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 131 章

    陈贵妃暴毙一案的案犯由大理寺定了案,确由四皇子宫中的宫人所为,那宫人已死,却还剩有父母亲人,已经拿入狱中,他们承认此事确由四皇子指使为之。这些人七日后便要处绞刑,四皇子为背后谋犯,亦被罚去了羊房夹道,责令三月不得出。

    曲意楼,唱曲的人咿咿呀呀,乐声飘至三楼厢房,已听不大清。

    李去疾添了一盏热茶,推给对面那人,“你当真沉得住气,现在劾你的折子只怕塞满了内阁。”

    现如今,整个刑部的名声都不大好了,陆迢在其中一马当先,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而还有人说他勾结了四皇子,故而压着不查。

    陆迢不甚在意地笑笑,“左右留不了多久,这些于我并不要紧。”

    “也是。”李去疾端盏喝了一口,忽又问道:“那尊夫人呢?她当何如?”东南偏苦之地,长在京城的娇女能住惯那里么?

    陆迢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敛起,口中无话。用罢这盏茶,他也就起身出去了。

    桌上留着刑部带出来的一封文书,李去疾收进怀中,默默叹了口气。

    自己刚刚是那句话惹到他了?

    *

    陆迢连着半个月都是早出晚归,秦霁也快半个月没见过他,很快就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

    只是出门时偶尔会听到与陆迢有关的闲言碎语,说他尸位素餐,好逸恶劳。秦霁听了不觉生气,但也并不苟同。

    譬如此刻,墨铺里,挂着笔架的那侧,就有几个穿着襕衫,头戴纶巾的男子,都是监生打扮。他们站了许久,却一直笔都未选,而是一直在评议陆迢。

    秦霁垂首只作未闻,选好了心仪的砚台,便要去结账,一折身,她多日没见到的“夫君”出现在面前。

    陆迢没穿官服,一身铅灰云纹直裰,头戴网巾,作寻常富家子弟的打扮。一柄折扇拍了拍秦霁的手,他俯下身,眉心微敛,“他们颠倒黑白,你不要听。”

    陆迢压低了声音,有几分委屈的模样。

    秦霁抬起头,却先瞧见了这人冒着一圈青茬的下颌,眼下也透着些乌青的疲色。瞧上去着实有些可怜。

    “嗯。”她点了一下头。

    后面那几人却还在喋喋不休,一个说着:“我看他这侍郎也做不长远,不过是个投机之辈,才有机会登上高位。”

    另外一个立马接上:“可不是,他身后这股浪过去了,该倒还得倒。”

    陆迢啧亦声,扫了眼那几人,目光转回秦霁身上,微微有些受伤的眼神。

    “声声,帮我出气好不好?”

    他声音压得更低,配着那几人或嘲或讽的话,瞧上去更可怜了。

    他们虽口口声声评议着陆迢,但连见过他都不曾。人都站在面前了还在此处说三道四,着实很讨厌。

    美人的目光总是更容易被人察觉,很快,那几人便肘推着肘,先后止住话声,朝秦霁望了过来。

    见秦霁仍站在原处,那几人彼此互望了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要知道,这京城里,春宵寂寞的夫人也不在少数,常常有人临街一眼便成了段露水姻缘。

    这位夫人瞧着年纪轻轻,貌美如此,穿的也是锦袖罗衫,只怕是被家里嫁了个年纪大的郎君,寂寞如斯,故而专门来这男客多的铺子露眼风呢。

    几人推推搡搡,一个最为白净的男子迈步上前,含笑作了个揖,“这位夫人,可有什么忙需要小可来帮。”

    “有的。”秦霁迎着他期盼和隐隐得意的目光,皱眉道:“你们几时能住嘴?

    我瞧几位的穿着打扮应是国子监的监生?你们不琢磨些实在的事情也就罢了,好歹也说说经学子集,儒家六艺。怎么聚在一起,净知道说些酸掉牙的话来污人耳?”

    她呼了口气,继续道:“旁人读书,腹中存的是墨水,你们几位怎么像是读了食单?泛出来一肚子酸水。”

    她的声音不大,然而字字清晰尖锐,墨铺都比先时要安静不少。

    话音一落地,铺子里其余人便笑了起来,里面不少人跟着附和秦霁。

    那站出来的白衣男子面色一僵,怎么都没到瞧着温柔似水的一位夫人说起话来竟如此刻薄。

    “你……你……”他结结巴巴,想要找另几人帮忙,一回头,人都傻了。

    身后空空一片,刚才那几人嫌丢脸,已偷偷溜到了门口。

    从墨香阁出来,陆迢慢悠悠走在秦霁身侧,未几步,他低下头,闷闷笑了声。

    秦霁瞪他一眼,陆迢即刻收起笑意。

    将要上马车时,他牵住她的衣袖,“今日得闲,我们去京湖游船,好不好?”

    “不去。”

    陆迢颔首,神色怡然,“那我们早些回家。”

    秦霁一顿,待放下车帘时,对外面道:“去京湖边上。”她才不要整日和陆迢呆在一间房里。

    初夏时节,湖面有微风拂过,畅意悠然。

    京湖里泛着不少游船,湖心有小舟在卖吃食糕点,也有小舟在弹琴奏乐,热闹不输街上。

    陆迢也赁来一艘,飘飘摇摇游往湖心。舟上竹帘半卷,凉风吹进,人在里面很是惬意。

    两人在船舱下起了棋,玩完一局,已过去半日。

    秦霁下棋时尚且不觉,棋子一收,便觉有些头晕。到马车上,她仍是恹恹,靠着车厢不说话。

    陆迢摸了摸她的额头,未见发热,问道:“晕船了?”

    “嗯。”秦霁应了声。

    从这儿回白鹭园要半个时辰,她说完就闭上了眼,自己休息。

    未过一会儿,陆迢扶过她的肩,靠在自己胸前。

    秦霁才要问,便有两个指头按在自己额角,施力按了起来。

    力道轻重适宜,秦霁撑在他腿上的手停了一下,搁回自己膝上。微侧过身,舒舒服服地靠着陆迢。

    “再重一点。”

    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也不知睡了多久,马车压过石子,车厢跟着颠了一下,秦霁便醒了。

    额头的不适舒缓许多,她睁开眼,就瞧见了近在咫尺的……陆迢。

    陆迢手心托着她鹅蛋似的下巴颏,见人醒了,也没有要退开的意思。

    她悄悄往后退,不过稍顷,后背就撞上了车厢厢壁。

    陆迢倾身靠近,拖着姑娘下巴颏的大掌抚到她腮畔。

    丹凤眸静静地,专注地凝视着她。

    他什么也没说,可又什么都说了。

    两人做过世上最亲密的事情,秦霁用指甲盖都能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大抵是离得太近,她心跳竟越来越紧。

    僵持片刻,秦霁偏开视线,侧脸对着他。

    陆迢会意亲了亲她的脸,未有过多停留。秦霁舒了口气,转回来,那人却还在看着她。

    看着她的唇。

    这次不等秦霁答应,他就吻了上来。他身上带了清冽的松香气息,此刻像一张收紧的网,将她包裹在内。

    温柔的,清凉的,还有些缠人的吻。

    初夏傍晚,空气总是容易变得燥热,陆迢松开她时,只觉得身上有火在烧。

    秦霁两颊亦是绯红,挪到了车厢最里,与他隔开距离。陆迢这回没再跟过去,他握着拳紧了紧,又无可奈何地松开掌心。

    听到一声压抑住的叹息,秦霁视线转向源头,不意瞧见他腰封下那处突兀的顶起,迅速扭过头。

    耳后才消褪些许的红热又爬了上来。

    车厢内,两人一同别开脸,不看彼此。

    秦霁是因为脸皮薄,陆迢则是因为怕她脸皮薄。

    一到白鹭园,她便等不及掀帘下了马车。

    陆迢慢慢吁出一口气,在车厢内坐了稍时,方才下去。

    *

    到了晚上,秦霁用新买的砚台研完墨,提笔写字。不时停下来想想,想完了,继续提笔。

    写满两张纸才搁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待将晾干的纸张放进信封,盖上朱漆封缄时,陆迢从对面的书案抬起头,不经意瞥了眼那信,又用不经意的口气问:“写了信?要漆章么?”

    “不用,我盖好了。”说罢,秦霁捏着信笺一顿,“陆迢,你们家有从京城去金陵的商道么?”

    国公府的生意由三房打理,涉猎极广,自然不会圈足在江南一带。

    “有。”他又看了眼她的信。脑中接连闪过几个人影,最后留下的,是一个姓许的混账东西。

    陆迢闭了闭眼,抬眸时眼中没有一丁点能让人看出来的酸气,他笑问,“要做什么?”

    秦霁起身,在他那张书案对面坐下,“我想让人顺路帮我送一封信,还有寿礼。六月二十九是我师父六十的寿诞,他现在在金陵安居了,我还没给他送过什么。”

    原来如此。

    陆迢放下手中书卷,沉吟半晌,“六十的寿诞?”

    “嗯。”

    陆迢应声好,眸光却还留在她身上。

    秦霁原是要走的,见状停下来,“怎么了?”

    “那我该送些什么?”陆迢问的一派诚恳。

    他要送?也不是要紧事。二人现今是夫妻,若是一起送礼,师父定然会更开心。

    “那……你从文房四宝里选出一样,我给师父备的寿礼里也添上你的名字。”

    “好。”

    秦霁不了解这人的狡猾。

    他先是让她习惯他的靠近,接着又想方设法,让他的名字,在她视为重要的人面前也占上一席之地。

    无论以后如何,旁人看到她,总也会想到他,问一句或提一嘴,他和她就成了他们。

    陆迢垂首,唇角掠过一抹笑意,在秦霁看过来时,又悄悄敛起。

    夜再深一些,陆迢将要吹灭灯烛之前,视线投向床帐后躺下的人影。

    “秦霁,出去京城和金陵,你以前,还去过别的地方么?”

    秦霁仔细回想了一番,摇头,“没有了。”

    那你想不想,去旁的地方看一看?

    这句话,陆迢没能问出口。

    她自小在这两个地方长大,如今亲朋好友都在此地,自然不会想搬去别的地方,且还是只和他去。

    再者,就算她愿意,他也未必能舍得。

    陆迢吹灭灯烛,总算明白了何为两难。

    近亦难,远亦难。得也难,舍更难。

    第132章 第 132 章

    过了几日,陈贵妃一案的案情又有了新进展,一时间整个京城都在议论纷纷。

    这次议论的却是大理寺。

    四皇子被关进羊房夹道的第三日,也出现了中毒吐血的迹象。

    太医查过,四皇子中的毒与陈贵妃所中之毒一样,此案另有内情。

    陆迢又如以往,日日酉时回白鹭园,与秦霁一道用晚饭。

    好像与之前一样,又好像,有些不一样。

    秦霁发现,自游湖回来那日起,他们更近了。

    并非是亲近,而是字面上的近。

    近来只要他在园中,她就能看到他,无需丁点刻意。偶尔手碰到手,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不都是这样么?”月河不解说道,清乐在一旁已经笑到直不起腰,泪花都洒了出来。

    秦霁咬着唇欲言又止,“我们不一样。”

    “腻了?”月河又问。

    紫荷立在屏风外,听着里面自家夫人与旁人的对话,简直胆战心惊。

    大爷那样的人物,相貌便不说了,有目共睹。脾气在夫人面前也是一等一的好,归家早,与夫人有关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从不曾见两人红过脸。

    可夫人……夫人竟然腻了?

    她惊吓未完,屏风后探出一个身影。“紫荷,我想吃芙蓉糕了,还有米斋的雪泡豆儿水,你去买些来。”

    紫荷一时间忘了点头,等秦霁将荷包递至她面前时,才反应过来。

    “我这就去,夫人。”

    秦霁默默望着她有些慌乱的背影,叹了口气。

    完了,被听到了。

    台下换了一出新戏,等到她们唱完,秦霁站起来。“我不听了。”

    曲意楼唱的都是江南调,总是夹着几句金陵口音的唱词,让她总是想起陆迢。

    然而不待她挪步,剩下那两人一人牵住她一只衣袖。

    “先别走嘛,我们今日的戏还没开始呢。”

    她们这副口气,指的必然不是曲意楼排的戏。

    秦霁好奇,“还有什么戏?”

    清乐与月河均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拉着她坐下来,手掩着嘴往她耳边递话。

    北夷的察力失派使臣入朝帮贡,他们的公主也来了。

    “这位公主可了不得,她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是三年前,就当街点了一个进士做她驸马,把人待带回了草原。”清乐提起那件事,没忍住皱了皱眉,表情难言。

    “虽直接了些,倒也是个爽朗人……这怎么了?”秦霁问,那时她在金陵,什么都不知道。

    “她点的那个进士驸马,原是有妻子的。”月河道。“听说这次过来,她又要挑一个,今上已经允诺,让她自己选,选中了便封为次驸马。”

    “还有这种事?”

    “可不是么,她现在也在这座戏楼,这里多是些富家子弟,样貌也未又太差的,她一早来了等着挑人呢。咱们不妨坐下来看看这次是谁。”

    清乐摇着团扇说完,眨眨眼,“这消息还是我今日给奉茶时偷偷听来的,没几个人知道呢。”

    所以她当机立断喊她们过来,就为看曲意楼这一出。

    “那敏敏公主在哪间?”月河抬头望了楼上。

    曲意楼共有三层,越往上人越少。寻常客人去不了三楼。敏敏公主若是真来了曲意楼,必然在她们楼上。那儿既不会引出太大动静,也方便她看全下面的人。

    “我来晚了,不知道是哪间。不过——”清乐话风一转,凑近二人,悄声道:

    “我不止订了二楼的雅座,三楼剩下的两间雅间也被我订了,那里现在没什么人混乱视线。待会儿等敏敏公主带着人下去时,我们探出屏风就能看到。”

    左右这里只有两处楼梯,对面的她们能隔空望见,身后的出了屏风也能看见。

    她们兴致勃勃聊天时,秦霁望着楼下,她在这儿待了快两个时辰,再待下去陆迢又要在偏厅等她。

    思来想去,还是让人给陆迢带个口信,让他不要等妥当。

    马车还侯在楼下。

    秦霁起了身,“我落了条帕子在马车里,得去取一趟。”

    “去罢去罢,快些回来。”

    紫荷不在,秦霁自己步下楼梯,未至一半,上方木梯便响起了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倏尔就到了她身后。

    许是避让不及,他还么越过秦霁,便踏空一阶,连滚带滑地摔了下去。

    那人像是真有急事,即刻便爬了起来,要往外赶。

    “等等——”秦霁喊住他,拾起地上沉甸甸的荷包,“你的荷包掉了。”

    她正要递过去,忽而听到了重重的一声咚。

    是头磕在地板上的声音。

    秦霁直起身,望着已经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有些意外。“且青?”

    且青早就急红了眼,见到秦霁在这儿,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不停给她磕头。

    “秦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家主人!求求您了!”

    “你先起来,李思言怎么了?”

    且青依言起身,仰头望着楼上,“我主人,他被敏敏公主抢去了,现在被关在三楼的雅间伺候她。”

    秦霁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李思言,不可谓不吃惊。

    且青恳求望着她,“现在主人还没被得手,敏敏公主这回有所收敛,只要您出面说两句话就成。”

    秦霁大抵知道要说的是什么话,思量片刻后,她点了点头。

    *

    三楼雅间。

    穿着对襟洒花褶间裙的女子在窗边轻旋了一圈,各色珠子束起的细长发辫在斜阳中闪着碎光。

    她还不大习惯这身装束,阔步走回来,停在男人面前。

    这位北夷来的公主肤色似太阳晒过的小麦,笑时眼睛透亮,很是开朗可爱的模样。

    敏敏笑了有一会儿,面前的男人仍是不为所动,还摆着初初被关在这里时的一张冷脸,看谁都像在看石头似的。

    她满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坐在他身侧。

    “你什么脾气?我都说了你要是真有妻子,我就不会对你怎么样。”

    上次带了个有妻子的回去,到处都在说她强夺人夫,棒打鸳鸯,这样的话不好听,她听多了心里烦。

    敏敏扭头看向自己身侧的男人,不过要是他嘛……那被骂两句好像也划算。

    她点了点他的肩,“你不要总是冷着脸嘛,我言而有信,你的夫人若是能在一刻钟之内赶到,你们情深,深……”

    敏敏扫过周围自己带来的一圈护卫,其中一人忙道,“公主,是情深不寿。”

    “多嘴爱现。”敏敏挥开他,“反之,你的人如果不能在一刻钟之内带着她过来,那就说明她不在意你,你就跟了我去,我定会好好待你。”

    李思言的表情总算出现了一丝崩裂,不再是冷着一张脸,而是——起了怒意。

    他从未如此厌恶过一个女子,先是使了隐私手段给他下药,继而又死皮赖脸地说起这种混账事。

    他握紧了拳,敏敏没有那样好的脾气,眼神挑衅起来,“怎么,还想打我?”

