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蓬莱岛(27)
根本就没有观察的点位, 谢冷玉知道的。
假若她真能推演出来,破解棋局根本不在话下。
谢冷玉撒了个谎,好在她一向擅长撒谎, 高明得骗过了所有人。
扭曲一点视野, 做出她没有被混沌侵蚀的障眼法,对谢冷玉来说还是做得到的。
对付一下混沌, 倾尽全力去减缓它吞噬自己的速度,也是可行的。
从一开始,谢冷玉就站在了错误的点位。
她不确定固定的点位究竟有多少个, 便想着拿自己永久地给所有人排除一个错误的位置。
谢冷玉不是慈悲心肠。
或许她的外表会让某些人生出某种误会, 但谢冷玉其实从没有奢想过要救下所有人。
对她来说,自己只是在尽力而为的拯救。
云泽派的孩子们不能死,她们还有大好的前途。
凤梧宫的孩子们不能死, 谢冷玉能够猜到程虚怀要做的某种举措。
这些年轻人们未来将会成为海晏河清最中坚的力量。
至于其他人, 想活,谢冷玉便也可能地不让他们死。
终归不是神明,与天相争, 焉能祈愿保全自身?
谢冷玉意识到了自己作为凡人身躯的局限。
论资质,她不如师妹。
论心性,她也远不如一些小辈。
能做到的,实在太少,且微弱到有些渺小。
棋局破解后, 星象终于不再被强行凝滞在天空上, 繁星闪烁,月光如华。
漫长的黑夜已经走到尾声, 远方的天霭掀翻起一抹鱼肚白色。
“为什么?”
谢冷玉被蓦然的问话拉回现实。
她看向对面的青年,没有回话, 笑容依然如沐春风,只是举起了双手,挽起袖子,混沌的分支将她的小臂以下缠绕得密不透风。
已经蔓延到小臂了,再之后就是胸膛。
谢冷玉很快就会和先前死掉的人族一样,被混沌淹没口鼻,湮灭于虚无。
即便如此,她还是在微笑。
“我不能动,你们走吧。我看着你们走。”语气寻常的,就像凡间的长姐叮嘱外出玩耍的孩子们。
岑旧默然。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问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不和他们早点说明白?
为什么不求救?
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是如此心甘情愿?
谢冷玉温声道:“没有为什么。”
在她的世界,没有问题,只有答案与行动。
一旦做了决定,谢冷玉不会再去动摇任何有关的心神。
她不能预判到岑旧和傅煊凪的到来,因此以身探测错误点位,是谢冷玉当时唯一能够想到的,最冒险也最保守的做法。
等到他们来,情况又已经太迟了。
谢冷玉的温柔,是一种冷静到极致的漠然。
对她来说,已经无解的问题便不能称之为问题,问题总有方法,没有方法的死局不如安然受之。
顾羽在原地愣了许久,甚至还没有从方才的喜悦中缓过神来,于是心脏一半狂喜一半酸楚,连带着整个人都好像撕扯出了两个存在。
他终于明白,最开始心头的有关谢师叔的不安的预感是从何而来。
顾羽是这些人中最先从岑旧与谢冷玉语焉不详的交锋里反应过来的。
他红了眼圈:“谢师叔,你……”
可是剩下的话说不出来,该说什么呢,他们是既得利益者,是真正的帮凶。
但凡有人多留心一些谢冷玉的异样,都可以勘破拙劣的障眼法,可没有一个人这样想过。
他们太过信任谢冷玉了。
谢冷玉在他们的心目中,不知何时被过度神化了,可谢师叔其实也是个凡人。
凡人不能算无遗策,除非与无情大道融为一体。
为什么之前就没有想到这些呢?
混沌本体还是被岑旧控制着,但分支却宛如有自己的生命意志一般,丝丝缕缕地将谢冷玉周身包裹。
黑丝线淹没了她的口鼻,只留下一双好看的笑眼。
谢冷玉的三分温柔,都在这双淡眸之上。
岑旧垂眸,心里好像在被无数丝线切割。
天道的旨意,现在他没有办法违抗。
楚师叔还在找谢师叔。
谢冷玉还不知道楚无思的到来。
但是说出来,对谢冷玉真的好吗?
岑旧不想在谢冷玉的死亡面前,给她徒增痛苦,可要是到死都不知道,又似乎彰显了另一种残忍。
心底安置了一盏天秤,摇摇欲坠地倾轧着岑旧的心脉。
他陷入了两难,望着谢冷玉的笑眸,竟有些进退不得。
还是不够了解谢师叔啊。
岑旧将选择交给了谢冷玉,“师叔,我有个真相想告诉你。如果你觉得不知道是遗憾……”他顿了顿,继续道,“就眨一下眼睛。”
谢冷玉周身已经与虚无濒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眼睛能动。
她眨了眨眼睛。
岑旧没有意外,反而生出来了某种果然是谢师叔的释然。
谢冷玉为人温柔,实际上却和名字一样,是一块冰冷到至极的美玉。
她从不惧怕,每一步都提前设计好了自己的去路与结局。
岑旧盯着谢冷玉:“我进秘境的时候,见到了楚无思掌门。”
那双笑眸反应程度却出奇得大。
谢冷玉似乎从没有这般失态过,她的眼睛瞪得好像要就此破碎,汹涌的泪水滚滚而出。
周遭混沌丝线的变化忽然迅速了起来,仔细看,似乎是遭受到了某种吞噬的阻力。
谢冷玉在挣扎。
好似瞬间坠入红尘成为凡俗,眸中闪过纷然不甘与悔恨。
是因为没想到楚无思会来吗?
是想和她见一面吗?
眼泪决堤,谢冷玉眼角红得都快要滴血,带着一丝恳切的望着岑旧。
但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
化为虚无的时候,谢冷玉好似脱力一般,忽而决绝地闭上了双眼。
棋盘上回归了寂然,冷玉倾碎,点点晶莹,是破碎之际溅出的泪水,落到棋盘上化作如星子一般的细光。
最后一刻,她终究还是有了温度。
高楼倾塌,泡沫破灭,日落金乌,一眨眼的时间,连哀悼的情绪都尚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
回过神来,只有恐惧,对天道轻易抹除生命的恐惧。
李贺的指尖发麻,喉咙干涩,迫不及待地抓住了旁边云泽派弟子的袖子:“这……这都是梦对不对?谢……谢姑娘她没有死对不对!”
他语气已经染上了些许癫狂。
谢冷玉在他看来,就已经是极其厉害的存在了。
穷极一生,李贺都没见过几个金丹。
谢冷玉却这么轻易的死了。
李贺的信念瞬间崩塌。
如何要相信他还能出去呢?
云泽派的弟子骂道:“你难道要否认我们师叔做过的一切吗?”
最伤心最悲切的当属她们。
云泽派的习俗,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收留苦衷难言的女子。
哪怕没有灵根,也可以得到云泽派的庇佑,在云泽派的领地里种地耕织,当一个挂名的外门弟子。
云泽派从来不是什么不讲人情的大门派,许多孩子都是亲自被掌门与长老们抱回来的。
楚无思和谢冷玉当年便是战乱时被卖给人牙子的孤女,前任掌门抱着她们回到门派,而后楚无思和谢冷玉长大了之后,又抱回了无数苦难的女孩子。
乱世之中,凡人都不好过,但女子和孩童更容易沦为劣势。
云泽派比起其他门派,天生便有悲悯的传承。
不要求云泽派修行的女修们出人头地,云泽派的道训只有二字“自强”。
哪怕是逆境,哪怕被抛弃,也要自强,也要自己认可自己。
谢冷玉与楚无思对她们来说,比起像师尊师叔,更多的是一份长姐般的亲情。
虽然无法接受,但既然谢师叔对她们寄托了希望,那她们就不能在怨天尤人之上浪费时间。
要拼命闯出去,还要找到楚无思掌门。
云泽派弟子用灵力将李贺扫落在地,怒目而视:“哭哭啼啼,能让她回来吗?”
李贺躺在地上,心神有一瞬间的紊乱。
他其实并不是全然为谢冷玉悲痛,虽然谢冷玉对他有救命之恩,但也不过是个认识没多久的陌生人。
李贺只是从谢冷玉的死里面窥见了像他这样的小人物的结局,兔死狐悲罢了。
眼泪从他眼角一滴滴地坠落下,顺着脸颊滚到脖子,窝出湿润的温热来。
李贺喃喃道:“这世道,连好人都不能长命了吗?”
他们真的能活下去吗?
岑旧扫视了一圈乱象,最终视线落到了还在被琴弦束缚,已经突破幻境,醒来后愤怒挣扎的混沌身上。
“你醒的比我预想的早。”岑旧蹲到它面前,“虽说我理解,你也是秉公办事。但你身上确实沾了业障。”
混沌突然停下了动作。
它仰望着面前半蹲的青年,身躯僵硬,黑雾里若隐若现的脸部轮廓似乎浮现了某种惊惶的表情。
白衣青年就这么从上俯视着它,令混沌想起来了一位故人。
那人曾经也是这般,无情却似多情。
唯一的区别,就是故人早死在了万万年沧海桑田之前。
可……真的不是祂吗?
混沌停止了挣扎,黑雾中慢慢凝结出实体,任由岑旧用灵力化成剑意,洞穿了它的脸。
窍既开,混沌身上的黑雾忽然爆炸,丝丝缕缕尽数冲向岑旧,在傅煊凪和顾羽的惊呼中缠绕住了青年的身体。
岑旧周遭的风景迅速变换,眼前忽而漂浮了一盏白玉莲灯。
莲灯之后,是阔大的白色宫宇,长长阶梯之上,一抹白玉椅子端坐其上。
云雾缭绕在周遭,增添了几分神秘。
高座之上,一个青年起身,款款而下。
岑旧注意到了他的相貌,五官清丽,鼻尖和眼角全都缀着一枚泪痣。
是幻境里他少年时见过的沐安的模样。
可如若是幻境,混沌这种古神是怎么知道沐安的存在的?
还是说,只是单纯长相相同?
没等岑旧想明白,“沐安”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还是那般凉薄的神色,和岑旧记忆中的人别无二致。
只是眼前的“沐安”更显得青涩。
他死死盯着岑旧,似乎要把岑旧的脸烫出洞来。
“为什么……”“沐安”愤怒地问,“你为什么要给修罗求情?!”
第112章 蓬莱岛(28)
沐安的一句话信息量实在太大, 让岑旧都宕机了几秒。
这个语气,这个外貌,这个让岑旧本能抵触的气质, 是沐安本人无疑了, 但岑旧怎么也没想到,沐安真实年纪这么大。
他居然能在上古幻境里看见沐安的存在。
这个时候的沐安尚且没有现世中那般诡谲阴暗, 如今的一言一行似乎还略显青涩,甚至透露出几分少年般的意气风发。
察觉到岑旧在出神,沐安冷笑一声:“你又想糊弄过关?”
岑旧:“……”
冤枉啊, 这话茬他实在是接不上!
岑旧根本不知道使者本人在想什么啊!
反正让他本人来说, 救修罗那也得看在不在能力范围。
使者大人这般圣母的事情,岑旧压根就做不出来,更别提现在还要在说服自己的前提上说服沐安。
他道:“也许是脑子进水了吧。”
这话说得有点自暴自弃了。
岑旧唯一的底气是这幻境来自千年前的混沌记忆, 本来可操作性的机动性空间就不多, 哪怕他崩了使者的人设也没多大事。
前提是沐安不是真的。
嗯,沐安应该还没神通广大的这地步。
要是真沐安在这里,岑旧皮这么一下估计立刻就能被他捅了。
眼前的沐安倒是很新奇, 岑旧从未见过他如今的模样,便一直在悄摸地打量这家伙。
明明是一样的脸,一样的为人处世,但这个沐安倒是讨人喜欢多了。
也不知道他是在这千年里经历了什么,才成为了那般乖僻性子。
岑旧本人不是什么爱管闲事的主, 因此这个念头就是短暂地在他心头晃了一下。
笑死, 他压根不想知道沐安这家伙的苦衷。
坏人有悲惨的过去,妨碍他现在背了数万万条人命吗?
