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屿尴尬地摸下发箍。
街道很窄,凌泽三两步便走到自己这边来,面上是自己不曾见过的表情,带点凌厉与严肃。
两人面对面站着,挺近,阮青屿可以听到对方细微的呼吸声,在海风里。
六年不见,岁月似乎在凌泽身上留下不少痕迹,下颚线已经失去年少时的柔和,加上本就立体五官,整个人显得异常锋利,不露情绪。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凌泽先开口,语气平直。
分别六年后的第一句话,礼貌的寒暄,标准得无懈可击。
可是我有想到,阮青屿想,同学聚会开始了。
他本以为,凌泽会提昨天在码头看到自己。
但现在凌泽面无表情地说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口气淡淡。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阮青屿低头看了看t恤,奢牌logo红白波浪纹正伸着舌头带着嘲讽。
六年很长,也许长到可以让炙热的青年一点点冷却。
“好久不见,中午一起吃个饭?。”凌泽接着开口,听起来依旧是应酬话,同学聚会标配。
“我不能脱团,不合适。”阮青屿跟着口气冷淡。
他突然不想聚了。
“那晚上?”凌泽接着问,声音比刚刚更低沉。
“再说吧,先回去找你儿子。”阮青屿又找了个拒绝的理由。
“儿子?”凌泽的语气终于带着点情绪。
“卷毛的混血儿,很可爱。”阮青屿笑了笑,眼睛盯着石板路缝隙,不看凌泽。
没人带着孩子同学聚会,是吧。
“那是我姐的小孩。”凌泽解释。
“啊?”阮青屿猛地抬头,瞪大眼睛看着凌泽。
阮青屿只觉得一阵耳鸣,紧接着满耳就只剩自己拨弦般的心跳。
“嗯,那是我侄子。”
心跳频率随着凌泽的解释一下一下的加速着。
“昨天给你打了电话,你没接。”凌泽说。
“我,我没看到。”阮青屿回答。
心跳停了一拍。
“余额还剩很多。”凌泽说完,便静静地看着自己。
“啊,不是我存的话费,我看不到余额。”
阮青屿解释着。
不对,凌泽并没有说是什么余额,怎么自己开口就说出手机话费。
心跳又停一拍,紧接着便是急促的快板,在绷到极致的神经上疯狂地跃动。
在脑海里嗡一声变混沌的同时,阮青屿看见凌泽抬起双臂,圈住自己,张口说了什么。
可是自己却完全听不见。
“没事,当我没说。”凌泽看着对面的人涨红了脸,一脸局促,像是做了坏事被抓现行。
他低笑起来。
每每心事被说出,阮青屿的脸便会红得像只煮熟的螃蟹。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他抬起双臂,紧紧圈住阮青屿的肩,慢慢低下头,前额靠在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自己熟悉的气息,那是谁也无法替代的安全感。
“阿屿,我好想你。”
被自己圈在双臂内的人微微颤抖着,然后渐渐地恢复平静。
过了许久,凌泽却没有等到阮青屿的一声答复,或者一个拥抱。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双手垂放在身侧。
凌泽抬头看向阮青屿,意外的是迎接自己的眼神竟带着一丝困惑与茫然。
“阿屿?”凌泽直起身,摸了摸他的头,结果马上就被阮青屿抓着手腕拉下。
“凌泽,你儿子呢?你怎么不去找他?”阮青屿问。
“那是我表姐的儿子,不是我的。”凌泽又解释了一遍。
“哦,这样啊。”
阮青屿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有更多的表情,他在原地站了十几秒,又对着橱窗整理了下发箍,转过身对凌泽说:“走吧,我带你去找你儿子。”
“啊?”凌泽感觉有点不对,他问:“阮青屿,你没事吧?”
