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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章

    “是蝎子!”高纬惊喜地大叫。

    众臣闻言, 也都?站起来,抻着脖子往浴斛里看。

    那些蝎子纷纷落在清操的脚上,腿上, 身上, 头上……

    她?紧闭起眼睛,强抑着恐惧和剧烈的疼痛, 绝不肯叫出一声。

    高绰见天子开心, 又?从侍从怀中取来一只坛子, 使劲往浴斛里倒。

    “还有——蛆!”高纬拍起了巴掌, “你可真会玩!”

    两个人?, 像两个魔鬼一般,站在那儿?,放声大笑?。①

    他们身后的汉臣, 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摇头叹息, 却没有人?再?敢直起身来, 规谏上一句。

    清操躺在那儿?,只觉得眼前发?黑, 胸口憋闷难受, 渐渐竟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了……

    不知挨了多长时间?。

    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

    “兰陵王妃,你可还要鸣冤吗?”

    “要。”她?虚弱地回答道。

    “好啊!”高纬轻佻笑?道, “你说, 朕哪里冤枉他了?”

    清操努力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已被抬出了浴斛。

    “兰陵王……他……没有收受财货……更没有……质库放贷……”她?稍稍抬起头,“今乃屈子投江之日, 难道吾皇要在今天诬杀一名忠臣良将吗?”

    高纬冷冷一笑?。

    “阿那肱,你把案卷给王妃看看。”

    阿那肱把好几本文书?抖落在清操面前。

    “你看完后, 也给在座诸位看看,莫说朕冤枉了忠良。”

    清操揉了揉眼睛,字影重叠在一起,渐渐生出了意思。

    她?一字一句地读着。

    “所有青州豪门富户,都?赠予过他财物,他也都?收了。这是青州几大族长的口供。”阿那肱指着一页道,“当初先帝将他从带回大理寺审讯,他对受贿之事也都?供认不讳,这是他自己的画押。你应当认识他的笔迹吧?”

    “先帝崩世,陛下怜惜他的才能,赦免了他的罪责。但他在瀛州照旧敛财受贿。”阿那肱翻了一页纸,“这是瀛州族长的口供。”

    “还有这,昭玄都?审讯白?云堂易老和尚的口供。”阿那肱拿出另一本文书?道,“高长恭把收敛的财物都?施与白?云堂,这是豪族行贿清单与白?云堂所受财货清单,你比比,没什么差别吧?”

    “因?白?云堂本是道观,香火不旺,高长恭所谓的布施,也不过他为了找个地方放贷收息罢了。白?云堂只从中抽取极少份额养活庙中僧众,大部分利息都?被制成债券,返还给了高长恭。这是债券的拓本,原本应该在他自己手?里,你为他妇,难道真没见过吗?”

    清操被眼前的案卷惊得目瞪口呆。

    她?记得,他曾问她?,应该用沧浪的浊水濯足吗?

    她?回答他——“古今名臣,我唯敬伏屈子一人?。”

    他的所作所为……

    配与屈子相提并论?吗?

    高纬龙心大悦,没有再?给清操额外的惩罚。

    他还告诉清操,因?都?官曹外围了大批请愿的甲士,他已让都?官暂将孝瓘放还,待案件判决之后,再?让大理寺正式缉捕。

    清操浑浑噩噩地从杏花林走出来。

    她?每走一步,便似踩在云上,眼前黑雾重重。

    重霜还在山脚下,它见清操走来,便主动伏低,将她?稳稳驮在背上。

    它已是一匹老马了,自然识得回家的路。

    清操伏在重霜背上,初时还能握着缰绳,但眼皮越来越重,渐渐失去了知觉……

    重张开眼,只见斑驳的日影。

    “王妃……总算醒了……”

    说话的正是马嗣明。

    “马先生?”清操坐起来,发?觉自己正坐在一棵古槐树下,马嗣明手?中端着一碗黑色的汤汁。

    清操接药饮下。

    “先生不是在燕郡吗?”

    马嗣明回道:“陛下召我去做兰陵太守。”

    淮南战事,很容易产生大瘟疫,让医术精湛的马嗣明去南方作太守,正可防范未然。

    清操听到“兰陵”二字,心尖陡然一颤,眸色也黯了几分……

    “王妃中了蝎毒,我已令婢女上过药了,只是实在不宜再?骑马了。”

    马嗣明把牛车让给清操,并将她?护送回绿竹院。

    绿竹院的门口,站了一排禁军。

    验明了清操身份,才准其单独进入。

    清操转身对马嗣明道:“有劳先生……”

    她?话未讲完,只见一人?从绿竹院内走出,马嗣明顿时眸光一缩。

    清操随着他的目光回头,只见徐之范从院内走出来。

    他见了清操和马嗣明,没有半句寒暄,而是昂首走了过去。

    绿竹院大门到内院寝房,只有短短一截回廊。

    但清操的腿,却如灌铅一般,一分一毫地向?前挪动。

    终于,她?走到了寝房门口。

    她?推开房门,见孝瓘正坐在案几后面。

    案上摆着她?的“听风”,案边散放着一摞纸。

    门外的清风,带着花香穿堂而入,吹散了那些纸。

    清操拾起落在脚边的一张,借着月光,她?看清了上面的字——是一张白?云堂的债券。

    清操把那张纸揉成了一团。

    她?走到案几边,抱起瑶琴,伸指拨上琴弦。

    每拨一个音,她?便吐出一个字;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每吐出一个字,就有一颗泪珠落在听风琴上。

    “孝瓘,任凭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

    清操呜咽着,停了弦,放下琴,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冷若寒冰。

    而他的话,比寒冰更冷——

    “清操……都?是我做的……”他低着头,不敢看清操的眼睛,“是我……起了贪念。”

    “这么多年……你为何——不早告诉我?”清操放开他的手?,一掌重重击在琴弦上。

    弦声如裂帛。

    “对不起……”孝瓘双手?紧握成拳,抬头望着清操绯红的眉眼,自己的眼眶早已蓄满了泪水,“芰荷为衣,芙蓉为裳,我,须得做污泥中的青莲……我,不想让你失望。”

    清操望着眼前的这张憔悴的脸,伸指抚过他的眉,眼,鼻,唇,腮边的胡渣,最后落在他鬓边凌乱的碎发?上……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继而抓起听风琴,重重摔在地上。

    玉轸抛残,金徽零乱。

    “高孝瓘,你……没有做到!”

    她?说完,提步走出了门。

    孝瓘仍旧坐在案几之后,静静地望着清操的背影,一寸一缕,消失在初夏的夜色之中。

    他的泪终于奔涌出来。

    与泪一并涌出的,还有口中汩汩的鲜血……

    银洁的月光洒在鹅黄色的竹楼上。

    夏夜的晚风吹响了竹枝上的碎玉风铎。

    孝瓘闭目躺在廊下的摇榻之上,榻边的火盆袅着一缕青烟,盆中是千金债券的余烬。

    初五那晚,他饮下徐之范送来的鸩毒,至今已有三日。

    他本就伤病交叠,又?服下鸩毒,现下已无法起身了。

    “喝酒吗?”延宗从房中出来,手?中提着一只酒袋。

    “喝。”他虚声道。

    延宗走到他身边,将他的身子稍稍倾起,把酒袋放在他唇边,一扬酒袋,他便饮下一口,继而猛烈地咳了几声。

    延宗自己也饮下一大口。

    “

    禁军都?撤走了。”延宗用袖子抹着嘴,“二兄回不来,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咦?你这样……怎么不见阿嫂呢?”

    孝瓘默然许久,才道:“她?……大概在荥阳吧……”

    “啊?”延宗一惊,“这可不行……我命人?去快马报信。”

    “不必了,是我让她?走的,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孝瓘还要饮酒,延宗又?喂他喝了一口,他又?是好一阵剧咳。

    “她?肯走?”延宗觉得不可思议,“我不信阿嫂会弃你不顾!”

    孝瓘默然。

    延宗想起早晨听人?说,兰陵王妃去东山告御状的事,恍然悟道:“她?不会信了你受贿的事吧?”

    “我本就收了那些钱。”

    “可是……”延宗有些着急,“武成帝当时外放你去青州,本就是一种利益交换,若你不收财货,定会惹来他的猜忌。”

    “那又?怎么样呢?”孝瓘自嘲式的勾了勾嘴角,“终究是我做的。”

    “可你为何不把昨天跟我说的话,跟她?讲呢?”延宗不解问道,“那些钱你并未私用,而是放在白?云堂,贷给百姓建煮坊了呀?你是为了提高盐的产量,增加税收才这样做的……”

    “你为此阻了青瀛豪族的财路,他们初时雇佣海匪滋扰盐民,后来搜罗证据联名检举你!”

    “而你留着这些债券……”延宗看了看榻边的火盆,“也只是怕白?云堂会私吞利息罢了!”

    “天子赐死的真正原因?是你功高盖主,木秀于林啊!所有这些都?是借口!他们查了这么些年,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些钱去了哪里!”

    延宗踹了一脚那火盆,黑色的灰烬腾起来。

    “阿兄,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为何要这般委屈自己?”

    延宗抹了把眼泪,缓下语气,“好……高孝瓘……天下人?都?可以误解你,唯独郑清操不行,她?是你最爱的人?,不要……不要给她?留下遗憾啊……”

    孝瓘额角暴起青筋,脸色涨得通红,头一歪,呕出一大口鲜血。

    延宗赶忙去扶他。

    “我死过一次的,你忘了吗?” 许久,他才虚弱地抬起头,抹了抹眼角内侧溢出的泪水,将身子靠回摇榻。

    他闭上眼,泪水又?沿着鼻梁弯折而下了。

    “清操对三兄说过,是猗猗给我的绝笔,使我得以出离苦海,而她?没有这样的机缘。她?……是要以身相殉的……”

    “所以,你这样做……是要给她?这个机缘?”延宗眼中尽是震惊。

    “当年我身处死地,她?曾鼓励我手?持心灯,去实现我的理想抱负;倘使来日她?在死地,她?的理想又?当如何?”

    “她?的理想?”

    “她?想要修乐器,补古曲,她?想让后人?‘听’到今人?的声音……”

    “听?”许是这个字太美妙,延宗不由得重复了一次。

    “她?是菩萨,救我于苦难;可她?亦是凡人?,将来又?有谁来救她?呢?她?说,若谎言能骗她?一生,我便骗着她?。”

    孝瓘睁开眼,狡黠地笑?了一下,“我这个谎,应该能骗她?一辈子了。”

    勉强说完这几句话,他胸口又?痛起来——这药性之猛,每隔一个时辰都?要发?作一次。

    高纬把他放回来,是因?为非常时期,不能让晋阳将士有闹事的借口。

    他命徐之范给孝瓘喂下慢性毒药,七日之内必死无疑。

    届时,便可以病亡来下葬了。

    孝瓘抓着衣裳的前襟,如无数虫蚁啃咬着心口。

    延宗几乎是跳起来,“吱呀呀”地从竹楼上下去,又?“吱呀呀”地跑上来。

    楼上楼下,已寻不见一个仆从了。

    他倒了一杯水,仿佛也只能倒一杯水,他回来的时候,孝瓘已然痛昏过去,身侧又?是一大滩新呕出的鲜血。

    延宗去寝房取他的旧氅。

    回来时,发?现他已醒转,双眼直愣愣地望着西山佛前不息的爝火。

    “他烧的不是灯油,而是民脂民膏!这样的人?,凭什么作万民之主?”延宗忿然道,“阿兄,你为何要饮下那毒酒?你……你为何不反呢?”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孝瓘扭头看了一眼延宗,“在这乱世之中,从不缺野心家。但他们之中,鲜少有人?具备雄主的才能,更鲜少有人?不凭借权柄,而能为百姓除暴;大多数人?,出身煊赫,无才无德,却因?一己私利,而窃窥神器……”

    “齐国?的朝堂,皇位数度更迭,朝政未见清明,反而愈加浑浊,可见并非一人?之故。如何阻止权门兼并,百姓流离?如何化?解胡汉之间?的百年积怨?我生于漫漫长夜,看不到一丝光亮……所以,我仅作一武将,平生所愿不过是守护家国?,庇护百姓免受敌军屠戮劫掠而已。我若起兵割据,必有宗室勋贵效仿,亦如晋尾梁末,群凶竞起,毒遍黎元,这实在有违我的初衷。”

    延宗眼圈一红,“噗通”跪在地上。

    “阿兄……若知你心中这般所想,我一开始便不应该接近琅琊王……”

    他初是啜泣碎念,越说哭声越大。

    “我更不该拉着二兄去千秋门……是我害了你……”

    最后趴在孝瓘腿上,哭得像五岁时樗蒲,被父王逮住揍了屁股。

    孝瓘伸出枯瘦的手?指,抹去他肥脸上的眼泪,亦如当年延宗挨揍之后,他所做的那般。

    “你若没有让琅琊来荐我西征,我也活不到今日……”孝瓘温和地笑?笑?,“是你救了我。”

    次日清晨,一驾马车自绿竹院驶出,向?着邺南的方向?驰骋而去。

    行至漳水,马车柔缓下来。

    漳水岸边的桃花早就谢了,只剩下翠色的桃叶,和藏于叶片之间?未熟的桃子。

    马车逆着漳水,自东向?西,徐徐而行。

    直到看不见一棵桃树,马车才重又?加快了速度……

    邺城西南,有硖石山寺。

    延宗望了望山顶的佛寺,一把背着孝瓘,自山脚向?上,一路狂奔。

    达到寺中,天色已暮,他的脸上布满水痕,一时分不清是泪是汗。

    “阿兄,你别睡,我们到硖石山寺了。”

    背上的人?却无半点回应。

    延宗气喘吁吁,一步步走到款月台上。

    他把孝瓘轻轻放在一块巨石旁边,让他的头靠着石边的松柏。

    孝瓘双目紧闭,颊上泛着潮红,形如颓山醉玉。

    延宗哭了,哭得泣不成声,他拍着他的脸,问他,还想要什么,还有什么心愿……

    可他依旧没有半点回应。

    延宗猛然想起此前他交代过的瑶琴,遂站起身往佛院跑去。

    明月既出,祥光普照,满山皆白?。

    耳畔恍似响起昔年旧曲——

    孝瓘颤抖着长睫上的光芒,缓缓睁开了双眼,跟着那旋律轻声歌啸……

    他,从未忘记与她?的承诺。

    兰陵王因?病薨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邺都?。

    士卒百姓聚集在王府门口,哭声震天。

    延宗含泪写下谏书?,请求将兄长葬入皇陵。

    谒者?莅临,高声朗读着皇帝的诏书?:

    “神则龙首,兵称虎翼,抚天潢而焕落,临地轴而彪明,祝祭孔明,史词无愧。含宝之粹气,连譬之英精,譬兹尔不跨,玄指而扬荣,若彼高鸿,摩天霄而远翥……”②

    满纸溢美之词,与他生前境遇迥然不同。

    “赠以太师,谥号忠武,准葬皇陵。”

    高纬准允了延宗的请求,并赐予孝瓘如同段韶一般武将的最高美谥——忠武。

    孝瓘的灵柩刚刚归邺,清操就回到了兰陵王府。

    她?以兰陵王妃的身份,有条不紊地主持着丧仪,从始至终未落一滴眼泪。

    就连从义平接回承道,孩子抱着她?的脖子,哭着问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兄兄时,她?也只平静地告诉他:“承道有兄兄一模一样的桃花眼,以后,承道会越来越像兄兄。”

    烧三那日,她?把所有与孝瓘相关的什物,通通付之一炬——包括损毁的听风,漳水桃花图,还有那件青绿色的旧氅……

    这时,僮使来报,门外有位阿尼求见。

    清操命人?传至内

    YH

    院。

    来人?一袭缁衣,站在西廊下,清操一望,竟是失踪多年的慧色师太。

    慧色望着那些刺目的白?幡,良久无言,终是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尼来找王妃拿回一件衣服。”

    “是一领紫绫旧袍。”慧色进一步解释道,“里面绣着文襄皇帝的小字。”

    清操惊讶地望着慧色,“那……那是……师太的袍子?”

    慧色轻轻点了点头,“当年殿下在明女庵山门外候见太原长公?主,长公?主不准我等开门相迎,我见殿下衣着单薄,特意赠与他御寒之用。”

    她?说完,顿了一顿,道:“我……能去灵堂看一眼殿下吗?”

