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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失城

    杨徐那么大个人, 咋咋呼呼地跑进来,当然很显眼。

    他站在院子门口进不是、退不是,配上锣鼓点扭秧歌最合适。

    景平难得莞尔了, 抢先道:“杨大哥跟兄弟们说一声, 让大家散了, 好好休息, 王爷今日不出门了。”

    杨徐瞪眼发呆:什么?贺大夫现在都能做王爷的主了?

    他又看李爻——王爷再怎么好脾气,也不能任由晚辈如此僭越吧?

    李爻也没想到,心说:小王八蛋, 这两天太顺着你, 真给你宠得以为自己贴饼子翻面了?

    他见杨徐看他,把手往回收,想给景平来个下马威,没想到景平手势一转, 给他揉起手上穴位来。

    “杨大哥,我太师叔身体不大好, 若是这般为我奔波,累坏了可怎么成呢?你看,他刚还咳嗽呢, 压压穴位, 才好些, ”他睁眼说瞎话, “他总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咱们为下属的, 该劝阻是要劝阻的。”

    杨徐:原来是按穴位压咳嗽, 果然是我眼瘸。

    “是啊王爷,大晚上的您点人要去哪?揍谁?交代一声就行, 何必亲自出马!”

    杨徐骑墙的平衡重心开始打偏。

    李爻讷了一下,他总不能说“老子要回师门绑人”。

    须臾间话没跟上,景平又道:“他想去给我寻大夫,但我本就是大夫,昨天自己抓了两副药喝下去,今天不就见好了么,”景平向杨徐打眼色,“他为上者执意,我劝不住,现在也快拉不住了,杨大哥快替我劝劝。”

    杨徐回忆李爻一贯的身体状态,决定彻底倒戈:“王爷,我看贺大夫年轻,身体好得快,更何况,他为了你也不会让自己先垮了的,指定比你还希望自己快好。”

    话说到景平心坎儿里了。

    景平冲人家一抱拳,二人立刻一唱一和,在李爻耳朵边洗脑似的嗡嗡嗡。

    李爻暗骂杨徐靠不住,欣喜景平确实见好,起码能撑着精神叨叨他了。

    虽然经此一遭,他隐约察觉到被某人蹬鼻子上脸的趋势,心情还是好了不少。

    这时,前院又一阵脚步声来。

    李爻以为还是有人来问何时出发,却见来人是卫满。

    卫将军躬身行礼:“王爷,陛下八百里加急的诏令。”

    李爻眉头一压,接过文书,见那上面言简意赅一句话“康南王见信还朝,即刻动身。”

    得,这回哪儿都甭去了。

    别说师门了,想去鄯州会黄骁的念头也彻底打水漂。

    于是,康南王只得安生领命,带着大队人马往回赶。

    一路上,李爻在想:不说细节,指不定是大事。

    北面战事不利了?没听说啊……

    要不就是嘉王的余党诈尸了?也不太可能。

    总不能是皇上急惊风要死了吧!呵呵。

    他怀揣着猜测,回到都城,城内风平浪静。进城门直接入宫面圣。

    皇上没急惊风,连个咳嗽流涕都没有,正在那不怎么吉利的文安殿与朝臣议事,见他回来热情熟络得像招呼自家弟弟:“晏初快来,赐座!”

    跟着,又吩咐樊星看茶。

    李爻礼数周全一番,环视在座老哥儿几个,也都尚算安康。

    赵晟乐呵呵地道:“阳剑王购买军备的钱款已经押送回来了,他修来国书示好,说你与他提到想互通两国巡游,朕见你的表议也有提及,想尽快将此事提上日程,才急召你回来。今日正和诸卿商议呢。”

    李爻端坐着,眉目安和,心底一股子火气往天灵盖顶:信安城灾后重整事宜尚未安置妥当,你火烧眉毛地叫我回来就是为了这?

    他恼火又无奈,明白皇上想迅速充盈国库,却气他做事没节奏,不分轻重缓急。

    赵晟见他不说话,轻声叫:“晏初?”

    李爻起身行礼:“臣御前失仪了,只是微臣想起信安城钱款亏空之事尚未查明,如米库藏有硕鼠,心下难安。”

    赵晟眸色一暗,没有说话。这于他而言,便已是被指摘办事有始无终了。

    左相苏禾乐呵呵地接话:“王爷舟车劳顿,依旧心系信安百姓,实在我大晋之福,越王殿下和那信安城太守之事陛下已经安排三法司详查,但事关重大,查证费时,咱们不能空置等待结果时间,王爷说是不是啊?”

    苏禾蹦出来打圆场的意图李爻明白,只是他回想起信安城郊那敷衍了事的工事,便觉得通商挣来多少钱充盈国库,也不够上下一拉溜的贪官败。

    李爻反省自己是赶路燥了心气,压下脾气,行礼道:“苏大人所言极是,是我急躁了。”

    他话音落,郑铮在一旁道:“陛下,王爷所言也在理,信安城百姓是我大晋子民,太守落案,王爷又骤然离城还朝,城民定然议论纷纷,认为重建古道之事有头无尾,老臣本就是巡安御史,如今身体已经修养好了,自请去信安城主持丝茶古道枢纽通路重建,算是将事情做到完备。”

    修路是个见仁见智的活。

    放到贪官手里绝对是无可多得的油差。

    但郑铮两袖清风,必中规中矩半点油水不沾。更甚他还会事无巨细地亲力亲为,把事情做得苦上加苦。

    皇上想都没想就允了。

    他被李爻败了兴致,道一句“晏初赶路回来辛苦,先回府休息去吧”就让人散了。

    李爻更窝火了,无处发作,出门仰天长叹一声。

    这事闹得就像逗闷子似的,不说噎得慌,说出来矫情。

    郑铮是急性子,领了任务即刻准备启程。

    隔日月上中天,他坐在书房里。老管家敲门来劝:“老爷,明日早行,今儿早些休息吧。”

    郑铮笑道:“再等一等。”

    正这时,门房家丁敲门:“老爷,贺大人来了,说来给您看看身体。”

    郑铮笑得和善:“快请吧,”他向老管家吩咐道,“傍晚让你拿出来的新茶叶,去沏了来。”

    老管家领命出去了——原来老爷不睡,是在等贺大人呢。

    景平进书房,给郑铮诊过脉,见他身体恢复得不错,心安不少,退后一步躬身道:“景平为避人耳目,不速拜访,冒昧了。多谢大人帮衬,找到付大夫。”

    他全没隐瞒,将确定有人假冒太医引他入局的事情说了。

    郑铮好一会儿没说话,道:“这局比我预想得大,你稍安勿躁……”他说着便又笑了,“这句嘱咐倒是多余,你是个能沉住气的孩子。后面打算如何?”

    景平道:“那引我入局之人怕是想利用我对太师叔的关切,给他当刀子使。刀尖直指皇室。纵观当下可能动摇朝纲之事,灾情、外敌都不可控,独有那离火教……是个内在可操控的隐患。陛下怎么会鬼迷心窍跟这教派扯上关系呢?是他自己有意为之么?”

    郑铮极为欣慰地笑了:“你是聪明孩子,心又向着晏初……好啊,”他给景平倒茶,“当年陛下和豫妃出游,遇见个不知名的小教派行义举,那小教势单力薄,险些失手,是皇上出手收拾残局,豫妃顺势说陛下是离火神君,就这么两相关联起来了。”

    这……

    缺失细节,莫名其妙的因果也说不清。

    景平皱了眉头。

    “你也觉得说不清哪里不对劲吧?”郑铮道,“我一直纠缠离火教,是觉得他们壮大太快,背后似有人帮衬,皇上不过是那坐享其成之人,可这般红利终归是扎手的,皇上他……咳,”郑铮无奈喝茶缓了气息,“我此去信安除了善后灾建事宜,也是想再探离火教根基,若有消息,我会寄家信回来,再转到你手上。至于晏初……”

    景平起身行礼:“他心似清风明月,却已经被魑魅魍魉纠缠,非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他裹进泥泞里。”

    这之后,三司派出官员和郑铮一道去了信安城;朝上则将那向周边各国倒卖军备、建立巡游线路之事声势浩大地高谈阔论起来。

    别看群臣论声高涨,皇上问及此事谁愿牵头时,便没人吱声了。一帮贼心眼子知道这事既沾邦交,又涉及巨大钱款,虽是肥差重任,却也是险差。

    危险包括但不仅限于:丧命他国、被扣贪污帽子、通敌帽子、遭敌方利用、被皇上猜忌……

    于是所有的事情又砸在李爻头上。

    但李爻不是神仙,他手下即便有户部官员得以差遣,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此事无巨细地安排妥帖。

    王爷每天忙得比小蜜蜂还小蜜蜂,在都城脚打后脑勺地王府、皇宫、户部三点画三角,念着景平提过想以此事试手,有心找他帮衬,又心疼他身体还没缓彻底,便只将这事同辰王殿下提了一句,暂时没与皇上说。

    万没想到,辰王听后“哈哈”直笑,说他前几天去太医院,景平和他提过此事,已经请他在必要时帮衬两句了。

    李爻心里好笑:这臭小子行啊,顶着一张冷脸,怎么在短时间内做到交游广阔的?

    时间这样四下忙乱地过了一个多月。

    老天爷掐指一算,贺景平得李爻关照身体缓得差不多了,李爻做文官也消停得差不多了。

    神通一发——

    都城迎来了个让朝野震颤的紧急军报:西南边境战事吃紧,常健老将军阵前突发急症,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少将军常远和副将守关不利,八日之内连失十一城。

    李爻听到这消息,瞬间知道自己那“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砖头子成精属性又要发光发亮。

    果不其然,陛下急召诸臣,局面与上次江南之乱如出一辙——康南王国之柱石,挂帅援边非其莫属。

    李爻懒得多费口舌,当即领命。

    赵晟沉着脸又道:“与友邦打开商路之事也迫在眉睫,不能因乱停滞,现在晏初需得支援边防,军备生意与巡游的要务,哪位爱卿接手统筹?”

    辰王赵晸不等群臣议论,出列道:“陛下,觉得信国公世子贺泠如何?”

    赵晟一愣,看一眼李爻,问道:“为何说他合适?”

    辰王道:“臣听晏初说,依靠巡游打开商路的办法是贺大人提出的,且他在江南之乱中屡建奇功,又有信国公世子的身份,总让他窝在太医院,委实屈才了。按理说,边交要事是该交由有爵位的大人或皇子,可都多数王爷均已分封,太子殿下又不宜长期漂泊在外,其他皇子还年幼,臣思来想去,贺世子是合适的。”

    皇上环视群臣。

    他见自己那老丈人左相苏禾,都低眉不语——这烫手的山芋没人想接茬。

    赵晟冷笑一声:“好啊!关键时刻满朝元老重臣,居然皆想功成身退,总要少年人冲锋陷阵,实在不知是悲是喜,”他看向李爻,“此事,不知贺泠自己是否愿意?”

    李爻心眼一转,躬身道:“请陛下容臣半日……”

    他话未说完,被皇上“哈哈”两声笑打断:“不必耽误了!朕直接下旨便是。人会变的,晏初。那个说要常在你身边侍奉的年轻人,有广阔的心思。你早晚会看到的。”

    李爻行礼:“陛下英明。”

    于是景平信国公世子的身份被正式宣召,他被封晋正使,授予正使令,是要挑头接他太师叔倒/卖/军/火的大旗,顺便带着些闲得没事做的富户们出国游玩。

    景平的行程尚且不算紧张,李爻则是说走便要走。隔日一早,他就要启程急赶去西南边境。

    每到临别时,景平便极为不舍。

    他想一辈子黏在李爻身边,但那样没办法给他更妥帖的保护。

    二人离别数次了,这次总是有些不一样——被景平深埋心底的禁忌种子,在隐匿的角落成功破土,萌出了名为爱念的枝丫。

    他知道李爻看见了,他还觉得李爻在放任。

    景平在屋里走柳儿,手里捧着调出的新药,想给李爻送去,又不知见了面要说什么话别的言语。

    思来想去,措辞千万遍,对着镜子将表情练了又练……更扭捏了。

    景平索性不想了,将那药瓶紧握在掌心,气势十足奔门去。

    不一脚将门踹开都说不过去……

    可还未待他施展,门外有道熟悉俊逸的身影投映过来。

    李爻轻敲了敲门:“景平,休息了吗,我进来了?”

    第072章 苦心

    李爻推门进屋, 诧异景平就在门口呢。

    他垂眸看见景平握在手上的药瓶,笑道:“给我的吗?”

    景平递给他:“我依着阿芊姑娘的家传方子揣摩出点门道,这药清肺, 也能缓解你经脉滞涩麻木的症状, 只是……”他把李爻让进屋里, “有一点我想不通。”

    李爻熟稔地随意坐下, 抬眼狐疑看景平。

    他已经洗漱过了,头发散着,垂顺地遮在脸侧, 柔和了面部线条。

    有一缕头发恣意了, 景平抬手帮他理。

    这动作放在从前没什么不妥。

    现在李爻已经将景平的心思猜透了,反觉得这动作暗昧。

    他再如何想多宠着景平些,也一时下意识难以适应,不经意间让了下身子, 轻巧地躲开了。

    景平的手悬顿在李爻脸侧,蜷了指节。

    继而, 一股隐匿又难掩的情愫在二人之间爆开。

    李爻轻咳一声,调笑道:“你这臭小子,仗着上回让你亲一口, 越发想对我动手动脚了?”他装模作样地把那缕头发捋好, “有事儿说事儿, 别耍流氓。”

    景平让他噎得哭笑不得, 独自一人时的扭捏烟消云散, 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 正色道:“你所中之毒不会随着年月增长加深, 你在江南五年,身体虽然没好, 也没变得更糟,便是作证,所以……”

    话没说完,李爻已经明对方是何意了——自他回都城,身体状况便急转直下。

    他心里生出连串的困惑:他相信起初赵晟不知先帝密诏,所以先帝驾崩后,有旁人背着皇上操作这件事,后来东窗事发,赵晟说要彻查,到现在都没说出个子丑寅卯。

    为什么?

    没查清?

    又或是赵晟在护着这个人?

    “会不会是我闲散久了,回来之后身体吃不消?”李爻问。

    “我说不好。”景平找不清原因,很是气苦。他担心又有人暗地里下手,催化李爻体内的毒素。无奈寻不到半点端倪。他太在意对方身体,多少有些风声鹤唳了。

    李爻明白他的隐忧,安慰他道:“我觉得就是闹心的,往后我多在意些便是。”

    说到这,他挠着脑袋,张了张嘴,似是还有话,没想好先说哪个字。

    少见的窘态逗得景平笑了:“有什么话你说便是了。”

    李爻舔了舔嘴唇,道:“上次我身子发麻,你帮我行针之后好得很快,我此去鄯庸关,得防着万一,若是……”他轻咳一声,“你教我个救急的法儿呗?”

    “这次的随队军医是梁大夫,应急之法我昨日已经教给他了。”

    景平说完,又自寻思:但战事焦灼,依着他的性子,不一定能听军医安排,且伤患众多,军医也不一定能第一时间顾及他。

    果然,李爻感念景平安排事情妥帖之余,放软了口吻磨他道:“总得防着万一嘛,要是我上了战场一激动,突然麻了……”

    “别瞎说!”

    景平打断后话——李爻百无禁忌,眼看什么为国捐躯、英勇就义都要出来了。

    他无奈地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个袖珍针囊展开,里面是几十根寸长的、带有圆帽头的银针。

    是景平用来埋针在穴道里的那种。

    “你认识穴位吗?”景平问。

    “大穴都认得,其它的……能认个大概吧。”

    景平点头:“那我来说几个,你记下,若是……觉得不妙,”他抿了一下嘴唇,“就在这几处穴道将针埋下去,无力之感即刻便能去七八分,但缓解麻木却需要时间,所以……若是临阵,你须得防备自己受了伤不知道。”

    “这针灸有什么手法么?我看你每次都是悬针入穴。”李爻认清穴位当场实践,极其果决地给自己来了一针——也不怕把自己扎瘫了。

    他有打暗器的手法底子,乍看挺能唬一气的。

    景平给自己下针虽然不当回事,但看李爻这般,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银针破皮,李爻轻抽一口气:“哎哟,你别说!神清气爽啊,半个身子都轻松了。这玩意没事就这么扎着行吗,多久不拔出来我会变僵尸?”

    景平实在不知说他什么好,皱眉随着他笑,脸色太违和:“你是受虐狂么,扎针觉得爽?”

