点头。

    沐安如今是大乘期剑修,或许能与之匹敌的,勉强只有一位屈居柳剑尊之下的沈听寒。

    但又想起前世柳退云也曾没在沐安手上讨了好,又不确定这家伙是否是真的展示了他的全部实力。

    “沐安……”岑旧道,“罢了,他的伎俩,怕是真的等到去白玉京才能弄清楚了。”

    而白玉京,现在又不是他们轻易可以挑战的地方。

    程虚怀似乎随意地提起:“不若回凤梧城休养生息?佩云总是频频向我问起你的消息。”

    岑旧却道:“如果一切平定,我再回去。”

    凤梧城对他来说温暖无比,宛如人生中第二个拼凑的家,也正因为如此,岑旧才不敢频繁想起。

    越珍重,越敬而远之。

    “你有了计划?”程虚怀问道。

    “其实无涯派中似乎尚有谜底未揭,但水至清则无鱼,我懒得去揽这份活。”岑旧道,“我曾遇到谢师叔,她只身一人前往蓬莱岛。我担心蓬莱岛有变故,打算去拜访一下沈岛主。”

    程虚怀:“……也好。你被缚仙索苦难缠绕折磨许久,蓬莱秘境中有一味灵草或可医治。”

    既然岑旧有了打算,程虚怀就没有再过多挽留,用了灵力传送回了凤梧城。

    岑旧和竹景自穹峰石阶拾级而下。

    直到下完最后一级石阶,岑旧才看见了早就翘首等待的三个小孩。

    程佩离推了一把陆研,在他身后清了清嗓子。

    陆研:“……”

    少年忍受着赧意,认真地唤了声“师父”。

    只有一天没见,却像是阔别许久。

    陆研想,再也不要离师父这么久过了。

    他定定望着青年,小声而郑重地说道——

    “欢迎回来”。

    第075章 黄粱枕(1)

    立秋。

    时忆百无聊赖地躺在自己的床上, 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他旁边堆满了最近时兴的话本,床上罗列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玉碟,玉碟上面摆着瓜果蔬菜、坚果瓜子, 甚至还有一些吃了没啥作用、但是汁甜肉肥的灵果。

    时忆:“……”

    时宗主捂着嘴, 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由得想, 古代哪怕是修真世界,娱乐方式无非也就这么几样。

    就算他是个热爱躺平的咸鱼,待了快百年, 也有点经受不了。

    时忆悲伤地又吃了口灵果。

    算了, 在这种危险的世界,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又混吃等死了一天,真好。

    这么想着, 时忆忽得听见无为宗门口传来一阵震天彻地的响声。

    时忆:“……”

    直觉告诉他不太妙。

    时忆没在正殿, 他又不傻,天天呆在正殿不是摆明了告诉弟子们去找他麻烦么?

    虽然无为宗在时忆穿越来之前,就已经贯彻了自祖师爷流传下来的咸鱼属性, 但毕竟时忆的咸鱼属性比这种天生带了点卷王基因古代仙侠人正宗,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动,恨不得死在床上。

    于是时忆想了个绝妙的办法。

    在正殿门口挂了个牌子,心情好就会营业几天摘掉牌子,心情不会就会挂上一个“闭关勿扰”的时宗主专属小木牌。

    而这时时宗主摇身一变, 钻进宗门大门口旁边的不起眼的茅草屋, 开始享受他的快乐咸鱼生活。

    反正没有人想到堂堂一宗宗主会蜗居于此。

    哪怕知道了,无为宗弟子怕是也只会生出“我们宗门终于要完蛋了”的感慨吧。

    时忆听见了宗门外的动静。

    时忆不想动。

    他扣扣搜搜地开始起床, 顶着一张被迫上班的怨气社畜脸。

    如果他当年上大学好好学习就好了,起码给这个修真界来一点小小的工业革命震撼, 也许过不了百年,电视、电脑就能应运而出了。

    咸鱼时宗主因为现在不能更好的咸鱼从而痛恨从前太咸鱼的自己。

    主打一个闲鱼套娃笑话:D

    磨磨蹭蹭,慢慢悠悠晃荡到无为宗门口,时忆搭上一个看戏嗑瓜子的无为宗弟子的肩膀。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生顽强爱看热闹的无为宗弟子不论刚刚在干什么,已经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把门口的事故现场围得水泄不通了。

    时忆问那个弟子:“什么事?”

    弟子津津有味地嗑着瓜子:“好像是有人晕倒在了我们无为宗门口……唉,宗主?”

    他一声宗主,顿时让其他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时忆身上。

    时忆长相俊俏,但因为他咸鱼的气质,导致他在人群中的存在感十分低。

    不过时宗主享受这种低调。

    现在大家才注意到了宗主的存在。

    弟子甲:“宗主怎么来啦?”

    弟子乙:“看热闹吧。”

    弟子丙:“宗主和我们一样热爱吃瓜,无为宗真是完蛋了。”

    时忆:“……”

    不要当着他的面唱衰无为宗啊!

    时忆修为不是最强 ,容貌也不是最好,名声也基本没有,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但是上一个老宗主不知为何慧眼识珠,一眼看中了时忆那随着穿越一起带来的那种咸鱼躺平的厌世气质,非嚷嚷着说时忆身上有无为宗老祖风范,淡泊名利。

    时忆只想说,阿啐——!

    你们古代人把好吃懒做、不思进取说得那么好听干什么!

    总之刚穿来的时忆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为了无为宗的新任小宗主,一直过了几十年。

    虽然咸鱼,但是咸鱼也有爱,咸鱼也有泪,老宗主既然把无为宗交给他了,时忆就只能凑活着把无为宗带下去。

    于是他冷嗖嗖地看了一眼弟子丙。

    众人还是第一次看见时小宗主露出这般神情。

    难道是生气了?

    于是一瞬间,大家的嬉笑声都停息了下来,齐刷刷盯着难得一见的生气小宗主瞧。

    时忆认真地问弟子丙:“兄台如此高见,要不你来当宗主?”

    时忆是真心的。

    如果不是那点子责任心作祟,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如今终于听见有人指责他了,不如顺势把宗主之位让渡给倒霉蛋?

    岂料弟子丙听完,瞪大双眼,结结巴巴道:“宗主,要是惩罚我可以直接踢了我的。”

    时忆:“?”

    你们管当宗主是惩罚?

    所以当时果然还是坑了他这个新来的不懂行情吧!

    时忆真生气了。

    就在这时,被咸鱼们包围的那个晕倒在地的人发出来了微弱的哼声,吸引了时忆的注意。

    时忆这才抽出心神看向这在地上晕倒、甚至还脸着地的仁兄。

    其实他是不想管的。

    但是要是死在无为宗门口,似乎更麻烦。

    只见他上身披着袈裟,却裸露着右肩,下半身穿着普通的黑色裤子,脖子上还戴着极其标志性的粗戒珠,只不过头发倒是很长,青丝垂泻到脚边。

    时忆:“……”

    好眼熟,不对劲,再看看。

    紧接着,他忽然惊恐地蹦跶起来,伸出双臂,护住门派弟子们,用神识扯着他们往后退。

    而此时此刻,那个晕倒的男人幽幽苏醒,捂着头一脸痛苦地茫然地扫视向咋咋呼呼的时忆。

    他容貌甚至可以称得上妖艳,左眼上纹着一朵红莲,盖住了大半眼角,仔细看,甚至会发现那红莲甚至还在不停浮动。

    唇红齿白,一头青丝,戒珠袈裟。

    时忆心里下意识浮现出来了两个字:妖僧!