    清操引导着慧色来到灵堂。

    慧色先盯着在跪在地上烧纸的承道,看了许久,才走到灵柩边上,往棺内望去。

    清操已命人?取来袍子,双手?承托,交付到慧色手?上。

    继而轻声叹道:“他这一生有太多遗憾……其中一件便是从未真正得到过母爱。”

    慧色闻之,接袍的双手?,似被火灼了一般。

    幽咽念道:“阿弥陀佛……”

    “师太若没有旁的事,尽可留在府上,为殿下诵经?。”

    当晚,慧色留宿在了兰陵王府。

    清操把颈珠放在她?面前,她?再?也控制不住,只抱着颈珠泪如泉涌。

    “贫尼自幼在明女庵出家,一心向?佛,别无他愿。后来,出帝皇后来到明女庵中修行。她?那时已怀有出帝骨肉,在庵中产下一子,小字阿初。”

    “阿初?”清操一惊。

    慧色没有应她?的话,而是继续说道:“这串颈珠便是皇后的赏赐,庵中阿尼每人?一串,说是答谢庵堂对她?的照料,更是希望我们能为她?保守这个秘密。”

    “兴和元年,娄太妃来到庵中,想要说服皇后改嫁彭城王,不巧发?现了阿初。皇后以心向?佛法为由,拒绝了太妃的请求。后来,皇后的长兄,也就是后来的文襄皇帝,来到庵堂……当时他喝了很多酒,开始还能讲些道理,但被数度断然拒绝后,他竟荒唐地决定用庵中女尼来威胁皇后还俗。”

    “他……”言道此处,慧色皱了皱眉——再?多岁月也无法抹去她?昔年的屈辱,“把女尼逐一唤入房中,每逼迫一人?,便遣属将去问皇后,可愿嫁给彭城王否。皇后亦是羞愤难当,她?冲入房中,与文襄大吵起来……”

    “那晚之后,皇后发?了疯癫,不久嫁入了彭城王府。”

    “自皇后离开,阿初日日哭泣,我见他可怜,代为照料。后来庵中进了盗贼,他不取财货,只要阿初性命。众人?齐心救下阿初,住持命我将他送到雏龙谷去。雏龙谷有精舍禅室,僧稠禅师慈悲为本,收留了许多遗孤。待我回到明女庵,皇后又?被彭城王送了回来。”

    “皇后神智浑噩,人?也胖了许多,一次意外摔倒后,腹痛难忍,身下出了很多血……住持看后,轻声道,‘皇后小产了……’她?把这消息告诉了彭城王,彭城王脸色极其难看,没有多说一句,更不提将皇后接回王府好生调养。”

    “皇后小产之后,神智似乎恢复一些,有时还向?我询问阿初境况。”

    “入冬以后,我身子渐重,腹中似有游鱼,心中十分害怕,却也不敢声张。然而,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在煎熬一日夜后,我……一名虔心向?佛的阿尼……竟然产下一子……”慧色的神色悲愤,她?指着那领紫绫旧袍道,“那些口子都?是我用刀划的……”

    “我不知如何处置这孩子,只好如实告知了皇后。皇后命人?把这孩子送去了京畿大都?督府,随附一封书?信。‘我让他猜猜这是谁的孩子!’我至今仍记得皇后说这句话时,笑?出的眼泪。”

    慧色说着也刮净了眼角的泪珠。

    “临别时,我解下颈珠放进襁褓……我不应是一个母亲,但我希望神佛能保佑他平安顺遂。”

    清操听完她?的话,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师太这些年……真的没想见见他吗?”

    慧色轻叹口气,道:“心染尘垢,水晕涟漪,是以修行无果,难证一真法界……”

    清操看向?那领旧袍。

    忽而想起石窟寺内四处张望的阿尼——石窟寺,是邺城与晋阳往来的必经?之路。

    “师太近年一直在石窟寺修行吗?”清操问道。

    慧色先是一怔,而后微微点头,“贫尼一直在寺中后山的洞中修行。”

    “还有,当年洛阳城外……师太亦邙山脚下?”

    “我为避刑祸,曾躲在洛阳。后西寇犯边,我曾在那里为阵亡将士们超度。”

    “师太有所不知,他那时还派人?去寻师太了。”

    “他必不知我的身份,只不过揣测我是细作罢了。”慧色遗憾地摇了摇头,“虽然我怨憎文襄,但我不是细作。我是受人?之托,才建议那位姓奇的娘子找一位译者?的。”

    “师太是受阿初之托吗?”清操问道。

    慧色低头,不复多言。

    五月十二,乃下葬日。

    孝瓘的灵柩被安葬在邺城西北十五里处的皇家陵园中。

    入土之前,天子遣开府薛荣宗戴着鬼面,来到墓前作法。

    “这样,殿下灵魄未死!”他对着墓穴边将士们道,“来日有战,他仍能带领尔等冲杀于敌阵!”

    将士们满脸泪痕,纷纷落跪。

    清操抱着承道,只静静地望着这场闹剧。

    此后不久,清操拿了那串颈珠,去北宣寺质押。

    恰巧孝珩刚从州中归来,正要去兰陵王府探望清操母子。

    他未及赶上孝瓘的丧礼,心中本就十分难过,此时又?见这番情形,更感无尽凄凉。

    他让清操在门口稍待,自己步入无尽藏院,将那颈珠赎了回来。

    “这是四弟生前最珍视之物,为何施佛呢?”

    “家中没米下锅了。”清操笑?了笑?,“这东西不能吃又?不能喝,留着做什么呢?”

    “何至于此?”孝珩有些不可置信。

    “承道没有袭爵,自然不得采邑。”

    “四弟他……没给你们母子留下什么吗?府库的存粮也没有?”

    清操含笑?摇了摇头。

    孝珩心中一动,但想起延宗叮嘱过他的话,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③

    陈顼在太建年间?的北伐,以南陈重新取得淮南领土为结束。

    如果高纬尚能以“他家物,从他去”来聊以□□,那么在其后北周武帝发?动的东征,则令高纬抱头鼠窜。

    高纬期待中的鬼兵神将终究没有出现。

    周国?的军队自晋州长驱直入,而为周军打开城门的正是行台左丞候明。

    至于阿那肱,他被高纬赐封“高”姓,并委以丞相之职,率领一万精兵驻守高壁,望见宇文邕的大军,便径直降了。

    宇文邕为表彰他活捉高纬的功绩,封他为隆州刺史,受大柱国?王谦辖制。

    北周武帝的东伐,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灭掉了北齐,俘获了包括高纬在内的高氏皇族。

    其速度之快,让南方的陈顼都?来不及介入。

    想来他心中无比懊恼,若未当初仍旧坚持联齐伐周的策略,此时是否就是另一种局面了呢?

    宇文邕的寿数不长,在平灭北齐后的第二年,他便撒手?人?寰。

    北周大定元年(公?元581年)的春天,外戚隋王杨坚废静帝宇文衍,自己坐上了皇位,此举招致了北周旧臣的强烈反抗。

    南陈这才凭借长江,得以喘息之机。

    然而这样的苟延残喘也只维持了八年,南陈祯明三年(公?元589年),杨广率领隋军攻入建康,终于结束了这段长达三百六十年的乱世。

    隋开皇三年(公?元583年)

    突厥引军四十万劫掠了武威、天水等六郡人?口,隋文帝杨坚派遣卫昭王杨爽出征,在白?道大败沙钵略可汗。

    那年,杨爽才刚年满二十岁,每场战役凯旋之后,他都?会跟将士们一起围着篝火——喝酒,吃肉,跳舞。

    那支舞的旋律简洁明快,将士们唱着,便能跳出一致的步伐。

    隋开皇六年(公?元586年)

    隋文帝又?任卫昭王为元帅,领兵十五万出征突厥。

    出征之前,杨坚找来太常寺卿,道:“朕闻大兴城中(即长安),流行一支调子,军营和民间?都?在唱,朕想让清商署的人?去采集一下,编纂成校场誓师之时的武舞。”

    太常寺卿把任务交给了清乐署的乐工万宝。

    很快,万宝将这曲调编成了武舞,并在校场上表演。

    全军士气无不慷慨昂扬。

    唯一名南陈降将对杨坚道:“臣当年出使伪齐,在邺下听过这曲子,名为《兰陵王入阵曲》。”

    杨坚惊讶问道:“这便是《兰陵王入阵曲》吗?”

    降将又?道:“臣以为亡国?之音,陛下实在不宜听。”

    杨坚摆了摆手?,道:“音乐生于人?心,随物而变。所谓军歌,是以建武扬德,扫敌励兵。这曲子既然能如此鼓舞人?心,为何不能为我军所用呢?更何况,朕曾在战场上见过高长恭,他不同于齐朝中的奸佞小人?,是位值得尊敬的对手?。”

    见降将不再?多言,杨坚又?对太常寺卿道:“《入阵曲》应是捷后的凯歌,这也太

    短了些吧?”

    太常寺卿早已冷汗涔涔,见皇帝没有不悦,心这才放下来。

    他扭头看了眼万宝。

    万宝遂回奏道:“这曲武舞的旋律大部分已经?遗失了。”

    杨坚遗憾道:“朕希望能找全。”

    隋开皇二十年(公?元600年)

    突厥达头可汗再?次南下攻隋,杨坚派遣晋王杨广出灵武道应战。

    这一战,隋军追杀突厥百余里,达头可汗彻底战败,突厥再?也无力南下袭扰中原。

    第二年春天,在邺城一间?小酒肆中,两名男子对饮闲谈。

    “旧城早在二十年前,便被天子下令烧了。现在那地方叫灵芝,就剩些残垣断壁了。”

    二十年前,杨坚平定了尉迟迥叛乱后,一把火烧了邺宫,并将百姓悉数南迁四十五里,重新建了新城。

    “唉,烧了倒是干净,以免新亭对泣。”

    “干阿娘的病怎么样了?”

    “我带阿娘从蜀中来此,便是找马先生看病的,只是她?这病,怕是马先生也治不了了……”男子叹了口气,“不过,还是得感谢你的过所,要不然我们也到不了这里。”

    “我本意是想……”

    “宝儿?,阿娘不会同意的。自从她?在绿竹院里砸了听风,这么些年,我再?未见她?碰过琴弦。”

    “伯牙破琴绝弦?”

    承道一怔,这么多年,他倒从未想过此节。

    “不管怎么说,我想见见干阿娘。”万宝又?道。

    在邺城驿站,万宝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干阿娘。

    她?已经?从印象里那个清秀貌美的娘子,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跪下行礼,依旧唤她?“干阿娘”。

    清操望见万宝,颤颤地抚着他的头,回了一句:“宝儿?。”

    “您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清操笑?了笑?,“平凡且充实,每天都?有事情做,挺好的。”

    连年战乱,即便蜀中也未得幸免,及至近年,局势才渐渐平稳下来。

    是故万宝以为清操的回答,不过是寒暄后的敷衍,直到承道取出一大摞书?籍,他才明白?干阿娘所言非虚。

    “这是我多年来整理的古代曲谱,我写的关于乐理琴技的书?。”清操解释道,“还有一些上古乐器的制作方法……我希望后人?能看到它们,华夏礼乐不能失传。”

    万宝听完连连点头,“新朝初创,天子正在重定雅乐,广罗天下曲谱,制作上古乐器,干阿娘所赠,对我如宝似珍。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他瞥了眼承道,承道对他摆了摆手?,他却依旧道:“我想请干阿娘到大兴宫,给北征突厥的将士们奏一曲《兰陵王入阵曲》。”

    不管承道说了多少次,老邺城已经?烧没了,母亲仍旧固执地要回故地游春。

    承道无奈,只得雇了牛车,与宝儿?一起,载着清操北上。

    那座恢弘雄伟的邺宫早已化?为焦土,连带着旁边的戚里,也成了一片废墟。

    承道看着眼前的一切,忆起童年往事,不禁红了眼睛。

    他担心母亲的身体,便偷偷朝清操的方向?看,发?现她?倒很平静,只是静静地看,眼中也无泪水,这才稍稍放心。

    牛车行至漳水,清操忽然用沙哑的嗓音道:“慢一点。”

    因?久无人?烟的缘故,河边野草茂盛,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终有簇簇桃花涌入窗来,繁花似锦,迷了清操的眼睛。

    “漳水畔的桃花果然很美……”她?闭上眼睛,嗅着花香,聆着鸟鸣,嘴角缀上一缕不易察觉的微笑?。

    车在一座残败的寺庙门口停了。

    承道伸出手?,搀扶着清操走下牛车。

    “北……什么寺?”他看着那折断的匾额念道,“母亲不是从不参佛吗?”

    “是北宣寺。”清操淡声道,“北宣寺的梅花是邺城开得最早的花。”

    因?是佛寺,院中大殿并未有明显的损毁,但清操所说的梅园早已消失不见了。

    承道扶着清操来到天王殿前。

    承道刚想绕开,清操却道:“进去看看。”

    饶是晴空朗日,殿内仍是又?昏又?暗,还有些发?霉的气息。

    西面的墙壁上有一幅褪色掉皮的壁画。

    承道细细分辨,才恍然顿悟。

    他转头望向?母亲,阴影覆盖了母亲眼,却挡不住满面水痕所反射出的荧光。

    “阿娘……”他拉住清操的手?,“这是……”

    “这是杨子华所绘的兰陵王入阵图。”清操望着壁画,缓缓答道。

    金镛城下,白?马银鞍,身着明光铠甲的少年将军手?握鬼面,抬头凝望着城头守将——只是将军清俊的脸庞,业已为岁月所斑驳。

    “杨画师真好,终究没听他的……”清操浅浅一笑?,低回自语道。

    承道微异——这是兄兄过世之后,阿娘第一次主动提到他。

    而她?接下来的话更让承道感到惊讶,她?说,想去义平陵看看。

    当年入葬以后,阿娘再?未去过一次。

    便是五叔做好碑铭,阿娘也不肯再?去。

    他偶然听见二伯与五叔的对话,大概是二伯想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阿娘,却被五叔断然拒绝。

    承道不知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什么所谓的真相,只是年幼却懂事的他,决定永远不在母亲面前提起兄兄。

    在去往义平的路上,承道鼓足了勇气,试探着问清操:

    “阿娘,你为何厌憎兄兄?”

    清操不答,只虚眯着双目,望向?承道,“你的眼睛,果然越来越像他。”

    到了陵园,只见枯草乱石,大坟皆有盗洞。

    承道还在四处查看,清操却是径直带他们走到孝瓘墓前。

    墓上已满是荒草,墓旁散落着陶片和被掘出来的墓砖。

    承道皱着眉头,俯首扫净了地上的一块坚石。

    “夜台长自寂,泉门无复明。

    独有鱼山树,郁郁向?西倾。

    睹物令人?感,目极使魂惊。

    望碑遥堕泪,轼墓转伤情。

    轩丘终见毁,千秋空建名。”④

    “这是五叔为兄兄所制的碑铭……没想到已经?残破至此了……”承道重重叹了一口气,“还真的是,轩丘终见毁,千秋空建名……”

    清操倒了一觞酒,轻轻洒在黄土中;又?倒了一觞酒,昂首饮下。

    她?声音很轻,似对承道说,又?似在自语:

    “那年,从杏花林出来,我便遇到了马嗣明。马先生自燕州来,时常照拂你阿叔公?。阿叔公?早就把你兄兄用高门贿与他的财货,放给百姓造煮坊的事告诉他了。他又?转述给我,安慰我一切还有转机。然而,行至绿竹院门前,见一袭白?衣的徐之范从内里出来,他身后的童子还端了酒壶和杯盏……马先生重重叹了口气,我便知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原想陪他走完剩下的路,可他故意在案头留了债券,又?亲口承认一切皆他所为。以我对他的了解,又?怎不知他的用意?他是怕我如前次那般……以身相殉……”

    清操说着,早已泣不成声,仿佛揭开了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

    她?跌坐在地,用手?抓着坟上的土,轻语呢喃道:“孝瓘……你是打定了主意,想要骗我一辈子啊……”

    承道和宝儿?俱是哽咽无声,默然流泪。

    他们俯身去搀扶清操。

    清操转过头,对万宝道:“我愿往大兴城,演奏入阵曲。”

    大兴城。

    清操暂居在高劢府上。

    高劢是河清王高岳之子,齐亡后降周。隋时,曾为隋文帝杨坚上《平陈五策》,官拜上开府。

    只不过前两年,在洮州刺史任上生了病,遭到吐谷浑偷袭,并因?此获罪,免去了所有官职。

    儿?子高

    士廉因?此躲去了终南山隐居,也是最近才考中文才甲科,补授治礼郎,又?回到朝廷任职。

    曾经?的故友络绎来他府中道贺。

    高劢令女儿?带着清操在后苑赏花,她?虽唤清操一声“阿嫂”,实则比清操小上许多。

    远处,有位娘子在朝高氏挥手?。

    高氏也笑?着对她?挥了挥手?,转对清操道:“她?是周襄阳公?主的女儿?窦氏。”

    “那便是宇文邕的外甥女了。”清操对高氏道,“我自己在廊上坐一坐,你去招呼客人?吧,不用顾忌我。”

    高氏会意点了点头,向?前几步迎了上去。

    不意有个刚会走路的小郎,歪歪扭扭地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高氏的腿。

    高氏低头看他,白?肤漆目,甚是好看,遂眯眼笑?道:“小郎君,是不是认错阿娘了?”

