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 玉枕好眠
对门那人是个游医,自称“青囊客”,偶然游历至此。
他让阮柒将李半初放在床上,给他探诊,先是扒开眼皮查看瞳孔,又在颈项、手脚、心口摸了摸,最后搭上他手腕进行诊脉,显然是名专业大夫。
道门十一宗当中,药宗、太素宗、灵枢宗,三个擅长医术的宗门,灭门的灭门,散宗的散宗,无一幸存。
这三宗有不少弟子散落各处,成为游医。
青囊客也是其中之一。
“这失温症,不但不能急于泡澡,连一口热水都不能喝。否则浑身经脉舒展,冷血回流心脉,会加速脏腑失温。一时不慎,人可能就没了。”
阮柒原先还想叫小二送来一碗滚热的馄饨汤,听这游医如此一说,只好作罢。
青囊客又捏捏李半初的袖子,纳闷道:“穿得也不算单薄,怎会患上此症?”
阮柒面上一向不露情绪,瞧不出对这弟子有多少关心,实际上却从进门时起,就暗自在袖中攥紧了手。
听这位青囊客提醒,方才知晓,此症竟如此棘手。
“不能用热水,传输灵力也无法御寒。现下要怎么办?”
“哦?你还给他传输了灵力?”青囊客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幸好道长遇上的是不才在下,不然令徒小命不保!”
阮柒脸色微变。
给他传输灵力御寒,倒传出了错处?
“不必自责,遇到这种情况,任谁都会如此行事。只是令徒体质不适合这种方法,效果只会适得其反。”青囊客也不急着解释为什么不适合,而是立刻取出针囊,摊开在床边,“现下,还请道长配合我!我为他施针护住心脉,道长来抽离他身上所有灵力!”
阮柒神色一顿:“现在吗?”
“刻不容缓!”
李半初被青囊客扶坐起来,一针扎进膻中。
阮柒不疑有他,连忙上前将手掌贴在他后心。
随着身体里的灵力一缕缕抽离,脉搏逐渐活络起来。
他照青囊客指示,缓缓引导灵力回流,生怕一时不慎,伤及李半初心脉。
不知多久过去,阮柒额头都沁出汗来。
房中火盆噼啪作响,除此之外,便只有医者施针时的衣料摩擦声。
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好像回到数日前给李无疏疗伤的时候,那时白术也是请他协助,将李无疏体内残余的灵力引回。
掌下冰凉的身躯触感熟悉,蝴蝶骨的边缘在少年单薄的后背撇出无比缱绻的弧度,令他回想起自己曾以各种方式,描摹那处。
阮柒一时陷入恍惚。
“……道长,”青囊客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道长?灵力清空就好了。”
他方觉自己失神许久。
“这就好了?”他摸了摸李半初冰凉的手背,“他现在还是浑身冰冷。”
“失温症是这样,需要慢慢回温,不能操之过急。最好是……最好是以体温为他暖身……”
这意思,不就是要有人自愿用自己的体温帮他取暖?
“这个就恕在下爱莫能助了……”青囊客清了清嗓子,给阮柒出了个馊主意,“道长若有不便,就……上山抓两只狐狸?”
“……”
阮柒的沉默让他后悔说出这个馊主意。
“……可以抓公的。”他出了个更馊的主意。
“大夫莫与我说笑,若是寻常猫儿狗儿,抱着取暖无妨,这附近的狐狸多少带有天心狐族血统,是具有灵智的妖狐。”
青囊客哂笑两下,掀开随身携带的行囊,翻出来一只药瓶:“这是千年参丹,每半个时辰喂他服用一粒,四个时辰后再喂他一碗热姜汤暖身。手脚温度恢复如常人,才可泡热水澡。”
他在桌上放下参丹,又嘱咐道:“道长切莫再给他传输灵力。天心宗为天下极阴之地,而他功体属阳,在此地功体受克,体内一旦有灵力流转,反而会冻住。就好比在这冰天雪地中,纵使是一盆滚热的水,也会泼水成冰。”
“功体属阳?”阮柒从中捕捉到关键。
一个身无修为灵力微薄,连入门都难的弟子,怎会功体属阳?
“没错。据在下所知,太微宗与天心宗地气呈阴阳两极之势,彼此相克。令徒所修,应是太微宗阳性心法,一般来说,修为愈高,受克愈甚……只是他修为似乎不高,不知为何反应如此严重。”青囊客似乎也很纳闷。
阮柒不再追问什么,点头道:“我明白了。”
青囊客也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看了眼一昏一醒的师徒二人,十分识趣地告辞了:“那在下不便多留。这天寒地冻,道长做主让客栈收留众人,慷慨大义,诊金就不必了。”
他收拾东西,丝滑地离开这间客房,更为他们关上了门。
砰地一声,房间内只剩下阮柒和李半初两人。
阮柒坐到床边,犹豫地伸手。
这是整个客栈炉火烧得最旺的客房,整个房间被炉火暖和无比,令人脸上发烫,却有人手指在微微发抖。
他顺着被子探进李半初领口,又往下一划,指尖略一施法,轻而易举解开了腰带。
少年腰肢韧似杨柳,轻轻一揽就倒入怀中。
阮柒让他整个躯干贴到自己胸口,以便取暖。按住后心的手掌僵硬停留,许久之后才缓和下来,开始顺着他脊背的线条描摹那对蝴蝶骨的形状。
熟悉的骨相,熟悉的肌肤触感,熟悉的气味,更兼熟悉的相貌声音……如果这都是巧合,那他暧昧不明若即若离的态度又是因为什么?