    他本来觉得无为宗这地理环境好啊,在大东北的犄角旮旯,平日冰雪皑皑,偶尔还能坐雪橇。

    现在时忆笑不出来了:“…………”

    他突然想起来无为宗还有个不世出的老邻居住在不远处的雪山上,不过因为这么多年没见他们下来过,时忆渐渐就放松了警惕。

    那妖僧脸上的红莲标志,正是魔修大宗不二禅宗的经文!

    修习不二禅宗的经法,脸上就会出现这样一朵堪称妖冶的红莲。

    天杀的。

    无为宗弟子甲:“宗主,这人谁啊?”

    弟子乙:“他长得好俊俏。”

    弟子丙:“……脸上的红莲好酷,还在发光!”

    时忆:“……”

    时忆想求他们闭嘴。

    这个时候就不要看热闹了吧!

    对面那个可是传闻中杀人不见血的妖僧啊!

    “那个,”时忆冷静下来,大着胆子问道,“来我无为宗有什么事吗?”

    那妖僧坐在雪地上,面无表情,本来就极具艳丽的长相,如今沉着脸有一种诡异的攻击性。

    离得近的弟子默默往下看去。

    果然,宗主的腿要抖成筛子了。

    “我……”

    妖僧刚开口说第一个字,时忆吓得差点没撅过去。

    及至反应过来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妖僧态度平和,似乎并不是来挑衅滋事的。

    但是时忆的态度反而把那妖僧吓了一跳,他忽而抿住唇,古井无波的幽潭一样的眸子死死盯着时忆。

    时忆:“……”

    汗流浃背了。

    时忆干笑道:“不好意思,你继续。”

    妖僧这才继续道:“我不记得了。”

    时忆:“……不管你是做什么,无为宗……等等,你说啥?”

    妖僧又闭了嘴,只是默默盯着时忆。

    时忆感觉自己耳朵坏了。

    “宗主,他说他不记得了。”弟子甲道。

    弟子乙:“宗主,他好可怜,我们……”

    “不行。”面对弟子乙的建议,时忆斩钉截铁地回绝了。

    开什么玩笑,圣母心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不可取阿喂!

    万一这个妖僧是装的怎么办?

    万一这个妖僧恢复记忆后灭口怎么办?

    时忆大手一挥:“回无为宗,关门。”

    “真的不行吗?”弟子丙惋惜道,“这和尚好帅,当个咸鱼宗吉祥物也不是不行。”

    时忆:“……”

    时忆脚下一个趔趄。

    被宗门弟子的色胆包天惊了下。

    不要命啦!

    把不二禅宗的妖僧当吉祥物。

    你看他这条咸鱼像不像吉祥物啊?!

    时忆骂骂咧咧地把所有弟子赶回了无为宗,顺带关上了施加了护山大阵的大门。

    徒留一个漂亮的和尚坐在雪地里,无辜又茫然地盯着时宗主冰冷无情的背影。

    “宗主,他好可怜,你的良心不会痛吗?”不知道谁说道。

    时忆:“……”

    时忆龇牙咧嘴地瞪下他们这群胳膊肘往外拐的好色之徒们:“你现在当宗主,你去把他接回来吧。”

    “那还是算了。”

    如此果断,如此无情。

    如果要因为接纳一个帅和尚而被迫当宗主,他们还是忘记和尚吧。

    时忆:“……”

    你!们!

    不过总是窝在无为宗也不是个事情。

    万一和尚闯进来怎么办。

    即使护山大阵挡得住,但是他们也是要出门的。

    时忆的咸鱼生涯受到了严重威胁!

    *

    正在前往蓬莱岛的岑旧忽而收到了时忆给他的小木鸟传讯。

    这小木鸟岑旧少年时用着挺顺手的,就是不太够用,后来索性量产了放进储物袋,结识一个新朋友就送一个。

    主打一个四海之内皆兄弟。

    而此时,时宗主送来的纸条上,硕大的毛笔字写出来了鬼哭狼嚎的架势——

    “岑兄,咸鱼危,速来救我!!!”

    岑旧头顶缓缓冒出来了个“?”。

    第076章 黄粱枕(2)

    至于为什么从暑夏耽误到了立秋, 岑旧他们才刚刚启程去蓬莱岛,这个事就要追踪到岑旧和竹景刚下山的那一天。

    在陆研刚刚说完“欢迎回来”后,岑旧虽然对几个小徒弟的精心设计的接风仪式很感动, 但是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眼前忽然一黑,随即就失去了意识。

    现场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程佩离惊恐:“怎么会这样?我多年看话本的经验告诉我, 接下来的情节不是这样啊!”

    竹景:“……”

    什么话本这么奇怪?

    竹景朝差点也吓晕的程佩离解释道:“是旧伤发作,疼晕了。”

    岑旧是直栽栽晕过去的,因此好在前面站了个陆研, 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陆研面色一变, 好不容易被接上的肋骨此时又被师父砸断了。

    竹景看出他在忍痛,于是很自然地伸出手:“让我背着你师父吧。”

    陆研:“……”

    少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简短利落地拒绝道:“不用, 我很好。”

    竹景:“……”

    这小子怎么莫名其妙瞪他?

    竹景不明白, 为什么大家作为男人,有什么不爽不能堂堂正正打一架,吟九也好, 面前的小子也罢,总是对他产生一种没来由的敌意。

    竹景:“。”

    想不通。

    陆研静默了一瞬,也明白他的态度稍稍有些过激。

    不是因为对师父那股莫名其妙小孩子争宠的独占欲作祟,而是陆研还没有忘记,柳退云给他看的前世记忆中, 正是这个看起来和师父关系不错的师弟用剑刺伤了师父。

    虽然一看就知道其中存在隐情, 虽然陆研不记得前世的事情,甚至他也没想起来正是因为竹景那一剑, 才会间接连接上了和师父前世今生的羁绊。

    但是,不管有意还是无意, 这人总归还是伤了师父。

    陆研极其记仇。

    因此他不太信任竹景,哪怕忍受着半痛的身躯也要顽强扛着师父回客栈。

    魔尊:“……你就嘴硬吧。那你为什么不把岑远之交给那两位?”

    他指的是没有受伤的,也在岑旧名下当徒弟的程佩离和秋茯苓。

    陆研:“……”

    方才找的借口好像不适用了。

    圆不回来的少年恼羞成怒,一把子屏蔽了魔尊的残魂。

    魔尊:“……”

    你小子。

    等到他们把昏厥的岑旧放到床上,陆研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还是把离床边最近的位置让给了竹景,让他给岑旧探脉。

    陆研垂眸凝神地盯着,愈发觉得只修剑还有诸多弊端。

    师父太容易受伤了,也许可以等他再长几岁后,去偷师一些医修的治疗术。

    竹景也不是医修,只不过长年累月的修习,受伤不可避免,尤其是单论竹景性子而言比较容易引起争端,因此自然受伤多了,对这方面的知识也有所涉猎。

    他收回探脉的手,一扭头,便瞧见仨小孩眼巴巴地蹲在床边,好像嗷嗷待哺的鸡崽。

    竹景:“……”

    下意识烦得额头冒了青筋。

    还是不理解大师兄这种从小到大如一而终喜欢鸡娃的爱好。

    “是缚仙索的旧伤发作。”竹景道,“应当是和沐安打斗时,强行征用了太多灵力。”

    陆研却喃喃道:“蓬莱岛……”

    竹景没听清,下意识问道:“什么?”

    少年看向这个比较讨厌的小师叔。

    如果抛开上辈子不谈的话,竹景对岑旧的情意是没的说的,应当也不会再走到前世那般结局,而且目前就他的实力来说,假若真去了蓬莱岛,怕是在秘境中连十步都走不到就会殒命。

    陆研便把凤梧城时程虚怀告知他的消息说了出来:“程前辈说过,蓬莱岛秘境有种灵草就牧柳,或许可以治疗缚仙索的伤。”

    竹景:“真的?”