    “二郎!”窦氏紧走几步,一把抱起那孩子,转向?高氏关切道:“你没事吧?”

    高氏笑?着摆了摆手?,“一个刚会走的孩子能有多大力气,哪里就禁不住他一碰?”

    “你别忘了,你是有身孕的人?,凡是都?是精心。”

    高氏点了点头。

    窦氏说完,又?侧脸看着儿?子,问道:“你猜猜高娘子腹中的娃娃是男是女呀?”

    “女!”二郎答道。

    窦氏解释道:“你现在问他什么,他都?只会答最后一字。”

    遂把话调转过来,又?问道:“你猜猜高娘子腹中的娃娃是女是男呀?”

    “女!”二郎又?答。

    两位娘子同时露出惊讶之色。

    高氏掩唇笑?道:“若当真是女娃娃,嫁与你作媳妇可好?”

    二郎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高氏,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郑重其事地点头,并“嗯”了一声。⑤

    在场围观的仆从侍女,无不发?笑?。

    就连坐在廊下的清操也跟着笑?了……

    五日之后,隋文帝在大兴宫,为晋王杨广举行了盛大的接风宴。

    宴饮之前,治礼郎高孝廉引导清操候在东阁。

    万宝走进来,指了指案上的古琴,对清操道:“这是陛下钦赐的上古名琴——绕梁。”

    “老身谢过陛下。”

    清操起身行了礼,而后缓坐琴边,伸指轻拨琴弦——琴音如素秋孤雁,长鸣不绝。

    万宝由衷赞道:“虽自听风之后,您再?未碰过琴弦,琴艺却丝毫不减当年。”

    清操微微一笑?,“其实听风之后,我在硖石山寺,还弹过一次琴。”

    万宝微异。

    这时,谒者?宣召。

    清操在万宝的扶持下,缓步走到大兴宫的廊庑之下。

    她?端坐在那里,弹奏了一曲完整的《兰陵王入阵曲》。

    广场上的武士随着这旋律,戴着鬼面纠纠起舞,恢弘磅礴,气壮山河。

    “他已长眠于地下,而我则入了他的梦。如今大梦将醒,也当唤醒他的魂魄……”清操这般想着,“也许昔年薛荣宗说得不错,他有两个神魄,那永世不灭的是仁心,是义气,是一股英雄的豪情,它起自远古,奔向?未来,决然不会在这片土地上消散,而是一代又?一代的随着华夏的血脉传承下去……”

    (全文完)

    **

    结尾的话:

    这篇文从十六年前动笔,到去年写完,中间?隔着我的整个青春。

    从最开始想改变历史,给他们一个完美结局,到后来决定尊重历史,是我自己成长的过程。

    由衷感激所有喜欢这篇文的宝宝们,无论?是十六年前(大多已经?回归三次元),还是现在追更到结局的你们!

    如果它把你读EMO了,只要想想我写它的时候更EMO,是不是平衡点了?哈哈。

    后几天还有几篇番外,包括清操的荥阳旧事和兰陵夫妇的甜虐日常。

    最后肯请大家点点预收:《来自侏罗纪的二狗蛋子》&《我再?北魏说双簧》。

    人物番外

    番外1:阿那肱

    北周大象二年(公元580年)

    蜀中。

    一匹又老又瘦的白马躺在院中。

    少年跪在那马身边, 泪水淋漓而落。

    “承道,把重霜拉出去埋了吧……”

    承道回望,发觉母亲也红了眼?圈。

    “好。”他应承着, 把白马放在车上,缓缓地往门?外推。

    院子里只剩清操一人。

    她望门?许久, 泪如洪水般涌出, 她不得不蹲在地上, 任凭往事在脑海中闪回——

    她戴着鬼面去?给重?霜下巴豆;

    她骑着重?霜从岚山顶上一路冲到海滩;

    她在洛阳城头望见?重?霜披着厚甲, 腿股仍是血迹斑斑;

    最后仍是重?霜驮着伤痕累累的她走出那片杏花林。

    她是在哭马, 却也不是。

    马上的人影似已淡了,淡如一缕尘烟, 却因老马的亡故又变得清晰无比。

    抑或是他从未远离。

    他就睡在她的心里,而她则活在他造的梦里。

    这梦中有承道, 有重?霜,独独没有他,

    她思量,终有一日梦醒, 她能否再见?到他呢?

    他又在哪里呢?

    清操想起他说过的话,“以我?这些年的杀孽……怕是只此一身一世……”

    她应了他,要?陪他永堕地狱。

    所以这些年,她不礼佛,不抄经,不行善, 不救人。

    柴扉一响,清操以为?承担回来了, 却见?一名污衣蓬头的男子跌扑进来。

    此时,隋王杨坚废周自立, 周柱国大将军王谦遂在益州起兵。

    清操所住的地方离战场不远,不时会有些残兵败将进来劫掠,承道劝她把家搬到山上,她却是不肯。

    清操见?那人一动未动,便也不再害怕,转身往房中去?。

    却听那人低弱□□,道:“救……救命……”

    她不想救任何人的命,但?她还是走到那人的身边。

    拨开蓬乱的头发,露出一张熟人的脸。

    “高?——阿那肱,别来无恙!”清操故意提高?了那个“高?”字。

    阿那肱抬眼?见?是清操,竟也自嘲式的笑了。

    “我?不姓高?。”他认真?纠正道,“不要?把这恶心的姓氏放在我?名字前面。”

    “我?听说,后主赐予你高?姓时,你像条狗一般,跪在地上舔他的脚指头。”

    “凡复仇之人,须能忍常人所并不能忍。”阿那肱道,“我?当时虽对他感激涕零,可我?转身便将他献给了周武帝。”

    “你的复仇成功了吗?”

    “自然。”阿那肱得意地说,“还记得那个阿秃跟高?洋说的话吗?他恐怕万万不会想到,我?才是那个替天下百姓平灭暴齐的阿那瑰!”

    “你这么说,不过在聊以□□,你其实知道,齐国不是亡在你手里。”清操笑了笑,“而你,甚至不希望齐国亡败。”

    “你胡说!”阿那肱龇了牙,“我?隐忍筹谋,在黑暗中踽踽而行。我?让元猗猗去?挑拨兰京;我?还让她去?死?谏高?长?恭弃城;我?乔装成杨愔吓死?高?演;我?帮突厥和?周国找中山宫的老妪;我?利用人脉与他们?互通消息,保护他们?在两?都的细作;我?引诱高?纬沉迷酒色,大兴土木,不理朝政;最后,我?还骗他杀了兰陵,我?跟他说,死?的仅是高?长?恭的皮囊,而巫者可以驯化他的真?身!我?就这般诛灭暴齐,倾覆了他家天下!快哉!快哉!哈哈哈——”

    阿那肱大笑起来,笑着咳出一口口血沫。

    清操紧握双拳,以致指骨发白,暴着青色的血管。

    “你一开始也许是为?了复仇。”清操努力压抑着声线,“可后来,你不是。当你掌控了权力,爬上了高?位,你便不是你了。你乔装杨仆射,不过为?了取得和?士开的信任;你与细作互通消息,不过为?了两?头下注,给自己留条后路;至于后主,他本就是酒/色之徒,又何须你的诱导?”

    “你对权势的贪恋,使你忘记了初衷。你站在武将一边,为?斛律将军说好话;我?夫君对两?曹的改革,你也统统照做。我?猜他若非参你吃空饷,你一定会把他送到淮南去?抵抗蛮人的进攻。”

    “高?阿那肱,你享受着齐国的残暴,或者说,你本就是暴齐的一员!”

    “不!我?不是!不是!不是……”

    他捂着胸前的伤口,但?地上已汇成血溪。

    “来日恩幸传上,必有你的姓名,因为?你所作所为?,不为?苍生,而只为?你自己!”

    清操望着他渐渐放空的双目,又道:“我?之所以搬到蜀中,又住在这栈道的尽头,就是想看看隆州刺史高?阿那肱的下场究竟如何。”

    番外2 昙献

    我?本是山胡的王子。

    父母曾告诉我?,山胡是匈奴别种。祖先带着我?们?从离石以西迁徙到云阳谷里。

    我?们?也开始种地养蚕,过上了和?塞外迥然不同的安稳生活。

    这里原属魏地。

    后来高?欢和?宇文泰生生将魏国撕成两?半,一人占据太?原,一人占据长?安,而我?们?则在他们?对峙的夹缝中,苟且存活了下来。

    然而,凶残的齐人最终还是灭了我?的国。

    天保五年,高?洋率领齐军兵分三路围剿我?们?,他们?斩杀我?族人过万,掠我?杂畜十余万头。

    自那时起,我?痛失家园,流离失所。

    我?飘零到齐地,饥寒交迫,幸而被一位好心人收养。

    他说,他叫阿那肱,在领军府中作武卫。

    他常夸我?貌美。

    我?唤他阿兄,而他唤我?阿献。

    彼时,我?还不解“献”的真?正含义。

    我?只知道,若能听从阿那肱的话,我?便可为?父母族人报仇。

    因为?他说,他亦与高?齐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照顾一个姐姐。

    那姐姐梳着辫发,脸上涂着花花绿绿的色彩,身上穿着五彩斑斓的衣服。

    可是她的腿没了知觉。

    “叫我?猗猗吧。”她笑着对我?说。

    “你的腿怎么了?”我?好奇地问她。

    “我?从金凤台上跳下来,摔的。”

    我?没见?过金凤台,但?我?听说过,那是可以俯览整个邺城的地方。

    我?对她挑了挑大指,“你真?勇敢。”

    阿那肱让我?赶着牛车,把她送到边陲的一个小村中。

    我?们?在那村中住了几天,迎来了一支送亲的队伍。

    猗猗交给我?半股钗,让我?交给那队伍中最漂亮的女?子。

    那钗子很别致,像只青雀,可惜只有一半。

    我?问她,另外的那半呢?

    “我?留在高?阳王府了。”她淡淡的说,“两?股钗,我?都不想要?了。现在我?只想为?父兄报仇,我?只想为?自己报仇!”

    我?拿着半钗,暗自琢磨“最漂亮的女?子”,那须得漂亮成何种样貌呢?

    我?没想到,送亲队中仅有一名女?子。

    但?她的样貌,的确堪得上“最漂亮”三个字,那便是放在整个山东,整个关西也堪得上了。

    女?子正坐在胡床上喝酪浆。

    她瞧见?我?,以为?我?也想喝浆,便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怯怯地走上去?。

    “给。”他把碗递给我?,我?挺想喝的,不过不想误了大事,遂从袖管中取出那股钗子,丢在她身上,转身便跑。

    猗猗让我?把他背到一段矮墙边,点了支蜡烛,然后便对我?道:“回去?吧,没有旁的事了。”

    “那你怎么回去?呢?”

    她笑着摇了摇头,“不回去?了。”

    “要?么,浪迹天涯;要?么,永远留在这里。”

    我?望着她的眼?睛,透着一股向死?而生的决绝。

    我?自心底嘱咐她,大仇得报,快意人生。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猗猗。

    我?只听说,突厥撤了兵,肆州安然无恙,我?猜想,猗猗可能永远留在那个无名小村中了吧……

    而我?,则继续着自己的人生轨迹。

    阿那肱把我?送进了一间曲坊。

    曲坊毗邻漳水,故名靖水。

    曲坊有两?名主事,乌矮若干和?张大娘。

    阿那肱说,他们?都是周国细作,专在邺城开设曲坊,收集消息。

    他将我?安插进来,一来为?了勾/引达官显贵,二来为?了连媾周人,互通有无。

    以我?的姿色,很快成为?曲坊南楼的头牌,得以接近更多的齐国官宦。

    其中官位最高?的,便是和?士开。

    和?士开每次来曲坊,都是先去?北楼,后来南楼。

    他喜欢听我?给他弹胡琵琶,久而久之,他便允我?去?他府上弹。

    他说,其实他不喜欢男人,怎奈天子喜欢;

    我?心里想,其实我?也不喜欢男人,怎奈你喜欢。

    我?们?两?个不喜欢男人的男人,就这么颠/鸾/倒/凤,欢/愉整宿。

    有时,他把我?缚起来,用荆条狠狠的抽打;有时,他又让我?把他缚起来,亦用荆条狠狠的抽打。

    他哭着大骂,说他厌弃我?,他想杀了我?。

    我?又何尝不厌弃他,想杀了他呢?

    可讽刺的是,人们?都以为?我?是和?士开的人,便如人们?都以为?和?士开是天子的人一样。

    所以,也许,我?们?厌恨厌弃的不是对方,而恰恰是我?们?自己。

    乌矮若干和?张大娘受命于不同的上峰,所以他们?面和?心不和?。

    乌矮收留了一对胡人兄妹,名叫阿垭和?阿脊。

    张大娘有个私生女?,名叫猞猁。

    我?为?了能在曲坊站稳脚跟,便在私下与猞猁私通。

    我?不喜欢她,却也不讨厌她,只是觉得她是个傻了吧唧,好糊弄的女?孩。

    那几年,齐周的关系日益紧张。

    周国的细作都在急着找宇文护流落在齐地的老娘阎氏。

    谁若能找到她,那便可以平步青云了。

    有个叫痴巧的女?孩找到阿那肱,使了许多金,想让他帮忙塞进晋阳宫里,搜寻阎氏的下落。

    阿那肱说,突厥汗王也遣人求他,只不过他们?想杀了那阎老婆子,挑起齐周大战。但?那人只攀交情,不提钱。

    所以,阿那肱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帮助痴巧。

    时逢娄太?后生病,太?乐署组织了一队龟兹乐团往晋阳宫。

    负责此事的协律郎姓万,他妻子奇氏去?明女?庵找了慧色师太?参详,毕竟太?原长?公主一直在那里修行,多少对太?后的脾性有些了解。

    阿那肱嘱慧色师太?加上一句,“乐队很好,只多一名译者便更好了。”

    又让痴巧尾随奇氏,见?她进入靖水酒肆唱曲,进而与奇氏用龟兹语攀谈。

    后来,痴巧如愿进了晋阳宫,查出了阎氏的下落。

    可惜她也被齐人识破了身份。

    阿那肱害怕此事牵累到慧色师太?,却也不敢与她太?明说,只是劝她外出云游,不要?留在明女?庵中了。

    他还遣杀手去?河阳将奇氏灭口,只是那杀手一去?未返,下落不明。

    听到周国围困洛阳的时候,我?心里着实开心。

    只不过有个少年骁勇的将军,竟率五百骑突入周军十万军中,将周国的防线撕破了一个口子。

    齐国保住了洛阳,周人溃不成军。

    不几日,几乎所有周国细作都接到了关于少年将军的命令。

    若能除去?最好,若不能除去?,至少不可任其留在朝堂。

    阿那肱跟我?说,那少年将军是齐国文襄皇帝的四子高?长?恭,册封兰陵郡王,就是我?在边陲小村中见?到的那个“最漂亮的女?人”。

    我?当时险些惊掉了下巴。

    阿那肱交给我?一张曲谱,说是一个周国细作从兰陵王妃处窃的,让我?把这曲子弹给和?士开听。

    和?士开正好想要?挑拨勋贵与宗室的关系,遂将此曲编成武舞,在庆功宴上表演。

    后来,那洛阳细作又要?与阿那肱在靖水酒肆见?面。

    靖水酒肆已被查封了好久,后被抵押给北宣寺,乌矮若干以为?灯下黑,让阿垭拿着银子去?北宣寺把它重?新租了下来,专门?用作联络之所。

    好巧不巧,这事竟被微服出行的高?长?恭撞到了。

    他甚至带人上了曲坊,准备观察酒肆的情形。

    可笑那些得了必杀令的细作,竟无一人认出高?长?恭来——我?后来看了他们?手中所持的画像,差点没笑喷,他们?画像上的高?长?恭,竟然戴着一副鬼面……

    幸好我?眼?力好,虽然时隔多年,且他当时男扮女?装,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我?当机立断,暗示乌矮若干马上停止酒肆的会面。