阮柒又意外摸到对方从不离身的玉符。
那玉符温度正和李半初体温相同,仿佛他怀里抱着的,正是一尊相同玉料雕刻而出的身体。
玉符上刻着这名身世漂泊的弟子的名字。
“李、半、初……”他若有所思地念出上面的字。
有不少多事之人曾问阮柒,是否卜算过李无疏的未来。
他不是没有想过,但他不敢。
命愈算愈薄。
李无疏这一生轻如鸿毛的命数还经得起几多磋磨?
其实这背后,更多是害怕——他怕算不出未来……直到那天,他算到李半初的出现。
一切忽然有了转机。
李半初睡得很不安稳,不时哆嗦一阵,像只与母亲走散熬不过冬天的小动物。
被子再厚也只是保暖,不能自行产生温度,而面前的躯干却能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
他的身体凉得像抛入雪中的玉,皮肤因为僵冷隐约颤抖。他依着本能贴过去,把脸在阮柒肩窝里。
阮柒浑身僵硬,被挤到床头,退无可退。
少年大概是冻迷糊了,嘴里不断发出模糊的字句。
纵使阮柒耳力极好,也听不清说的什么。
他耐心地揉搓他后脑的头发,只听他无意识地抽了抽鼻子,万分委屈地喊了个名字。
“阮柒……”
“……”
李半初一个劲往那温暖的怀抱里钻,脸贴在他肩窝,双手死死抱住面前的腰背。
是实实在在的触感,并非对面不识,也没有穿身而过,他真正触摸到了他。他如此急切,如此渴望。
他的挂念是遗落人间之外的月光,不被看见不被听到,孤独挥洒,徒然照耀。
“阮柒……阮柒……阮柒……”
他在温暖的梦里,在阮柒怀里一遍遍喊他的名字,就这样委屈而怨怼地喊他的名字。那无数个没能被听到的呼喊,他要在这一刻喊个够。
“无疏。”
低柔的回应落在他耳畔。他在睡梦里一个激灵,悄然止住了声息。
不知是什么样的恐惧,让他连在睡梦里,都不敢回应自己的名字。
这之后他安分得像只冬瓜,乖巧地窝在阮柒怀里。透凉的体温逐渐回暖,变得温凉。
李无疏在梦里回到某一年凛冬。
那年他偶然在无心苑的院子里,透过窗户瞧见阮柒独自饮醉了酒。
窗外疏影横斜,万物寂寥,枯败草木叫风卷得零落,被春天所遗忘。时光永不停歇,时光死在那一刻。
他坐在窗台陪伴了半夜,思念如疾。每每李无疏伤神时,天气也来应景。
雪若玉尘,落地无声,在窗外积了足足半尺。
微风拂动案头的绫缎,阮柒顿时酒醒,疾步去为李无疏添衣。
多此一举,真是傻!李无疏习太微宗阳性功法,自可抗寒,何须他去添衣?
他气得十几日没回无心苑。
那之后的梦境逐渐脱离回忆,变幻莫测,一时是亡命天涯,一时是城门立雪,一时是剪灯私语,一时是刀光剑影,光怪陆离……
最后他扑在阮柒怀里,死也不肯松开。
不要再救我了。他说,我欠你的到来世都还不起。
他用力得手指抠进对方后背里,与自己的血肉融为一体,他伏倒在阮柒面前,像敬献肉身的祭祀。神无喜无悲,对一切沉默以对。他却痛快淋漓。
他尝到了血腥的滋味。
李半初醒来时是深夜,烛光洒满半个房间,周遭静得出奇。
他正俯身趴在一片温暖的东西上面,那里透着微妙的热度,光滑而柔韧的触感让人眷恋不已,他忍不住在上面蹭了一会儿。
迷糊了一阵子,他才打算爬起身。一抽手,却感到指尖有种拖泥带水的奇异感觉。
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正与另一只手十指交握,那只手比他的手大一些长一些,显然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满心疑惑地扭过头,自己的另一只手正握着一把顺滑如丝的长发。
他心下一惊,撑起身子,这才发觉自己刚才一直压着的温暖的东西,竟然是一片洁白的胸膛。
触感弹滑,薄而有力,他还在上面流连不舍地蹭了一会儿。蹭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有别样风情,从侧面打过来的幽幽灯光让那线条深刻得如同刀刻,凌乱中衣散落在周围,如同点缀,这光景……
顺着胸膛往上看去,阮柒枕在玉枕上,脸撇向一边,双眼紧闭,用来蒙眼的黑绫早不知散落到何处去了。
李半初双手撑在床上,眼神迷乱,脑子懵了很久。
大概是睡得极懵了,他竟然想要伸手去摸一摸阮柒眼皮上的柔软褶皱。
“桌上有碗姜汤,去喝了。”阮柒眼也不睁道。
“阮……师……师……”
他回过神来,掀开被子一骨碌跪倒在地上。
“弟子僭越,请师尊责罚!”