在岑旧语出惊人之后, 幻境里的沐安就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语气冷肃:“修罗族自己犯了天谴, 挑战规则,算是自食恶果。何况天道也只是封存了他们的故地和那些叛军,融入人族的修罗倒还是活得好好的。”
他语气凉薄,大有一种天道这么做已经很仁慈了的态度。
岑旧没忍住:“你和修罗族有仇?”
哪怕是现世的沐安,也没多待见苟活下来的混血修罗,专门跑到妖魔境把修罗骨头挖出来当剑用。
看起来指定有点什么血海深仇。
岂料沐安却道:“我又不像你,天天没事就溜出天外天玩。我从来没见过修罗,哪来的仇?”
岑旧:“那你为什么拦着我?”
“规则就是规则。”沐安道,“你要是执意想去找天道不痛快,你就去。”
他冷了脸色,浅淡眸子承载的情绪冻住了。
岑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沐安疑惑地看着他。
岑旧诚恳道:“你谁啊?”
沐安:“……”
沐安脸色微变:“你消遣我?”
岑旧:“……”
青天大老爷,冤枉!
他是真的不知道沐安身份,想要看看能不能打听出来啊!
怎么这句话沐安还能有这种反应?
不是说,不符合人设的话幻境里的其他人是不会对此有所反应的吗?
没想到使者居然是这种性格啊!
原来真的会逗沐安吗?
沐安咬牙切齿道:“滚出去。”
岑旧:“……”
岑旧连忙逃离,害怕再在沐安面前作死下去,真的会被这个暂时还年轻气盛、控制不住脾气的沐安揍。
走出白茫茫的大殿,岑旧才发现周遭的景色很是陌生。
他也是个纵情山水的性格,别说大楚国境内,就连周围的蛮夷之地岑旧都去过,可却从未见过现在这般如此瑰丽的景象。
日月星辰一起堆在天上,却并不显得突兀,反而让人觉得本该这么融洽。
岑旧的四周都是云雾,浓厚得几乎只能看见视线咫尺落到的前方。
随着岑旧的走动,迷雾会自动地从他面前驱散开来。
除了身后沐安所在的一个大殿以外,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一点看不见人类可以活动的居所。
岑旧:“……”
这给他干哪来了?
这还是人间吗?
岑旧怅然地站定,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难道要这么迷路在幻境中?
这该不是混沌困住他的手段吧?
胡思乱想间,眼前忽而降下一团螺旋状的气团,硬要形容,类似一朵浮云。
浮云在岑旧眼前晃悠两下,见白衣修士还在老神在在、若有所思,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后,忽然往前疾冲了起来。
夹杂着沁凉水汽的柔软身躯猛地扑在了岑旧的脸上。
岑旧:“……”
冷不防被水汽溅了个激灵,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面前的浮云。
“你是什么东西?”岑旧道。
浮云在他手里竟如同小猫一般拿着身子蹭了蹭他的指腹。
一个稚嫩的童音从浮云身体里发了出来:“唉,使者大人又失忆了。”
岑旧:“……?”
什么叫“又”?
这位天道使者不但是个天天工作的可怜人,难不成记性还有点健忘?
“是祂有事找您。”浮云道,“使者大人,起码应该还记得祂吧?”
岑旧:“……天道。”
浮云惊恐:“您这次居然是把胆子忘了啊!”
岑旧:“……”
什么叫把胆子忘了?
他又不是真的天道使者,直呼其名怎么了!
有本事劈死他。
天空中一道游雷顿时乍现。
小浮云吓得浑身哆嗦了下,连忙幻化出两只指甲大小的手捉住岑旧的手指,让他的掌心像荷叶一般盖住了它整个身体。
浮云叽叽喳喳:“使者大人,祂生气了。”
岑旧:“那祂挺小肚鸡肠的。”
浮云:“求您闭嘴吧!”
这次不只是天上打哑炮了,直接一道雷霆威压落到了岑旧的脚边,周遭一整片云雾被劈消散,岑旧这才发觉自己脚下不是寻常可见的土地,而是一片空白透明,甚至可以窥见下方漂浮着的云层和云层之下快成一团黑色的土地。
岑旧:“……”
虽然心里面早就猜到这里是天外天了,但如今还是有些小小的震撼。
这天外天也太鸟不拉屎了吧?
一想到很多修士穷极一生,做梦都想飞升来的地方长这样,岑旧都有些想笑。
浮云瑟瑟发抖:“求您,别笑。”
岑旧:“唉,好。”
这小东西怪好玩的,还是不吓唬它了。
岑旧真觉得挺有意思的,不但天外天不符合他的审美,沐安和天道居然也不太符合他的刻板印象。
沐安比他想的要鲜活,天道也比他想得要有趣。
岑旧没想到大道无情至高无上的存在居然还会生气。
“我要怎么去面见祂?”岑旧问浮云道。
浮云道:“您不需要特地去找啊。您想一想,天地就会被注视。”
岑旧沉吟:“这样吗?”
天道是虚无的,是寄存在苍生之上的规则,因此没有实体,也没有固定的居所。
准确来说,它就不是以人族的常识中所能认知到的“存在”。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
当岑旧发出询问的那一刻,他有一种被凝视的感觉。
来自最古早、最压迫、最高大的凝视,大音希声,大道无形,道隐无名。(2)
岑旧没有多少害怕敬畏之心,可能因为这里是幻境,也可能只是因为他是重活一世的异常,早就被排除在了天道所维护的秩序之外。
他很镇定地开口道:“您为什么要灭绝修罗族,这对您来说有好处吗?”
不仅是天道使者想从天道那里为修罗族讨要的说法,也是岑旧自从目睹达亚尔与索图雅的存在后心底一直潜藏的疑问。
说什么不祸及无辜,规则公平,这种鬼话压根骗不了岑旧。
作为人族,在见证了修罗族的结局真相后,岑旧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几分兔死狐悲。
毕竟谁又能确定人族的荣光可以一直长存?
等到天道打算厌弃人族的那一天,或许他们便与修罗族一样,消失得轻而易举。
明明没有声音回答,但岑旧却感到自己得到了天道的答案。
【这是注定的灭亡。】
它说。
正如毫无存在感的本体,天道给的答案也丝毫没有承载一点可以说得上是七情六欲的存在,客观无情,仿佛修罗族的灭亡不过是一个既定的事实,而天道本身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负责观测而已。
岑旧:“……”
这天道怎么还精通糊弄学?
若之前对天道的行为还有诸多不解,如今岑旧反而是彻底在心底有了答案。
天道绝对不像祂表现出来的这么客观公正。
越是强调什么,就越是没有什么,心虚什么。
这个比天外天更高阶的存在是不是真的维护秩序的天道还不一定呢。
使者当时有没有相信天道的话呢?
应当是没有的。
天道使者只是心善了一些,祂也不是什么傻子。
祂本就是天道分割出来的一个分神。
使者后来遭遇了天道的抹杀,很有可能不是人间现在主流流传的答案——在人妖大战之中偏袒古神妖族。
导火索反而更像这次修罗族的惨案。
反正这是千年前的幻境,压根改变不了什么。
不如顺着历史的轨迹往下扮演,让他从混沌的记忆中窥探一下,天道的真正面目。
岑旧弯起眉眼。
“我不同意这个结局。”
第113章 蓬莱岛(29)
“我不同意。”岑旧道, “万物有灵,每个生灵的生死应该由他们自己决定,而不是什么空泛的规则注定。天道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以百姓为刍狗,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1)规则本身就是对万事万物的干涉。”
岑旧语气缓慢, 不带任何情绪,却偏偏有种心惊肉跳的震慑感。
在他袖子里藏着的浮云都震惊了。
使者这次丢的好像不是记忆,是脑子吧?
怎么敢和天道直言不讳啊?
浮云封闭了五官和向外的神识。
接下来的画面太凄惨, 它不敢看QAQ!
岑旧说完之后, 其实寂静了一会儿,天地的风云日月好像都定格起来,因此显得格外风平浪静。
他还没来得及彻底放松心神, 便觉恐怖的威压从高空中浇灌了下来。
无法形容岑旧在那一瞬间的感觉, 哪怕是生死一线时,也从未有过这般恐惧。
情绪好像与他本人抽离了开来,自行地表演起来了喜怒哀乐, 内心却又好像没有任何波动。
直到他感觉到了一股炽热的暖流,好像一个温暖的怀抱,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岑旧这才终于感觉自己变回了正常人。
只不过他周遭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天道,也没有刚刚宛若错觉的怀抱, 只有一朵在袖子里当场吓晕的小浮云。
岑旧把浮云捧在掌心, 左右摆弄了下。
“不会是死了吧?”岑旧道。
浮云一个挺尸。
“我是云,我怎么会死?”它愤怒道。
岑旧:“没死就好。我住哪里?”
浮云:“……”
唉, 从使者大人身上看不见一点关于天外天的未来。
心好累。
岑旧不知道这小东西小小的身躯大大的忧虑,拿了根发带绑在它身上, 一路放风筝似的,让浮云带自己回了所谓的洞府。
看天外天如此荒无人烟,岑旧都做好了使者大人的洞府也不咋样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给了他一点小小的惊喜。
使者大人不愧是沐安钦定的爱溜出天外天人间玩的性格,祂的洞府十分接地气,就像是阔绰点的凡人府邸。
刻意驱散了到处都是的云雾,在府邸外面甚至专门围了块空地种了一大捧花花草草,连天空也设置了欺瞒视线的屏障,至少不会让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空中。
岑旧很是欣慰。
不愧是外表都要挑最好看的使者大人的审美!
岑旧决定以后还是少腹诽使者是个圣父脑这种事情,毕竟天外天可以说得上正常的存在似乎也只有他一个。
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使者大人没有被带歪已经很不容易了。
走近使者大人的洞府,先看见的便是圆滚滚的大石头作为屏风遮挡刚进来的视线。
石头两旁种满了没过脚踝的草,绕过石头,是大片清澈的湖。
当然,在天外天,除了几位古神是真实存在的,什么花草树木都是灵力幻化成的假象,而非真实存在的生命。
石屏右手边有一条靠着墙壁修建的廊桥,穿过湖泊的岔道通往湖心的亭子,或者直直往前走,数百步后,便可以到了两侧用鹅卵石堆高种树,中间一条石板铺就的整齐小路。
小路往前就是错落有致的几个院子。
岑旧刚看到的时候,还有些疑惑,天外天都已经如此鸟不拉屎了,难不成使者大人并非孤身一人,而是那种热爱招待朋友的性格?
天外天有“朋友”给这位使者大人招待吗?
介于问出这个实在是太不符合使者人设了,幻境里和他同行的浮云回不回答另说,估计不知道的可能性很大,岑旧就没有多此一举去问。
反正该知道的迟早会知道,不该知道的现在多打听了也没用。
一路忽悠着浮云把自己带回洞房,趁着无人时,岑旧这才宽衣解带,果然在身上看见了一道道宛若刀剑凌迟的伤痕。
发现之后,岑旧没有多意外。
这个天道果然不是他们刻板认知里的大道无情的自然法则,既然有七情六欲,会因为使者的忤逆而痛下杀手,就说明祂已经近似于凡俗。
不管身份之前如何,但既然已经滋生了偏向,便不该再干涉万物,做公平的规则标准。
天道在那一瞬间想杀死使者,却并没有成功。
岑旧的手指抚摸上胳膊上一条突兀的血痕,指尖能感觉到伤口周围肌肤上残存的烫意。
这种烫意不同于人自带的体温,更像是夹杂了一种沸腾烫热无比的天地玄幻之力。
在天道动怒的时候,岑旧感觉到的那股温暖得像是拥怀的力量便和其同源,于天道对弈中完好无损地护住了他的神魂。
等岑旧察觉到的时候,便已然消失了。
他分不清是来自千年前对使者的保护,还是现世里不知名人对他的庇佑。
检查完伤势,分析完幻境中的状况之后,岑旧拿手指碰了碰发带。
他平时没有这个动作,只不过如今只身沉沦在天外天,见识过凡俗见识不到的景象,心境难免会有所动摇。
摸发带是因为这是挚友所赠,里面还有一个足以保命的凤凰泪,这样会让岑旧稍微有些安全感。
指尖从凤凰泪的红色发带上撤离,沾染了几分溢出来的滚烫道韵,岑旧的动作微微有些迟疑,想到了一件他从未深思的事情。
蓬莱秘境是他主动要来的,为了秦雪霜和时泽师弟,但在秘境中他却好像一直都被推着走,比如这动不动就陷入的回忆幻境。
幻境给岑旧提供了不少的信息,知道了修罗灭绝的真相,天道的用心不纯,以及天道使者与沐安的些许渊源。
桩桩件件,并不是岑旧主动想探寻的。
就像是有人事先整理好了一切,在岑旧入局的那一刻,便尽数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个人选首先可以排除天道。
天道应当不会主动把自己的弱势泄露在敌人面前。
其次,也可以排除沐安。
沐安曾阻拦他来蓬莱岛,说明并不知道蓬莱岛的真实用途。
何况岑旧和沐安针锋相对了这么多次,对手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他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
沐安在千年前与使者的关系应当不错。
拉着他寻找天外天,估计也是存了报仇的心思,毕竟在沐安对人族持有鄙夷的态度下,岑旧完全想象不出来使者身死后,沐安会主动下凡界。
那还能有谁?