    乍然听见这个消息,他心底不可自抑地升腾出喜意。

    缚仙索手法阴毒,足以看出行刑之人对岑旧的恶意,其留下的旧伤还会时时发作,对岑旧来说是个不小的隐患。

    倘若真的还有弥补缚仙索留下伤的灵药,竹景是无论如何也要为师兄寻来的。

    可它偏偏在蓬莱岛上。

    如今是七月下旬。

    马上就要立秋。

    竹景记得,前世蓬莱秘境正是在这个时间段突然发生了变故,将在秘境试炼的、各门各派的弟子们通通关在了秘境中。

    具体什么变故,其实就连在同样被困住的竹景也并不清楚,只知道和蓬莱岛以及秘境的本源有关。

    他只记得,自秘境关闭以后,原本对修士友好,可以说是绝佳游历寻宝场所的秘境一瞬间就变成了妄图吞噬所有的怪物,变异妖兽,凶残灵草,甚至无数在当年人妖之战遗留下的幽魂怨鬼,觊觎着他们这些年轻修士的皮肉与修为,倾巢而出。

    竹景和其他弟子拼命厮杀,宛若炼狱,努力坚持着等待外界的长辈们想办法打通蓬莱秘境来拯救自己,但那些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无穷无尽,到最后甚至出现了无法用常语形容的新奇怪物。

    竹景在里面被关了五年,他每天只能无情地屠戮、厮杀,比较幸运的是在之后他进入了秘境中一位上古大能的传承之地,因为有大能的神识残留,成为了一片难得的净土,但付出的代价也相当惨重,竹景差点就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与人格。

    直到不知今夕何夕,快要被杀戮与血腥麻痹到成为不会思考的傀儡,秘境突然地动山摇,开始坍塌,无数妖兽灵植在这一刻好似暴动,等到竹景浑浑噩噩地再度醒来时,他已经沉浮在蓬莱海的深处。

    水墨剑托着他的腰腹,一路将他托出了大海。

    竹景刚一浮出海面,就下意识回头去找秘境与蓬莱岛。

    却见海上渺渺茫茫,水面一望无际,蓬莱岛像是成为了他的一场梦魇,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像杀机重重的秘境、惨死的同门、幸存的正道修士,全部随着蓬莱岛一样,化为了虚无的泡沫蒸发在了阳光之下。

    哪怕是现在想到,竹景都觉后背发凉。

    什么样的存在,才能抹去一个岛屿和岛屿上的万千生机?

    岑旧和程虚怀说要去蓬莱岛的时候,竹景当时没有表态,实际上一直在纠结怎么组织师兄踏入早已注定蛮荒死气的地方。

    现在,却是有了不得不去的理由。

    竹景喉结微滚,沉默许久的青年似乎在这一刻下定了某种决心:“我现在去蓬莱岛,试试看能不能进入秘境。”

    “师叔?”陆研愣了下,“我们不一道吗?”

    竹景沉声:“哪怕师兄醒来,也不许提我的去向。”

    他目光忍不住又落在床上昏睡的青年侧脸,似乎一瞬间又回到了奄奄一息的儿时,在破败无比、散发着腐朽味的荒废庙宇,少年一身狼藉,却依然将瑟瑟发抖的他抱入怀中供暖。

    没有当年的师兄,也便不会有如今的他。

    蓬莱秘境太过危险,是一场不能深思的死局,师兄绝对不能去,但他不一样,既然上辈子能靠着传承侥幸活下来,那他就必须去尽力争取给师兄的生机。

    “如果可以,”竹景道,“想办法阻挠师兄,立秋之前,不要让他踏入蓬莱岛。”

    这话里面似乎夹杂了某些慎重的份量,听得三个小孩都是一怔。

    “师叔,”程佩离小心翼翼地问道,“蓬莱岛很危险吗?”

    竹景:“……不危险,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青年从来沉默寡言,一路来只是安静地陪在岑旧身侧,从来没有提及过什么他自己的诉求。

    如果说岑旧是艳丽张扬如山巅的桃花枝蕊,这位看起来不苟言笑的师叔更像是沉默的山石。

    竹景不再多说什么,拿去水墨剑离开了客栈。

    “陆研,”程佩离急道,“他一看就是做危险的事,你为什么不拦一下啊!”

    陆研看了眼这个急得跳脚的小公主一眼,道:“我们的话又比不过师父在师叔心里的分量,他不会听的。”

    程佩离:“……”

    也是。

    陆研却知道的更多。

    前世这位小师叔应当活到了最后。

    他垂眸,纤长的眼睫轻微地抖动,昭显着少年其实并不平静的思绪。

    人都是自私的,他不是人,更尤为甚。

    只要师父能平安,其他一切都是可以被放弃的,哪怕众生,哪怕天道。

    程佩离偃旗息鼓了一会儿,最后值得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做?”

    “修炼。”陆研道。

    程佩离:“?”

    程佩离:“……师父都昏了为什么还要修炼啊!”

    陆研看她:“正是因为师父昏了,我们才要赶紧修炼,不然怎么保护师父?”

    程佩离:“……”

    程佩离忽然觉得陆研说得好有道理。

    拉着秋茯苓嘀嘀咕咕了一会儿,被陆研打了鸡血的程佩离带着她的小侍卫雄赳赳气昂昂地……

    跑到院子里去练剑去了。

    等到两个人离远了,陆研猛然松了口气,然后迅速跑到门口,狠狠锁紧了门。

    终于糊弄走了。

    陆研想。

    程佩离在这里,其噪音堪比五十只鸡一同大展歌喉,太聒噪了。

    少年沉默着坐到岑旧床边,开始为他醒来之后,怎么完成师叔留下的任务而绞尽脑汁编织措辞。

    毕竟岑旧是个人精,稍有一点蛛丝马迹他就能察觉出不对。

    陆研害怕,等到岑旧醒来,发现是因为他的一点私心,才导致师叔独自赴难,师父会怎么看待自己。

    少年一边模拟着各种情形,一边惴惴不安地等着师父醒来,迎着对他的宣判。

    可是陆研没想到,师父这一次晕倒之后,竟像是许久未从酣睡的疲惫旅者,许多天宛如入定一般躺在床上没有声息。

    陆研等得心焦,又害怕师父出什么事情。

    几乎彻夜守在师父的塌边,甚至隔一会儿就要去探岑旧的脉搏。

    少年心力交瘁,被恐惧折磨得快要疯掉,他感觉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幻境中,看见了白玉床上毫无生机的前世师父。

    而等到白衣青年再次睁开双眼,已经到了立秋前夕。

    他这一昏,就是昏了大半个月。

    第077章 黄粱枕(3)

    岑旧刚一醒过来的时候, 只感觉神清气爽,像是得到了充足的休息。

    他下意识先伸出胳膊,缓慢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手伸到半空之后, 岑旧才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动作忽而一僵。

    岑旧:“……”

    等等,他之前在干什么来着?