尾音落在静悄悄的夜晚,掷地有声。
阮柒不声不响的,脸朝向里侧,看不出喜怒。
“弟子愿受任何责罚,只求师尊别赶我走。”李半初声音越说越低,卑微而恳切。
床上的人无可奈何地坐起身,同时拢上了衣襟。
李半初分明看到,他半遮半掩的肩头,有个带血的新鲜牙印。
“把姜汤喝了。”阮柒对李半初道。
他微微睁开眼,露出一对纯黑而无光泽的瞳孔,像是深埋九重深渊下,不见天光的沙砾。
李半初仰头看着他,此时心里难受得火烧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睡着后做了什么,阮柒也明显不会如实相告。
但不论他做了什么,光是这样衣衫不整地从阮柒床上醒来,都是罪孽滔天。
阮柒与李无疏道侣关系天下皆知,这事若传扬出去,有损于阮柒名声。
他对不起阮柒,也对不起李无疏——怎么会有人觉得对不起自己……
李半初脑子一片混乱,心乱如麻地跪在床边,对着阮柒清冷的侧影不知要怎么开口。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笃笃笃”地响起一阵敲门声。
他浑身一颤,看看门又看看阮柒。见后者神色淡淡一如平日,便连忙起身,一边理好衣服,一边前去开门。
门一开,外面竟空无一人。
见鬼了?
李半初左右看看,过道上没有半个人影,正准备将门合上,脚边忽然传来说话声。
“奴家听闻有佳人患上失温症,深夜特来自荐枕席。敢问公子,可需暖床?”
“……”
低头看去,一只白狐狸蹲在门口,眼尾描成红色,身段窈窕,身后还有根蓬松大尾巴,看上去暖和无比。
狐狸抬眼望着李半初,眼神妩媚多情:“果然是位佳人!”
经这狐狸提醒,李半初霎时明白自己昏迷后发生了什么。看来是阮柒为了帮他取暖,才与他同卧一榻。
“不需要,谢谢。”
狐狸却不罢休,从门缝边觑向房中:“是奴家犯傻了。公子面色红润,哪像是患了失温症。定然是里面那位公子需要暖床。”
李半初语塞当场,不禁回头看了眼阮柒单薄的侧影。
阮柒看起来确实脸色不如李半初,他肤色冷白,穿了黑色就更显白了。
狐狸瞧见阮柒的容貌,一副移不开眼的样子:“公子若觉得三人共修不便,可上门外等候。”
“……”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明目张胆勾引他的道侣!措辞更是如此直白!
而且这狐狸还是出于好心,理由是冠冕堂皇,态度是坦荡率直,竟然教人一时无从指摘。
李半初压着恼火:“这里没有人得失温症,你上隔壁问问。”
“真是怪了。”狐狸呢喃着离开,临走还恋恋不舍地看着房里坐着的那位公子。
李半初关门转身,没控制好力道,咚地一声巨响。
“师尊风姿卓绝,到了天心宗都有狐狸自荐枕席。”这么一问倒有兴师问罪的意味在里面。
“它不是为你而来吗?”阮柒道。
“弟子无福消受。”他忍不住阴阳怪气道,“莫非往年师尊来天心宗取药,回回都有此艳遇?”
“……”
不多时,只听隔壁响起敲门声。
“奴家听闻有佳人患上失温症,深夜特来自荐枕席……”
“……”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尴尬至极。
阮柒端起那碗姜汤,凑到嘴边试了试温度:“怎是酸的?”
“……”
他把姜汤放回桌上,往李半初的方向推了推。
“喝汤,要凉了。”
李半初端起姜汤一饮而尽,顿时被姜味辣得满脸涨红。
“嘶——哪有什么酸……”
最后一个字卡在嘴边,因为阮柒忽然伸出手指给他擦了擦嘴,随后按住了他的下唇。
这个暧昧的动作让他浑身紧绷,一动不敢动。
那手指更加肆无忌惮,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在他唇上碾了一遍。
这个动作,对于师徒来说太过暧昧,对于道侣来说又过于强势。
阮柒的面容在光影下晦暗不明。
李半初抬眼看着他黯淡深沉的瞳孔,屏住了呼吸。目光落到他肩上的咬痕,心里一时七上八下。他可以感受到对方有一些愤怒,但更深处似乎还有什么隐忍的情绪。
然而阮柒很快松开了他,整好衣襟,完全遮住了那枚罪恶的咬痕。
“若你不想,就当今日无事发生。”
在天心宗的第一夜就这么过去了,李半初心烦气躁,整宿不眠。
翌日,客栈掌柜给阮柒送来一件新的斗篷,上好的貂裘毛料——因为这天心宗绝大多数人都有天心狐族血统,穿件狐裘在此招摇过市,不太合适。
他亲手给李半初系上斗篷,并嘱咐他不可动用灵力。
李半初道:“弟子身上半点灵力也无,就算想动,也动不了。”
这话倒是不假。
阮柒眼盲,手慢,给他系着斗篷时,忽然问道:“昨晚那狐狸是公的母的?”