    “不敢,请公主把绳子解了,手疼。”

    这是把他抓过来后,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敏敏满意地解开了他手和脚上的绳子,左右药效还没过,他现在连走路都难。再者房里这么多勇士也不是吃素的。

    才解开绳子,屋外就响起了脚步声。

    来人有两个。

    敏敏神色一僵,门推开后,屋内的护卫和敏敏皆是眼前一亮,李思言见到来人,也是一怔。

    房门彭地一声合上,护卫分成两拨,一拨堵住门,一拨将来人围起来。

    “敏敏公主,您吩咐的,我已经……”曲意楼店小二挠挠脑袋,后面的话没有明说出来。

    当即就有一包银子砸在他身上,敏敏真心夸道:“这个挑的好,你不必再替我留意了,滚回去罢。”

    她先时用重金收买了这里的店小二,在大堂替她看着,若有相貌英俊,气度不凡的男子,或骗或强,想尽办法都要到这里来。

    敏敏公主望着门口那人。相貌英俊,气度不凡,每个字都能对上。

    她娴熟地吩咐,“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

    稍顷,便听到一声哀嚎,率先动手的那个护卫已经被拧折了手。

    “敏敏公主。”陆迢淡淡瞥了她一眼,“你们草原人都这么着急?”

    这个人真是好看。

    声音也好听!

    敏敏心花怒放,瞧他并无死活要走的架势,叫人都退下,笑着道:“郎君若是识相,我自然可以多等一等。”

    “公主想多了。”陆迢拂了拂自己被碰过的衣袖,语气称不上和善。

    “哪里想多了?”敏敏走上前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笑容更加满意,“你放心,跟了我,虽顶着次驸马的名头,但你的吃穿玩乐都与驸马一般无二。”

    陆迢头一回听到如此荒谬的话,若非现在朝廷处处都有人盯着,他决计没有如此耐性。

    他往里扫了眼,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后轻轻一笑,“公主这不是有了驸马?我已经有了家室,便不掺和进来了。公主率真爽朗,总添上这棒打鸳鸯的名声也不合适。”

    “你也有家室?”敏敏公主转去他身后,又仔细打量了一遍,回身往李思言一指,

    “骗人!你身上连个荷包香囊都没有,再怎么,也该像他那般,剑柄上有个络子才是。”

    陆迢看了过去,他腰间确然有条青色络子。

    是冬狩时见到的那条。

    李思言恍若不经意抬手,将那络子塞进腰封中。

    陆迢一时无话,敏敏道:“我知道的,你们北朝的男子讲风骨,要矜傲,所以你才这样骗我。我也不为难你。”

    她要去拉他的手,被陆迢侧身躲开。敏敏也不强迫,“你长得俊,就随你罢。先跟我过来坐。”

    陆迢来这里原是恰巧路过,在外见到秦霁的马车,见她这时还没出来,想接她一起回去。

    偏偏被人引来此处,这雅间有壮汉十余人,他不会做无谓之举。

    不过是耗些耐心罢了。

    敏敏走到屏风后临窗一张小几旁,先请陆迢坐下,对他柔和笑了笑。

    她如法炮制:“你刚刚说,自己已经成亲。可我却看不出来,不如这样罢,你若是真有妻子,半刻钟内将人找来,我便放——”

    话还未完,房门被外面的人猛然撞了一下。

    第133章 第 133 章

    且青没撞开门,着急拍起门环,大喊道:“我将夫人带来了,别对主人动手动脚!”

    敏敏对另边的护卫使了个眼神,他们立刻将陆迢围住,牢牢看着。

    敏敏这才放心,走出屏风,让守在门口的两个人撤开。

    房门推开,且青一眼便瞧见了坐在那里的李思言,侧身给后面的人让路。

    秦霁用力咬了下舌尖,眼中瞬时噙了一汪泪,半嘤半泣,“夫君——”

    屏风后,陆迢胸口猛然一滞,恍如压上一块巨石。

    不觉握紧拳心,告诉自己再等一等,等她过来自己面前。

    或许是秦霁知道了,特意上来找自己的呢?可能性微乎其微,陆迢仍是将视线牢牢钉在屏风后那道身影上。

    她在往里走。

    一步,两步——秦霁停了下来。

    李思言此时的面色并不好,额上还冒着虚汗,“我没事。”

    他说话的声音低到快要听不清。

    秦霁又用力咬下舌尖,痛到想哭,眼眶红了一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伤心又脆弱地望着敏敏。

    “我夫君又怎么了?他自幼身体虚弱,吃不得那些颠三倒四坏人精神的药,我好不容易才给他调理好的。”

    几句话的功夫,她泪就落了满腮。

    敏敏公主怔怔站在原地,先时准备的问话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面前这个姑娘分明伤心到不行了,却还是强撑着不肯示弱,明明是来和她抢夫君的,可又没有一句话冲着自己。只是惦记她的夫君。

    这样柔弱美丽的姑娘,若是一个人生活,一定会有许多坏人来欺负她。

    敏敏望着秦霁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心中已是懊恼万分,后悔万分。

    “你……”敏敏结结巴巴,翻遍自己的袖袋,没能找到她们北朝姑娘爱用的绸帕,索性提起袖子给她擦泪。

    “哎呀……你别哭啦。我不要他了还不行么?我可没碰你夫君一根手指,小美人,你再哭就是冤枉我了。”

    秦霁的眼泪适可而止,问她,“那我现在能带夫君回去么?”

    敏敏公主继续给她擦泪,她还是头回遇着这样漂亮的北朝姑娘。小脸蛋又白又嫩,像块嫩豆腐。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听的人心里化水。

    敏敏公主实在扛不住她的盈盈脉脉的眼神,“带罢带罢,你别哭了就成。”反正她还有一个,正愁不知道怎么选。

    “民女多谢公主。”秦霁破泣为笑,转过身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夫君,我们走罢。”

    李思言起身的药效没过,起身时踉跄了一下,秦霁扶住他。

    两人的影子交叠着,映上屏风。

    未几步,便听得茶盏摔碎的清脆一响。碎瓷穿过绣屏底下,瞬时出现在李思言的跟前,只差一厘便要踩上。

    屏风后还有一人?

    秦霁心口一跳,不敢回望,直扶着李思言避开那片碎瓷,走出了门。

    且青跟在两人身后,待行至楼梯拐角,他连忙将半晕的李思言接过去。

    且青此时才真正松了口气,诚恳向秦霁道谢,“多谢姑娘,等主人清醒了,我们一定亲自登门拜谢。”

    “不必。”秦霁道,“不要过来,今日一事我不过是顺势而为,以后不用再提。”

    且青微顿了顿,“是我思虑不周,姑娘放心,此时绝不会有旁人知晓。”

    虽然他想错了原因,但也无妨,秦霁点点头,下到二楼,没再与他们一起。

    紫荷买了糕点回来,不见秦霁,到处寻了一通。此时正从长廊另一侧匆匆赶来。

    “夫人,您去哪儿了?怎么眼睛也红了?可是遇着了什么事?”

    秦霁摇了摇头,“揉红的,你去里面和清乐她们说一声,就说我头晕,先回去了。”

    “是。”

    回到白鹭园,陆迢还没回来。

    秦霁这回有心等了等,既没等到他的人,也没等到他的信。

    此事放在以前,从未有过。

    紫荷在旁道:“夫人,可要派人去官署里问一问大爷。”

    “叫个人去罢。”

    秦霁未在偏厅等,折去了净室沐浴。

    今日之事明明不算什么,不知为何,她想起从雅间出来时听道的碎盏声,心神竟有些不宁。

    秦霁把紫荷打发远了,独自留在净室。

    今日下晌之事让她又困又倦又乱。

    要不要和陆迢说呢?只是那么一想,秦霁便否定了这个答案。

    自己和李思言现在本就清清白白,为什么要和他交代?

    相通后,秦霁从变温的浴斛中起来,未及出去,门口砰然一声响,来人迈着阔步,转瞬就绕过屏风到了面前。

    秦霁急忙环着双臂坐进水中,仰颈与来人对视,眼中尽是愕然。

    两滴水珠溅落在她鼻尖,肩头莹白如雪,半露出水面。

    陆迢的手放在腰封上,已经解开了一半。他面色如常,然而仍让秦霁察觉到一点躁意。

    他即刻移开眼,退至屏风后。

    秦霁擦干身子,长发还湿哒哒滴着水,环视一圈后,装着自己衣裙的木盘从屏风后递了出来。

    最上放着她藕粉丁兰纹绣的肚兜。

    *

    秦霁与陆迢一同用了晚饭,偏厅安安静静,两人像是又回到了初初同住在一起的时候。

    他们之间,秦霁一向是话少的那个。

    今晚是陆迢变沉默了。

    翌日,秦霁特意起得早了些,坐在床边,在陆迢经过时望了他一眼。

    他已经换上了官服,发冠,犀带皆已佩戴,正要出门,却为她这一眼停下来。

    陆迢半折过身,“你有话要同我说?”

    他问的如此自然,好像是她先开口一般。秦霁问:“你昨日为什么回来晚了?”

    她果然没有丝毫解释的打算。

    陆迢胸口的郁气堵成一团,冷笑了声,“你觉得是为什么?”

    阴阳怪气。

    秦霁是不计较这些的,她卷了卷还有些疼的舌尖,脑中忽然又响起昨日下晌茶盏摔碎的声音。

    莫非是他?

    可他什么时候过去的?

    秦霁尚在绞尽脑汁找出别的可能,陆迢已一步步走了回来,直接掐灭她不多的侥幸。

    他俯身逼近她,“我昨日下晌,进了曲-意-楼。”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牙说出。

    他离得太近,秦霁想往旁边挪一挪,可这人双手已经撑在身侧,只余下动都动不了的方寸之地。

    哪怕同在曲意楼,他也未必就撞见了自己。

    秦霁心慌了一下,维持镇定的模样,“好巧,我也去了那里。”

    “我知道。”陆迢俯首在她耳边,轻轻道:“我在三楼雅间,听到你说话了。”

    他声音磁沉,含着一点不为人知而又咬牙切齿的怒意,薄热的气息拂过秦霁耳畔,瞬时让她头皮发麻。

    真的是他!

    她牵起陆迢的衣袖,轻轻攥在手心,“你……我不知道你也在,昨日只是凑巧。”

    她的解释实在没有说服力,没有半分详情。一句不知,一句凑巧,就要轻轻揭过。

    这若是在戒律房,便是狡辩不认,该上刑了。

    可陆迢得了这两句,却安心不少,他仍是冷着脸,“没了?”

    还要问?

    秦霁原是不想提的,却又有几分在意。她仰脸,盈盈杏眸中尽是担心。“敏敏公主她有没有碰你?”

    陆迢蓦地叫她一哽,顿了几息后,“你说呢?”

    难怪他这样生气。

    难怪他这样生气。

    昨日扶李思言的时候,她看见了他鬓下有一点口脂的痕迹。陆迢爱干净,最不喜欢别人碰他,可他这副样貌,如何能躲过敏敏公主的毒手?

    秦霁抿抿唇,语气放柔了些,“她都摸了你哪里?”

    这件事,她自问虽然不知情,却也有些对不住他。

    秦霁循着陆迢衣袖一角往下,想要碰一碰他的手,却被这人一下躲开。

    陆迢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生气,只是默然看着她。

    “那我也摸摸好不好?”

    秦霁伸出指尖,点了点他的手,语气轻柔。

    陆迢总算现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捧起她的脸,掌心用力揉了一下,“你想得美。”

    秦霁好不容易说出这样的话,还叫他嘲笑了,耳垂即刻变得通红。

    亏她还担心他被摸了心里难受,这人根本就是怡然自得。

    就该让他继续生闷气。

    她鼓腮推开陆迢,“见你的敏敏公主去,次驸马。”

    *

    陆迢被赶出门后,紫荷进屋替秦霁挽发。

    发髻挽好后,她对着妆匣犹豫不觉,交由秦霁来选,“夫人要用哪只钗?这只金莲流苏钗别在发髻上样式好看,可这只丁兰碧玉簪更合适您的衣裳。”

    原是不用想这么多的,可是夫人还得出门赴宴。

    永平伯府的小女儿周岁,永平伯夫人盼了许久的女儿,在府上设宴,给京里许多夫人都送了一张邀帖。

    秦霁也是要去的。

    她从妆匣中挑出一只嵌珠烧花簪递过去,微微一笑,“就这只罢,我要配衣裳。”

    宴席设在一座傍湖的水榭,水榭外设有一处戏台,正有乐人弹琴鼓瑟。

    水面过来的风吹动珠帘,便摇起泠泠的清音,与琴音相伴。

    侍女打起珠帘,嬷嬷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娃娃走了上来,后面跟着永平伯夫人。

    与水榭中的诸位夫人一一招呼过,她才笑着道:“方才瑶瑶在睡,怕吵醒了她难受,这会儿才带过来。”

    “小孩子就是要多睡一会儿的,她现在醒了没有?”

    “醒了,小团子睁着眼呢,快抱过来让我们看看。”

    “你们自家都有孩子,怎么也像我头一回似的。”永平侯夫人笑起来,转身吩咐嬷嬷,“去抱给夫人们看看,稳着些。”

    嬷嬷抱着孩子,沿着席间一个个夫人走过,慢慢到了秦霁这边。

    面前的小娃娃被嬷嬷抱在怀里,比秦霁想的还要小,嘟着嘴巴,想要吐泡泡似的。

    小娃娃看到秦霁后就没挪开眼,一眨不眨,不一会儿便挥着胳膊,咿咿呀呀起来。

    “这是要怎么了,小团子想下来玩不成?”有夫人好奇。

    永平伯夫人也讶了声,“瑶瑶一向爱静,今日怎么肯动了。”说罢走近,见她又静了下来,只是睁眼望着秦霁。

    刚刚挥个不停的小手,现在正握着秦霁的手指。

    永平伯夫人掩扇笑了声,“她这是喜欢上人了,陆夫人可要抱抱这孩子?”

    秦霁听了两只手顿时不知往哪里放,“我还没抱过孩子,要怎么抱她?”

    永平伯夫人抱过孩子,“抱孩子最简单了,来,陆夫人先托着她的后背……”

    秦霁慢慢将孩子接了过来,小粉团子在她怀里扭了两下,咯咯笑起来,惹得其余夫人都围过来看。

    “瑶瑶笑起来真漂亮。”秦霁轻轻哄她,眼神温柔地望着这个小娃娃。

    旁边有夫人打趣道:“陆夫人这么喜欢小孩子,自己不如也生一个,以后在家天天抱。”

    “人家新婚燕尔,要什么孩子,依我看啊再过一年才好。”又有人冲秦霁挤眼,“陆夫人这样好的年纪,该享受享受才是。”

    这位说话向来没个忌讳,秦霁耳根略有些发热,面上只是笑笑。

    不多时,小团子在秦霁怀里睡着了,永平伯夫人让人将她带下去。

    对面台上的乐人撤走了,换上来一帮涂着花脸的小戏,转着扇子唱了起来。

    宴席毕,又摆上了一桌糕点,继而又有人端了酒上来,漆盘里有果酒还有烧酒,席间的夫人们见了并不觉奇怪。

    永平伯夫人原是出名的海量,为了这个孩子,将近一年滴酒未沾,这次定要好好喝上一场的。

    “各位夫人喝不了的,饮些果酒便是,我这里有樱桃酒,柑橘酒,葡萄酒,只甜不醉人,大家小酌即可。”

    永平伯夫人说完,敬了一盏梨花白,一饮而尽。其余人也乐得喝上一些,听着戏,吹着风,也很惬意。

    不过小半个时辰,席间的夫人们便停了盏,唯有秦霁在人后又倒了一盏,手腕极稳,未洒出半滴。

    过得一会儿,永平伯夫人又抬眼看向秦霁,她握着瓷盏稳稳落回桌上。

    同道中人。

    永平伯夫人起身过去,语气里有按捺不住的激动,“陆夫人,我们来喝一盏罢。”

    “好啊。”秦霁道。

    她原以为一盏只是一盏,直到眼前的景物变得迷乱,才明白自己错了。

    她没喝过永平伯夫人。

    秦霁在榻上醒来,是白鹭园正房的榻上,温热的水汽擦过额头,颈侧,晚风吹进,有一阵舒服的清凉。

    人还是带着醉意,她翻了个身,半阖着眼,视线没有落到实处。

    紫荷收了帕子,将屋内的灯烛拨得更亮,出去时恰在门口遇见陆迢。

    “大爷,夫人已经醒了。只是酒好像还没醒。”

    陆迢颔首,“厨房的醒酒汤好了,去取过来。”

    他只站在门口,等紫荷端来汤,才带着醒酒汤进去。

    榻上的人察觉到脚步声,掀起眼皮,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是醒酒汤。”陆迢在榻边坐下,拍拍自己身侧,“起来喝些。”

    秦霁没有动,盯着他看了会儿,对视半晌后,她撇过脸。

    “你想得美。”

    醉得不轻。

    陆迢不知该气该笑,索性将醒酒汤放在一边。起身要去放时,腰间忽而传来一阵阻力,他又坐了回去。陆迢偏过头,腰封上不知何时搭了只手,纤纤葱指用的力气还不小,把他的腰封都捏皱了。

    秦霁哼一声,攥着他的腰封慢慢坐起,接过那碗醒酒汤。

    头还有些晕,想事也想不清楚。

    她喝了一半便不想再喝,踩着绸履要放到桌上,才迈出一步,人便往前一跌,汤碗也脱手飞出。

    秦霁被陆迢拦腰接在怀里,惊魂未定,便听陆迢问:“还没醒酒?”