    比身体晚一步苏醒的记忆这才迟迟回笼。

    他刚和沐安打了一架。

    沐安不讲武德, 偷了锁灵藤。

    他和师弟下山,和徒弟们会合。

    然后……

    岑旧面目扭曲,实在不愿意承认当场晕倒的那个弱鸡是他自己。

    岑旧:“……”

    所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岑旧其实有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单纯的昏睡, 而是在昏睡之后进入了一种入定的状态, 从他醒来之后神清气爽,并且灵力比之前又充沛了一倍的表现来看,兴许又是天道送给他的修为加速大礼包。

    入定是修士修炼、突破的一种方式, 具体表现为对外界无知无觉, 身心都进入玄之又玄的领悟世界,不过一般修士很少遇见入定的情况,只有遇见什么大机缘、大造化才会突然顿悟, 从而进入旁若无物的状态。

    一般有些大能修士到了化身、合体修为以上,便总会常年闭关,之所以需要闭关,就是因为他们在参悟的时候需要进入入定状态,而这种时候被人打搅了很容易走火入魔, 因此闭关期间, 大家都约定俗成地不会去打扰。

    只是岑旧没想到自己晕过去也能顺便入了个定。

    入定有好处的情况下,必然也有弊端。比如不能被打扰, 比如对外界感知被屏蔽,还比如入定时限不是人为决定, 有的人甚至入定三五十载。

    岑旧:“……”

    岑旧心底打了个突。

    所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猛地一扭头,才发现塌边坐了个人。

    是陆研。

    少年眼圈底下窝着一圈浓郁的青黑,此时抱着双膝,以一种委屈的姿态蜷缩在岑旧的床榻边正在打瞌睡。

    他像个安安静静的动物幼崽,一点动静都没有,才让岑旧一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从而没有注意到这房间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注视着少年并无二样的外貌,岑旧心底扑腾的小鸟回了笼。

    还好还好,没有一觉醒来发生徒弟长大的惨案。

    岑旧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却没想到他放在外侧的衣服袖子被陆研紧紧攥在手里,他这边一动作,竟把睡得昏昏沉沉的少年拽了个趔趄。

    陆研下意识睁开双眼,原本安静的动物幼崽此时猛然从眸中迸发出一股警惕的狠劲儿来,像炸毛似的。

    而后,他看清了眼前坐着的白衣青年。

    “师父!”他下意识喊出声。

    像是再也压抑不住这半个月来的惶恐与不安,少年紧紧盯着面前的岑旧,呼吸急促,似乎是担心这一切只是他一场幻梦。

    岑旧被这一声叫得有些发懵。

    应当……没晕太久吧?

    他有些不确定地想。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打探消息,面前的黑衣少年却忽而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他眼角红晕渐盛,晕出明显的轮廓。

    而后,少年吸了口气,似乎是打开了什么开关,眼角慢慢涌出一层薄然的水光,随后一滴又一滴的泪不要钱似地汹涌而出。

    岑旧:“……?!”

    哭、哭了?

    岑旧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他顿时举手无措地看着面前的小徒弟,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哄。

    哄人的经验岑旧当然有,但正是因为太会哄人了,所以从来没有出现有人因为他而哭的情况,何况他还不知道陆研为啥哭啊。

    “现在,”岑旧头皮都快要炸了,只能干巴巴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大徒弟哭得像个泪人真的让他很不安啊!

    陆研抹了抹泪,有些不好意思。

    他没打算哭,也没打算让师父处于这种尴尬的境地,明明已经坐在床榻前陪着师父的时候,曾无数次设想过师父醒来的场合和要说的话,如今却因为不争气的情绪压过一切,导致泪水把什么都泡汤了。

    陆研:“。”

    努力咽下那点子丢人的情绪,少年止住眼泪,眼角有用力揉过的红意,却偏偏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强撑着冷静的声音回答道:“师父,您晕了半个月,明天立秋。”

    岑旧:“……”

    好像是有点久哈。

    怪不得徒弟一见面就哭了。

    岑旧本来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但此时不可避免地想要犯点贱,得知晕后他们一行人便一直住在醉花镇的客栈,没发生其他大事后,他笑吟吟地问陆研:“回舟,哭什么?”

    陆研:“…………”

    少年闭了闭眸,觉得自己的形象可能在师父那里崩塌成什么奇怪的样子了。

    “没哭。”他冷硬地说道,“是刚醒,眼睛不舒服。”

    岑旧忍着笑意:“知道了。”

    再逗就炸毛了,他索性见好就收。

    而这时,程佩离和秋茯苓练完剑,也照例回来看岑旧一眼。

    门被风风火火地推开,一道火红身影像火球一般冲进来,而后猛然在看清屋内情形后停住步伐,导致和后面的秋茯苓后脑勺贴鼻子硬生生撞了一下。

    程佩离捂着头龇牙咧嘴,却还是不忘问岑旧道:“师父,你什么时候醒的?”

    岑旧:“刚刚。”

    程佩离心大,闻言只是傻呵呵地乐了几下。

    而后她把目光移到了陆研身上。

    程佩离:“?”

    程佩离:“见鬼了。”

    程佩离继续道:“这玩意儿怎么也会哭?”

    陆研:“……”

    岑旧:“……”

    不是,半个月里,你们就是这么相处的?

    “对了,”岑旧忽而发现还差个人,“你们竹师叔呢?”

    说起这个,陆研就感觉喉咙一阵发紧,那个悬而未决的刀终归还是落了下来,他面上有一丝轻微的不自然,就连声音也下意识心虚地放低了些许:“师叔他有点私事,就先离开了。”

    岑旧了然。

    他没有去问竹景的私事是什么。

    既然师弟不告诉他,说明便是不想告诉,岑旧一向尊重别人的决定,而且他入定半个月,竹景要忙他的事情,自然得去忙,总不能一直陪着他,耽误了正事。

    那岑旧醒过来得愧疚死。

    陆研看岑旧没有继续探究的欲望,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但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如释重负。

    名为判决的刀只是假模假样地在他的脖子上蹭了一下,又重新悬挂到了高空。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纸包不住火,也不敢想师父知道真相之后会如何生气。

    甚至会不会因此不要他了?

    陆研越想越觉得心惊。

    少年木然站立着,心底猛然翻腾出一个想法。

    他好像……自以为是地做错了事。

    *

    既然知道竹景是去办私事之后,岑旧便打算和徒弟们一同前往蓬莱岛。

    毕竟晕了半个月,在醉花镇耽搁了许久,谢师叔却一直没有传信告知他蓬莱岛具体情况如何,岑旧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又休整一天后,岑旧发现三个小徒弟在他入定时,居然全都无师自通地成功筑基并且学会了简单的御剑。

    这样就好办了,于是立秋当天,岑旧便让仨徒弟一起跟着他御剑,就当做是练习。

    程佩离和秋茯苓还没有自己的本命剑。

    修士的本命剑需要等到筑基后,去炼庐提供的剑池中挑选,不是人选剑,而是剑选人。

    合适的佩剑挑选到心仪的主人,甘愿陪他同生入死,剑修将心头血滴入剑刃中,结下本命剑的契约,除非剑修身死,不然本命剑将一辈子被它选择的主人所操纵。

    不过大多数本命剑在磨炼中都逐渐有了自己的见识与意志,主人死后,大多随着一起自毁,鲜少有独活的。

    此时程佩离和秋茯苓使用的还是刚入门的素剑,这种剑没有灵韵和意识,只能当做最开始初学者的工具用。

    但既然以后决定了以剑入道,往后肯定是要做好和本命剑搭伙过一辈子的打算。

    岑旧打算等蓬莱岛事毕,就带这两个小姑娘回一趟炼庐。

    不过还没等他们到达蓬莱海域,岑旧的专属小木鸟就飘飘悠悠出现在了半空中。

    岑旧截获下来,便收到了时宗主啼笑皆非的求救信。

    虽然不知道时忆遇到了什么危机,但就这急哄哄来联系他的态度,应当不是小事。

    蓬莱岛又不会跑,但人命在前,而且岑旧日后必须要从无为宗那里借来神器,便打算就趁着这个机会试探一下时忆的口风。

    不过谢冷玉这么久都没回讯息的异样也引起了岑旧的注意,莫非蓬莱秘境真的出了变故?