“看不出来,感觉像母的。”
“应该是母的。天心宗阴盛阳衰,以雌为尊,男子多被藏于深阁,很少出来抛头露面。”
李无疏对此自然熟知。但他现在是李半初,于是做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表情:“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你在此地不可招惹任何公狐狸……若私相授受却不婚娶,按本地律例,要受刑的。”
原来这句话才是重点。
李半初点头道:“好的,弟子知道了。”
“母狐狸也不可招惹。”
“为什么母狐狸也不可?”
“会被掳回去,藏于深阁。”
“……”李半初幽幽道,“幸好昨晚没有放那狐狸进来……”
直到天心宗开放之日,众人也未得见大梁皇室所派的身份尊贵的“那位大人”。从头到尾只有那几个护卫占据着客房。
他们行事嚣张,想要清退其他住客,包下方圆百里唯一一间客栈,却只是为一个也许会来也许不来的“那位大人”备着住处。
倒是那个青囊客,他只是路过此地,并未打算前往天心宗,那日过后就离开了客栈。李半初原本还想问问失温症的事,却已经找不到人。
天气极寒,湖面冻成了冰,光滑如镜,碧蓝天空映在镜上。走在冰冻的湖面上,竟给人一种行走于云端的错觉。
天心宗曾经盘踞天心湖畔,坐山观湖,百多间锦绣楼阁连城一片,雕梁画栋,恢弘壮丽。
而现在,那拥湖而立的山峦上面竟然光秃秃一片,连半个瓦片都找不见。
“那座山空空如也,咱们真的走对方向了?”李半初问阮柒。
“我每年都来,不会有错。”
李半初只好继续跟着阮柒。他穿着貂裘斗篷,比起只着一件单衣的阮柒来,着实笨重不已。但阮柒携着他,两人一步十丈,走得一点不慢。
来天心宗的大部分人只是普通商贾与游人,涉冰而过,自然赶不上阮柒和李半初的速度。
走了许久,湖对面那山都不见靠近,好像他们一直在原地踏步一样。
“师尊,咱们好像遇上鬼打墙了。”
“走到‘对岸’就好。”
“但我怎么感觉,对岸瞧着好像越来越远了。”
“并非你所见对岸。”阮柒向他解释道,“‘对岸’是天心狐族遗址,从湖畔任何地点往湖心进发,所至陆面即是‘对岸’。八年前天心宗举宗搬迁至天心狐族遗址,并封闭‘对岸’,外人无法进入,每年仅此时开放。”
“师尊是说,那个地方就叫‘对岸’?”
“不错。”
“天心宗的狐狸取名也忒不讲究了!”
“你说谁不讲究呢?”身后传来一名女子斥责之语。
李半初转过身,赫然发觉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座巨大冰树,树干与枝杈犹如冰雕,树冠足有五六人高,
一名女子伏在树桠上,围着狐裘领子,穿了身红白纱裙,身上垂下纱幔无数,挂在冰蓝树枝上,煞是好看。
那女子姿容艳丽,结合了纯洁与妖艳两重特质,漂亮得不似凡人。
李半初悚然:“见鬼!哪来的树?”
那女子见他只在乎树却没看到自己,不满道:“见什么鬼?我和树方才就在这里,你没瞧见罢了。”
李半初连忙向阮柒求证:“不是,师尊……方才我们从那边过来,分明没看到这树。”
阮柒:“……”
他两眼蒙着,莫说方才,就是现在,也断然看不到眼前这树。
他道:“这是‘对岸’的引路人。外族来客非天心狐族接引,无法进入‘对岸’。”
那女子瞧清楚李半初的样貌:“怎么是你?昨晚你若开门让我进去,此时早就身在‘对岸’了。”
原来这女子竟是昨晚那只自荐枕席的狐狸!
倘若李半初昨晚让她进门,只怕现在已经被“藏入深阁”了!
那狐狸又上下打量他一眼,轻嗤道:“原来是个貂。”
“……”
披着貂裘就是貂吗?那披着狐裘……好吧,树上的狐狸确实披着狐裘……
但这轻蔑的语气什么意思?难道狐狸比貂尊贵吗?
狐狸又看向阮柒:“你修为境界深不可测,怎么养了只修为如此低微的小宠?”
李半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他竟然被当成了阮柒的小宠!
那女子变作狐狸形态,从冰树上跃下,三两步窜到了李半初颈边轻嗅着他,又对阮柒说道:“你这貂不错,把它送我,我就引你去‘对岸’,如何?”
狐狸的鼻子像狗一样,又湿又凉。李半初汗毛倒竖,扭身躲到阮柒身后。
阮柒伸手拢着李半初,拦在狐狸面前。
“这是小徒,不送人。”
“嘁——”
狐狸十分不屑,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
她正打算调侃他俩,一道严厉冷酷的女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回音阵阵,天地震响:
“芳菲尽!还不把人都带进来,再胡闹打断你的腿!”
