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转折
沈祀打开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印着某团外卖logo的黄色头盔。头盔一点点抬起来,露出外卖员愤怒扭曲的脸:“为什么现在才来拿?我问你为什么现在才出来拿?”
沈祀愣住,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距离对方拍门到自己开门最多也就过去十几秒钟。
别人的时间是金钱, 你的时间是钻石啊!
钻石哥显然气得不轻,眼底布满密密麻麻的红血丝,鼻翼翕张,大有如果眼前的青年不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要和他拼命的架势。
沈祀气性也上来了, 要不是这人忽然按门铃, 他和纪老师可能已经酱酱娘娘, 实现生命大和谐了!
沈医生一把夺过外卖袋,恶狠狠地说:“因为我刚在屋里杀了人, 把尸体切块再煮沸冲进马桶, 需要很长时间的你知不知道?”
钻石哥大概也没料到会遇上一个比他还狠的, 惊得后退了两步,抬手点了点沈祀,意思是你有种,然后转身跑了。
很有种的沈医生提着外卖袋回了屋,纪浮光坐在八仙桌边看着他笑。
被这么一打岔, 两人也回不去刚才暧昧的感觉了, 只好吃完脆皮乳鸽,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新闻频道几乎成了法治频道,盗窃,抢劫, 杀人,□□, 自杀的报道层出不穷,主持人呼吁市民们近期最好待在家里,能不外出尽量不外出,保护自己的同时也变相保护他人。
除去医院这种常年无休的公共机构,剩下的企事业单位强制要求员工们居家办公,学校也纷纷停课。
阎青廷那边争取尽快找到虞罂,迫使对方交出井眼,然后重启轮回井,这样六道法则才能恢复正常运转。
在那之前,似乎也只有宅家这一个办法。
不过就今天的经历看,没人送外卖估计也是迟早的事,沈医生打算提前囤点速食和其他应急物资。
小区楼下就有一家连锁超市,两人过去的时候,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显然跟他一样想法的人不少。
超市里闹哄哄的,许多人都像不要钱似的从货架上搬东西,沈祀看到一个瘦小的女人吃力地去够高处的袋装大米,被旁边的人挤了一下,大米正好掉下来,砸到她身上。
女人脸上露出痛苦又怨恨的神色,冷不丁抓住那人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后者发出尖锐的惨叫,反应过来后猛拍她的脑袋,双方立刻扭打在一起。
这样的冲突层出不穷,超市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小小一颗火星子就将人群引爆了。
经理举着大喇叭让大伙儿冷静,可惜根本没用,反而把自己也气红温了。
沈祀帮忙报了警,以往半小时内抵达的片警,今天却花了足足两倍的时间,来的还是先前调查烧烤摊的那个实习小警察。
大概最近见过类似的事情多了,他并不慌张,而是掏出配枪,对着天空来了一发,砰——
巨大的枪响在人们耳边炸开,整个超市都为之一静。所有人都重新安安分分地排队买东西。
“每人限购两袋大米,谁也许多拿。”小警察的神情无比严峻。
一些人脸上明显露出不忿之色,但在看到后者手里的警用手/枪后又悻悻地把多拿的米袋子放了回去。
沈祀和纪浮光也一人买了两袋大米,回去的路上,青年一言不发。
“怎么了?”纪浮光揉了揉他的发顶。
沈祀深深叹息:“我在想,如果哪天连枪也震慑不了暴动的人群了,又该怎么办呢?”
纪浮光淡淡道:“会有很多人死去,地狱道的鬼物数量激增,阿修罗的食物变多,饿鬼道也会参与进来分一杯羹……众生彼此争斗,最终达到一个新的平衡,新的法则会再次建立起来。”
纪浮光这话说得极其现实又极其残酷,他的语气很平静,却让沈祀听出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悲悯。
交谈间,沈祀的手机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马楼。
“小四,我忽然觉得人生好没有意义。”
隔着电话,沈祀都能清晰感觉到对方散发出来的强烈怨念,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马楼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绝望:“不管我怎么努力,哪怕自己开公司赚了钱,我爸也不认可我……”
沈祀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我没有爸爸。”
马楼:“……我妈嫌弃我找不到女朋友。”
沈祀:“我也没有女朋友。”
虽然他有男朋友。
马楼:……
“你在哪儿?”沈祀赶忙问。
那头安静了许久,就在他心里的不安愈演愈烈的时候,耳边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小四,我忽然觉得好累,就像人生一下子失去了希望,做什么都没有意思,明明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没心没肺,像个快乐的小傻子,这才是马楼。
沈祀安慰他:“不是你的问题。”
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出了问题。
“你现在就待在家里,别的什么也不要做,明白吗?”沈祀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马楼呜咽着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又重重嗯了一声:“小祀,你说这场混乱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沈祀也不知道。
法则崩坏对每个人的影响并不同等,狂躁和抑郁是最常见的两种表现,程度也有轻有重。沈祀自己倒没什么感觉,纪浮光也同样如此。
他归结为纪老师平时就是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即便失去法则的约束,也不容易堕入罪恶的深渊。
沈祀就像一只准备过冬的波西米亚松鼠,为自己和男朋友囤积好了物资,迎接即将到来的残酷挑战。然而没过多久,局势的走向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那天他下楼丢垃圾,碰巧遇上同一幢的邻居。
老小区里住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平时除了唠嗑跳广场舞,就是帮双职工的儿女带孩子。
邻居叫徐桂芳,老伴儿早逝,家里只有她和还在上高中的孙子徐航。
学校停课后,徐航就回了家。前几日沈祀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还见过他,跟一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徐桂芳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边哭边骂人。
不过沈祀今天再看到她的时候,老太太仿佛变了个人,眼角眉梢的喜色压都压不住,甚至还主动叫了他一声小沈。
沈祀虽然奇怪,但依旧礼貌地打了招呼:“徐奶奶有什么事吗?”
徐桂芳自来熟地拉着他问:“小沈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是神经病医生吧?”
沈祀:……
他纠正:“是精神病医生。”
徐桂芳摆摆手,不以为意:“都一样都一样。”
沈祀:……
当初租房子的时候房东问过他的职业,知道是正经工作后才同意签合同,老小区里没秘密,徐桂芳会知道他是精神科医生并不奇怪。
“我以前一直以为精神病医生和现在很时髦的心理医生一样,都是骗人的。”徐桂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现在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是我误会你们了。”
“什么?”沈祀一头雾水。
徐桂芳见他不明白,解释道:“电视里不是说因为那个什么太阳刮风,磁铁爆炸,所以大伙儿的情绪才会失控的嘛。”
太阳风磁暴引起地球磁极偏离,导致人们情绪大幅度波动,做出种种不理智的行为。
这是官方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对外宣称的解释,但也就安抚一下不怎么上网的老年人。
“我孙子之前还在超市里和人打架,头都打破了,心疼得我好几晚没睡着。
后来听我一起跳广场舞的老姐妹说,她女儿跟我家小航的情况差不多,去一家心理诊所看了两回,说是狂躁症,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打算明天带小航也过去瞧瞧。”
如今各种社交APP上众说纷纭,有玛雅末日论的支持者,也有第三次冰川期假说的推崇者,更多则认为是一种能控制人情绪的新型病毒,借机浑水摸鱼大发横财的也不在少数。
沈祀以为徐桂芳是遇上了类似的骗子,好意提醒:“心理学上对狂躁症的判定有严格的标准,而且需要通过专门的药物帮助治疗,小诊所的医生不一定靠谱。”
谁知徐桂芳一听,表情立刻变了:“什么小诊所的医生,人家平时也是在正规大医院坐班的,年纪比你还大两轮呢!”
她狠狠瞪了沈祀一眼,转身就走,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年轻人就是骄傲,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厉害云云。
沈祀平白被diss了一顿也不生气,回到出租屋和纪浮光准备晚餐。
老管家同样受了法则崩坏的影响,不过比起其他人来症状要轻得多。既没有打架斗殴,也没有emo到要自杀的地步,只是忽然想开了,从一个卷生卷死的金牌管家,变成了摆烂躺平的小老头儿。
福伯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做好三餐份量的水煮青菜,然后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纪浮光有次回对门拿换洗的衣服,看到躺椅里一脸安详的管家吓了一跳,直到后者听见声音睁开眼睛,才暗暗松了口气:“福伯你在做什么?”
老管家:“睡觉。”
纪浮光大为震撼:“睡觉为什么要穿寿衣?!”
管家慢吞吞地说:“这样死了可以直接火化,省去中间的步骤了。”
纪浮光:……
没了福伯做脆皮乳鸽,也叫不了外卖,两人只好自己解决饮食问题。索性纪浮光的学习能力很强,照着食谱像模像样地弄了三菜一汤,算不上多好吃,起码饿不死。
吃完饭,沈祀主动把碗洗了,等他准备刷会儿手机就睡觉的时候,却看到纪浮光没回对门,而是站在卧室的书架前看一本旧杂志。
沈祀有些意外:“还不去休息吗?”
纪浮光放下杂志望过来,轻轻嗯了一声:“管家今天心情不好,想一个人静一静。”
客厅的电视关了,楼上楼下的争吵声不知何时也消失了,房间里很安静,沈祀的心却没来由地快速跳了两下,良久,他磕磕巴巴地问:“那你要留下来睡吗?”
……
两人不是第一次睡一张床,之前在陶庄和民宿就“同床共枕”过了,沈祀却莫名有些紧张。
特别当纪浮光洗漱完,换上睡衣进来的时候,那种不自在感更加强烈。
沈祀按灭床头灯,月华从窗外洒进来,冷白调的光照得室内分毫毕现。他走过去拉上窗帘,房间里瞬间漆黑一片。
沈祀摸索着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假装已经睡着了,不一会儿他清晰地感觉出身边的位置微微下陷。
出租屋里的床只有一米五,沈医生平时一个人睡绰绰有余,但要容纳两个身高腿长的成年男人就显得局促了。
胳膊挨着胳膊,属于对方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如果是白天挤地铁的时候出现这种情况,沈祀肯定不会多想,但现在是晚上,挨着他的是确立了关系的男朋友,不久前两人还差点擦枪走火……
沈祀的脸颊开始发烫,偏偏这时候,一只修长温凉的手伸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沈祀吓了一跳:“纪老师?”