岑旧百思不得其解,记忆中没有会做这种事的人。
想得累了,他打算再出去转转,一时半会虽然到不了天外天,而且这也只是千年前记录下来的记忆幻境,但趁着这么难得且有限的时机,能多摸清一些天外天的底细,还是多打探一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岑旧推了推门,却发现门纹丝不动。
岑旧:“?”
门外传来那朵小浮云战战兢兢的声音。
“使者大人,您被关禁闭了。”
岑旧:“……”
小肚鸡肠且幼稚!
在原地尝试了半天,最终确认门上就是天道留下来的禁制道韵后,岑旧就放弃了。
他暂时还没有跟天道对轰的那个实力。
找人求救也不太现实,因为岑旧发现在这个天外天奔波了一天,除了外面那朵一无是处的胆小浮云,唯一见到的活着的东西是沐安。
找沐安求救,他会来救吗?
他压根不知道使者平时怎么联络沐安的。
岑旧是个很随遇而安的人,既然天道不让他出门,那他还能怎么办,回床上索性躺着呗。
天外天有床这种事在岑旧看来还挺匪夷所思的,修士尚且可以辟谷少眠,何况与天地同源的修士。
沐安那个洞府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凳子,也是说明天外天这群土著古神是不用睡觉的。
使者大人放张床的意义在什么?
岑旧一边心里面悄咪咪腹诽,一边躺在了床上。
脑后与身体便传来很明显的塌陷感。
嗯?
使者大人居然还把床搞得这么软。
看来哪怕不需要睡梦,天道使者也是个不委屈自己、坦诚享乐的性格。
岑旧索性闭上眼睛,打算睡觉。
出又出不去,什么事都没法干,不如睡一觉起来再想办法。
也许还能一觉睡醒就出幻境了呢。
至于睡着之后会不会遇到危险,岑旧在现实世界可能还会操个心留个神,但外面的禁制可是天道下的。
谁能突破天道的禁制过来害他?
岑旧很放心地睡着了。
难得有这种可以闷头大睡的机会,他当然要好好珍惜。
及至沉沉梦中,岑旧忽然被一阵灼热感烫醒。
他迅速睁开眼睛,指尖缠绕出灵力准备刀人。
室内唯一一张桌子旁的凳子上坐了一个红衣的高挑身影。
乌发披散,手中把玩着桌上幻化出来的茶杯。
说那是件红衣,更像是随意搭在身上蔽体的纯红色布,没有花样没有版型,却偏偏被这人穿出了一种神性。
察觉到岑旧的目光,男子轻巧地掀起狭长凤眼,看向他:“听浮云说,你又忘东西了?”
岑旧:“……”
没想通为什么这家伙居然真的可以突破天道的禁制进来,就再度听见了个耳熟的问题。
天道使者健忘这个毛病怎么好像天外天是个活的都知道啊!
岑旧:“对。你谁?”
男子:“你要不猜一下”
他像是发现了新奇大陆的孩子,脸上竟然写满了撺掇岑旧参与游戏的跃跃欲试。
岑旧从他的五官挪开,总觉得有些怪异。
这人明明从未见过,却让岑旧莫名眼熟。
红衣,凤眼,五官艳丽……就像大楚的国君、他的友人一样。
不,从时间线上来讲,应当是程佩云像他。
岑旧心底逐渐有了个答案,不过他这个人就是喜欢偶尔恶劣一下。
岑旧:“你长得很艳丽,应当是雄性的禽类。”
被人夸好看,男子有些骄傲地扬了扬头。
“穿着红衣,难不成羽毛是红的?”
男子:“没错。”
岑旧:“道韵也偏向火系,所以答案很明显了……”
他铺垫这么长,让男子听得全神贯注,非常期待岑旧的最终答案。
“你是火鸡。”
白衣青年抬了抬眼皮,慢吞吞不经心地下了最终宣判。
啪——
茶杯碎掉了。
对面的凤凰看着也快碎了。
第114章 蓬莱岛(30)
天外天。
“卜算到什么了?”略微有些低沉的声音从凤凰身边响起。
一条硕大的黑色长龙盘旋在云雾之中, 鳞片坚硬,龙须漂洋,眼睛迥然有神。
凤凰收起手中的红莲样式的笔, 闭了闭眸。
“修罗族灭绝了。”他道。
烛龙:“这我当然已经听说过了。”
凤凰:“……”
凤凰略微有些厌恶地扬起眉毛。
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烛龙这种性格做派, 平日两个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般都是远远避开对方。
今天不知道这傻缺龙哪根筋搭错了, 非要来他这里找不痛快。
凤凰冷冷道:“你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啧。”烛龙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就讨厌你这种性格,说什么话都弯弯绕绕的。”
凤凰:“……”
你还先发制人了?
“我卜算出来什么, ”凤凰骄矜道, “只会告诉使者大人,你算什么东西?”
烛龙冷笑,喷出一口龙息。
“连白泽都打不过的废物。”烛龙道, “我建议你不要讨打。”
凤凰炸了:“谁说我打不过他!那个死装的玩意, 我怎么可能打不过他?!”
白泽对凤凰来说,也是死敌。
准确来说,在天外天里, 除了使者大人,凤凰平等地藐视所有人。
白泽天生能通晓万物,凤凰则天生自带神力,能够跨过时空卜占。
某种方面来说,白泽和凤凰在功能上是重合的。
加上白泽是后来的, 让凤凰有一种它可能会替代自己的危机感。
凤凰最针对的就是白泽, 结果没想到这家伙看着柔柔弱弱,实际上能打的离谱, 上一次挑事不成,凤凰的尾巴毛差点没被白泽薅秃。
爱美的凤凰为此足足闭关了几百年才重新长好了尾羽。
从那以后凤凰就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看见白泽要绕道走。
嘴上的功夫却是不能输的。
烛龙自然知道他俩的过节,拿这个激凤凰一激一个准。
“我最近也有些看不惯那家伙。能够幻化人形之后,就故意学着使者大人的打扮。”烛龙冷笑道,“拙劣模仿,对养他长大的使者大人也那般不假辞色,也不知道心里面在想什么。我有个整他的好主意……”
凤凰下意识凑了过去:“什么?”
烛龙瞥他一眼,尾巴在地上拍了拍:“先告诉我你拿红莲笔占卜出了什么?”
红莲笔是一位飞升上来的人仙赠的。
他看着笑眯眯的,很是亲切,因为和使者大人关系好,便送了使者大人这样一件亲手制作的小法器。
本来没这么大的能耐,顶多可以卜算今日的吉凶和运势,使者大人觉得鸡肋,本身就可以卜算的凤凰却意外的喜欢。
使者大人赐给了祂这支笔。
凤凰拔了自己的羽毛和一点精血炼化红莲笔,这笔瞬间变成了一件可以卜算未来的神器。
当然,前提是使用者是凤凰。
它是天地同寿的神兽,哪怕得知天机也不会有什么代价。
但凡换个种族,预测一次估计都得原地暴毙。
凤凰拿出红莲笔,又开始犹豫了:“你知道这些做什么?”
烛龙:“加码。我会再帮你揍一顿。”
凤凰:“……”
可恶,这个黑心肝的!
他心动了!
“和你说倒是也没什么。但是你是个什么都跟使者大人说的,我怕你漏给祂。”凤凰警告道。
烛龙很保守:“你得让我先知道内容。”
凤凰嘲讽:“你是半点亏都不肯吃啊。”
红衣男子沉默了一会儿,窝着笔杆的细长手指轻微地晃了晃。
金黄色的文字立体一般悬浮在了空中。
“你说,假若一个人失去了记忆,从新开始,从无到有地长大成人,”凤凰问道,“他还是原来的人吗?”
烛龙:“什么意思?”
“你自己看。”凤凰拿红莲笔一甩,那些金黄色的文字就飘到了烛龙眼前。
清澈的龙曈里承载着一行简短且有力的文字。
“这是……”烛龙明显不太镇定了。
他尾巴一扫,周遭云雾轻轻荡开,盘旋在地上的庞大身躯消失,一个玄衣身影逼近了那些文字。
烛龙伸出手,那些字便顿时消散了。
他怔住,表情凝重万分。
“这是使者大人的劫难。”凤凰道,“使者大人最近因为修罗的事情心绪不宁好久。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因此便做了次推演。”
烛龙:“为何古神与人仙会在未来发生争战?”
凤凰没好气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但是大战之后,人族便会在很久以后迎来浩劫。这才是问题关键。”
“使者大人经历了修罗族的事情后,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他会主动入劫……你也知道的,我们古神和人族都对使者大人很敬重。那个家伙分明早就开始忌惮了,搞不好真的会拿这件事给使者大人开刀!”
凤凰说到情绪激动处,猛地一挥袖子。
“最稳妥的法子,就是让使者大人主动放弃神格,在人间蛰伏。千年之后,未必不会有转机!”
烛龙终于理解了凤凰刚刚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倒觉得,使者大人是不会变的。哪怕放弃神格,降生人族。”玄衣男子认真道,“性格、外貌、身世都能作伪,但内核不会变。”
凤凰狠狠地拧了下眉毛:“假若性格都变了,连记忆都没有了,如何算得上是同一个人?”
烛龙冷静道:“我不打算跟你争辩。你既然已经卜算出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打算欺瞒使者大人?”
烛龙一针见血,精准切中了凤凰张牙舞爪的伪装下,其实一直在遮掩的真正意图。
凤凰结巴道:“我……我……”
烛龙:“因为我们都了解祂。祂一定会入世,而你担心的是使者大人从此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凤凰的眼睛红了。
他本就眼角天然带着尾红痕,如今看起来竟有几分宛若滴血的酸楚。
“我不想让使者大人忘了我。”他赌气道。
烛龙:“这种事,不应该你来替他隐瞒真相,而是让使者大人自己做决定。再说了,你以为使者大人一无所知,那位就不会下黑手了吗?”
凤凰最讨厌的便是烛龙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
永远这般冷静,永远这般的客观无情!