    虽然卢见?樾没有进酒肆,高?长?恭依旧起了疑,他起身径直冲到了街上。

    乌矮若干知道酒肆保不住了,为?了切断酒肆和?曲坊的联系,遂放火烧了酒肆,当然也包括酒肆中阿垭。

    至于溺死?卢见?樾,阿那肱说,是他派人干的。

    他怕这人被擒了,供出他来。

    再者,他想让卢见?樾帮他顶个锅。

    盖因当日在北宣寺遇到高?长?恭,当着他的面,被慧远禅师唤了“阿初”,他怕高?长?恭想起孙子骞也曾在石窟寺中叫过这个名字,进而想到他便是突厥在齐国的内应,所以制了封假羊皮书,塞进了卢见?樾的衣衫。

    他在书中特意提到了阎氏之事,就是让高?长?恭误以为?卢见?樾才是突厥在齐国的内应。

    就在大家以为?这场风波即将过去?的时候,阿垭的妹妹疯了。

    她常会提到那场大火,还有被火烧成炭的阿垭。

    张大娘劝乌矮若干赶紧处置了阿脊。

    可乌矮若干颇有些舍不得,只将她关起来。

    那晚,我?与猞猁快活后,我?就被和?士开接到府上去?了。

    岂料我?再回来时,曲坊已被领军府查抄了。

    我?已无处可去?,只得去?找阿那肱。

    阿那肱把我?弄进般舟寺去?当和?尚,利用姿色引诱前来进香的宦门?女?眷,从而得到有用的消息。

    我?这才知道,其实,我?也不喜欢女?人。

    她们?,和?那些登上靖水曲坊南楼的郎君们?,竟然没有半点不同。

    我?无论在上面,还是在下面,我?都不是我?,而是一件美观且实用的什?物。

    那种感觉,是一种漫无天日的窒息感。

    唯一从夹缝中析进来的光,是猞猁。

    每当与那些女?人在僧寮中幽会时,我?都会格外想念猞猁。

    因为?她与他们?都不同。

    只可惜,她和?张大娘,一并被关进了领军府。

    我?再次找到阿那肱,想让他帮我?把猞猁救出来。

    阿那肱竟把天下至宝——佛牙交给我?。

    “把这佛牙献给和?士开吧,他那么喜欢你,一定愿意帮助你。”

    和?士开既没那么喜欢我?,也没那么喜欢佛牙。

    他凝视着我?,质问道:“你这佛牙自哪里得的?”

    我?骗他说,偷的。

    他咧嘴笑了,“你若能让河间王接受它,我?便帮你救出猞猁母女?。”

    我?太?了解他的为?人了,并不是我?完成任务的奖励,而是猞猁母女?知道他太?多秘密,他必须把她们?救出来。

    不过,我?还是得完成任务。

    我?透过常来般舟寺进香的河间王妾陈氏进献了佛牙。

    实在没想到这任务竟如此简单,河间王听闻,欢欢喜喜地收下了佛牙。

    和?士开也将猞猁母女?救了出来。

    她们?被放出来那日,我?正在应承一位高?贵的妇人。

    饶是我?见?过那么多高?门?女?眷,也未曾有一人有她那般奢华的装扮。

    寺中传言,她就是太?上皇后胡氏。

    我?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我?要?荡涤环绕在我?周遭所有的浊气,我?要?排云而上,一鸣惊人!

    仇恨无有一刻不似蛇蚁噬心,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终于看到一丝丝复仇的微茫。

    那晚,猞猁和?张大娘来找我?。

    猞猁已不是当初的猞猁了,她被人毒哑了,还没了双手。

    我?惊讶的问是不是领军府干的时,张大娘叹了口气道:“是我?。”

    “她犯了错,自然受到惩罚,她没了声音和?手,但?至少可以活着。”张大娘解释道。

    她又把靖水曲坊被查抄以及猞猁入狱的经过大略讲了一下。

    “猞猁说,那个女?人,张四娘,她竟是兰陵王妃郑氏。”

    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出身高?门?的贵女?,会愿意只身潜入曲坊打探情报?

    她不怕身败名裂吗?

    她不怕死?吗?

    若她当真?不怕,我?倒真?有些敬佩她了。

    张大娘临走时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可我?已经不想帮助他们?了。

    就在兰陵王妃郑氏登门?时的那一刻,我?决定不再帮助她们?了。

    我?出卖了她们?。

    因为?郑氏想要?她们?的证词,去?参和?士开通敌。

    那个一直虐待我?,凌/辱我?的人,那个深得帝后宠爱的人,充满野心的我?,只想取代他的位置!

    太?上皇死?后,胡太?后更加肆无忌惮的宠爱我?了。

    她告诉我?一条密道,让我?身着女?装入宫,然后从这条密道穿行到太?后宫中。

    可我?没想到,我?在那密道中着了清风教的道!

    我?到死?也没搞明白清风教到底是什?么。

    那个诓骗我?吃下虺易毒的男人又是谁?

    他只说清风教是为?了搜集天下的情报而建立的。

    我?把这些年的经历都如实告诉他们?了,独独隐下了族人被屠,还有关于阿那肱的一切。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我?一直没有拿到解药。

    我?每天过得很痛苦,不知哪一日就会毒发身亡了。

    因太?后与天子的关系愈加不穆,她便动了废黜天子,另立琅琊王的心思。

    朝中有很多人支持她,尤其是皇亲宗室,但?这件事能不能成关键要?看手握重?兵的几个人。

    一个是斛律光,一个是高?长?恭。

    彼时高?长?恭正在汾北打仗,没有回来,不过有人说,瞧见?他兄弟高?孝珩和?高?延宗了,那么显然,他是站在了天子的对面。

    至于斛律光,他在邺下。

    他并不反对琅琊王杀和?士开,但?他决不允许琅琊王称帝。

    因为?他的女?儿是当朝皇后。

    没有斛律光的支持,太?后和?琅琊王最终失败了。

    我?知自己没了倚靠,本想去?投靠阿那肱。

    就在我?无助时,我?以昭玄统的身份,去?到文襄皇后的葬礼做法事。

    阿那肱也代表天子前来祭祀。

    到了晚上,我?察觉到异常,便乔装改扮想要?逃出去?,谁料我?甫一出门?,就撞到了阿那肱,他命人缚了我?的手。

    当看到他手中明晃晃的白刃向我?砍过来的时候,旧日往事重?上心头。

    我?对他坚信不疑,愿意为?了他的一句话而付出生命,只是因为?我?相信他一定有办法为?我?报仇。

    我?以为?他与我?的目标是一致的。

    然而到头来,我?却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现在,我?终于体会到自己名字真?正的含义了。

    阿献……

    阿献……

    “鬳”,“犬”为?献。

    鬳是古代的炊具。

    而犬则是放在炊具中的进献之物。

    古人烹煮食物以祭祀先祖神明。

    归根结底,我?就是一只呈在盘子里,被他送与达官贵人的“狗”……

    ……

    ……

    番外三清操

    我?出身荥阳郑氏。

    祖父从雅曲《清角》之操中取了两?个字,我?便被唤作“清操”了。

    他说,他希望我?成为?一位性情高?洁,为?人雅正的大家闺秀。

    我?明白他为?何对清操有此执念。

    因祖上不洁的官声,他才愈加珍惜羽毛。

    在这样的教育下,郑氏一族的孩子都很贞廉自守,不愿与这世道同流合污。

    只是人总会变。

    祖父说,姑母自与赵郡公婚后,便似换了一个人。

    “赵郡公不简单。”祖父曾对姑母说。

    “何以见?得?”姑母并不这样认为?,“殿下那样的身份,连亲生母亲都不得见?。他自请去?监修长?城,就是为?了避开朝中的祸乱。”

    “若他自己有野心,留在朝中,劝谏君王,施行仁政,倒也是贤臣。可他自己躲得远远的,却任你游走于权贵之间,我?便以为?不妥了。”

    “他胆小,本就与我?不同。”她叹了口气道,“而且我?圣贤书读得少,心中也没有什?么国家百姓。在这乱世当中,我?只希望郑氏显达,族人获益,这里才是我?的根基。阿耶,你那套‘以天下为?己任’的儒法过时咯!”

    祖父摇头叹了口气,“艳度,是我?没有教好你。”

    姑母轻嗤地笑了一下。

    每逢佳节,高?门?之间总有些亲戚往来。

    博陵崔氏与荥阳郑门?素有姻亲,崔氏族长?带着子弟们?来到郑氏坞堡。

    崔家小郎长?相清俊,谈吐不俗,长?辈们?都纷纷夸赞。

    他却自谦道:“崔玄才智疏浅,怎堪大人谬赞?”

    我?听见?阿叔私下里跟阿翁建议,“若与崔家定下姻亲,岂非美谈?”

    阿翁捻了捻胡子,“我?怕你阿姐跟我?闹啊……”

    “难道父亲也信那阿秃师的话?也觉得清操有王妃之命?”

    我?这才知道,他们?想要?为?我?与崔玄定亲。

    阿翁冷声一笑,“那你也太?小瞧他们?的野心了。艳度前几日回来说,想等清操再大一点,带她去?下都待诏呢!”

    我?听到这句,禁不住瑟瑟发抖,谁不知道当今天子色令智昏,荒唐至极!

    “这……这怎么能行呢?”阿叔是大惊,且同我?想到一处去?,“谁不知道至尊……”

    阿翁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阿叔却仍道:“清操是阿兄仅存的血脉,父亲更是悉心教养,水佩风裳,不可落于泥淖……”

    次日,阿翁在坞堡宴请宾客,命我?在帘后抚琴。

    他看了看在座的几名后生,道:“今日诸位可在此咨疑互难,辨理明心。”

    我?明白,阿翁这是要?在家中举行一场清谈辩论,为?我?挑选年轻的才俊……

    只听阿翁首先竖义,便是提个辩论的靶子。

    “诸君就辨一辨这‘义利’二字吧。”

    一位族兄首先站起来,道:“子曰: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趋利避害,这便是人的天性,但?不能不讲道。”

    阿翁点了点头,问道:“那又何为?道呢?”

    那位族兄愣了一下,似乎回答不上来了。

    此时,崔玄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对阿翁行了礼,然后开口道:“凡夫多好利有欲,道,便是控制欲望,洁净内心,正所谓‘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对士人而言,应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这里的‘道’便是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

    他这一番话,说得阿翁连连点头,捋着胡子笑问他道:“你身为?士人,做得到吗?”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只要?不争,便可以做到。”

    我?也不禁抬头,隔着帘子多看了他几眼?。

    他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的圆领儒衫,头戴帻巾,手中拿着麈尾,显得潇洒俊逸,颇有竹林风采。

    那日,他们?又辨了养生和?玄理,品评了汉末几位名士,清谈结束时,他朝着我?的方向望,并问阿翁道:“帘后琴声动人,不知是哪位音律大家?”

    阿翁和?蔼地笑了笑,回答道:“哪里是什?么音律大家,是我?的孙女?!”

    此后,隔一段时间,崔玄都会来郑氏坞堡拜望阿翁。

    阿婶李氏是崔玄的姨妈。

    他大概也是听阿婶说,我?爱饮蕲春茶,每次来竟都会带上一些。

    转眼?过了半年,眼?见?夏日将尽,姑母给阿翁修书,说天子即将大选高?门?女?子入宫为?妃,她想带我?去?试试。

    阿翁把这封信拿给我?看,问我?道:“你愿意进宫吗?”

    我?赶紧摇了摇头。

    “那就赶紧定下一门?亲事吧。”

    我?又摇头,“我?不想结亲,我?想一辈子陪着阿翁!”

    阿翁摸了摸我?的头,笑道:“我?老了,还有多少时日啊……可你还有一辈子呐!”

    阿翁虽然嘴上这样说,却似乎并未给我?张罗婚事,我?猜想是姑母在阻拦。

    因为?阿翁与我?谈话没多久,姑母就给我?写信说,她过几日要?回家省亲。

    彼时崔玄又来了坞堡,依旧带着蕲春茶。

    阿婶把茶交给我?时说,崔家正在寻媒,然后她一脸八卦的问我?,对崔玄的印象如何。

    “文采斐然,颇有见?地。”我?如实回答。

    “你当与阿翁去?说。”她怂恿我?。

    “可是……”我?总觉得差些什?么——我?甚至都没看清他的脸,都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那天傍晚,我?路过池苑,正遇到他在跟一名随从发脾气。

    随从也不知说了句什?么,只听崔玄大声斥道:“崔家庄园的地上虫子都抓不过来,哪里有人手去?管旁的?”

    “此乃天子御令,大族不仅要?埋自己的虫子,公田的虫子也要?帮着埋。”

    我?听说今夏大旱,古谚说大旱起蝗灾,果是如此。

    据说最好的治蝗办法就是根据幼蝗的来路,预掘深沟,在沟中每隔一丈挖一坑,众人敲锣打鼓,使幼蝗惊恐跳入沟中,然后众人协力赶紧填埋。

    但?此法需要?许多人手。

    是故,天子下令,荫蔽了大量人口的高?门?豪族,除了清理自家田里的蝗虫,也要?帮助受了公田的农民一起除蝗。

    “公田的事你不用管,我?自有道理。”

    “可若是不管……隔壁几个村落就要?挨饿了……饿极了他们?会来咱们?这里抢粮食的!”

    “到时候正好收了他们?的地,把他们?庇护起来。”崔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些机巧你不懂,你只管把家中人口少报一些,别家都瞒报,也不差咱们?一家。到时候县里查下来,使一些钱便是了。”

    崔玄的这番话,我?全听明白了。

    很多高?门?豪族正是靠着天灾战祸,来兼并土地,扩充人口的。

    我?只觉心中一凉,这人前些日辨理时说的那些话,与他今日的作为?可谓大相径庭。

    可以得出的结论是,道理他都懂,只是不去?做罢了。

    所以义利之辩,辨了近千年,真?落在现实中,竟显得那般虚无缥缈了……

    过了几日,姑母果然回来了,当着我?的面与阿翁起了争执。

    “高?门?联姻,是古来的传统,我?并不同意把清操嫁入皇室,我?怕再造出一个你来!”

    “阿耶说得是什?么话?没有我?在暗中使劲,族中兄弟可有前程?”姑母脸气得涨红,“阿耶可知,天子在考虑废黜荥阳郡制,划并入成皋!”

    阿翁闻之,也是愣了。

    荥阳郑氏,几百年的大族,竟连郡望都保不住了?

    “安定胡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他们?早就攀附皇亲贵胄去?了!现在品评人才,既不看出身,也不看才干,只看朝中有没有人愿意帮你!”

    她这番话似乎说醒了阿翁。

    但?阿翁还有些不忍心,他望向我?,问道:“清操,你想去?下都吗?”

    出乎他的意料,我?点了点头。

    姑母将我?好一阵夸奖,而事实是,我?只是不想按阿翁的意思嫁给崔玄,当然,我?也不想按姑母的意思成为?当今天子的妃嫔。

    我?只想掌握自己的命运。

    姑母带着我?从荥阳一路北上,行到硖石山时,遇到大雪,姑母决定暂住寺中,等雪融了再走。

    我?没想到会在硖石山寺的款月台上,再次碰到孝瓘。

    那晚的月色和?他,恰如我?的琴声与他的啸声,相得益彰。

    虽此前见?过他数次,但?也不过是童年玩伴,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石子落止水,会晕出许多涟漪;而他入春心,会晕出许多心漪……

    姑母很快洞穿了我?的心思,她说,“四郎得罪了至尊,听闻他的名字都被改了——夺其玉部,‘长?恭’而自省,这样的人,我?们?应该远离。”

    “他出了什?么事?”我?好奇又不安地问道。

    姑母摇了摇头,并不知详情。

    可怎么远离呢?