听闻此言,芳菲尽冷哼一声,爬回了树上。
只见眼前冰雪巨树逐渐融化,在树根处化作一颗泉眼。泉眼在镜子似的冰面上汩汩涌动,其中草木盛放,逐渐显出土地来。只见那土地向四周延展,而且愈来愈大,逐渐覆盖大片冰面。
接下来的景象看得李半初都呆住了。
亭台楼阁拔地而起,绵延不断,飞檐画栋错落有致。他熟悉的天心宗赫然映入眼帘。
他们正置身一处码头。
今日是天心宗对外开放的日子,码头格外热闹,沿街有许多摊贩,来来往往多是相貌姣好的女子,当地男子甚少出来抛头露面。
这就是“对岸”了。
古老的天心狐一族陨灭于此,后来拥有狐族血统的天心宗便继承了这片异世桃园。
芳菲尽带着两人上了岸,指着岸边巨大石碑,对他们介绍道:“这块石碑记录了天心狐族往事。古狐族为奸人所害,全宗遭戮,怨灵不散。当年若不是参阳仙君李无疏舍生成仁,度化怨灵,只怕天心宗连最后的安身之所都荡然无存。”
李半初狐疑道:“舍生?还成仁?”
他本人怎么不知此事?
“放肆!”芳菲尽斥道,“我宗历史,岂容旁人置喙?!”
李无疏确实来过天心宗,还超度了一大批狐族亡灵,但“舍生取义”是怎么个说法?
见芳菲尽言之凿凿的样子,李半初很难不怀疑,天心宗是不是给自己编了一套跟外面不一样的死因。
芳菲尽道:“传世名剑参阳剑知道吗?”
李半初点头:“唔,熟悉。天下无人不知。”
“那剑就断在此处,为那万千狐族怨灵而断。”
“哦?”
还不算太离谱,那剑确实是断在此地,但不是为了狐族怨灵,而是为了压制失控的极阴地气。
芳菲尽感慨道:“参阳仙君实乃仙道大贤!此碑特为纪念参阳仙君所立。往来外族,需要先将内容研读三遍,向仙君进香三支,叩首三次,方可踏入‘对岸’。”
“一定要研读三遍么?”
“当然。”
李半初没眼看那密密麻麻的碑文,尴尬得脚趾抠出一座无相宫。
芳菲尽又换了很好说话的样子:“你若有急事在身,没时间研读三遍,可上三十柱香,聊表敬意。”
“香多少钱?”
“三两一柱,十两三柱。”
李半初道:“你怎么不去抢?”
这时,码头不远处的高阁忽然传来一阵幽幽琴声,有如仙乐。
那高阁四面垂着窗幔,檐上饰以长长的丝带,华贵而素雅。阁内有名女子正在抚琴,从码头看去,只能看到她曼丽身形,却瞧不见容貌,令人遐想无限。
琴声一响,码头的喧闹声便停了下来。往来之人纷纷朝高阁行礼:“拜见漱玉真人。”
人人俯首行礼,只有李半初踮起脚看:“是活的漱玉真人?”
仙道第一美人于斯年,道号漱玉,人称漱玉仙子。
就算他超度了狐族亡灵,阴差阳错地给天心宗留下安身之所,也不至于要漱玉真人亲自拨弦迎接!
“贵宗好客盛情我心领了,”李半初矜持道,“只是这规格未免太高了。”
芳菲尽道:“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貂。”
李半初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是为自己准备,不禁怀疑地看向阮柒。
衍天宗传人,步虚判官,无相宫主,仙道第一人……他总配得上如此规格吧?
阮柒猜到他的想法,朝他摇头表示否认。
“来了。”他说。
“什么来了?”
话音刚落,一行长队出现在冰湖之上。
浩浩汤汤,队伍俨然。
最中间一支队伍作术士打扮,簇拥着一座八人抬的大辇,阵势好比国君出行。
大辇在悠扬琴音中稳稳停在岸边,上面却走下来一名白脸道士。
白脸道士个头中等,身形窄瘦,倒显得人身量修长。身着白色道袍外罩绀色半臂纱衣,手执羽扇,戴一顶宽大方帽。
帽檐深深盖住上半张脸,应该是使用了什么遮面的术法,使人完全瞧不出他的相貌,只能看到尖削而略显阴狠的下颌。
他才一在码头上站定,于斯年那边的乐曲也恰好奏到尾声,不疾不徐地拨下最后一弦,仿佛提前排演过一般。
那白脸道士微笑着抚掌三下,朝高阁上的于斯年道:“漱玉真人今年这首曲子,似乎少了些许诚意啊!”
李半初断然没有想到,这人竟对漱玉真人如此无礼!