“那要是他真的选择入世了呢?”凤凰道,“一旦放弃神格,就再也回不来了。他不会再记起我们,也不会再回到这里。”
凤凰与烛龙都是使者大人从诞生之初便收养的神兽,对他们来说,使者大人是不可割舍的生活的一部分。
剜肉剖骨之至痛,亦不及与故人久别。
凤凰脸上幻化出羽毛来,挥发出丝丝缕缕的红色妖气,喷着凤魄一把拽住了烛龙的衣领。
烛龙垂眸不应,似乎也因此陷入了艰难的选择。
“但我还是觉得,”烛龙道,“这不能是我们应该替他选择的事情。”
下一秒,凤凰的神姿整个涌现。
要不是烛龙朝旁边躲避及时,巨大锋利的鸟爪早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
玄衣男子身后涌现出匍匐的尾巴,不过却没有完全幻形,上半身还是人类的样貌。
他冷冷注视着凤凰:“打一架,我赢了的话,你要告知使者大人。或者,我替你说。”
*
思绪回转。
红衣男子盯着面前的青年,张了张嘴:“我……”
他看出来使者在开玩笑了,使者总是这般喜欢捉弄其他人。
天道在门口的禁制只能禁止规则中地位低于祂的存在出入。
凤凰和烛龙却不一样,本就是天地生养的灵物,他们的存在和天道是同一等级的。
刚开口,凤凰就有些后悔了。
他气自己被烛龙轻易地坑了,一时气性上头,从而现在不得已地坐在了使者面前,心如刀割地要向祂倾诉最残忍的真相。
凤凰越想越急,心里面纷繁如激流的情绪在经脉里蹿腾。
他盯着青年,眼泪一滴滴地从红痕眼尾处涌现出来。
他不敢想未来的以后。
假若故人再相逢,使者大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会将懵懂的他抱离九重天深渊的存在吗?
还会如这般,漫不经心惯常肆意调笑吗?
还会……认得出他吗?
故人相逢不相识,岂是一句安慰就可以开解的?
“我……”凤凰垂着眸,说道,“使者大人,我看到了一些事情。”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青年无比镇定地看着他:“说吧。”
使者大人平日看着放浪,骨子里却是极其温柔而讲分寸的。
就如现在此刻一样。
这样的使者大人,凤凰怎么舍得从此永别?
“人族千年……不,或许很快就会有一场劫难。这劫难将会成为导致人族灭亡的导火索。”凤凰的声音有些木然,“使者大人,你果然会想入世救他们的吧?”
使者:“若不入世,我便不会知道,天地无情,却最多爱。”
凤凰:“……”
红衣男子的眼睫轻微地颤动了两下。
是他设想中的,使者大人一定会对他宽慰的话。
想起黑龙作为胜方并无过分高兴的模样。
他用一只龙爪掐住凤凰细长的脖颈,清澈的龙曈沉沉如夜。
“他不得不入世。”
“但我们可以选择陪不陪他。”
“我们也入世,千年之后,就能与故人再度重逢了。”
第115章 蓬莱岛(31)
关于凤凰和烛龙要陪着使者一起入世这件事, 两只神兽很默契地没有跟本人说。
他们可太知道使者是个什么性格了,他一定会阻拦的。
既然入世的决定交给了使者自己选择,那同样, 烛龙与凤凰也不会轻易撼动对自己未来命运的结局。
只不过放弃神格且进入人间这件事, 不是一句话简简单单就能办好的事情。
天道对人族已经起了杀心,要是被祂发现他们的小动作, 估计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须得不动声色,甚至让天道以为,是祂自己所导致的后果。
使者很快就选出来了最佳的入世节点。
不能太早, 也不能太晚, 最好是让天道已经祂已经死了,使者在人间可能才能勉强平安长大成人。
在帮着岑旧出建议的同时,凤凰与烛龙也在暗中筹谋他们的计划。
凤凰问道:“真的只有我俩啊?”
烛龙:“不然呢?知道的人越多, 难保不会有内鬼泄密。”
烛龙为人一向谨慎周全, 比较靠谱。
凤凰被说服了。
“我前两天遇见巴蛇,”凤凰道,“那呆子一向脑瓜子不灵光, 要不要夜带着他?”
烛龙:“这个倒是可以。”
巴蛇是个老实人。
哪怕他俩暴露了估计天道也想不到巴蛇会干出这种事来。
凤凰“唉”了一声,其实心里面还是没底。
“我总觉得,”他忧心忡忡地说道,“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烛龙:“……”
如果是别人说,他可能会觉得是在杞人忧天。
凤凰本身就有占卜的神通, 他的第六感从来没有错过。
烛龙道:“多留份心吧。”
他们两个人突然齐齐停了交谈的声音。
不远处一道白色身影翩然而来, 骄矜的青年像周遭的云雾一般,从烛龙和凤凰的注视下飘过, 连个余光都没舍得给他俩。
“那边是使者大人的洞府。”凤凰道,“白泽这小子去做什么?”
烛龙:“不清楚。”
他俩对视一眼后, 烛龙警告道:“绝对不要告诉白泽。”
凤凰:“。”
凤凰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是傻子吗?他拔我羽毛这件事还没有道歉呢!”
白泽是前不久刚来天外天的神兽。
神兽一般都与天地同源,白泽自然也不例外。
他们最初都诞生于九重天的时光罅隙中,不过白泽这么些年都是独自生活,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出了罅隙之后去了哪里,在前不久受了伤才被使者捡回天外天。
凤凰、烛龙这种自幼在使者大人身边长大的古神,不可避免地会跟白泽产生几分疏离与警惕。
白泽的性格说不上好,冷冰冰的,而且超级喜欢阴阳怪气,除了使者大人,他平日瞧不上所有古神。
但和使者大人也没多亲近。
他每次和使者大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几乎都会吵架不欢而散。
其他神兽都将使者放心尖上尊崇,肯定不喜欢天天惹使者生气的白泽。
凤凰评价道:“像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烛龙:“……”
烛龙:“少看点人族的话本子吧。”
凤凰:“我说的有问题吗?”
烛龙:“……”
算了,这种治好了也是流口水。
烛龙这种回避的态度再度惹恼了凤凰,于是两个古神又因此打了一顿快把天外天拆掉的架。
最后浑身带着伤地去通知巴蛇,差点没把巫清吓得当场送走。
“干什么!”凤凰道,“我又不是来揍你的。”
巴蛇这个时候修为尚及不上面前这两位作天作地、胡作非为的两只神兽,他幻形之术犹然学的不稳,因此偶尔会出现蛇头人身这种尴尬情况。
他一般都是用蛇类原型。
此时手腕两圈长的小蛇被凤凰盯得瑟瑟发抖:“鸟一般都吃蛇的。”
凤凰露出恶心的表情:“你怎么敢把我和人间的凡鸟相提并论的?!”
烛龙:“……”
感觉这只鸟已经完全忘记他们来这里干什么的了。
“我们来,是找你商量一件事。”烛龙简单而又直白地把他和凤凰的打算告知给了巴蛇。
巴蛇迟疑道:“这也太凶险了。”
“我们两个负责吸引火力。假若我们真的不幸在入世时出了什么岔子,那么就需要你来等待和守护使者大人了。”烛龙道,“你的跟脚便是人间的山上精怪灵气。你入世,天道也不会多想的。”
巴蛇:“……好。”
他是被使者大人救回来的,哪怕是死亡,都心甘情愿。
巴蛇羞愧道:“我太弱小了,帮不了你们太多忙。”
“哼,起码可以帮忙,”凤凰道,“比某些会背刺的好多了。”
就在他们仨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来天外天串门的某宗主人仙意外发现使者大人的卧室他进不去,直觉出了岔子的某宗主便四处转悠,果然碰到了这些和使者大人关系很好的古神。
“你们……”惊喜的话语还没来得及完全发出,三只神兽的计划就一字不落地传进了某宗主的耳朵里。
某宗主:“……”
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了。
完了,他好像听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
某宗主猛地一个急刹车,开始往后面跑。
烛龙幻化出尾巴,轻而易举地将某宗主卷了过来。
凤凰嫌弃道:“怎么这就让外人听见了啊?”
某宗主:“……”
你们要是想保密,倒是给自己套个屏障啊!
“额,其实我没有听到多少的。”在三大古神的注视下,弱小无助的人仙安静如鸡。
凤凰冷笑:“你当我们是傻子啊?”
“被听见了,”烛龙眸色深沉,“怎么办?”
巴蛇声音弱弱:“要不把他灭口吧?”
某宗主:“?”
他罪不至此吧?
只是在想怎么恐吓某宗主闭嘴的烛龙:“……”
是怎么说出如此冰冷的话的?
哦,忘记了,蛇本身就是冷血动物。
某宗主立刻哭道:“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我不是故意的!而且我跟使者大人是一起喝酒看话本的交情,我怎么会害他呢?!”
烛龙认真提议道:“要不把他拉下水吧。”
凤凰:“我觉得可行。”
某宗主:“……”
某宗主眼泪汪汪:“我不想立flag……”
巴蛇:“果然还是杀了比较好吧?”
某宗主立刻改口:“你们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义不容辞。”
凤凰给了巴蛇一个“做得好”的眼神。
巴蛇眨了眨眼睛,没明白怎么回事。
烛龙便再次把前因后果转述给了某宗主。
“我们不是人族,思考这些难免不周全。”玄衣男子诚恳道,“您觉得这个计划可行度有多少?”
在听到人族可能会跟修罗族一个下场时,人仙的表情就已经渐渐凝重了起来。
和这些伴随岑旧生长的古神不一样,他是真正的从人间而来,属于人族的,人族的存亡直接决定了他未来的命运。
更何况,某宗主还有一些自己的小秘密。
“那个谁做这些事情好ooc啊……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大反派吧?嘶,有点可能。”某宗主道。
介于人仙平日就爱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虽然听不懂,但三个神兽倒没有因此提出异议。
“我觉得办法可行度很高,但是……”某宗主道,“入世分两种,一种是转生,一种则是真身入世。前者容易出岔子,凡间想让婴幼儿夭折还不用亲自动手的法子需要太高了,但使者大人既然需要欺瞒……额……那位,肯定不能再真身入世。最好的办法便是直接降生,将灵力道韵以及自身神魂注入到胎儿身上。但是我觉得,最好提前联络一下凡间的大能,帮忙给使者护法。”
“真身入世呢?”烛龙问道。
这些神兽更倾向于采用第二种做法,正如人仙所说,变数太多。
他们是去保护使者的,变成凡人毫无法力的话,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真身入世风险太高。或许可以混入你们说的那场大战之中,触怒那位,把你们剥夺神格。”某宗主道,“但是……难保不会因此神魂破碎。”
“那就是没多大问题。”凤凰道。
他和烛龙已经做好了觉悟,因此才会额外拉一个巴蛇当后备力量。
“三位大人,”某宗主迟疑了一下,道,“人族既然有此浩劫,我怀疑人仙届时也难保自身。我能不能……”
“九重天的罅隙,”凤凰道,“假若真的快死了,带着他们往里面躲去。那里是天地混沌鸿濛诞生的最初态,不会受到万物法则的干扰。”
某宗主连忙道:“这就足够了!”
烛龙陷入了思索。
某宗主说,凡间最好找个可以随时照应在人间的保护使者的人,这活对神兽来说其实有点难办。
他们不怎么去人间,更无法确定,那些人类中有没有这个承担与天作对勇气担当的存在。
某宗主连忙道:“这件事交给我办就好了!我知道一个人可以!”
“我在飞升前曾与他是好友,人品是可以放心的,而且他本该比我更快飞升……”
凤凰蹙眉:“飞升成仙不是修士最向往的事情吗?既然本该飞升为何拒绝?”
某宗主讪讪:“这我就不知道了。但他绝对可以的!”
虽然人仙极力担保,但必须关乎使者的安全,烛龙和凤凰还是不敢轻信。
“这样吧,”烛龙道,“我和你一块去看看。他叫什么?”
某宗主道:“白玉京,岑平远。”
第116章 蓬莱岛(32)
岑旧再睁眼时, 发现旁边又坐了一个人。
岑旧:“……”
你们这一个个来去自如的,会显得天道很呆啊。
再抬眼一看,居然是沐安。
岑旧:见鬼。
虽然知道这是幻境, 但岑旧每次一看到沐安那张脸, 还是会下意识心底发怵。
这家伙在这之后的千年里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啊?!
沐安微微颔首,岑旧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 卧室里的那个桌子上放置了一小瓶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瓷瓶。
岑旧还没来得及问沐安这是什么东西,再一扭头,沐安就消失不见了。
他只得自己下床, 走到桌边, 小心翼翼地用灵力悬空之后,旋开瓶盖,一股清香的草木味道便丝丝缕缕地传了出来, 夹杂了几分苦味。
岑旧微微瞪大了眼睛。
千年之前的沐安, 居然还会关心人的吗?