黑暗中响起纪浮光低沉的声音:“在想什么?怎么额头这么热?”
沈祀:……
他小声反驳:“什么也没想,是你的手太凉了。”
青年一点点往下缩,像一条滑溜溜的鱼,试图逃离纪浮光的掌心,却忽然听后者说:“我想了。”
沈祀一头雾水:“什么?”
纪浮光面朝他,深邃的凤眸凝视着沈祀,轻声说:“我刚才想了一些……你的事情。”
沈祀哪怕再迟钝,此时也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脑子里轰一下,心脏跳得咚咚响。
纪浮光放在他额头的手挪开,移到后脑勺,沈祀僵硬着身体一动不动,任由对方把自己搂进怀里。
这仿佛是某种心照不宣的默许,纪浮光温柔地亲吻他的眉眼,鼻梁,最后来到唇瓣。
夜色朦胧了沈祀的视线,其他感观却被进一步放大,他听到纪浮光略显不稳的气息,感受到他喷洒在自己皮肤上的呼吸,带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痒意。
沈祀下意识抓紧了对方腰际的衣料,纪浮光也在这时撬开他的齿关,仔细又用力口允吻他的舌尖。
沈祀睁大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朦朦胧胧的雾气,他忍不住发出小小声的呜咽,纪浮光却没有像上次那样放过他,而是更强势地加深了这个吻。
直到沈祀被亲得整个人都开始发烫,纪浮光才终于松开他,替他擦去眼角沁出的泪水。
习惯了黑暗,沈祀清清楚楚看到近在咫尺之人眼底深重的爱郁,像一把燎原的火,轻而易举就能将他烧得尸骨无存。
“害怕吗?”他听见对方这么问,声音不复往日的清朗,沙哑又撩人。
沈祀躺在柔软的被褥里摇了摇头。
纪浮光于是又凑了过来,沈祀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主动迎了上去。
两人的衣服都被丢到了床尾,廉价T恤和真丝睡衣不分你我地绞在一起。
挂钟的指针走过一格又一格。
纪浮光从背后搂着他,沈祀长长的睫毛抖个不停,微微挣扎着想要躲开这种情人间的折磨,却被对方捉住了手腕,放在唇边细细密密地亲吻。
“纪浮光,你……”沈祀小声抗议。
纪浮光低下头,鼻尖蹭过他发烫的耳朵,身体力行地解释了什么叫已读乱回。
……
沈祀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可能是半夜,也可能是凌晨,意识彻底模糊的那一刻,他还在想纪浮光以往身体不好是不是装出来的……
沈医生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躺在床上喊了一声“纪老师”,瞬间被自己粗噶的公鸭嗓吓了一跳。
虚掩的卧室门被推开,纪浮光走进来。
沈祀委屈巴巴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宝鹃,我的嗓子!”
纪宝鹃强忍着笑意去拿了矿泉水让他润一润,沈医生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他打算起来洗漱,结果刚一动,浑身骨头就跟散架了一般。
作为一名修过部分临床医学知识的心理医生,沈祀当然知道这一切是因为什么,但理论终究不及实践来得直观和透彻。
“我要死了,纪浮光。”青年眼泪汪汪,纪浮光被他看得受不了,把人按在怀里浅浅地亲吻,两人差点又擦枪走火,气得沈祀推开他,“你不许碰我了!”
纪浮光只好举手投降:“行行,我不碰。”
沈医生一整天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到了晚上,纪老师继续留了下来,不过这一次,他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老老实实抱着沈祀睡觉。
好好休息了一晚,沈祀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精神奕奕,除了腰还有点酸外,其他不适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对纪浮光的警惕心都降低不少。
所以当后者帮他把衣服拿过来的时候,沈祀还十分礼貌地说了谢谢,然后就被堵住了嘴巴。
纪浮光已经洗漱过了,唇齿间充斥着清爽的薄荷香气,是他在超市买的打折牙膏的味道,沈祀很熟悉。
他的神经微微放松,直到对方把手伸进宽大的T恤下摆,沈祀才猛地惊觉:“你不是病才好吗?”
纪浮光一脸无辜:“你也说已经好了……”
沈祀:……
他还想再辩驳,纪浮光已经掐着他的腰,将他抵在了床头。
……
沈医生一共在家躺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他终于躺不下去了,把纪浮光赶回对门,自己去阳台上活动筋骨。
首先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是仁爱医院派来保护他的夜班医生,不过不是牛头,这次换成了马面。
马医生在对面楼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和他遥遥相望,沈祀第一反应是还好自己拉了窗帘,否则这两天的双人运动就是现场直播了。
但转念一想,谁家大白天还拉窗帘啊?用膝盖都能猜到两个干柴烈火的年轻人拉着窗帘能干什么!
果然下一秒就见马面缓缓举起右手,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沈祀:……
沈医生当场社死。
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心虚,他没有立刻回屋里,而是在阳台上又站了几分钟。
然而这一站却让沈祀察觉出了异常。
之前小区里各家各户一直吵吵嚷嚷,左邻右舍热闹得像夜场蹦迪。如果不怕危险去外面转一圈,还能捡到从楼上扔下来的枕头,衣服,皮鞋和菜刀。
沈祀仔细听了听,争吵声消失了,不远处小马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街两边的店铺也重新开起来了,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
他怀疑自己不是两天没出门,而是两年!
沈祀想了想,快步走出出租屋,敲响了对面纪浮光家的门。
门很快开了,露出男朋友那张苍白俊秀的脸。
“饿了?”纪浮光笑着问。
沈祀摇头:“福伯怎么样了?”
纪浮光侧开身,让他自己看:“还是老样子,今天开始给自己烧纸钱了,说要提前存着,死了以后还能用。”
厨房里,老管家穿着藏青色的棉布寿衣,身姿笔挺地往焚烧桶里丢纸钱,冒出来的青烟还未扩散,就被呼呼运转的大功率油烟机吸得一干二净。
沈祀忍不住感慨:“环保意识真强。”
老管家听到他的话缓缓转过头,慢吞吞地问:“小沈先生来了,要不我帮您也烧一点儿?”
沈祀:……
他婉拒了老人家的好意:“不用了,谢谢福伯!”
“好吧。”老管家也不失望,继续埋头烧纸钱。
“怎么了?”纪浮光极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放在掌心里轻轻捏了捏。
明明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不止一次了,沈祀忍不住还是有些脸红,赶忙道:“外面的世界好像变正常了。”
“正常?”纪浮光轻挑一眉。
沈祀:“我也很奇怪,马面还在,说明虞罂没被抓住,轮回井依旧封印着,世界法则照理不可能现在恢复。”
说着他想到什么,掏出手机给马楼打了电话。
那头很快接起,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大嗓门:“小四!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了?”
马楼的语气听上去大大咧咧的,和前几天要死不活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沈祀按捺住心中的惊疑:“你现在还好吗?”
马楼害了一声:“好啊,有什么不好的?小四,我知道你在奇怪什么。医生说我之前是病了,重度抑郁……”
“医生?哪个医生?”沈祀狐疑。
马楼挠挠头:“医生就是医生啊……小四,我先不跟你说了,来生意了。”
电话里响起嘟嘟的忙音。
沈祀开了外放,两人的对话纪浮光听得一清二楚:“真的有人能消除人心中的恶念?”
“别说恶念,就算是真的重度抑郁也不可能好得这么快。”
沈祀噔噔噔跑下楼,徐桂芳坐在家门口和一起跳广场舞的老姐妹边嗑瓜子边唠嗑。
“徐奶奶。”沈祀十分有礼貌地叫了她一声。
徐桂芳像是已经忘记了前两天的不快,乐呵呵地问:“小沈啊,吃不吃瓜子?奶奶自己炒的。”
沈祀笑着婉拒了:“您孙子小航呢?今天怎么没见到他?”
徐桂芳摆摆手:“小航上学去了,明年就高考了,可不敢耽误。”
“小航他……好了?”沈祀忍不住问。
徐桂芳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好了!那医生真挺灵,只去了一趟,我家小航的暴脾气就改了,都会帮我干家务了……”
徐桂芳的话非但没有打消沈祀心中的疑虑,反而让他更加奇怪:“那医生叫什么名字?”
明明只是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却像刚才问马楼那样把徐桂芳也问住了:“名字?哎,我还真不知道他叫什么……好像姓刘?”
徐桂芳也不确定。
徐航是走读生,早上出门,傍晚回家。以往他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书包一扔,然后从抽屉里翻出他妈换下来的旧手机,和同学组排打游戏。
沈祀站在阳台上,正好能看见徐航进门的身影。
正如徐桂芳所言,徐航看上去很正常,甚至比许多孩子都要懂事,帮忙把饭菜端到餐桌上,再摆好碗筷。
不过就在这时,沈祀发现徐航忽然做了一个很怪异的动作——他抓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确切地说应该是左胸。
沈祀看着怪异,徐航似乎却一点不觉得,神色如常地坐下来和徐桂芳吃饭。
沈祀又看了很久,直到天彻底暗了,也没发现更多异常。
难道真是他想多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恢复正常,社会公共秩序重新变得有条不紊,学生们纷纷返校上课,社畜们也回到了原先的岗位上。
沈医生和纪老师终于可以不用再自己做饭,点上了外卖。
老管家烧完纸钱后又把目光放在了墓碑上,还嫌人家刻碑店刻得不好非得自己做。
沈祀眼睁睁看着两个彪形大汉把一块半人高的碑石抬进对门,不多久,屋子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实在不行,把福伯也送去心理医生那儿抢救一下?”沈祀望着满屋子乱飞的石屑建议。
纪浮光摇头:“管家操劳了一辈子,晚年有点小爱好我应该支持他。”
沈祀:……行吧。
福伯要在房子里刻墓碑,大大小小的石头和工具扔得到处都是,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纪老师只能勉为其难地搬过去和沈医生一起住。
毫不意外地,沈祀第二天又没能下床。
然后是第三天……
他深刻怀疑纪浮光不是没受到法则崩坏的影响,而是影响的方向和别人不一样!
“你不正常。”沈祀哑着嗓子控诉,正常人能连着这么多天……还有之前他为什么会觉得纪老师身体不好,嗯?