阮柒微微偏过头,朝他道出那人身份:“国师,司徒衍。”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 天心上客
于斯年是天心宗大氏嫡女,生来就是要继任宗主之位,天赋造诣也很了得,是天心宗一脉数百年来集大成者。
她被宗门前辈寄予厚望,不但继承了传世名琴“揽秦淮”,还继任宗主之位。
在李无疏以前,道门五百多年无一人飞升,于斯年是当时道门公认最有希望打破这个局面的修士之一。与当时太微宗的燕赵剑仙,以及剑宗湛尘真人齐名。
然而天道并未将所有好运倾斜于她。
当年太微宗在陆辞设计之下发生异变,地气暴动,而天心宗与太微宗互为两仪之势,也受其牵连。李无疏不得不前往天心宗,找到绝情岩中的另一个气眼,断剑为媒,布下益清同济符,以稳固地气。
他年级尚轻,灵元不足,不得不请天心宗主协助。于斯年通晓大义,为了生民安危,便主动走入气眼,以自身修为压制地气。
那气眼汇集世间太阴极寒之气,站在其中,呼气成霜,有如身受鞭笞之刑。于斯年竟以五十年道行为代价,自困气眼当中,画地为牢,十年如一日,一刻不曾离开。
“收个徒弟的事,上升到道门兴衰,是否过于夸大?道门魁首也好,仙道第一人也好,这都是外人强加于身的浮名,阮柒可没有担负道门兴灭的义务。
“若说阮柒择徒关乎道门兴衰,要为道门考量,你说这徒弟,是阮柒的弟子,还是整个道门的弟子?是要挂在阮柒名下,由道门各宗授业传道?若他将来步入歧途,是否又要怪罪阮柒疏于管教?
“道门各自离心自取灭亡,你将此事与阮柒择徒一事牵扯起来,若你成了阮柒传人,身上担子不轻,你打算如何力挽狂澜,拯救道门于危难?”
“你……你……”庄澜被他一叠声质问砸懵了,“你”了半晌,才想起来反问他,“你怎可直呼仙师名讳?”
铜板也埋怨道:“李少侠,不可对宫主无礼。”
李无疏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对阮柒一向直呼其名,叫惯了,跟他们一起喊仙师宫主什么的,反倒叫不出口。
“无妨。”阮柒按下不满的铜板,对庄澜问道,“那番话,是谁教你说的?”
“……”庄澜脸色顿时难看得像是身上爬过蟑螂。
阮柒这么说,无异于揭穿他背后有人指使,不止是这一番话,连他拜师之举也是受人安排,那么模仿李无疏的装扮借此赢得好感恐怕也是刻意为之。
李无疏看了眼脸色难看的庄澜和凌原,清了清嗓子:“咳,既然要比试剑法,在下便献丑了。”
凌原一听便跃跃欲试:“如此甚好!”
有好戏看,院墙上鸦雀无声的闲杂人等纷纷活络起来。
阮柒似乎顿时明白了李无疏的用意,遂问道:“你没有剑,用什么比试?”
李无疏低头看看两手空空的自己,心想难道要去外面折一根竹子?
“用我的罢。”
说罢,阮柒长袖一抬,不见他做了什么手势,一柄朴素无华的无鞘利剑便在李无疏面前凝光而出,悬立半空。
院墙处的惊叹与议论顿时大了起来。
“是宫主的佩剑!宫主竟将剑借给他!”
“这场比试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李无疏想也不想便握住剑柄:“好剑!此剑何名?”
阮柒抬手支颐,随口答道:“覆水。”
“这把剑一定很难收吧。”李无疏笑道。
“……”阮柒抬了一半的手在半空顿住,脸色一时变得晦暗不明。
第一次交手,李无疏便这么问过阮柒。
——这把剑一定很难收吧?
——何意?
——覆水难收啊!
经李无疏之口说过无数次的冷笑话,此时却让阮柒恍如隔世。
他曲指虚抵在太阳穴边,淡声道:“开始吧,我听得见。”
一句“听得见”,莫名在李无疏心上刺了一下。
他沉下心,与庄澜凌原来到院中。
“谁先来?”
李无疏将剑随手一握,站在院中央,没有半点气势。
铜板也对这个长相酷似李无疏的少侠颇有好感,想要他赢,瞧他这幅不伦不类的样子,内心担忧不已。
凌原和庄澜对他更是不屑。
“宫主,凌原先上了。”铜板道。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铜板并未料到战斗这么快便结束了,他解说都赶不上那剑归鞘的速度!
“怎么好像在哪见过这招……”
——归剑入鞘。
阮柒不愿应战时常使的招式。
这招被他用来对付李刻霜,屡试不爽。
只不过他是以己之剑收入彼鞘,本质上是用独门功法强收剑意。李无疏这一招却是以剑势引动对方归鞘,不战而屈人之兵,虽有“归剑入鞘”之实,却是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竟然还能这样?凌原目瞪口呆。
他才拔的剑,被对方强行归鞘,若是还要拔出来继续再战,未免有些难看。
“宫主,凌原退场了。”
铜板看向宫主,只见对方微颔首,似乎对战局不感兴趣的样子,一手支在额边,一手拢着茶杯,手指不断敲着杯沿,若有所思的模样。
“宫主,庄澜上场了。”
“投机取巧的把戏。”
庄澜在李无疏面前站定,脸色阴沉无比。
此时的他倒是更加酷似青年时期的李无疏,剑在身后一横,颇有荡平天下的气势。
李无疏想起从前的自己苦大仇深,不由觉得好笑。
过尽千帆后,倒是感觉从前的自己不够看淡世情,不够洒脱自如。
他掸开挂在肩头的发带,笑道:“传因果天衍之道,承弥祸平乱之愿,你可知此话何意?”
庄澜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道祖易太初作谶书《衍天遗册》,传衍天一脉,是为守护他一手创下的太平浮世。循天道,断因果,弥天下祸端,挽世之无常。此道维护的是宿命天定之道,息事宁人之道,粉饰太平之道!”