    “真的!刚才浑身僵硬,一针下去脉络就通了!”李爻眼珠一转,“神医,要不你再给我来几针,估计我今儿晚上睡觉都香。”

    见过怕扎针的,没见过上赶着挨扎的。

    但景平拗不过他,将他手臂里的针起下来,卷进针囊让他收好,又拿了寻常的银针来,“毒拥于你经脉间,你确实更容易乏累,随行的梁大夫针灸技术不错的,你若是过于乏累了,就找他给你行针,血脉得以疏通,对身体有好处。

    景平第一次在李爻背上落针,也是第一次光明正大看到对方身上交错的旧伤疤。

    触目惊心,把他隔着衣衫看李爻腰身时,心里烧起的旖旎灭得什么都不剩。

    他只想用最温柔得力道抚摸过每条伤痕,恨不得它们从没出现在这副躯体上。

    李爻血脉通了,趴在景平床上披了薄单子,把脸埋在手臂间,合着眼睛。

    那模样懒洋洋的,乖得很。

    景平安静看着他,任时间流过,想让他多歇,又觉得这样他歇不彻底,终归是把针给他下了。

    一动,李爻睁了眼,起身披好衣裳伸懒腰:“我居然睡着了……精气神从脚丫子通头顶,恩同再造!真想到哪儿都把你揣兜里带着,”他往门口走,“我回了,你也早点休息。”

    话音落,他伸手开门。

    景平突然紧赶两步上来,一把拉了他抱进怀里。

    这次与上次不同,二人都站着,景平便比李爻高出一小节,他是躬了身子把对方裹在怀里。

    “一路平安,”他在李爻耳边道,“战无不胜,毫发无伤。”

    如此炽烈。

    李爻再没溜儿,也不会当这是狗屁的师徒情了。

    自他知道景平以身试毒,便不知该如何回馈对方的真情。

    可若是怀着回报的心思对他做什么,又似乎是对这情致的贬损。

    李爻一时无所适从,僵在景平怀里了。往常的游刃烟消云散,现在只觉得推他不是,抱他也不是,一双手多余到无处安放,恨不能变成一条棍子算了。

    反倒是景平,察觉到对方的紧张,又道:“太师叔别多心,是我僭越了。”

    他说话时收紧双臂,似是想把李爻的身形轮廓刻印在怀里。

    浓情一瞬起,一往而深,随即又放了对方自由。

    “我想起还有几句话要同梁大夫说,现在去找他,你快回去好好休息。”

    景平突然来这么一句,说罢,抄起衣服就出门去了。

    他的背影披着月色很快转出院子,李爻反应过来心有不甘时,那人连影儿都没了。

    嘿,头回吃这种瘪。

    第二日一早,大军开拔。

    李爻回眸扫过送行人的身影——从城楼上的陛下和文武大臣到涌出城门的百姓,就连滚蛋都坠着大军的尾巴跑了好几里。

    独不见景平。

    李爻自觉懂得景平。

    小冰块觊觎他,把别样的小心思藏得很深,甚至一度将他骗过去了。

    直到那心思被近来接二连三的变故推搡到二人面前,终于藏不住了。

    年轻人气血方刚,怎么可能没有欲望?

    昨夜临到分别,景平忍不住给他一个不同往常的拥抱之后,便将情愫果决截断了。他是不愿在此时让二人间的纠缠牵绊了李爻。打磨掉他的锐气。

    太识大体,也太小心翼翼。

    景平当然会怕,怕被拒绝、怕被厌恶、怕连伪装的师徒情分都丢掉。

    李爻是不知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却从没被谁这般如痴如醉地奉在心尖上爱过。

    那爱意浓烈且克制,让李爻这浪惯了的货都招架不住。

    更令人意外的是景平居然莫名会拿捏维度,他今日没出现,恰到好处给了李爻喘息之机,没把他最后一口气逼断了。

    李爻不相信这是景平在玩欲擒故纵,他更相信对方是想让二人长远地走下去。

    王爷一身戎装,骑在马上威风凛凛,身后声势浩大跟着一众骑军,风一吹,他心思也落落恣狂起来:这么扭捏做什么?要不收了他得了!

    闪念划过又唾弃自己:当初你拒绝郡主,都知道摆出留下幼儿少妻于心不忍的道理……

    于景平便忍了吗?

    和他甚至连个孩子都留不下,岂非更残忍。

    他越想越心烦,暗叹一声“莫负”——不去辜负小景平眼下不纠缠他的苦心。

    斥马一声开始狂奔。

    骑军们被主帅撒癔症似的行径闹得莫名其妙,忙打号令提速,爆土攘烟地跟着他卷远了。

    而景平呢,他当然不是没来。

    他在城关旁的防御塔上看着李爻,直到那背影模糊到看不清轮廓,他才转身从登高处往下走。

    他近来从芝麻小官,跃居到从二品正史,又正了信国公世子的名头,天子脚下但凡有丁点官位的,都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了。

    防御塔上的禁军哨官见他年轻,没什么架子,忍不住搭话问:“贺大人送行,怎么找这样偏僻的地方?”

    景平看他一眼,神色挺柔和,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也想不明白,他不舍又不忍、想见又不想被见,只得藏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有病,病得不轻。

    可若无痴爱,何有病生呢?

    他回城去准备启程,城里没有牵挂的人了,再多半天也不想在都城待。

    更何况,战事吃紧,他要日以继夜地将一些事情的进程加快,好在关键时刻能帮李爻一把。

    李爻一路赶到晋国西南,直奔鄯州边关,到地方即刻召将领巡营。

    初次与黄骁将军见面,是在一片混乱中。但显然,现在不是与黄骁纠结信安城惨案的时机。

    黄骁见李爻来,松了一大口气——如今是他暂行帅领,老将军常健依旧昏迷不醒,而那连失十一城的常远将军在两天前战死了。

    黄骁将战况介绍完,李爻便知道这是场攻守皆难的硬仗。

    鄯州内城往外十里是残破的古长城,名为鄯庸关,守军盘踞在内城与长城堆垛之间与敌军周旋。

    古长城是依山势而建的,这边常年不打仗,关外已有很多零散村落,离战区较远的百姓还没有撤完。

    “开战至今已经三四个月了,”卫满皱眉道,“为何不通知百姓撤回城内?”

    黄骁单手扶着腰刀柄,那刀他似乎用了很多年,刀镡上有一对老虎头,已经被他盘得锃光瓦亮,他嗤笑一声:“卫将军是都城高高在上的将官,不知边戍小民的心酸,他们或许经了几辈人的颠沛流离才得以安家,如今你跟他们说要打仗了快跑,他们则反要问你,何时打过来?我跑了谁给我赔房子,你又要让我住去哪里……”

    这话把卫满噎了一下,他并不像黄骁说得那般不知人间疾苦,他曾在边关待过,知道边民生活艰辛,总觉得他们不至于这般舍命不舍财。

    “若是讲清利害,相信百姓们能明白事态轻重吧?”

    黄骁更不屑了:“如今边防军只余五万多,若分散去干这事,遇到敌军急攻,岂非是丢了西瓜捡芝麻?那些流民不愿舍财,自己要进鬼门关观光,何苦与他们周旋?”

    李爻道:“常老将军带七万定边军前来,咱们已经折损了两三万人吗?”

    还不待黄骁回答,不远处的营帐里传来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黄骁见怪不怪,叹气道:“他们又在折腾那些搁古俘虏了,统帅莫去看了,我让他们安静点。”

    第073章 山雨

    南晋是礼仪之邦, 早就废除了肉刑,军中也不行虐待战囚的一套。

    而刚刚一声喊,太过惨烈。

    李爻没理黄骁, 径直向帐子去, 掀帘见其中情形, 两道冷峻的眉登时沉得压了眼睛——

    几名将士正在行彩, 彩头是折磨一个人。

    那人被扒光了,身上裹着蜡布。火把在他周身过一遍,蜡便融化了, 待到冷却凝固之后, 会与皮肤黏连。

    这时猛地扯开蜡布,人皮会跟着扯下来。

    一群将士在掷骰子,谁赢了,便去扯一块蜡布。

    “这是在做什么?”李爻沉声问。

    他明知因果, 依旧要问。

    放眼帐内十几人,军阶最高的是个窝在帐边的将军, 他没跟着一起玩,正悉心折腾手里的东西。

    细看,那是块人头盖骨, 已经打磨得初见碗状。

    这人个头不高, 年纪也不算大, 常年行伍晒得黑, 看军甲是副将级别。

    他见李爻来了, 随手将骨头和工具往边上一扔, 指着个小将官吩咐:“把那玩意的嘴塞上, 免得吵了统帅的清净。”

    小将即刻领命,从地上抄起一团粘连人皮的蜡布, 团了几下塞进战服嘴里。

    同时,这人来到李爻面前,端正行一军礼:“末将常健将军座下副将常怀,见过统帅。”

    黄骁在一旁适时解释道:“小常将军是老将军的次子,骁勇善战,这般做……也实在是气不过。”

    李爻是听说常健有两个儿子,长子常远已经战死了,眼下还剩这个小儿子。

    至于黄骁说的气不过,则是源于搁古王朝迥异的信仰。

    在搁古人的认知里,身体发肤是与神通联的绝佳器物,是以他们总是用人皮、头骨做法器,甚至在大战之前行活人祭祀,祈求马到成功。

    前些日子,他们抓了边城散村的老弱妇孺,当阵残杀,激起晋军将士的血性愤怒了。

    “常将军不必多礼,若心有愤怒,便在能修整时好好休养生息,待敌军来袭时以一当十。”李爻见被绑在椅子上的战俘大片皮肤裸露在空气里,脸皮都掉了,面目全非惨森森地倒气,随手抄起桌上匕首,不用瞄准似的甩出去,一刀正中目标颈嗓。

    那人又抽了两口气,脑袋一歪,见阎王去了。

    “传令下去,军中严禁虐人为乐。”

    身边令官领命出了帐子。

    常怀脸色一沉,极为不悦:“统帅为何这般退缩!这是妇人之仁!咱们被对方骑在头上欺负,就该将捉到的俘虏通通整得半死不活,挂腊肠一样晾在长城头,教他们望而生畏,知道我大晋不好欺负。”

    不待李爻说话,黄骁先低喝道:“小常将军不得无礼,帅令既出,令行禁止,不行就是不行!是要统帅拿你立威吗!”

    常怀气鼓鼓的,敷衍地一抱拳,退到帐边,一脚将他刚刚打磨的头骨和工具都踢翻了。

    多年前,李爻与常健打过交道,那老将军征战四方,是难得的帅才,倒不知怎么教出个臭脾气的小儿子。

    他看在老将军面上,冷然看常怀一眼,没多怪罪,只是道:“心有怨怼,不如想想如何退敌,如何收复失地,”他转头吩咐,“召诸将军开军机会,我倒要看看,那荒蛮敌军到底如何激勇难当了!”

    有闲工夫折磨战俘出气,还不如商量对策,速战速决。

    再说贺景平。

    定边军开拔的第二天晌午,他也带人离开了都城。

    他平步青云,在皇上面前说话有了分量,向皇上要了工部侍郎陆缓随行。给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若是有意购买军备的小国君主提出千奇百怪的问题,即刻能有懂行的大人对答,以示我国实力,也免去了来回传信耽误的时间。

    皇上没想便允了。

    景平年纪不大,平时虽然脸冷不爱笑,话也很少,但待人算得温和。那是种让人分不清真情还是假意的和气,这感觉很微妙,若对方心思大条,是察觉不到的。他有心亲近陆缓,便又将骨子里的冷漠收敛起几分。

    而陆缓这人人如其名,他一门心思全在工部的研究设计上,说话慢条斯理,对情绪的感知很是麻木,于是二人一个有心而为,一个无心多想,莫名其妙地相熟起来。

    这日行至蜀中。

    景平趁傍晚扎营修整时,到陆缓帐边叫人:“陆大人,我是贺泠,能进来吗?”

    陆缓掀帘把他让进帐:“贺大人有什么事,找人知会一声就行了。”

    景平回身将帘子从内侧锁好,示意陆缓坐:“我不过是麻雀上枝头,陆大哥不必如此客气。”

    陆缓不明白他为何锁了帐帘,晃晃葫芦:“南方湿潮,喝口酒吗?”

    景平拱手——却之不恭了。

    两杯酒下肚,陆缓直言问:“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明日便出国境了,是有事要嘱咐吗?”

    景平道:“陆大哥久在官场,场面事如何用得到我嘱咐,我来是想问……”他一口气干了陆缓给倒的酒,压低了声音,“月漉烟韵阁一面之后,我知道陆大哥私藏了改良的湘妃怒制法,如今嘉王之乱风头已过,不知若是现在想请陆大哥做那改良后的湘妃怒,做得出吗?”

    陆缓脸色一变,忧虑里带着几分兴奋,两相混合在一起,被理智压住。

    他问道:“贺大人何意?”

    “实不相瞒,若是可行,我想急做一批送到鄯州去。”

    陆缓瞥一眼已经被景平封死的帐门,恍然大悟:原来是要说这事才锁帐子啊!

    他沉吟片刻道:“但……这事一来花销巨大,二来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

    景平笑了:“钱的事,陆大哥不必担心,御前的说辞我也已经想好了,只差你一句能不能做。”

    陆缓深吸一口气定神片刻,他早就憋屈死了,将制作湘妃怒提上日程的事情他跟皇上提过两次,都没有后文。

    那利器若是制成了,足以让南晋威震四夷八荒,哪还至于这样整日里掰着手指头、算计着挨揍。

    他一口气喝干了壶里的酒:“做!即便最后圣上怪罪,陆某也不负边域受流离之苦的百姓!不负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景平听罢站起来了,端正叉手行礼,恭敬道:“大人放心,断不会牵连到你!”

    陆缓借着酒劲仰脸看眼前的年轻人。

    帐中火光摇曳,衬得对方一双眼睛如沧海明珠,曦辉生色,坚定可靠得与他年纪不大相符。

    景平与陆缓告辞,挑帘出帐子,正遇见杨徐带人巡营。

    “杨大哥,”他喊人,“今夜我出去一趟,天明之前必然回来。”

    杨徐疑惑:“大人去哪?我着人护送你去。”

    景平摇手道:“这离我师门极近,我回去一趟,人多反而不便。”

    李爻到鄯庸关之后,暂时未经历恶战,那搁古军只是三天两头来佯攻一回,扰得守军精神一直紧绷。而他那毛病也跟敌军一样,时不时不太严重地犯一下,刷刷存在感。

    这么看来,景平给的新药是好用的。

    李爻很会借力打力,敌军一旦来攻,他便同时派骑军小队借机出关,将古长城沿线散村的百姓往回迁。

    日子一晃二十多天过,百姓给迁回来不少。

    那些老百姓确如黄骁所言,把几间破屋几亩田地看得比命重。

    每次骑军小队去劝百姓回撤,都要挨家挨户游说,苦口婆心,连劝带吓唬,将搁古妖人捉到汉民剥皮制战鼓,抽筋绑军旗的事情绘声绘色地描述,才将周边十几处小村落撤空。

    如今还余下三四个村子未撤离。

    李爻看着城防沙盘仔细盘算,两天之内需得将人撤干净,这样便能借地势打包围伏击。

    只是无奈,兵力缺损。

    黄骁也在看沙盘,突然插嘴:“统帅,咱们奏请增兵的奏书已经送出快两个月了,这同意不同意的,怎么连个龙屁都放不回来啊?”

    李爻看他,奇道:“什么增兵的奏书?”

    黄骁也愣了:“统帅没听说么?”

    李爻皱了眉。

    两个月之前他还在都城,按理说若有请援的奏书会经由兵部转至他手。

    即便是加急文书直接呈给皇上,也不可能连个风声都听不见,莫非是那奏书……

    根本就没到都城?!

    是丢了,还是……

    被谁截下了?

    李爻正自出神,门外斥候高喝一声“报——”

    斥候在这乍暖还寒时候跑了一身汗,进账行礼:“统帅,前方兄弟来报,搁古有大军调动,约有十万余。”

    李爻心惊,加上现有的敌军,对方人数要直逼二十万了。

    即便有古长城做防御工事,以守军五万对抗敌军二十万,也如蚂蚁拦大象。

    “敌方援军还有几日到阵前?”李爻问道。

    斥候答:“三天左右。”

    李爻看向一旁发呆的监军:“铎公公,请陛下政令,传令给江南驻邑军,让三城调配两万兵将,囤于鄯州两翼;再由战鹰、驿馆两条线,传战讯回都城,请陛下启征兵令,调配兵力来援!”

    那监军太监听他说完反应了片刻,又持着礼慢悠悠地一摸怀里,脸色渐渐变了,颤声道:“政……政令呢……”

    他跟李爻同时出发,却在路上被李爻甩下好远,延后四五日才到前线。来了之后,自知挂着监军的名,不过是循着规矩做政令保管员,王爷说啥便听啥呗,是以他一直端着个劲儿神游四海。

    现在政令没了。

    他可一切都顾不上了,失里慌张敞开衣裳把怀里的东西都抖楞出来——还是没有。

    他回头跟身边小太监尖声怒吼:“政令呢!咱家一直收在怀里呢!”

    小太监吓得抖成一团:“小的……小的不知道啊,政令一直是公公亲自收的……”

    李爻冷眼看这二人,向身边斥候吩咐:“拿纸笔来,我写信给花长史,让他依计划调配行事。那政令半个时辰之内找不到,便令战鹰传信回都城,重新向陛下请一道。”

    “得令!”

    斥候迈腿要走,监军太监慌忙拦着人:“等,等一等。”

    李爻皱眉看他。

    铎公公扭捏吭哧了一番,自觉端肃了仪容,秉持道:“上次洛雨城之事,陛下已因为王爷没有政令擅闯城门斥责了,王爷还是……多等咱家找一找。这也是……为王爷着想……”

    李爻脸色一变:“等到何时?铎公公丢失政令已是死罪,若延误战机是想死得多些趣味,将枭首改个花样吗!”

    一下把太监吓破胆了。

    他哭喊道:“王爷!求王爷救奴才一命啊!奴才确实将政令收在怀里,不知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没了……”说话间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可叹是如此感情丰富。

    眼看要跪个五体投地,去抱李爻的腿。

    李爻烦死了,撕魂刀在他腋下一架,把人掫起来,免了对方的礼数周全:“铎公公有功夫哭,不如立刻去好好找东西,若是此仗胜了,我自然能在御前保你不死;但若败了,莫说是你,这鄯庸关残破的城墙足够把咱们都埋了!到时候,倒是可以让公公先选一块喜欢地方挖坑。”

    太监哪里经得住他这番气势,顿时蔫了,由身边伺候人扶着,哆哆嗦嗦滚回自己帐子里找东西去了。

    李爻向那斥候低喝道:“快去!”

    军帐里清净多了。

    李爻捏了捏眉心,他能察觉到政令莫名丢失有蹊跷,但他现在忙着打仗,实在再分不出心思纠缠这些深沉阴谋。

    黄骁冷眼旁观,见帐内再无旁人,沉吟片刻,低声道:“统帅,若是实在难敌,卑职倒有破釜沉舟之计。”

    李爻示意他说。

    “咱们可以鄯州为饵,引敌军入城,再联合江南驻邑军三向合围,给他们包个饺子!”

    李爻冷脸合了眼睛,沉吟道:“征战于天家而言是博弈游戏,于士兵、百姓而言却是不容有失的豪赌,若此地有长城为辅依然守不住,引敌军入关岂非引狼入室,送给他们一马平川?”话说到这,他睁了眼,眸子泛着寒光,像沉坠深潭的星星,“传令下去,全军备战,与我守住鄯庸关,半步不退,不战即死!”