    “醒了。”

    “你没有。”陆迢抱着她在自己腿上坐好,抬了抬鞋尖,示意她往下看。

    秦霁低了头,气势变弱了些,悄悄将一双玉白裸足收进裙下。

    她刚刚踩的不是绸履,而是他。

    秦霁抵着陆迢胸口,半转过身子与他相对。原是要再争一争的,可她忽而从他眼中看到了一抹笑意。

    他又在笑她。

    那笑意一闪而逝,秦霁不服气,要抓住把柄,便一直盯着他的脸瞧。

    视线渐渐从他的脸移到了眉上,陆迢的眉很黑,轮廓锐利。

    “你是不是画了眉?”秦霁一边问,一边抬手摸上去。

    指腹用力碾了碾,翻过来看,却什么也没有。

    秦霁好奇睁大了眼,“你用什么笔画的?我也要。”竟然一点都不掉色。

    陆迢不答,她的手继续在他身上作乱,一会儿又摸到了他的颈,那儿和她的不一样,有一处圆球似的凸起。

    指腹沿着凸起的轮廓转了一圈,秦霁脑海中忽然想起一句话——

    “倘若你哪天想过线了,就悄悄告诉我。”

    发楞的时候,陆迢已经先亲了她一口。秦霁回过神,轻轻攥住他的衣襟。

    她俯首靠近,唇瓣离陆迢额头只有毫厘之距时,忽而停下来。

    秦霁眼神迷离,却仍旧秉着最后一点清醒,保持犹豫。

    陆迢环紧了她的腰,让人离自己更近。

    两人的呼.吸快要交.缠在一处。

    她身上的衣裙是丝制,还留有宴上果酒的香气,丝丝缕缕闻起来只觉香甜醉人。

    “在想什么?”陆迢问,掌心悄然抚至她腰窝,缓缓摩挲。

    秦霁没说话,环住他的颈,压脸亲了下去。

    亲在他唇上,因为——

    这个人刚刚的声音很好听。

    秦霁的吻并不熟练,她慢慢悠悠的亲,停在唇与舌尖的轻咬,都显出是个在一步步摸索的外行。

    却让人意外舒.服。

    陆迢环臂圈紧了怀中细.腰,配合着仰头,方便她亲他。

    秦霁亲一会儿便腻了,也晕了,侧脸靠在他肩上,平复紊乱的呼吸。

    “累了?”陆迢轻抚她后背。

    “嗯。”秦霁闭上眼。

    “换我来?”陆迢问。

    “嗯。”秦霁也不知自己听到了什么,只知道现在还算舒服,脑袋埋在他颈间蹭了蹭。

    不过稍顷,她便看见了挂在床顶的百鸟绕树图。秦霁一时没底,勾着他的手指,摸到上面冷硬的扳指后握在掌心。

    “给你玩。”陆迢将扳指搁在她手心,亲了亲她的腮。

    秦霁又用力咬下舌尖,痛到想哭,眼眶红了一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伤心又脆弱地望着敏敏。

    “我夫君又怎么了?他自幼身体虚弱,吃不得那些颠三倒四坏人精神的药,我好不容易才给他调理好的。”

    陆迢俯首亲下去,从雪.白的颈一径往上,腮,额,眉,眼,鼻最后是两片薄软的唇。

    细密的吻成了一张雨网,将秦霁困在其中,闷热又潮湿,不时还要被掀起。

    她被亲的舌.根都在发麻,撇脸躲开,下一刻,又被男人捏住下颌掰了回去。

    他掌心滚烫,贴上来的裸肤也是滚烫。

    秦霁眸中蓄起泪珠,还未落下,就被陆迢吮入喉间。

    “不许哭。”他肃声说,手下力道加重。

    烛光晃映中,男人黑瞳亮得惊人,好似林间蓄势待发的猛.兽。

    秦霁醉意大减,此时忽然有些没底。

    “陆迢。”

    他只给她喊一声的机会,秦霁后面的话都被含.吮成断断续续的哼.吟。

    他来势汹汹,大有一副要找她讨债的架势,连一时半刻喘息的间隙也吝于给予。

    秦霁又用力咬下舌尖,痛到想哭,眼眶红了一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伤心又脆弱地望着敏敏。

    “我夫君又怎么了?他自幼身体虚弱,吃不得那些颠三倒四坏人精神的药,我好不容易才给他调理好的。”

    仿佛置身于雷雨下的海面,忽上忽下,忽急忽缓,好像下一刻就要沉下去。

    窗外下起了初夏第一场雨,淅淅沥沥,松软的土壤被湿透浸润,粗硬的藤蔓挤了进去。

    秦霁轻.哼了声,手穿进他的发间,慢慢揪紧。眼前漫进了一片云雾,云雾顺沿身躯的弧度流淌至全身,从翘起的头发丝到蜷紧的脚趾,所经每处都舒服到极致。

    久违的熟悉感让她快要失控,弓起.背想要退却,却被粗藤紧插着不放,云雾又一次弥漫而来。

    最后一丝抵抗的念头也消失殆尽,秦霁禁不住抬起下颌,美眸露出如稚子般茫然又无措的眼神。

    春.流.淌下,陆迢忍得辛苦,额头冒出细汗,却还是先去看她。

    “喜欢么?”

    她逞强别过脸,却还是没能在他掌心下支撑住,带着哭腔发出含糊应了一声。

    “别哭,声声。”陆迢柔声哄,“再哭水就要流干了。”

    酒劲早就带走了秦霁的理智,她分不清话里话外,咬住唇,轻轻抽噎。

    他指腹抚过她泛红眼尾,忍不住赞叹,“声声哭起来也好看。”

    芙蓉色的帐幔轻摇重晃,烛光渐渐黯去,珠帘叮当未停,许久才止歇下来。

    秦霁知道会累,不知道会这样累。好不容易等到他也到了,再忍不住要阖眼睡觉,阖眼的瞬间便沉入梦乡。

    陆迢仍恋恋不舍。

    他的唇.齿在她脸上作乱,秦霁有些痒,闭着眼。人还在梦中,却伸出一双软绵绵的胳膊来推他。  秦霁又用力咬下舌尖,痛到想哭,眼眶红了一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伤心又脆弱地望着敏敏。

    “我夫君又怎么了?他自幼身体虚弱,吃不得那些颠三倒四坏人精神的药,我好不容易才给他调理好的。”

    “很困?”陆迢抓住两只葇荑,贴着手心亲了亲,仿佛是在打上他的专属烙印。

    秦霁有气无力,唇瓣细微地翕张了几下,没能发出声音。

    她已经睡着了。

    陆迢贴过去,将她环紧。今夜始料不及,欢.愉一潮又一潮,让他几乎头晕目眩。

    他在她耳垂咬上一口,“说什么呢?”

    秦霁哼哼唧唧,发丝抵着他的下颌轻蹭,陆迢隐约听到水字,下床倒了一盏茶来。

    她真的好困,就连陆迢喂水的时候,眼睛也是闭着,伸出一截粉舌,慢慢舔吮他沾湿的手指。

    像只餍足的猫。

    陆迢鼻梁碰一碰她的颈窝,细细地闻她。她身上沾染了他的气息,淡淡的香气被压下一头,却让他更加着迷。

    硬质的墨发在脸上来回蹭动,秦霁有些痒,却躲不开。挣扎片刻,她不满地嘟唇。

    片刻后,她念起一个名字,“李思言。”

    姑娘春歇后的声音娇懒,不带任何威慑力,此刻却如一道惊雷兜头而下,陆迢脑中倏然空白一片。

    离四烟,历似严……粒四盐,四粒盐。

    无数遍重复之后,陆迢逐渐找回神智。是他听错了,想必是今日的饭菜太咸。

    她说的是四粒盐。

    在他就要放心的时候,秦霁挣扎着翻了个身,眉心轻拧,又念起那个名字。

    “李思言?”

    尾音的疑问太轻,并不能叫人发现。

    随之而来是茶盏碎裂的声音,陆迢摊开手心,一片片碎瓷落下,红色的血丝游满了他的掌纹。

    她竟把自己当成别人?

    第134章 第 134 章

    陆迢走的太快,没听到她后面那句极轻的“不是”

    秦霁睡至翌日午间方醒,洗浴过后,紫荷告诉她,松书有事来找。

    正堂里,松书行完礼,侧身指向放在一旁的两口木箱。

    “夫人,您吩咐的寿礼已经送去了。这些是几日前他们从金陵带来的,都是您用过的东西,大爷想着或许您还有能用上的,特地叫我送来。”

    陆迢没有刻意吩咐,松书自己加上了后面这句。今早大爷出门时脸色极其不好,源头大半出在夫人这儿。

    秦霁点点头,没有半分异样,着人将这两口木箱抬进正房。

    这里面都是三年前的东西。

    三年前,秦霁在金陵,吃穿住行都由陆迢包揽,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究竟是怎么装满两口箱子的?

    秦霁打理完园中的事务,回到正房,在箱子里看到了答案。

    这里面有她画过的画,练过的字,当初仿造旁人字迹写的一封封调令,竟也被收捡好了放在里面。

    环儿摊开一轴画卷,被上面的花儿迷乱了眼。“夫人,这是什么花?”

    “玉兰,丁兰,这个是——”秦霁一样样指给她看。

    环儿抢着答:“这个我见过,这叫蝴蝶兰!我常去的那家糕点铺子旁就种了蝴蝶兰。”

    “是呢。”秦霁被她逗笑,边上的紫荷也忍俊不禁。

    秦霁原以为,三年前的东西没什么好翻,然而一打开,却是一个时辰都未能停下。

    这箱子里竟然还有一张状纸,纸张泛黄,墨迹陈旧,上面的署名是簪花小楷,写着声声二字。

    这是七岁那年写下来的,秦霁还记得那天自己一直在哭,陆迢竟连这种东西都能翻出来。

    过得一会儿,环儿抱起先时的画轴,兴冲冲跑过来,“夫人夫人,我还想看你的画,成么?”

    木箱中还有好些画轴,秦霁不在意这个,“拿去看罢。”

    环儿蹲下身,双臂一张,便将那些画轴通通抱了起来,去了外间桌上。

    她看了好久,秦霁摸摸她的脑袋,“喜欢哪副挑一个去罢。”

    环儿听了一下子牵住秦霁的手,认真思索了半晌,抬起头,“可是夫人,我不知道要选哪一副。”

    桌上铺开了好几卷画,每卷都是不同的花。

    秦霁沉吟小会儿,指着中间那副,“桃花如何?这花小,适合初初学画的人拿来练笔。你先学会了这个,再画其它的花,也容易些。”

    “好好好好好!”环儿连连点头,高兴地只差蹦起来了。

    她将剩下的画轴卷好,放回去时照着数目数了数,又数了数,还是对不上。回到桌边找了一圈后,环儿苦了脸,“夫人,我好像弄丢了你一张画,明明就在这儿拿的。”

    “过两日再看看罢。”

    到了傍晚,房门被人敲响,是个束着马尾的女子。紫荷紧张地挡在门口,不敢放人进去,然而对方下一刻便抬起了手,紫荷捂住脸闪身一躲——

    司未绕开她,对屋子里的秦霁招手,“夫人!”这个称呼是赵望新教她的,喊起来非常顺口。

    “司未?”秦霁吩咐紫荷去厨房招呼一声,一面转过来,“你怎么来了?”

    “这次来问赵望取东西的,这小子老是拖,顺道来看看夫人。”司未说话时语气隐隐有些激动。

    时隔三年,当初殒身火海的夫人竟然出现在京城,还与大爷做成了真夫妻。只看当初,任谁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日。

    司未在偏厅大快朵颐一顿,到了夜里,她摸出来与赵望在外院的树墩子下面说话。

    她捡起根树杈子戳他手肘,“你快说说,姑娘和大爷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说来话长。”

    司未又重重戳了他一下,“知道话长还说废话。”

    她扔了树杈,拍拍衣摆,面上带了向往的神情,“望子,你说大爷和姑娘,算不算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有情人终成眷属?赵望想了想回京这些日子,觉得换成有志者所谋必成更为妥当。

    他不说话,先是看向左边,然后转头看向右边。

    司未跟着转了转头,什么也没看明白。道:“其实我觉得,姑娘对大爷并不是一点也不动心的,你知道么,以前在济州的时候,姑娘说过,她记得大爷的恩情。恩情恩情,说到最后还是情。”

    赵望鄙夷地瞥她一眼。什么是情呢?

    这么久了,他一直跟在大爷身边,看得比谁都清楚。

    “恩就是恩,不过……” 赵望抬头望天,这样的话他好像也曾听过。“姑娘在金陵的时候,好像也说有恩的人,会一直记在心里。”

    一墙之隔,陆迢靠在树下,手中捏着随手折下一枝的苦楝果。

    有恩的人,会一直记在心里。

    那个时候,于她有恩的是谁?

    无需费神,陆迢眨眼间想起了秦霁那把趁手的短匕。

    几颗黄透的苦楝果落进手心,未几,墙外聊得起兴的两人同时捂住脑袋哎呦一声。

    正房,秦霁已睡下了。陆迢今日回得晚,她没有等他。

    房里还留着一盏灯,陆迢轻步走进,去了案前处理剩下的机要。

    烛灯渐暗,书页翻动的声音也慢下来。

    陆迢合上奏本,提灯站起,目光忽而对面书案下的一卷画轴绊住,系在画轴的鸢色绸带落在一边。

    这是她在金陵画的画。

    陆迢弯身去拾,许是心不在焉,他才碰到,那副画卷便滚开了一半。

    上面画的是一副人像,他曾瞥过短短一眼。

    指尖稍顿,陆迢拾起,展开画卷的后半副。

    那时只看上一眼,秦霁便匆匆把它收起,他只看出此人身形与自己相似。

    今日看来,他想得倒也不错,画中人的身形确与自己相似,也仅是相似而已。

    这不是他。

    画中人穿乌甲胄,佩扁腰封,是禁卫军指挥使的装扮。

    握住画轴上的手指修长如竹节,此刻渐渐收紧,压白了指腹。

    从那时便是此人。

    她到现在也没忘。

    两口箱子里装的东西满满当当,她偏偏要将这副画挑出来。

    心口仿若被密密麻麻的针尖刺过,此时便是想自欺也难。

    烛芯燃到尽头,微弱的嗤啦声后,眼前一切湮于黑暗。

    这几日,陆迢早出晚归,晚上只叫人带信让秦霁自己用晚饭。其实不必他叫人来说,她也会这样做的。

    她的小纸铺最近生意很忙,偏掌柜的生了病要告假。事情多了许多,秦霁根本没有时间回去。

    这天环儿与她一道晚归,进正房时陆迢也在。

    前几日他回来的分明要比她晚上许多,即便早了,人也会留在书房,今日像是刻意在等她。

    环儿是个没心眼的,进门先给秦霁倒茶,半点没察觉屋内沉寂的氛围。

    放下茶壶,一抹鸢色在视线里晃了晃,环儿抬眼,瞥向对面书案后眼睛一亮。

    那可不就是少了一副的画轴?