“……”
庄澜万万想不到,这家伙竟然敢在阮柒面前大放厥词,驳斥衍天一脉所传之道。
铜板也脸色大变,忙去看宫主的脸色。
谁知道阮柒一改方才心不在焉的模样,微弯起嘴角,正侧耳细听李无疏一番狂言。
“且问少侠,你对这‘投机取巧的把戏’不屑一顾,莫不是要入衍天宗学些妄动干戈之术?”
“……”
经李无疏一说,庄澜和凌原方才知自己努力的方向错了。
他二人从未琢磨过衍天宗的宗学道义、历史渊源,只以为靠资质和能力才能得阮柒青睐,却其实对自己一直追求的传承一无所知。
阮柒抚掌而出:“好个息事宁人、粉饰太平之道。我若有意收你入我衍天宗,想必你也未必肯从。”
宴桌甚矮,司徒衍执扇的手搭在膝上,坐姿像在自己家一样随性,却也不失威势。
自打进入宴客大殿,他就没往屏风那边看过一眼,但在场无人不知,他正是为于斯年而来。
司徒衍把玩着手里白玉杯,却并不品饮,而是缓缓开口道:“芳宗主,酒是好酒,年年如此,可为何今年这顿,酒香比往年要淡呢?”
他不但话里藏锋,更在众目睽睽之下,微动手指,将杯盏倾倒。
上好的琼浆玉酿就这么浇落在宴桌上。
司徒衍把手一松,白玉杯顿时滚落,在整个殿内发出极不和谐的回响。
乐曲戛然而止,宴上鸦雀无声。
众人战战兢兢看向芳亭北。司徒衍来者不善,进入天心宗后不止一次出言刁难,不知宗主将要如何应对。
这位据说从未乱过阵脚的宗主缓缓放下酒杯,语不惊人死不休。
“恕贫道妄加揣测,国师对宴会不满,个中原因,必是宴会令国师不满。”
“……”
第 30 章 第三十章 梅花易数
这芳亭北虽然讲话温温吞吞,没什么身为宗主的气势,但她竟然用一句废话,就杀去国师一大半的锐意。
国师此来天心宗,一路上声势浩大。
先是在漱玉真人一曲终了时直言对方没有诚意,又在酒宴上倒掉了第一杯酒。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是有意刁难。
大殿上寂静无声。
李半初很怕他们当场打起来,趁双方对峙的空隙,将面前的香酥鸡翅一扫而空。
桌上还有孜然烤鸡,酱香鸡脖,辣卤鸡胗,泡椒鸡爪,黄焖鸡块,红烧鸡腿,盐焗翅尖……虽然摆盘都很精致,但是掩盖不了全是鸡的事实。
知道狐狸爱吃鸡,没想到这么爱吃,连最高规格的酒宴都摆满了鸡。
看这些仙子个个是人里人气,顾盼生辉,谁能想到,这地方竟是个狐狸窝。
“慢点吃。”
李半初能看得到李无疏口吐鲜血,而阮柒两眼不能视物,自然瞧不见那情形。他只是听到李无疏喉咙里发出“吭”的一声,以为李无疏醒了,摸上手才发觉伤势更重。便立即封住李无疏身上几处要穴,将他放平在床上。
到了今日,李无疏才亲眼瞧见自己的肉身现在是什么模样。
倒不是想象中的形容枯槁,面色蜡黄。除却瘦了些,脸色苍白一些,与他过去的样子没有出入。看来这些年阮柒将他的肉身照料得很好,连身上穿的中衣都是新换的,雪白柔软,没有一丝褶皱。
阮柒的手熟练摸索到他的脸颊,而后是眼睛,在那双紧闭的眼皮上流连片刻,这个动作流畅无比,像做了一万次那么熟稔。
他站在阮柒身后,闷闷地看着自己,一时想不透这具无用的皮囊何德何能,能让阮柒流连于红尘,沾惹上许多不相干的因果。
“阮……师尊,”李无疏及时改口,“他怎样了?”
阮柒没有立即回答。
为李无疏探过脉后,满脸沉凝。
“他身上灵力暴冲,经脉承受不住……”沉吟片刻,又继续道,“许是我在他身旁妄动灵力,害他如此。”
李无疏听了,心里一沉。
那不正是因为阮柒对自己施法,导致这边的肉身承受太多灵力?