“除了热,能有什么事。”阮青屿笑了笑,眼角弯了起来。
“那就好,小丹不是我儿子,他是我姐嫁给老外生的,改天介绍你们认识。”凌泽多说了几句,他猜阮青屿也许是不信自己的解释,所以在试探自己。
“哦,小丹不是你儿子,是你姐的孩子。”阮青屿看着街道尽头的天空,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风从街道尽头的海面迎面吹来,隐约伴着孩童的喧嚣;阮青屿顺着声音,往海边的方向走去,凌泽紧随其后,与他并排走着。
没走两步,阮青屿又开口。
“凌泽,你儿子还挺可爱,昨天在青屿上扒拉着我大腿一整天。”
“……”
凌泽盯着阮青屿好阵子。
六年过去,阮青屿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大眼睛尖下巴,连发型都还是老样子,有点长,不打理的时候就软软地趴在前额,他喜欢用发箍全圈到脑后。
大红的发箍很衬阮青屿,是真漂亮,凌泽不由自主地分神。
从小阮青屿就带着点娇气,怕热。
凌泽想,可能是热得走神说胡话,他决定不再说话,就只跟着阮青屿,看看能走去哪里。
但阮青屿看起来还挺清醒,没两分钟,凌泽就被他带着归队,顺利地和大部队会合;两人远远的就看到小混血正拉着结构老王的衣摆问个不停。
“哎哟,王工。”阮青屿口气轻快,与老王闲聊:“带娃开心吗?提前当爹的感觉如何啊。”
“开心得快要上西天了。”老王回答。
“凌泽,我大学同学。”阮青屿把凌泽介绍给老王,自然而然。
“你好,我是王聪,阮青屿高中,现在是同事。”老王腿上挂着小混血,和凌泽打着招呼:“你儿子很可爱。”
“是我姐的儿子。”凌泽解释。
他余光扫过阮青屿,他正听得认真,只是眼神依旧放空。
“凌泽,你看,你儿子今天改扒拉老王的腿了。”阮青屿看着老王腿上的小混血笑,仿佛凌泽说的话不存在。
“啊?”老王也跟着混乱,到底是谁的儿子?
“阮青屿,你中暑了吗?这都说胡话了啊?”老王问。
“什么?你说什么?”阮青屿皱起眉,明显没听懂老王的话。
“说你中暑,说胡话啊,这小孩不是你同学儿子,人家都说了。”老王又强调了遍。
“我知道。”阮青屿回答,然后面向凌泽,眼神却不知所措。
凌泽看着阮青屿,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却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很明显同事老王也没遇过这样的情况,他也跟着看向凌泽,眼神比阮青屿还无助。
老王把小混血交给阮青屿,把凌泽拉道一边,问他是不是也觉得阮青屿有点怪,莫非是太热,晒晕头。
凌泽沉默了阵子,回答,我问问、
“阿屿,你是不是很热,想回家?”凌泽走上前问阮青屿。
“对啊,热死了,我想回去,凌泽,你送我。”阮青屿脱口而出。
老王把小混血又从阮青屿手中接回,挤眉示意凌泽快把人带走。
没等凌泽回应,阮青屿已经掉头往小岛的码头走去。
夏日正午的太阳毒辣,小岛是个步行岛,自行车都没有,去往码头的石板路上树影寥寥.
阮青屿热得耷拉着脸,话都不想说,他绕着树影间的日斑走,一条路走得歪歪扭扭的,不时和走得笔直的凌泽撞一起。
凌泽个子高,阮青屿的肩膀只到他的上臂,肩膀撞上时,有明显的肌肉触感;阮青屿余光瞄一直在偷偷打量身边的人。
白衬衫,袖口挽起到手肘上,面无波澜,有点严肃;和记忆里似乎不太一样。
然后他听到凌泽在喊自己,和六年前相同的叫法,阿屿。
全地球只有凌泽这么喊他。
“阿屿,你现在住哪?”