虽然岑旧觉得有点魔幻,不过看沐安一言不发放完药就走的别扭性子,又觉得确实是他本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至少这种格外让人不爽的拧巴劲一脉相承了下来, 知道的以为他是在送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寻仇呢。
岑旧用指尖沾了一些,碰到胸口上的一缕红痕,天雷留下的痕迹便如海水退潮一般,迅猛地黯淡减轻了许多。
他若有所思地又用指尖蹭着药膏抹到曾经缚仙索留下的伤口处, 伤口边缘便出现了明显的好转。
入幻境的乃是岑旧的本体真身, 只不过在幻境里面被迫扮演了一个天道使者的角色。
他受的伤都是实打实的,而沐安送的药也许存在一定灵性, 才能直接作用于岑旧的伤口。
沐安送来的灵药剂量毕竟不多,斟酌了一下, 岑旧还是优先治疗了天道劈在他身上的伤口。
也不知道还要在这个幻境待多久。
*
天外天突然发生了巨大的震荡。
岑旧从睡梦中惊醒,走到门边,才发现天道的禁制已经解除了。
他心底有些不妙,走出卧室,便瞧见风云翻滚,日月无光,本该洁白一片的天外天如今到处都蒸散着不详的黑色煞气与血色火光。
岑旧一步步走出洞府,哪怕路上还没有碰见一个生灵,空气中那股血腥味也已经告诉给了他答案。
修真界几乎算是常识的那段历史重映了。
人仙与古神发生一次洞府地盘的抢夺,成为这两个派系多年积压的仇怨的导火索。
人间与天外天迎来了一场漫长的浩劫,持续百年,生灵涂炭,损失惨重,人族从此再无出头之日。
这些事情距离岑旧太过遥远,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居然还能亲眼目睹往日遗迹。
按照记忆中往沐安的宫殿前走去,愈加深入,便遇到了越来越多奄奄一息的人仙与妖族。
岑旧边走,边给快要断气的祂们送一口灵气。
走到最初的那片空旷白云中,前方玉殿巍峨,岑旧才停下脚步。
他一进入幻境就被天道软禁,到现在压根不知道天外天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自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往这里走,是因为岑旧只认识这么一条路。
既然他是从这里进入幻境的,那么出口应当与此相关。
那些胡乱争斗的家伙们自发地忽视了岑旧的存在,一路走来,战火从未殃及池鱼。
岑旧顺顺利利地来到玉殿前,却发现本来开着的沐安洞府如今大门紧闭。
他心底滑过异样。
总觉得在这种时刻下,沐安的外出与这场浩劫脱不开干系。
岑旧并没有来得及想太多,天空日月忽而齐齐陨落,夹杂着与空气摩擦的炙热火星,化作拳头大小的燃烧着的石头,接连地砸在了天外天的地面上。
烈火灼烧成一片,黑烟弥漫,再也看不出原本洁白的仙境姿态。
厮杀的人妖暂时停下争斗,尽可能躲避那些从天而降的火球。
然而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火星蹿上他们的身上,便犹如贪婪的蛇一般,顷刻蜿蜒盘旋,直至将人烧成灰飞烟灭。
不管是人还是妖,都是在天外天获得神格与天地同寿的存在,却也只能在这些烈火灼烧下坐以待毙,岑旧无意间抬眼,与一位烧得只剩半截身子的人仙四目相对,从对方狰狞而痛苦的脸上读出了一丝尘埃落地的嘲讽。
仿佛在说:我逃不掉,你也逃不掉。
岑旧下意识挪开了目光,下一秒,就听到了魂魄堙灭的破碎声。
清脆的,像是琉璃瓶摔在了土地上。
无论曾经多么天之骄子,多么高高在上,在绝对的秩序面前,似乎人与瓶子脆弱的没什么分别。
“我知道你在看。”漫天的哀嚎中,青年冰冷的声音好似安定的风雪。
天空寂静无声,唯有火球不断落下,似乎要惩戒似的消灭天外天上所有秩序以外的变数。
岑旧想,昔日的天道使者见到这幅景象,他做了什么?
他能做什么?
掩盖在旧日的肮脏真相宛若陈疾一般被撕扯开伤口,鲜血淋漓地暴露在了空气里。
哪怕他不是真的天道使者,注视着万千生灵的万古同悲,也依然感觉到了灵魂深处与火焰一同沸腾的愤怒与不甘。
尤其是在这种无能为力,拯救不了任何人的情况下,不甘便如一捧心火,轻易地便可烧掉所有的理智。
更别提那个什么都想救的天道使者了。
什么都想救,天道使者的结局却是连自己也救不了。
“你想用自己给它们赎罪吗?”
一道陌生的声音传进来了岑旧的耳中。
空洞无比,偏向中性,听不出来男女,也听不出来老少,只是冷漠叙述得像无情的大道。
这是岑旧进入幻境以来,第一次与天道的直接交锋。
他不由得指甲轻微地蹭了下掌心,竭力抹消那抹不安。
“你不是祂。”
岑旧久久没有回应,那声音便又没头没尾的补充了一句。
有点意外,但却不算太意外。
天道的地位,本就与规则等同,包容天地万物、诸生百相。
因此可以跨越时空,看到他的本质,岑旧也并不意外。
就算这个天道是假的,估计实力也在规则之上。
假若天道真的打算就此撕破脸,那事情着实棘手。
岑旧不想死,一点都不想。
他前世已经死过一回,方才得知活着的珍贵。
对他来说,生命就如同行旅之人漫漫长途中在荒漠中遇到的止渴甘泉一样,岑旧不会撒手的。
在天道面前该如何保全性命?
岑旧露出笑容:“既然您已经知道了。我是个被无辜卷进来记忆幻境中的倒霉蛋,要清算,您也得清算那个故意把这些东西暴露给我的家伙啊。”
“……”
沉默。
尴尬的沉默。
岑旧舔了舔牙根,意识到祸水东引失败了。
对天道来说,他作为一个千年后的灵魂,确实微不足道。
偏偏他看见了一些本应该被抹去的真相。
人妖之战之后,几乎当时的参与者都就此销声匿迹,足以说明天道在里面绝对做了什么需要掩盖的事情。
祂绝对不会容忍千年后的灵魂窥伺祂的目的。
真是被那混沌坑死了啊。
直觉告诉岑旧,混沌应当不是存了什么让天道借刀杀人的心思。
它被关在蓬莱秘境这么多年,显然也是千年前大战中被清算的一员。
虽然在为天道做事,肯定心底还是有点恨在的。
它想拿这个幻境告诉岑旧天道的异常。
想要把肮脏的腐败的丑陋的铺陈在阳光下。
“你想给他们赎罪。”
这一次,语气里没有再带有询问的意味。是陈述,也是命令,更是即将发生的事实。
岑旧笑容一僵:“等等,我并没有看见……”
这话其实他自己都不信。
但万一天道是傻子呢?
天空猛地降下几乎要碾碎人类神魂的威压。
岑旧:“……”
好吧,天道显然聪明过了头。
不过这种想要杀人灭口的行径实在像个猥琐小人,几乎完全原形毕露了出来。
祂一点都不公正无私。
为什么现在暴露了呢?
怕是对自己的实力自信过了头,想着岑旧一个区区凡人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到时候灰飞烟灭,谁还知道祂的本性?
所以说……聪明过头了啊!
威压在刚触及岑旧发丝时,火红滚烫炽热的道韵就像之前一样包裹在了岑旧的周身,替他完全抗住了岑旧的威压。
与此同时,岑旧手中摸出伏念琴,琴弦浮动,音波幻化成蓝光一缕一缕地打在天地之间,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裂痕。
裂痕逐渐连结成蛛网的形状,会聚于一点,层层星光从那些缝隙中渗漏出来。
咔嚓一声,幻境被伏念琴击碎了。
天道的余威像是飞速地被岑旧抛在了千年前的尘埃中,幻境碎裂时还能感受到那股子震慑骨髓的愤怒。
岑旧落回到星空棋盘上时,发现身旁围了一群人,就是方才那群被他和谢冷玉救了的修士们。
混沌的动作太快,任谁也没反应过来,岑旧就这么肉眼可见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方才经历过与谢冷玉的离别,如今又一个大能的生死不明让这群修士们吓得脸色苍白。
秘境如今凶险万分,他们没有庇佑根本寸步难行。
倒是傅煊凪镇定道:“我们等等,岑道友很快就会出来的。”
岑旧和傅煊凪对视一眼,尚没来得及交换信息,头顶上亘古不变的星空忽然齐齐堙灭黑暗下来,随即滚动的是层层乌云,以及乌云下纷至杳来落到棋盘上的天雷。
“这是什么?”
“怎么会有雷劫?!”
岑旧默默踢开脚边被第一道雷劈成焦炭的混沌。
现世的天道应当是发现了异常,怒火攻心之下急不可耐的想要灭口。
“快去传送口。”
岑旧对众人道。
无路可走了。
这些天雷来势汹汹,力度之大怕是常人无法承受。
从烂柯棋的难度可以预料到最后的危险,但紧紧抓握一线生机总好比在原地等死的好!
众人当即朝着传送点不要命地撒腿奔去。
岑旧是最后一个进的,他守在门口,帮助其他人先一步传送到其他空间。
天雷不停地妄图落到他身上,但总被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道韵阻碍。
直到岑旧整个人没入传送点,他也依然毫发无伤。
脚刚落到地面时,感受到了方寸的寂静,岑旧这才有功夫舒了口气,忍不住摸了摸脑后的发带。
与天道那般有恃无恐,是命悬一线之人倾家荡产的赌注。
他赌赢了。
“居然是你。”
指尖轻微地摸到红色的发带,便轻易地将热意蹭上了指腹。
第117章 蓬莱岛(33)
有人惊魂不定:“没事了?”
岑旧:“暂时没事。”
傅煊凪看了他一眼, 如今秦雪霜不在,他俩算是唯一经历过修罗族事件、知道内情的人,于是给岑旧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超远离众人歇脚处走了几步, 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停下。
“怎么回事?”傅煊凪压低声音问道。
岑旧指了指上面的天。
傅煊凪:“……”
他心领神会, 额头的青筋忍不住跳了两下。
“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傅煊凪道。
他脸上表情几度变换,看出来同样因为与天作对而感到惊慌与不安。
但可能是蓬莱岛弟子早被天道遗弃的缘故, 傅煊凪接受的程度比岑旧想像的高得多。
不仅接受了,还迅速地和岑旧站在了相同地立场,哪怕面临粉身碎骨的深渊。
面对岑旧的疑问, 傅煊凪道:“我虽然不清楚岑道友的为人, 可我相信我师兄的眼光。”
秦雪霜与苏和樗到现在都下落不明,傅煊凪心底不安,但因此更下定决心要替师兄照顾好他的友人。
岑旧:“……”
岑旧喉咙溢出一丝轻笑。
“我本来的意思是, ”岑旧道, “我一个人脱离大部队。”
傅煊凪眉头拧在一块:“为何?”
岑旧:“我来秘境是为了找我师弟。”
他的侧脸被山洞崖壁上悬挂着的青色灵草照得有几分失了血色,像是脆弱的白瓷。
“我和你们在一块,哪怕一开始他们尚未察觉, 只要时间久了,便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天雷毕竟并非谁都能抗两下的,我也不想因为我的过错,连累其他人就此身陨。”
傅煊凪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岑旧:“怎么了?”
“就是觉得, ”傅煊凪脸上露出来了恍惚的神情, “岑道友你之前没说过这么多话。”
岑旧:“……?”
傅煊凪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有点太震惊了。岑道友你好像第一次在我们面前说这些……这些真心话!”