    无论是邺城还是下都,闺阁中都在议论,文襄四皇子年纪虽轻,却最是英勇无畏,他随斛律军一举剿灭贼戍。

    “听说他把宇文宪打得满脸是血。”阿范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仿佛她在旁边亲眼?所见?一般。

    我?笑着听她讲。

    “我?还听闻,斛律武都在与皇子对射时擅用锐矢,险些酿成大祸,四皇子虽受了伤,却还是帮他瞒下。”

    我?便确定,他是值得我?喜欢的人。

    明月夜前,我?可用琴声记下很多人;

    明月夜后,我?的琴声唯记他一人尔。

    仿佛在这绝望的现实中,看到一点微弱的光。

    他没有锦心绣腹,更没有名士们?文采炳焕,但?他所作所为?却是对义利之辩最好的注释。

    于是,我?决定送他一袋疗伤的栀子。

    兰陵夫妻

    天保十年(559年), 塞上。

    惠琳把木杆同?意交换人质的消息告诉清操时,她正坐在一棵将死的胡杨树下发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 她那多日被阴霾笼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缕阳光。

    她伏跪在地上, 给惠琳行了稽首大礼。

    “贫僧不敢当?此大礼啊……”惠琳伸出双手, 将她扶搀起来?。

    交还人质的地点定在恶池。

    库头骑在马上, 马后拴着白鸿, 白鸿蹦蹦跳跳的, 像只快乐的鸟儿。

    只是到了?恶池,她才安静下来?。

    她望着对面找寻了?半天, 也未见到父汗的身影,只有小可汗大逻便, 坐在一辆马车上,向她缓缓驶来?。

    惠琳带着乔作男装的清操,紧紧跟随在库头身后。

    库头挥了?挥手里的马鞭,示意手下解开白鸿的绳索, 而他的手下都?搭起了?弓弩,瞄准了?白鸿。

    大逻便也对士卒摆了?摆手,他们从马车上抬下一张对折的破毡,四?人各持一角,径直往恶池方向走,他们那?边的弓弩手也做了?同?样的准备。

    白鸿走到了?恶池边上, 那?张毡子也被安置在恶池的冰面上。

    库头吹了?一声口哨,几?名士卒小跑着上了?冰面, 伸手薅起毡子便要走。

    谁料那?毡子又糟又烂,他们这一用力, 竟被扯作两半,里面的人滚出来?,重重摔在冰面上。

    清操远远望见,心?中?陡然一痛。

    她抬头看了?眼惠琳,惠琳轻呼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此时白鸿已快走到大逻便身边了?,库头有些急了?,他大骂了?一声,催马向前;他身后的弓弩手也都?随他往前移了?一段距离。

    士卒们赶忙拽起那?人的胳膊和腿,合力将他抬出了?恶池。

    “惠琳,你过来?看看。”库头招呼着惠琳。

    惠琳向前几?步,清操也跟着走上前去。

    “是他吗?”库头指着平放在地上的人问。

    那?人的身上只裹了?件薄薄的单衣,衣衫全是血渍,且有深有浅,显然不是一时所?伤。透过撕裂的创口,依稀可见绽露外翻的血肉,应是被鞭子抽打所?致。

    干枯的长发黏连成团,乱蓬蓬的糊在脸上,加之面部的挫伤,已然面目全非,不似人样。

    惠琳回?头看了?眼清操,见她呆愣愣地杵在那?儿,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红的,赶忙提醒道:“你去给他擦擦脸,好让大汗看清楚。”

    清操往前走了?两步,只觉得小腿发软,但她仍旧连声应着,跌跪在那?人身旁。

    她用手指拨开乱发,再拿袖口去蹭他脸上的污血。

    忽听身后的库头说了?一句突厥语,紧接着惠琳翻译道,“大汗问,他还有气吗?”

    这何尝不是清操最想知道的呢?

    可她在这擦了?半天,就是不敢把手指凑近他的鼻息。

    库头见她不应声,索性用蹩脚的夏言追问了?一句,

    “活的?死的?”

    清操没办法了?,她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往他鼻孔边凑去……

    那?毫无温度的指尖,终于在鼻孔处感受到一缕微弱的气流,恰似飘荡在风中?的蛛丝……

    衔在眼眶中?的泪珠终于“啪”地落在地上,她的心?也跟着落了?地。

    “还活着!大汗,他还活着!”她对自己?说,也对库头说。

    “好!”库头听懂了?关键的字眼,吩咐左右道,“把他给我抬回?营去!”

    一行回?营之后,那?名医者却不急着救治。

    他们把孝瓘放在一堆篝火旁边,医者穿着毡袄,手执狼旗,又跳又唱,应是在作法。

    清操在旁,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他这样如何疗伤?”

    惠琳轻叹口气,“在突厥营中?,医者与巫祝多是一人,他们认为?必须先治魂魄,再疗肉身,功效才能最大。”

    “可这样会耽误救治的啊!”

    “死于战者,是突厥人的荣耀,他们把性命看得很轻。”

    好容易熬到仪式结束,巫医终于同?意把人抬进毡帐了?。

    惠琳举荐清操去打下手,库头立马应允。

    毡帐之内,仅燃一豆灯。

    巫医用铁钳速速剪了?衣衫。

    但布帛已与伤口粘在一起了?,根本剪不下来?。

    巫医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伸出大手抓住前襟,用力一扯,布帛连着皮肉被扯了?下来?,孝瓘的身体随之剧烈一颤,发出一声闷闷的低吟。

    清操本在给刀片过火,闻声赶忙奔到床前。

    她也不会说突厥语,只焦急地对那?巫医连连摆手。

    巫医哪里肯听,他推开清操,照旧去扯衣裳,边扯边用夏言一个字一个字蹦道:“在这里——统阿——不怕疼——”

    库头一直在催促齐国,他想把孝瓘赶紧甩出去,以免他死在自己?手上。

    清操自然也希望尽早回?去,她偷偷写了?两封信,请惠琳夹带进与齐国的文书中?,一封是给李阿范,一封是给大兄孝瑜的。

    至于孝瓘,他才醒转,就说出一句“以为?可以安心?离去,不料还有这么多羁绊……”,便知他并无生恋了?。

    除了?喂药喂饭,清操常在他耳边,与他轻声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来?塞外,没想到景色这么美……这里有如环的小溪,小溪流淌过翡翠一般的草原,草原上的野花五彩斑斓……”

    时值冬季,青草早已萎烂,死寂的草原竟被她描绘成了?人间仙境。

    “你知道吗?军营门口的那?棵胡杨没有死,它明明抽了?新芽,我却没看见。人们都?说胡杨是不死树,果然如此……”

    门口的胡杨已死了?千年,便是沐浴甘霖,也难得复生,清操却把它说成老?树发芽,枯木逢春。

    ……

    不知是不是她精诚所?至,总之金石为?开了?。

    她看到他缓开的眼缝,露出久已不见的清眸,欢喜涌上来?化作涟涟泪珠。

    他开口却问她:“为?何要救我?”

    是,她喜欢他,贪恋他的美貌,但这并不足以让她豁出性命来?到这里。

    在这乱世之中?,愿意舍弃生命,护城护民?的人并不多。

    他既愿为?众人抱薪,她便愿为?他遮蔽风雪。

    她如实告诉他,他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十月,终于盼来?了?好消息,斛律光亲自率队伍,迎回?文襄四?皇子。

    他的伤已好了?大半,只不过人是木讷的,总望着穹庐的顶子发呆。

    就连清操把他们要回?家的消息告诉他时,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之情,只是淡淡回?她一句:“好。”

    回?到斛律营中?,斛律光特意在肆州找了?最好的折伤医继续为?他治疗。

    可他的病似乎并不全在身上。

    “殿下。”她边唤他,边在他眼前摆摆手。

    孝瓘的目光从她的手,缓缓转落到她身上,问道:“怎了??”

    “我今天在军中?听了?个笑话,讲与你听?”

    孝瓘没有说话。

    “从前有个人,家有独子,又傻又憨。便请了?个老?师教他。老?师听说这孩子不太聪明,就从最简单的开始,‘一’,‘二’,‘三’……”

    清操边说,边伸着指头比划。

    “孩子学?会后,把笔一扔,道:‘阿耶,我全学?会了?!’后来?……”她发现孝瓘的眼神并未在她身上,便又提高?了?声音,“这孩子写请帖,碰到个姓‘万’的名字,然后他就写了?一天!你猜猜为?什?么?”

    “讲完了??”

    “没有,你猜猜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碰到姓‘万’的名字,那?孩子会写一天?”

    “啊?哦……”孝瓘顿了?顿,“不知道。”

    “因为?……”清操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因为?他一边写,一边骂,半天才写了?五百画,姓什?么不好,偏偏姓万!”

    “哈,哈,哈……”清操尴尬地笑完三声,“不好笑吗?”

    孝瓘皱了?皱眉,道:“没听懂。”

    ……

    “好吧……”清操挠了?挠头,“我还有一个笑话,特别好笑。”

    “有个将军打了?败仗,眼看就要被敌人抓住了?。这时,突然狂风呼啸,从天上降下一位神君,手举大槊,把敌人杀得片甲不留!”

    清操边说,边瞥着孝瓘,因这故事里有将军、战场,似乎他还提了?些兴趣。

    “将军可高?兴坏了?,转身就给神君磕头,又问神君姓名。神君回?答道,‘吾乃靶神,前来?报恩’。将军奇怪地问,‘我一凡夫俗子何曾有恩于上神’。神君答道,‘谢谢你在练武场上,从来?不射我一箭!’”

    清操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清操再次尴尬地笑完三声,“不好笑吗?”

    孝瓘摇头道:“身为?将军,武功废弛,有何好笑?”

    “啊,这……”清操顿感无语,“你是不是不太理解笑话?”

    “只是不觉得好笑。”孝瓘道。

    清操失望地撅了?撅嘴。

    “那?你讲个好笑的?”

    孝瓘轻轻扯了?扯嘴角,“我自己?就像个笑话,最是好笑……”

    “行了?,行了?。”清操赶紧阻止他继续讲下去。

    **

    皇建二年 561年绿竹院

    从那?晚大兄带走阿那?肱起,孝瓘和清操就再未离开过绿竹院

    大兄留下的侍卫表面上是护卫孝瓘的安全,实则为?了?截断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他们俩就这样被困在绿竹院内,只得见头顶一方天空。

    直至孝昭皇帝临终顾托,孝瓘才被两名侍从接去了?崇德殿。

    待他回?来?时,却又受了?杖责。

    他此前所?受的箭伤,因在静湖浸了?水,一度化脓感染,近几?日才见些好,这下恐又要严重了?。

    那?晚,孝昭皇帝崩世。

    孝瓘匍在榻上,整宿没有合眼。

    未及清晨,他便起了?高?热。

    当?时,大兄留下的侍卫已经撤走,清操让绿竹院中?的侍从去请大夫,他出去不多时,便回?来?禀告道:“皇太弟下令禁军封锁了?晋阳宫内外,凡违令者,格杀勿论。”

    “我没大事。”孝瓘半欠起身,对清操说,“不要再派人出去了?。”

    清操只好吩咐侍从取来?所?剩不多的伤药。

    她站在床边,用药板从罐里蒯出一小坨,擎在半空,然后把药罐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自己?则坐在孝瓘身旁,伸手撩开他背上的寝衣。

    映入眼帘的是几?处新愈的箭伤,并未见杖刑的伤痕。

    清操心?头竟是一喜,“你是不是装的?其实陛下没有真打?”

    孝瓘被她的脑回?路惊到,勉力回?头看了?她一眼,“九叔和大兄都?在那?儿看着……怎么可能假打?”

    “那?伤呢?”清操摊开手,“背上没伤!”

    孝瓘的手指扣在裤边上,脸本就因高?烧而发烫,此时更加烫了?。

    他也不敢回?头,只悄生生地往下拽了?拽,又往上拽了?拽,最终道:“要不你唤个人进来?吧?”

    清操以为?他是信不过自己?的手法,便道:“好,我去唤个人。”

    她出了?门,正碰到婢女举扇,遂问:“你会上药吗?”

    举扇点头道:“奴婢学?过一些。”

    “那?你去帮殿下上药吧。”

    举扇应声称诺,然后走进了?琢磨居。

    孝瓘听到脚步声响,回?头一看,见是一名婢女,盈盈施礼后道:“王妃命婢子来?给殿下涂药。”

    孝瓘无奈扯了?扯嘴角,道:“你不合适,去帮我寻一位中?官吧。”

    举扇回?道:“中?官尽被召入禁宫了?,说是要帮忙戍值。”

    孝瓘明白此举是怕后宫生变,只得道:“你帮我把罐子和药板拿过来?便好。”

    举扇从几?上取了?两样交到孝瓘手中?,然后垫步退了?出去。

    清操本在廊下看药,见举扇下来?,以为?涂过药了?,便端着药碗进了?屋。

    她见孝瓘正在侧着身子,摆弄裤褶——她以为?他想要撒尿,忙把墙边的尿桶往他床边踢了?踢。

    “用……用我帮你吗?”清操离他尚有一段距离,中?间隔着一个尿桶,场面甚为?尴尬。

    孝瓘闻声,立马停了?手上的动作,他瞥见身边臭烘烘的尿桶,不禁蹙眉道:“我没想……”

    “哦……其实……你不用不好意思……”清操长吁一口气,“我们毕竟是夫妻……旁人不会说闲话……”

    她说完这话,低头望见孝瓘的裤上洇了?一小片血迹。

    “咦?你这……”

    那?位置和形状,让她一下想到了?月信,禁不住笑出了?声。

    孝瓘刚自己?弄了?半天,不但没有涂到,反而牵累了?伤口,见她竟仍能笑出声来?,不禁有些气恼。

    他举着药板,对清操道:“既为?夫妻,还是烦劳娘子帮帮忙……”

    清操有些惊讶,“举扇没帮你涂好吗?”

    “没让她涂。”

    “为?何啊?”

    “位置不合适。”

    “到底伤哪里了??”

    孝瓘一咬牙,指了?下屁股。

    清操举着药板怔住了?。

    原来?,他所?受的并非脊杖,而是臀杖……

    既然刚把话说得那?般圆满,她也不好拒绝——更何况纵观整个院内,似也无人比她更合适做这件事……

    “陛下念我背上有伤,所?以……”孝瓘试图解释,但他只觉裤子一松,便忙住了?口。

    她正捏起裤子的一个点,试探着往下拉一点。

    “疼吗?”她问。

    孝瓘闭着眼睛,咬了?咬牙——

    倒不甚疼,只觉得火烧一般的——无论臀股,还是脸……

    清操用沾水的绢巾一点点擦净污血,可有个地方她擦了?半天,擦到绢巾都?没了?水分也还是不净,遂嘟囔了?句“怎么回?事……”。

    孝瓘见她起身又要去给巾子浸水,只得在她身后小声道:“咳……那?个……家家说……好像……我那?个……股上有块青记……”

    他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但他说完,两人便都?红了?脸。

    清操轻“哦”了?一声,便把巾子丢在盆中?了?。

    她低着头,拿起药板,坐在床沿。

    又如前次那?般,捏起裤子的一个点,往下拉了?拉。

    她涂得很仔细,清凉的药膏渐渐抑制了?臀股的灼烧;

    孝瓘的脸上却觉愈发滚烫了?……

    好在那?药膏本就所?剩不多,她很快便涂完了?。

    她把裤子重新拉回?去,支吾问道:“好……好些了?吗?”

    孝瓘趴在那?儿,脸别向床内侧,含混答道:“好……好点……”

    “你这药记得喝了?……”她指了?指刚才拿上来?的药汁。

    “嗯。”

    “那?我先……出去凉快一下,怎么今日炭火格外旺……”

    她说完,疾步走出了?琢磨居。

    孝瓘这才回?过脸来?,他望了?望炭盆,果然那?火烧得红艳艳的,难怪他也觉得热了?……

    是夜,下了?很大的雪。

    炭火烧烬了?,琢磨居便凉起来?。

    早晨,清操再进来?,只觉屋内如地窖一般阴寒刺骨,几?上未饮的药汁竟然结了?层薄冰。

    清操凑到孝瓘榻边,见他把被子裹得严严的,伸指推了?推他,又唤了?声“四?郎”。

    他露出脸来?,颧骨上染了?潮红,眸子清润犹如水洗,对着清操虚弱一笑。

    清操把手指移到他的额上,只觉得触手滚烫。

    “你感觉怎么样?”清操皱着眉问。

    他瑟缩着,牙齿打颤,“只是觉得有些冷。”

    “绿竹院的炭火烧完了?,我让举扇去要了?……”

    孝瓘点了?点头。

    二人正说话间,侍从拿了?河南王府长史的名帖进来?。

    孝瓘想要起身,却被清操按了?,“我把他带来?这里说话吧。”

    长史进了?琢磨居,行罢礼道:“河南王让我过来?探望殿下,殿下今日好些了?吗?”