“大学新建的教授楼,在滨城大学老校区附近。”
“下船后,我送你回去。”
“好的。”
小岛不大,两人沉默地走了不到五分钟,就到了码头。
阮青屿站在候船室前,低头开始掏口袋,他在找返程联票。
掏完前袋,又摸摸后背,可是口袋里除了手机,什么都没有;阮青屿无奈,他也想不起自己联票到底在哪里,只得再单独买张回程了。
“船票丢了。”阮青屿自言自语道。
他抬头,发现身边站着凌泽,后退了一步,心直奔嗓子眼;这人仿佛是土地公公突然从土里冒出来一样。
阮青屿:“凌泽,你在这里做什么?”
凌泽:“阿屿,我现在要送你回家。小丹不是我儿子,他留团里。”
阮青屿听到那独一无二的阿屿,瞬时安心;于是他低下头,开始掏口袋。
凌泽:“你在做什么?”
阮青屿:“找船票。”
凌泽:“不是丢了吗?”
阮青屿:“别乌鸦嘴,我都还没开始找呢。”
船票自然是找不到的,等阮青屿再抬起头时候,发现身边站着凌泽,正皱眉看着自己,他又吓一跳。
凌泽觉察到阮青屿的问题不是太热,而是他的脑子完全记不住当下发生的事,大脑仿佛被直接切断对外界的入录渠道;他当机立断,决定马上送人回家。
他揽过阮青屿的肩,勾着人着往候船室走;阮青屿也没太大反应,只是顺着自己的步子,进到候船室,眼神迟疑。
这次凌泽学会了,阮青屿眉头一紧就是要发问,自己不等他问,便回答,我送你回家。别管我儿子。
阮青屿笑笑,眉眼弯弯。
小岛的对岸就是滨城市中心,码头保留着旧时的样子,爬满海蛎壳和海藻的浮屿,由两道铁桥连接着,随着潮涨潮落,或陡或缓。
现在恰巧大退潮,海水退低码头七八米,边上的避风坞完□□露着滩涂,没有一点浪,链接浮屿的铁桥陡得和游乐场的过山车轨道可以一拼。
两人才踩上铁桥,船舱关门警示音刺耳地响起,没赶上的话,得等十五分钟后的航班。
凌泽没多想,手抓阮青屿的手腕,狂奔冲下铁桥,在闸门完全关闭前,从门缝里一前一后地窜进船舱。
进到船舱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就往西侧的船尾走,靠在船尾的栏杆上,喘着气。
西侧船尾是以前两人坐这趟渡轮时,最喜欢的位置,因为靠岸的时候可以看到水手抛缆绳,将船与将军桩绑定,那时候他们常打赌,赌水手能不能一次就把缆绳套上。
两人倚在船尾栏杆上,看着水手麻利地解开将军桩的缆绳,渡轮一声长鸣,噗噗冒着股柴油味,往缓缓滨城驶去。
凌泽一直没说话。
阮青屿觉得有点尴尬,虽然渡轮行程只有不到15分钟,但这样一声不吭地站着,有点怪。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事,刺激到凌泽,读大学他整天和凌泽厮混,也没见过这样的表情。
“你看对岸新盖好多高层。”阮青屿试着找点话题,开口就是盖房子,不离本行。
“是挺多。”凌泽淡淡道。
对岸最高的那栋楼,三百米,是阮青屿与英国设计所配合的酒店项目。大楼通身蓝灰色幕墙,屋顶呈高脚酒杯状延展,称不上夺目,但也算是恰到好处顺眼。
阮青屿盯着对岸的大作看,自我陶醉了会儿;心里却有点可惜,毕竟设计方案是老外做的,滨城设计院负责的是项目方案深化落地的施工图,也不能完全算是自己的作品。
然后他转头,又是暗暗吓一跳,已经当上父亲的凌泽,正站身边盯着自己,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神色。
“我现在送你回家,阿屿。”凌泽不等自己发问就开口。
“好的。”阮青屿冲着凌泽弯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