往日岑旧虽然也插科打诨, 完全不是什么冰山性格,但傅煊凪总觉得岑旧这个人有点隔雾看花一般的朦朦胧胧。
笑也好, 哭也好,爱也好,恨也好,他始终和周遭的人刻意隔了一层疏离。
刚刚却好像一阵风将那些隔雾吹散了,露出来了一点最真实的表里。
“大概是想通了。”岑旧道,“我一个人肯定死也打不过嘛。”
傅煊凪道:“你方才说的确实有道理。若只有蓬莱岛弟子,倒也还好。但这队伍鱼龙混杂,保不准之后给我们背后放冷箭。”
岑旧道:“我走。”
“不,我们走。”傅煊凪却道。
青年眸色坚定。
“岑道友,我也是要找师兄和师妹的。和他们走,还要顾及他们整体的节奏,怕是会拖累。”
岑旧隔着巨石朝人群望去。
一些人在逃亡途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伤,如今队伍暂时修整,有些好心的便递出手头的灵草丹药帮忙治疗。
除了小声交谈和因为疼痛而忍不住的吸冷气声音,整个队伍寂静得好像众人头上压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岑旧道:“你放心这些人自个行动?”
傅煊凪喉结滚了滚,眉目间不可自抑地流露出一丝烦躁。
他欲言又止,竭力压下一些不太礼貌的话。
“这种情况下,我还是更想找到师兄师妹。”傅煊凪道,“而且还有顾羽在。顾羽与我实力相当,我再告诉他留心一些,避开险要传承地,尽量边走边修整,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更多的我做不到。”
傅煊凪整个人都写满了“仁至义尽”四个大字。
他道:“岑道友你要是觉得我冷血无情,那你就觉得……”
岑旧:“停。”
青年脸上浮现出无奈。
岑旧:“我有这么说过吗?”
傅煊凪:“……”
哦,忘记了面前这个人才是修仙界令人闻风丧胆、避之不及的魔头。
“那我们利益一致。”傅煊凪兴冲冲道。
只有这种时候,一向冷静自持的蓬莱岛二弟子才会鲜见地流露出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可以说还有点幼稚的气质。
说明这家伙真的很在乎他师兄啊。
岑旧忍不住多看了傅煊凪一眼。
新生代的杰出弟子本来就年轻,修真界长寿,虽然说大浪淘沙,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但中间确实存在了某些断代的关键期。
目前修真界这种以世家与宗门为主的门派模式不太有利于个人天才横空出世,更何况这种抱团的情况下极易让李梦浮这种心术不正钻营权谋的汲汲之辈掌握话语权。
人妖之战之后,最意气风发的时代,应当属沈花间、程虚怀他们。
在人族溃不成军之后,天才雨后竹笋的出现宛若一剂救心丸。
哪怕现在不少传奇话本都是以那一代为主要题材,师祖他更是其中佼佼者。
可越往后,随着时间推移,腐烂是不可避免的。
没有制度可以永久不衰,只有不断变革变法,不断革旧觅新,方得勉强稳步前进。
上一代若说凤毛麟角之辈,也有。
剑尊柳退云,蓬莱岛主沈听寒,云泽派掌门楚无思等,都算是不辱先辈。
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地被真正权力中心排挤了。
没有话语权,比之先辈的地位略微不足。
而之后几十年乃至百年间,竟几乎再无少年天才。
如今这些青年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傅煊凪,秦雪霜,却偏偏被困住了这一方狭隘的蓬莱秘境中,忍受着天道的恶意磋磨。
大好年华,实在不应该……
“岑道友?”傅煊凪看岑旧好久没动弹,有些试探地唤了一声。
岑旧:“……”
他这才发现自己想得有点出了神。
岑旧:“和那家伙说好了?”
傅煊凪:“……岑道友,人家叫顾羽。顾师兄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他说,这些人是他自愿救的,便不能算在我们的拖累之上。”
傅煊凪说着,顿了顿。
他似乎又回想起谢冷玉的诀别,眉目间浮现出一丝浅淡的悲戚。
“至于云泽派弟子,顾羽说他欠了谢师叔的因果,该还的。”
“……”
岑旧眉心蹙了一下:“我们都欠了。”
“楚师叔不是也进来了么?”傅煊凪道,“找到她,谢师叔也算了却一点生平慰藉了吧。”
但死别这种事情,唯一无法走出记忆困笼的生者最为可怜。
岑旧:“到时候楚师叔罚我怎么样都行,是我没有为她照顾好谢师叔。”
傅煊凪:“……”
按照楚师叔的性格来说,大概不会发脾气。
楚无思人看着凌厉刚强,实际上却是被谢冷玉宠大的姑娘,在两位师叔的相处模式中,楚师叔才是那个弱势的存在。
楚无思是个讲求原则的人。
她只会垂眸说一句“理所应当,职责所在”。
这样的话,不是傅煊凪和岑旧想听到的,还不如直接迁怒到他们身上让他们好受一点。
两个人很默契地跳过了这个沉重的话题,勉强收拾了下心情,朝着和大部队不同的方向走去。
傅煊凪碎碎念:“完全不知道师兄他们会在哪里。一点头绪都没有,这里的空间布置太乱了。”
他们一路走来,发现绝大多数修士几乎都已经在第三秘境和第四秘境了。
向外出不去,只有前路可以深入。
纵然再凶险,也必须试试有没有生机。
第四个秘境里面上古传承很多,还可能真的有出去的法子。
岑旧是踩着点最晚进的,他几乎没有碰上什么人,心底基本上做了最坏的打算。
有本事的,都已经在最后的秘境了。
剩下自身难保的,也差不多死了个干净。
这个想法让岑旧有些遍体生寒,但一想到混沌记忆中天道那副让人有些牙痒的无耻行径,又觉得更不道德的事情祂也能做得出来。
天空滚动几下,又急忙地赶出几道天雷,像是听到了岑旧在心中对天道的怨念。
岑旧:“……”
傅煊凪:“……”
两个人在追杀途中好不狼狈,岑旧把能用的那几个控制类神器接连不断地招呼出去当盾吸引火力用。
在灵力枯竭途中,正好一起掉进了某个深渊巨坑中。
四周都是奇形怪状的红色岩石,土地平实,地上还有不少嶙峋的石块,由于两人忙着对付天雷,加上灵力实在捉襟见肘,都忘了给自己加层减伤。
哪怕锻体了,也都摔得有些五官微微错位。
这深渊像是自带了层天然屏障,掉入之后,抬眼便是高不可攀的山岩,秘境里面幻化的天空好似一下子离了有千年光阴一样遥远,就连天雷都熄了火。
“是传承?”岑旧问傅煊凪。
傅煊凪一脸茫然:“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地方?”
岑旧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忽而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前三层秘境的名字或多或少和它的关卡设置有关。
岑旧道:“最后一层秘境的名字叫什么?”
傅煊凪脸色空白了一瞬。
他居然……居然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
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好像冥冥中存在着某种阻力,强迫本该正常行走的思绪硬生生拐向了别处。
傅煊凪突然发现自己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第四层的名字。
难道真的有什么玄妙?
“叫……”傅煊凪艰难道,“人面桃花。”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人面桃花”。
像是激活了正确答案一样,远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岑旧警惕回头,猝不及防地和幻象的黑衣魔尊打了个照面。
不。
不对。
魔尊距离岑旧半步远站定,恰好让岑旧看个分明,他的心脏忽而加速跳动了起来。
一些一直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的猜想即将破土而出,与命运中的丝缕暗线成功地连结在了一起。
男人抬眼,似乎从上古的时代遥遥看了过来。
他生得极其白皙,带了一点冷意,眉目略有些上扬,带了股凌冽的气息,薄唇挺鼻,偏偏眉目淡且微平,反倒给五官增添了几分秀气。
岑旧不太愿意但又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人与其说是血腥戾气的魔尊,倒更像是他那小徒弟未来成人的模样。
“你来了。”
长大半的“陆研”望着他,冷漠地吐了一句话。
身后一股炙热的红浪气息萦绕。
被岑旧发现后,这家伙就不打算装了。
丝丝缕缕的火红凤魄落在地上,编织出一个红衣的美人。
他上扬的凤眸只是瞥了一眼黑衣人,便全然地望向了岑旧。
这只凤凰,不是传承中的幻象。
本来的幻象被顶替了,凤凰真身出现,应当是这里与生机息息相关,因此需要暗示他一些信息。
凤凰盯着岑旧,回复的却是那句问话。
“我们失败了。”
第118章 蓬莱岛(34)
从大坑里费劲爬上来之后, 傅煊凪有些嫌弃地拍了拍身上蹭上的尘灰,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自打他修仙之后,便再也没有体会到这种精疲力尽的感觉了。
“那坑底好似有什么古怪, ”傅煊凪抱怨道, “怪不得天雷劈不进去呢。原来是块死地,灵力都没有, 徒手爬山啊!我都差点以为要摔死。”
能滞空能御剑的修士倘若摔死,怕是会成为修真界百年的笑话。
没有人回应。
傅煊凪转过头去,便见那白衣青年坐在地上, 两只手撑着。
岑旧抬眼望着秘境里面虚幻的天空, 表情有些微微出神。
不知道在想什么。
傅煊凪问道:“还在想刚刚看到的东西?”
这次不再是先前那般岑旧一个人陷入单人幻境的情形。
他们二人共同见证了一段遗留在死地里的影像。
深渊里灵气隔绝,毫无生机,连天道都没办法干涉。
或许正因为如此, 才恰好留下了这些遗迹。
傅煊凪有些烦躁地扣了扣指甲缝里的泥, 突然想起现在他可以使用灵力了,连忙给自己掐了个净身诀,神清气爽之后, 晃了晃脑袋,说道:“怎么说,我不是很意外。”
无论是穷追不舍的天雷,亦或是更早之前,在蓬莱岛陷入孤立无援境地的时候, 傅煊凪就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一些残忍的事实。
他和秦雪霜不一样。
蓬莱岛的大师兄光看外表, 像个花里胡哨的浮夸孔雀,但傅煊凪却知道他师兄才是那个最赤子之心的人。
接受不了浑浊的白, 也从没有想过。
不然不会在目睹师尊陨落时,差点因此堕入了魔障。
傅煊凪虽然总被评价人若木头, 但其实心思却一点都不蠢笨。
他只是懒得应付那些华而不实的人际关系。
虽然总说大道无情,不以万物为刍狗,天道就是规则之类的云云。
但就傅煊凪的观测来看,大逆不道一点的评价便是,这个天道放在人族中也是人渣之极。
几乎所有的劣根性都出现在了祂的上面,有时候会让傅煊凪生出一种天道都这样,人族和世界是不是早就会完蛋的疑惑。
傅煊凪和岑旧刚刚目睹了在那一场人妖之战中的天道的私心与算计。
天外天的大妖们被天道逼得颠沛流离。
因为都是与天地同生的古神,天道的规则奈何不了他们,便换了一种更为刁钻的方法。
古神们被迫放弃神格,进入人间成为普通的妖兽。
因为不会死,每一次死亡之后便又会重新在血肉之躯上重新蕴养出新生。
有些像某些话本中所论及的转世。
人族没有转世,人死如灯灭。
于是写书人把一切美好的期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幻想中。
在傅煊凪看来,死不了的永生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就比如这些舍不得神格的古神。
它们大部分便在这蓬莱秘境中困顿终生了。
天道本来就没打算放过这些古神。
相比较而言,在人间的那群反而更加幸运一点。
但也只是稍微而已。
傅煊凪:“……”
这天道莫不是假的吧?
他前不久还和师兄讨论过天道使者的生平与结局,如今想来,那些有关使者的风言风语怕是大多不可信,应当是天道为了让自身行为更加合理化所采用的一种手段。
“唉。”
这声叹气是岑旧发出的。
自从他们掉入死地再出来之后,天雷也消失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总之至少给了青年一点魂不守舍的时间。
但也不能太久。
从秘境中来看,这些古神应当是当年就预料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本想将计就计,却最终计划失败连遭意外,因此才导致如今死的死转世的转世,散了个干净。
岑旧知道,凤凰应当是故意寻了这么一块死地,在天道管辖不到的地方方便现身。
也许他们掉入死地这一行为,本就是冥冥之中有凤凰相助。
而那条烛龙的身世,岑旧基本也猜的差不多了。
天地间只有一条烛龙,也只剩一条,还能是谁?
只不过进入人间之后,因为重生失去记忆竟被天道算计进了妖魔境。
魔尊那一代身世相当坎坷。
魔尊身死,再然后,便是他那位小徒弟了。
魔龙两代,都恰巧盘旋在了他身边,真的是巧合吗?