    第074章 逼宫

    赵晟继位之后, 老天待他不薄,虽然边关总有大小叛乱,但天灾总归是没有的。而今, 福气大概是耗光了, 天灾人祸一股脑全来了。

    信安城外郊地震, 山体滑坡、道路开裂, 不仅彻底断了丝茶古道的枢纽,还震出了越王赵昆天高皇帝远的贪腐。

    这王爷实在是不怎么聪明,甩下封邑的烂摊子, 跑到皇上面前卖惨, 委实把自己置于“老窝”之外。先被李爻把他和太守胡晓的胡作非为查出端倪,后又有郑铮这出了名的倔老头去整顿灾后重建。

    老大人郑铮心系灾民,路上已经想好了调动百姓重建家园热情的方法。

    结果到地方一看,鼻子好悬气歪了。

    李爻之前在这地方待得时间太短, 又是先奔着牵机处去的,来不及查探民情, 被皇上一纸诏书急召回都城,他只见城中心富贵人家尚有余粮,照样的歌舞升平, 酒肉奢靡, 却没见那郊外的离火神君祠每日聚集大量的贫民百姓。这些人日日来此祈福, 得祠中日奢两次粥饭, 便已经满足得不行, 罔顾官府征召劳工的号召, “知足常乐”——顺应劫难, 不与之争,才能平安顺利渡过难关。

    这不是鬼迷心窍了么!

    因为民众信奉的真神是皇上, 朝廷不发强征政令,官军至今不得强行征召劳工。郑铮只得提高了三倍报酬,挨街挨巷地亲自去征召游说,收效甚微。

    十户里有两户不差钱,事不关己;剩下八户,多是死心塌地信离火神君。老大人费力四五天,召来的劳工不足二十人。

    郑铮只得换了方法。

    他手持政令,调动当地衙卫,将笃信神君的百姓们轰出祠堂,在神君祠厚重的大门上贴紧封条,言说神君真身喝令老夫带领你们重建家园。

    饶是这般,依旧有执拗之辈,拥堵在祠堂院外绕墙跪拜,看那模样是宁可常日念经咒,也不肯去修路葺田。

    更有人传言说,郑铮是来祸乱天下的妖魔。

    老大人的火药桶脾气终于爆了,当场叫人把带头闹事的下了狱,自行撕开封条,拎了根老藤拐棍,以天王老子挡路也提棍便敲的气势冲进供殿,将泥胚的神君像砸个稀碎,铜铸大像则是一块红布从头蒙到脚,怒喝道:“老夫替离火神君来指引尔等安家乐业,尔等罔顾点化,执迷自固,若老夫是妖,神君便该引天雷来劈!老夫就站在这,尔等看看,可有天雷劈我?!”

    话音落,当然依旧碧空万里。

    就这么哄着、逼着、骗着,好不容易征召了些老实百姓前去修路、垦田。

    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郑铮砸了神像,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他写了一封奏报,自罪上奏到御前。

    好巧不巧,与这封奏书前后脚送到御书房的,还有李爻的加急军报。

    军报先奏敌军增兵压境,请求增兵;再询问常健老将军曾发的增兵奏请,陛下收到了没有;最后说监军铎公公阵前莫名丢失政令,请求补发。

    赵晟看见郑铮的奏书时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再看见李爻这封……

    一张脸耷拉得跟刚死了爹似的。

    “常将军的军报呢?”他向樊星怒吼,“上朝!现在让那群昏官都给朕滚到朝上来!”

    半个时辰之后,群臣位列大殿。

    兵部尚书明白这锅自己甩不掉,不等皇上责问,出列躬身行礼:“陛下,兵部官驿确实收到了常将军的军报,当时康南王启程在即,微臣依例将军报奏给东宫,同时奉抄同录送到康南王府了。”

    李爻封了郡王,依旧承理右相的职务,前些日子,皇上让太子多跟他学学,军务奏报便是由他和太子共理。

    而常健这封军报不知是耽误了行程还是怎的,比那连丢十一城的衰事消息还晚到了兵部,四下忙乱一耽误,李爻没看着便已经出征了。

    皇上遂看向太子赵岐。

    太子行礼道:“回父皇,儿臣日前确实收到了,也将事情安排下去了,但因……但因……”

    他支支吾吾,话说不下去。

    赵晟见他在大朝上扭捏,火气更胜,厉声呵斥道:“有话好好说,结结巴巴成什么样子!”

    “陛下,”辰王接话道,“微臣替殿下说句好话吧。”

    他见赵晟不吭声,自顾自继续道:“太子殿下日前生了重病,强撑着高烧多次入宫见驾,多次不得见……”话到此处,颇有深意地看了赵晟一眼。

    赵晟心里有数,他最近和豫妃如胶似漆,依稀记得有次正和爱妃情到浓时,外事奏报太子殿下求见,他向外事官说让太子先回。

    “日前殿下为了等陛下,险些在宫内晕倒,微臣心疼殿下,便与兵部商量,先将征兵诏令发下去了,征召条件如常,只字未改。”

    辰王没提皇上沉迷后宫的不是,只说了事。

    赵晟松一口气:“这便好,今日大朝,要将兵将调配的事择定下来,莫要耽误前线战局。”

    可辰王又道:“但……邺阳城内无兵可征,近四五日,兵部陆续收到周边各域回事文书,各地均是如此……”

    “什么!”

    赵晟下意识诧异一句之后,便已知缘由为何。

    事至此时,郑铮从前那不好听的谏言在脑子里打旋——陛下莫要重蹈前朝佛难祸患的覆辙啊!

    赵晟一直觉得郑铮危言耸听,前朝天灾外患、苛捐杂税,为上者又不作为,才逼迫百姓如此;而晋朝经年风调雨顺,税收不重,只是有些不长眼的外敌滋扰边关,怎就至于闹到与前朝落得同样下场?

    而今,事态终于被郑铮一语成谶,百姓过度信仰神明,导致边关打仗关我屁事,反正天塌了也有皇上这个神君撑着,我们只要诚心信奉就是了。

    委实变成了另一种迷信误国。

    朝上无一人接话。

    群臣知道皇上心里明白。

    事至此时,倒也并非无可转圜,皇上大可一纸诏书下,封禁神君祠。直如郑铮那般把老百姓都轰回家去,让各地官员好生软硬兼施带一番节奏,日子便也就如常了。

    可这事情难就难在那离火神君不是别人,正是赵晟自己。

    万岁爷是个死不认错的狗脾气。

    这样一来,不是在天下人面前自扇耳光吗?

    还扇得山响。

    局面僵住了。

    群臣各个歪眉斜眼,低着头左右打量旁人。

    终于,左相苏禾侧跨一步,撩袍跪下了:“老臣冒犯天威。恳请陛下,关停神君祠,遣散信众!严查各地因奉教牵代的苛捐,融真神金身,将金铜之物用于军备!”

    话音杳渺回荡在大殿内,他一个头磕在地上。

    赵晟没说话,雕塑一样坐在御书案后面,右手紧握着竹报平安的腰佩,骨节泛了白。

    片刻,辰王也撩袍跪下:“陛下,微臣附议,请陛下疼惜江山百姓、疼惜西南边境浴血卫国的将士!遣散神君祠信众!”

    苏禾是赵晟的老丈人,位高权重顶着左相之名,屈膝劝诫,得亲王附议,立刻便有朝臣跟风跪下。

    大殿上的百来号臣子,眨眼跪倒大半,余下的左顾右盼,也已经动摇了。

    赵晟沉声怒斥:“放肆,你们……你们这是逼宫吗?!”

    他垂眼见儿子赵岐也跪在前排,气得咬牙切齿:“太子你做什么!也学会逼朕做决定了?”

    赵岐躬身不起来,闷头高声道:“儿臣体弱,贻误战机,错事已成幸未铸大,当知错弥补,不能眼看我大晋毁于内崩!”

    “大胆!”赵晟拍案而起,转出御书案直奔太子身前,“你说什么?再说一次!”他是气急了,说话时眼角在抽,抽一下就挤出一缕杀气,“这话是谁教你的,什么叫毁于内崩!你给朕说清楚!”

    赵岐直起身子,定声道:“儿臣不愿看前朝灭佛惨事重演,我朝内瑕不修,终而崩裂!”

    “你……”赵晟被儿子当着文武群臣的面顶撞,怒不可遏,心底横生暴戾,抬腿便踹。

    赵岐被他一脚蹬在肩膀摔倒在地。

    跟着,他袖子一掸,转回御书案后面。

    正在此时,不知旁边哪个朝臣叫:“哎呀!殿下!殿下晕过去了!”

    赵晟也惊愕了,急忙回头,见赵岐倒伏在地,脸色铁青,双目紧闭,已然人事不省。

    太子当殿晕厥,立刻有人将殿下移至偏殿,请了太医来。

    医师们诊治过后来禀,说殿下自幼体弱,近来李爻带兵出征,他独自强撑精神处理军机常务,积劳积火,刚才惊惧交加,一口气没上来,才晕倒。现在已经醒了,往后好好修养便是。

    皇上听完,刚想顺势“退朝吧”,却见大殿门口天光捶打出一道单薄的身影——赵岐居然撑着力气回来了。

    他摇摇晃晃跨进大殿,不再往前走,更不让人扶,再次撩袍跪下,凛声道:“恳请父皇遣散信众!”

    他说话中气空虚,声音由宽广的殿门处透进,飘摇到赵晟耳朵边,轻得几不可闻。

    可赵晟只觉震耳欲聋。

    他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花,扶着御书案稳住身形,怒意、急躁揭竿而起,内里又夹杂着点滴欣喜——这儿子好歹是个有骨气、心意向着万民的耿直孩子。

    “你们乐意跪,就在这跪着。”

    但他终归不肯见有人强硬地挑战皇权。

    谁都不行!

    赵晟言罢,转身退去后殿,不再理会跪了满殿的臣子。

    事情依旧在僵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这天午后,皇后娘娘脱簪,跪在御书房前请罪:肯定陛下莫要过于顾念她的身体,罔顾苍生万民。

    快傍晚的时候,皇上下了诏书——不愿遣散信众因为皇后身体不好,离火神君祠的纳福能够供养皇后,让她近年身体安泰。而现下国难已至,皇后母仪天下,颇识大体,宁肯忍受病痛折磨,也求皇上不负苍生。皇上感念,同意遣散信众,并推行了好几条利好军户的政策。同时褒奖皇后大义,给了嘉赏。

    至于真相到底如何,所有人心里都明白。

    所幸皇上身边有太子和皇后,能在合适的时机刚柔并济地劝导君主走上正途。

    朝内征兵充斥边防的闸口开了,不多日便能将训练有素的老兵调去西南援手李爻。

    无奈事情一来一回地耽误,终归远水难解近渴。

    只有花信风雷厉风行,亲自带领两万骑军给李爻做增援,即便过两日诸葛一也能率兵前来,依旧杯水车薪。

    边关的风无情,送来搁古军敲锣打鼓的诡异战歌。

    敌军再临鄯州城关南侧。

    李爻站在堆垛间,看对面敌军离得老远、跳大神似的吆喝舞蹈,恨不能变出几门射程极远的大炮,把那些玩意轰上天见神仙。看敌军那架势,依然是来扰乱军心的,连攻都不攻。

    他没再令人趁乱出关安排剩余村子的百姓回撤——一而再,再而三,敌军已知他的节奏,需得防备对方请君入瓮。

    李爻正以不变应万变,也不知被群魔乱舞触了什么霉头,突然一阵胸闷。最近他按时服药,身体没犯大毛病,眼下兀自握右手,隐隐觉得指尖掐在掌心触感迟钝。

    他歪头向花信风低声交代道:“你盯一会儿,我去里头开坛,召五雷正法劈死对面的妖孽。”

    花信风:……什么玩意?

    嘴角一抽的功夫,他那没溜儿的小师叔已经转进城头的碉楼里了。

    李爻进屋沉下神色,摸出景平留给的针囊,飞快地在对应穴位埋针下去——以防万一。

    事毕要将针囊卷好,晃眼发现针囊有个夹层。

    这东西他一直随身带着,却是第一次用,少了银针的遮挡,才显露玄机。

    夹层里插着张纸。

    李爻将它拿出来,隐约可见墨痕透出熟悉的字迹。

    景平写的?何时做的手脚?怎么藏得这般鬼祟……

    他头脑一热,不着边际地想:不会是情书吧,怕我太早发现?

    他手比脑子快,念头还没飘走,手已经将纸打开了。

    上面寥寥数字:暂别于行,心念随君,三十日内,必来援手。

    没有因果细节,依旧暖了将军的心。

    这般安稳人心的话,真的出自那个怕打雷下雨的小景平之手吗?

    不知为何,李爻笃信景平自有分寸,没有胡闹。

    他有一瞬间恍惚:对方不再是那个需要自己庇护的小孩了。

    变化悄无声息至,被正视时已然足够颠覆。

    温柔的神色掠过李爻眼眸深处。

    他将那纸收回针囊夹层,贴身仔细收好,定神往碉楼外走,险些与急跑来的斥候撞了满怀。

    斥候行礼高声报:“统帅,鄯州向南三十里,有百姓聚结成镇,那地界没人管,沙盘、地图上均无标注,常怀将军听闻此事,带百人骑军掩护百姓撤离……”

    话未说完,李爻怒道:“谁让他去的!”

    几乎同时,关外敌军吹响了进攻号角。

    第075章 开战

    常怀是军营里长大的汉子, 脑袋里的杀伐多是直来直去,是以他对晋朝的仁政嗤之以鼻。他从来认为恶人自有恶人磨,不给足够痛的教训, 不足以震慑险恶。

    李爻没来时, 他带人折磨战俘, 甚至将半死不活的俘虏悬于长城墙外, 整得一列残躯断肢,像腊肉一样挂着,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李爻来了, 不许他这么整了, 他心里顶不服气。

    但康南王年少成名,在大晋军中威名赫赫,才压下常怀些许气焰。

    今日常怀在城上轮值巡戍,第一时间收到斥候来报, 说前方敌军不仅大举来袭,还分出了一小队向鄯州南向的山坳进拔, 那山坳里有尚不曾撤离的百姓集居。

    他心里一下翻了个儿。

    在他看来,李爻再如何军功卓绝,骨子里还是被世家教诲的仁慈占据太多, 若敌军生擒山坳里的南晋百姓要挟, 会发生什么真的不好说。

    于是常怀急召百人小队, 快马加鞭, 想赶在敌军之前迁百姓回关内。

    他对此带路况极熟, 带人绕关内小路, 的确比敌人早到。不由分说, 张罗着老乡随军回撤。

    但老百姓哪有军人雷厉风行,起初怀疑他们是骗子, 不信、不配合地问长问短,问清了还得回屋拿值钱东西,一耽误又过半晌。

    常怀急了,让骑军一人带一百姓,甭管男女老幼全都扔马背上驮走再说,死活磨蹭、不乐意走的,留下爱死死去。

    场面一度极为混乱,知道的是南晋官军救老百姓,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土匪抢人呢。

    一片吱哇乱叫中,官军好不容易把百姓通通打包上马,刚起喝令要急行离开,山坳里便被灌进一阵诡谲低沉的军号声——

    是搁古的牛角号。

    掌眼看,山坳口已被乌泱泱的搁古骑军堵得严实。

    前排军官随手撇下一具死尸,正是留在山坳口放风的晋军什长。

    “统领,怎么办?”常怀身边护军低声问。

    常怀抬眼见山壁环绕,看不到峦帐之外的青天白日,心下悲叹:难不成今日要丧命于此了?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弟兄们,咱们突围出去,若是不成,记得给自己和马背上的老乡来个痛快!”

    他嗓音粗重被山坳拢着,低混如诀别的誓言。

    晋军骑士们心知此劫非渡不可,爆喝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得令!”

    可不待常怀冲锋令下,“嗖”的破风声响霎时即至,突兀而尖利。

    第一支竹箭贴着常怀的肩甲飞过去。

    紧跟着,箭如雨下。

    那箭矢很奇怪,箭身细短,自重很轻,即便射速够快,也很难要人性命。

    常怀即刻反应过来——这是毒箭!

    无奈此时他们已然身处瓮中,对方守在山坳口一通散射,大片骑士们和老百姓中箭栽倒。

    常怀大怒,打马怒吼一声,拔刀劈开飞羽,单枪匹马直冲敌军而去——能砍死一个便不枉,也能让自己死前来个痛快。

    他的目标是那领头的搁古将军。

    对方的牛角将盔硕大得全包住他的脸面,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容。那人壮硕如野牛成精,骑在马上用蹩脚的官话笑道:“常将军不必着急送死,给李帅带句话,若不想看百姓和弟兄惨死,便退离城关。否则我必踏平鄯州,经一城,屠一城!”