“好好好,我不正常。”纪浮光喂他喝了水,又体贴地帮他扣衣服上的扣子。
沈祀一根指头也不想动,躺在床上任由他像照顾玩偶娃娃一样照顾自己。
“我记得你以前不住这个小区。”沈医生灵光一闪,“这么久过去,原来的房子应该已经装修好了吧?”
纪浮光笑道:“好了,你如果想的话,我们可以搬去那里住。”
他其实早有这个打算,别墅的环境和安保各方面都比老小区要好得多,但后者离仁爱医院更近,方便沈祀上班。
在抓到虞罂前,沈祀不准备搬离现在的小区,但纪浮光以前的住处他还挺想去看看的。毕竟是正式的男朋友关系了,总不至于对方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SUV横跨大半个沪城,驶入一片安静的别墅群,门口的保安在看到车牌后向纪浮光行了个礼,三米高的欧式栅栏门缓缓打开。
小区里的绿化面积占了起码百分之五十,别墅和别墅间隔了很远的距离,邻里互不打扰。
沈祀上一次见类似的豪宅还是在杨思慕家,不过那里由旧时的小洋楼改造,附近街区鱼龙混杂,私密性和安全性大打折扣。
车子在一栋二层别墅前停下。
别墅占地约五百平,两层不算地下室就是一千平,四面和顶部铺了大块的落地玻璃,在阳光下泛着暗蓝色的光。
纪浮光在门禁上扫了虹膜,沈祀啧了一声:“仁爱医院但凡舍得给负九层也装上虹膜锁,也不至于让虞罂逃跑了。”
复制指纹的方式有好几种,而复制虹膜不仅需要机会,更要有技术。
“仁爱那边还是没找到虞罂的踪迹吗?”纪浮光问。
“没有。”沈祀摇头,片刻后他说:“其实我怀疑一个人,怀疑他就是虞罂。”
第62章 温良(一更)
“其实我怀疑一个人, 怀疑他就是虞罂。”
纪浮光:“谁?”
沈祀缓缓开口:“温良。”
“为什么?”纪浮光虽然这么问,语气却没太多惊讶。
沈祀抿了抿唇:“说不好,大概是直觉?”
沈医生在某些方面神经比电线杆还粗, 但他很能分辨出好坏, 或者说身边人的善恶,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就像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不会说话也听不懂话,却可以清楚地感知出别人喜不喜欢自己。
“而且他太热情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温良就对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 主动加微信, 一口一个学弟, 迫不及待的熟稔和亲昵。
如果换作别人,沈祀或许会觉得他对自己有意思, 但温良给他的感觉, 更像是一种虚假的友善。
狼即便披上羊皮,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温良看他的目光让他想到某类天生坏种,无辜的外表下潜藏着冰冷的恶意。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之前哪怕没什么事,温良也会隔三差五地给他发微信刷存在感。
可自从虞罂越狱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大半个月来对方再没联系过他。连沈祀主动发消息, 温良也没回, 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仁爱医院那边知道这事吗?”
沈祀点头:“我把我的猜测告诉了阎院长,阎院长第一时间派人去了沪大,但没找到温良。”
人消失不见,电话关机, 所有社交APP全部失联,温良就像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般。
纪浮光带着他走进别墅, 里面的装修走的现代简约风格,基调是经典的黑白灰,搭配同色系的家具,和它主人给人的感觉一样,低调中透着优雅与矜贵。
有日常负责保洁的家政阿姨在打扫卫生,纪浮光让他随便坐,自己去厨房洗水果。
沈祀为了不打扰家政干活,特意选了个角落,百无聊赖地窝在单人椅里。
他离开老小区后,马面也跟着换了地方,蹲在不远处的一棵树荫下面。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打在身上,马面却丝毫感受不到异样。而差不多的情况,十几天前谢必安在游乐场还需要撑伞……
法则对地狱道的鬼物们约束进一步减弱了。
所以人道究竟是如何摆脱影响的?
那个所谓的“心理医生”又是谁?
“先生,麻烦抬一下脚。”家政阿姨的声音打断沈祀的思绪。
“哦,好……”他赶忙配合地屈起膝盖。
纪浮光出来的时候就看到男朋友像个糯米团子一样缩在沙发椅里,莫名有种很乖的可爱。
他走过去将人整个儿抱起来,沈医生大叫一声,把纪浮光吓了一跳,差点直接把他丢出去。
“我不知道你会忽然抱我。”沈祀控诉。
纪浮光轻咳一声,鼻尖擦过他的耳畔,低声说:“……以后多抱抱就习惯了。”
沈祀:……
他偷偷去看不远处的家政阿姨,人家果然受过专业训练,不管雇主做出多么离谱的行为,都能面不改色继续工作。
沈祀拍拍纪浮光的手臂,示意对方放自己下来,忽然他的目光顿住了。
纪浮光注意到他的异常,不由问:“怎么了?”
沈祀没回答,扭头盯着专心拖地的家政阿姨,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你胸口不舒服吗?”沈祀冷不丁开口。
家政刚开始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直到沈祀又问了一遍,才茫然地抬起头:“胸口?没有,没有不舒服。”
沈祀疑惑:“可你刚刚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说完,又比划了一下具体位置:“这儿。”
家政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年纪足以当沈祀的母亲,倒不觉得他冒犯,只是有些奇怪:“我摸了吗?”
沈祀笃定地点点头。
“那可能是我不小心碰到了吧。”家政不以为意地笑笑,“并没有哪里不舒服。”
“好吧。”沈祀紧蹙的眉心却并未松开。
见纪浮光朝自己投来询问的眼神,他轻声解释:“我之前看到徐航也做了类似的动作。”
“徐航?”纪浮光挑眉。
“同一个小区的邻居。今年刚上高二,法则崩坏后变得暴躁易怒,但据他的家人说看完心理医生就好了。”
除了像老管家那样一天到晚待在家里烧纸钱和刻墓碑的个例外,如今正常在外面活动的人,基本都看过所谓的心理医生。
果然下一秒就听家政阿姨笑着说:“那医生确实很有本事,我一家老小的暴脾气全是他治好的。”
沈祀惊讶:“沪城这么多人,他看得过来吗?”
家政摆摆手:“没那么复杂,大部分人的病都差不多,医生直接给药就行了,花不了太多时间。而且他还有助手,听说后来他只负责配药,发药的事情都是几个助手在做。”
作为一名专业的精神病医生,这样的治疗方式在沈祀看来无异于天方夜谭,就算是心理学大拿也不可能不问诊,只开药。
“能让我看看那个药吗?”沈祀问。
家政局促地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啊先生,那药限购,每人只能买一粒,已经被我吃了。”
沈祀微微失望。
家政同样不知道医生的名字,但她知道对方诊所的地址。
纪浮光问沈祀:“要过去看看吗?”
沈祀还未开口,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谢主任。
电话一接通,那头谢必安开门见山:“找到温良了。”
沈祀秀挺的眉毛高高扬起:“在哪儿?”
“仁爱医院。”
沈祀有些意外:“你们把他抓了?”
谢必安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对,不过情况有点棘手,需要沈院长你过来一趟。”
“为什么?”沈祀疑惑。
在他看来,如果温良就是虞罂,谢必安那边既然已经抓到了人,只要逼对方交出井眼,重启轮回井。等六道法则恢复正常,这事便算完美解决了,还需要自己做什么?
“温良无法开口。”谢必安的牙齿都快咬碎了,“虞罂给他下了禁制,除非见到你,否则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井眼的下落。”
沈祀开了公放,纪浮光听完他们的对话,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我送你过去。”
两人驱车赶往仁爱医院。
下了车,沈祀直奔主任办公室,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才发现纪浮光一路跟着他。
如果只是普通精神病院,纪老师来就来了,沈祀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仁爱一点也不普通。
他想了想,牵住男朋友的手,小声叮嘱:“一会儿跟紧我。”
纪浮光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笑着说:“好。”
主任办公室的门紧闭着,谢必安站在门口。
“怎么样?”沈祀问他。
谢必安没戴那副金丝边眼镜,减弱了平日里斯文败类的气质,整个人看上去锋利了不少:“阎院长和姓范的在里面审了一天,依旧没什么结果。”
沈祀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口望了望,阎青廷和范无救正对着他,而温良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鬼差要撬开普通人的嘴办法有很多,虞罂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故意下了一个特殊的禁制。只要有阴气设法侵入温良,后者的魂魄和意识会被立刻吞噬,类似某些软件的自毁程序。”
这也是为什么连阎青廷都感觉棘手的原因。
沈祀进去后,阎青廷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下一秒目光落在纪浮光身上瞳孔猛然骤缩,倏地站了起来。
“院长?”范无救有些讶异。
阎青廷回过神,重新坐进椅子里,深吸一口气看向温良,冷冷道:“沈祀来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明显的颤抖,显然内心并不像脸上表现得那么平静,可惜其他人并未注意到这一点。
温良原本低着头,闻言缓缓抬起脑袋。
目光接触的刹那,沈祀就知道眼前的这名男生虽然和“温良”用着同一副躯壳,却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沪大研究生学长。
温良试探性地张了张嘴,发现终于可以开口说话后,激动地嚎啕大哭:“鬼,有鬼,他控制了我的身体!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啊!”
谢必安听得头疼,他本就为虞罂的事情烦心,连带对被虞罂附身的温良也没什么好印象:“哭什么哭?不就是鬼吗?我们也是鬼!”
然后温良就眼睁睁看着前一秒还俊逸不凡的精神病医生,嘴里吐出一条比他胳膊还长的舌头。
温良:……
他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在场众人:……
阎青廷脸色铁青,谢必安老老实实:“……对不起。”
范无救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把人弄醒,谢必安已经将舌头收起来,一掌拍在桌面上,厉声质问男生:“井眼呢?”
温良被他那么一吓,说话反而利索了,只是十分茫然:“什么井眼?”