    “请大兄放心?,我没有大碍。”

    长史笑了?笑,又道:“河南王想让殿下参加明日新皇的继位大典,不知殿下的身体能否成行……”

    清操一时无措——以他现在的身体,哪里能够成行?

    “他恐怕连下地……都?有些困难……”清操窘然一笑。

    “河南王说可以找人搀着。”长史答道,“殿下自己?只需走上大明殿的台阶即可。”

    他转向孝瓘,问道:“殿下以为?呢?”

    孝瓘如何不懂大兄的意思?

    他现在新帝眼中?,是旧朝的臣子,他做错了?事,自当?俯首,自当?称臣,他便是爬,也要爬去新帝的登基大典,称上一声“吾皇万岁。”

    他转头看了?看一脸焦忧之色的清操,然后缓声对长史答道:“便依大兄的意思。”

    雪后寒气尤盛。

    那?晚,清操命人把自己?房中?的炭拿到琢磨居,她自己?又抱了?一床被子过来?。

    孝瓘趴伏在床榻上,问她道:“哪里来?的炭?”

    “我前几?日都?在你这里,便没有烧炭,如今院中?也仅剩下这些了?。”她说着,把那?床新被盖在孝瓘原有的被子上。

    然后,转身欲走。

    “清操,你把炭火挪到这里,你自己?多冷啊……你愿意留在这里吗?”他怕她害羞不允,又补充道,“陪我聊聊天。”

    清操点了?点头。

    她把窗下的边榻收拾出来?,放了?被褥。

    这回?,他们中?间隔了?炭火盆,只觉得暖融融的。

    孝瓘并没有跟她聊多久的天,他几?乎是在清操刚躺下的时候,就发出了?浅浅的呼声。

    清操再叫他,他却不应了?。

    以至于清操有些害怕,她从被窝里爬出来?,踏拉着鞋走到他床边,试了?试他的鼻息。

    他重又睁开眼,拨开她的指尖,问她:“怎么了??”

    清操不好意思的笑笑,反嗔他道:“你天天在床上,竟似好多天没睡觉似的……”

    “我刚睡着了?吗?”他问道——他的确许多天夜不能寐了?,即便发着高?烧,神智混沌,他也陷在梦魇中?,眼前尽是血红的手指,黄金的眼球,高?殷扭曲的脸,还有九叔临别时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然而刚刚,眼前什?么都?没有。

    “睡着了?。”清操钻回?自己?的被窝,“继续睡吧。”

    仿若躺在云絮间,东隅日出,阳光倾落,这一觉他睡得很舒服。

    若非他睡得很舒服,他也着实没有力气站起来?,穿上那?一身繁缛的朝服,然后强忍剧痛一步步走向晋阳宫。

    孝瑜准允尉相愿来?搀扶他。

    尉相愿只扶他到宫门口,他便挣开了?他的手。

    “我好歹……得像个人样。”他说。

    尉相愿目送他的背影——他走得很慢,竭力把背挺直,他走得最是端正,的确像个人。

    登基大典结束,尉相愿用牛车把孝瓘送回?了?绿竹院。

    清操看着业已昏迷的孝瓘,不禁心?中?害怕。

    “殿下硬撑了?整整一天,刚至宫门便昏了?过去,河南王让我们用牛车把他送回?来?。”尉相愿说着又指了?指身后的太医,“快让太医给殿下瞧瞧。”

    回?到琢磨居,侍从将他的朝服层层褪了?。

    清操摸着最里面的单衣已同?水洗一般了?,又让他们用新衫替了?。

    太医看过他的伤,开了?方剂和敷药,说了?一些医嘱,便告辞了?。

    到了?晚上,孝瓘终于醒了?,清操端着一碗白粥道:“只有粥,没有菱芰。”

    他弯了?弯眉目,吃下去整整一碗。

    清操正要回?房,他却哑着嗓子叫住她,“炭火送来?了?吗?”

    “长秋寺刚着人送来?了?新炭。”

    “那?便好。”他口中?这般说,心?中?却隐有一丝没来?由?的失落。

    **

    河清四?年(565年),青州岚院

    孝瓘自那?日拼尽全力,见到清操之后,很快又陷入了?昏迷。

    马嗣明来?诊了?脉,命人取来?九针,刺其大穴。

    又拿出小刀过火之后,破开了?孝瓘腕上的肌肤。

    他用砭石自上而下的刮按,只见一股污血从创口处缓缓溢出。

    他如此按了?半个时辰,直到血色变得鲜红,他才用布帛缠好伤口。

    清操在旁观看,心?下惴惴不安。

    马嗣明转头望了?望清操,解释道:“殿下虽已服下解药,不会再生新毒,但两次发作的旧毒已在体内存积了?许多,若清理不净,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先生刚刚已将淤毒排出了??”

    马嗣明长叹口气,“针石仅能清理肌肤之下,对存于脏腑之中?的淤毒却是无能为?力。”

    “先生可有疗愈之法?”清操焦急地追问。

    “不同?脏腑所?用方法不同?。”马嗣明愁容满面道,“我原想徐徐图之,将毒一点点逼至肌肤,再以针砭清除,但以殿下目前的情况,不会再有那?么长时间了?……所?以我想下几?剂猛药……”

    “我不懂药理,但我信任先生……” 尽管手心?冷汗涔涔,清操仍是坦声言道,“先生只需尽力便好,至于旁的,也只能交由?天命了?……”

    马嗣明躬身一礼,清操扶了?他,道:“请先生去开方吧。”

    不过清操没想到,这第一道汤剂,主药竟是虺易毒。

    “此毒过量之后,会加速新血生成,促使淤血排出,我辅以催吐的方剂,可在短时之内将肠胃中?的淤毒清理干净。只不过此法对身体耗损巨大,且过程极其痛苦。”

    马嗣明手中?握着一只白色小瓷瓶道,从中?倒了?十余粒毒丹,放在催吐汤中?。

    待毒丹尽数溶解,他才端了?药碗走到床边。

    清操坐在床头,伸臂将孝瓘倾起,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马嗣明用小勺往他口中?喂,却是喂进去多少,流出来?多少。

    “王妃,我看还是放平,用绢巾沥入吧。”马嗣明道。

    清操依言重又把孝瓘放在枕上,找了?块绢巾,用开水烫了?,蘸了?汤药放在孝瓘唇边。

    她眼瞅着漆黑的药汁一滴滴的渗入孝瓘毫无血色的双唇,心?也随之被悬在了?半空中?。

    仅仅一小碗药汤,滴喂了?整整一个下午。

    “王妃还是去睡一会儿吧。”喂完药,马嗣明劝道,“今夜恐是无眠。”

    清操含泪摇了?摇头,“他这样子,我哪里睡得着?我待会儿困了?,便在旁边案上趴一会儿便好。”

    马嗣明也知劝不动,遂也不再勉强,兀自去厨下配药了?。

    孝瓘初时睡得还算安稳,清操便伏在几?案上打盹。

    到了?夜间,她听闻孝瓘几?声闷吟,忙掌起灯,问道:“怎么?”

    他双眉紧紧拧在一起,手抵在小腹上。

    “疼……”他似在梦呓,又似在回?她的话。

    “哪里疼?”她把手叠在他的手上,“这里吗?”

    见他也不回?话,依旧是低低的呻/吟。

    她把手抽回?来?,反复搓了?搓,钻到他的寝衣中?,囫囵按着他的小腹。

    他拉着她的手腕,往上抬了?一点点。

    她便喜极而泣地摸了?摸他的脸。

    “你醒了??”

    孝瓘挣扎开了?条眼缝,轻“嗯”了?一声。

    “马先生在给你清淤毒,可能要受些苦……”

    他从被中?抽出一只手,轻柔地划去清操脸上的泪珠,虚声道:“清操……别哭,我撑得住。”

    “嗯……嗯……我不哭……”清操强抑泪水,连连点头。

    “渴吗?”她见他的唇,干得都?要裂开了?。

    他眨了?眨眼,“渴。”

    清操起身,端来?一盏清水,用小勺喂到他嘴边。

    不知是不是太过虚弱,他每吞咽一口水,都?很费力。

    水量多些,便沿着他的唇角流下来?,她抓起块巾子,刚想去擦,却发现那?水的颜色变得很浑浊。

    她还是擦了?一下,再淌出来?的水竟是暗红色的了?。

    “快去请马先生过来?。”她有些害怕,吩咐侍从去叫马嗣明。

    马嗣明闻讯赶了?过来?。

    他进屋的时,只见孝瓘的唇边,下巴,还有前襟都?染了?大片的污血。

    马嗣明箭步奔到床边,单手拽起孝瓘的胳膊,将他的身子偏侧过来?。

    “须让他侧着头,免得污血呛进气道。”

    他说完,又拿起绢巾堵在孝瓘耳前,承接了?即将流进耳中?的血。

    此时,先前暗红的血已色如同?墨染。

    清操低头看了?看唾桶——那?桶虽不大,也有少半了?。

    “先生,这……还要……多久啊……”

    她泪眼婆娑地看了?看马嗣明,见马嗣明也只是摇头,便垂首用袖口蘸了?蘸他布满额头的汗滴,又唤了?他两声。

    孝瓘已答不出话,只抓住她的两根手指。

    终于,他啐了?一口血沫,歪靠在清操怀中?,人就此失去了?知觉。

    马嗣明看了?眼唾桶,没有说话。

    清操看马嗣明的表情,便知事情远未完结。

    果然,只过了?半刻,孝瓘便又被痛醒,倚着清操,呕起污血来?。

    如此往复,折腾了?整整一夜。

    孝瓘气若游丝,唇边汩汩而出的血注终于迟缓了?一些……

    清操抱着他虚软的身子,慢慢放平在榻上,又用半湿的绢巾擦净了?残血。

    马嗣明上前诊了?脉,听见清操问他——“淤毒可已尽出?”,竟不知如何作答。

    虺易毒用了?三天,腹腕内的淤毒仍未全部排出。

    然而,孝瓘的状况已十分糟糕。

    脉搏极其微弱,心?口处也无半点暖意。

    马嗣明不得不停了?虺易毒,改用人参吊气续命。

    如此缓了?两日,马嗣明又对清操道:“腹腕虽尚有余毒,所?幸并不甚多,现下唯是肺腑比较麻烦……”

    “肺中?的毒要如何清?”清操听罢不由?变了?脸色。

    “肺乃脏腑之华盖,又有‘娇脏’之称,加之殿下的情况,实在是棘手。”

    他说着,将孝瓘扶起,让清操扶撑着他的肩膀,自己?则在他的后心?处,以空掌叩击,如此由?下至上,反复数次,孝瓘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这些日来?,他从未咳嗽过一声,显然淤毒已沉肺底,现在须得引气上行,让他咳出来?才好……”

    “或可用熏香?”清操道。

    马嗣明捻了?捻胡子,皱眉想了?半天。

    到了?下午,侍从在屋中?放了?几?只熏炉,然后紧闭门窗。

    那?炉中?的香饼,加了?马嗣明特制的草药。

    熏了?约摸两个多时辰,房中?总算传出些细密的咳嗽声。

    马嗣明立马进了?屋,打开窗子通风。

    清操随之而入,她见孝瓘咳声低闷,仿佛压了?大石在胸口一般,赶紧把他扶抱起来?,学?着马嗣明的掌法,叩击他的后心?。

    马嗣明走过来?,“王妃扶着殿下就好,我来?叩吧。”

    清操还似前次那?般,撑着孝瓘的肩膀,马嗣明叩击起后心?来?,此番力道较之前大了?很多,“空空”之声,仿佛在击打一块顽石。

    清操开始还有力气,时间久了?受不住,便任由?孝瓘伏在她肩头了?。

    马嗣明已然大汗淋漓,终于,孝瓘的身子陡然一颤,他扶着床沿,一阵剧烈的猛咳。

    他咳得脖颈涨红,青筋暴起,泪眼迷蒙。

    清操见他如此痛苦,心?中?犹如刀割,忙去顺他的脊背,他抓着胸口的衣襟,干呕一声,呕出一大口乌黑的粘液。

    那?液体似痰非痰,似血非血,十分瘆人。

    如此咳了?两三口,黑痰掺入了?鲜红之色。

    清操一喜,问道:“是不是快咳净了??”

    马嗣明摇头道:“许是嗓子破了?。”

    二人正说话间,孝瓘突然呼吸一窒,整个人栽倒下去。

    “不好!气窒了?!”

    马嗣明连忙把他放平,但见他唇色绛紫,眼底乌黑,赶忙用双手拼力按压他的心?口。

    然后取出银针,分别刺他心?脉和肺经的几?处要穴。

    总算,胸口恢复了?起伏。

    马嗣明这才长舒口气。

    低头一看,见清操正跪在他脚边,双目失焦,也不知在求佛,还是在求他。

    “王妃……”马嗣明刚想要扶她起来?。

    清操颤声道:“先生不用管我,只管看护好殿下……我……既未在求佛,也不是在求先生,只觉得腿软,实在是站不住了?……”

    她说完,便自呜咽。

    三日之后,孝瓘悠悠醒转。

    他只觉胸口与喉咙剧痛,犹如在肉中?埋了?一把尖刀。

    清操坐在他床头的蒲团上,倚着床围睡着了?,他不忍心?唤醒她,却又怕她着凉。

    他想把床上的被子耷下一半,盖在她身上,却没有半分气力。

    他只得这般看着她的睡脸,心?想,她实在是个明丽秀美的女子。

    不知是不是灵犀,她恰在此时醒了?。

    清操望着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从心?至眼腾起了?雾气。

    “孝瓘,你总算是醒了?……”她对他说,“余毒已清。”

    孝瓘想与她讲话,张口发声,嗓中?的那?尖刀便耸起来?——他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清操伸手捂了?他的嘴,“你嗓子咳出了?血,不能讲话,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你什?么也不用跟我说。”

    她挺起身,在他素缟般的唇上啄了?一下。

    “你没骗我,你果然撑住了?。谢谢你……”

    孝瓘笑了?下,他以为?她会说很多话,独独没想到她会谢他。

    谢他什?么呢?

    “谢你没有丢下我一个人。”清操道,“谢你没有让我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这回?,孝瓘的眼中?起了?水雾,一颗硕大的泪珠“啪”地落在枕上。

    清操伸指没有接住,便凑到他的眼尾,抹净了?那?里的残泪。

    她原本给他熬了?一大锅菱芰米粥。

    他却一口也喝不下。

    他现在只能饮些水,或还和以前一样,喝些莲藕百合所?制的新鲜酿汁。

    “我觉得你现在实在太瘦了?。”她捏了?捏他的脸,手指沿着修长的脖颈,漫到他的肩膀、’手臂,最后落在他拳拳一握的腰际。

    孝瓘怕痒地笑,伸手握住她不安分的手,缓缓拉回?到自己?唇边。

    他吻了?吻她的手,哑着嗓子道:“待我好了?,我们再一起努力一次。”

    “咦?你能讲出声音了??”清操惊喜道。

    “我说,待我好了?,我们再一起努力一次。”孝瓘又重复了?一次这句话,“好不好?”

    清操含羞,抿着唇笑,她想起他们临别时的“努力”。

    她点了?点头,道:“你吃得充壮一点,我可不想硌得慌。”

    孝瓘衔了?笑在唇边,“好,充壮一点。”

    “嘿,你想什?么呢?我说你身体。”清操轻拍了?他。

    孝瓘只管继续笑,道:“我也说身体,你在想什?么?”

    只是孝瓘期待中?的“一起努力”,被清操从春天一直拖到了?夏天。

    每次孝瓘刚一开口,清操便道:“郎君,不行,我入月了?。”

    孝瓘知她是好心?,怕他耗损过甚,而影响复原。

    但常言道,小别胜新婚。

    更何况还是他们这般经历过生死的夫妻。

    孝瓘开始认真观察起她的月信来?,拿了?纸笔,记了?日期。

    于是,这个月,清操正准备尝一口冰窖刚送来?的“酥山”,却被孝瓘一口抢了?,随后被迫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枣粥。

    又过了?几?日,孝瓘郑重其事地通知清操:“夫人,末将今晚想……自荐枕席?”