岑旧不太想细究这个问题,至少如今在现在不能过度耗费心神。
差不多消化掉庞大的信息量之后,他站起来,看向傅煊凪:“你们师兄弟有互相联系的法子吗?”
“还真有!”傅煊凪动用灵力,一道丝线绑在他手腕上,蜿蜒向前,“岑道友不说我都忘了。”
这丝线还是刚进入的时候绑的,除了一方死亡可以解开,否则会很稳定。
因为挂在身上无色无物无味无香,加上一路上颠沛流离,要不是岑旧提醒,傅煊凪还真想不起来这种东西。
傅煊凪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我们贸然去找师兄的话,不会连累天雷盯上他们呢?”
找师兄肯定是要找的。
但起码不能在天雷劈的时候找啊。
岑旧朝他身后的死地看去:“应当和那里有关。”
傅煊凪扭头一看,发现天雷是想劈过来的,可死地像是一道长河,隔开了秘境两方地盘,宛若分离了两个空间。
天雷依然气势汹汹,但是再怎么恐怖,也都是劈在对面的地面上,怎么也跨不过死地。
傅煊凪:“……”
傅煊凪瞠目结舌:“这玩意……真像银河!”
岑旧好笑地看他一眼:“牛郎是谁?”
傅煊凪:“。”
傅煊凪一阵恶寒:“岑道友,这玩笑可开不得啊!”
隔岸的天雷丝毫不知对面的人如今隔岸观火,把玩笑开到自己头上了。
“后来的人该怎么办?”傅煊凪忧心忡忡。
天雷想要来追杀岑旧,就必须要跨过死地,如今跨不过,只能在原地无能狂怒。
后来的人为了躲这些天雷,必须进死地。
傅煊凪:“……原来大家都要爬山!”
微妙的心理平衡了呢!
岑旧:“。”
岑旧提醒道:“傅道友,你现在的表情过于小人得志了。”
傅煊凪:“这嘴角它自己上扬的!”
他才没有幸灾乐祸!
绝对没有!
这么一打岔,凝固的气氛才稍稍流动开来。
傅煊凪在前面跟着线条指引往前走,岑旧走在他后面。
“我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岑旧道,“假若秦雪霜他们进了其他的扭曲空间,这丝线还能有作用吗?”
傅煊凪:“……?”
傅煊凪脚步一顿,脸上表情严肃起来。
自打进入蓬莱秘境中,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脑子本来就不太够用了,精力亏损严重,这秘境中虽然灵力充沛不至于和妖兽打架把经脉废掉。
修士是没有飞升的人类,虽然强身健体了许多,但总归□□凡躯的精力顶天也就那么些,对傅煊凪来说,他已经快要濒临极限了。
这一路上的种种问题和纰漏的路上岑旧帮忙发现的。
揉着酸痛的额角,傅煊凪幽幽道:“好问题。”
怕是锻炼这法器的炼庐弟子都没想过还有一天能应用到这番情形吧!
“线还能延伸,”岑旧若有所思道,“说明法器在正常运行。比起这位发明者神通广大到可以预判并采取措施来说,我更愿意相信另一种可能。”
“要么人面桃花没有空间扭曲,他们是被传送到了前面。要么……”
傅煊凪冷汗出来了。
“不会吧。”他喃喃道,“这也太恐怖了……”
岑旧没有继续说下去,和聪明人讲话,点到为止即可。
最后一种可能的猜想沉甸甸地压在了他们的心头。
傅煊凪苦笑道:“假如其实根本没有其他空间,而是所有的地方都是联系在一起的,那为什么我们这一路看不见其他空间里的妖兽和怪物?!”
“很简单。”岑旧道,“我从那片白地正式进入第一处秘境,是找到了某种关窍。苏和樗虽然是误打误撞,估计也是无意中触发了。我们这一路上还没有遇到,只能说明那些家伙身上设置了某种禁制,暂时让它们无法突破这层关窍。”
不能太想当然。
毕竟蓬莱秘境突然关闭的原因,正是因为天道发现了其中的失控。
这里相当于被天道放弃了。
会不会加固禁制,就目前岑旧所知道的德行来看,祂似乎更乐于看人族与古神做困兽之斗,两败俱伤。
傅煊凪:“……那我们想办法出去之后,势必要在蓬莱秘境的某处打开一个通往人间的出口。”
他乐观不起来,这也是没有办法开玩笑的大问题。
出口一开,天道关闭蓬莱秘境的行为如同虚设,相当于给内外构建了一道桥梁。
那些古神一旦突破禁制,就会堂而皇之且没有阻碍的进入人间。
天道杀不掉这些家伙,修士或许可以,但……修真界顶尖的那一批战斗力似乎死的差不多了啊!
更别提修士也只是少数,那些手无寸铁之力的凡人要怎么办?
这似乎成了死局。
第119章 蓬莱岛(35)
“你要找什么?”
走在竹景身后, 曈弄溪将佩剑抱在怀里,一路上警惕旁观周遭的动静。
因为她还有些灵药,加上得到了竹景及时的救治, 所以现在遗留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至少跟妖兽打架是做得到的。
但不知道是不是先前失血过多的缘故, 曈弄溪总觉得脑子没来由地一阵一阵的恍惚。
她微微蹙眉,又否决了这个猜想。
剑鞘半褪, 刃光削去前方有些挡路拌脚的藤蔓。
应当是这秘境自身有某种可以惑人心神的古怪效果吧?
虽然说和竹景暂时组队,但两个人对彼此了解都不是很深。
曈弄溪如今倒没什么特殊的需求,师弟师妹们跟着她的也都不幸在妖兽潮中下落不明, 现在唯一的诉求就是想办法出去。
这也是曈弄溪选择和竹景联盟的原因, 起码这家伙武力值和自己旗鼓相当,不会拖后腿而且是绝佳的助力。
竹景却不一样。
他一路上虽然寥寥数语,曈弄溪却觉得这家伙目的性很强。
竹景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 奔着某个方向去的。
为了避免因为信息差而导致之后出现意外落于下风, 观察了一路的曈弄溪还是决心问出了口。
身为暂时的搭档,虽然只是短期的结盟,但也要至少保证核心利益一致。
起码不能冲突。
“牧柳。一种灵草。”竹景没有回头。
曈弄溪一愣。
没想到竹景看着冷冰冰的, 实际上倒也直白。
她以为就目前两个人这种疏离的关系来看,要花点时间才能探底呢。
“牧柳?”曈弄溪诚实道,“我也算来过秘境,但是没有看见过这玩意儿。它是干什么的?”
“治缚仙索身上的伤。”竹景道,“程前辈告诉我的。”
缚仙索作为有名的刑罚法器, 各大门派自然不缺。
但这东西都是给穷凶极恶之徒用的, 谁需要治这玩意的伤?
难不成是他那个师兄岑远之?
至于竹景口中的程前辈,修真界姓程且能被他们这些小辈如此尊崇的, 便只有凤梧宫的掌门程虚怀了。
程虚怀说的应当不会有错。
曈弄溪放心了,她道:“我帮你一块儿找。”
虽然曈弄溪并不是什么多管闲事的性格, 但如今她和竹景在一条船上,竹景要是出了什么事,曈弄溪的处境很更糟糕。
这家伙能为了师兄来此险境,说明也不是完全无情。
曈弄溪对竹景多了几份赞赏之意。
“你难道要这么无头苍蝇一样乱找吗?”曈弄溪道,“给你师兄找到牧柳,也得等我们出去了才能送给他吧。”
言外之意就是,我们应该还是把重心放在寻找秘境出口上,不应该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
“你说得对。”竹景道,“那你对寻找这个有什么头绪吗?”
曈弄溪思索片刻:“你有关于牧柳更多的资料吗?或许我们可以从它的生活习性推测出大概方位。”
在程虚怀说出牧柳的时候,竹景就已经上了心。
之后私下里又查阅了不少资料,因此确实可以说得上来。
“一般喜阴。群居,且容易被妖兽所食。”竹景思索道。
曈弄溪:“没有更多了吗?”
竹景摇头。
曈弄溪叹气。
这么一点信息根本推断不了什么很具体的方位,怪不得竹景在这里乱转。
秘境里模拟出和人间无二的场景,有天地日月,天气也会实时变化。
按照平时来推断的话,牧柳应当会生长在相当茂密的林木间或是岩石缝里。
山洞易成为妖兽的栖息地,反而应当不是首选的生长地。
竹景眼神微妙:“你好像对此很熟练的样子。”
曈弄溪:“……”
曈弄溪愣了一下。
要不是竹景说,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他们这些大门派的弟子物资供给丰富,不缺灵石也不缺修炼自愿,除非是特别珍惜的草药需要亲自去寻或是拍卖,基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可她顺手推断的行为实在是太过理所应当,像是下意识从本能延伸出来的。
曈弄溪只是知道自己在进入门派前的记忆是全部遗忘了的,可却从来没有细究过。
一来她不是那种抓着过往执念不放的人,二来就是每每想要生起试图回忆的念头,心口便会弥漫起无尽的酸楚。
好像有一种大手握住了她的丹田,迫使曈弄溪无法再深想,只能转移注意力。
一来二去,曈弄溪便意识到也许遗忘并不是件坏事,也许那段记忆给她带来了什么难以愈合的伤痛。
久而久之,曈弄溪便不再去想过去了。
如今,一种古怪的猜测再度浮现在她的心头。
这种熟练的本能反应,难道是她过去带来的?
她过去总是上山采药吗?
曈弄溪的心口又开始刺啦啦地泛起痛来,连带着眉心也浮现出些许烦躁。
她掩饰性地将抱剑的手臂向上拖了拖,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那我们便优先看看附近树木多的密林中吧。”
竹景没有异议。
有方向总比晕头转向好。
两个人商量完之后,决定先折返回刚刚经过的一片小树林。
这片林子不算很大,一眼尚且可以望见头,竹景伸出手搬起每一块深嵌的石头细细翻去,甚至翻动了泥土,除了惊扰的蚯蚓以外,并没有其他收获。
“不应该啊。”曈弄溪道,“莫非牧柳的生长条件有某种必要的环节被我们忽略了?”
竹景眉头蹙紧又猛地松开,喃喃道:“给我们的信息太少了。”
曈弄溪:“……”
曈弄溪捂了捂脖子,有些无奈。
就在这时,树林中传来枯叶被踩碎的清脆碎响。
“谁?!”两个人顿时警觉起来。
一道声音忙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是我是我,时泽兄弟,你忘了吗?”
听见自己的表字被轻易唤了出来,竹景的手腕抖了抖,可却没有收剑,直到看见来人一双标志性的狐狸眼后,他才道:“蓬莱岛的秦雪霜?”
秦雪霜忙露出一个笑来:“正是!”
幸好他们之前在凤梧宫见过面,竹景还记得他。
曈弄溪则因为错过了这次论道大会,所以有些茫然地看向竹景。
秦雪霜心想,让岑远之师弟这个闷葫芦主动开口还不如他自己来。
“在下是蓬莱岛的首席大弟子秦雪霜,曈姑娘,幸会啊。”秦雪霜作揖完朝曈弄溪弯了弯眼睛。
曈弄溪意外:“你认得我?”
几个大门派平日往来频繁,作为门派顶梁柱和门面的首席大弟子自然也都熟悉彼此。
除了蓬莱岛。
蓬莱岛不世出,外人进不去,他们也一般不出来。
曈弄溪不认识秦雪霜,没想到这位道友却认得自己。
“有所耳闻曈姑娘的大名。”秦雪霜坦然道。
曈弄溪好奇:“你们为什么也进来了?”
秦雪霜苦笑:“当然是来想办法捞人的啊。”
蓬莱秘境一关闭,各大门派的中流砥柱大半全困住里面。
蓬莱岛必须出面营救,也算是情理之中。
“没想到……”曈弄溪若有所思,“你们这么快就到了最后一层。”
既然是救援,肯定不会像他们这种一开始闯秘境历练搜罗资源的人直奔后面,势必要从第一层慢慢搜罗过来。
蓬莱秘境关闭的时间并不长,秦雪霜他们却如此之快只能说明前面确实没什么好救的。
曈弄溪目光微黯。
秦雪霜见状,顿时明白她是误会了什么,忙解释道:“我们不是按顺序来的。自从秘境关闭之后,这里的空间就有些混乱扭曲。我们蓬莱岛弟子都走散了……我和我师妹是从第二个秘境直接掉到这边的。”
竹景:“……你师妹?”