沈祀惊讶:“你不知道井眼?那虞罂为什么给你下禁止,还非得等到我来了才能说。”
温良看着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那鬼想要你的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温良抓抓脸颊:“什么都可以,但必须是你的东西。”
沈祀懂了:“他想在梦里见我。”
他之前和纪浮光就猜测,血莲花纹身入梦并非是无条件的,很可能需要指定媒介,否则第一次梦境中断后,对方完全可以再来第二次,第三次。
现在知道了,这个媒介就是沈祀的所有物。
温良继续道:“而且他还说,不希望有多余的人跟着,特别是仁爱医院的医生。”
谢必安深深拧起眉:“不行,这太危险了。”
能入梦的鬼物往往具有操控梦境的能力,沈祀一个普通人……好吧,虽然也没那么普通,但那毕竟是虞罂!
怕沈祀不清楚其中的轻重,他解释说:“虞罂不是一般的厉鬼。”
沈祀好奇:“有多不一般?”
之前他就听谢必安说过寒冰地狱关押的大鬼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但究竟有多恐怖,以沈医生对鬼物那点贫瘠的知识,还真想象不出来。
这回谢必安不说话了,转而看向顶头上司。
阎青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苍凉:“他曾是一个神。”
和萨德福利院地下那尊连脸都没有的邪神雕像不同,千年前的虞罂是一个真正的神。
“神?”沈祀微微睁大了眼睛,“那他又为什么会变成鬼的?”
阎青廷解释:“除了最早的上古神,后来的神明都是因为有了人类的信仰和供奉才诞生的,虞罂同样如此。
彼时西北边陲的某个城池出现了从未见过的瘟疫,百姓苦不堪言,祈求上天庇佑。虞罂应运而生,他帮助人们渡过了那场灾厄。
所有人都感激他,为他建造庙宇,广塑金身。虞罂着实过了几年香火旺盛的日子。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百姓渐渐淡忘了瘟疫带来的恐惧,对虞罂这个半路神明也失去了原本的敬畏,来庙里的香客越来越少。
虞罂很快意识到,如果这么放任下去,自己过不了百年就会消失,于是他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问话的是温良,男生听得一脸认真。
谢必安看了他一眼,吓得温良又不敢动弹了,像只仓鼠一样石化在原地。
阎青廷叹了口气:“他动用神力,降下了一场新的瘟疫。瘟疫来势汹汹,一夜之间死了好多人。这时候百姓又记起了被他们遗忘的神明,庙宇里的香火再次变得旺盛起来,虞罂不用担心自己会消失了。”
“这不是自导自演吗?”沈祀咋舌。
“是啊。”阎青廷嘴角挑起一抹轻嘲。
沈祀疑惑:“虽然这么做很卑鄙,但对虞罂而言,他成功‘活’了下来,又怎么会变成鬼呢?”
“为了让自己香火不断,虞罂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那么自导自演一回。长此以往,他的‘命’是保住了,却影响了那座城池的气运,百姓也被磋磨得民不聊生。
终于在一个暗黑无星的夜晚,六道法则降下惩罚,将其从天神道打落至地狱道,永世不得超生。”
沈祀倒吸一口凉气,他差点忘了还有六道法则这个bug存在,祂就像一只高高在上的眼睛,时刻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众生万物。
“所以虞罂盗取井眼,很可能就跟福利院的那尊邪神雕像一样,是为了实现层级跃迁,重回天神道?”沈祀由此推测。
阎青廷点头:“恐怕确实如此。”
“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沈祀依旧不理解。
阎青廷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自从进门后就始终保持沉默的纪浮光这时开口:“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阎青廷立刻问。
纪浮光摸了摸下巴:“虞罂凭什么认为我们会答应他的要求?”
听了半天故事的温良默默举起手:“那个,他说你们没有别的选择。”
“什么意思?”谢必安厉声质问。
温良被他的气势所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委屈巴巴:“他没告诉我,只说很快就会知道了。”
沈祀心底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63章 二选一(二更)
九月末, 天气已经转凉。没了外头树上知了的鸣叫,沪大附中高二三班的教室里显得分外安静。
王海明正在黑板前讲课,底下的学生都听得很认真。王老师非常满意, 然后他点了最近表现特别好的一名男生回答问题:“徐航, 这题你来解一下。”
王海明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徐航以前出了名的不爱学习,上课不听,作业不做,天天就知道打游戏,考试回回垫底。
然而自从看了心理医生以后, 徐航仿佛变了个人, 成绩有没有上去暂且不提, 至少学习态度端正了许多。
徐航坐在位置上没动。
王海明以为他没听见,于是又叫了一遍:“徐航。”
徐航依旧没动, 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讲台后的老师, 宛如一尊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王海明察觉出不对, 快步走过去。
“徐航,你怎么了?”他碰了碰男生的胳膊,徐航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医院的救护车把徐航拉走了,王海明作为班主任,又是在他课上出的事, 也跟着一起上了车。
纷乱的脚步声中, 男生被推进手术室,不一会儿,主刀医生戴着口罩出来问:“谁是病人家属?”
王海明赶忙站起来:“我是他的老师。”
学校已经通知了徐航的奶奶徐桂芳,后者还在赶来的路上。
主刀医生两条浓眉深深拧起:“病人之前在上课?”
“是啊, 我的物理课……”王海明实话实说。
主刀医生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音量陡然拔高:“他心脏都没了, 还能听你上课?”
王海明愣住。
徐航是最早被发现的“空心人”之一,左胸腔中的心脏不翼而飞,只剩下几根动脉血管扭曲地黏连在一起。
这之后,陆续有人失去心脏死亡,无一例外都曾吃过那位不知名心理医生的“药”。
各胸外科和心血管科的医学大拿第一时间聚集起来召开紧急会议,对着徐航等人的检验报告以及各项生理指标研究了又研究,可惜毫无头绪。
他们甚至连为什么人没了心脏还能正常吃饭睡觉都搞不清楚。
“这是违背生理学常识的!”给徐航做手术的那名主治医生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询问在场最德高望重的教授,“吴老,您怎么看?”
吴老低着头坐在宽大的会议椅子里,仿佛睡着了一般。
身边的医生抖着手摸了摸他的颈动脉,感觉不到任何起伏。
吴老死了,死因和徐航一样。
比之前更大的恐慌席卷了沪城这座本该热闹繁华的都市,一半以上的人都在害怕自己哪天忽然没了心脏。
死亡的阴影如乌云般笼罩在城市上空,殡仪馆门口排起长长的队伍,焚烧炉里的火焰接连数日都不曾熄灭过。
人们疯了一样地涌向小诊所,声势浩大地找“心理医生”讨要说法,沈祀和纪浮光也去了。
诊所其实离老小区不远,也因此住在附近的徐航成了最先吃到“药”的那一批“狂躁症患者”。
幽深绵长的巷子里,暗绿色的青苔散发着常年不见天日的腐霉味儿,时不时能看到多足目的昆虫从根部爬过,留下一簇簇湿滑的痕迹。
小巷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愤怒与恐惧,没有人不怕死……
沈祀和纪浮光被人潮推挤着往前,隔着乌泱泱的头顶,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声:“那畜生跑了!”
“空心人”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对方只要不是个傻的,都不可能还待在诊所里。
瞬间人群炸开了锅,咒骂声,哭泣声响彻整条巷子。
“这就是虞三说的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沈祀喃喃。
仁爱医院里,谢必安脸色无比难看。
要想实现层级跃迁,除了利用轮回井的力量一条途径外,还有另一个办法,那就是重新造神。
——和千年前的那场大瘟疫一样,对“空心人”的恐慌会让人们产生新的信仰。
已经有部分民众开始自发地集结到一起,祈求上天庇佑,让他们度过这个难关。
当人力束手无策的时候,百姓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
虞罂这是在逼迫他们二选一,要么交出沈祀,要么献祭越来越多的人。
可仁爱医院一大半的鬼差都被派出去追捕虞罂,后者根本不可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当什么心理医生,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还不被发现。
阎青廷摇头:“心理医生不是他,应该是那个放跑他的内鬼。”
是自己轻敌了,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抓捕虞罂上,故而忽略了那个叛徒。
她看向范无救:“查到内鬼是谁了吗?”
黑无常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有个怀疑的对象。”
仁爱医院因为磁场特殊,无法安装监控,医生病人加起来数量众多,排查起来的难度不小。
“是谁?”谢必安精神一振。
“一个叫柳蝉的人类天师。”
谢必安愣了几秒钟才把这名字和地中海联系起来:“怎么会是他?”
在谢主任的印象里,柳蝉憨厚老实,人缘不错,在仁爱医院打了大半辈子工,从未有过怨言。
范无救捏了捏酸胀的眉心:“我本来还没什么头绪。但‘空心人’的事情爆发后,我想起来曾在医务处的档案上看到过,人类天师里有一支被称为‘蛊师’。
他们平时会豢养各种各样的蛊虫,蛊虫入体后不但可以控制人的情绪,还会吞吃他们的五脏六腑。
大部分蛊虫喜欢湿热的环境,所以蛊师也大多活跃在云贵一带,位于沿海的沪城十分少见,而柳蝉恰巧就是一名这样的蛊师。”
要想求证这一推测也非常简单,蛊虫成熟后会破体而出,逃之夭夭,但虫蜕会留在人体内。只要看看死去的那些“空心人”心脏附近有没有类似的不明物就可以了。
谢必安给市立医院打了电话,不一会儿那边就给出了回复,范无救的推测完全正确。
知道“空心人”的成因后,就有了补救的方向,全沪城只有柳蝉一名蛊师,但全华夏不是。
仁爱医院很快联系上云贵两省的蛊师,请教对付“空心蛊”的办法。
阎青廷的眉心却并未彻底松开,虞罂之所以敢这么有恃无恐,十有八/九那蛊虫并不好解。
即便真的顺利解了,井眼没找到,六道法则依旧会继续崩坏,事情仿佛又回到了起点。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三下,打断了阎青廷的思绪:“进来。”
“院长,您找我?”沈祀探进来一个脑袋。
那天温良说的要求,阎青廷没有立即答应,主要是沈祀身上的疑点她自己也没弄清楚,很难说最终会导向一个怎样的结果。
还有正如谢必安所言,太危险了。
沈祀走进来,毫不意外地,身后跟着纪浮光。
阎青廷瞬间变得紧张,原本挺直的脊背也不由微微佝偻下去。
“院长?”沈祀见她一直没说话,忍不住出声提醒。
阎青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纪浮光,将注意集中在青年身上,语气和蔼:“我叫你来,是为了虞罂的事。”
既然她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不如把选择权交到沈祀手中。
这是一场可能决定全沪城,甚至全华夏命运的豪赌。
赢了,六道法则恢复正常,世界和平。
输了,沪城首当其冲会成为人间炼狱。
“沈祀。”阎青廷没有叫青年沈院长,沈医生或者小沈,而是极为严肃地叫了他的全名。
“你想好了吗?去或不去,我都不会逼你。”
沈祀既没有受到法则崩坏影响,始终保持着理智,也没有吃下空心蛊,失去心脏。
这一场浩劫里,他和纪浮光就像两个完全被排斥在外的局外人。
阎青廷没有立场逼迫他,如果沈祀不愿意配合,她就继续派人搜索虞罂。
当然这是下策中的下策,毕竟时间不等人。每拖延一刻钟,就会有更多的人死于“空心虫蛊”。
温良就在院长办公室里,手指局促地抠着裤缝。
沈祀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院长,如果我在对上虞罂的时候,不小心死了,医院欠我的那八百亿还作数吗?”