    他说罢,竟一摆手——山坳口的敌军霎时让开一条通路。

    是要让常怀过去。

    事已至此,常怀当然是宁可死了,也不肯回去。

    他爆喝挥刀,向那牛头盔将军冲去。

    几乎同时,斜向里陡然飞来三支暗箭。常怀激怒之下,三头六臂也难以抗衡,慌乱躲开两支,被余下一支钉在颈侧。

    伤口只在箭尖破皮时疼痛。而后须臾,他钢刀脱手,人打了个晃,栽歪着摔在地上。

    立刻分毫不得动弹,连咬舌头的劲都没有。

    常怀只有眼珠还能转,以一个诡异的仰视角度见敌军将领策马溜达到近前,拎着比人还高的长刀……

    冰冷坚硬的刀背挑衅似的拍在他脸侧。

    将领冷笑着吩咐道:“来啊,请常将军上马,绑牢一点,可别半路摔了。”

    左右副将得令,将常怀从地上薅起来,结结实实绑在马背上。

    常怀在这极致屈辱的时刻,看清了将领战盔下的真容。他有一张年轻的脸,厚重的盔壁和装饰让他的大片面容藏在影子里,那双眼仁冒着摄人心魄的光芒——阴毒、算计又似乎带有睿智。

    将领看着常怀,眸色平和:“死不过是逃避,常将军莫要做懦夫才好,”跟着,他对常怀的战马道,“带你主人回去吧。”

    刀背在马屁股上一磕,马儿驮着人,往鄯庸关去了。

    李爻得知常怀私自带人出城时,敌军吹响了攻城号。

    开战便即焦灼,李爻暗骂一声“混账”,不知是不是被气的,连番咳嗽起来。

    他得坐镇军中,分不出精力去管常怀,只得派斥候快马去追,盼着能以军令将他拦下。

    结果还是晚了。

    这一仗,敌军声势浩大,却似夏日里的疾风暴雨,激猛一阵便又过去了。

    敌军鸣金收兵时,斥候正好接到那已经动弹不得的常怀回营地。

    是算计好了的。

    战后,军医忙碌。

    常怀没有生命危险,被搭进军帐里挺尸等着。他双目暴睁欲裂,不住地喘粗气。

    他想得到被俘的百姓和兄弟们即将面临的惨境,恨不能亲下十八层地狱,将酷刑通通受一遍,只要能换回他们就行。

    可现实残酷,不会依着恒心和愤恨变化。他身为引祸之人平安躺在这里,无能为力,甚至连手都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常怀余光感觉帐帘翻动了一下,军靴踏地的干脆响声和战甲鳞片的轻晃声紧跟着传来——来了位将军。

    是李爻淡着表情,行至近前。

    王爷站在榻前看常怀片刻,扬声向帐外道:“昭之来了没有?”

    花信风应声进帐。

    军医实在忙不过来,花长史便被李爻拉来充数了。

    他给常怀诊脉,片刻道:“是强效的麻药,没有毒,我开一副药,喝下去缓缓便会好了。”

    李爻问常怀道:“常将军可以说话吗?”

    常怀从嗓子里含混地挤出“可以”二字。

    “好,袭击常将军的将领是谁,说什么了?”李爻声音依旧很淡,不知为何嗓子有点哑。

    常怀从他的语调中听不出喜怒,没有苛责,只问事实。

    这便是一军统帅的气度么?

    常怀做不到,他咬牙切齿地将耻辱与威胁转述了一遍,最后道:“他戴着牛头盔,很年轻。”

    花信风沉吟:“头盔上有两只牛角吗?”他向李爻道,“搁古视牦牛为神使,寻常将领是不能如此装扮的,那人怕是王族。”

    “听说帅位上坐的是二王子,他们那乌漆嘛遭的军旗上也不知画了什么鬼符,交战多次,一直未见主帅踪影,我还以为是谣传,看来便是了。”

    李爻说完转身往营外走,快出帐子时声音又飘回来,是给常怀护军的一句嘱咐:“照顾好常将军,一时失算切莫想不开。”

    李爻出了军帐,呼出一口气。

    天快黑了,沉闷得很。

    现在是春季,气压和潮气却压得他心口憋闷。

    到鄯州边境二十多天了,都城调派援军的消息一直没来。

    李爻不心焦是不可能的,他能耐再大,也是寻常人,一次次创造军中神话,是一次次豁出命去的结果。

    而将军百战死。

    谁知道哪次便是神话的终结了。

    他仰头看了一眼半颗星星都没有的天,突然念着景平——也不知他在做什么,与周边友国的买卖做得如何了。

    他抬手按在胸前,隔着战甲捂住景平偷偷留给他的字条,有点期盼景平真的会来,又念着他最好别来。

    李爻自己都不知道,他眸色柔和了许多。

    “挂着景平么?”花信风突然问。

    李爻笑了笑没说话:我的心思居然这么容易被看透了么?

    也不奇怪,毕竟这世间能得他这般牵挂,只景平一个了。

    他往城垛上看,兵力悬殊,驻军轻伤不下火线,很多将士们草草包扎过的伤处还渗着血,人依旧精气神硬挺。

    李爻身为将领,被这生生不息的军魂振奋了心思:如今尚未到绝境,多愁善感个屁!

    即便真到绝境,不是早做好打算了么——敌军想过鄯庸关,除非踏着我的尸体!

    决议已定,他心里松快了些。

    “统帅,”黄骁满营寻他和花信风,终于找着人了,快步过来见礼,“有三位医官殉国,城里调来的大夫处理刀枪伤手生,需得请花长史帮衬一二。”

    李爻一皱眉,他本打算让花信风去延展两方防线,避免敌军侧位突袭,可眼下金石之伤也棘手,不能再减员了。

    两相权重一时迟疑。

    如今军中能称将领的,常健重病、常怀中了麻药、黄骁在统筹各处,其余分营统领,李爻不知根知底,便难得善用。

    他正想让花信风和黄骁举贤不避亲,推举一人去看顾防线,便又有哨位来报:“统帅,内城方向来了小队江湖人,为首的是位白胖老人,自称姓萧,说得知边关告急,略通药石,是来帮衬的,您看……”

    李爻心思一动——莫非是萧百兴带人来了?

    他那一心避世的师兄怎么会允许萧百兴带人来增援?

    “啊,”哨位又补充道,“那萧先生说是受了贺大人的托付赶来的。”-

    萧百兴带来的人都通医术,处理金石外伤顺手得很。

    定边军得了这般助力,战力稳定下来。

    军务、医务皆忙,李爻跟萧百兴得以说上几句话时,天已经快亮时了。

    “代掌门率同门前来支援,李爻代境内百姓谢过大义。”

    李爻言罢,向一众同门端正行一军礼。

    他身后的亲卫和护军小队见主帅行礼,一并端姿躬身。

    军仪威严,敬意凛肃人心。

    萧百兴赶快将李爻扶起来:“师叔言重了,帮得上忙我等便不算白来。”

    李爻摘下帅盔,递给小庞,露出几分说不清的笑意:“你师父那老……咳,”他顺嘴想说“老不死的”,又觉得人多不合适,把自己呛了一下,“他还闭关给自己挖坟呢?他知道你来,怕要气得直接升天了。”

    也没比叫人家“老不死的”客气。

    萧百兴早知道他这狗嘴里没象牙,礼貌性地扯起丝笑意,叹气道:“师父确实不知,我带人来纯是看贺家的面子,也念同门之谊,帮衬师叔一二。”

    李爻差异,问道:“代掌门居然和景平这么投缘?”

    萧百兴一双被胖脸挤没了的眼睛在李爻脸上转了两圈,拉着他远离开众人,低声问:“小景平一直没同你说,他求我师父医你毒伤的事?”

    李爻惊骇。

    萧百兴皱眉撇嘴,暗骂景平这痴情小子把肉埋在饭里。

    他私心觉得景平对李爻的情太深沉可贵,现下也不管景平九曲十八弯的小心思了,直接将他上山跪在雨里求医的事说给李爻听了。

    “抛开世俗礼法,我敬他心思至纯,乐于与他结交,前两日他亲自回师门求援,我便来帮你了,”萧百兴顿了顿,决定好人做到底,压低声音道,“他在我面前承认对你……”他“嘿嘿”坏笑了笑,不用说已知是何意,“他告诉你了吗?你怎么想的?我看你遂了他得了,太难得。”

    景平求医的整件事李爻不知道。

    如今骤闻,心间似融起一团火,炽烈且温暖,烧得他一把心思焦灼,烘得他喉咙发干,说不出话。

    他晃眼看萧百兴,见这老白胖子满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彻底不想跟他掰扯儿女情长了。

    他秉持端正清了清嗓子:“代掌门师侄是要开姻缘庙,给派里创收么?”

    萧百兴人老不吃他这套,笑眯眯地看他:“师叔岔话题做什么,莫不是要来做香客?同门一场,我给你打折。”

    李爻:……

    两军阵前,李爻为主帅不该有过多的情牵意结,依旧被景平扰得心头又痛又暖。

    他有一瞬的念想盼能化一只鹰,千万里转眼即至,飞去景平身边,不管前线的糟乱事。

    而然后呢?

    之后他能怎样?

    给景平余生相伴?

    又对得起苦守边关的将士们吗?

    李爻一笑,将不着边际的妄想扔开十万八千里,恢复了一军统帅的正常模样,向萧百兴正色道:“战事当前,劳代掌门和诸位同门费心。”

    说完,半字不提私情,转身走了。

    萧百兴知道自己一番话,李爻听进去了,不禁感叹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的气度——柔肠百转千回,终归是要被如磐石的坚韧压在外人难以窥见的地方。

    李爻往中军帐去,向花信风道:“敌军两日内必大举来犯……”

    他话没说完轻咳起来。

    咳嗽声眨眼功夫被晨风吹去不知何处。

    花信风关切道:“你怎么样,景平调出新药了吗?”

    刚才李爻和萧百兴说话时,花信风没在,殊不知一个问题稳撞枪口。

    李爻甩了花信风一眼。

    这俩人十多年的交情,没大没小惯了,花信风少有地被李爻一眼看得心底发毛。

    一缩脖子,起了满后背白毛汗。

    “你们师徒二人可以啊,”李爻嗔笑,“合伙为了我好,瞒得我严丝合缝。”

    花信风不傻,见师兄来,便知道他当初给景平指的“回师门求医”这条羊肠小路瞒不住了,索性腰杆一挺,理直气壮:“总好过让他胡查乱摸,摸到要掉脑袋的真相不自知。”

    李爻一噎,花信风的顾虑确实存在。

    花信风少见他吃瘪,有心笑一个,转念又觉得小师叔也不容易,对景平的欺瞒用心良苦,这事左右都有理,反而变成无处说理。

    终归只是叹了口气。

    谁知,他一口气没叹出李爻的反应,倒把烽火台上的哨位叹醒了神。

    一时间军号长鸣——敌军来犯!

    天色不甚明朗,搁古军趁夜架着火把明晃晃地来了,大张旗鼓、浩浩荡荡。

    少说有十万之多。

    比预想中来得还快。

    “全军备战!”李爻吩咐一句,整甲戴盔,转身上城。

    他一路走过,见箭台、炮口处有条无紊,沉下心思,一步一个脚印,上至石台基最高处。

    两军对垒。

    李爻借千里镜,见对方中军位是个尚未见过的人,如常怀所言,戴着牛头帅盔。

    日出东方,阳光斜向打来,打得那沉重的头盔下恍如一片虚无。

    再细看,李爻揪心了——敌军左前锋位置,绑着一排俘虏。

    男女老幼百姓,还有百名骑士。众人皆被五花大绑,除甲摘盔,压着跪在阵前。

    敌军主帅知道李爻在看,抽出腰刀向他一指,打手势示意身边斥候喊话。

    斥候策马向前快速奔进百米,从马背上抽下个扩音桶,用标准的汉话喊道:“康南王,二王子知道你在看,也知道常怀将军已回军中。我方诉求:尔等战线退去鄯州之外,我们释放俘虏、不伤百姓。否则……必要屠城!”

    他嗓门极大,说完一段顿挫片刻,又喊道:“战歌擂鼓,一段毕,俘虏制一法器!王爷想要如何,给个说法!”

    话音落,搁古军中爆发出一阵怪叫。

    军中架起一面硕大的战鼓,鼓皮缝缝补补很是斑驳,也很破旧。

    “是人皮鼓,”李爻身边的骁骑统领道,“鼓槌是人骨,看样子还很新……是……”

    他猝不及防低呼一声,声音颤抖起来,“是曹将军!那是曹将军的腿骨啊!”

    他口中的曹将军是常怀带去百人小队的百夫长。

    昨日中午,李爻还与他吃饭闲聊。而此刻,他已没了双腿,被敌军架到阵前。

    敌军松了压制,曹将军即刻瘫成一堆,不知是死是活。

    对方击鼓手开始用新制的人腿鼓槌敲击鼓面。

    此时已知那战鼓的怪异,便能看出鼓皮缝合走线描出各样人形,有头面,有身躯……

    随着鼓手敲打,人皮鼓发出低沉的嗡鸣,犹如内里真的封印了怨魂,发出痛苦的呻吟。

    搁古兵士们随着鼓点吟唱战歌,恍是地狱之门大开,徜徉出引魂咒语。

    李爻面无表情。

    他身旁的骁骑统领却已忍不住战栗。

    那不是单纯的恐惧。

    战死沙场并不可怕,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不死不活的折磨。

    若是被俘,将被制成何等诡异的东西?

    未知在震撼撕噬军心!

    李爻不能任由下去。

    “传令,”他的声音被诡异的曲调衬得无比清寂,“令旗为号,重炮瞄准敌军左前锋,令下开炮,违令者斩!”

    此时此刻,无情是将军至真至灼的深情。

    身边令官讷讷看着李爻:“统帅……那是咱们自家兄弟和百姓……”

    李爻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已满含凛意:“你要抗令吗?”

    眼下南晋军权各散,临时攒军的缺陷毕露——主帅之令居然有人存疑。

    令官紧握双拳,心知命令没有错,依旧心生犹疑: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李爻怒意横生,闪念既过,难道要将人斩于阵前立威么?

    他不想这样。

    但眼看那令官一副作死的模样,他杀气暴涨。

    正在这要命的当口,一阵脚步声急响而至,有个人影趔趄着飞扑到那令官身前,一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皮肉撞击盔甲声,令官的头盔给打飞了出去。

    打人者爆喝:“依令传令!”

    来人是常怀。

    他身上麻药没彻底解净,走路不大顺溜,半身不遂地扑向最近的火炮,吼道:“兄弟们,号旗为令,重炮瞄准敌军左前锋,给自己人一个痛快!”

    撕心裂肺的叫嚷声像铁皮磨地一样刺耳。

    “此事因常某莽撞愚蠢而起,待到击退敌军,常怀自刎以谢兄弟们!”

    令旗示下,数十门火炮齐发。

    飞炎崩裂、日月无光。

    被俘的百姓和将士们在李爻的铁石心肠之下死了个痛快。

    李爻站在城上,目不转睛地看眼前的一切,冷硬得像座雕像,字字清晰地下令道:“继续,去了敌军前锋给弟兄们填命!常将军,瞄那人皮鼓,给我炸了它!”

    霎时,流星挂火化作索命的飞虹万道,劈头盖脸向敌军阵前砸过去。

    第076章 同心

    搁古军挂帅之人确实是二王子, 他大概没想到晋军主帅手段这般强硬。

    嘴角挂起丝玩味的笑意,传令防御。

    炮火硝烟中,敌军军阵裂开两道口子。一方方鬼面獠牙的重盾翻转至阵前, 炮弹在青铜盾上接连炸开, 声势浩大。直如天雷滚落至人间, 却现场演绎了一番雷声大雨点小。

    “暂停攻击, 准备投石。”李爻令下。

    雷暴声渐消,敌军如李爻预判,仗着重盾向前推进。

    “追星辰散射, 消耗他们后排兵力。”李爻道。

    追星辰是工部一位老侍郎依照先秦图纸做出来的□□, 加了二次助推机关,准头不行但射程极远。

    适合这般远距离无差别攻击。

    方才敌军阵前叫嚣,又用曹将军的腿骨做鼓槌,眼下众将士的恐惧与恨意被催化助燃, 变为激怒。

    箭矢暴雨点子一般冲向敌军。

    敌军后排兵士不得重盾保护,伤亡成片。

    依旧没让敌军停止步伐。

    这很正常。

    李爻攻势有条不紊, 眼看对方前排盾兵进入投石攻击范围,烧得通红的巨石砸如星辰陨落。

    “集中火力,冲一点打!”

    “统帅!”花信风凛声道, “末将请令率军出城, 左右两翼冲散敌军盾兵, 令中军暴于攻势!”

    李爻摇头:“再等等。”

    他展目望被炸得沙尘飞扬的场下:“盾兵并没全力护佑中军, 恐有蹊跷。”

    话音落, 敌军似是与他心有灵犀。

    他们的人皮战鼓给轰成了碎片, 便用长号传令——嗡响长鸣中, 丈高的重盾左右散开。

    一排黑洞洞的炮口显露出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

    巨大的青铜重盾之后紧跟着火炮。

    那炮很小,是以移动相对迅捷。

    严丝合缝地紧跟重盾, 让城上见不得端倪。

    “这么小的玩意,能有多大劲?”城上有人窃窃低语。

    自证似的,正对城关的一门小炮吐出枚炮弹——那炮弹也不大正经,像个小酒坛子,简直比山大王制的□□还简陋。

    准头更是可笑,划出一道圆润的抛物线,没到目的地先飞不动了,落在城关脚跟。

    可是!

    小酒坛子落地即炸,“轰——”的一声震耳欲聋。

    地竟似震得晃了两晃。城根碎石激飞,爆烟腾起来丈许——是粉色的。

    湘妃怒!

    制法果然已辗转入敌军之手!

    而南晋自己却还因嘉王之乱停滞着这般国之重器的迭代研制。

    敌军似有鬼神助阵,沙场上起了阵阴风,将那爆烟直向城头吹来。

    李爻心思一凛,暗呼不妙,赶快摸出银乌面罩扣在脸上,凛声急下军令:“阳数弩/手换寻常弓/弩,瞄准炮弹,落地之前射炸了它!火炮瞄准敌军炮口,开火!”

    边军令出法随,即刻更换装备,饶是这般迅速,也给了敌军调整炮口角度的时间。

    一连数颗湘妃怒打中城墙,更有的越过城关落在城上,一炮下去,便倒一片守城关军。

    敌军见此惊喜,直接将火力集中在李爻所在的望亭之上。

    好在,晋军弓/弩/手不是吃干饭的,换好装备立时万箭齐发,护佑主帅和城关,让后续飞来的炮弹悉数空中炸膛。

    不大一会功夫,鄯州城外烟云绯红,遮天蔽日铺了满片美丽又诡异的索命云。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李爻心思猛转,对方还没回过味来,若是将炮口推平,轰炸石台基的低处,弩箭便难以防御,很快能将这残破的城墙炸出豁口。

    一旦豁口出现,即刻便是高堤溃于蚁穴!