    岑旧便改路无为宗的同时,向秦雪霜用水镜发了几条讯息。

    秦雪霜一时没回,不过水镜的讯息可以保留,岑旧便打算再等等秦雪霜的消息。

    而后,他便带着徒弟朝北而去,用了一天时间来到了无为宗所在的地区。

    和其他地方的暑夏不同,无为宗处于东北山上,因为地势高、温度低的原因,积雪常年不消,岑旧刚跳下拂衣剑就感觉到了一股凉意。

    他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找到无为宗,却没想到看见了紧闭的大门,和坐在雪堆里的一个……带发修行的和尚?

    那和尚不知道坐了多久,几乎快要被雪堆了满身。

    岑旧:“?”

    时宗主这是什么戏码?

    第078章 黄粱枕(4)

    “总之, 就是这样。”时忆坐在他的小屋的塌上,愁眉苦脸地跟岑旧介绍完他的遭遇。

    岑旧来了之后,因为见无为宗紧闭大门, 门口还有个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和尚, 于是就用水镜联系了时忆,让他放他们进去。

    时忆做贼似地打开无为宗大门, 而后左顾右盼,确认那那和尚还在原地之后,拼命地朝着岑旧一行人挥了挥手。

    岑旧:“……”

    更觉得古怪了。

    他随着时忆进入无为宗。

    无为宗在雪山上, 因此建筑物都偏高大厚实, 和岑旧之前见过的其他门派的样貌都尤为不同,不太符合无为宗出了名的不求上进的懒散气质,这些建筑物大多都是冷白色调, 屋顶偏尖, 高耸入云,种的也都是较为肃穆的松柏。

    一路上无为宗的弟子很少见到,稍有几个要么是歪七扭八挂在石头上睡觉, 要么聚众两三个坐在一块破布上嘻嘻哈哈地边吃边聊。

    只能说,不愧是以咸鱼出了名的无为宗。

    时忆没带着他们深入前往正殿,而是从大门口石屏旁边,一道掩藏在花间的小径蹚了过去,绕过威严高耸又肃穆的无为宗正常建筑, 背后被时宗主清理积雪搭了个小棚, 小棚下面挖了黑土地,种了些瓜果苞米。

    别问, 问就是华夏人的血脉觉醒。

    而在这片田地之后,坐落着一个毫不起眼的茅草小屋。

    “这是……?”岑旧疑惑道。

    时忆搓了搓手:“我洞府。”

    岑旧:“……”

    头一次看见一宗之主的洞府如此接地气。

    他们绕过田地, 来到那茅草屋前,岑旧才发现这不起眼的外表是刻意下了阵法禁制,内里空间反而大的很,像是一个外置的储物袋,表面不起眼,实则大有乾坤。

    怀揣着好奇一探的心思,岑旧在时忆身后跟着进入了时宗主的心爱小屋。

    实在是时忆这人看着咸鱼,实际上各种鬼点子着实层出不穷,岑旧下意识就觉得时宗主的洞府也有点什么东西。

    刚一进去,岑旧便发觉里面的空间格外大,竟是和外表不同,将储物袋的原理真的运用在了他的洞府里。

    里面是一个二层小阁楼,最下面的大厅没有覆盖,在靠里旁边放着两架楼梯,楼梯蜿蜒而上,在每一层的几个房间前都做了木板踏脚。

    而且这房子竟是格外亮堂,岑旧环视一圈,便发现了在天花板上挂着的一串宛如水晶一般的东西。

    时忆注意到了岑旧在看什么,心里面紧了紧。

    他大学是学室内设计的,总是花各种各样平面建筑图,好不容易到了心想事成的修仙世界,物质方面也不缺乏,自然想盖一栋独居的梦想小屋。

    时忆:“这是……”

    还没等他说完,就见白衣青年了然一笑:“这样子用来照明还挺方便的,里面是放了会发光的灵石吧?”

    时忆:“……”

    不怪他以前错以为岑旧是老乡啊,这理解能力和包容性实在是太强了!

    时忆汗颜,真怕岑旧再看下去,就意识到他是个从别的世界传过来的异魂,带着岑旧和他的几个徒弟来到一楼的卧房。

    “总之……就是这样。”时忆道,“我不清楚不二禅宗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这妖僧为什么执意蹲守在我们无为宗门口。我怕其中有什么内情,更怕这妖僧反应过来之后报复我!”

    时忆欲哭无泪。

    他穿越过来,十分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什么拯救世界党穿越龙傲天就不用想了,他只想安安静静躺平混吃等死。

    却没想到,规避了所有死亡flag之后,居然有一天能被麻烦主动找上门还赖着不走。

    这不是碰瓷是什么?!

    岑旧沉吟半晌,他一开始并不知道门口的和尚居然是出身自不二禅宗的魔修。

    魔修大宗门只有三个,分别是妙音门、合欢宗和不二禅宗。

    若说作恶最多的怕是妙音门,但合欢宗因为大家都懂的原因在话本出现频率最高,因此知名度比妙音门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相对的,不二禅宗这些年在修仙门派很少作妖,自闭地把宗门设立在无人可去的雪山最顶峰,要不是因为当年魔尊随手给了他们一个神器,平时盘点九大门派也会顺手带上不二禅宗,不然大家早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存在感,和灭门差不多了。

    岑旧腹诽着。

    他毕竟年轻,这些年从没有见过不二禅宗的魔修,也就无从得知这门派的消息,要不是时忆主动介绍了不二禅宗,岑旧甚至险些忘记还有个镇守神器的门派。

    “倘若没有杀意,会不会是有要事需要无为宗求助?”岑旧问道。

    时忆:“……我问了,但是他说他失忆了。”

    岑旧:“……”

    岑旧顿觉奇怪。

    “失忆了,为什么赖在无为宗门口不走?”他纳闷道,“对无为宗这么大执念?”

    时忆面无表情:“我不想知道。我只想让他赶紧滚。”

    要不然他已经好几天没办法出门了啊!

    时忆修为才合体期,而那妖僧是个化神修为,化神期放在其他大宗门里也也起码得是个长老级别的战力,怎么想在不二禅宗地位都不能低,这种地位的人说失忆就失忆,除非是有哪个大乘期闲着没事干往他脑壳劈了一剑,要不然怎么可能啊!

    当这里是什么狗血恩怨小说,动不动失忆流产一条龙呢!

    何况真失忆了,这不明晃晃就说明他是真的被大乘期揍了嘛,一看就是存在什么修真界恩怨,时忆也不想无端沾了一身腥,而且不二禅宗再怎么不作妖也不能改变它是个魔修宗门的事实,时忆害怕这妖僧清醒了搞什么发疯屠杀的死出。

    打又打不过,赶又赶不走,时忆只能想起来他最近新抱的疑似本世界“天命之子”的大腿求救。

    听完时忆的推断后,岑旧不自觉地挑了挑眉。

    这时宗主看起来没心没肺、大大咧咧,没想到心思居然如此缜密。

    岑旧便道:“你想让我赶走他?”

    时忆拼命点了点头。

    岑旧却道:“我却觉得这里面有古怪。”

    时忆:“……关我屁事啊!”

    岑旧笑着觑了他一眼。

    “时宗主这些天有关注过外界的风向吗?”岑旧问道。

    时忆:“……”

    吃瓜怎么没有呢?

    他表情逐渐郑重起来,直觉岑旧不是只是简单关心他这么简单。

    “我觉得,他没准真是被大乘期一剑劈坏了脑子呢。”岑旧道,“我们都知道有个吃饱了撑的、闲的没事干发疯的大乘期。”

    “不过也不能确定……想知道具体原因,怕是还得从那被妖僧身上找找答案。”

    时忆:“……”

    沐安去不二禅宗,只能是为了神器。

    而后,他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假若真的是这样的话,沐安能随手把不二禅宗疑似地位不低的化神期和尚脑子劈坏,是不是也能突然想起来,不二禅宗山脚下同样有着神器的无为宗?