阎青廷:……
大概没想到这种时候,沈祀竟然还惦记着自己的债权,阎院长心情复杂。
她僵硬地点点头:“自然是作数的,不过……”
沈祀:?
阎青廷实话实说:“以虞罂的手段,你要是死了,魂魄恐怕也会灰飞烟灭。”
“啊?”沈祀震惊,小声嘀咕,“亏大发了。”
阎青廷:……
就在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沈祀又开口了:“灰飞烟灭就灰飞烟灭吧。院长,我到时候可以把这八百亿转让给我的男朋友吗?”
阎青廷:……很好,这是在跟她立遗嘱呢。
阎青廷看向一旁的纪浮光。
男人眼眸微垂,目光落在青年那张干净秀气的脸上,从她的角度望过去,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可以吗?”沈祀又问了一遍,拉回阎青廷的注意。
阎青廷:“可以是可以……”
沈祀弯了弯眼睛:“行,那签份三方协议吧,我也好走得安心。”
阎青廷:……
沈祀知道她误会了,忙道:“我说的走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阎青廷:“……行吧。”
签完协议,沈祀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应用心理学》交给温良:“这是我大学时候用过的课本。”
温良双手接过,这几天他一直待在或者说被囚禁在仁爱医院里,但看着夜班医生们进进出出,也能猜到外面的情况不容乐观。
作为虞罂曾经附身的对象,温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谢必安又吐舌头吓唬他。
“你怎么给他?”沈祀好奇。
温良抬起头,讷讷:“烧了就行。”
沈祀:……
好吧,他忘了虞罂不是人了。
温良把厚厚的《应用心理学》丢进焚烧桶里,火焰很快吞噬了书本,纸张逐渐变得焦黄卷曲。
“嗯?”沈祀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阎青廷疑惑。
沈祀不确定地说:“我好像看到书里有别的东西。”
他伸手想去拨拉,被纪浮光拉住:“小心烫。”
直到那本书彻底烧成灰烬,沈祀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第64章 入梦
给出去了所有物, 沈祀接下去要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觉,等虞罂来找自己。
与此同时,阎青廷这边也没闲着, “空心虫蛊”的问题还没解决, 柳蝉要追捕,对虞罂的搜索也并未停止,她甚至还分派了一部分鬼差在沈祀所在小区周围巡逻,保护后者的肉身。
回到出租屋,沈祀麻利地洗完澡换上睡衣, 然后直奔余淼淼的猫窝, 把一脸懵的小黑猫抱了出来。
纪浮光看着他忙来忙去, 好笑地问:“你抱它干什么?”
沈祀挠了挠小猫下巴:“我上次在梦里见到虞罂,就是听见淼淼的叫声以后才醒过来的。这次让它守着我, 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救命。”
沈医生把猫往床头柜上一放, 然后有些羞涩地看向男朋友, 小声说:“我这一去可能就是永别了,纪老师不打算和我做些什么吗?”
纪浮光愣住,反应过来差点笑出声,他伸手把青年搂进怀里,温柔地亲了亲他的额头:“放心, 不会永别。”
永远都不会。
“真的不用吗?”沈祀不死心地问。
“不用。”纪老师一身正气, 淫/邪不侵。
“那我睡了。”沈医生的语气颇为遗憾。
纪浮光摸了摸他的发顶:“睡吧,我陪你一起。”
两人在床上躺下来,沈祀的左手被纪浮光牢牢牵着,枕边小黑猫尾巴一甩一甩。
房间里安静下来, 沈祀闭上眼睛。
这个点不是他平时睡觉的时间,生物钟还处于兴奋的状态, 因此过了许久都没睡着。
早知道就去楼下药店买点褪黑素了……
嗡——
枕头下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沈祀拿出来一看,是马楼的微信语音。
自从那次马楼和他说自己的“狂躁症”好了以后,两人已经快半个月没联系,沈祀想了想按下接听键。
然而那头传来的却不是前室友熟悉的大嗓门,而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你好,请问是沈同学吗?我是马楼的妈妈。”
沈祀一愣,很快礼貌回应:“您好阿姨,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找你,呜……”女人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找你确实有一件事,呜呜!”
女人竭力忍耐,沈祀还是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悲伤与哀恸,心底不由咯噔一下:“阿姨您先别哭,到底出什么事了?马楼呢?”
女人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嚎啕大哭:“马楼,马楼我儿子他死了!和很多人一样,他的心脏不见了!”
这一刻,沈祀只觉浑身冰凉。
电话里,女人整理了一下情绪,哽咽着说:“沈同学,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你和小楼当了四年室友,又是他的好朋友,我和他爸爸都希望你能来参加他的葬礼。”
沈祀不免迟疑:“阿姨,我……”
女人听出他的欲言又止,忍不住问:“是不方便吗?”
沈祀:“倒也没有。”
女人又问:“那是有急事?”
沈祀决定实话实说:“我正准备睡觉。”
女人:……
电话那头陷入长久的沉默,接着她再次开口,语调冰冷:“沈同学,我对你很失望。十分钟后,灵车会从你们小区门口经过,至于来不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通话被无情挂断。
沈祀盯着暗下来的手机屏幕,长长叹了口气。
身边纪浮光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换好衣服出门。
楼下,果然有一辆通体漆黑的中巴车等着他,车顶一朵硕大的白色绸花,挡风玻璃上贴着繁体的奠字。
“你来了。”
女人坐在售票员的位置,面容憔悴,原本黯淡无神的双眼在见到他后明显亮了亮。
沈祀点头:“嗯,我来送马楼最后一程。”
“好好好,快上车。”女人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
沈祀还未站稳,司机一脚油门,灵车瞬间像颗小炮弹般冲了出去。
“沈同学,你能来我真的太高兴了。”女人抹了抹眼角,“小楼一定也很开心。”
“现在去殡仪馆还是墓地?”沈祀找了位置坐下来。
“墓地。”女人将垂下来的发丝撩到耳后,给他看怀里的骨灰盒。
这是一个实木制成的骨灰盒,表面雕刻了祥云和仙鹤的图案,盒身上贴着马楼的黑白一寸照。
沈祀惊讶:“我听说殡仪馆那边火化的名单已经排到一个月以后了。”
女人神情一僵,后座的男人——应该是马楼的爸爸解释说:“我们找内部的工作人员,花了点钱……”
沈祀懂了。
灵车沿路行驶,两边的行人和法国梧桐迅速后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汽油味,让他有些反胃。
沈祀问车内的另外两人:“介意我开窗吗?”
马楼妈妈摆手:“开吧,辛苦你来了。”
沈祀拉开车窗,将头稍稍探出去一些,微风吹在脸上顿时舒服不少。
如今的沪城比原来要萧瑟许多,写字楼和商场里廖无人迹,大街上倒是有不少示威游/行的年轻人。
这些人里有学生也有刚入社会的996社畜,精力旺盛又愤世嫉俗。
他们要求医院尽快研发出治疗“空心人”的办法,并无偿服务于每一位普通市民。
沈祀盯着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容,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很奇怪的熟悉感。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轻轻甩了甩脑袋。
红灯亮起,灵车在宽阔的十字路口停下,行人开始陆续过马路。
沈祀的目光扫过一个个不同高矮胖瘦和年龄层的男男女女,最后落在一位抱小孩的妈妈身上。
他疑惑地闭了闭眼睛,又睁开。
“怎么了?”马楼的爸爸冷不丁问。
马楼的妈妈也跟着看过来。
沈祀唔了一声,不答反问:“马楼的墓地选在哪儿?”
马楼妈妈报了个地址,沈祀打开手机导航看了看,是沪城郊外的一处公墓。
“很快就能到了。”马楼爸爸大概怕他等急了,对司机说,“师傅,麻烦等下稍微开快点儿。”
沈祀赶忙说:“不急,安全第一。”
话音未落,绿灯亮了。
灵车再次飞奔起来,视野中的人和物如走马灯般掠过,等到下一个红灯,原本安静坐着的沈祀忽然站起来。
马楼妈妈一惊:“你要干什么?”
沈祀看看她,又看看不远处的男人,最后看向女人怀里的骨灰盒,无比冷静地说:“我要下车。”
女人神情有一瞬间的扭曲,很快又恢复如常,咬着牙问:“为什么?”
男人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沈祀竖起手机,把上面的地图展示给他们看:“现在的导航很智能的,每个路口的红灯持续几秒都会有显示,像我们之前经过的那个红灯时长是40秒。”
女人冷冷道:“那又如何?”
沈祀叹了口气:“但实际只持续了38秒就结束了。”
两秒钟的时差。
灵车里静了静,男人艰涩开口:“也可能是你的导航出了问题……”
没等他说完,沈祀又指着窗外说:“这对母女我上车以后见过三次了。”
一次是在游/行的队伍里,一次是过马路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见女人准备说什么,沈祀挥手打断了她的辩驳:“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以前见过她。”
马楼父母以为他说的是母女中的妈妈,谁知顺着青年的视线望过去,看到的却是被抱在怀里的小姑娘。
“大家都在沪城生活,哪天街上遇见了不是很正常?”马楼妈妈不以为然。
沈祀摇头:“不正常,因为我不是在街上看见她的,我看见的是她的照片,两年前的照片。”
周小宁被父亲周建波拐走的当天,游乐园里有一个小女孩在小卖部旁哭花了脸。
这一幕被沪大的一名学生拍下来,上传到了校内论坛,沈祀调查兔子玩偶案的时候恰巧看见了那张照片。
“两年前她应该五岁左右,然而两年过去,她一点也没有长大。”
沈祀又看了眼女人怀里的骨灰盒,嘴角浮起一抹极淡的浅笑:“这里不是现实对吗?”