    必须出关将小炮毁了去!

    阵前瞬息万变,临阵指挥是个容错率极低的工作。

    李爻回眸扫视一番,刚要询问哪位将军愿往,常怀已经单膝跪下:“末将请令,带将士捣毁敌军火炮!”

    此去九死一生。

    “常将军身体恢复了么?”李爻问。

    常怀抬了眼,眼睛里翻涌着不要命的绝义,他起身立正道:“老子无恙!心怀难安,定不辱命,将那些王八羔子抽筋剥皮才能出胸中恶气!”

    他情急自称老子,李爻自然不会计较。

    常怀心间有股悲愤。

    顺应这悲愤,事半功倍。

    李爻来不及惆怅怆然,点头道:“常将军带人直冲出去,昭之分左右两翼掩护,传令炮手,集火敌军中路,引他们回防!”

    军令下。

    三路骑军迅速在三路出关门处整肃。

    号令即响,铁骑即动。

    硝烟笼罩之下,沙场夷敞,血如泼墨。

    冲锋陷阵的将军每上战阵,便会决绝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他们心知可能再不会活着回来,依旧义无反顾。

    而此时,常怀跨上战马,心里明镜儿似的,他将那“或许”二字去掉——这必是最后一次了。

    常怀带的队伍名为墨犼,一水儿的黑甲骑军,自建军以来便在他手下。虽然只有五百人,却如手足弟兄,能以一当十。

    他昨日冒失突进,被敌军暗算损了一百兄弟,今日雪耻的机会来了!

    兵士气焰随主将,早已迸涨,烧得滚热如油。

    四百人心念划一,明知面对如汪洋的敌军,终将被湮灭吞没。

    但在被冷却之前,他们必要将漩涡搅得溃乱。

    李爻的战术管用。

    敌军中路被集火,分散掉一部分进攻的精力。

    战场上寻常兵士不畏死的委实是少数,谁不想留着命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呢,中路被强攻,前锋后排难免分神——万一主帅被对方一炮炸死了,那还打个屁呀。

    要说搁古军也算应变神速,重盾变换有序,片刻将中军护得严实。

    而此时,敌军也似终于回过味了。开始两相揪一点地猛轰,倒要看看是己方的重盾先破,还是晋军那残破的古长城先被炸开塌败的原点。

    花信风也已下场,兵分两路左右突袭,像两柄细刀,穿进敌军的骨头缝里。

    可若要与常怀两相配合,一时还做不到。敌军中路正在后撤,旨在护佑主帅,而那帅位一旦退出城上重炮的射程,中军兵将会即刻反扑。

    到时候还没能将那小口火炮毁掉,这一仗怕是要危险了。

    花信风回望一眼城上。

    李爻就站在基台正中,纹丝不动,不知在盘算什么。

    再说常怀,他正面带人冲锋到□□、弓箭射程内,开始射杀敌军炮手。

    可对方炮口终归不是死的。

    眼见右方一门火炮炮口低垂,他大吼一声:“不好!”

    话音未落,炮弹便被轰射而出,越过他的头顶,向他身后去。

    千钧之际,也不知是城上哪两位神仙救命,两柄箭矢同时射中炸雷。

    湘妃怒在投入墨犼军阵的前一刻,爆于空中。

    碎硝利片如飞刃,席卷过勇士们的身躯——好过一炸一大片。

    也就在这,敌军阵营里发出一阵欢呼。

    有“叽里咕噜”的搁古话高喊着什么。

    紧跟着,所有炮口再不顾忌墨犼军冲锋,齐齐对准城关。

    常怀陡然明白了什么!

    他回头,见李爻所在的基台与箭楼相连处,出现了一道深沉巨大的裂缝,幽黑洞邃,如直面深渊。

    这要命的时刻终于来了!

    常怀深吸一口气,高喝道:“弟兄们!成败在此一举,结同心索!雷火弹塞进他们炮口里!”

    此声吼过,军中极短地安静下来,而后爆发出整齐划一的悲愤嘶吼。众人以常怀为中心,迅速拉列排开,纷纷抽出腰间钢筋套索,套在相邻之人的铠甲上。

    同心索。

    听上去优雅柔和,其实是万不得已的自杀式攻击阵法。

    将士们不分彼此,结成联排长方阵,以钢索相互纠缠,一同冲锋。期间哪怕有人中箭身亡,只要钢索不断,同伴就会带着兄弟的尸体不负使命——同心既结,生死不离!

    眼下再无他法,常怀是要豁出全营,拼得敌军火炮炸膛。

    武将不畏死,文官不贪财,便能山河永固,四海清平!

    李爻站在城楼上,已知楼基处出现裂痕,沉一口气,转身吩咐道:“炮、弩、箭留守掩护,所有骑军随我出城支援常将军!”

    炮火连声中,他声音冷得清淡。

    身旁令官高喝一声“得令”,正待去传,却被一老者阻止了去路:“上阵父子兵!末将愿往!王爷……”

    来人是前些日子阵前晕厥的常健老将军。

    他大概被这杀声阵阵惊得回魂了,气色虽然不好,但双目炯炯。话未说完转身便要走,脚还有点跛。

    战场上耽误分毫,瞬息万变。

    李爻凛声拦他道:“常将军既然醒了,便坐镇中军,此去支援事小,必要拿下敌军主帅,否则……”

    否则城防支持不住,援军不到,对方得一口喘息时间,城破便在一两日间。

    鄯庸关之后是一马平川。

    怎可守不住?

    不可守不住!

    话他没说完,不再啰嗦,扭头下城去了。

    身后不知是谁说了句“王爷怎可涉险!”

    李爻冷笑,心想:虚名罢了,众生皆平等,谁又比谁高贵,天下没了谁也一样日月更迭。

    他踏镫上马,心思一转,活动右手感觉尚好。

    只是隐隐指尖发冷,有轻微的不知轻重。

    景平曾说过,非必要时不要埋针,所以没有敌袭时,他便把针下掉了。眼下恶战当前,不容有失,他摸银针。

    自从他见到景平偷偷留下的字条,便将针囊贴在心口揣着,他也说不清原因,只依着心意想让那张纸贴着自己。

    那字好像有种魔力,让他心安。

    与钢刀炮火相比,银针捏在手里过于轻柔,即便锋利,依旧是缱绻出温软。

    李爻突然冒出个念想,如果这次守住城关、对得起百姓,一定要跟那臭小子好好掰扯掰扯“情”字。

    随即他又觉得这是咒自己呢。

    一切太仓促,道义与牵情一肩分两边挑,坚柔并重在眼底闪狭而过。

    他将不能与人言的挂念随着银针,干脆利落地刺进皮肉,抽出腰间撕魂刀,高吼道:“墨犼军弟兄们以血肉之躯铺的路,咱们莫要罔顾了!随我擒拿敌军主帅,死活不论!”

    话音落,他身后的爆喝盖过了城外的炮火声。

    也正在这时,杀声阵阵里,隐约传来齐声的歌唱。

    与其说那是唱,倒不如说是在喊。

    整齐划一里透着傻小子的莽撞,音调婉转被嘶吼声带得跑了调:

    “同心索未断,兄弟齐心,护我河山;同心索未断,我的姑娘,来生复见;同心索未断,生无蹉跎,列阵疆边;同心索未断,引魂灯起……”

    这不怎么好听的歌没嚎完,城外接连爆发出“轰隆”震响,如同滚雷声声炸在咫尺。

    雷火弹连番炸了,炸出一连串地动山摇的巨声。

    火炮炸膛反暴的金属撞击声,直如山河神明震怒。

    常怀得手了!

    同心索未断,血性儿郎啊,你魂归故里,莫恋他乡。

    第077章 奇袭

    李爻冲出城门, 见敌军联排的火炮蒙在一片扬尘中。

    那些抵御炮火的重盾有的还坚/挺,有的则已经歪斜下去,显然是持盾的队伍遭受了重创。不起眼却威力巨大的小炮多已失去平衡, 炸了膛的废物或是炮口朝天, 或是倒转冲着敌军阵营。

    火炮周身斑驳遍布, 挂有残肢断臂。

    李爻吩咐:“黄将军, 你带左翼两路支援墨犼军弟兄们!”

    常怀的自杀式攻击成了,但不至于四百人瞬间都死了。

    黄骁高喝一声“得令”长刀挥出信号,铁骑们直冲出去救场了。

    李爻定神分毫。

    眼下要命的攻城炮危机暂解, 但并不代表可以高枕无忧。

    要打接触战, 敌军人数上优势不减。他们现在只是被常怀莽得懵神,没回过味来。

    这般懈怠的机会稍纵即逝。

    的确。

    搁古二王子不是个饭桶,他醒神比李爻预想得快,自身已经撤出城上火炮的攻击范围, 正听斥候到他近前奏报军情:晋人骑军似倾巢而动。

    他即刻明白了李爻目标在他,要将这僵持已久争斗速速。

    无论他被俘或被杀, 鄯州的边关之困便算解了。而对方若是将他活捉,正好可以与父王要求换回已失的十一城。

    他在搁古的几位皇子之中声威不错,还想回去继承大统, 怎么能折在这呢?

    敌军军阵中牛角号呜鸣不断。前锋战线随令迅速前压——两军接洽越是密切, 城上的火炮、箭矢便越无用武之地了。

    “报——”

    来人是花信风身边的斥候。

    “敌军变换帅位, 副将顶替, 大军前锋悉数压上, 那戴着牛头头盔的主帅已向后撤回阵尾!”

    二王子的算计已经摆上明面了:以人数优势先行压住晋军, 能赢则赢, 若万不得已,他自己撤退便罢!

    “传话去城上, 统战指挥之责全权交予常健将军,旨在诱敌进攻,再用重炮将敌军前锋与中军割开,”李爻对斥候吩咐已毕,向身侧万人骑军的主将道,“何将军随我绕路,包到敌军后方去!”——

    贺景平承接了晋正使的职务,日赶夜赶,完成与周边友邦的初次商洽,将最后一站定在了阳剑。

    除了来交付已经制好的军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向阳剑借兵。

    他没有国书,不确定此事定然能成,但依着景平的判断,阳剑王只要不是傻子,大概率是会同意的。

    抛开王上与李爻看似干脆利落的情义,单说阳剑的现状,南诏周边诸国彼此剑拔弩张,若搁古将鄯州纳入囊中,掉转炮口倾吞南诏诸国易如反掌。

    景平要求提得直来直去,他没工夫绕弯子。

    阳剑王听罢,顿挫瞬间,问道:“你擅借他国兵力,事败极有可能没命,事成也会遭国君猜忌,没想过吗?”

    景平弯了嘴角:“这是后话,我只知若是借不到助力,鄯州沦陷,于我晋与王上都不是好事。”

    阳剑王又问:“若此事能成,你如何谢我?”

    景平垂眸思虑片刻:“阳剑财富颇丰,只是碍于国土和地势,才如蛟龙困浅湾,今后若能将南诏诸国统一而治,岂不是好吗?”

    “你不怕阳剑壮大,与南晋为敌么?”阳剑王也问得直接。

    景平突然“哈哈”笑了。

    他很少笑,更少这般放声笑,今时蓦地纵情,阳剑王一怔,从这年轻人身上看出些桀骜来。

    片刻,景平止住笑声,稳声道:“一口吃个胖子会被撑死的道理王上比我明白,更何况面还没和呢,哪儿来得屉上的包子?再者,王上言之状况实在是我皇陛下该忧心算计之事,我只管解我太师叔眼下危机。往后若真有那日,我便带着太师叔隐退山河,你与赵家打到天上去也是你们的事。”

    阳剑王笑了,他觉得微妙,这恐怕是贺景平的真心话,只是……晏初知道吗?

    眼前这小子看上去冷得平静,其实……有点疯。

    疯得挺有意思。

    阳剑国土面积不大,人不太多。王上借兵两万,由王女阁逻玉亲领,前去鄯州援助晋军。

    兵出奇袭,没有国书,更无与搁古的檄文。是以这援军一路做贼似的,不张旗,绕小路,打眼根本看不出是哪方队伍,日夜兼程地往鄯州边境赶过去。

    鄯庸关外的搁古军虽多,好在鄯州边境离信安城不远,景平对地势熟悉,专挑山路,成功绕过了搁古军防,眼看再过一座小山,便能侧向穿入两军对垒之境。

    此时离目的地还余几十里,景平抬眼看天,盘算抵达时间,隐约看见鄯庸关的天空染着一层脏粉色,顿时知道出事了!

    他低声问杨徐:“杨大哥,陆大人最近有新消息么?”

    这次护送正使大人的是杨徐所带的内侍庭护卫。皇上让他跟着,一是保护景平安全,二则是让他暗中看顾景平处事有何不妥。

    而抛开杨徐与李家的故交,单论景平此行的作为,便足以让杨徐赞赏,堪称心悦诚服。这年轻人的诸多行径跳脱了套路,或许皇上得知会即刻龙颜震怒,但这在杨徐看来委实算不上不妥。

    杨徐与李爻的心思一致,早看羯人不顺眼,该好好教训。无奈皇上一直对其态度暧昧,才终于招致今日羯人挑唆搁古犯境的局面。

    是以,他明知景平用私房钱给陆缓研究湘妃怒,却只当自戳双目没看见,回给皇上的奏事书里全部是说景平中规中矩。不仅如此,他还时常帮腔。

    正如眼下,他低声道:“还是陆大人前日送回来的那批,说是调整了比例,又将呛人的烟尘改良了些,咱们一直不得机会试,看来只能临阵一锤子买卖了。”

    正好。

    景平转向阁逻玉:“玉姑娘,咱们加紧些,前方着火了,咱去救火!”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已是心急如焚。

    景平马术精湛,开始策马在山道上急奔。

    王女阁逻玉追着他,飒爽恣意毫不慌乱,笑问他道:“你跟我父王说的话里有几句是真的?”

    景平不明所以。

    阁逻玉又道:“我看你满心满眼都是他,为何不好好让他知道,跟他在一起呢?”——

    鄯庸关外打群架的南晋、搁古兵将,加在一起有二十万,另有各样军备车辆,战车马匹,铺散开来好大一片。

    李爻带人绕外围至敌军后方,说起来上下嘴皮子一碰,其实险阻万分——路上不断遇到敌军阻拦,即便成功绕过去,后续若难与花信风呈交照应,轻易便会被敌军反扑,立刻如泥牛入海。

    可明知危险,他依旧不能放那二王子逃走。

    李爻胯/下战马神骏,每有敌军阻拦,他多是擦枪而过,不与之纠缠。

    可也因为了使他不被揪扯,必要有一部分自己人留下拖住敌军的追阻。

    待到李爻真正冲至军阵后方时,己方有半数骑军被牵制消耗在半路。

    李爻摸出信箭,直打上天——穿云信号为令,见令变阵,合攻敌军帅位。

    城关下黄骁见令,即刻指挥变阵,与敌军前锋厮杀的兵将迅速左右两翼分开后撤,敌军前锋被晋军引诱着,离城楼处迫近不少。

    下一刻,常健下令,城上炮火齐发,轰向敌军前锋阵营后方,他们一时万难回撤。

    晋军成功割断了敌军前锋与中军的照应,即刻发信箭上天。

    七色斑斓如烟火的令箭腾空炸开,这喜庆的色彩是得手的信号。

    李爻见之心中略定,他现在视线水平,展目看敌军中军位帅旗依旧烈烈,但高架战车上,不见那对招眼的牛角。

    茫茫人海,只寻一人,如大海捞针。

    他一时难以分辨对方主帅隐匿的方位,只得原地稍待,静观战局,等斥候来报。

    而陡然,敌军后路的另一侧突然乱了。

    对方后路已见李爻在此,本来作势要冲锋过来,现在突然像疯狗狂吠而出,不待咬人就被拽了尾巴,惊而回头。张着一张嘴,被无形的大网兜住,左冲右撞地自行混乱。

    李爻也一时莫名。依着他的盘算,敌军前路是炮火连天和黄骁的冲锋,中路有花信风两相截断,后路左翼是自己……

    敌军若是想夹尾巴撤退,右后翼是唯一的突破。

    可眼下怎么看,对方都不像要撤退。

    怎么回事?

    李爻经多见广,看两眼对方兵将的反应,确定对方遇到突发事件了。

    呵,祝你们主帅坠马,被那破头盔一犄角扎死。

    他抽空胡思乱想地咒了对方一句。

    下一刻,对方后路中侧偏左有牛角号吹响,敌军将士们听到号令,陡然调转方向,眨眼变换出一个利于冲锋的战阵,直冲李爻来了。

    李爻第一反应是对方要跟他拼了。

    再然后,他确定了一件重要的事:牛角号吹响的地方,离二王子隐匿之处不远!

    “统帅!”游位斥候策马前来,“敌军右后翼被看不出军属的队伍截断,确定是援军,属下看见带队的一位将军像是……”

    阵前十万火急,他居然迟疑了。

    “有话直说!”

    “像是贺泠大人!”

    李爻心思猛然一翻:景平真的来了!

    一时不敢相信,可事实又已在眼前。

    李爻抖擞精神:“打信号让花统制调转方向猛攻敌方后军中路,黄将军继续拖延敌军前锋回援!”

    话音落,李爻策马直冲牛角号吹响的地方。

    跟在他身边的都是精锐,略欠磨合,也尚能以对敌经验弥补生疏。

    李爻顿时化身刺/刀尖端最锋锐的那一口钢,过关斩将,直戳敌军内部。

    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冲至敌军军号所在位置。

    这下,耗子窝里进了猫,四下皆惊。

    李爻目光横扫,见不远处战马上一人,身旁无数兵将簇拥。那人没戴牛角帅盔,重铠甲却是来不及换下的,看得出与牛头帅盔制式统一。

    这人很年轻,一双眼睛像鹰看见了猎物,锁着李爻。

    二人对视,目光如迸裂溅火。

    下一刻颇有默契地催马上前。

    杀声阵阵催人血性,搁古王子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以重兵压境,没回过味来落得被对手反扑追击的下场。

    事到临头当然不甘心暂时撤兵以待重整军威。

    他身旁护军只来得及高叫一声“王子”,阻拦不及,他已经策马冲出去了。眨眼功夫与李爻相距不过三丈距离。

    二王子扬声喝道:“久闻康南王武艺超群,择日不如撞日,领教了!”