秦雪霜:“……”
秦雪霜这才意识到丢了个师妹。
他大惊失色:“我师妹怎么不见了?”
“先别急。”曈弄溪道,“既然秦道友说这里空间混乱,兴许又被扭曲传送到别的地方了。”
秦雪霜:“……唉,明明刚刚还在我身边。罢了,吉人自有天相,现在盲目找也找不到。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竹景道:“牧柳。”
秦雪霜:“牧柳?”
他的表情不像是多么茫然无知,反而带了一丝了然和震惊。
“你找这玩意干什么?”秦雪霜问道。
竹景便又解释了一遍。
秦雪霜:“等等等,你是说你来秘境是为了给你师兄找牧柳。可岑远之他……”
竹景:“他怎么了?!”
秦雪霜:“他进秘境是来找你了啊!”
竹景呼吸顿时一滞。
他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你说什么?!你在哪里遇见他的?他怎么样了?他什么时候进的秘境?”
秦雪霜:“……冷静,冷静。”
他知道这种事情很难冷静下来,但是竹景此时脸色通红,双目微张,看起来竟有几分走火入魔的征兆。
“你难道还不相信你师兄吗?”秦雪霜道,“他肯定比我们都有能耐啊!”
竹景气息平稳了些许。
也是。
师兄肯定是心中有把握,绝对不会真让自己身涉险境的。
“他具体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清楚,应当在我们之后没多久。”秦雪霜道,“我是在第一层遇见他的。不过后来我们在第二层之后就走散了。”
竹景咬牙:“……这鬼地方。”
“既然你是来找牧柳,”曈弄溪听完,道,“你师兄是来找你,他应当知道你今秘境是想干什么。倘若我是你师兄,应当会选择寻牧柳与你会面。”
“你的意思是……?”竹景问道。
曈弄溪:“岑道友是聪明人,我们找到牧柳,他便应当能寻到我们。”
竹景脸上还是有些迟疑。
显然,师兄进入秘境这件事不在他的意料之内,已经让竹景方寸大乱了。
秦雪霜便道:“我师弟应当和岑道友在一处,我俩有特殊的联系方式,他可以寻到我们所在。”
竹景:“……”
竹景看向秦雪霜:“牧柳在哪?”
第120章 蓬莱岛(36)
听完曈弄溪和竹景的分析后, 秦雪霜咂咂嘴:“你们想的是对的。”
曈弄溪:“可为何……”
“为何找不到?”秦雪霜苦笑道,“牧柳一族只在秘境里生长,外界对它的知道简直少之又少, 相关记载也大多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边角料。我也是从蓬莱岛专门记录秘境生物族群的史书上看来的, 牧柳确实喜阴,但基本上居无定所。”
“因为它们会跑!”
竹景和曈弄溪脸上都露出来了意外的神色。
“是活的?”曈弄溪不可置信地说道, “草药也能随意跑动吗?”
秦雪霜:“这就是牧柳最特殊的地方了。因为它是秘境里土生土长的家伙,史无前例,天长地久地沾染了灵气, 便自行获得了灵性。你们奔着摘它的念头来寻, 牧柳察觉到了,就会跑。”
竹景:“……”
竹景:“往哪跑?“
秦雪霜摊手,表示这是不可控的。
曈弄溪:“这难道不是无解?要不是为了摘它, 便也不会来寻。”
“换个角度, 我们不要把牧柳当草药。倘若你要捕一只兔子或者打猎一条蛇,”秦雪霜眨了眨狐狸眼,“你会怎么做?”
竹景:“引蛇出洞, 守株待兔。”
秦雪霜:“对咯。我虽然不知道牧柳会藏在哪里,但我知道它喜欢什么。我们只要拿这个引诱它自己出来就好。”
虽然牧柳以及有了灵性,但毕竟和人族这种天生开智的不同,有的也不过是对危险的感知,断想不到这么多弯弯绕绕人心险恶。
“我先带你们去找薲草。”秦雪霜道, “在前面不远处的山上。”
*
苏和樗睁开眼。
她微微一动, 便感觉骨骼间传来的错位感疼痛。
“哇啊,好疼!”小姑娘叫出声来, 但很快清醒过来便意识到自己是在秘境里,因为担心呼救会引来危险的凶兽, 她硬生生把后面的痛呼噎下去,用手死死捂着嘴,泪眼朦胧地打量着周遭。
记忆回笼。
苏和樗本来是跟在大师兄身后的,可没想到中途脚下出现了一个深坑,她本想呼救,却发现声音传不过去,就这么直直掉了下去,头不知道磕在哪里,掉到某处地面上之后苏和樗晕了过去。
再醒来就是现在。
仔细感受着身上的疼痛,苏和樗悲哀地想到,自己约摸是哪里摔断了骨头。
苏和樗并不指望大师兄来寻她。
这是蓬莱岛弟子约定俗成的一个规矩。
他们这些人是来为业障赎罪的,可以被牺牲,应当优先去救被困在秘境里的其他修士。
私心来讲,苏和樗并不想死在秘境。
她记得自己踏入仙途的初心是什么。
没有找到姐姐,苏和樗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大义之下,有点私心并不是错处。
苏和樗捂着嘴巴,因为疼痛不断抽搐着吸气。
再缓一会儿就得起身。
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出血,如果出血了必须马上离开,血腥气容易引来妖兽。
爬也要爬走!
不能死在这里。
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苏和樗不断在心里嘟囔着姐姐两个字,直到她听见了不远处脚步的轻响。
似有若无,轻盈无比,应当是修士。
有人!
苏和樗忙放开手,刚想扯着嗓子呼救,就看见眼前一道黄色裙衫,紧接着,唇边被递了一张扁长的草叶,草叶两侧被人用指尖捻起,中间弯曲的地方盛着一汪无色的液体。
苏和樗下意识用鼻子嗅了嗅。
没有味道。
“没有毒,不想死就快点喝。”
有点冷冰冰的声音从上空响起,苏和樗抬眼,一张明艳但颇冰霜的面容映入眼帘。
她费力开嗓道:“楚……楚师叔?!”
苏和樗和大师兄有幸参加了这次的论道大会,虽然处处变故,但恰好因此让几位大门派的掌门人出来联手平定动乱。
她认出来了面前的女子就是云泽派的掌门楚无思。
虽然当时苏和樗并没有在事故突发的会场,作为医修参加另一边的赛事,但当时有几名爱凑热闹的无为宗弟子在,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设计别致的留影石,可以通过另一边同门手中录制的影像间接透射到这边,因此苏和樗目睹了全程。
楚无思的事迹苏和樗早有听过,或者说,应该没有一个女修不会对她不存在好感。
作为收留落难女子的修真门派,云泽派的意义对苏和樗她们这种身世凄惨的女子来说,本就是一处精神上的桃花源,哪怕即使从未亲自身至。
不过敬仰归敬仰,楚师叔有点凶巴巴的,苏和樗心底里还是有几分畏惧。
既然是楚师叔,应当不会害她。
这般想着,苏和樗张开嘴,一口将叶子上的药汁灌得干干净净。
楚无思眼神微妙:“不苦吗?”
她都做好准备,给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丫头递颗蜜饯了。
楚无思身上总是备着一些蜜饯和甜食,除了哄诸如苏和樗这种看起来就可怜巴巴的小孩以外,其实也是因为她自己喜欢吃。
冷玉总是打趣她,说楚无思看着不像喜甜的人。
但实际上,楚无思一点苦都吃不了。
从前是必须吃苦,后来被师尊收养之后,有了师尊和冷玉师姐的照顾,楚无思才知道世界上有蜜饯和糖果。
小的时候冷玉总是为她备着,因此还被外人误会过喜好。
楚无思再长大一点之后,性格就开始别扭起来,总觉得谢冷玉在她喝完药递糖的行为是把她当没断奶的孩子看。
嘴上说着我不喜欢吃糖了,悄悄地自己总是在袖子里的储物袋里准备。
谢冷玉虽然知道,但也没戳破她这小师妹有趣的自尊心。
楚无思有些出神,进秘境之后她已经接连救了几批人,带他们安置到秘境深处的最安全的传承地里。
但一直没有遇见想遇见的人,这其实让楚无思有些郁闷。
苏和樗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楚无思,直觉告诉她楚师叔应当不是真的如外表那般凶,于是大着胆子道:“我不怕苦。我总是喝药,尝不出来苦味的。”
楚无思蹙眉:“为何?”
对嗜甜的楚师叔来说,苦味是绝对难以忍受的存在,她实在无法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一口气喝光药且不需要缓解的人存在。
苏和樗:“啊……可能因为我是医修的缘故?寻常练习用的补药,总不能给别人喝吧,万一喝出个好歹……”
在楚无思逐渐奇怪的目光下,苏和樗默默闭上了嘴巴,有些紧张地用垂在身侧的手指搅了下衣角。
应当……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楚无思:“你很厉害。”
苏和樗:“?”
咦。
被夸了?!
蓬莱岛虽然医道剑道双修,但除了天才,正常人应当做不到一心二用还搞到极致。
所以一开始入门的时候,蓬莱岛便会询问各位内门弟子的意象,分清楚主次。
像苏和樗这种首选学医的,剑术只不过是辅学,并不算太精通。
不过毕竟如今剑修大势,蓬莱岛这一代出名的沈听寒以及他的大弟子秦雪霜都是以剑闻名。
在医修的日常练习中,除了对动物或者是例行给凡人问诊以外,就是试药了。
虽然可以请师兄师姐们帮忙,苏和樗实际上的性子有点独,总喜欢一个人闷头干,除非实在钻进死胡同了,才会不得已求助。
对苏和樗来说,喝药就和吃饭喝水一样,是很正常的事情。
苏和樗疑惑道:“楚师叔,您给我喝的是什么药?”
味道虽然苦,但却是一种非常别致的口感。
至少在苏和樗的医修生涯之中,绝对从未遇见过。
“薲草。”楚无思道,“难道你作为蓬莱岛弟子,还不知道吗?”
苏和樗震惊:“我怎么掉到这里来了?!”
在楚无思不解的目光下,苏和樗朝师叔仔细解释了她这一路来的经历,以及她对秘境存在的某种猜测。
“也就是说,”楚无思道,“你是从另一个地方直接传过来的。那岂不是秘境的空间已经开始互通了?”
从秦雪霜他们刚进入第四秘境的进程来看,薲草生长于人面桃花较为深处,只能是中间出现了什么无形的传送点,才能把苏和樗一个大活人运过来。
楚无思面色严肃起来:“这就麻烦了。”
她看了一眼苏和樗。
少女明明遍体鳞伤得宛若一只小兽,面上却不见一丝因为疼痛而出现的低落情绪。
一双杏眸反而黑白分明,十分鲜亮,生机勃勃得仿佛要把这山洞暗处的肮脏也因此荡涤干净。
“你还能走吗?”楚无思问道。
苏和樗试了试,沮丧道:“抱歉,师叔。”
“罢了,我先看顾你养好伤,一时半会应该出不了太乱子。”楚无思跪下来,伸出手去摸苏和樗的断骨,撕下袖子整成长条替小孩包扎固定好骨头。
修士的愈合速度在即便没有药的情况下也会比旁人快。
既然秘境的空间开始互通起来,那些妖兽来到人面桃花深处只是时间问题,届时对人族修士来说,将是一场梦魇一样的逃杀。
楚无思打算等苏和樗断骨接好,差不多有行动能力之后再带她去传承地。
时间应当是够用的。
趁着少女给自己碾碎薲草敷伤口时,楚无思走出山洞。
秘境虚幻的月光打在她的眉眼间,祛除了几分自带的清冷。
楚无思扶住岩壁,压下心头几分焦躁。
也不知道冷玉……可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