    环儿兴冲冲取来交给秦霁,“夫人,这画没丢,在你书案上呢。”

    “嗯。”今早她书案上可没有这个,秦霁下意识瞥了陆迢一眼,这人脸也未抬,好似此事与他无关。

    秦霁随手放下这卷画轴,和环儿一道出去,“去叫备热水罢。”

    “好。”

    秦霁洗了许久,又自己坐在杌凳擦干头发才出净室。

    已是月上中天,房内还亮着灯。

    细数了数,他们已有五日没说过话。秦霁便是反应再慢,也知道陆迢这是在和自己闹脾气。

    可是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好在见到陆迢的时候少了许多,不容易想起这件事。

    进了房,秦霁并未理会那卷被刻意放在桌上的画轴,自去睡了。

    翌日,秦霁得闲,特意晚了一个时辰才起。洗漱过后,迳自回到正房。

    那副画还静静放在桌上。

    秦霁解开上面的鸢色绸带,展开了到画上的人影,面色也未有多大变化。反是回身遇到陆迢时怔了一怔,拿着的画落在了地上。

    画轴滚动往前,从秦霁脚下一直到陆迢身前,展开得彻彻底底。

    秦霁将要去拾,有人半路截住她的手腕。

    两人僵持一阵,陆迢松开手,秦霁将这副画重新卷好,放入木箱,全没发现有人的脸色正在变沉。

    秦霁与他擦身而过时,陆迢又一次扣住她的手腕,“你就不解释?”

    “解释什么?”秦霁简直莫名其妙,东西不是他叫人送来的么?再者——秦霁抽出自己的手,一字字问道:

    “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

    别说这幅画是几年前画的,她就是现在画一副,也轮不着他来管。

    陆迢听了额角青筋几欲迸出,沉沉凝视着她,“因为我们是夫妻,秦霁。”

    他唇角一点笑意也无,秦霁能辨出这人正隐忍着怒意。

    他在生气。

    她想不通他为何要生气,少顷之后,秦霁理清思绪,冷静道:

    “成亲之前,我们明明说好只做表面夫妻,后来你又想反悔。陆迢,不是什么都能凭你心意。以前的东西你翻再多出来我也不会解释。”

    “表面夫妻,原来如此。”陆迢嗤笑了声,眸中墨色翻涌,“因为是表面夫妻,你就能心安理得在那张床上把我——” 把我当成旁人。

    后面几个字实在是荒谬又可笑,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陆迢戛然而止,一步步将秦霁逼退至门边,问道:“是么?”

    他问她时声音极轻,眼神中掠过一丝嘲讽。

    秦霁沉默不答,心头已然狂风大作。

    她心安理得在那张床上把他——怎么了?

    怎么了?

    是她逼了他?

    前几日晚上发生的事情,秦霁模糊记得大概。大概就是她揪了他的衣领,亲了他,然后……

    她越想越心虚,越想越没底。

    秦霁不再想下去,深提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抬眸,直直回视过去,“我为什么不能?这是你亲口说的。”

    不喜欢一个人,未必就不能与他寻欢作乐。

    他行,她自然也行。

    陆迢也记得这句。

    他怎么都没想到,有一日,她真会用上这句话。

    他等了整整五天,终于等不下去,想问她要一个说法,不曾想要到的却是自己的说法。

    两道目光交汇,片刻后,陆迢胸中怒意渐渐消弭。

    诚然,和秦霁吵架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哪怕到了此刻,她的眼神也是平和冷静,见不出多少波动。

    她总是这样占尽上风。

    “秦霁,难道你——”

    陆迢垂眸,食指轻点在她心口,“你这里当真没有一点我的位置?”

    秦霁被问住了,沉默良久,扭脸望向一旁。

    “我知道了。”陆迢轻笑了声,似是自嘲。

    他勾指将秦霁鬓边一缕碎发挽向耳后,如以前一般的柔和语气:

    “我们和离罢。”

    第135章 第 135 章

    两息的沉默后,秦霁点头。

    “好。”

    绥蓝云纹绢袖擦过手背,陆迢只要稍稍抬臂,就能牵住她。

    但他没有。

    秦霁未有犹豫地走出了这间房。

    *

    虽说好要和离,在陆迢上折子之前,两人仍同住在白鹭园,没有以前的针锋相对,说话相处只如寻常。

    纸铺的事情已经歇下,然而秦霁变得更忙了。整整一个月,陆迢和她坐下来一道用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

    秦霁没有刻意躲着他,但两人能见着的时候,确实少了许多。

    夜越来越静,对面的书案始终空空如也。

    陆迢不知她最近在做什么,自上次在紫荷口中听到那句“腻了”后,他便不再从旁人口中问秦霁的消息。

    毫尖在纸上顿了顿,洇出一片墨渍,先时写的半篇全作了废。

    陆迢面无表情将其撕下,换了一张新纸。

    作废的这张则被扔进烛盘,未几,夜风进窗,鎏金缠花枝纹的烛盘里堆积的纸灰被撩起些许,落在遍布灰迹的书案一角。

    秦霁在净室洗漱完才进正房,轻轻推门,见到刚从案前走出的陆迢,先是一怔,随即对他笑了下。

    她没有立时进屋,侧身在外面等了会儿,方才缓缓转身,提步迈进屋内。

    一转过来,秦霁便后悔了。

    陆迢一步也未动,正对门口,就这么望着她。

    退是不能退的,进也要慢点进。只是丢些脸而已,不那么要紧。

    秦霁面不改色,合上房门后,慢慢地,努力假装正常的往床边走,仍是没能盖住一瘸一拐的脚步。

    下一刻,便被人打横抱起。

    陆迢小心卡着她的膝窝,淡声道:“你再摔在这儿,我解释不清。”

    “不会有人说你,环儿知道我怎么摔的。”

    和他相比,秦霁才像是在正经解释。东平坊那边的台阶做的不好,她没留神才崴着,哪里怪得到他头上。

    陆迢不再说话,只是走的慢了些。

    被放到床上后,秦霁真心实意说道:“谢谢你,陆迢。”

    她的语气诚恳又认真。

    陆迢原该走的,可还是停了步,垂眸看着她,“谢什么?”

    秦霁怔了怔。

    她以为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即可,无需再往里问。

    可陆迢似乎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就站在床边,像是一定要等到答案。

    秦霁抿了抿唇,“谢谢你肯和离。”

    圣上赐的婚不能轻易作罢,要上折子请完罪才算,和离这一道,只有他利益受损。

    而她,她现在有钱,家里有靠山,月河和清乐都在京城……总之,秦霁和离后可以过得非常逍遥。

    陆迢听到了答案,还不如不听。

    她总是能用这样轻描淡写的话来伤人,偏他不肯信,一次又一次,非要让微渺的期许全部粉碎,才肯罢休。

    他没回应,秦霁以为是自己还不够诚恳,仰面对他笑。

    “你放心,我已经找好了地方,等圣上的旨意过来,我便搬出去,不会多留。”

    陆迢沉沉看了她半晌,勾唇一笑,“由你心意。”

    秦霁舒了口气,又听他道:“秦霁,你知不知道你喝醉的那天晚上,叫了谁的名字?”

    喝醉的晚上?

    她完全没有印象。

    不过听陆迢现在的口气,这人一定不是他。

    怔了片刻,秦霁终于明白为何陆迢要拿着那副几年前的画问她要解释,为何陆迢会生这么大的气。

    可是——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也不认为自己会想起李思言,更不喜欢陆迢总提起旁人。

    秦霁抬眸,沉默与他对视。

    无论陆迢怎么想,多生气,她都不打算解释。

    她现在也很冤枉。

    这在陆迢心中便是默认了,他移开视线,替她放下床帐两侧的帘钩,“伤了腿就先好好歇着,要走也不急这一两日。”

    “好。”秦霁温声应。

    绡帐落下,陆迢摸了摸胸口,才放进去的奏本方方硬硬,实在很硌人。

    两日后,当着满朝大臣,陆迢上了封折子,请罪和离。

    圣旨到白鹭园的时候,秦霁正在着人收拾自己的东西。

    太和殿传旨的公公声音又尖又细,灿灿日光下,听得人直有些犯晕。

    好在圣旨念得快,秦霁听完甚而有空从头至尾回想一遍。

    “公公。”她唤住将要转身的大铛,屈身行礼,“敢问公公,陆侍郎受了什么罚?”

    冯公公闻言笑了,拂尘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秦夫人,若真想知道,何不等陆侍郎回来了亲自问他,咱家可不敢越俎代庖。”

    小暑时节,白鹭园里花草葳蕤,山石嶙峋,处处都散发着盎然绿意。假山前引了一个水池,里面荷叶莲莲,浓荫遮蔽处时常有越池而来的凉风。

    秦霁站在树荫下,望着园子微微出神。

    刚才的冯公公说到最后一句时,意味深长摇了摇头。

    不让说出来的人是陆迢。

    *

    陆迢晚上回来,没叫人传信,也没让人提灯跟着。

    夜幕罩了浓浓一层,他沿着曲廊缓步踱进后院,远远便瞧见正房里亮着一盏灯。

    如往常般,夹层油纸被雕格门分成一块一块,昏黄的灯光映在上面,将漆木也照出些许颜色。

    秦霁给他留的烛其实不算亮,但他每次推开门,都能凭这微光看清脚下的路。

    雕花门格前投下一道人影,陆迢顿步廊下。

    稍顷,门由里面打开,出来的人却是紫荷。紫荷本打算去里面收拾收拾,可一进去发现没什么好收拾的,里面一点也不乱,于是退了出来。

    紫荷从廊下走近了才瞧见陆迢,“大爷。”她行完礼,小心翼翼道:“夫人下晌已经搬出去了。”

    “知道了。”

    男人的话声未带过多情绪,独自往回,身影融进夜色之中。

    正房内,桌案妆台布置如前,未有多大变化。秦霁刚来时,陆迢总觉得她的东西太少,可等她将这些都带走后,他私心又以为秦霁的东西太多了。

    不然为何正房现在会这么空?

    空到他竟有些不习惯。

    *

    这场婚事来得突然,结束更是悄无声息。

    因着当初是圣上赐婚的缘故,现在即便不作数了,也无人敢妄加议论,一不小心就要被参上一本藐视君威。

    秦府东院。

    秦霁回来已有月余,那天才接到圣旨,秦甫之便来了白鹭园接她回去。路上问过两句,秦霁只说一切都好。

    或许是秦霁的反应太过平淡,那次以后,府上再没有人当着她提过陆迢。

    秦霄忍了好久,这天终于忍不住,上晌到了东院,“姐姐,他是不是对你不好?”

    “没有。”秦霁奇怪,“我像过得不好么?”

    秦霄即刻摇头。

    不管是刚回来,还是现在,什么时候都不像。

    “我没事,他也没事,只是和离而已。”京城里夫妻和离早就不是新鲜事,她与陆迢分开也算不得奇怪。

    倘若真要分个对错……秦霁捧着茶盏想了会儿,发现没有对错可分。

    这场婚事不是两人交好后的期许,从最开始就与旁人的不同,它是一道圣旨,一个约定。

    只是到了后来,陆迢总容易分不清楚,她也快分不清楚。与其日日纠结烦恼,不如散了的好。

    秦霄听不全懂,单从秦霁脸上看出这事儿不大要紧,于是道:“和离也好,陆大人前几日被贬去西南当经略,姐姐和我们在一起才放心。”

    他话音才落,秦霁便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环儿忙找出桌下的痰盂,捧到她面前,房中另有侍女去倒了温水来。

    好一阵子后,秦霁勉强止住干呕,接过清茶漱了口,又净过脸,才好了些。只是这一趟下来,脸色难免有些发白。

    “我去请大夫来看看罢?”秦霄坐不住,脸上都是担心。

    “无事,我就是有些恶心。”秦霁用浸过薄荷水的帕子掩鼻,缓和些许后问道:“你刚刚说,陆迢要去哪儿?”

    “西南。那日陆大人上折子和离,触怒今上被停了职,前两日才有新的委任状下来,叫去西南当经略。”秦霄顿了顿,瞧见秦霁又要干呕,以为是提到了陆迢的缘故,忙止住话头。

    秦霁捧着痰盂呕完,去了窗边想要吹风。推开格窗,只见外面晴岚浮空,翠色映暖,风携着花香拂在脸上,她不由眯了眯眼。

    今日是个行路的好日子。

    秦霄怕她伤神,在后面又说道:“陆大人应是今日启程,姐姐放心,我问过父亲了,这一趟没个四五年回不来,你以后见不着他的。”

    秦霁噗嗤一笑,“你想哪儿去了?”

    自己和陆迢又不是结了仇,他几时回来根本不要紧,自己见不见得到也不要紧。

    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只有一件事。她转头唤了环儿,“现在去备马车。”

    “姐姐要去送行?”

    “不是。”秦霁拍拍秦霄的头,“你下午还要去学塾,早些回去。”

    秦霄识相地被打发走了。

    马车穿过两条大街,停在东平坊一处宅子外。

    这里早就收拾出来,连各处的下人也安排好了,随时都能住人。

    彩儿等在大门外,一见秦霁便过来扶着她,“夫人,大夫正在里面等着。”

    不消一刻钟,女医把完脉,问道:“这几月夫人的葵水来的可稳?”

    “停了两月。”秦霁心中早有准备,见到对方面上带笑,便知道了结果。

    “这便是了。”女医释然一笑,“夫人这是滑脉,脉象如有珠滚,血气充盈。至于这常犯恶心,亦是妇人怀孕时常有的显症,算不得病。过得几月,待腹中胎儿习惯了,便会让自己母亲好过些的。”

    “夫人若是恶心的厉害,我给您开一副安神稳胎的方子,看能不能好些,只是这事儿也玄的很,有的女子运气好,不舒服也就那么几天,有的女子怀胎十月,十月里都没个安生。”

    秦霁听得眉心直跳,她已经吐了半个月,怎么都排不进运气好的这拨。

    果然叫这女医一语成箴。

    这之后,秦霁不是吐,便是没胃口,直到来年一月孩子落地,这样不安生的日子才停下来。

    第136章 第 136 章

    南边的冬有南边的冷法。河流成冻,叶片凝霜,风刮来时透着森森的寒,像藏了刀片,每个人脸上都被刮得通红。

    营帐内,军医正在给陆迢解衣,准备给伤口换药。

    夷敌狡诈,若不是陆迢带着了一列小队绕至敌后,烧了他们的粮仓,与大军里应外合击退这帮夷子。阳远城里的百姓,还不知要怎么度过这个冬天。

    只是这一战他领着人近身犯险,以少敌多,自己身上也落了不小的伤。

    换药的场面原本该有些叫人伤怀,围坐成一圈的副将参将们脸上却都洋溢着喜气。

    “刚来的捷报,左参将的人追上了那帮蛮子,射杀了一半,剩下的都赶到息纳河里喂鱼去了,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

    “好啊,等他们喂饱了鱼,开春解冻,咱们杨木关的百姓就能上那儿钓鱼去了!”

    “说的正是,将军,此次大捷,弟兄们几时喝酒吃肉?”

    众人一句搭着一句,没多久,话题都转到了吃肉上,围坐一圈的大汉齐齐望向陆迢,眼露精光。

    西南一向是个不毛之地,军饷常常要拖上三五个月,来得还不齐。自打这位陆将军来后,却是再也没有迟过。

    军医向他们一个个投去不争气的眼神,“你们急什么?左参将都没回来,回来了,也得等将军的伤好一些,和大家伙们一起才是。”

    他说罢,拿了湿布去沾陆迢后背。

    陆迢背上血淋淋的刀口有好几道,皆是又深又长。已经两日,裂口还是直往外渗血。沾湿了后背,军医眼疾手快,一把撕开粘连在皮肉上的布条,撕拉一下,又有鲜血汨汨往外流。

    “将军这伤还要再过个两日,换药才能方便些。”

    “别说几日了,后面十几日将军都能好好歇会儿。这些个蛮子这回总算吃了教训,里裤都来不及提,就灰溜溜跑路了。”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笑道。

    陆迢仰头猛灌一口烈酒,听到帐外人声,朗声问:“外面何事?”

    帐外的近卫撩开帘子,道:“将军,有传令兵来了,像是送喜报的。”

    “左参将的消息先一步送来了,这是送岔了两份?”

    说话间,一里地外的传令兵已跑了过来,查过令牌后被放入帐内,气喘吁吁解释,“不是左参将,是京城来的,给陆将军送喜报。”

    “陆将军的什么喜报?”营帐中的将士们都抬头望了过去。

    传令兵垂首,将装了信的竹筒送至陆迢案前,“小的也不知,竹筒外有长公主府的亲印,传信的人只让我快送,说这是喜报,写的什么还得陆将军亲自瞧瞧。”

    陆迢并未打开,从盆中捞起湿帕擦了把汗,对众人道:“行了,喜报看了,歇也歇了。你们现在带人去巡边。夷敌这次分成两路,左参将截杀了一路,剩下那一路却不好对付,他们现在无路可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跳出来咬人。

    他换上外衣,又道:“东西两道关卡务必要严守,诸位,现在还不到歇息的时候。等过几日,将剩下这帮人剿散,好肉好酒只是其次,送去朝廷的奏本上必有各位的功劳!”