    汉话居然格外标准。

    话音落,他提枪向李爻当胸刺来-

    李爻让过抢尖,撕魂刀在对方枪杆上一格,想以四两拨千斤的技巧泄掉对方劲力。

    没想到对方双手一搓,陡然松开枪柄,整条长/枪自转起来,与撕魂刀擦错,发出牙碜刺骨的金石研磨声。

    枪转速极快。

    劲力之猛震得李爻虎口发麻,险些拿不稳刀柄。

    他心中一凛——这二王子居然是个茬子。

    闪念过,他猛夹马肚子。神骏如离弦之箭,向前冲。

    腰刀对长/枪,占了一寸短一分险的劣势,只有贴近距离,才能逆转下风。

    李爻的功夫是死人堆里砸出来的,向来不拖沓,花招很少,直接且迅速。

    眨眼的功夫,他已经能看清对方眼睫毛的分馏儿了,刀锋一转,劈头便砍。

    说时迟,那时快。

    战场上非是一对一的比武。

    斜向里陡来一支冷箭。

    李爻耳听八方,持着一条原则——能躲便不挡。

    身子往后一仰,流矢贴面而过,射中从另一边冲来的敌军将士。

    正中左眼。

    那将士 “嗷”一声大头朝下栽下马,被赶至近前的晋军骑兵一刀砍了头。

    这给了二王子顿挫的喘息时机,他弃枪换刀。

    那刀面足有成年男子大腿宽,刀背厚重如门板,与之相比,李爻的撕魂太秀气了。

    刀锋“呼”地一声,夹风带电劈向李爻战马的脖子。

    李爻军靴在马镫上连点两下,黑骏马收到信号,打着嘶鸣陡然扬蹄——刀锋贴着马腿掠过。

    不待马蹄落地,李爻单手在马头上一点。

    马儿即刻会意,借着双蹄下落之势,照准对方战马脖颈,狠命蹬过去。

    对方全没想到李爻还有纵马行凶的手段,半点没反应过来,自己的马匹已然中招,惨鸣一声,歪着趔趄好几步。

    人跟马都懵了。

    李爻不可能给他反应时间。

    人倏然拔高,脚脱马镫,在马背上借力一点,跃起丈高,眼看下落,厉喝一声,撕魂借下落坠力劈中对手战马受伤的脖子。

    热血泼洒,战马粗壮的脖颈居然被那秀气的腰刀一斩而断。

    血溅沙场数尺,马尸摇摇欲倒。

    二王子不会骑在马上等着挨揍,更不会随着马匹一同栽倒。他弃马尸,一跃下地。

    同时,李爻跨回马背。

    吹了个响哨,淡然凛笑。

    马上步下,优劣立时分明。

    李爻的首要目的,是活捉二王子。

    周边将士布阵有序,扩在外围与敌军周旋,内圈总有几名闲手,一来时刻准备护佑主帅,二来便是见缝插针,伺机围捕。

    如今李爻哨令下,几条套索同出,套中二王子脚踝,猛然一拽,人即刻给拽倒了。

    李爻高喝:“得手了,结坚壁阵回撤!”

    可敌军怎容主帅被擒,疯了一样一拥而上。

    本就乱象频生的后军眨眼的功夫乱如岩浆冒泡。

    李爻环视周围,策马上前,路过二王子身侧时,塌腰一捞,那凶兽一样的汉子被他一把拎起来,押在马上,刀锋架住脖子。

    “住手!”李爻吼道。

    万没想到,预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

    敌军也不知是眼瞎还是耳聋,居然熟视无睹。依旧一浪盖过一浪地扑过来,不知是想救人,还是想让他死得快一点。

    是要不成功便成仁了么!

    敌军乱箭齐放。

    晋军将士纷纷取出盾牌结阵护住主帅,且战且退。

    流矢被外围将士挡掉不少,也还是有漏网之鱼。李爻此时不仅要护着自己,还得护着二王子别给无眼刀剑弄死了,难免掣肘。

    一时间人质成了负担。

    正这时候,偶有己方中箭的将士栽倒马下。

    明明未中要害……

    李爻顿时心惊:“箭上有麻药!小心!”

    常怀的亏就是这么吃的!

    更甚,这回敌军所用的箭矢不再是短小的竹箭,而是寻常羽箭。

    看来对方也是伤敌生死不论了。

    刀剑无眼。

    李爻一个躲闪不及,被乱箭扎在右臂。

    他暗道不好。

    可这之后,他一不觉得疼,二没头重脚轻。只有右半边身子隐约像过了一道水流。

    眼下命都要没了,他来不及多想,目光一晃,寻找生路。见敌军后阵包抄过来一支队伍。

    领头人身型熟悉,像是景平。

    这小子很聪明,指挥援军兵分两路,一路切入敌军内部,一路包抄。

    李爻心下大喜。

    再看原本护着二王子的一撮近卫,与周遭发疯攻击的搁古军形成鲜明对比。他们眼见自家殿下被擒,居然只象征性地呐喊助威,还不如外围士兵们拼命。

    李爻心中突然生出个猜测。

    他仔细端详那一小队近卫,果然其中一人气度扎眼。那人抬眼看李爻一眼,与身边人低声吩咐了句什么,转身带着小队人马不着痕迹地往阵外撤去。

    李爻猛然警醒——抓住的这个是替身武士!

    他猛将身前之人掫下马背,大喝道:“真的在那呢!”

    替身武士跌落只在瞬间,可他不知用了什么诡谲奇术,眨眼功夫挣脱五花大绑。他身上关节都已经扭曲,可所有关节又都能动。

    他落地脚尖一点,重新合身向李爻扑过来。

    距离太近,也太出人预料,李爻如何反应神速,都已经来不及躲闪,只得提刀劈向那人。

    那人不闪不避,凌空被他一刀砍个着实。

    这一刀毫没留手,那武士左半个膀子都要掉了,却像不知道疼痛,狂声大笑,手脚并用攀在李爻身上。

    李爻被他直扑下马。

    但将军临阵应变非常人能比,不待落地,李爻已经横刀刺入对方铠甲缝隙。几乎同时,对方盔甲内爆出大量的烟。

    李爻顿觉一阵呛刺直钻进肺里。

    那烟居然能穿透他的面罩!

    这是处心积虑的针对么?

    李爻忍不住咳嗽,五内肺腑全不对劲。

    再看那武士少一手臂,又中一刀,依旧精神。尖声怪笑着,抽出匕首狠狠向李爻胸口刺下去!

    已如人间厉鬼,可怖至极。

    要命的时刻,二人摔落在地。敌将厚重的战甲加上自身体重扑马坠下,直如一块巨石将李爻拍在地上。

    李爻万难躲闪,只得豁出左手重伤猛镗在匕首上。

    将军的战甲有护手,但金属护片全在手背上,掌心的牛皮软套被刀锋一掠穿破,手心登时见血。

    替身武士知道自己活不了,又怪叫一声,用了狠劲,与李爻僵持一瞬,那一刀受力偏寸,终于是扎在李爻肩上。

    李爻气息一滞,抬脚蹬向那人胸腹。

    对方被他一脚踹飞。

    可他居然只觉得踹在海绵上,不知自己用了几成力——刚才中箭不疼已知不对,那该死的毛病终于是犯了!

    李爻心底戾气横生,持着意念用最大力气握紧撕魂刀柄,长刀被猛然拽出对方肋下。他就地一滚,翻身而起,不再给那怪物喘息之机,惯力而下,一刀扎进对方颈嗓。

    须臾间,李爻瞥一眼自己右肩,匕首戳进肩甲,几乎对穿,血顺着手臂往下淌,毫无知觉。

    他半点不疼,只有眼前隐约发黑。实在不知是福是祸。

    李爻咳嗽,又强忍着咳嗽,嘴里都是血腥味。他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飞身上马,冲向要悄悄撤退的二王子。

    主帅重伤冲锋,带给周围将士们巨大的震撼。

    晋军阵中怒吼冲天,坚壁阵散开,变为攻击阵型。

    就在这时,二王子突然用搁古话高喊了一句什么。所有搁古军在这一瞬间向李爻怒目而视,跟着疯了一样向他冲过来。

    “统帅,他说你杀了二殿下,要兵将们为殿下报仇!”李爻身边有人听得懂搁古话。

    原来如此。

    阴险狡诈至极。

    再说贺景平。

    他从后路绕过来,先见李爻生擒敌军主帅,心中大喜,可悬在心间的一口气只松出半口,就看见陡然而生的变故。

    李爻被人扑落战马时,景平心都不会跳了,砍人如同切菜,全不防备地向李爻冲过来。

    但实在是太远了。

    景平大喊,嗓音劈裂,叫声被喊杀声湮没。

    那一刻,他心里只存一个念想:你不能死!李爻你要是敢死了,天上地下,十八层地狱我也跟你没完!

    幸好,下一刻他看见李爻飞身上马,吓跑了的魂刚回到躯壳,又见那人肩头插着一柄匕首,身上似乎很多地方都不对劲……

    李爻尚且喘气呢,景平却在这须臾起落的光景中,要被他吓得见阎王了。

    他眼见李爻直向一人冲去,已猜到端倪,策马狂向而去。

    与李爻相距十来丈时,向对方暴吼:“别过来!”

    跟着,他摸出陆缓新制的湘妃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向二王子掷过去。

    一共五枚。

    景平想也不想,一股脑全扔出去了——接二连三,炸死那混账才好!

    随着第一声炸响,军阵界限开始分明。

    搁古军中不知是谁终于喊了一声:“二殿下!保护二殿下!”

    紧跟着大乱。

    陆缓改良过的湘妃怒威力巨大。

    五枚连炸,几乎把敌军后路炸翻了半边。

    两军对垒,一方气势稍落下风,很快会溃不成军。

    那声“保护二殿下”将搁古军的魂抽走了。

    无数被景平炸翻、不知是死是活的敌军被晋军兵将拖出来绑好。

    搁古军金声暴鸣,退兵之声“引吭高歌”,嘲笑着败军溃如潮水。

    一方是即将获胜的欢呼呐喊,另一方是纷乱逃命的哀哭。

    晋军将士护住主帅。

    李爻在震耳欲聋的悲喜交错中退出战局,骑在马上,冷脸看敌军被己方将士包饺子。

    此战约么是赢了。

    七万骑军对阵敌十五万,又能传成佳话。

    可往后呢,二王子死了没有?抓住没有?

    已失的十一座城池怎么办?

    当然是……无论如何都要收回来!

    李爻身边几名将士见他肩上深插柄长匕首,不知道疼似的稳如泥塑,对视一眼,尝试劝道:“统帅,回城上坐镇吧,这里有末将等看顾。”

    李爻咳嗽着摇了摇头。

    他没说话,他在等,等景平。

    终于,他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冲出硝烟茫茫,灰头土脸地急向他策马过来。

    那臭小子到他近前,先是想笑,可眉头却紧蹙,眼睛红了一圈,乍看像要哭,细看又似乎不是。

    实打实演绎了一个笑比哭还揪人心。

    “可以啊,贺大人,咳咳咳咳咳……兵出奇袭,头功!”李爻打量景平,见他身上大小多处血污,根本分不清伤在哪、是谁的。

    景平端详李爻,因为对方戴着面罩,他看不见他的脸。但只听李爻说话时气息短促,景平便知他很不对劲。

    “有什么事,回城再说。”他策马贴近李爻身边。

    李爻笑了:“因祸得福,这伤半点不疼。”说着话,他兜转马头,可动作间眼前蓦地花了,人一栽歪,又持着沙场上一股强撑的精气神在马上定住。

    这动作很细微,旁人没察觉。

    景平适时在他腰侧扶了一下,继而大惊——李爻腰侧触/手滑腻,那感觉是血。

    很多血。

    景平不动声色侧目去看,又一次要被李爻吓得没命——李爻战甲颜色深沉,不细看是看不出端倪的。他腰侧已然血流如注,将那黑骏马的皮毛都染湿了!

    伤口在右面。

    他定是毛病犯了,全无知觉!

    第078章 心意

    疼是一种保护机制, 没有痛感,其实很危险。

    景平心急,却不敢过于咋呼。

    李爻出血量巨大, 现在全凭不觉知的一把精神撑着, 若陡然将事情叫破, 人或许瞬间就撑不住了。

    景平面沉如水判断出血位置, 不动声色地翻身跨到李爻马背上。

    李爻诧异,刚笑嘻嘻地、想腆着一张惨白如死人的脸想打趣景平,就见景平扯下衣裳边, 勒在他腰上。他想回身看, 景平却紧贴过来搂了他,平淡道:“你腰上有个伤口,勒一下止血。”

    跟着,不给他反应时间, 抢过缰绳,低促一声, 策马往城关方向去了。

    李爻周围一众护军、将军面面相觑——

    统帅这是被劫持了?

    贺大人大夫出身,怕是职业病犯了,看不得王爷受伤。

    但这也太……犯上了吧?

    亲卫小庞一直给李爻扛着弓箭、盾牌和长枪, 正想快去追那“劫匪”, 眼神一晃, 突然结结巴巴道:“血……血……好好好……多血……”

    场面太混乱, 他话音落, 众人才见李爻战马所站之处地上落下的血迹, 血痕一路甩向城关方向。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统帅那伤, 比看上去重。咱们几个眼瘸的居然无一人发现!

    李爻被景平箍在怀里。

    他刚刚已经双眼发花,现在浑身都冷。

    还有知觉的左边身子觉出景平怀里温暖得紧。

    让他贪恋。

    等景平时, 他也怀疑自己有没有精力独自策马回去,好在景平擅作主张,解了他的危机。

    李爻得了便宜,忍不住卖乖道:“大胆小子,你……劫持一军统帅,意欲何为?”

    他说话气更短了,头发沉,合眼晃了晃脑袋。

    景平垂眸看他,好一会儿沉声道:“是啊,劫你到天涯海角去,撇下这烂摊子,谁爱管谁管。”

    他音色低暗,吹在李爻耳边,听不出是沙哑还是哽咽,但能确定言语里深藏着过于浓烈的情愫。

    噎得李爻一时接不上话。

    “我没有大碍,一会儿神医帮我扎两针就好,何必……”

    李爻说着,回头看景平。

    一眼直接把后半句话堵没了。

    景平眼角似乎挂着泪痕,沙场风急,那眼泪来不及落下,便给吹飞了。

    “你……”李爻脑子梗住,“你……”

    他“你”了两回,没说出个所以然。

    最后笑着闷出一句“怎么还真哭了?”说着,想反手擦景平眼角。

    景平一把捉了他的手,本想紧紧扣住,跟着惊觉对方手心也一道大口子……

    他只能保护似的将对方那只冰凉的手拢住了。

    他还是那样看他,看得李爻不敢再回头看他。

    将军的眼神和底气通通如敌军一样溃退。

    他索性坐好,不再招惹这臭小子。

    马蹄声轻快飒踏,二人一时无语。

    眼看快到城关了,景平陡而彻底放开了缰绳,猝不及防托扶住李爻的下颌,迫使他微微回头,勾住那银乌面罩摘下,见他嘴边挂着血痕。

    景平阖了阖眼睛,探身在那被血染色的嘴唇上吻下去。

    吻很重,又很短,一触即分,却像烙铁一样。

    李爻呼吸陡然重了,来不及发作,景平已经放开他,重新扯好缰绳,低喝一声“驾”,马儿跑得更快了。

    “我看不得你受伤、见不得你难受,不愿让你受委屈;我对你惦记、觊觎、非分之想,以下犯上的心思一刻不能停,你若问原因,这便是答案。”

    这些话不知在年轻人心里过了多少遍,说得行云流水。

    又像算计好了时间。

    话音落,城关到了。

    守军从城门处迎过来,李爻不好再说什么,吸一口气,咬着后槽牙深深看了景平一眼。

    他确实想过好好跟景平掰扯一下所谓“情”字,回想景平中媚药亲他之后,二人之间微妙地变了。对方当日推他出屋颇有深意。打那之后,景平的情意总在不经意间外露,似乎仗着自己心疼他,闷不吭声地恃宠生娇。

    不曾想,一时不管、二十多日不见,竟给闷成陈坛老酒,越来越浓了!

    李爻心里乱,又不知乱个什么,好像有种不甘愿——怎么被对方抢先了?

    景平下马,转身要扶他。

    李爻没让,颇为潇洒地偏腿往下蹦。

    谁知脚沾地,腿一软,被景平一把捞住。

    景平看着他没说话。

    但那眼神李爻读懂了:能不能不逞强?

    呵,真的是啊……一步势弱,步步势弱。

    说什么好呢?

    李爻站直身子,迎上来的护军见统帅肩膀子上插着刀就回来了……

    □□让伤口流血不止,李爻却不知疼似的面不改色,护军大为震撼、钦佩万分,扬声要叫军医快来。

    李爻道:“不用声张,我先上城去……”

    护军内心已五体投地:难怪李帅扬名三军啊!

    几乎同时,他又看见李爻脚边从腰侧渗下的血,眼神骤变,再也沉默不住了。

    刚张嘴要喊,景平一把将李爻抱起来,对那小护军低声道:“仗没打完,先别声张,给我找间安静房间,再拿治疗金石创伤的药具来,快一点,”跟着他垂眼看李爻,问道,“你血都快流干了,半点不觉知吗?”

    李爻确实没知觉,但他知道景平抱着他的手在抖。

    这断不会是因为自己太重了,景平抱不动。

    他咳嗽两声,想挣扎起来看,却被那怀抱抽干了力气,只得偏头越过景平肩膀,看见来路上,滴滴答答,落了一路血水。

    如景平的判断,李爻刚强是因为身居帅位,在战场上有精气神强撑,现在他眼见战局稳定,逞强散了一半,头晕眼花哪儿都不对劲。

    李爻在恍惚间想通了景平一系列的反常行为:我毒入肺腑,失血过多……是不是快死了,这小冰块再不对我说清楚,便没机会了?