    何况他修为更低,到时候坏的就不只是脑子了。

    时忆:“…………”

    经岑旧这么一点拨,他才意识到潜藏的危险,吓得时宗主直接狠狠打了个寒颤。

    他试图安慰自己:“也许不是沐安呢?”

    “如果是呢?”岑旧毫不留情地问道,“要因为这一点侥幸,放弃潜在的危险吗?”

    岑旧看人很准,轻易便看出来了时忆咸鱼躺平本质。

    时忆:“……”

    时忆叹了口气。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是祸躲不过”吗?

    但幸亏是岑旧来了,哪怕他就算自己推断出来了可能是沐安的手笔,时忆也没胆子去直面妖僧并且明晃晃地和沐安对着干。

    时忆感动道:“还好有岑道友你啊!”

    岑旧笑容不变:“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假若不是沐安,我也是要去一趟不二禅宗的。”

    时忆:“……为了神器?”

    虽然不知道岑旧在忙活什么,但时忆本能地觉得是件大事。

    这么一想,无为宗不也有个神器吗?

    与其天天因为沐安的虎视眈眈而担惊受怕,不如现在就给岑旧啊!

    咳咳咳……绝对没有故意把麻烦给岑道友的意思!

    时忆十分上道,立马道:“岑道友千里迢迢来一趟无为宗,还要尽心尽力解决不二禅宗给我们带来的麻烦,实在是太辛苦了!”

    他忽而伸手在塌上摸来摸去,掏出一个朴实无华的枕头,递给岑旧,有些羞涩地说道:“无为宗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这黄粱枕就送给岑道友当报酬吧。”

    岑旧:“……”

    这就拿到了?

    被时忆豪迈的态度震惊到,岑旧反而莫名觉得良心有点子痛。

    岂料时忆大手一挥:“反正这东西在无为宗也就是个吉祥物,我一般都是拿它当抱枕做美梦的。”

    黄粱枕没什么别的功效,倒是可以在梦里体验一把梦想成真的感觉。

    岑旧却眯了眯眸子:“也许可以让魔修试试这个黄粱枕。”

    他曾经试过用百花灯与伏念琴一起结合使用,给李醇熙制造过去的记忆幻境,但那只是建立在他已经知道李醇熙的过去的情况下,如同扮演早已写好的戏本一样,为她编织了一个故事。

    现在没有人知道这个妖僧发生过什么,自然不可能如法炮制。

    但黄粱枕倒是可以。

    所谓梦想成真,不过是因为勾起来了人心目中的最深的向往。

    妖僧只是失忆,但潜在的本能和过去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没有被抹去。

    也许黄粱枕可以使他回忆起骨子里最深的诉求和执念。

    没准儿,妖僧就是为了这个执意蹲在无为宗门口的呢。

    第079章 黄粱枕(5)

    既然岑旧这么说了, 时忆就打算这么做。

    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前世在现代生活好歹是个走在互联网浪潮前端的男大学生,唯一比较值得庆幸的是他在刚选题毕业论文之后穿的, 要不然时忆怀疑现在的自己会从咸鱼黑化成灭世BOSS:D

    但作为合格的现代人, 谁年轻时候没沉迷过网文呢,毕竟华夏国的网文可谓是领先世界几百年, 什么穿越、读档、重生都是玩烂的梗了,因此凭借着一个多年网文老书虫的目光,时忆在吃瓜之余, 很快锁定了几个疑似“天命之子”的人物。

    虽然他作为边角料躺平的咸鱼, 还是尽量远离主角比较好,毕竟主角身边才是最危险的.jpg

    但并不妨碍他有难的时候去抱“天命之子”大腿啊。

    反正现在时忆就打定一个主意。

    岑旧指哪,他打哪。

    只要不给自己多加戏, 他一定可以成为躺赢到最后的那个咸鱼!

    岑旧说要给那个妖僧用黄粱枕, 虽然时忆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还是下意识点了点头。

    随后,他突然觉得有点哪里不妥。

    时忆不好意思地说道:“要不还是先洗洗……?”

    毕竟他把这玩意当抱枕用了, 虽然他很爱干净,那妖僧长得也像个体面人,但毕竟是他划入私人领域的东西,让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触碰,总感觉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岑旧:“……”

    岑旧:“神器应当会自洁。”

    ……的吧?

    岑旧忽悠完时忆, 不确定地想。

    毕竟纵横修真界几千年, 也没有人像时宗主这般把神器真当抱枕用的啊!

    说他胆大包天的,还挺怂。说他胆小谨慎吧, 敢这么祸祸黄粱枕,要是无涯派那几位把锁灵藤当命根子看待的长老还健在, 看时忆这种亵渎行为怕是会当场气晕过去。

    似乎是读出了岑旧的想法,时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给自己申辩道:“神器发明出来,不就是用的吗?”

    岑旧:“……也对。”

    时宗主抱着黄粱枕,和岑旧再度出了无为宗。

    果不其然,在无为宗大门前见到了端坐的妖僧。

    立秋之后,炎热的天气本来就已经开始转凉,无为宗这种建造在雪山上的更为尤甚,此时已经有点冻人了,那妖僧也是铁了心地要蹲时忆,坐在雪地里双腿盘坐,双眸紧闭,面无血色。

    岑旧凑近一看,哦豁,已经冻晕了。

    他扭头看向时忆。

    时忆:“……”

    时忆:“好吧。”

    时忆:“好像是有点过分。”

    他主要也没想到门口这和尚这么犟种啊。

    时宗主感觉心口狠狠中了一箭。

    他只想自保,不想杀人QAQ!

    岑旧:“……”

    岑旧:“不是,我是说正好他晕了,省的我们动手,趁现在赶紧把枕头给他塞脑壳下面。”

    时忆:“?”

    时忆“啊”了一声:“在这冰天雪地里让他这么睡?”

    不会真出人命吧!

    岑旧想了想,还是道:“就这样吧,万一搬运途中醒了还挺麻烦的。他身上有灵力流转,好歹是个化神,冰天雪地死不了。”

    时忆:“……”

    刚刚幻痛的良心突然又完好如初了。

    原来身边这个大佬比他更不做人。

    不过岑旧说的也确实有道理,虽然确实挺担忧这妖僧睡一觉醒来脑子坏得更彻底,但是想想搬这妖僧进无为宗的话,正殿之类的肯定不能去,还得避着点儿那群色胆包天的吃瓜群众们,思来想去,估计只有时忆的洞府比较合适。

    那还不如让他冻着呢。

    毫无怜香惜玉的时宗主默默把冻僵的和尚摆成躺平的姿势,在他脑后与雪地相接的地方塞了个黄粱枕,之后又把妖僧的手交叉着放在他腹前,不经意间目光又再次落到了男人脸上妖冶的红莲。

    时忆:“?”

    这红莲颜色似乎变淡了?

    不过时忆之前并不敢盯着一个化神修为的魔修的脸细瞧,他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跑路回宗,因此纵然有这种恍惚的感觉,但也只是心底掠过了个念头,时忆不能妄下评断,也没多在意,只当是在冰雪的映衬下产生的错觉。

    “那我们……”时忆放完黄粱枕后,问旁边的岑旧,“接下来做什么?”

    岑旧:“等他醒来,看看能不能恢复几成记忆。”

    时忆:“哦。”

    随后他从储物袋里变戏法一样掏出来了两个长条板凳,在俩板凳周遭又摆放了个红木圆桌,紧接着,时忆蹙眉,似乎是仔细思索了一阵,又开始去翻他的储物袋。

    岑旧和仨小孩就一路看时宗主捣鼓来捣鼓去,从袋子里面掏出几个切好水果、用灵力密封冷冻的果盘,有西瓜、番茄甚至桃子,最后放上来的一盘饱满的葵花籽。

    陆研:“……”

    时宗主莫不是仓鼠转世。

    时忆坐在长凳旁,大喇喇地招呼着他们坐下:“反正一时半会儿他也醒不过来,不如先来吃瓜!”