    一众将士听得心神振奋,高声呼好。一个个立时离开坐垫,出营巡关。

    五日后,西南军找到了窝在河谷的上千夷敌,尽数围杀,接着又巡视了两天,未见敌人踪影后,军营里物资不足,却也凑上了一场简略的庆功宴。

    陆迢回到帐中独自换药时,重新瞥见了被他遗忘在案上的竹筒。

    长公主府的亲印,里面必然是永安郡主给他的信。只是这手指粗的竹筒着实有些怪异,什么喜报,还要特意装成这样?

    不过一刻钟,才熄灶的伙房上头燃起袅袅炊烟,肉香飘满军营。

    士兵们去打菜时,不仅碗里分到了肉,各个手里还有个铜钱,到处都是铜钱叮叮相碰的响声。

    “咋回事?吃肉就吃肉,怎么还送一文钱?”

    前面给打菜的火头军笑的眼睛只剩一条缝,“将军有女儿了!这是将军给的喜钱。将军亲口说了,等改日打退蛮子,平了战事,这文钱可在他那儿换一两银。将军还说嫌少的呀,都把钱给我——”

    这话几乎从排头问到排尾,不过吃个饭的功夫,整个军营都知道陆将军喜得千金了!

    当着众多将士,陆迢饮了满满一坛,后回到席上,又被围劝着喝了不少。

    赵望在一边把那帮老滑头看得明明白白,大爷一不喝,他们就把小小姐搬出来。大爷一不喝,他们就把小小姐搬出来。大爷一不喝,他们就把小小姐搬出来。

    简直屡试不爽!

    陆迢治军向来从严,他自己更是言行一致,连失态的时候都未有过。今夜这一桌的副将参将偷偷耍赖,劝了陆迢不少酒,可他举止还是如常。

    “你还不信,陆将军哪像你们这帮臭德行。今天大喜的日子,还是放将军进帐写回信罢。”

    “正是,我得去写回信了。”陆迢颔首,撑桌起了身。

    哪怕是回帐子的路上,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扎扎实实,见不出半分醉态。直到撩开门帘,赵望眼尖发现,大爷稍稍踉跄了一下。

    回到帐内,陆迢又打开竹筒,小心翼翼倒出里面卷起的笺纸。

    里面有两封笺纸,都是永安郡主亲笔。一封是家书,剩下一封便写着他的女儿。

    他女儿的名字叫秦芹,小名小雨,生辰是元月初三。出生那天,京城恰在下着小雨。

    笺纸左下角印了一枚红色的小脚印,那脚印小的可爱,小雨的脚丫放进他的砚台里都能好好洗洗。

    他的女儿才出生不到两月,能写的东西实在很少,一封笺纸写了不到一半就堪堪停笔。

    然而便是这样半封信,陆迢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恍然不觉夜深。

    元月初三。

    他已经记不起那天自己在做什么,这里是什么天气。

    可那天,她一定很疼罢?

    *

    小雨五个月大的时候,开始长牙,在秦霁发现的那天,小东西吃到了人生中第一口米饭糊糊。

    “雨……雨。”秦霁离得远了,她就要念叨个不停,一边伸出两条小胳膊要秦霁抱。

    小雨不知道,她从娘亲那里学到的其实是她自己的名字。她只知道秦霁要走了,便用力喊着自己唯一会念的字。

    “雨……雨……”

    “雨什么呢?”秦霁被她着急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弯腰凑近了逗她,“我就去隔壁房里,你也不让啊?”

    小雨握住了秦霁伸出的手指,不肯松开。“雨雨……”

    照顾她的嬷嬷道:“小小姐舍不得夫人,您不知道,每次您不在,小小姐就容易哭,直到哭累了嗓子哑了,才肯停下来睡一会儿。”

    秦霁听了不可置信,“她真会哭成这样?”

    嬷嬷说的话实在陌生,那些场面,秦霁一次都没见过。

    面前这个小不点在她肚子里的几个月没少使坏,出来后却格外老实。一天哭不了两三次,秦霁困了她也跟着睡,格外让人省心。

    当时她们分明都说小雨是带过最乖的孩子——当秦霁在场的时候。

    后面这半句,秦霁今天才知道。

    “那怎么办?”秦霁试着往上提一提手指,小雨跟着抬起胳膊,就是不松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秦霁,还知道对她笑。

    秦霁问:“我是不是要离她远些?”

    “夫人无需刻意。”嬷嬷宽慰道:“小小姐年纪还小,这个年纪正是要母亲陪的时候。等她一两岁了,那时再试着分开才妥当。”

    说话的嬷嬷是永安郡主派来的,永安郡主知道秦霁有孕的消息后,当即挑了两个嬷嬷和两个侍女,亲自上门把人送了过来,专程照顾秦霁的饮食起居。

    后来有了小雨,她们就顺势留下来照顾小雨。

    “嬷嬷说的是。”秦霁在摇床边坐下,“去耳房取一个拨浪鼓来,我逗她玩会儿。”

    不一会儿,嬷嬷抱着一个竹篾编的精巧小盒回了正房。这是前阵子永安郡主亲自送来的,里面装着给小雨准备的小玩意儿。

    秦霁早就忘了还有这个。

    “夫人,这里面的拨浪鼓要小些,不容易吵到小小姐的耳朵。”嬷嬷打开盒子,放在秦霁身边。

    “嬷嬷先去歇会儿罢,等我哄她睡着了,再让人喊你过来。”

    嬷嬷退下后,秦霁把小雨抱出来放在了自己睡的架子床上。小家伙精力十足,知道这是要陪她玩了,咿咿呀呀地,又伸手又蹬腿。

    她还不会说话,除了雨字,其余都是含混不清的音,连字音都算不上。

    秦霁陪着小雨把竹蔑盒里的东西玩了大半,她慢慢安静下来,在秦霁怀里睡着了。

    小玩意儿散落一床,秦霁一样样收拾起来,这才看见压在竹篾盒底的那封信。

    上面的字迹分外眼熟。

    第137章 第 137 章

    陆迢在信上问了与小雨有关的许多事,爱不爱哭,平时做些什么,吃的什么……好多问题被他堆叠在一张纸上,字写得满,却见不出什么条理。

    秦霁看着这封信莫名好笑,仿佛又看到了怀胎十月里的自己。

    那时她既高兴又害怕,既期待又忐忑,但一个字都不敢对旁人说。

    秦霁担心,自己若是露出一丝丝的怯意,就会有人来劝她舍了这个孩子。

    秦霁不想舍,也不会舍。

    和离是她和陆迢两人间的事情,孩子却可以只与她有关。

    秦霁早就想过,无论如何,她都是孩子的母亲。陆迢才是次要,他认不认自己是小雨的父亲,只是一件不要紧的小事。

    左右她的孩子,会有很多人陪着长大。

    此后永安郡主过来,秦霁也是这样与她说的。自然,倘若陆迢想认孩子,她不会横加阻拦。

    因着一开始,秦霁就没有把陆迢那份算进去,现在乍然收到来信,叫她很有一些意外。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和她一样,因小雨的到来而高兴到手足无措。

    到了晚上,秦霁空下来,取出信纸,一句一句地给陆迢写回信。

    他问到哪里,她便停在哪里。

    这封信发现的晚,秦霁回的也晚,路上走的更晚。

    陆迢冬末寄出的信,隔了整整一季,在初秋才收到回音。

    杨木关东边,是一片长满枫树的山林。到傍晚时候,满枝的枫叶映上了夕阳,衬得秋色如画。

    陆迢叫停巡逻的将士,自己背倚枫树,看秦霁的回信。

    信的最末,她说——“小雨长得很快,她已经会念自己名字了。”

    陆迢翻到第二张笺纸,纸面印了一枚浅粉的手印,比上次的脚印还要大上一些。

    纸上带着浅浅淡淡的花香,他低头闻了闻,却想不出这花的名字。

    秋末,秦霁收到了陆迢的第二封信。

    问的还是小雨,秦霁答到最后,忽而看见他问:

    你给她按手印用的染料用的是什么花?

    是凤仙花。

    这次的回信里,秦霁夹了一朵干成片的风仙花。

    *

    第二年春,秦霁收到了陆迢的第三封信,信中问的依旧是小雨。

    这时小雨已经周岁,能听懂一些话了,秦霁抱她在怀里,把这封信一句句念给她听。

    “小雨多高了?”

    小雨听懂这话,举起小手摸摸自己的头,又摸摸秦霁的膝盖。

    “高!”

    秦霄刚从学塾回来,路过芷园,来看自己的外甥女。顺道给秦霁代笔,他见状,恍然大悟道,“这句我会写。”

    “你听懂了不成?”

    秦霄已经开始挥笔,“小雨的意思是‘略矮我娘膝’。”他说着抬头一笑,“小雨,舅舅说的对不对?”

    他笑,小雨也笑,咿呀学着喊,“舅—舅—”

    信纸还有第二封,等秦霁翻过去,小雨看到笺纸上那枚大大的手印后,不肯再说话,呆呆窝在秦霁怀里。

    小雨害怕比自己大很多的东西,这是她见过一条大狗咬人后留下的症结。眼前这个手印,就比她的两只手还要大。

    小雨攥紧了秦霁的衣袖,一下子动也不动。

    “秦芹。”秦霁捏捏她僵住的脸蛋,“怎么了?”

    小雨把脸埋进她的脖子,连眼睛也不敢睁开,“娘亲,走,走。”

    秦霁抱着她回卧房,哄了一阵后,由秦霄留在房里陪她玩。秦霁则腾出空去忙自己几个铺子上的事情,几个时辰后才回来。

    天黑下来,秦霄用过晚饭回了秦府,小雨也玩累睡着了。

    秦霁泡在浴斛中,想起那封未写完的回信,还有笺纸上那枚鲜粉的手印,忽而笑了一声。

    她闭上眼,两道月眉也是弯弯含着笑意。

    回到书房,秦霁找出秦霄未写完的信笺,照着陆迢的问题,补完了后半封信。

    将将起身时,秦霁才发现案边还有一个竹筒。

    今早送来的信筒……有两个。

    秦霁打开剩下的这个,里面还是陆迢的字,不止一张笺纸,倒在案上的有七八张,只不过里面写的……与前几次大不相同。

    这次倒出的每一封笺纸上,都有她的名字,笺纸开头写的是各个节日的祝词,这些信大多只写到一半,结尾常常是洇成一片的墨点,又或是长长一道墨色的划痕。

    秦霁一封封看完,从前年,到今岁,每个要紧的节日,他都没落下。

    只是未有一封寄到自己手里。

    案前的烛火劈帛一声,倏然变暗。

    可某个人的影子,却在眼前渐渐变得清晰。

    莫名地,秦霁说不清心里现在是什么感受。

    这滋味就像在心里剥了一瓣酸橘子,酸酸胀胀,明明是不好受的,可又叫人心尖有几分发软。

    *

    秦霁这次的回信还没寄出,便收到了陆迢的第四封信。

    与第三封只隔三日。

    信送到芷园时,永安郡主也在,见状不免担忧,“前阵子不是来过信么?”

    陆迢送信一直用的自己的人,这几副面孔,永安郡主也熟。

    司正在军营里呆了一段时日,直来直往,一时想不出转圜的话,结结巴巴:“回郡主,无甚要紧事,就是大爷……这次……大爷……”

    这次大爷只给夫人写了信,像是出了什么事,还三令五申让他路上快些,不许耽搁。

    这一来,好像又没什么要紧事。

    知道内情的人只有秦霁,她出面替他解围,“这一路辛苦,偏厅有放凉的茶汤,你先去那里坐着歇会儿罢。待会儿再来回郡主的话。”

    司正松了口气,转望向永安郡主,

    永安摆手,“去罢去罢,我只是顺嘴一提,他无事便好。”

    “郡主放心,大爷在西南一切都好。”司正揣起装着信的竹筒,去了偏厅。

    永安听到这句后便安心下来,取出新制的绒球兔子,去逗摇床里的小雨玩。快三天没见着自己的宝贝孙女,她实在是想念得很。

    小雨才一岁大,已经记住了许多人。抓了会儿绒球兔子,看清绒球兔子后的人时,即刻露出笑脸,“祖—母—”

    小娃娃笑的甜丝丝,声音里带着天然的稚气,把永安的心都给喊化了。

    永安点了点她的鼻子,好奇问秦霁,“你是怎么带的小雨?她甜起来像个糖人似的。”

    “小孩不都是这样么?小时候总是爱笑一些。”

    秦霁记得,以前秦霄也是这样,小小年纪就会笑着喊姐姐,把她的几个闺中密友都喊成了亲姐姐。

    永安郡主似乎被她这句话提醒,想起什么,顿了片刻后弯唇一笑,“你说的对。”

    “陆迢这么大的时候也爱笑,他也是后来才变得沉静不爱说话,说起来,这里面也有我的错。”

    这话秦霁没法接,只垂首默默听着。永安郡主却不往下说了,抱起秦芹,“小雨跟祖母去园子里逛逛好不好?”

    小雨看向秦霁,见她点头答应,即刻抱住了永安郡主的脖子,亲亲热热道:“祖母粗去玩!”

    她们出去后,陆迢的第四封信被送至秦霁手中。

    这次的信里,都是和她说的话。

    陆迢说,军营里识字的人少,他常常给人代笔,逢年过节便写上一封,有的没寄出去,便随意放在一处,前几日这些代笔写过的笺纸竟都不见了。

    秦霁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

    言辞得体,理由拙劣,欲盖弥彰。

    *

    西南,杨木关。

    春风未曾落下这处偏远之地,和风煦日,群山苍翠,关山内外都是好景。

    然而陆迢却无心多赏。

    一整个春天过去,他都没收到秦霁的回信。

    他已然确信,不见了的竹筒的确误寄给了她,此后硬着头皮补寄的信亦是全无用处。

    到底是失策了,他想。

    这样的念头在五月被打消。

    端午节的前一日,秦霁的信到了。

    陆迢那日在关外与蛮夷征战,两天后领着大军归营才得此消息。

    深夜,他挑开帘布,藉着月光和烛光,拆开了秦霁迟来的信。

    还是同以前一样,他问的是什么,她回的便是什么。

    一字字扫到信尾,才有一句与他所问无关的。

    陆迢蓦的一顿,笺纸被捏得太紧,微微朝中间折了一下。

    她在信尾道:端午安康。

    *

    又过一年,陆迢由西南回京述职,便是这趟,他在长公主府第一次见到了小雨。

    小雨那时刚满两岁,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小脸蛋白白嘟嘟,及肩的黑发被卷起,扎成两个团子,各别着一朵紫色的小花。

    小雨被放在房里,一个人玩纸团,骤然见到这么大一个陌生人,也不露怯。她熟练地招招手,拍拍地上,很大气地对他说:“坐,玩。”

    小家伙已经很会与人交往了,原因无他,唯熟练耳。

    自打会走路后,她每月的日子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初一到初二,她要陪祖母和祖母的母亲玩。初三要陪舅舅玩。初四要陪外祖父玩,还有姨姨,姨姨家的小弟弟……

    总之,小雨现在应付一个陌生人,完全是得心应手。

    陆迢坐在她巴掌拍到的地方,仍是稳压她一头。光是影子,就能将她牢牢遮住。

    被黑影盖住后,小雨不怎么明显地僵硬了一瞬,照旧去拿地上的纸团玩。

    小雨抓到一个纸团,打开后里面画着一朵小花。她咧嘴一笑,扭头看向陆迢,指着纸团教他,“兰发,这是兰发。”

    面前的小孩只有丁点大,陆迢坐在她身边如同一个庞然大物,可他这庞然大物对着这个和自己有六分相像的小孩,竟然有些手足无措,连话也说不出来。

    诚然,陆迢没想到和她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永安郡主更是没有想到。

    地上的小团子开始感到不安,四处张望找人,永安瞧见,快步从屋外走进,牵起她的小手。

    “祖母。”小雨想要躲到她身后,被永安抱起,指着陆迢道:“小雨别怕,这是爹爹。”

    小雨不敢动,把脸紧紧埋在她怀里,跟着念,“爹爹。”

    陆迢缓过神,蹲下身来,“秦芹?”

    小雨转过来望着他。

    只有娘亲这样喊过她,他是怎么知道的?

    小雨想得太认真,下一刻,就被永安郡主误会本意,递去了陆迢怀里。

    “小雨,爹爹送你回去找娘亲好不好?”