    清操正要摆手,只见孝瓘忿忿然抖落开一张纸,“娘子,月信当?归,结束了?。”

    清操一脸诧异。

    “你……你……你比我还清楚?好有心?机!”

    孝瓘得意极了?,他一把将清操抱在怀中?,小声在她耳边道:“我刚听僚属说,昨日晌午我们去拜的佛寺,求子最是灵验……”

    “哦,真的吗?”清操脸颊绯红,“希望神佛能赐我一个孩子。”

    “那?末将自荐枕席的事……”

    “准了?。”清操埋首在他颈边,轻声应道。

    **

    明天是一家三口的。

    兰陵带娃

    天统四年(569年)邺城

    押送孝瓘的衙役对他很客气, 一路嘘寒问暖,仿佛他不是阶下之囚,而是大理寺的座上之宾。

    到了大理寺的监牢, 狱掾对他也很客气,饭食虽比不上外面, 却也有酒有肉, 顿顿不落。

    而所谓的过堂, 也不是正式提审, 而是大理寺丞冯子琮亲自来?监牢, 询问他在青州的诸多?事宜,自然包括当地几大高门向他行?/贿之事。

    孝瓘向他坦陈了所有, 包括收取财货的原因,以及所有财货的去向。

    他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了太?上皇帝手中, 这是他当初离开邺城时,便注定的事。

    他想以此来?换取信任,希望来?日有战,至尊可放心?他上战场。

    可此举极容易被小人利用, 比如阳士深,比如和士开。

    兰芙蓉正在大理寺充任司直。

    几个狱掾当着她?的面,提走了孝瓘。

    兰芙蓉跟上去问,“是去过堂吗?”

    狱掾摇头道:“去刑室。”

    兰芙蓉听罢一惊,赶忙跟了上去。

    刑室中并无主审,几个狱掾将孝瓘绑在刑椅上。

    “住手!”兰芙蓉喝道,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对宗室动用私刑?”

    为首的对兰芙蓉笑道:“大人说笑了, 我们哪有这胆子?呀,这都是上面的意思。”

    “哪个上面?”兰芙蓉问道。

    “您就别难为我们了, 这说出去我们哪有命在呀!”那狱掾咧了咧嘴,“不过您也放心?,陛下还没处置的人,大理寺不会上大刑的。”

    他说完,将兰芙蓉推出了刑室,又从内锁了。

    兰芙蓉扒着刑室的栅栏,眼瞅着他们在孝瓘的小腿骨内侧,用匕首一纵一横,破开一个十字形的深洞。

    然后?其中一人,捏着鼻子?从角落里提来?一个桶,他取个小勺蒯了,对准还在冒血的伤口填了进去。

    孝瓘随之闷哼了一声。

    “喂!你们弄什么呢?”

    狱掾回头看了眼兰芙蓉,也不应声。

    兰芙蓉从缝隙中往里看,虽是看不清楚,却闻到?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

    “你们在灌金汁?!”她?大吼了一声。

    这回,几名狱掾连头都不回了,任由兰芙蓉用力拍打门栅。

    他们行?刑之后?,便由两人架着孝瓘,把他送回了牢房。

    此后?,每隔一日,便再来?刑室,剖深一分?伤口,灌注一勺金汁。

    孝瓘的小腿肿胀,高热昏迷,他们也只上报称是“高长恭在狱中染疾”,丝毫不提刑伤感染。

    直到?清操到?狱中探望,他们才停止金汁之刑。

    可又因和士开的试探,改将他放进水牢。

    高湛死后?,胡太?后?笼络宗亲,赦免了孝瓘一切罪责,并让她?的妹夫冯子?琮亲自护送他回兰陵王府。

    冯子?琮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来?到?水牢之中,大声斥责狱掾没有好生照顾兰陵殿下,使其身染重病。

    有个新来?的狱掾说“他腿上有伤,不是生病”,就被冯子?琮狠狠抽了一个大嘴巴。

    冯子?琮又使人买了新衣,给孝瓘换好,才送回兰陵王府。

    孝瓘回府之后?,虽经刮骨疗毒,仍旧昏迷不醒。

    清操初时瞒着承道,怕他被孝瓘的伤势骇到?。

    但承道早就听旁人说了,兄兄昨夜回来?了,他就不吃不睡,吵着要见?。

    清操被他吵得烦了,只得同?意。

    “我先与你说好,要见?兄兄可以,但不可以吵他睡觉。”

    “嗯!嗯!嗯!……”承道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在捣蒜。

    清操拉着承道走进寝房。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

    承道伸着脖子?看了又看——好多?天没见?,他竟有些不认得兄兄了,他的脸覆了一层霜,煞白的没有人色,下巴上还多?了许多?胡渣,显得脏兮兮的。

    “看到?了吧?”清操问他,“是不是在睡觉?”

    承道年纪虽小,可他看大人们说话的神情,听他们说话的内容,也能明白个大概。

    他知?道兄兄遇到?了危险,所以他很担心?兄兄。

    他问过乳母徐氏,兄兄去了哪里?

    徐氏怕答错,只能推说不知?。

    这下,承道心?里更加害怕了。

    当他听说兄兄回家了的时候,是既开心?又担心?的。

    承道看了看清操,轻轻“嗯”了一声。

    “阿娘……我求你……”他眨巴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我能过去摸摸兄兄吗?”

    清操看他可怜巴巴的眼神,遂点了点头,小声道:“你只能过去轻轻摸一下,不要把他吵醒。”

    “好嘞!”承道的脸上终于露出喜色。

    他像只小猫一样,悄然无声的往前走了两步,半个身子?趴在床沿上,伸出一只小手,轻轻蹭了蹭孝瓘的脸颊,然后?回过头,朝着清操咧嘴一笑。

    “行?了吧?”清操道。

    承道从床上慢慢爬下来?,满意的拉起清操的手,“行?了。”

    二人出了房门,承道才放大了声音,对清操道:“阿娘,你猜怎么着?我兄兄还活着呢!”

    “哦,好吧……”清操无语道,“所以你去摸他脸,是为了……”

    “检查一下是活的,还是死了。”

    清操没想到?他要摸孝瓘的脸,是为了这目的——她?莫名想起当年洛阳城下,检查敌军尸体的那些士卒……

    这小子?是在探望父亲的病情吗?——不,他这是辨尸呢吧!

    “哎呀,你真是既聪明又能干,我都没想到?,偏你想到?了。”清操笑道。

    承道得意的跳了跳,笑嘻嘻的对清操道:“我这点聪明劲都随了阿娘你了!”

    清操扯了扯嘴角,心?道你还是随你兄兄去吧……

    自从孝瓘归家以后?,承道每日都在寝室外转悠。

    乳母怕他捣乱,每每都把他拉走。

    这日,风很大,吹起了寝室门口的棉帘,他趁没人注意,一闪身,钻了进去。

    他进去后?,直往床榻处走。

    他看到?兄兄仍旧躺在那里,一动都不动的睡觉。

    不对劲啊……他心?里想,兄兄从来?都不赖床——“闻鸡起舞”可不仅仅是讲给他的故事,更是对他的要求。

    他说,身为大齐武将,理应天不亮就到?校场上操练武功箭法。

    承道凑到?孝瓘身边,又摸了摸他的脸——他的脸还是热乎乎的。

    他记得弘节跟他说过,死人的脸是冰凉的,他父王和祖母的脸就是冰凉的。

    他心?里稍安一些了。

    不过,他怎么还不醒呢?

    他爬上床,俯视着兄兄,不知?是不是看错了,他觉得兄兄的眼睛动了动。

    “兄兄……”

    “兄兄……你怎么了?”

    “兄兄醒醒……”

    他摇晃着孝瓘,越叫心?里越害怕,从小声呜咽,到?放声大哭……

    清操和徐氏闻声,同?时跑了进来?。

    “承道!”清操伸臂想把他从孝瓘身上抱下来?,他却死抱着孝瓘不撒手。

    “乖,你下来?给糖吃?”徐氏逗引他。

    “不!你就想骗我下来?,然后?抱我出去!对不对?”承道横着脑袋,撅着嘴,“我哪也不去!我就要兄兄!我要兄兄理我!跟我说话!”

    清操叹了口气,道:“你兄兄生病了,你这样抱着他,他会更难受的。”

    “生病了?”承道低头看了眼孝瓘,突然又哭起来?,“兄兄是不是醒不来?了?”

    “你在这里一直吵他,他就很难康复,那样就真的醒不来?了。”

    “阿娘,只要你不让我走,我就不吵也不闹,我听你的话!”

    清操点点头,“好,你放开兄兄,站到?我身边来?。”

    承道依言放开了孝瓘,他从床上爬下来?,站在清操身边。

    徐氏过来?拉他的手,他狠狠甩开,望着清操道:“阿娘骗我!”

    清操止了徐氏,道:“让他留在这里吧。”

    徐氏行?了礼,垫步退了出去。

    “我现在要给兄兄喂药,你在旁边看着好不好?”清操指了指几案上的药碗。

    “好。不过能让我先尝尝吗?”

    “药是苦的!”

    “阿娘,我尝温度,不是尝味道。”

    清操摸了摸他的头,赞道:“没想到?你这么小,就懂得尝药侍疾了?”

    他说着,伸出小舌头,舔了舔药汤,然后?咧着嘴说:“啊,好苦!但不热了。”

    清操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蛋,道:“你这是狸奴在尝药吗?”

    她?边说边执起药碗,走到?床边,先在孝瓘枕下垫了隐囊,然后?让承道扶着他的头,再用小勺一点点往他口里喂。

    只是他尚在昏迷,那药几乎是吃一半流一半。

    他胡子?又长了,药汁全都渗进胡子?里了。

    清操拿绢巾沾水擦了半天,那胡子?还是粘乎乎的。

    “阿娘,别费劲了,剪了吧!”承道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提议道。

    “嗯!颇有道理!”清操接过来?,直接把那些沾了药的剪掉了。

    到?了中午,二人又给孝瓘喂粥。

    这回吃进去的更少,洒出来?的更多?,粘成团的胡子?自然也更多?。

    “阿娘,别费劲了,剪了吧!”承道又拿出小剪刀提议。

    清操接过来?,手起剪落,又一撮胡子?落了地。

    如此过了几天,清操忽然发现孝瓘的下巴上的胡茬似被狗啃过的一般。

    她?拿着剪子?想要修理修理,承道拿出一把刮刀,道:“阿娘,别费劲了,剃了吧!”

    “还是吾儿真知?灼见?,留什么胡子?,脏兮兮的!”

    “阿娘,若兄兄醒来?,问你他的胡子?呢,你怎么回他?”

    “我照实说呗……承道建议给剃了!”

    承道爬到?清操腿上,圈着她?的脖子?,亲了两大口,“好阿娘,你莫提我,只说你自己便好,兄兄对你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对我……可能就揍屁股咯!”

    承道听闻兄兄醒了,蹦蹦跳跳地来?到?寝房中。

    他一进屋,见?孝瓘正在换药,不禁怔在原地——他虽来?过几次,却从未见?过孝瓘腿上的伤口。

    孝瓘赶忙止了药童,放下裤管,招呼承道到?他身边去。

    承道慢慢的挪到?孝瓘床前,他看着父亲,问道:“兄兄,我能再看看你的腿吗?”

    “你不害怕吗?”

    承道摇了摇头。

    孝瓘重又卷起了裤管。

    承道望着那高高肿起的小腿,黑紫色的创口,创口中有些发臭的腐肉,他竟然没有害怕,而是撅起小嘴,轻轻在上面吹着气。

    “好一点了吗?”他吹上两口,便歪着小脑瓜问孝瓘。

    “凉,很舒服。”孝瓘笑了笑,如实答道。

    他便又低了头,继续吹气。

    “好了!”他转头对药童道,“你接着给兄兄换药吧。”

    他说完,把小手放进孝瓘的手心?,“兄兄,你要是疼的话,就握紧我的手。”

    孝瓘揉搓着他的小手,“兄兄不怕疼。”

    药童开始用刀片清理腐肉了,孝瓘深吸口气,又皱了皱眉,他不想让承道担心?,所以故作轻松的同?他聊天。

    “你阿娘呢?”

    “阿娘在画眉。”

    “你去把阿娘叫来?,我帮他画。”他疼得有些受不了了,所以想支开承道。

    “你有笔吗?”

    孝瓘指了指桌案上的镜奁,“有。”

    承道打开镜奁,从中取出眉笔,交到?孝瓘手中,“你先给我画个看看。”

    “你个小郎画什么眉?”

    “兄兄的眉毛不是画的吗?这么黑?”他伸手摸了摸孝瓘的浓眉。

    “不是……”

    承道本?想摸摸他的眉毛,却发觉孝瓘的额头湿漉漉的,布满了细密的汗滴。

    他把小手从眉处上移,一点点擦净那些汗珠,然后?问道:

    “兄兄,你在忍痛……对不对?”

    孝瓘见?他这般懂事,遂笑了一下,“是有点疼。”

    “为什么大人疼的时候,都不哭呢?”

    “会哭。”

    “可我从来?没见?过你哭呀!”承道说。

    “这里受伤才会哭。”孝瓘指了指心?口的位置,“其他地方不会。”

    “比如,阿娘说,她?不要你了,你就哭了对吧?”

    “对。”孝瓘坦言道。

    “那我肯定也哇哇大哭。”承道吐了吐舌头,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这时,清操端了药走进来?,瞧见?承道,甚是惊讶。

    “你小子?怎么又溜进来?了?”

    “我听说兄兄醒了,就来?看看他呗!”

    孝瓘自清操进来?,眼睛便一刻不离地盯着她?,无意被承道看见?,笑他道:“是不是阿娘来?了,你的腿就不疼了?”

    “没有,还是挺疼的……”孝瓘皱眉看着清操。

    清操素知?他的伎俩,瞥了他一眼道,“哪里疼?”

    “全身。”

    清操失笑,“腿疼吗?”

    “疼,但别的地方也疼。”他拉拉清操的衣袖,显然在要抱抱。

    “我素闻若有一处锐痛,其他地方的痛处就感觉不到?了。”清操对那药童道,“你莫要悠着劲,只管下手便是。”

    药童和承道同?时“噗”地笑了一声。

    孝瓘悻悻松了手,怨念嘟囔了半天。

    清操正好去案几上取药,把药碗放在他手边,“快把药喝了。”

    孝瓘翻了个白眼,道:“不喝了!不活了!”

    清操坐在床沿上,笑着对他勾了勾手指,道:“你过来?,我与你说一句话,你保准喝。”

    孝瓘好奇往前凑了凑,清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然后?附在他耳边,悄声道:“许你……今晚。”

    孝瓘的眼睛瞬间放了光,

    清操回头看了一眼承道,见?他正低头摆弄什么,赶紧回身,在孝瓘唇上浅浅一啄。

    承道起身再看——孝瓘正在乖乖饮药。

    “阿娘,你刚给兄兄吃糖来?着?”

    孝瓘弯着眼睛笑,连连点头道,“嗯——特?别,特?别甜。”

    第二天一早,徐氏陪着承道在庭院练剑,他望着正寝的方向,道:“日上三?竿,他俩怎么还不起床?”

    又等了半刻,实在等不及了,遂跑到?门口,开始学公鸡打鸣。

    徐氏赶紧跑过去捂他嘴,“你别乱叫!”

    “为何不能叫?”

    “你阿耶和阿娘正忙。”

    “忙什么?”

    “忙……”徐氏想了想,“你没准过一阵就有弟弟或者?妹妹了。”

    “那我更得叫了!喔喔喔……喔喔喔……”

    寝房中的门栓一响。

    房门洞开。

    清操一身寝衣,头发松乱,扶着门框,问道:“孽/畜,你要干嘛?”

    承道从清操腋下一钻,见?孝瓘躺在床上,口中吹啸,唇边衔笑。

    他一歪头,瞧见?承道,瞬间变脸,问道:“孽/畜,你来?干嘛?”

    “我……”承道回头看看跟进来?的清操,还有侍立在门外的徐氏。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何事?”孝瓘不耐烦道,“待会儿再说行?不行??”

    “不行?。必须马上说。”

    孝瓘叹了口气,“那你说吧。”

    “嗯……”承道眼睛一亮,“我突然想起……”

    “胖叔欺负我阿娘!”