    不过要是就这么死了,倒也不痛苦。

    那二臣贼子的名声该一起灰飞烟灭了吧?

    只是……

    他抬眼看景平,目光闪动间,眼前蓦地一黑,意识涣散前,他强自抬起手想摸一把景平的脸——只是遗憾,我是不是来不及爱你了?

    也不知这一把到底碰没碰到景平,李爻身子一软,意识彻底飘远了——

    李爻伤得很重,晕过去之后意识短暂地恢复过几次,每次都恍惚。他根本分不清耳边是有人说话,还是远处依旧有厮杀声,便又支撑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三魂七魄回了一半到躯体里。

    身边静终于悄悄了,杀声阵阵和炮火连天已离他远去。

    他周身都疼。肩膀、后腰、手臂、手心多处伤口似在被火烧。尤其腰后和肋下,皮肉像是已经没了,有把魔火正在烤他的骨头。

    人的意识恢复,气息会有变化。

    不待李爻睁眼,他的手被人握住了。那人轻轻按着他,柔声道:“别动,除了皮肉,你还伤了骨头。”

    一听就是景平。

    李爻被他一声喊回了剩下的魂儿——

    赢了吧?

    搁古王子是生是死?

    伤亡如何?

    还有……

    那个吻。

    他紧皱了眉,牟劲睁开眼睛。

    入眼是不知何处的床帐顶,微一偏头,景平满眼的关切就撞进他心里了。

    年轻人嘴唇血色很淡,深沉的半片面具衬得他脸色煞白。

    李爻依稀记得景平抱他时穿的也是战甲,血渍斑驳,实在分不清是谁的。但看他现在这模样,该是受了伤,之前又是试毒又是放血……

    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住这么折腾吧。

    李爻想问,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被蜡封了。

    景平一如既往的贴心,拿个极秀气的小勺盛水往他嘴里洇。

    水有非常淡的清甜味道和香气,让李爻唇齿间的血腥味散掉,舒服了很多。

    他咂么着滋味,依稀尝出水是用款桑花和红枣煮。

    “你晕了两天了,”景平慢慢喂他,缓缓交代,“咱们赢了,军报当天加急发回都城,二王子临危被身边人护住,狗命没事,断了胳膊腿,现在押在军中;这一仗咱们损了八千兄弟,斩首敌军一万二,俘虏一万七,结同心索的将士们,殉了一百七十三位,常怀将军还活着,没了一条腿。现在还是夜里,药快来了,你喝完再睡一会儿,天亮再招诸位将军开军机会,好吗?”

    李爻安静听完,状况尚且可控。

    他每喘一口气后腰、肋下便似被人拿刀戳一下。

    他皱眉看景平,见这小子也确实没多欢实,心底燃起股劫后余生的庆幸,问道:“你伤哪里了?脸色这么差……”

    景平冲他笑了:“小口子,不值一提。”

    李爻没说话。

    景平对他过于温柔,话语间每个音儿都让他想起城关外、马背上那宣誓似的吻。

    二人间的情意填满了李爻的心:我该拿你怎么办……

    事到临头王爷反而不知如何面对了,甚至脑袋抽筋地想——我咋没死呢?

    屋内寂静,一丝尴尬飘过。

    正这时,房门“咔哒”一声轻响,护军小庞悄声端着药进来了。

    李爻顿时见救星了,赶快咳嗽一声。

    小庞前一刻探地雷似的轻悄悄,后一刻见他醒了,把碗往桌上一放,扑着跪滑到床边,激动之下话更说不利索了:“啊……王……啊王王王……王爷!你……”

    罢了,干脆不说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拉着李爻的手“呜呜”哭开了。

    李爻嘴角扯出点笑意,骂道:“滚滚滚,一边儿去,别趴我床边哭,怪晦气的。”

    他又不想死了。

    小庞即刻不哭了,窜起来立正,大踏步要出门去。

    景平知道这小亲卫要奔走相告诸军——王爷醒了。

    赶快拦他道:“王爷刚醒,大伙儿乌泱泱地来看不好,天亮了再说吧。”

    小庞开始反省自己被高兴冲昏了头,行事欠妥,愣了一下,看着景平。

    “你去歇吧,这有我呢,不用都熬着。”景平又道。

    这救兵进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贺大人扫出去了。

    实在不顶用。

    门被小庞掩得严丝合缝。

    景平端药碗,回到床边。

    李爻赶紧做配合状,想起来,被景平单手按住:躺好。

    而后,景平端着碗自己喝了一口。

    李爻回过味了:咳,原来不是给我的药。也对,他那伤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该是不轻。

    可下一刻猝不及防,景平极快地贴近李爻,整口给他度了过来。

    李爻大惊。

    脑袋没反应过来,喉咙似是已经习惯了,一口药咽得格外顺溜。

    景平又要来第二口。

    李爻抬手气势如虹,声音虚得很:“停……你……咳咳咳,你干什么!”

    景平停了,歪头看他,无奈里藏着丝笑意:“喂你喝药啊,你腰伤了,肋骨折了,现在坐不起来,还是说你想拿那小破勺子慢慢品滋味?”

    李爻登时明白自己为什么咽得无比顺畅了……

    这铁定不是第一回。

    景平担心他想不通似的,把话掰开揉碎凿补给他听:“你晕睡两天,一天六次药,都是我喂你的,而且你身上的伤也是我……”

    李爻脑袋彻底停摆。

    他长这么大,受了那么多次伤,比这严重的也有,从没这么窘迫过。

    景平看准时机见缝插针,趁对方没想好反抗的招数,三口把药度完,很规矩地没顺便占便宜。

    他放下药碗,倒来白水,拿小勺喂给李爻漱口。

    李爻对景平再如何好脾气,心里也别扭。可偏偏他没理由发作,虎落平阳无处伸冤,一生气别过头,不喝那水了。

    他太少这样耍小脾气。

    景平笑着看他,心说还挺可爱,绕过这茬哄道:“疼得厉害吗?我给你行针止疼,然后你再睡……”

    话没说完,门被轻敲。

    小庞又回来了:“王……王爷的药喝了吗,刚才忙乱……喂药的东西……我忘……啊忘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个东西递给景平,越过景平肩头见药碗竟然空了,纳闷道:“王爷……坐……啊坐起来啦?”

    景平接过东西,没多言语,第二次把小庞打发走了。

    再看小庞送来的东西是个竹制小漏斗,有了它,不用坐起来药也能灌下去。

    李爻眼明心别扭,深吸一口气:哎哟,我怎么就醒了?再多晕两天多好。

    景平知道露馅了,摇身一变,化为滚刀肉,无所谓地把东西放在桌上,去拿针囊:“这东西你只用过两次,你昏睡的时候牙关太紧,拿这个喂一碗、得漏半碗,还是我喂得好。”

    李爻:……啊,你可闭嘴吧。

    “给我来一针,把我扎睡了行么?”

    这要求委实出乎景平预料,他回头看人。

    李爻面无表情道:“疼,闹心,脑子崴了睡不着。”

    景平登时心疼了。

    他对李爻的心思时刻像大字报一样写在脸上,看得李爻心软。

    纠结和温柔在他脑袋里打成一团浆糊,叫醒了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现在老天爷没让我遗憾,给了我来得及,我该如何爱他才不算辜负了……

    不过老天爷没给他彻底想清的时间。深更半夜响起第三次敲门声。

    景平也嫌不消停了,轻叹着开门,见是萧百兴来了。

    这老白胖子进屋先是看了看李爻:“呵,师叔醒了,”他又向景平笑了下,“夹裹做好了,我赶快拿来给他试试。”

    李爻不知夹裹为何物,隐约觉得有了那玩意他或许能坐起来,遂特别期待,满脸写着:好好好,快试快试。

    萧百兴展开手里的东西,那玩意类似铠甲的捍腰,是多层牛皮固定在一起的,镶着好几股金属骨架——戴上这玩意真是想折腰都难。

    “这是根据《肘后备急方》里的夹裹改良的,你伤的地方太关键,本来该让你静躺个把月,但不大现实……”萧百兴解释道,“一会儿我俩给你戴上,你切莫用力。”

    李爻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俩人手脚麻利,将夹裹展平,把李爻搭到上面,用东西在他腰间一缠,紧紧勒住。

    东西是特制的,铁筋骨非常巧妙地避开了他腰侧的大伤口。

    景平俯身到李爻面前,轻声道:“太师叔,你……勾着我脖子。”

    咫尺距离,年轻人的五官倏然放大,李爻忽而晃神,心里有猴儿脑袋里跑马。

    跟着他意识到人家是要帮他坐起来,便又唾弃自己龌龊。

    他扬手,环在景平肩上——从前也没少抱他,如今怎么搭一搭肩就不自在了。

    “你别用力,”景平声音很低,贴着李爻的耳朵,“好了吗,我数一二三。”

    李爻“嗯”了一声。

    景平双手垫在他背后,托着他缓缓起身。

    “疼了吗?”景平待人坐直了也没敢放手,用半个身子的力量架着他。

    李爻疼出满头虚汗,粗喘了几声,好歹稳住自己,才颤声道:“还行,起码……呵呵,神清气爽。”

    他尝试松开勾着景平脖子的手,发现那夹裹能像副外置的骨架子给他支撑。

    他赞道:“真合适,哪儿划拉来的巧匠?”

    萧百兴向景平示意:快让病号躺下吧。

    而后颇有深意地道:“能不合适么,他仔仔细细帮你量腰身尺寸,不下四五次。忍着肋下一道大口子,死活不肯把这事假手于人,给你量一次就疼得湿透一身衣裳,又熬夜和陆大人改图纸,生怕做出来的东西不合适,让你多受罪。”

    “师伯别说了。”景平耳根泛上点红。

    别看他跟李爻耍赖、胡搅蛮缠时挺游刃,骨子里依旧是不愿被对方低看,更不愿意对方带着怜悯待他好。

    萧百兴笑着“切”了一声:傻小子不开窍。

    正这时,屋外一阵乱声,大半夜吵吵嚷嚷很突兀,听不清说什么。

    片刻有卫官来报——外面来了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吵着要找萧先生。

    李爻一愣:我师兄来了?

    萧百兴叹道:“难得出关,怕是兴师问罪来了。”

    李爻已经又被景平放躺了,他穿着特制的夹裹,没人帮也是坐不起来的。

    他略带狼狈地翻了个白眼:真不让人消停啊。

    他师兄是块茅坑里的石头。

    “去请老先生进来,不得无礼。”他吩咐。

    萧百兴迟疑道:“师叔……”

    李爻无奈:“他是来撒火的,不让他把咱们都骂一遍,没个消停。”

    第079章 礼物

    李爻话音未落, 便听一老者声音传来:“老朽不想多与你废话,这地方我待片刻都浑身难受!”

    众人展眸,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位老人, 满头黑发, 矍铄精瘦, 脸上皱纹堆垒, 脸颊红扑扑,看出年纪大又猜不出到底多大。但看面相该是不好相与。

    景平第一次得见太师叔口中的老顽固,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样。

    他乍看觉得老人哪里怪怪的, 定睛片刻, 看出对方一双眼睛虽然晶亮,目光却缓滞。

    他居然是看不见的么?

    也不知为什么,景平徒然想起付太医提到指点娘亲医术的世外高人——“一别六十载,江山更迭, 老朽不知他身在何处,也或许已经死了, 当年他就瞎了眼睛……”

    他心思一动,静观其变,默不吭声地站在一边。

    萧百兴见老者, 深施一礼:“师父。”

    老人目光果然没变化, 拂袖背手道:“率弟子们与我回去。”

    萧百兴向来是随和的憨厚模样, 时常笑眯眯的, 看就极好说话, 现在他气场却坚硬起来。

    所谓气场, 是种无形的东西, 看不见、摸不着,但敏感的人往往能感知。

    尤其盲眼之人, 其他感官敏锐尤甚。

    老人冷声道:“你不从师命了吗?”

    李爻知道师兄的臭脾气,也知他心中苦楚。

    他们二人彼此看不顺眼,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今萧百兴为了自己,拂逆师兄秉持的信念,李爻不愿意眼看派内因为此事拉扯产生裂痕。

    他在床上虚着气息道:“师兄,我起不来,失礼了。纵使师兄艺高人胆大,赶夜路也有诸多不便。不如歇至天明,再走不迟……”

    李爻的左右逢源是在朝上打磨出来的,他把话说得非常圆滑,半句不提核心矛盾,还把台阶给对方垫到脚底下。

    谁知那倔老头依旧不买账,冷哼一声:“这地方折寿!”灯火不甚明亮,打在他一双瞎眼上,让他看上去阴森得很,他转向萧百兴,“通知众人即刻便走,若有不走的,往后也不必回,李大人乐于收留,你们正好随了他,让他踩着你们的脊梁骨,爬去高位!”

    话太难听了。

    景平知道对方该是有难言的心结,依然难忍,刚要开口,手被李爻拉住了。

    李爻失血太多,指尖冰凉,整个人虚得很,这动作让他拼尽了好不容易攒下的力气。

    景平接住他的手,拢在掌心捂着,垂眸见李爻冲他摇了摇头。

    李爻稳住这边,开始跟萧百兴和稀泥:“额……萧师侄,如今战局稳定,多谢援手,不若……”

    话没说完,萧百兴向李爻行礼:“师叔不必费心周全了,”他见门口已有派中弟子在,吩咐道,“去将诸位同门召过来。”

    不多时,一行七人全都来了。

    花信风听说师父大半夜找上门,也来了。

    深更半夜,康南王的病榻前,要开派务集议呢。

    萧百兴见人齐,不等师父发话,抢先道:“战事未平,边关将士们安危需要有人护佑,师父身边也要人侍奉,诸位是留是走,自行定夺。”

    他语调沉稳,意图像颗炸雷。

    他师父那一双瞎眼转向他,对不上焦,倒比对视瞩目更引人心肝颤动:“你……”

    所有人都以为老人要开骂了,上手教训都有可能。

    而那老顽固只说出个“你”字,便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疏狂,传出寂静的军营、升腾去幽深的夜空,突兀瘆人。

    萧百兴撩袍跪下:“弟子七尺匹夫,国难临头独自空躲清闲,于心难安。战火硝烟之后,江山无论谁来坐,独是百姓受苦,”他一个头磕在地上,“弟子不孝,惹师父气恼,待到乱事平息,自会到座下领罚,届时哪怕被弃逐出门、废去一身本领也甘愿。但现在不行,军中伤员成患,弟子不能视而不见。”

    这话已经是明着指摘师父的不是了——国难当头,独躲清闲,妄为七尺之身。

    盲眼老人眼角跳了下,他是门派之主,自有气度,听萧百兴这般说过,定神片刻,沉声问:“还有谁要如此?”

    不发火才更骇人。

    谁知道待人站出来之后,他是拂袖而去,还是将逆徒暴揍一顿。

    饶是如此,七人中乐于与他回去的只有两人。

    盲眼老人不再多话,扭头就走,像是真的怕待久了折寿。

    “太师父!”

    景平一看再不吭声就真来不及了:“您和付太医是否故交?啊,我说的是付褚老先生。”

    那倔老头听到这名字,脚步顿住:“付褚……哼,他还好吗?”

    这让景平心底的猜测切实几分,他顺话回答道:“他很好,儿孙满堂,去年摆了重孙的满月酒。”

    盲眼老人听过,一双像被水晶封住的眼珠里晃了冷月光,让人错觉他的盲眼里存着不明的情愫。

    他片语没有。

    景平继续问:“多年前,您是不是指点过一名女子医术?”

    老人眉心一收,朝向景平:“你是谁?你的声音……是昭之的徒弟?”

    他虽没回答,却是给了答案。

    景平沉声道:“那位女子是我娘亲,徒孙贺泠因家世曲折,才未向师门吐露身份,太师父恕罪。”

    “你……”老人从进屋来就一副找茬的刚硬模样,刚才“众叛亲离”依旧冷得像个死人,而此刻他听了景平的话,声音打起颤来,“你是阿素的儿子?信安城没死的小崽子?”

    屋里人都愣了,花信风和李爻也不例外。

    二人知道信国夫人医术高明,一是家学,一是年轻时得高人指点,却从不知那高人是谁,当年花信风问过,信国夫人只道“不可说”。

    怎么转了一圈,那人竟在灯火阑珊处?

    话已至此,景平道:“正是,小子得太师叔和师父救命教养,才能活下来。”

    老人发声笑了,比哭还沧桑。

    他陡然出声,又陡然收音,迈步决然往外走,经过花信风身边时,用只有彼此听见的音量冷声问:“看来当年之事你没告诉他?”

    他不等对方回答,身影已然杳渺而去。片刻,传回一句“冤冤相报一团乱麻,有意思!”

    要跟老人回师门两名弟子见掌门跑了,忙向李爻道别,又跟屋里诸位囫囵转了一圈礼,追随而且。

    这跟景平预想的不一样。

    他得知对方是教过娘亲医术的高人时欣喜得不行,可不待请他再看看李爻,对方就跑得比兔子还快。他即刻想追出去。

    身形一动,衣角被人猛地扯住——

    李爻这把抓得很急,看架势是非拽住他不可,半个身子探起来,迫切之下脸瞬间白了,额头青筋暴起,冒了一层冷汗。

    景平哪里还顾得上追人:“你别动!”他口吻急利,动作柔和至极,扶人躺下:“我……我先用针把你的穴道封了吧,能好受些。”

    李爻缓过气来,才微微颔首算是同意:“小插曲,大伙儿散了吧,都歇着去……”

    众人眼见他有贺大人亲力亲为地照顾,很快散了。

    花信风趁景平去摆弄银针的功夫到李爻榻前看他。

    李爻则筋疲力尽,懒得多言语,挥挥手:“不是军务都往后再论吧。”

    他把花师侄也轰走了。

    屋里终于又只剩李爻和景平两个。

    景平轻手轻脚解开李爻衣裳,施针把他穴道封住:“不能封太久,不然血脉不畅,会有新毛病。我去给你弄点止疼的药来吧。”他眼见对方伤患满布的身子,心里半点杂念都没有,只盼他能快点好,少受罪。

    然而大战过后,除了医生是香饽饽,止疼药物也紧俏。

    李爻断了骨头,好歹没缺胳膊少腿,他带兵从来一视同仁,不是激战时刻,麻药都是紧着重症伤员用。

    “不必,”李爻垂眼看景平施针,把话题扯回去,“我知道你的心思,想找高人医我,但师兄……”

    他摇了摇头——不用在他身上多花气力。

    景平没说话,见他额前疼出的汗还挂着,拿帕子给他擦。

    李爻多年黄金老光棍,身边没有姑娘照顾,根本没人这般待他细致入微。

    一时难适应,下意识偏头躲开了。

    景平的手一顿,深吸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李爻便有点后悔,可这又不好找补。

    他清了清嗓子,撑起精神缓缓道:“我师兄……姓姜。”

    这话本寻常。

    景平却愣了下,继续将针落入李爻穴位里:“他是前朝皇室?”