    岑旧含笑应了声,便让几个小孩坐在一条长凳上,他则和时忆坐在一起。

    时忆很喜欢吃瓜,当然不是他摆在桌上的西瓜。

    好不容易等到修真界的话题中心人物在身边,最危机的关头也已经渡过,自然时忆的心思又开始飘忽起来。

    憋了半天的时忆暗戳戳地问道:“听说无涯派出事了?”

    岑旧能看出来这位时宗主没那么多心眼儿应当只是单纯的好奇,加上时忆的性格意外地合他胃口,因此便一五一十地讲了这些天的经历。

    不只是时忆,程佩离和秋茯苓当时因为卡在了入门试炼,不得不选择留守在醉花镇,虽然最后确实派上了用场,但终归有点遗憾没有亲身参与其中,如今听着也不由得被里面曲折的故事惊得目瞪口呆。

    最后岑旧讲完的时候,时忆还有点意犹未尽。

    时忆:“……没、没了?”

    这不比这些老掉牙的话本好看?!

    岑旧看他一眼,好笑道:“时宗主还想听什么?”

    虽然没听过瘾,但是时忆作为一个书虫,直觉敏锐地发现了一些异样,他看网文时就特别喜欢看大世界观的剧情文,尤其是当从字里行间捕捉到作者故意留下的暗示伏笔的蛛丝马迹,并且和后续情节遥相呼应的时候,非常有成就感。

    于是时忆问道:“所以给你小师妹下蛊的人是谁?”

    岑旧蹙眉:“我本以为是李梦浮或者那些长老,但最后沐安杀人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线索就这么断了。”

    时忆:“嘶,有一种杀人灭口的急迫感。”

    但是照沐安这个破罐子破摔的尿性,反正现在他平等地招惹了九大门派,现在有一种“不装了,摊牌了”的疯感,他和无涯派的py交易又没什么关系,犯得着那么好心帮忙杀人灭口吗?

    除非是罪魁祸首还在,并且如今和沐安还在进行某种利益合作,沐安才会主动帮忙遮掩相关的罪行。

    可这么说来,那下蛊的人就还活着,死的长老只是一种打掩护的幌子。

    岑旧也不是没有想过,但后来仔细想想,他都打算和无涯派恩断义绝,内里这些恩怨情仇似乎没必要操这份心。

    管他呢。

    不过后来醒来后,陆研跟他说的事情更值得岑旧警惕。

    他本来还在疑心,沐安是怎么做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到调换本体与纸人分身、进入正殿盗取锁灵藤的,现在想来是亲传弟子中的内鬼帮了他。

    只要之后不再碍他的事情,毕竟本来都是他带大的孩子们,本着一点年少情谊,岑旧还不太愿意追根究底。

    而时忆听完咂摸了半晌,先前他只是隐约知道沐安可能是这个世界那种励志毁灭世界的BOSS,但也实在没想明白为什么他可以这么疯,仿佛是一种不在乎所有人的精神状态。

    时忆便不自觉问出来了声。

    岑旧:“……可能是因为他目前是最能打的吧。”

    时忆:“。”

    好现实。

    “这么说来,沐安还挺奇怪的。要神器我尚可以理解,”时忆抓了把瓜子,嗑起来,“为什么这么执着岑道友你的道骨呢?”

    其他那些卡在化神合体修为不上不下的老不死们觊觎尚可以理解,沐安图什么呢?

    他已经是大乘期了,若真的想飞升,潜心修道致使大道圆满,渡劫期之后应劫天雷就行。

    假若是因为业障太多无法抽身,可沐安现在做到事情更加过分啊!

    届时天道不劈死他就算好的了。

    “要不……”时忆的推理习惯犯了,他出神地摩挲着下巴,“沐安想飞升,但他的道心与岑道友你有关;要么他不想飞升,但他还是如此针对你……”

    “难道沐安和岑道友你曾经是故人?”

    推理完后,时忆一时半会没得到回复,刚抬眸想要表示疑问,抽神之后发觉周遭不太对。

    时忆:“……”

    时忆木然地转过头,鼻尖差点蹭上了一张纹着红莲的好看面容。

    那妖僧不知道何时已经醒了,也没出声,而时忆正在全神贯注地吃瓜,压根就没注意到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蹲到他身后的。

    而这不二禅宗出来的魔修眸子散发着一轮蓝色的光晕,此时幽幽沉默无声地蹲在时忆背后,像个悚然的背后灵。

    时宗主一口凉气没提上来,牙齿叼着的瓜子就这么直生生滑入了喉道。

    时忆:“……”

    救救救救命,卡住了!!!

    完蛋,他不会成为第一个被瓜子壳卡死的宗主吧?

    第080章 红莲笔(1)

    时忆当着妖僧的面, 被瓜子壳卡得面红耳赤。

    时忆:“……”

    妖僧:“……”

    两个人四目相对,一个面无表情,一个五官狰狞。

    好在还是岑旧反应过来, 用灵力帮时忆拍了拍背, 帮他解决了瓜子壳。

    时忆:“……”

    好丢人,好想死。

    “你为什么要这么站在我身后!”刚恢复正常的时忆立刻就恼羞成怒地把社死归咎于面前这个和尚身上。

    男人就这么好像无措地站在原地, 艳丽的五官此时写满茫然,面对时忆的指责居然一声不吭,要不是他脖子上挂着非常有标志性的戒珠, 一头青丝, 眉目灼然,谁能看得出来是个和尚?

    直到时忆跳脚完,男人木着一张脸, 好像没什么神情波动, 散发着蓝晕的瞳孔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时忆。

    时忆:“……”

    社死的羞耻感冷静下来之后,他才意识到做了什么?

    时忆绝望地想,他好像……一不小心指着一个比自己修为高的魔尊骂了好久啊!

    现在有地缝吗?他想钻一下。

    不, 或许更应该担心会不会被这人弄死。

    等到时忆安生下来之后,妖僧动了,他刚准备张嘴,时忆一个闪避,躲到了岑旧身后。

    岑旧:“……”

    时忆:“……”

    等等, 反应过度了, 这家伙好像不是准备动手的样子。

    时忆比岑旧矮一头,藏在白衣青年身后, 怂兮兮地探头去看面前的魔修。

    只见魔修还是顶着那张三无厌世的冷漠脸,似乎看不出来他是否因为时忆刚刚太岁头上动土的行为而生气。

    只是因为长得漂亮, 又这么阴沉,加上身躯高大,时忆估摸着得有一米九往上,因此纵然什么也不作为也会显得很有压迫感。

    咳咳咳……一定不是单纯因为他怂。

    妖僧望着时忆,慢吞吞地吐出来了三个字:“……对不起。”

    时忆欲哭无泪:“岑道友他要诅咒我……不对,你说什么?”

    时忆愣住了。

    像是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一样,时宗主再次和那个妖僧大眼瞪小眼起来。

    结果他的态度反而让对面的魔修有些摸不着头脑,面上出现了一种可以称得上为茫然的空白,而后才迟钝地反问道:“不是我吓到你了吗?”

    “对不起。”男人眨着那双泛蓝的眸子,又一次认真地说道。

    时忆:“…………”

    坏了,时宗主觉得有点恍惚,头一次看见脾气这么好拿捏的魔修,不会真给他在冰天雪地里睡坏脑子了吧?!