根据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理论,梦是现实与潜意识的映射,因此梦里的一切不可能凭空产生,只能基于当事人的记忆和经验。
沈祀平时走在大街上不可能注意每一个人的身高长相,所以在梦里无关紧要的路人面孔应该是模糊的,一旦变得清晰,就会是曾经见过之人的模样。
“马楼父母”脸上的悲痛之色如潮水般退去,逐渐变得狰狞起来。
沈祀也没想到对方会忽然说变脸就变脸,立刻伸手去按售票员座位上的开门按钮。
女人尖叫着将骨灰盒丢向他,沈祀闪身躲开。
骨灰盒落到地上,啪嗒一声摔裂了,黄色的沙子从里面洒出来。
沈祀啧了一声:“道具组扣大分。”
“快开车!”男人朝司机大吼。
灵车再次启动,惯性让车内的人都站立不稳,沈祀顺势蹲下,抓起地上的黄沙,跌跌撞撞跑向车头。
意识到他想干什么,女人尖叫起来:“拦住他!”
男人艰难地伸出手,可惜晚了一步。
沈祀拍拍司机的肩膀,后者下意识回头,然后被撒了一脸黄沙。
司机被沙子迷了眼,灵车顿时失去控制,在大马路上扭出了S形。
“废物!”女人咒骂一句。
沈祀一把将司机揪起来,自己坐进驾驶位,然后猛打方向盘,刚刚站起来的“马楼父母”再次被甩飞出去。
继泥头车后,沈医生也没想过自己还有开灵车的一天。
瞬息之间局势扭转,从此刻起,这条马路这辆车以及车上的人,就都归他管了。
然而正当沈祀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在耳边炸响,瞬间将他惊醒。
梦境破碎,周遭的一切如泡影般湮灭,女人歇斯底里的表情还残留在他的视网膜上。
沈祀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被他的动静惊扰到,纪浮光微微蹙起眉,隐约也有醒来的迹象。
咚咚咚。
咚咚咚。
敲门声还在持续。
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三点二十三分。
他没叫外卖,也没有网购,房租前两天刚交过,不明白这个时间会有谁来找自己。
沈祀穿上拖鞋出了卧室,有过之前外卖小哥忽然发疯的经历,开门前他特意多留了个心眼,警惕地问:“谁啊?”
门外响起苏七月熟悉的声音:“沈医生,是我。纪总在你家吗?”
沈祀紧绷的神经微松,打开防盗门。
十月初的天气,胖助理跑出了一身汗,习惯性地用他那块小手帕擦脖子:“我打他电话没人接,只好找过来了。”
“有什么事吗?”沈祀边问边把人让进屋。
“嗯,一些失去心脏死亡的员工家属要求按工伤赔偿。”苏七月一个头两个大,“已经闹到公司楼下了。”
沈祀蹙眉:“这不是讹人吗?”
那些员工吃了心理医生的药才会变成“空心人”,怎么能把责任推到纪氏头上?
苏七月害了一声:“现在这种情况,还有多少人是理智的呢?没有彻底疯狂就算不错了。对了,纪总呢?”
“我在这里。”
纪浮光已经起床了,除了发丝稍显凌乱外,眼底一片清明。
“纪总,快跟我走吧!”看苏七月的表情简直快哭了。
纪浮光没回答,转而望向沈祀。
沈祀明白他的意思,轻轻推了他一下:“去吧,我等会儿就睡着了。”
纪浮光伸出手用力抱了抱他,轻声承诺:“我会尽快回来。”
“好。”
两人走后,出租屋的门被重新关上了。
沈祀一个人躺回床上,想到刚才的梦,他给马楼打了个电话。
那头很快响起前室友没心没肺的声音:“小四?怎么忽然想到给我打电话了?”
沈祀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没什么,闲着无聊,所以问问你在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替人算命呗。”
沈祀惊讶:“现在还有人找你算命啊?”
马楼嘿嘿一笑:“小四你不懂,乱世人们才更相信命运,好多人都来我这儿问自己还能活多久。”
沈祀更惊讶了:“你算得出来?”
马楼:“当然算不出来。医生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
沈祀:……
“那你怎么跟人家说的?”
马楼一脸深沉:“我说,如果只剩下一天的寿命,你就不活了吗?命是自己的,该咋活咋活!”
沈祀:“……马大师,我悟了。”
确认马楼还好端端地活着,沈医生把手机放回枕头底下,再次闭上眼睛。
之前的梦里他并没有见到虞罂,不知道是对方还没来就被苏七月的敲门声打断了,抑或是已经来了,只不过没出现在自己面前。
当然还存在第三种可能,虞罂来了,并且就在他身边,只是沈祀没认出对方。
如果是最后一种情况,虞罂扮演的又是哪个角色?马楼妈妈,马楼爸爸还是司机?
从沈祀的角度看妈妈的概率更大,因为最开始联系自己的就是那个女人。但也不排除另外两人的嫌疑,甚至连路上的行人都有可能是虞罂。
沈祀在脑子里把上一个梦认真复盘了一遍,这就导致想的事情太多,更加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索性又坐起来,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
仁爱医院的巡逻小分队埋伏在各个不起眼的角落,这次领头的又换了,不是牛头也不是马面,而是夜游神乔邺。
对上他的视线,乔医生举了举手里的大屏手机。
隔着这么远,沈祀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但大概也能猜到,无非是问他怎么还不睡。
沈祀倒是想睡,可他真的一点睡意也没有。
几分钟后,沈医生认命地出了门。
他噔噔噔小跑到一楼。
天很阴,没出太阳,飒飒秋风将地上的一只塑料袋卷到半空中。小区里的居民日渐稀少,没了大妈大爷们坐在楼道口嗑瓜子唠嗑,莫名多了几分惆怅萧索的感觉,
沈祀搓了搓短袖下的胳膊,低着头往前走,徐桂芳悲痛的哭声断断续续传入耳朵。
徐航死了,今天是他的头七。
屋内依旧布置成出殡前灵堂的模样,正中间的墙上挂着男生的遗照,相框两边缠满长长的黑纱,蜿蜿蜒蜒一直垂到地上,八仙桌上摆着水果,饭菜和香烛。
徐桂芳边烧纸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航,是奶奶害了你。要不是我带你去看那个医生,你也不会走了,呜呜……”
沈祀见她太伤心,忍不住劝道:“小航已经去世了,您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谁知老人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他开口瞬间破防:“果然你们心理医生没一个好东西,骗子,杀人的刽子手,应该让警察把你们统统抓起来枪毙!”
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崩溃地嚎啕大哭,邻居们见状纷纷从家里出来,安慰老人,谴责沈祀。
沈祀:……
他不再逗留,直奔楼下那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
原本沈祀还担心法则崩坏,加上“空心人”出现,药店可能已经关门了,所幸他过去的时候,一眼看到了里面的药剂师。
“一瓶褪黑素。”沈祀掏出手机扫码。
药剂师趴在柜台上,闻言不甘不愿地站起来,然后慢吞吞走到某个货架前,拿了一个墨绿色的瓶子:“三十二块五。”
沈祀付完钱,接过药瓶,药剂师又懒洋洋地趴了回去,摆烂的样子和福伯如出一辙。
想到老管家,沈医生不由有些失笑。
沈祀回到出租屋,服了一粒褪黑素,板板正正地躺到床上,这一次睡意很快涌上来。
然而下一秒——
防盗门又一次被敲响了!
咚咚咚!
沈祀:……
这觉大概是没法睡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纪浮光回来了,但又觉得应该没这么快,那会是谁?
沈祀疑惑地打开门。
门外站着气喘吁吁的张风开:“沈哥,快跟我来!”
沈祀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见他不动,娃娃脸同事丢出一个深水炸弹:“谢主任找到虞罂了!”
沈祀愣住:“什么时候?”
“就在十分钟前。”张风开抹了把脸,“边走边说。”
沈祀依旧不动,而是继续问:“怎么找到的?”
“他们先找到了柳蝉,柳蝉供出了虞罂的藏身之所。”张风开三言两语说明情况,“沈哥,快跟我走吧,虞罂现在不肯说出井眼的下落,非要等你去了才肯开口。”
沈祀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说得还挺真。”
张风开急了:“你不相信我?”
沈祀没点头也没摇头,他淡淡开口:“那你叫我一声爸爸。”
张风开:……
“怎么?不愿意叫吗?”沈医生轻挑一眉。
张风开无奈:“沈哥,大敌当前,你别开玩笑了。”
沈祀叹气:“我没开玩笑,你叫我一声爸爸,我就跟你走。”
张风开暗暗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整张脸憋得通红。
沈祀啧了一声:“明明以前叫得很痛快的,所以你不是张风开。”
话音刚落,眼前熟悉的娃娃脸和“马楼妈妈”一样变得扭曲狰狞,尖利的指甲抓向青年,沈祀立刻甩上门,后退两步。
咚咚咚。
咚咚咚。
砰砰砰!
敲门声逐渐疯狂,仿佛外面不止一个“张风开”,而是有千百个“张风开”在同时撞击防盗门。防盗门不堪重负地颤抖,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来。
沈祀把桌椅沙发推过去抵住,就在这时梦境再次四分五裂。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
出租屋的天花板本应该是纯白的,但因为小区年代久远,楼层与楼层间经常有渗水的情况发生,于是他家的天花板也被洇出了一大块淡黄色的水渍。
沈祀盯着那块水渍看了片刻,确定是记忆中的形状没错,知道自己又醒了。
他侧过头,看向蹲坐在床头柜上的小黑猫。
余淼淼一动不动,就像一尊猫形摆件。
沈祀伸出手,小黑猫犹豫了下,才一脸嫌弃地顶了顶他的掌心。
褪黑素不能多吃,沈祀闭上眼睛,放空大脑强迫自己入眠。
意识渐渐变得朦胧,耳边一切细微的响动都随之远去,一缕淡淡的烟味钻入青年的鼻尖。
他微微皱了皱眉,潜意识认为是在做梦,然而烟味越来越重,很快到了呛人的地步。
沈祀捂着口鼻咳嗽,楼上楼下传来邻居们惊慌失措的大呼小叫。
“着火了!”