    “好,要娘亲。”小雨听到要找娘亲,老老实实抱住了陆迢。

    “送小雨回去吧,早点回去,这会儿还能赶上晚饭。”永安郡主仍是不放心,又对陆迢道:

    “声声这会儿该是自己在家,记得把小雨好好送去,别把孩子吓哭了。”

    陆迢抱着小雨,笑了笑,“母亲放心,我会好好把她送回去。”

    第138章 第 138 章(有修改增加八百字,提议重看~)

    马车车厢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并排而坐,小雨挺直了背,脑袋上的团子也只够到陆迢的手肘。

    陆迢取出带上马车的糕点,低头看了小雨一眼。

    小雨从坐上来后便纹丝不动,鼓腮看着对面的车轩。

    讨小孩子开心的事情,陆迢做起来还不太熟练,他弯下腰,帕子捏着糕点凑到她面前,“先尝一块?”

    陆迢在军营待了两年,说话时自带沉肃的语气,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出。

    小雨后背挺得更直,点点头,就着陆迢的手,慢吞吞咬了一口糕点。

    小雨不知道,隔着一方帕子,她爹爹的手心浸出了一层薄汗。

    两人进了芷园,才听说秦霁不在。

    永安郡主送来的嬷嬷认出陆迢,行礼后说道:“大爷,夫人下晌往铺子里查帐去了,约莫就快回来,您先陪着小小姐在花厅等一等罢,奴婢这就去给您泡茶。”

    陆迢颔首,才至花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哭喊,继而不断有温热的泪珠流至他颈间。

    “娘亲”小雨靠在陆迢肩上,大哭起来。

    “娘亲就要回来了,小雨不哭。”陆迢试着安抚,轻拍她的背,小雨却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喊娘亲。

    陆迢哄,她哭,陆迢不哄,她哭得更厉害。一时间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

    花厅里,七尺身量的高大男子被一个两岁小孩施了定身术一般,僵立在原地。

    身后渐近的脚步声将陆迢从这般境地中带了出来,淡淡香风拂过面庞,下一刻,来人边从他怀中抱走了小雨。

    方才鼎沸般的哭声骤然小了许多,变成低低的啜泣,“娘亲——”

    秦霁轻拍她的后背,轻声问:“怎么了?娘亲在这儿。”

    时隔两年,再听到她的声音,陆迢蓦然一怔。

    秦霁刚从外面回来,穿着水色铃兰花绣烟罗裙,鸦鬓间饰一支景泰蓝珐琅簪,清然出水似的,裙摆缀着抹未落的夕阳,旋身时在他眼底轻晃。

    两年不见,秦霁未有多少变化,若非要说有,大抵就是她肩头多了个和她相似的小姑娘。

    小雨埋在她肩头,哭到不能自已,被秦霁拍出两个嗝后,她才慢慢停下来,扶着秦霁的肩,回头望了一眼。

    那个高高大大的人影就在身后,娘亲也被他的影子盖住了。

    小雨身子一僵,不待下一步反应,那人弯下腰,捏着帕子在她脸上轻点了点,擦净小雨眼角腮边的泪珠。

    怔了片刻,陆迢回过身,略有些无×的语气。“她怎么哭得这么伤心?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与先时马车上的沉肃语气截然不同,这次的口吻恂恂温和,是在向来人解释。

    小雨愣了一回,没再哭,只是睁大哭红的双眼看着他。

    “无碍,许是吓着了。”秦霁轻抚小雨后背,小雨听到“吓”字后,用力点了点头,“小雨吓着了。”

    真被她给听懂了,秦霁没忍住,眼角露出笑意。

    陆迢片刻后才回过神,点了点小雨的脸蛋,“我哪儿吓着你了?”

    小雨抱紧秦霁,只在她肩后露出半张脸,谨慎打量着陆迢。

    虽才两岁,已是个机灵又谨慎的孩子,还知道提防别人。

    秦霁莞尔,“你知不知道,小雨吓到的时候是不说话的,要等见到了熟人才哭。”不过哭得这么厉害,也是头一回,这点她没说。

    秦霁说着,回过身来,两人视线不经意碰到了一处。

    对视半晌,又不约而同错开视线,

    “是这样?”陆迢仍是平常的语气,想起这一路小雨确实没说话,再想想她吃糕点的模样,好像也不是情愿,更像乖乖就范。

    即便到现在,小雨也是绷着脸蛋,小手握成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很紧张。

    陆迢忽然明白了什么,蹲下身,身量瞬时折低大半,仰头再看,小家伙的拳头果然松了。

    秦霁放下小雨,叫两个人面对着面。

    陆迢身量高大,即便是蹲下身,也比站着的小雨高出好些。不过小雨,对着这样的陆迢,已经不大害怕了。

    “你忘记啦?”秦霁指指陆迢的手,陆迢会意翻开手心,递至小雨面前。

    小雨看看秦霁,又看看面前这只大掌,慢慢地,把自己两只手放了上去。

    比她的两只手还要大!

    小家伙一下子睁大了眼,这是那个手印!

    小雨抓着秦霁的裙摆扭了扭,“娘亲,是高。”

    她还记得。

    “不是高,这是爹爹。”秦霁耐心道。

    小雨疑惑着歪歪头,“爹爹?”

    “嗯,你爹爹。”秦霁一边肯定她的念头,一边弯身,将小雨团子上松了的两朵小花重新簪好。

    小雨最听秦霁的话,转向陆迢,露出一个小小的笑脸,“爹爹。”

    小姑娘笑的虽然敷衍,但嗓音糯糯甜甜,像含了糖似的,听得人心里也泛甜。

    陆迢此刻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尖一软。

    快软成一汪水了。

    “这个时辰,她用过饭了么?”秦霁问。

    “送她回来得早,我们都还没用。”陆迢答,把自己那份也提了出来。

    “那就留在这里用罢。”秦霁道,“你先陪着她,我得去换衣服了。”

    小雨刚刚哭得太凶,她的肩头,衣襟和衣袖,几处都布着湿痕。

    “好。”

    待她转身之后,他重新抬眼。

    秦霁的身影如同一枚风筝,陆迢的目光是牵在风筝上的细线,跟在她身后。直到她的身影完全被遮住了,这根细线才缓缓悠悠地断开,落回地面。

    花厅内只剩下一对父女,陆迢陪着小雨,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小雨先时只是太过紧张。刚刚有娘亲保证,便敢放心亲近陆迢。这回主动搭话,得到也不是先前硬生生的回复,而是刻意放柔的,哄小孩的语气。

    小雨是个大度的孩子,不计前嫌,继续和这个刚认的爹爹说话。

    陆迢听着小孩一声声的甜音,心头如释重负,甚至体会到了些许带孩子的趣味。

    已然不是一刻钟之前浑身僵硬的情况了。

    怎么哄人,怎么说话……诸如此类事情,在见到秦霁之后,豁然变得得心应手。

    她像一把特别的钥匙,出现后,甚而能打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锁。

    秦霁换了很久的衣服,待偏厅都摆上饭菜,她才回来。

    三人坐在一张方桌上用晚饭,陆迢坐在她们母女对面,比起用饭,他看的时间却是更长。

    小雨刚刚话还很多,被抱上椅子后,便安静下来,自己捏着调羹吃碗里盛好的饭菜。秦霁不时给她喂上一小口,小雨会弯起眼睛,高兴吃掉。

    芷园中再平常不过的场景,陆迢却瞧得出了神。

    待用完饭,陆迢便该回去了。小雨一步一步把他送到大门外,停在台阶上。

    “爹爹,再见。”

    小雨牵着秦霁的手,扬起笑脸和他道别。

    “明天再见。”陆迢摸摸她的头,视线掠过母女牵在一起的手。

    “秦霁。”他看向她。

    “嗯?”

    “我在京城还要留五日,我想天天都来看小雨。”

    “好”这人方才的语气太过正经,叫她有些好奇,没成想是这样一件小事。

    陆迢拾步要走的时候,秦霁道:“你等我一下。”

    说罢,将小雨交给身后的嬷嬷带回去,望着她们的身影进了大门,秦霁才回身看向陆迢。

    秦霁认真地看着他,“你写的信,每一封我都念给小雨听过,有些话,是她来说,我代笔。”

    原以为会说很多,可这么一句念完,她就词穷了。秦霁一只手藏在身后,攥起裙边,决定直接告诉他:

    “收到信后,小雨知道了自己有个爹爹,她很高兴。你能喜欢小雨,我也很高兴。”

    陆迢并未走远,两人之间只隔着四五级台阶。秋风乍起,吹动秦霁系在腰间的碧色丝绦,拂过了陆迢手背。

    有些痒,更多的,却是念。

    想要抓住她。

    想要看看这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里究竟有没有一点私心。

    想要问她,为什么会回一句端午安康。

    仅仅被她的衣衫拂过手背,就能生出数不尽的念头,可望过去,她的眸光却平静如水。

    陆迢终是没忍住,问道:“你没收到么?”

    那些误寄出的信,那些没说完的话,你——都不知道么?

    他说话的时候,又有一阵风吹过,扬起的沙土进了秦霁眼里,她低下头,轻揉一阵后,才作出回答:“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她刚刚没有听清。

    陆迢冷静下来,改了口,“她也是我的女儿。”

    *

    翌日,陆迢还未登门,小雨先被送到了长公主府。

    她来这里住过许多次了,熟门熟路,嘴巴甜甜,进门就把厅内的人喊了个遍。

    “曾祖母”“祖母”“爹爹”

    小家伙一进来,像个漩涡似的,把厅内人的目光都吸了过去,就连侍女们也都小心注意着这位小小姐。

    带她进来的嬷嬷跟在后边,福身后道:“夫人说大爷回来只这几日,与其日日过去,不如小小姐过来,也好陪着郡主和长公主。”

    小雨重重点头,“就是这样!”

    小家伙一本正经的语气把众人都惹笑,厅内人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一番。

    这五天,小雨都住在长公主府。

    白天里,多是长公主和永安郡主带着小雨。晚上陆迢回来,便是他陪着孩子。

    小雨睡觉有时辰,到点了就要被抱去摇床上。陆迢和她一间房,这几天秦霁不在,她不容易睡着,他就在摇床边给念三字经。

    小雨听着听着就睡了。

    已是第三日,陆迢一手轻摇木床,一手捧了卷三字经照着念。摇床上的小家伙渐渐睡沉了,他将手中的书卷放至一边,垂首去看摇床里,他和秦霁的女儿。

    小雨的眼睛也是是丹凤眼,眼尾能见到薄薄的两扇眼皮,像他,又不像他。

    小雨比他爱笑。

    陆迢想起白日听到的话,没忍住,勾唇轻笑了声。

    他们都说,小雨不笑时像他,笑起来就更像秦霁了。

    说的好像不错,小雨现在就很像他。

    陆迢伸手捏了捏小雨放在外面的手。

    他们的女儿很乖,脾气和她一样好,不生气,不爱闹,就连平时的习惯都好的不得了。

    秦霁应是很喜欢她,才把她也养得这么惹人喜欢。

    陆迢看了小雨好一会儿才起身,待他出门倒了盏茶回来,摇床里的小人儿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一只手还在揉着眼睛。

    “睡不着了么?”陆迢走到摇床边,“还是有事情要做?”

    “爹爹。”小雨只应了一句,自己掀开被子,在摇床里翻翻找找。找过一圈后,她抬起头,小脸蛋皱了起来。

    “爹爹,包包。”小雨一面说,一面拍了拍自己不存在的腰。

    她来时带着个荷包,就挂在这里。

    陆迢竟一下看懂了,在镜台前找到她的小荷包,回来交给她。

    递过去时,他捏了捏里面。有一根绳,还有几颗板硬的饰物。

    小雨拿到荷包,皱成一团的小脸瞬间展开,换成了笑脸。

    荷包打开,里面是一根藕粉色的丝绦,还有五颗玉珠子,其中两颗已经挂在丝绦上。

    小雨拿出一颗玉珠,对着捏细的丝绦,一点点往里怼。小孩子的手不大稳,小雨放了好几次,都没能放进去。她也不着急,捂着嘴巴打了个呵欠,继续捏着珠子往里穿。

    等到小雨第三次捂嘴打呵欠时,陆迢把她的绳子接了过去。

    “只穿一个?”陆迢连说话带比划,问她这是做什么的。

    小雨慢慢听懂了,比出一根手指头,认真解释道“一个珠珠。穿完珠珠,见娘亲。”

    陆迢明白了她的意思,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丝绦上,沉默的时间多了一会儿。

    秦霁答应了小雨,每天穿进一颗珠珠,等珠珠穿完的时候,秦霁就会来接她。

    五天眨眼到了最后一天,陆迢隔日便要走,离开前一天下晌,他带着小雨,早早到了芷园。

    小雨一见到秦霁,就松开陆迢的衣摆,小跑着扑进秦霁怀里。

    “娘亲。”

    她好想她。

    陆迢回来有五日,算上这次,他和秦霁只见了两面,相处的时间拢共也没有两个时辰。

    他走时,她照旧牵着小雨送到门口。

    即便是送他,即便是他明日要走,她的目光大多也是落在小雨身上。

    大抵秦霁总是这样,陆迢这回竟没有之前那么不如意。

    好歹她看的是他们的女儿。

    已经等了许久,他只能再等下去。

    秦霁牵着小雨的手,头一回在自家大门前拘谨起来,收束着自己的眼神,只去看小雨,半点不让人发现端倪。

    陆迢走后,信照常寄来。

    雁寄回文,鱼传尺素。有满腹心事,却只写了只言片语,陆迢盯来盯去只有那些字。有人心里只有一句话,却在纸上写了千言万语,小雨听也听不完。

    一张薄薄的笺纸,来来去去,收进匣中时,竟也厚了起来。

    秦霁的念头真正发生动摇,是在中秋那日回秦府的时候,她没叫人通报,自己走进院内,听见了一墙之隔房里的说话声。

    “父亲,为何不留先生多坐一会儿?”秦霄现在还唤李思言作                                                                                                                                                                                                                                                                                                                               先生。

    “你姐姐今日回来。”

    “是为着避嫌?”秦霄不大认同的语气,低声辨道:“姐姐已经和离了,做什么要拿这些束缚她。”

    “与此无关,是有人还等着她。”秦甫之道。

    屋内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又响起秦甫之的声音。

    “西南那地方,也不知那小子还要待上多久,难得他肯先提和离。”

    “他……陆大人?他不是先提了和离,才触怒今上被贬的么?”

    “自然不是。”一道悠悠的叹息声后,秦甫之道:“是他先知道自己会走,才提的和离。”

    今上给陆迢赐婚并非偶然,而是有心之举,意在让他成家生子,好堵上长公主那边的话头。他意在留用此人,自然不会让陆迢参与这边的纷争。先时的罚俸,便是隐隐在暗示了。

    秦甫之察觉的时候太晚,秦霁已经嫁了过去。谁愿意自家女儿新婚就与夫君分隔两地?又有谁愿意自家女儿跟着去边关受苦?

    怎么算,他的女儿都要吃亏。

    正是这样的时候,陆迢请罪和离了。

    屋内安静下去,秦霁站在外边,听明白了秦甫之的言外之意,一整夜都没睡着。

    她原以为,陆迢当初是太累太气才要和离。后来他要走的那天,她明明察觉到了苗头,却并未深究。

    秦霁此刻才发现,那时生气的,不止陆迢一人。

    第139章 第 139 章

    一年多过去,京城又发生了许多事。

    嘉元帝忽然病重,接连两月不曾上朝,禁军日夜围守皇城。党争愈演愈烈,街上日日都有禁军巡逻,专抓纠集多舌之徒。一时间人人自危,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一团无形的阴霾之下。

    嘉元帝病逝前夕,燕王勾结羽林军欲行谋反,被四皇子带兵阻截。是日夜里,宫中每一条水渠里,都流着腥红的血水。

    一月后,四皇子即位,改元建成。

    燕王余党清算完,已是十二月初,新令颁布的那日,京城在下大雪。梅花初绽,雪落枝头,一切慢慢安定下来。

    也是这个时候,秦霁收到一封金陵来的信。

    寄信的人是师娘,信上说师父得了重病,久治不愈,恐不久于人世。

    前几月里城门戒严,这封信送到她手上,已经隔了四个月。

    师父师娘年事已高,且膝下无子。他们定居金陵后,靠着师父卖画,过得也仅是衣食无忧,一场重病折腾下来,不知会变成何种境况。

    秦霄要参加明年的春闱,眼下还在百里外的学塾,天寒地冻,等信到他手上,又要耗费多日。秦霁把小雨送到了永安郡主身边,连夜收拾出行李,翌日便动身去了金陵。

    这个时候运河已经封冻,水路不通,她只得走更慢的官道。

    沿程秦霁都没怎么歇脚,遇到客栈不过歇息一夜或是半日,大半时间都花在路上。

    大半个月过去,终于行至珉安,马也筋疲力尽,再走不动。一行人只得寻了路边的小客栈暂歇。

    到了十二月末,南边也冷得不行。昨日傍晚忽然下起大雪,一夜过后,只见道上堆满厚厚一层白,将近尺深。

    环儿从客栈出来,到了外廊下,“夫人,咱们进去歇着罢,外面冷,您别再给身子冻坏了。”

    秦霁一路有多急,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二十多日,夫人晚上睡觉都未曾睡安稳过。好几回她刚醒,夫人便已经站在窗边了。

    秦霁戴了帷帽,一手挑起白纱,“你去问问,这客栈附近有没有卖马的?”