    李爻点头轻声道:“这事没人知道,若不是因为我爷爷是他的授业师父,我也是不知道的。”

    景平很平淡。

    这般因果,他早前已经摸出门道了——李爻辈分高,该是因为得爷爷授业,爷爷在门派里辈分就高。

    “他叫姜阙,是前朝末代君主的幺叔,自幼不爱政务,只喜药石医术,爷爷当年教他武艺拳脚,之后他便离开皇宫游历去了,连年的战火,他四处行善举,可悬壶济世终是没能填补前朝高楼将颓的气数,而后,我爷爷见大势已去,为保城中百姓免遭涂炭,倒戈降晋,他心底对爷爷终归是恨的,只因尚存理智,从此回居山门,不问世事。”

    李爻话说多了,有点气喘。

    景平柔声道:“好了,不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歇歇……”

    “所以……”李爻还是要说,“他不视我为仇已经很好了,他不知我身中之毒何解,我也不想你去求他。”

    “为何?”

    景平听出对方话里有深意,不知这“不想”出于何种缘由。

    李爻则只是单纯地不想景平为他受委屈,他没再说什么,端详景平。

    那双眼睛没了平日的神采,反而显得勾人了,有种朦胧的要强,带着让好人心疼、让坏人想欺负的脆弱。

    他不自知,把景平看得别开目光,才道:“你还有心思想这些?你向阳剑借兵、擅离职守、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咳咳……弄来的湘妃怒?夹裹是陆缓做的?你拉着他一起发疯,哪一条传到皇上耳朵里都够你喝一壶!”他话茬刚硬几句,见景平惨淡的脸色晃在眼前,又不忍苛责了,假装着强横道,“养两天伤快滚,我也好在皇上面前给你找说辞。”

    景平眨了眨眼,无视对方的虚张声势:“你伤稳不下来我不走,眼下只有我管得了你,旁人都不顶用。”

    言外之意很明显——你休想作。

    “嘿……”

    关系有些许变化你就开始蹬鼻子上脸。

    李爻把脸一沉:“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走,皇上那脾气……”

    “我知道,”景平抢话,“但我既然敢这么做,就算计好了办法让他动不了我。”

    “什么办法?”李爻知道景平不一样了,依旧不放心。

    景平沉默片刻,突然笑出声来。他也是有伤在身,一笑伤口就震得疼,气息不稳偏还是想笑。

    李爻骂他:“抽什么风?有病快给自己抓药。”

    景平匀了气息,特别可恨地问:“你生气啦?是怕我被罚,还是怕有一日我遭皇家忌惮被算计?你是舍不得我死么?”

    似是调情,又似别有他指。

    深意藏得不着痕迹。

    李爻答不上来。

    “无论你怕不怕,”景平声音柔缓下来,“我是怕了。你知道吗,我当日看见关外的天红了半边,要吓死了……你伤得那么重,我抱你在怀里时不敢乱想,又难以控制地乱想……这两天我生怕你醒不过来……若是……若是你……”他声音有点哽,眉眼间凝结的恐惧没散去,“我就殉了你。”

    他目光里满是决绝。

    李爻知道他是认真的,讷住了——这小子从前惜字如金是假象,居然这么肉麻?

    “呸!”他假嗔骂他,“老子好好的,别给我念怂,殉个得儿情!”

    景平也讷了下——李爻从前讲话不吝,却少爆粗口。

    他难得见对方气急败坏,被骂了还挺美,学着李爻惯有的没溜儿口吻调侃道:“哦,殉情也有很多种,师徒情吗?还是别的什么?”

    李爻:你来劲了?

    景平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展开看,是李爻贴身收着的针囊。景平把他写的字条摸出来,纸张上已经满是李爻的血,洇透又干掉,墨迹全花了,看着实在是惨:“你怎么把它紧贴在心口收着?”

    李爻:……

    他被戳破了心思,无言以对,刚要岔话,听景平又变了腔调,幽怨怨的:“你这负心汉,当初说非我不娶,只娶我一个,聘礼都任我挑,如今怎的说翻脸就翻脸。”

    啥?这句话里挖的坑太多。

    姓李的负心汉懵了:“我什么时候说过?”

    “年宴时,回府的马车上。”

    李爻:……真的么?完全不记得了。

    喝酒误事,我居然说过这么不要脸的话。

    “你还说聘礼随我要,哪怕没有也去挣来给我。”

    李爻:是我现在这张嘴说的吗?

    “在阳剑,你说你出殡都带着我。”

    李爻:气话记得半字不差,你记性可太好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景平已经拉了他的手:“我二十岁生辰已经过了,不要你的院子。”

    李爻这才意识到景平生辰刚刚过去。

    对方生日的时候他正焦头烂额地守城呢,当天对景平的挂念刚起个苗头,就被军报轰了个稀烂。

    他心生抱歉,缓和了语气:“唔,前些日子太忙了,补给你好吗,你想要什么?”

    景平笑了:“你当初让我要聘礼的时候说,只要我要,只要你有……”

    这臭小子把李爻扔到脑后的醉话一句句拎出来让他检阅。

    李爻那崴了的脑子有点跟不上节奏:没头没脑的,什么只要我有……

    念头没过完,景平已经凑过来俯下/身子亲在他嘴唇上——

    晏初,我要你啊。

    第080章 喜欢

    李爻一分神, 便被臭小子趁虚而入了。

    说实话,他现在没什么反抗能力。

    他血虚,本来脑袋就昏, 景平的吻又太温柔, 片刻就上头。他被景平小心翼翼地缠着, 缠得他心里软乎乎的。

    李爻在人前很皮。不着调、狡猾、刚强亦或是不爱计较, 展露的多是大气的一面,可再大气的人,心底的某一片地方也有柔软, 总是喜欢被珍视的。

    多少年他强撑惯了, 一朝被人奉若珍宝,居然觉得那情致烫心又烫手,不知该如何推却。

    他晕晕乎乎被对方好一番品尝,才稍微回过味来, 推着景平,心有不甘地想:小混蛋, 惯会趁人之危。

    可这推依旧是没什么诚意的,旖旎出一道欲拒还迎的招惹。

    景平捉住李爻抵在他肩头、虚张声势的手,避过掌心的伤口, 圈着对方的手腕把二人之间不成阻碍的阻碍按在床上。

    他总是能想起之前李爻被自己咬破的嘴唇, 无数次地妄想给他温柔的补偿。

    终于, 他心愿得偿。他用舌尖描李爻唇线的轮廓, 掠开对方唇缝。

    怀里的人呼吸随之有了顿挫。

    这让景平生起股小坏心思, 衔着对方的上唇, 夹在牙齿间轻轻地磨。

    他另一只手抚着李爻的发鬓, 柔得像触碰一朵会融于指间的雪花,这与扣住对方手腕那良苦又叵测的心思浑然天成为一句话——我珍稀你, 好想要你。

    爱人间的真情流露实在太招人。

    所有小动作都招人。

    李爻被勾得心里烧了火,暗想:这祸害是什么妖精变的?

    他想搂过景平脖子,把他好好收拾一番,可终归只是心有余。

    依靠针灸止疼的伤口在他刚要有所动作时就猛地疼了,贴心地提醒他 “您是个伤员”。

    猝不及防,李爻抽了一口气。

    这和浓情时的深呼吸不一样。

    吻立刻停了。

    景平关切看他:“我……你……疼了吗,哪里疼?”不及眨眼的功夫,他摇身变回心系对方伤情的好大夫,要检查李爻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与刚才的祸害两模两样,半点不相干。

    “没事。”李爻皱着眉笑,抬手掠住景平脸侧一缕头发,卷在指间。

    温柔缱绻,让景平忍不住摘过他的手,捧在掌心里。

    他明目张胆地喊了一声:“晏初。”

    李爻单边眉毛一挑,乍想问他“你喊我什么”,心思兜转间,意识到眼下的情形这么喊才正常,遂换了个问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

    “喜欢你?”景平笑着问,用脸颊贴着李爻的手亲昵地蹭了蹭,“我早就说了,你是天仙,是拉我出幼时噩梦的人,或许从你在信安城郊第一次救我时,咱俩的缘分就注定了。”

    李爻笑道:“胡扯,那时候你才多大。”

    景平目光深邃,李爻的影儿映在他眼瞳里,仿佛要融进去了:“没瞎说。去年回江南时,我察觉出对你很不一样,但在那之前已经动心了,我实在说不清是什么时候……”

    “你可真能装。”

    李爻语调有点愤愤,他能想到景平对他的情感变化,从仰慕到情动,从追随到比肩……

    少年人或许都有那么一段时间,难以区分心动和爱恋。度过那段岁月就像跨过一道必经的沟壑,想或不想总会有过去的时候,届时回首再看,才能分辨自以为感天动地的一段路踏没踏出难平的脚印。而景平一路追着他,大约是留下来太多的脚印。只可恨年轻人太会掩盖,好几次把李爻糊弄过去,闹得他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景平可不知道李爻瞬间就懂了他,更从来不知对方曾觉得他“可爱”、“可怜”、“秀色可餐”,试探着问道:“那你呢……?无论是在阳剑、关外或刚才,都是我趁你之危,你若是……”

    “若是什么?怕我后悔?把你吃干抹净再吐出来?”李爻打断景平,白了他一眼,“你刚才亲我的时候不是胆子挺大么,压根没想这些?”

    话茬挺硬,但那所谓“吃干抹净”在景平听来别有一番滋味,他明白李爻若是嫌他,必不会任由他胡作非为,可他偏还想听对方说。

    “你之前说,你不喜欢男人的……”

    这一刻,李爻确信对方心里有一本《太师叔语录》。

    “我现在喜欢了。”他道。

    景平眼睛顿时亮得像两颗星星,那眼神又一次让李爻恍惚看见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滚蛋。他没溜儿地想:他怎么好像狗看见骨头一样……

    心思飘过,才反应过来这么想把自己也捎上了,偷偷尴尬了下,清嗓子道:“嗯,现在喜欢了,你是窈窕淑女我喜欢,是谦谦郎君我照样喜欢,放心了吗?”

    景平高兴坏了:“我……”他太高兴了,反而嘴瓢,想说句什么一时不知如何说,剖白自己的心思又太腻歪,直接卡壳了。

    李爻笑了,表情恹恹的、声音也酥哑,语调里透着说不出的宠溺:“好了,亏我以为你涅槃成精了呢,结果照样逗逗就脸红。刚才是谁死乞白赖要我负责?”他顿了顿,识趣地知道现在自己有心无力,不想把人逗得太狠,念着萧百兴说的话,垂落目光看景平肋下,“伤给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不及你身上最小的口子严重。”景平拒绝得理直气壮。

    “那你也得睡觉去。”李爻一指不远处的卧榻。

    “不去,我就喜欢守着你,心情舒畅,伤好得更快。”

    ……可恨劲儿的!

    李爻无奈,牟劲艰难地撑起身子往里挪,可他只把上半身撑起个斜度,人就定住了,猛喘了两口气。

    景平万没想到他来这手,低呼着扶他:“你别动!”

    随即,他明白了对方的初衷。

    果然,李爻借着他的搭扶,往床里面挪了挪:“来躺下,总行了吧?”

    景平眼窝发酸,不吭声地侧身上床,把人圈在怀里,捋开对方额前被汗湿的头发,在他眉弓上一下下地顺过。

    力道恰到好处,很能让人放松。

    李爻被他抚得合了眼睛,似是睡了。

    景平安静地看人。去年春夜,他背对床榻苦守一夜,心中酸涩,而今已经能把心上人抱在怀里温存照顾,心里脸上都乐开花了。

    他怎么都看不够他,打算就这样守对方到天亮。不想片刻之后。李爻又说话了:“歇两天你还是赶快离开,你在朝中已露头角,天家之心终归是……”他舔了舔嘴唇,“总之少落些惹人嚼的把柄。”

    “你……担心我?”景平应得驴唇不对马嘴,明知故问。

    李爻这眼算是闭不住了,斜他一眼,没好气:“废话。”

    景平被翻白早习以为常,更何况是这种甜嗖嗖的翻白。

    他抿了下嘴唇,思虑片刻,道:“天亮你必要开军机会,是吧?”

    李爻点头。

    现在是关键时刻,接下来的每个决定都会影响事态动向。

    “我有话想跟你说。”

    景平语调正经,李爻一下就醒了。

    他太了解景平,若不是万分要紧的事,景平断不会在他重伤刚醒时就让他费心力。

    “你说。”李爻道。

    景平又犹豫了:“你还撑得住吗?”

    “嘶……”李爻想骂他了,“快点。”

    “皇上和太子近来身体都不好,你知道吗?”

    李爻又精神了几分。这事他确实不知道,前线专注于打仗,朝中没有天翻地覆的大事,是不会传过来的。

    可皇上、太子都有恙,已经算动摇朝纲根基了……

    怎么连个风声都没有?

    景平看出他不知情,遂将群臣近同于逼宫的行径因果复述了一遍。

    “如今政务是谁在主?”李爻问。

    “还是皇上,”景平道,“但他身体太差,辰王殿下、左相苏禾辅政的力度大了许多。”

    李爻合了片刻眼睛:“直奔主题吧,有人拦了这些消息到我这,然后呢,你想说的该不止于此。”

    景平忍不住把李爻往怀里搂,捋着他的头发、描他的五官轮廓、捻他的耳垂……

    臭小子今日得偿所愿,嘴上说正事,行为上难免黏糊。

    李爻现在动一下都跟拼命似的,刚才心思在招逗对方上,当然怎么甜蜜都行;这会儿想起朝上一众老头的土眉咔嚓眼,倒足了胃口,被景平腻歪得不行,躲不开跑不了,只得抄过对方爪子扣在自己胸前:“有事儿说事儿,别没完没了的。”

    景平的手随遇而安地撂在对方心口上,感受到他心跳节奏,笑了一下道:“嘉王的案子从没真正了结,他死前行为莫名其妙,言语里除了愤慨自己郁郁难舒,还特别为一人鸣不平来着,你还记得是谁吗?”

    李爻当然记得。

    他也曾对那个人心有怀疑。

    但他骨子里是不愿这怀疑落到实地的。

    他心底总是觉得那人心间有清流,或许与先帝、圣上不一样。

    景平见他不说话,沉声叫他:“晏初?”

    李爻回神,他早察觉到景平心思深沉缜密,而今,他想看他能将事情算计推断到何地步:“你继续说。”

    “嘉王之乱,我随你入宫救驾,在宫门口遇见谁了?他是去做什么的?”景平问。

    李爻回答:“辰王殿下,去驻邑军维/稳。”

    “他……若不是去维/稳的呢?若他是因为见你回来,才改了说辞呢?”景平问完,见李爻毫无波澜,知道对方早想到这一环了,便继续道,“若你没回去,他或许会急调禁军入宫护驾,嘉王若得手,他可以平叛为由,杀了嘉王;若没得手,他也可以再制造混乱,谋刺皇上,所以……无论嘉王一案是辰王从头精巧算计,又或是半路听到风声顺势而为,他都意在皇位,如今他把持朝政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什么?”李爻问。

    “有两个可能,”景平声音平静,“杀皇上,辅佐太子登位,再取而代之;或者勾结朝臣,逼宫禅位。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说得有鼻子有眼。

    李爻相信这即便是猜测,也是基于某些事实的,于是他问:“为什么这般笃信?”

    “郑铮大人传信来说,三司在信安城查越王和胡晓的贪腐,行事过于低调,将进度捂得很严。但皇上已经下旨彻查了,何必如此遮掩?”

    刑部归辰王直管,能让三司如此行事的,不是皇上,就该是辰王了。他这般做,该是还有后手,原来他真的已经不是那个恣意不羁的酒鬼老大哥了。

    ……也或许从来都不是。

    李爻心酸之余,觉得有意思,问:“你跟郑老师什么时候……暗度陈仓的?”

    景平漫不经心道:“给他看病找奔头那次,付太医的下落也是他帮我找到的。”

    李爻:好啊……

    一早背着我干了这么多事。

    只怕还有我不知道的。

    李爻虽然牙根有点痒痒,却又欣慰自豪。

    他的心思从没在朝堂争斗上多停留,但总是被动卷在其中,他曾在心底盼望身边能有个谋者,替他理一理朝上的诡谲变幻,又碍着万众瞩目难寻此人。

    原来啊……

    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了。

    想到这,李爻眼角弯起抹笑意。

    “此外,咱们在信安城抓到牵机处的人之后,我还有个不成型的猜测。”景平看着李爻。

    眼神太深情,烫得李爻无所适从。

    “别动不动就这么看着我,好看也经不住你这么看,欲求不满得等我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李爻被看得心里发毛,原形毕露。

    虽然被你收拾也甘之如饴,但是……

    景平把手从李爻掌心抽出来,反握住,给了个恰到好处的禁锢,才一字一顿道:“我怀疑有两个牵机处。”

    李爻惊骇:“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