“有没有人报警啊?”
“呜呜哇,妈妈!”
滚滚浓烟伴随火舌从窗户缝和门缝里钻进来,很快充满整个出租屋。沈祀被熏得眼眶发红,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刚出卧室,他忽然想起还有余淼淼,又折返回去一把抄起小黑猫。
客厅里到处都是烟,沈祀好不容易摸到防盗门打开,瞬间又被扑面而来的熊熊大火逼退回去。
他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扯起床单放到淋浴头下打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秋季干燥,眼看火势越来越大,他不由有些着急。
“小祀!”门口响起纪浮光焦急地大喊。
沈祀立即回应:“我在!”
纪浮光脱下身上的高定衬衣扑打周围的火焰,等火势小一些后,沈祀把湿床单随意一裹,带着小黑猫冲了出去。
纪浮光拉起他,飞奔下楼。
这时火警也赶到了,消防员拉出长长的水管对着居民楼一阵狂喷。
“好好的,怎么会忽然起火?”沈祀疑惑。
纪浮光低低咳嗽:“我刚才上来的时候听说好像有人烧纸,不小心把灵堂点了。”
沈祀瞬间想起徐桂芳烧的纸钱,还有徐航相框上那些飘来荡去的黑纱。
“公司的事情解决了?”他问纪浮光。
纪浮光笑道:“差不多了,剩下的交给苏七月,他能搞定。”
说着他顿了顿,看着沈祀的眼睛轻声道:“我说过会尽快回来陪你。”
沈祀眉眼微弯,随后又有些苦恼:“出租屋着火,没法继续睡觉了。”
纪浮光摸摸他的发顶:“没事,我带你去别墅那里睡。”
沈祀欣然应允:“好。”
纪浮光的SUV就停在小区门口的临时停车位上,沈祀坐进副驾驶位。
纪老师发动车子,大奔在僻静的小马路上行驶。
他瞥了眼身旁安静坐着的青年,提醒:“系好安全带。”
沈祀却没有动作。
“怎么了?”纪浮光不解。
沈祀略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
沈祀看向他,语气无奈:“这一切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纪浮光安慰:“等抓到虞罂就好了。”
沈祀摇头:“我的意思是,这个梦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第65章 虞罂
SUV缓缓停下来, 身旁的“纪浮光”指尖轻轻摩挲着方向盘:“啧,我自以为模仿得很像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沈祀唔了一声:“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不是他。”
“纪浮光”饶有兴致地摸摸下巴:“原来我那么早就暴露了吗?”
“嗯, 你刚才扑火的时候把衣服脱了, 这里……”沈祀指了指自己的锁骨,面不改色,“少了点东西。”
“纪浮光”想问是什么,下一秒反应过来,脸都绿了。
沈医生语气里带着一丝怜悯:“没谈过恋爱吧?”
“纪浮光”:……
沈祀奚落完对方, 心情颇好地问起正事:“说说吧, 到底为什么三番两次地想抓我?”
“纪浮光”, 或者说虞罂,唇边浮起一抹讥嘲:“你当真不知道原因么?”
沈祀一头雾水:“我该知道吗?”
虞罂恨恨咬牙, 半晌又释然了, 低声喃喃:“算了, 你在人类中间待了太久,早就被世俗蒙蔽了双眼,连自己的原身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原身?”沈祀心底升起一个不妙的预感,“等等,你不会想说我不是人吧?”
青年惊愕的表情显然取悦到了虞罂,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 被沈祀打断:“停停停,你先变回你原来的样子。顶着别人男朋友的壳子招摇撞骗,简直忒不要脸了……”
虞罂:……
他额角一阵狂跳,恨不得当场撕了面前这个出言不逊的家伙, 然而不可以,现在还不行……
“等着。”虞罂沉声道。
浓郁的黑雾丝丝缕缕地从他的身体里钻出来, 如茧般将之整个包裹住,几秒后黑雾散去,露出男人的真容。
有一说一,虞罂长得并不难看,相反,还挺俊秀的。他眉骨很高,眉峰犀利,双眸狭长,琼鼻薄唇,是十分典型的古人长相,放在千年前,完全称得上一句美男子。
当然和纪浮光比,还是差了一大截,毕竟纪老师在沈医生心里有滤镜。
“现在满意了吧?”虞罂咬牙。
沈祀敷衍地哼了哼:“还行,你继续说。”
虞罂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沈祀,你就是轮回井。”
沈祀:?
他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一百块三件的廉价T恤,搭配市面上随处可见的牛仔裤。原本有些偏瘦,这几个月被福伯好吃好喝地喂胖了一点,但绝对和井搭不上边。
见他一脸你是不是在逗我的表情,虞罂赶忙解释:“确切地说,你是轮回井化成的灵体。”
大概怕沈祀不明白,他打了个比方:“看过西游记吗?里面的玉面狐狸精,孔雀仙子都是动物得道化成的灵体。”
沈祀恍然:“你的意思是我成精了?”
虞罂:“……也可以这么说。”
下一秒就见青年再一次蹙起眉:“既然我就是轮回井,为什么阎院长他们没发现?”
轮回井在地府待了千万年,照理阎青廷谢必安等人应该是对它最熟悉的,没道理认不出来。
虞罂嗤笑:“轮回井作为连通六道的关键性枢纽,凌驾于众生之上,区区地狱道的鬼差又算得了什么?而且他们一直以为轮回井失去力量是因为没了井眼,根本连它修出灵体的事情都不知道。”
沈祀听出他对鬼差的嘲讽,忍不住提醒:“你现在也是地狱道的……”
甚至还不是鬼差。
虞罂一噎,反驳:“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很快就可以脱离低等的地狱道,飞升至天神道。
“你想成神?”沈祀戳破了他的心思。
“对。”事到如今,虞罂也没了隐瞒的必要,“我原本就是高高在上的神。”
沈祀想起阎青廷给他讲述的虞罂过往,深深拧起眉:“如今正值太平盛世,你就算成功跃迁至天神道,没有人们的信仰和供奉,终有一天还是会消失。”
虞罂挑眉:“这是阎青廷和你说的?”
沈祀点头:“她说你为了活下去,几次降下瘟疫,最终招来六道法则的惩罚。”
虞罂冷冷道:“她知道得还挺多,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沈祀之前了解过,虞罂想要利用轮回井的力量实现层级跃迁,首先要做的就是解封轮回井,所以他找上了自己。
可一旦轮回井重启,崩坏的六道法则也会渐渐恢复,到时候虞罂依旧逃脱不了制裁。
除非……
沈祀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除非虞罂卸磨杀驴,成神后第一件事就把自己这个轮回井的灵体灭了。到时候轮回井重新封印,法则也将彻底崩溃,自然不可能再惩罚他。
沈祀垂下眼眸,装作不经意地问:“井眼呢?我都按你的要求主动来见你了,让我看看井眼总不过分吧?”
虞罂似笑非笑:“别急,你等下就能见到它了。”
沈祀:……
他暗暗骂了句老狐狸。
虞罂打了个响指:“好了,答疑环节结束,我们该走了。”
沈祀心中一紧,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去哪儿?”
虞罂笑了:“当然是去找你的本体。”
沈祀才不想去,他才二十三岁,有满意的工作,刚谈上恋爱,男朋友帅气多金,器大活好,前途一片光明,怎么能在梦里英年早逝?
“等下。”沈祀忽然开口,“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沈祀绞尽脑汁,半晌才憋出一句:“为什么谢必安他们都管你叫虞三?你排行第三?神也会有排名吗?”
虞罂看了看他,似笑非笑:“你在拖延时间?”
沈医生诚实地点头:“不过我也确实挺想知道的。”
虞罂啧了一声,看在双方目前还处于合作阶段的份上,决定大发慈悲地告诉他:“和排行无关,我诞生在草长莺飞的三月份。”
沈祀不解:“那为什么不叫虞三月?”
虞罂:……
“你觉得一个大男人叫这名字好听吗?”他问。
沈祀:……其实还行。
“我有个男性朋友就叫七月。”
虞罂:……
“还有其他问题吗?”他的耐心显然不多。
沈祀摸了摸鼻梁上的小痣:“真的不能给我看看井眼吗?我又不会抢你的东西。”
“不能!”虞罂严词拒绝。
“小气鬼……”沈祀话说到一半,猛地拉开车门,拔腿就跑。
虞罂用力捶了一下方向盘,他之所以宁可用迂回的方式,骗沈祀跟自己走,就因为清楚对方一旦知道了他的身份,肯定不可能再乖乖配合。
沈祀一路狂奔,随着他的步伐,周遭熟悉的小马路和法国梧桐一点点虚化消失,最终沦为一片彻底的黑暗。
忽然他脚下一空,身体不受控制地急速下坠,沈祀本能地伸手想要去抓可以攀附的东西,却只是徒劳。
不会摔死吧?
这个念头刚升起来,眼前便出现了一点模糊的光亮,紧接着澎湃的水声传入他的耳膜。
沈祀调整姿势,努力扭过头去看,下方,一条波浪壮阔的黑河宛如咆哮的怒龙,奔流而过。
这一幕让沈祀感觉有些熟悉,刚入职的时候,他曾透过保安亭的小窗口,看到过这样一条黑河。
彼时,沈医生还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把一切归结为夜班上多了产生的幻觉。
而现在,他知道那是什么了。
黄泉。
地狱道的标志性景点之一,和彼岸花,奈何桥,孟婆汤,三生石,轮回井,孽镜台,并称地府七大特产。
沈祀又惊又疑,不是在他的梦里吗?怎么来地府了?
“轮回井是连通六道的枢纽,把你的梦和地狱道连接并非难事。”
虞罂浮空而立,一头乌黑的长发无风自动,再搭配他那张颇具迷惑性的脸,还真有几分电视剧里大反派的样子。
“跟我走吧。”他伸出一只手,作出邀请的姿态,“神明因为信仰而生,也因为信仰的消失而灭。你身为轮回井的灵体,如果哪天轮回井不被需要了,你以为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吗?”