    清操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心?道也是逼得没话说了——其实她?并不想孝瓘知?道这件事。

    “胖叔?延宗?他欺负你?”孝瓘有些不可置信。

    清操刚想开口解释,承道已抢先说:“对,就是五叔。他管阿娘叫毒妇,还拿刀架在阿娘的脖子?上。”

    “果有此事?”孝瓘虽觉得承道说得离谱,但这事倒也像是延宗能干出来?的,“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兄兄被抓起来?的时候,阿娘带我去找二伯和胖叔。”

    清操笑了笑,抚了孝瓘的手,道:“是有这么件事,不过也是误会,你莫听承道胡说。”

    “我没胡说!”承道不依不饶,“我都看见?了!那个胖子?!”

    “你莫对你五叔无礼。”清操板起脸,又转对孝瓘道,“其实就是你进了大理寺,延宗着急,要带人去劫狱,我和二兄都劝他冷静……”

    “那他也不能跟你犯浑啊!这胖子?越来?越嚣张了……”孝瓘反握住清操的手,转对门口徐氏道,“麻烦姊姊请人备车,我要去趟安德……”

    “别去!”清操拦道,嗔道,“你腿还没好,能去哪里?再说……延宗那般反应也不全赖他……”

    “那日……”清操低头道,“我去了般若寺,被安德王妃瞧见?……跟昙献进了……僧寮……”

    清操每说一个字,就瞄上孝瓘一眼;孝瓘每听到?一个字,眼睛就瞪大几分?。

    “你别这么看我。”清操横指捂了孝瓘的眼,“怪吓人的。”

    “我跟他什么都没发生!我是想通过他找到?张大娘和猞猁,进而拿到?和士开通敌的证据……”

    孝瓘一把握住她?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指,心?疼道:“这多?危险啊!你以前去过两次曲坊,他要认出你来?怎么办?”

    “第一次我戴着面巾,第二次……”清操想起昙献与猞猁那尴尬一幕,“反正他没见?过我!”

    “对了,延宗不分?青红皂白,那般待你,我日后?还得找他算账!”

    “不用你算账了,你儿子?把阿胖的耳朵都咬掉块肉,流了好多?血呢!”

    孝瓘惊讶地看向承道,“我从小跟他打架,都没咬到?过他耳朵。”

    “他欺负我阿娘就是不行?!下回咬他鼻子?!”

    孝瓘“噗”地笑了,“你又不是狗子?!还是要练好武功,与他正面对决。”

    承道点了点头。

    “不过你保护你阿娘很好,日后?我也可放心?了。”

    清操瞪了他一眼,转对承道说:“小祖宗,现在可以出去玩了吗?容我和你兄兄换件常服?”

    承道得了父亲的表扬,一脸得意地跑向门口。

    “那你以后?也不要这样了……你又聪明,胆子?又大,实在让人不放心?……”

    “那我长得呢?”清操对他娇俏一笑,“你放心?不?”

    孝瓘伸颈到?她?耳边,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也对昙献这样笑过?”

    清操微异,转了转眼睛,起身从镜奁中拿出一根发钗,回到?孝瓘身边。

    把钗尖抵在孝瓘脸颊,缓缓而下,“我自幼笃信佛法,你这副模样,我怎敢亵/渎?”

    “我可没跟他笑,我就这样跟他说的……”

    孝瓘白眼一翻,向后?倒去,却不料正落在清操的臂弯里。

    “郎君小心?。”清操笑道,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任由他枕着。

    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清操,道:“我酸了,怎么办?”

    “哪里酸了?”清操故意在他身上找寻,而后?笑着问道,“腰?”

    “腰不酸!”孝瓘龇牙咧嘴道,“就腰不酸!其他都酸!”

    清操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好,你既酸了,便再吃些糖吧?”

    “这还差不多?!”

    孝瓘倾身,勾住清操的脖子?,将她?一点点拉到?自己唇边。

    他缓缓闭眼,嘴角重又缀上笑意……

    天统四年 (569年)瀛州

    孝瓘告别清操,带着张主簿和那卢安生前往赵军都城,赴任瀛州刺史?去了。

    瀛州本?地的豪绅,正准备举行?盛大的接风洗尘宴,却被刺史?大人婉拒。

    邢、章等几大高门的族长遂找到?别驾崔玄,想打探一下新任刺史?的喜好。

    崔玄想了想,道:“送些貌美家姬总是没错的。”

    于是,在不久之后?的刺史?府内部酒宴上,出现了很多?姿态妖娆的美婢。

    然而酒宴结束,美婢们全都被送回了各自门中,一个也没有留下。

    族长们凑在一起嘀咕——究竟是不满意?还是装正经?

    “我听说……”邢大德道,“新任刺史?并不好色,他在青州时,天子?赐他二十姬妾,他也才留下一人。”

    “男人怎么可能不好色?不好色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阉人,一种是男风。”章大道断言道,“前者?有心?无力,后?者?有力无心?。”

    “那大道兄……觉得刺史?大人是……哪种呢?”

    章大道眨了眨眼睛,“这还用问吗?”

    这些日,孝瓘发觉刺史?府上的侍从好像换了一波人。

    以前都是行?伍糙汉,现在个个好似卫玠,柔弱秀美,仿佛他多?看一眼,就能把他们活生生看死一般……

    孝瓘叫来?那卢安生,“你去把外面的那些僮使,带到?院中集合起来?,跑跑圈,练练拳脚功夫,什么时候晒成你这颜色,再放回来?干活。”

    开海之日,新任瀛州刺史?率领群僚来?到?海边,参加了渔民祭祀水神的大典。

    他向水神献祭牛羊,祈祷瀛州百姓这一年能够鱼虾满仓,人船平安。

    此等场面,自然少不了高门的参与。

    诸位族长忽然在祭典中发现了许多?熟悉的身影——

    “那个不是我家的妙郎吗?”

    “那是我堂兄最钟爱的可夫……我废了好大劲才说服他……”

    “哼!那不是贱婢的小郎嘛!”

    众人皆向这位说话的族长看去——只见?他一袭翠绿色的公服。

    这些人的脸,既陌生又熟悉,眉眼依旧,只是面如黑炭,体格也健硕了不少。

    邢氏族长大德先生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刺史?大人,当真暴殄天物?啊!”

    章氏族长大道先生捋了捋长须,表示了赞同?。

    在他们身旁的瀛州别驾崔玄轻声提醒,“你们看刺史?大人的面相,像是会喜欢白面娈童的人吗?”

    “哦?”诸位族长俱是眼神一亮,“别驾大人的意思是……”

    自那以后?,高门都在族内找寻孔武糙汉,送至州府,以备刺史?大人驱遣。

    孝瓘虽然不明其中缘故,不过对这结果甚是满意。

    三?月碧桃,红云一山。

    孝瓘心?念清操,自知?又不能陪她?漳水赏花了,便带府中僚属去桃花山打猎。

    可他府中多?文士,并不擅猎。

    众人也只打了多?半日的猎,午后?小憩,就改作春日酒筵——一群穿着戎服的人,开始吟诗作赋了。

    孝瓘本?就性格随和,便不再提行?猎之事,任由他们自娱自乐。

    他找了个僻静之处,取了纸笔,将那晴空朗日之下的漫山桃花尽诉于纸上。

    “殿下,你过来?跟他们说说,换了游戏行?不行?,他们说什么我都听不懂!”那卢安生愁着脸,跑到?孝瓘身边。

    孝瓘放下笔,随他回到?酒筵,听他们说了几句,笑道:“他们在射覆。”

    又小声对那卢安生道:“就是打哑谜,别说你听不懂,我也不太?懂。”

    众人见?孝瓘过来?,正欲停止游戏,孝瓘又道:“先生们书袋太?多?,我等武夫,学识浅薄,把规则改得简单点,行?不行??”

    所谓射覆,最早源于汉时,汉武帝盖上一物?,让东方朔来?猜,每每都能猜中。

    后?来?文人们把这游戏越玩越雅,其间掺杂了许多?诗词典故来?作为提示。

    为“覆”的一方先想一物?,再从涉及此物?的诗词典故中选一个字说出来?,为“射”的一方,听见?这个字,就要马上在自己庞大的文学库中搜索出与该字相关的诗词典故,从而猜测出对方所“覆”的东西,但却不能说出这东西的名字,而是再从自己庞大的文学库中搜索出一个相关的字来?,告诉对方。①(玩法源自红楼梦)

    众人自然不会不给孝瓘面子?,立马同?意。

    “不说字,直把那诗词典故直接说出来?,可好?”

    孝瓘点了点头。

    “殿下,我还是没懂。”那卢安生挠着脑袋。

    孝瓘扭头看了他一眼,“不懂装懂不会吗?”

    这时,崔玄和瀛州司马李世举刚好抽到?一处,李世举为覆,崔玄为射。

    李崔本?是姻亲,崔玄和李世举算得发小。

    李世举背身在纸上写了字,然后?对崔玄道:“两个字。上面一句是,月映清淮流。”

    崔玄的脸色有些微变。

    李世举又道:“下面一句是——持操岂独古。”

    崔玄脸色大变了,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这题我猜不出,你换一题吧!”

    李世举好心?提点他,便又坏笑着,唤着崔玄的小字:“浅白,你不记得了吗?节日萦牵少睡……”

    这句出自王羲之的蕲茶帖。

    崔玄已急了眼,大怒道:“李世举,你别太?无聊!我刚都说猜不出了!”

    李世举没想到?会触怒他,一脸窘迫,也不知?怎么接话。

    那卢安生大概齐听懂了规则,眼见?着高门才子?都猜不出来?,他可一下来?了精神。

    “我听明白了,这有何难?”他说着站起身,拿着马鞭走到?李世举身边,“不就是猜字吗,都猜一遍,总有能中的。”

    “月映清淮流,持操岂独古。”他读了一遍,然后?问道,“月持?月操?月岂?月独?月古?”

    李世举尴尬地摇了摇头。

    “映持?映操?映岂?映独?映古?”

    李世举求救似的看了看孝瓘,孝瓘喝了他一声,“那卢安生!你要不去帐外巡视吧……”

    那卢安生见?李世举不回应,便又开启了第三?轮,“清持?清操?清岂……”

    “你刚说什么?”孝瓘突然问道。

    “清持?清操?清岂……”

    孝瓘看向李世举,正色道:“是清操二字吗?”

    李世举看了眼一直低着头的崔玄,应道:“殿下猜得不错!官廉自守,是谓清操。”

    孝瓘点了点头,赞道:“李司马覆此二字,原是不错,在座诸位,理当做到?这两个字。我唯一事不解,此二字与蕲春茶有何关联?还请司马告知?。”

    李世举哂然一笑,道:“殿下不知?,那是崔郎的典故——他少时神女,正是这个小字。那位女郎,爱饮蕲春,他就隔三?差五的给人家送去。我念那半句蕲茶帖,正是在提醒他呀!”

    崔玄此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孝瓘唇线一抿,双手互握成拳,骨节“嚓嚓”作响。

    武平元年(570年)邺城

    孝瓘正在书房看战报,承道蹦蹦跳跳地跑进来?。

    “兄兄!你认字吗?”

    孝瓘点点头,“当然认识了。”

    “那你看看这几个字念什么。”他说着,从袖中抖落开一张绢帛,铺在孝瓘案头。

    孝瓘端详着,上面用墨写了一首诗。

    “黯梅游闻花,黯枝惠赤泛。

    遥闻鹅使水,黯诗达春律。”

    孝瓘逐字念了一遍。

    “黯梅游闻花,黯枝惠赤泛。

    遥闻鹅使水,黯诗达春律。”

    他读完,看了看承道。

    承道已笑得前仰后?合。

    “我读错了吗?”孝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笑什么啊?”

    承道继续笑,“你能再读一次吗?”

    孝瓘又读了一次——

    “俺没有文化,俺只会吃饭。

    要问我是谁,俺是大蠢/驴。”

    承道笑得快背过气去了。

    孝瓘干笑几声,“这……是什么笑话?这么好笑。”

    “你能把最后?一句再读一次吗?”承道边笑边道,“正礼说,诗眼就是最后?一句。”

    孝瓘又读了一次,“俺是大蠢/驴。”

    “到?底什么意思啊?”

    “兄兄,不是常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兄兄把这话多?读几次,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黯使达春律,黯使达春律,黯使达春律,黯使达春律……”孝瓘读了十几次,依旧没太?明白什么意思,“俺是大蠢/驴……怎么了?俺是大蠢/驴怎么了?”

    “没怎么。”承道抓起桌上的帛绢,“兄兄博学多?才,承道佩服!”

    说完又蹦蹦跳跳走了。

    房中只剩下孝瓘,反复读着刚刚那句。

    那卢安生正巧端了汤药进来?,笑嘻嘻地问:“殿下刚刚为何一直说自己是大蠢/驴呢?”

    孝瓘恍悟。

    重重拍了下桌子?,吼道:“高承道!你给我滚回来?!”

    当晚,承道被孝瓘拎回了书房。

    “兄兄,你学会了?”

    孝瓘冷声嘴硬道:“拙劣的把戏,我小时就玩剩下的,逗你玩呢!笑得跟傻子?一样!”

    承道吐了吐舌头。

    “你还记得,阿娘让我教你鲜卑语的事吗?”

    承道一下瘪了,默默低头:“昨天不是学了吗?今天还学?”

    “这是自然,学而不辍。”

    “好吧。你教吧。”

    孝瓘放下战报。

    他从桌边取来?一张纸,对折之后?,裁成了许多?小片。

    “我与你做个游戏可好?”

    承道一听游戏,自然来?了精神,“好呀!”

    孝瓘把几张纸分?给承道。

    “你画做什么,我画在哪儿。”他见?承道眨巴着大眼睛,似乎没听明白,又解释道,“就比如画个人吃饭,睡觉,做什么都行?。”

    承道点点头,“明白了!”

    承道很快画完,孝瓘让他扣在桌上,也把自己写的地点扣在旁边。

    “你先说个名字。”孝瓘对承道说。

    承道想了想,指了指自己,“我。”

    “好。承道——”他说着翻开自己写的地点的那摞纸最上面的一张,然后?用鲜卑语道,“床上。”

    承道翻开自己写的纸——上面画了个小孩正在尿尿。

    “承道在床上尿尿。”孝瓘边笑,边用鲜卑语说了一遍。

    他几步爬到?孝瓘身上,伸着小手捂他的嘴,“不许说!”

    孝瓘把他抱在怀里,笑道:“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换个名字。”他望着孝瓘道,“你媳妇。”

    孝瓘翻开写了地点的纸片,上面画了一棵桃树;承道手中的纸上,画的是一个方块,上面有些横道。

    “你画的是……饼?”

    “不是!”承道戳着纸片,“是琴!这么明显的琴,你看不出来?吗?”

    “哦,哦,是我瞎。”孝瓘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用鲜卑语道,“清操在桃花树下弹琴。”

    承道跟着读了一遍,父子?二人对视,脑海中闪过那情景,不禁笑了。

    “你再说个名字吧。”孝瓘又道。

    “你。”承道指了指孝瓘。

    “好吧。”孝瓘翻开写了地点的纸,上面画了一片草地,“该你了。”

    承道翻开自己画的纸。

    孝瓘先瞟了一眼,继而眸子?一缩,一把夺过来?——那纸上,一上一下画了两个人。

    “你画的什么?”

    “这是你。”承道指了指下面的人,又指了指上面的人,“这是阿娘。”

    孝瓘咽了口吐沫,问道:“所以……所以这是在干什么?”

    承道摇了摇头,“我以前看见?过,但……我也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他扭头看了看孝瓘,“你们在干什么?”

    孝瓘结巴道:“你……你肯定看错了……没……没影子?的事……”

    “不可能!”承道忿忿道,“我亲眼所见?!还能看错?”

    “承道……你……正礼他们今天怎么没找你玩?”

    承道撅着小嘴,不高兴道:“他们总笑话我发音……兄兄,你接着教我鲜卑语吧。”

    “今天就到?这里吧。”孝瓘抚额。

    “那好吧。”承道晃着小脑袋往门外走。

    “等一下!”孝瓘在身后?突然唤他。

    承道一回头,“兄兄,怎了?”

    “你……”孝瓘认真组织了一下语言,“你下回……你下回能不能把我画在上面?”

    “这很重要吗?”

    孝瓘点了点头,“很重要。”

    “那行?。”承道应着。

    **

    今天是常规更新的最后?一天了,以后?就是缘更了,如果有段子?依旧会是21:00点。

    再次感谢这几个月宝宝们的陪伴,抱抱对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