他满心忐忑,脸上只作不知:“现在怎么办?师父的汤药还在桌上。”
“先不用汤药。我想办法为他引出灵力。”
李无疏道:“他现在不能运功,只靠师尊从外引出灵力,恐怕得费一番周折。”
在他说话间隙,阮柒已经抄起床上之人的膝弯,将他横抱而起,向门外走去。
“半初,你让铜板通知净缘,发信请人来为李无疏探诊,他自然知道怎么做。另外,备一套干净中衣。”
说完,已经穿过竹间幽径,直往后院而去。
“师……”
李无疏话梗在喉头,满脸通红。
因为他想起,后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潭常年冒着热气的灵泉。
铜板听说李无疏伤势变重,大惊失色,拔足奔向无相塔去找净缘。
无心苑在无相宫中地处偏僻位置,不管往哪个司部都要一大截路。铜板离开时都没来得及给李无疏找件中衣。李无疏只得自己翻出一件干净中衣来。
阮柒满心里只有伤重的道侣,遂只让备一件中衣,倒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李无疏很贴心地又找来一件合乎阮柒身高的中衣。
*
灵泉周围翠竹环绕,流水在山石间泠泠流淌,氤氲雾气甚至蔓延到周遭竹林当中,幽邃深长。
阮柒让李无疏靠在泉中的石头上。
两人衣衫都被水浸透,阮柒剥开他湿透的一层衣裳,并指在他膻中章门等处一拂,解开方才封锁的穴位。
李无疏又是一声闷哼,点点血迹从他嘴角滴落,化入池中散开。
阮柒双指在水中一划,灵泉中的灵气旋涡一般汇集到半空,凝成一颗球。
热雾顿时散了少许,环绕李无疏的泉水开始从他身上汲取暴冲的灵气。
无心苑里的黄昏结界将这方池水映得金红,竹影横斜,竹叶瑟瑟作响。
李无疏垂着头,睫毛上洒满金辉。
阮柒托着他的手臂,心中却想象不出他现在的模样。他只觉得对方手臂变得瘦了,皮包骨头似的,从前用剑练就的骨肉匀停的手感一去不回。
不知多久过去,李无疏身上多余灵力仍未清空。阮柒脸色沉静如水,额头却早已布满汗珠,他把人拉进怀里,肌肤寸寸相贴才让那缓慢流淌的灵力变得快些。
李无疏不省人事,头耷拉在他胸前。像个秤砣拴在心上,沉甸甸地坠着,三千个日夜过去都未落地。
“无疏,”阮柒将唇贴在他额头边上,说道,“我方才还以为你醒了。”
怀里的人合着眼,肩胛骨骼被紧紧拢着,压得发出响声,都也无动于衷,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
泉中热气将他眼尾熏出一片红热,哭过似的。
阮柒一言不发,手掌紧紧握着他的肩,全神贯注为他梳理经脉。
据说瞎子更适合修道,因为不能视物,故而心无旁骛,不被繁事所扰。然而阮柒在李无疏昏迷后,修为却再无精进。自他眼盲,最扰他心性的,就是李无疏。
世人皆言阮柒是当今仙道第一人,继李无疏之后最有希望飞升的一位,只有阮柒心知并非如此。
却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为何李无疏飞升而去,却还要留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成为他修道之途的一堵高墙,一道天堑。
阮柒捏着他下颌:“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他声音低哑,俯下身时连吻带咬,透出一股将之拆吞入腹的狠戾。
李无疏被迫仰着头,承受这个泄愤似的吻,一样是毫无回应。
不远处的一片竹径隐在屋舍的阴影里,李半初端着两套衣服自前院而来,行至此便若有所感地顿住了脚步。
隔着重重翠竹,他远远看到池边一截皓白的手腕,了无生气地摊在岩石上。
有人长发被水打湿,丝丝缕缕贴在肩头。蒙眼的缎子不知何时散落,浸入泉中随波逐流。
亲吻间隙,阮柒的面容在竹丛间转瞬即逝。他眼皮清心寡欲地阖着,呼吸却是欲念横生,是思念成疾,心有不甘,是无所适从,求而不得。
李半初挑了块干净石头将衣服放下,便默然退回了前院。
他捡起早上落在庭灯旁的竹竿,开始练剑。
空心竹竿在他手里宛若开了锋的利刃,时而横扫六合,时而剑走游龙。
剑风搅动之下,竹丛不安地摇摆晃动。
他只觉内心益发躁动,一股气堵在胸口。
成为天道又算得了什么?
补不了福祸憾事,圆不了世间盈缺,只待坐看人间起落,隔岸观火。
无心苑的黄昏之景十年如一日,像北冥极寒之地冻住的浮冰,像光阴尽头,极悲极乐。
他看向西方黯淡的残阳,足尖飞踏,挽竹作剑,朝那红日直刺了过去。
刹那间,布满红霞的天空如同映在水面,被这石破惊天的一剑刺中后,泛起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涟漪。
都是无用功!
李半初心里暗笑着。
既然放言司徒衍有悖天道,又怎么能够让对方得逞!那这个天道做得未免也太没面子了。
他悄悄地从两个杯子都偷走了几粒米——大石块移不动,几颗米还是不在话下的。
虽然如此,他在“李半初”的身份下,还是得要耗费百倍心神才能实现。
做完这一切,他后背涔涔出汗,紧攥着手里偷出来的米粒:“师尊,起卦吧。”
阮柒点头,伸手去揭杯子时,不慎打翻了桌边的酒杯。
众人心思全在杯子上,都未注意到那酒杯,李半初却瞧得清楚。
那水迹在桌上迅速流淌,所经轨迹竟呈现出一行字来,竟是阮柒暗中向他传递的消息。
他眉头大皱。
那行字是——
不必担心,交我处理。
阮柒竟也打算插手卦象!他要干什么?也要偷米吗?
李半初本想阻止他揭杯起卦,但来不及了……
众人翘首看去,只见第一个杯子下面,竟然只有一粒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