    “你……”时忆忍不住问道,“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妖僧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回答道:“邝微。”

    岑旧眯了眯眸子。

    他原本一直都在喜滋滋看戏,如今终于开口问道:“黄粱枕让你想起来了?”

    名叫邝微的妖僧又再次点头:“想起来了我为什么来这里。”

    时忆见马上就要说到关窍处,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邝微道:“我在宗门中翻到了一些典籍,本来想确认查验典籍上的实情是否属实,但是被人打晕,从山上扔了下来。”

    “什么典籍,难不成是什么禁术,亦或是记载了预言或者不二禅宗的秘辛,”时忆忍不住脑洞大开,“导致他们对你杀人灭口?”

    不是时忆突然对邝微的警惕性下降,决心帮他恢复记忆。实在是邝微的表现有些太不符合时忆对魔修的刻板印象了,导致他看这位大兄弟,怎么看怎么觉得像地主家的傻儿子,怨种得可以。

    邝微在时忆问到典籍内容的时候却忽然沉默了。

    时忆:“?”

    时忆:“……我就是随口一问,不想回答不用勉强……”

    “不是,”邝微道,“我记不得了。”

    时忆:“……”

    恢复记忆了,但好像又没完全恢复。

    岑旧却一把抓住邝微手腕,果不其然在经脉中探知到了一抹对记忆的禁制。

    一般来说,境界高者可对境界低的修士下一些禁制,被下了禁制的修士就宛如脑子中存在了某种指令,除非突破禁制要不然永远也无法挣脱束缚。

    岑旧试着用灵力试探存在于邝微经脉识海中的禁制,但发现那禁制纹丝不动,坚固得很。

    岑旧:“?”

    他如今是化神修为,连他都能压制住的禁制,只能说明这个给邝微封锁记忆的人已经到了大乘期境界。

    “你记不记得打晕你的人是什么模样?”岑旧松开邝微的手,沉吟着问道,“有没有戴个白色面具?”

    虽然按道理来说,这不像是沐安的作风,他一向行事肆无忌惮,而且绝不拖泥带水,基本上为了神器说杀人救杀人,能屠满门就屠满门,绝不留一点后患,为数不多的几次未成功都是被程虚怀还有柳退云阻挡过的。

    所以邝微只是单纯被下了记忆禁制,还扔在无为宗门口,留了个活口这件事,实在不像是沐安所为。

    太仁慈了。

    可是其他大乘期没事干去找不二禅宗麻烦做什么?

    能这么缺德且恶劣的,只有沐安这个好像随时随地都在发疯的神经病了。

    难道这次沐安不是为了神器,而是邝微看的典籍有问题?

    里面一定是记载了什么令沐安都为之悚然的东西,忌惮却又不想让别人看到,才会给邝微弄失忆。

    但是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是不想杀,还是……杀不了?

    恰好这时,邝微说道:“他打晕我是背后偷袭,因此我并没有看见,不过可以回宗门再看看。”

    “我也很感兴趣。”岑旧忽而扬起笑容,“我能去吗?”

    他笑得一脸纯良,完全看不出来刚刚一瞬间涌发出无数的小算盘来。

    时忆:“……”

    难道不是为了神器?

    时忆心里默默吐槽,不过他跟岑旧是一边的,自然不会说出来给自己人拆台。

    既然可以确定这一切都是个乌龙,时忆也就失去了纠缠的兴致,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对岑旧道:“多谢岑道友相助,黄粱枕就拿去吧。既然没我的事,我先回宗了。”

    结果刚走了没几步,衣领就被人提溜了起来。

    时忆:“……”

    时忆脚在空中蹦跶几下,才愕然反应过来他成了悬空状态。

    时忆:“???”

    时忆愕然扭头,和那双泛蓝的眸子对上。

    时宗主的个子在成年男性中算不上矮的,但是无奈邝微实在是太高,一米九甚至有两米的恐怖比例,加上这家伙不知从哪来的一身怪力,导致如同大猫提溜小猫崽一样,轻而易举地把时忆提到了半空。

    “不行,你得跟着我一块儿回去。”邝微道。

    时忆:“……不是,凭什么?”

    邝微认真道:“我师尊告诉我,山脚下的时宗主有些特殊之处,那些典籍书写奇怪,我记得我看不懂,也许你可以。”

    时忆:“……”

    从来没有想到咸鱼属性有一天也能被碰瓷。

    时忆怒了:“我只是好吃懒做了一点,凭什么你们以为我有特殊功能?!”

    他只是个从异世界穿越来,一条平凡得喜欢混吃等死的咸鱼罢了!!!

    岑旧咳了一声,也没明白邝微这种莫名其妙对时忆的执着,于是主动给时宗主这样解围道:“先不要抱太大希望。假若那人只是因为你看了典籍就将你打晕并且下了记忆禁制,说明这典籍中有他不想让别人看到的内容。也许等我们上山,就会发现他已经拿走了呢。”

    时忆:“……”

    时忆感动得无以复加。

    还是岑道友懂他!

    岂料人畜无害的邝微唯独在这件事上十分执拗。

    “我师尊不可能出错的。”邝微道,“而且你也都说了,只是也许。万一典籍还在呢?”

    岑旧:“……”

    你是油盐不进啊。

    给时忆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之后,岑旧便道:“不知道友的师尊是……?”

    “死了。”邝微道,“死人的名字还需要知道吗?”

    岑旧:“……”

    岑旧被噎了一下。

    头一次遇见这种两三句话就能把天聊死的人,就连岑旧都有些吃不消。

    他笑容不变:“道友,不二禅宗现在的宗主是谁?”

    邝微不顾时忆的挣扎,就这么拎着他走在前面,闻言头都没回地答道:“我。”

    岑旧:“……?”

    时忆:“???”

    时忆突然停止了挣扎。

    啊?

    这个傻大个是不二禅宗现任宗主?!

    因为不二禅宗实在是太自闭了,多年没有下过雪山,其他修士自然不知道内部的权力更迭。

    但时忆却觉得心拔凉拔凉的。

    招惹谁不好,他怎么招惹上了个魔修宗主。

    邝微不会是打算把他带回老巢杀人灭口吧?

    邝宗主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一路扑腾的时忆没了任何动静,他疑惑地垂眸看去,差点喜提一个马上吓死的咸鱼。

    时忆察觉到邝微的目光,顶着死鱼眼看他:“你是不是在报复我?”

    邝微:“?”

    邝微认真回答:“我没有。”

    “真的,”他道,“那些典籍的文字应当只有你能看懂。”

    因为怕沐安还在不二禅宗逗留,岑旧便让三徒弟先回时忆洞府等着。反正时宗主房间那么多,有客房可以睡。

    他走在路上,和前面邝微落了一段距离。

    岑旧还是在想沐安这一次的做法。

    他不太信这家伙突然改变了本性,更像是出于某原因,不能下死手。

    说来也是奇怪,平天门当初作为第一个被剿灭的门派正是因为门派弟子稀缺,且战斗主力不足。可如今看来,无为宗和不二禅宗也符合这样的条件,但在那之后,沐安甚至宁愿去论道大会作妖,也不愿意来这里拿神器。

    难道无为宗和不二禅宗背后有什么让沐安忌惮的渊源?

    岑旧蹙眉。

    *

    白玉京。

    带着鲛纱的白衣修士坐在正殿上,他面前摆放着一个矮小的琉璃茶几,茶几上面有一个素净的瓷瓶,瓷瓶里放着一枝寒梅。

    寒梅旁边有几本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典籍。

    沐安伸出纤长的手指,翻开了典籍的第一页。

    他只是大致知道这些典籍记载着什么内容,却也是第一次看。

    入眼是一群缺胳膊少腿、歪歪扭扭宛如什么密文的花里胡哨的文字。

    沐安:“……”

    他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