    “夫人真要现在走?金陵已经近了,不如咱们……”环儿看了眼外边,倒不是她怕冷,而是现在天不好,路不好,下着大雪哪里都是白的,容易迷路,实在不是行路的好时候。

    环儿正要将这些理由一一列出,秦霁打断了她,先进了客栈,“去问罢,我不想等了。”外面的雪还在下,没有要晴的迹象,等下去这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环儿应是,转头去找了掌柜的问马。

    掌柜的在柜台前打着算盘,听后摇头直笑,“姑娘,咱们客栈地方这么偏,本来就没几个客,要是往外赁马,赚的钱还不够天天喂饲草的。这附近嘛住的也多是农户,问牛或许有几头。”

    环儿叹了口气,“问您白问。” 这雪天让牛拉车,还不如她们走路快呢。

    掌柜的极快拨动算珠,“姑娘还是等着吧,咱们客栈没有马,好歹有饲草啊。这么大的雪,你们多住几天,马也歇好了,不是照常赶路?”

    “歇上几天哪里还叫‘赶’路?”环儿泄气道。

    “你们若是这么急,或许还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环儿已不抱希望。

    掌柜的朝外面抬了抬下巴,两撇胡子往上翘起,“挪,不是又有客人要来,你们去问问,或许那位客人愿意借马。”说着,从柜台走出,迎了上去。

    环儿跟着转过去,栅门外果然有马车驶近,车头套有两匹马。

    环儿即刻回了厢房,把这事告诉秦霁,末了又道:“夫人,我看他们的马又高又壮,走得还很快呢。”

    秦霁推开支摘窗往下瞧,果然见到掌柜正拉着一辆马车,两匹乌鬃马排在车前,皮毛油亮,抬起的马蹄也厚实。

    “叫扶青去问问,咱们可以拿钱买,别露太多财。”这里偏远,说不准就叫人打起了歪心思。

    “他们若不愿呢?”环儿问。

    “他们若不愿……”秦霁思忖了一会儿,“就叫扶青卖可怜,到了金陵再加钱。”扶青常在市井混,做起这种事情尤为拿手。

    环儿应声好后出了房门。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环儿高兴跑进厢房,“夫人夫人,那人答应了,说是也要去金陵,马不能让,不过他们愿意即刻启程,送您一道。”

    秦霁取了帷帽重新戴上,出去时,扶青等在外面,小声道:“夫人,我试问了一番,对面打扮举止像是行伍中人,应不是宵小恶徒之辈。我守在外面,您可以放心上去。”

    “嗯。”秦霁扶住帷帽,见他似有犹疑,话未说完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扶青低下头,“他们起初不愿,我同他们说您有孕了,赶着回家见丈夫最后一面,他们才答应……”扶青好不容易将前半句说完,又为自己找补道:

    “夫人,我是瞧见了那家主人腰间别着一个娃娃用的平安符,想他也是个有孩子的人,才……”

    秦霁无奈笑了下,“不打紧,走罢。”

    上马车时,车厢内已经坐了一个人,便是扶青说的主人家了。

    秦霁低声道了句谢,默默坐在他的对角。

    车厢内燃着熏炉,松木混了薄荷的香气,透过垂在帷帽下的薄纱,叫秦霁莫名放松些许。

    视线里蒙着一层白雾,她垂下眸,目光仅仅凝在熏炉内红而亮的炭火上。因而没能发觉,坐在对角的那人正抬眼打量着她。

    明明又隔着两年没见,陆迢还是即刻认出了她的声音。

    马车驶在覆满白雪的小径上,四处安静,只有车辕碾过厚雪时的吱呀声轻轻撩拂着人耳。

    秦霁端直坐着,一动也不动。

    陆迢初时以为她太拘谨,过得一会儿,他发现,秦霁是睡着了。

    帷帽边缘垂落的轻纱遮住大半身形,轻纱之下,纤纤玉手交叠,搁在云白的袄裙上。

    也只有她,坐着睡还能端端正正。

    马车内燃这熏炉,正是暖意融融,陆迢倾身靠近秦霁,却在她周围觉出了不同。覆上她的手背,果然冷得像冰。

    陆迢取下自己的大氅,盖在秦霁身前。眸光往上,隔着层薄雾似的纱,依稀能看见她如画的眉眼。

    近在咫尺,却还不够。

    陆迢揭开了她帷帽前的轻纱,下一刻,便对上了惺忪睁开的杏眸。

    视线猝不及防相遇,秦霁恍惚了一下,“陆迢?”

    是他么?

    盯着他看的时候,她顺便摸到了他的手,把陆迢的尾指握在手心。

    是他。

    她记得陆迢的眼,丹凤眼的眼尾很深,瞳色像墨。

    “醒了?”

    陆迢抽出手,坐回原处,全然没有偷看人被抓住的窘迫。

    视野里重新蒙上一层雾,秦霁取下帷帽,发现自己是在马车内,外面还下着大雪。

    不是做梦,有这么巧?

    她茫然转向陆迢,又想到这里本就接近金陵,他出现在此也不奇怪,反倒是她才不好解释。

    “路上还有些时候,想睡便再睡会儿。”陆迢道。

    他的声音似乎比往日浑厚一些,秦霁应了声嗯,又道:“多谢你。”

    “不用。”陆迢似是不经意瞥了眼她的小腹,微微一笑,“你的身体要紧。”

    秦霁默然一怔,随即想起扶青的那句——“现在怀有身孕,要赶着去见将死的丈夫最后一眼。”

    她抿了抿唇,抱紧他的大氅,扭头看向车轩外。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陆迢知道她现在情绪不佳,没怎么开口,陪她一同沉默着。

    将将入夜时,马车到了金陵,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一座还算宽阔的宅邸前。

    大门前的台阶上堆了雪,满目皆白,未有走动清扫过的痕迹。

    扶青去叩门环,铜环撞在木门上的声音沉重发闷,一声一声,久久未有回应。

    鹅毛大的雪花不断飘落,在身前打旋,秦霁等得有些不安,往前走了一步。

    “夫人。”扶青回头,“不若我现在翻墙过去,再来开门。”

    “好,你小心。”

    扶青刚翻上墙头,里面传出了门闩抽动的声音。

    开门的是个婆子,提着灯笼照了照,只觉奇怪,“夫人,您是……”

    “婆婆,永山先生在这儿么?我是他的学生。”

    婆子一听到这话,瞬时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在,在,我这就进去告诉一声。”

    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出来了,待看见廊下的秦霁后,她睁大眼,三两步就走了过来。

    “声声,你这会儿来了?”妇人握起她的手,“倒是不凉,吃饭没有?我叫人去准备。外面站着凉,咱们进去说话。”说着,就要带秦霁往房里走。

    “师母。”秦霁停着没动,看到她脸上的笑意后不由疑惑,“师父他还好么?”

    “哦,他白日里有些咳嗽,这会儿睡了。”

    “只是咳嗽?”秦霁放了心,跟着她往屋子里走。

    “是啊,这天冷,不知谁先得了风寒,一个传一个的,扫地的小厮今日都躺在床上,没让出来扫雪。倒是你,怎么这时候——”师母说着一顿,想起四个月前自己寄的信,十有八九就是因着此事了。

    她拍拍秦霁的手,“放心,给你写信时是怕你们见不着他最后一面,所以写得严重了些,你师父后来看了太医,用药调理了两个月,已好得差不多了。”

    秦霁跟着点头,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未及细想,师母忽地又问道:“这么晚,马车也没进来,是谁送你过来的?”

    秦霁一怔,这才想起还有一个陆迢,扶青去翻墙前,他还站在她身后。

    秦霁回过身,往院中瞧了一眼,已然没有他的身影。

    “罢了,这么晚,人家指不定回去了”师母笑着拉住秦霁的手,“好久不见你,咱们先进屋。”

    秦霁最后望了未关的大门一眼,被牵着往屋里走了。

    翌日,秦霁见到了她师父。

    面色红润,起坐自如,寻不出一点病态。

    “瞧瞧,是不是都好了。”师父笑道,“你师母就爱小题大做。”

    “我小题大做?你那时候都咳血了,要不是——”妇人话声戛然而止,瞪他一眼,转过来和秦霁说话。

    “声声,你来了金陵,便在这里多待些时日,想想怎么玩,不必管你师父。”

    *

    秦霁连日的忧心一扫而空,好好歇了一日后,从床上爬起来写了封帖子给月河,约她明日见面。

    半年前,月河夫君又被贬职,到了金陵。她们之前通过信,秦霁记得地方。

    上晌叫人送了帖子过去,下晌,便有一辆马车停在宅子外,守门的传话说是来找秦霁。

    她刚出大门,马车前的粉绸帘子就被撩起,里面的人正是月河。也不说话,只红着一双眼,等秦霁上了马车,月河便抱着她小声哭起来。

    秦霁轻抚她的背,像哄小雨一般,慢慢往下顺。

    待月河哭声渐渐停下来后,秦霁捏着帕子给她擦泪,“怎么了,想家啦?”

    月河摇摇头,紧牵着秦霁另一只手,歪头靠在她的肩上不说话。

    马车停在一家戏楼外,她们进了一间上等厢房,跟着的侍女都留在房外。厢房里有预先备好的热水,秦霁在月河袖袋中摸出一条新帕,沾湿了给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两人坐下一起喝了杯热茶后,月河才平复过来,靠着秦霁的肩,说出了第一句话。

    “声声,我想和离了。”

    秦霁捧着茶盏的动作凝滞在半空,顿了会儿后,她问:“你不喜欢他了么?”

    秦霁见过多次他们夫妻相处,都是郎情妾意,极为融洽的场面。

    “喜欢。”月河说得斩钉截铁,又道:“可就是喜欢,我才不能让这王八蛋这么给我添堵。”

    秦霁不大能懂。

    月河自己擦擦眼角,擦完后,手心紧握成拳,“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秦霁问。

    月河坐直身子,眼眶虽还红着,眼神却已冷了下去。她一字字道:“前几日在床上,他喊的是旁人的名字。”

    秦霁心头一震,蓦地想起好几年前,陆迢问她话的时候。

    他低头凝视着她,眼睛像一汪深潭,忍着怒意,轻声问她要一个解释。

    那时她什么也没说。

    “你怎么了?”月河忽然出声,秦霁还在出神,慢了半拍,才回道:“我没事。”

    月河有些沮丧,“声声,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像一个怨妇?你听得不耐烦了罢?”

    “没有。我只是在想……”秦霁顿了顿,“里面会不会有误会,比如他当时是睡着了,在做别的梦?”

    月河眉心拧紧,仔细回想一遍后,发现自己不大能确认,“他梦到别的女人,也叫人生气!”

    秦霁攥紧裙摆,设身处地想了想,狠狠点头附和。

    从戏楼出去,已是两个时辰之后。

    月河先送秦霁回她师父那儿,马车上,月河又仔细想了想。

    “其实这件事我还没告诉过他,只是背地里叫人去查了,还没能查出什么。你说得对,这次回去,我再问他一遍,倘若是真的,我们就和离,倘若没有,我也不会放过他。”

    秦霁不解,默了默,问道:“假的……也不能放过?”

    “不能。”月河的语气只有肯定。“他这样做太伤人,即便是假的,我也真正伤了心。”

    秦霁心口没由来一堵,没再接话。

    车轩外还在下雪,掌心飘进两片雪花,秦霁垂首,看见它们转瞬就化成了水。

    她莫名想起自己回来的那天晚上,这里下着鹅毛大雪,自己在宅子外站了很久,可睡前取下裘衣时,上面一点也没沾湿。

    是陆迢一直在身后给她撑伞,可她进去后,都没有再看他一眼,甚至连他何时走的也不知道。

    *

    回到宅子里,师父师母正在绑襻膊,说晚上要做黏糕。

    师母指了指案上多出来的一个襻膊,“声声,你也绑上过来帮忙,咱们一起做黏糕。”

    “好。”秦霁应下,换上襻膊后,跟着去了厨房。

    她什么都不会,只能看着他们的动作,有样学样。

    不一会儿,秦霁就搞砸了五个黏糕,在她要对下一个动手时,师母看不下去了。

    “声声,你有心事?”

    “没有啊。”秦霁一面说,一面把未成形的黏糕放进了水里,重新拿出来时,对面两道视线一起落向她。

    秦霁则垂首,看着那块软塌塌的黏糕,默了会儿道:

    “我做错了。”

    师父大手一挥,糯米面一半在空中飘起,“错了有什么。人还在这儿,你和他——哎呦”他话到一半,痛呼着去护自己的脚。

    “一把年纪,还是这么大惊小怪。”师母嗔怪着把他赶出了厨房,回身进来与秦霁笑,“黏糕做错了再捏一个就是,这东西不难,你再看我做一个。”

    “嗯。”

    半个时辰过去,秦霁捻捻指腹,黏糊糊的糯米面拉长,断开,啪地掉在砧板上,和其它二十几个不成形的粉团遥遥相望。

    对面的师母默默避开她的视线。

    一旁的蒸笼里白汽腾起,黏糕的甜香盖过柴火气,涨满整个厨房。

    师母长吁一口气,端起蒸笼往外走,口中道:“行了,黏糕做好了,咱们出去吃去。”

    秦霁到底没能做好一个黏糕。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晚她一睡下就做了梦,梦里,有人在给她做黏糕,一笼又一笼。

    秦霁接过黏糕,抬起头,才发现做黏糕的人是陆迢。

    寺庙里泠泠的钟声穿夜而来,秦霁睁开眼,却再无困意。没过多久,她便换上衣服出了门。

    睡在外间的环儿听到动静,忙爬起来,“夫人,你要去哪儿?”

    “你自己睡罢。”秦霁道,“我去厨房看看。”

    厨房里,糯米面存在坛子里,白日里和面的厨具都还摆在灶上。

    秦霁深呼了一口气,点上烛,重新绑起襻膊,不知多久过去,蒸笼里终于摆上了有模有样的黏糕。

    回房上床,秦霁安安心心地阖上眼,仍是没有丝毫困意。

    半个时辰后,她总算明白,自己想的不是没做好的黏糕,而是——陆迢。

    秦霁想,自己该去找他一趟。

    *

    下晌,金陵的雪停了,秦霁便也出了门。

    魏国公府不能去,她不想让旁人知道。因而她告诉车夫的地方是延龄巷前的一家铺子,与榴园相近。

    他若不在,她多去几趟就是了。

    车夫听了道:“夫人,那地方远,咱们要去只怕得绕小路。”

    “不急,天黑前能赶到便是。”

    车夫不再为难,“夫人放心,咱们走小路,路上再快些,一定能到那儿。”

    说完,他便扬起马鞭,车辕辚辚滚动起来。

    从西街转个弯,驶上了沿河的青石长街,许是马车驶得太快,一路上,车厢都在不停摇晃,发出轰轰的声音。

    行至一条窄巷,又是轰一声,车厢猛地一晃后停了下来。未几,车夫在外着急道:“夫人,马车坏了。”

    师父家的马车不常用,这回在雪路上驶得太快,车辕撞上石头,竟颠断了下面的木轴。

    车夫栽下身子细细检查一遍,满脸的心疼,秦霁见了,叫他带着马车现在去找人修,不必管自己。

    车夫犹疑,“这怎么行?夫人不认识路,如何走得回去。”

    “我以前在金陵住过,熟悉这里的路。”秦霁道。

    未几,身前碾过两道深深的车辙印,窄巷里只剩下她一人。

    这里应是条旧巷,两边的篱笆墙低矮,不少地方的墙皮都剥落了,露出来红褐的砖块。瓦顶覆着一层干干净净的白雪,红梅越墙而出,映出几分别趣。

    秦霁刚刚说的不是假话。

    这个地方,她对这里真有几分眼熟。秦霁说的以前也不是七年前,而是更远,在她才六七岁的时候。

    沿着篱笆墙走到窄巷尽头,有处拐角,外面通着左右两条路。路边参差栽着些竹木松树,放眼看去,没什么两样。

    秦霁记得,这两条路里,应有一条正对着自家的后门。不过是哪一条,她已记不清楚。

    忽而一声猫叫,秦霁抬头,篱笆墙上站着一只通身黑色的猫儿,正低头看着她。

    “喵呜——”

    黑猫的叫声并不凶,反而黏黏糊糊,叫秦霁听出几分亲切。

    附近没有旁的人,秦霁停下来,压低声音,学着它喵呜了声。黑猫没有犹豫,即刻跳下篱笆墙,到了她脚边。

    “喵呜——”黑猫用头轻蹭她的裙摆。

    秦霁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耳朵,还没好好揉上一会儿,黑猫转了个身,走上左边那条路。

    它回头,见秦霁没有跟过来,便停在原地,像是要等她。

    这副做派有些粘人,叫秦霁想起来,七年前她在榴园养过短短几日的黑猫。

    秦霁跟在了它身后,越往里走,路边的竹木越密,另一边,还是篱笆墙,只是这儿的墙比巷子里砌的要高出许多。

    沿着篱笆墙,约莫走了半里,黑猫停下来,伸爪扒开墙角的积雪。等秦霁走到时,它与她已经隔了一堵墙。

    墙角的洞越看越眼熟,望见不远处的锁上的榆木门扉,秦霁确认下来。

    这墙后,是她小时候住过的宅子。

    “喵——”

    黑猫从洞下探出半个身子,秦霁指尖刚摸到它的耳朵,便看见洞后有双修长清瘦的手抱起了它。

    玄色云锦的衣裾经过眼前,秦霁迟钝地收回手,站了起来。

    天边云层渐暗,风一阵比一阵冷。

    今日去不成榴园,也进不了这间宅子。她该趁着现下车辙印子还能看清,早些回去了。

    秦霁心头莫名不是滋味起来。

    她连一天都不想等,那他呢,他等了多久?