虞罂循循善诱,沈祀没有说话。
虞罂心中一喜,又说:“轮回井被封印,阎青廷就搞出了那个轮回系统,六道法则崩坏,你觉得她会没有后手?跟我合作吧,沈祀,我保证跃迁成功以后,轮回井依旧可以照常运转,而你也不会消失。”
沈祀啧了一声:“这年头连鬼都学会画大饼了吗?”
虞罂:……
“敬酒不吃吃罚酒!”
虞罂的耐心终于彻底告罄,那只虎口纹了血莲花纹身的左手直直抓向沈祀的脖颈,下一秒就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弹开。
“功德金光!”虞罂一惊。
沈祀此时也注意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一粒粒金色的光点汇聚成薄雾笼罩在他的身周,好似有生命般欢快跃动着。
轮回井度化无数冤魂厉鬼,积攒的功德足以凝成实质。
虞罂眼中闪过一抹嫉恨,即便他所受香火最旺的那几年,拥有的功德也不及对方的百分之一。
有功德护身,虞罂伤害不了沈祀,但也并非无可奈何。血莲花纹身从他的手上飞出,化作一条长长的红绸,将青年从头缠到脚,强行牵着他往前走。
看不见的阴煞之气顺着红绸流向沈祀,虞罂敏锐地感觉到了,不由皱眉加快步伐。
沈祀被裹成了一个粽子,视线被阻隔,看不清前路,只能听见黄泉水哗哗流淌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虞罂终于将红绸松开一点,沈祀眨了眨眼睛,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是一口青砖砌成的古井。
古井看上去平平无奇,和古装电视里的水井没什么两样,然而沈祀在看到它的瞬间,脑袋好似被大锤重重敲击了一下,一阵头晕目眩。
与此同时,数以亿计的记忆残片如洪流般涌入他的脑海,奈何桥上的冤魂,黄泉路上的鬼差,饱受食欲折磨的饿鬼,美丽与丑陋并存的阿修罗,畜生道上的蝇营狗苟……以及,高高在上的六道法则。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沈祀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轮回井的本体。只要把你和井眼投入其中,封印就会消失。”虞罂得意地介绍。
而他也将借助轮回井的力量从低等的地狱道跃迁至至高无上的天神道!
虞罂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因此并未察觉出沈祀眼底的讶异。
他扬起手里的红绸——
“等一下!”沈祀大叫起来。
虞罂不悦:“事到如今,你再拖延时间已经没有用了。”
沈祀赶紧说:“不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虞罂这次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将“粽子”扔了出去。
沈祀骂了一句“操!”
“粽子”在空中七百二十度翻滚,青年只觉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台巨大的搅拌机,转得他两眼发黑。
千万别脑壳着地。
沈祀暗暗在心里祈祷。
轮回井的灵体摔一下不会死,但会痛!
然而他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有人接住了他。
淡淡的冷香钻入沈祀的鼻尖,让他瞬间一个激灵。
“纪老师!”
纪浮光抱着沈祀,就像抱着一个粽子,低低笑着应了一声:“嗯。”
“你怎么来了?”沈祀又惊又喜。
纪浮光帮他把红绸捋下来:“因为你梦到了我。”
沈祀惊讶:“我为什么会梦到你?”
纪浮光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大言不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想我,所以才会梦到我。”
不远处被彻底忽视的虞罂忍无可忍:“放屁!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沈祀,别信他!”
沈祀充耳不闻,把脸埋进男朋友的怀里:“我确实很想你。”
刚才即将被丢进轮回井的那一刻,他确实想到了纪浮光,还有他的八百亿债权。
以前钱是沈医生最割舍不下的东西,现在又多了一个纪老师。
虞罂:……
“我刚才问他井眼的事了。”沈医生小声和男朋友咬耳朵。
纪浮光略一挑眉。
“他不肯说。”沈祀撇撇嘴,“不过我觉得井眼十有八/九就被藏在我的梦境里。”
虞罂迫不及待地想打开轮回井,井眼要么在他身上,要么不会离他太远。
刚才沈祀试探说想看看,就是在观察对方的反应。
两人的交谈一字不落落入虞罂耳中,俊美的面庞微微扭曲,一双赤色眼眸死死盯着不请自来的男人。
忽然他似是想到什么,厉声质问:“那张夹在《应用心理学》里的书签原来是你的!”
“书签?”沈祀扭头看向男朋友,他就说之前烧书的时候好像有别的东西混在里面。
“嗯。”纪浮光承认得痛快。
因为不知道沈祀最后会给哪一本,所以他往书架上的那几百本书里都夹了一张。
虞罂通过梦主人的所有物操控梦境,现在他同时拿到了两样东西,使得沈祀和纪浮光的梦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重叠。
“是我大意了!”虞罂咬牙。
沈祀摇头:“和大意没关系。一张夹在课本里的书签,即便你发现了,也无法判断究竟是不是我的。
更何况,你那时候费尽心机,终于拿到了我的所有物,肯定欣喜若狂,又怎么还会怀疑其他。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一个必中的陷阱。”
心思被对方猜中,虞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绸一抖再次朝两人席卷而来。
沈祀拉着纪浮光转身就跑。
来的时候被蒙住了眼睛,此时沈医生才发现地狱道并非他想象中的那般血腥荒芜。
轮回井前的黄泉一改之前的肆虐奔腾,缓缓流淌,多了几分静谧与温柔,星星点点的光团在水面上轻轻跃动,两边火红的彼岸花开得热烈如荼。
如果身后没有红绸追杀,沈祀大概会把这个梦境当做是和纪老师的一次特殊约会,毕竟能在梦里相遇也是非常浪漫了,可惜没有如果。
“你们跑不掉的。”虞罂冷哼。
轮回井的天赋技能没有点在武力值上,吸收阴气算是它的本能的,但对自己这种大鬼而言,只要速战速决,硬撑过去也并非难事。
至于另一个,纪浮光……
萨德福利院那个匪夷所思的梦让虞罂眼底闪过一丝忌惮,他看不透对方的实力,所幸眼下他们所处的是沈祀的梦境,纪浮光和他一样也属于外来者。
失去主场优势,虞罂自信对方不是自己的对手。
红绸不紧不慢地跟着,每当快追上时,又会稍稍放缓速度,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两人一路狂奔,很快远离了轮回井,来到黄泉尽头。
沈祀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对纪浮光说:“纪老师,虽然我很高兴能在梦里见到你,但我不希望你死在这儿,你还是赶紧出去吧……”
纪浮光牵着他的手,无奈叹息:“在你醒来前,谁也不出去。”
沈祀:……
他回忆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三段梦境,有种自己一辈子都醒不来了的错觉。
“那怎么办?”沈祀有些慌了,“淼淼怎么还不叫?”
虞罂要用他重启轮回井,一时半会儿不会让自己死,但纪浮光不一样,对方可以毫无顾忌地痛下杀手。
说话间,红绸险险擦过纪浮光的脖颈,在距离喉结一寸的地方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沈祀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后一秒就见纪浮光忽然停了下来。
“不跑了?”虞罂好整以暇地收回红绸,刚才猫捉老鼠似的戏耍让他稍稍扳回了一点在福利院所受的屈辱。
“嗯。”纪浮光将沈祀挡在身后,面对虞罂时依旧像往常那样淡淡的,不见丝毫慌张,“这儿距离轮回井应该足够远了。”
虞罂以为他是想阻止自己重启轮回井,不由嘲讽:“穷途末路了还这么镇定,不愧是纪总……可惜,一切都结束了!”
说完,红绸裹挟着庞大的阴气,直直飞向纪浮光,这一下带着千钧之势,连空气都出现了漩涡状的扭曲,如果被打实了,不死也得半残。
沈祀大惊,拽着纪浮光就要后退,却见男朋友倏地抬起左手,然后朝敌人比了个中指。
沈祀:……
不是,虽然虞罂这家伙确实很讨厌,但现在不是开嘲讽的时候吧?!
然而接下来,出人意料的一幕发生了。
来势汹汹的红绸刺啦啦断成数截,原本还稳居上风的虞罂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庞然大物压垮,扑通——一声跪到在地。
“怎,怎么可能?你,你!”虞罂满脸的不敢置信。
反观纪浮光这边的情况也不乐观,屈起四指的纪老师嘴角溢出鲜血,要不是沈祀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多半也已经站立不住了。
“大清已经亡了,行这么大的礼做什么?”纪浮光抬手擦去唇边的血迹,明明说着玩笑话,眼底却一片冰冷。
虞罂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没有一点瑕疵。
人类天师显然不可能拥有这样逆天的力量,他也并未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一丝鬼气。
而天神道的那些老家伙同样因为信仰衰落消失的消失,沉睡的沉睡,除非是……
虞罂脑海中闪过一段模糊的记忆,那是在二十三年前……
不,不可能!
虞罂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可以被称作惊惧的表情,他大声说着不可能,浓郁的阴煞之气急遽膨胀,黄泉水仿佛受到巨力牵引,窜起丈高的浪花。
地面开始震动,头顶的黑色空间发出咔咔的碎裂声,沈祀脚下站立不稳,只能和纪浮光紧紧依偎在一起:“怎么回事?”
“梦境要塌了。”纪浮光沉声道,“虞罂想跑……”
话音未落,就见阴气凝聚成一只硕大的黑手,扯住了沈祀的另一条胳膊,想将他从纪浮光身上剥下来。
沈祀一边扒着男朋友,一边被黑手用力拉扯,五马分尸的痛苦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他也没想到虞罂对成神的执念竟然如此之深,都这时候了还不愿意放过自己。
沈祀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难以忍受的剧痛让他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撕成两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凄厉的猫叫响彻整个空间,黑手虚化碎成雾气消散,最后留在沈祀视网膜上的是虞罂那双不甘心的眼睛。
梦境彻底碎裂,这次沈祀终于真正醒了过来。
他还在出租屋的床上,纪浮光就躺在他身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沈祀一颗心还未放下,瞬间又提了起来。
“纪老师?”他推了推纪浮光,后者毫无反应。
沈祀心下一沉,他抖着手摸上对方的颈动脉,指尖感受不到任何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