    几步外,榆木门扉传出声响,秦霁匆匆折身,提裙要走,却被人连名带姓地喊住。

    “秦霁?”

    是陆迢的声音。

    她攥紧了袄裙,怔了半晌才回身,“你怎么在这儿?”

    陆迢略提了提黑猫的后颈,“来看它。”

    秦霁默默看着他。

    她问的是这个么?

    后门不够宽敞,陆迢拉开门扉,侧过半边身子,“要进来看看么?”

    秦霁点了点头。

    经过他身侧时,陆迢怀里的黑猫巴巴望着秦霁,喵了一声。

    秦霁才抬手,黑猫便伸长脖子主动靠近,在她掌心轻蹭。

    秦霁没忍住笑,问:“是它么?”

    她以前捡的那只黑猫,是陆迢签了它的纳猫契。

    “是它。”陆迢道:“一直把它放在这里养。”

    “它的胡子白了。”

    “猫的寿数比不上人,它现在七岁,岁数已经大了。”陆迢等秦霁摸够了,抱着它转过身,往房里去。

    “这里没住旁人,你放心去看。”

    秦霁盯着他走远的背影,咬了咬唇。

    不想看了,她要直接回去。

    这念头一出来,前面的人便停了步,陆迢半折过身,“你太久没来,我领你看?”

    “嗯。”

    秦霁应完,陆迢便放下了猫,两人一起净过手,去看宅子里其余几处。

    秦霁家以前实在称不上富裕,四口人,虽是三进的宅邸,可每一进都不大。不过一刻钟,就走完了大半。剩下一间小院子,站在院门外,都能一眼把里面看全。

    秦霁慢慢提步,“我小时候住在这里。”

    “一个人住小院?”陆迢问。

    秦霁想了想,“算,也不算。我一直有人陪。”

    那时候娘亲身体不好,爹爹晚上要照顾她,索性放着秦霁自己一间,晚上有嬷嬷带。不过娘亲舍不得,只要好一些就会过来陪着自己。

    她没再管陆迢,先一步进了自己以前的房间。还是过去的砖瓦旧墙,里面的布置却不一样了。

    秦霁到处看了一遍,只有那张小小的床是自己用过的,上面铺了厚厚的被褥,看上去还是新的。

    “铺被子是不想让床空着,空着不好看。”陆迢进了房门,“这里没有人睡过。”

    “知道了。”秦霁点了点头,许多话在舌尖打转,渐渐绕成一团,怎么也说不出口。

    可是宅邸已经看完,她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了。

    秦霁站在原地,来时没拖延过一时半刻的人,可真到了要开口的时候,却又止不住的犹豫踌躇。

    陆迢在她身后道:“天色快暗了,我送你回去?”

    秦霁深呼一口气,“好。”

    她应得很快,陆迢摩挲着扳指,眸光沉了下去。等秦霁走近,他侧身让开,却不想她停在了面前。

    秦霁抬手要牵他袖子,陆迢后退一步。

    秦霁朝他走近,陆迢又后退一步。

    秦霁提裙踩住他的靴子,陆迢这回没有再退。

    再退会摔着她。

    “陆迢。”秦霁仰起脸。

    “嗯。”陆迢凝视着她,安静等待下文。

    迟了将近四年的下文。

    面前之人,唇色嫩如新绽的樱瓣,抿了又抿,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秦霁压根就说不出口。

    她做不到对男子吐露心扉,剖白心意,说一句也不行。

    看见陆迢喉间滚动了两下,秦霁灵光忽闪,踮起脚靠近,却在将将要亲到他下颌时,被一双大掌给按住肩头,压回原处。

    陆迢垂眸,沉声道:“不是这样,声声。”他等了很久,不许这样糊弄过去。

    两人对视良久,都没有让步的意思。

    到底是秦霁先开口,“你不会——”她盯了他一会儿,语气有些古怪,“想要我哄你吧?”

    陆迢面色一僵,侧身绕开了她。

    秦霁跟在他后边,正要出去,房门却吱呀一声被合上。

    陆迢回过身,影子推山一般倾下,秦霁来不及反应,就被揽住后腰,抱去了床上。

    细密的吻像雨点一般落了下来,辗转到唇畔,碾着两片温软的唇瓣轻咬慢吮。

    不知是谁的呼吸先急促起来,带着另一个也变得紊乱,炽热。肌肤相触的地方,不到片刻也变得滚烫。

    秦霁好不容易才推开他,偏过脸朝着外侧,努力平复呼吸。

    她刚刚险些喘不过气,现在也没好多少。面色潮红,簪钗都落在了地上,衣襟领口更是松散的不成样子,圆润雪白的肩头滑出来一半,上面还能瞧见道浅浅的牙印,是陆迢刚刚留的。

    陆迢握住她软绵绵的手,轻咬了一口,声音却很重,是威胁的语气。

    “真不哄?”

    秦霁审时度势摇了摇头,刚要开口,就被捏住腮。

    “算了,不听了。” 陆迢亲了亲她,声音喑哑。

    “我们做些别的,好不好?”

    第140章

    冬夜的寒风呼啸着刮过窗棂,屋内未燃炭盆,这张小小的木床上,却依旧温暖如春。

    秦霁扶着他的肩,她的指甲才剪平,掐不住肉,细嫩指腹一遍遍滑过,于陆迢而言像是羽毛给他挠痒痒。

    她渐渐有些受.不住了,扭身想往上躲。那人却不依不饶,稍有察觉,大掌按紧细柳似的腰,粗哑的喘.息从耳后游移到身前。

    新铺的被褥被葇荑攥出深深的褶皱。

    原本还想着要早些回去,直到天黑,她也没能踏出房门半步。

    潮退雨歇后,撑开眼皮也是件很费力气的事情,秦霁昏昏欲睡,陆迢给两人擦完身子,从后拦着腰把她揽进怀里,“你下晌要去哪儿?”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秦霁已是困倦得很了,声音也是倦懒无力,“找你。”

    陆迢听了,下颌搁在她肩头,“找我做什么?”

    秦霁抿唇不答。

    她有些热。

    后背抵着陆迢的胸膛,紧贴在一起,偏他一只手臂箍在身前。秦霁搭在他手背,推不动便也算了。

    陆迢等了良久,听她呼吸渐渐绵缓,含恨在她耳垂咬了一口。舍不得咬重,却也舍不得松开。

    最终还是收起利齿,用舌尖卷起娇嫩的耳珠,轻抿了一遍。

    夤夜时分,秦霁醒了一次。

    腰间已没有那道桎梏,她翻过身,陆迢就在面前。

    他睡着了。

    床边燃着一只烛,光影落在枕侧,映出他刀削斧凿的半张脸。

    几年不见,陆迢的五官其实比以前更加疏冷,只有闭眼时,才能看出来。

    视线由上往下,他身上也黑了些,肤色比古铜稍浅,这样的颜色似乎要更衬他。

    许是陆迢太高,背阔肩挺,穿上衣裳便如修竹一般。谁也想不出,衣裳脱了,底下会有这样贲张结实的腱子肉,和她的截然不同。

    秦霁在旁人身上也没见过这样的,她伸出指尖,落在陆迢的肩上,试探着按下去。

    比以前更硬了。

    她指尖继续往下,摸到一处凸起时停了下来。

    以前的,好像不是在这儿?

    秦霁眉心轻拧,拉下被子,才看见他胸口两道肉疤,就被一只大掌捂住眼睛。

    陆迢醒了一半,磁嗓低沉着,“秦夫人在这里耍流氓?”

    秦霁语塞,扒开他的手,仰脸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

    “这才是耍流氓。”她扬起下巴颏,“你是流氓。”

    陆迢闷笑了声,舌尖舔过她咬的地方,“我不是。”

    *

    翌日,秦霁要回她师父那儿,陆迢环着她的腰不放开。

    “我昨晚就叫人报了信,他们不会担心。”

    “你怎么说的?”秦霁眉心轻拧,满是不信任的神情。

    陆迢不自在地偏开头,“实话实说。”接着手背就被拧了一把。

    秦霁面颊绯红,瞪了他一眼。

    陆迢讪讪松开手,“这是你小时候住的地方,好容易来一趟,多住几天,不如离开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去看师父师母?”

    秦霁想不答应也不行,她脸皮薄,这会儿回去是怎么也做不到的。

    她一时羞愤,忽略了陆迢喊出“师父师母”时极为自然的口气。

    小雨还留在京城,没过两日,秦霁便带着陆迢去师父那儿辞行。

    马车上,她掰着指头,“陆迢,你在金陵的人多,我师父师娘年纪大了,能不能——”

    他握住她的手指,一个个捏着轻轻往下掰,“身体不好,安排太医十日上门问诊一次。年纪大了,我叫人常来这里看顾。平日里的——”

    他还要继续,秦霁忙摇摇头,“不用,这些够了。”

    陆迢笑了声,“好,那就这些,我回去就叫人安排。”

    到了宅邸大门外,这次是陆迢与秦霁一起进去。

    守门的婆子见到他们两个,楞站一下,迎了人进去。

    师母先见到他们,咦一声,随即笑起来。“这位就是陆大人罢?”

    “师母,唤我昭行便好。”陆迢站在秦霁身侧,语气和善,一副极易相处的样子。

    师母笑弯了眼,“你们一块儿回来了?正好,厨房刚开始做饭,我这就过去吩咐声。”

    “不用了,师母。”秦霁上前挽住她,指了指陆迢手里提着的两个青花折枝红漆木食盒。“他第一回上门,他请。”

    “也好,你们惯来守礼。”师母又问陆迢,“那我去叫厨房温些酒,昭行,你难得来一趟,陪那老头子喝一杯怎么样?”

    “都听师母的。”陆迢微笑道。他穿着一身绀青竹枝纹长袍,乍然一笑,颇显出几分温文尔雅的君子风度。

    师母被哄得直笑,旋即去厨房交代。

    秦霁目送她走远,仍站在原地。陆迢到她身边,“不进去?”

    秦霁抬首看了陆迢一眼,迟缓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往前去,她落后陆迢半步。经过正厅时,秦霁垂眼看向地面,陆迢即时停了步。

    听了会儿,他才问,“里面好像没人?”

    “师父应在隔间。”

    正厅往前是偏房,秦霁师父平素都待在那里间作画或是喝酒,来过一回的人都会知道。

    她带他去见了师父,未几师母回来,陆迢送了礼,几人在正厅一起用过饭,又叙了番话。

    临走前,师父嘱咐道:“你们夫妇下次带着小雨一起来这儿住几天。”

    陆迢笑着应下,“我们下次一定带她来玩。”

    出了大门,秦霁收敛了表情,同坐一车,也不开口说话。

    “怎么了?”陆迢问。

    秦霁靠在他肩上,恶声恶气凶他,“别吵我,陆迢。”

    他明明就和师父师母认识。不仅知道他们两人的喜好,说话时还没由来的熟稔。

    难怪师父的病会早早好起来,生着病,宅子里会多出那些下人。

    在她回来之前,陆迢就照顾好了他们。

    回来路上,他却一直装做不知道。

    陆迢为什么装作不知道?

    *

    十二月底,两人回到京城。

    长公主府,上一刻还乐呵呵的小雨一见到秦霁就收了笑脸,瘪起小嘴,眼泪汪汪扑进她怀里。

    “娘亲,你怎么才来。”她哭得很伤心,“小雨天天等你。”

    秦霁鼻尖一酸,差点也掉了泪。厅里人多,陆迢挡在她身前,抱起小雨,把旁人的视线一道带走。

    “光想娘亲,不想爹爹了?”

    “不想。”小雨一边哭,一边扒在他肩上向秦霁伸手要抱,小家伙的嘴也没闲下来,愤慨又伤心地控诉陆迢。

    “爹爹坏!娘亲抱!”

    陆迢哭笑不得,只好把她还给秦霁,温声道:“带她去里间罢,别哭久了。”

    后面半句,是对秦霁说的。

    她点点头,抱起小雨去了里间,留陆迢在外与厅内几人叙话解释。

    *

    从长公主府出来,已是一个时辰后,小雨哭累睡着了,被她的坏爹爹抱着上了马车。

    车厢内,两人抵在一起看睡着的小雨。

    “她长高了。”陆迢顿了顿,掂着小雨腰间一圈肉,斟酌道:“还胖了好多。”

    秦霁摸摸小雨的脸蛋,嘴边噙起一抹笑,“她今年很能吃饭,每天晚上都要再盛一小碗。”说着换上认真的神情,转向陆迢。“不许当着她的面说这个字。”

    “好。”

    马车到了芷园。

    陆迢把小雨放到床上后便出去了,房内剩下秦霁,拧了帕子给她擦脸,擦完后又没忍住,在小雨的脸上亲了一口。

    小雨眨巴着眼醒了,看见面前的秦霁,瘪瘪嘴,要再哭一场的表情,声音像糖块似的黏人,“娘亲——”

    秦霁走了快两个月,她们还是第一次分开这么久。

    小雨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挨着秦霁坐,她新认了好些字,会说的话也更多了。

    “小雨好想娘亲,小雨在等娘亲。”秦芹抱着秦霁的手臂,说了好些甜言蜜语,又在秦霁脸上啵了口,“小雨最爱娘亲,比所有都爱!”

    秦霁忍住笑,摸摸她的小脑袋,“你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最爱?”

    秦芹点点头,亲昵地拱进秦霁怀里,紧抱着她。

    “娘亲~是最爱。”

    “小傻瓜。”秦霁弯眼,“困了再睡一会儿好不好,醒了我们再一起吃饭饭。”

    “好!”

    重新哄睡了小雨,秦霁才出去,不防刚踏出门口,就遇着了陆迢。

    他一直站在这儿没走,问道:“你睡哪间房,我带来的衣物还没放。”

    看这语气,接下来的时候是不打算回长公主府,也不打算去白鹭园了。

    秦霁犹豫了小会儿,带他去了自己的卧房。“这些天你便歇在这里,缺了什么再叫人买?”

    这话说出口,好像她从外头领了不正经的人回来一般,秦霁略有些不习惯。

    陆迢目光扫过她的脸,勾唇一笑,“好。”

    *

    芷园重新热闹起来。

    这里比起榴园和白鹭园要小的多,他们一家三口住着,陆迢却觉得刚刚好。

    园子里种了几株梅花,现下枝头载满了雪,轻轻一摇,园子里又是一场雪。小雨学完字后,总要拉着陆迢去树下玩一回。

    秦霁原以为,陆迢这次回来还是述职,过不了多久又要往西南去,除夕前夜,却在书房看到了他新领的官印——刑部尚书。

    “你不走了?”秦霁问。

    陆迢在她身后进来,没想这样快就被她发现,叵耐承认。

    “不走了。”

    望了他半晌,秦霁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翌日年关,两人坐在一起琢磨先去哪边过年。

    秦霁这次回来,还只回过家里一次,过年不去不好。可长公主府那边,她们常常替她带着小雨,这会儿忘掉也不好。

    纠结到中午,两边都没有信来。倒是秦芹提着红色的窗花蹦蹦跳跳跑到桌前,展开那张窗花,道:

    “娘亲,爹爹,贴花过年呀!”

    秦霁和陆迢一起看向她,不约而同去接小雨手里的窗花,大手小手都碰到一处。秦芹一手牵起一个,笑得眼睛弯弯。

    “爹爹,娘亲,小雨,在一起过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