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影被卫听澜用匕首刺伤了背脊,剧痛和血腥味刺激得它有些神志不清。
等到卫听澜带着弃马的将士们撤回驻扎地时,它已然失控发起了疯。
其他被下了药的战马也被追影凄厉的嘶鸣带着暴躁起来,朝着刺客横冲直撞,一时惨叫声不绝。
营地中,使重鞭的刺客首领远远看见被马匹践踏惨叫的同伴,恨恨骂了句“废物”,收回目光时,恰好瞥见那群跑回营地的骑兵。
领头的将领穿着不大合身的玄铁甲,面孔竟然十分稚嫩,仿佛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通了什么,扬声下令道:“杀了那个穿玄铁甲的少年!他就是卫听澜!”
于思训脸色一变,刚要挡上前护着卫听澜,就听身侧的人冷笑一声,掠过他直冲而去。
于思训抬起的手抓了个空,等他反应过来,空气中只余一声刀剑破风的肃响。
焦奕刚砍翻一个刺客,就觉一阵邪风擦着他刮了过去,转脸一看:“嚯,那人谁啊,胆儿还挺……”
他忽地噎住了。
胆大不大已经不重要了,那人看着怎么有点像卫小郎君啊!
“训哥老焦你们干嘛呢?”后面的侯跃急道,“怎么都不拦着他!”
于思训没功夫答话,咬牙追了上去。不是没拦,而是拦不住——他方才甚至连卫听澜的衣角都没抓到!
那头的高邈看到这一幕,几乎想破口大骂。被人识破了身份竟还不要命地往这儿闯,这小子是不是脑子瘸了?
长鞭呼啸而去,卫听澜侧身一避,掷出怀中的匕首,锋芒直指刺客的咽喉。那刺客使这样的沉重骇人的兵器,行动却丝毫未受阻碍,闪身一躲,匕首只划破了他的肩膀。
鞭身带着凌厉细碎的棱角,轨迹变化莫测,一旦抽下去便是血肉模糊,刀剑对上这种能远程进攻的长鞭根本毫无优势。
高邈已是心急如焚,眼看鞭子就要落下,他顾不得白日里卫听澜的告诫,冲上去就要举刀抵挡。
“你走开!”卫听澜怒不可遏,“我说了,谁都不许替我来挡!”
“你逞什么强?”高邈也火了,“这不要命的打法是跟谁学的?你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
卫听澜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他一边举剑避让,一边拽住高邈狠狠掼到自己身后,剑身与长鞭刮擦出火星,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声响。
刺客的脚步隐隐有些紊乱,连出了几鞭竟然一点都没挨着他,这小子竟如此难缠!
“不必顾着我,放箭!”卫听澜循着长鞭的空隙越逼越紧,吼道,“此人必须死!给我放箭!”
在赶来驰援的弓箭手们拉弓的几瞬里,刺客已经有些慌了,他没想到这人是个毫不惜命的疯子。他又抽了几鞭,忽地抬起手来,一枚袖箭直直朝着卫听澜射去。
“阿澜!”高邈被卫听澜掼到地上,刚爬起来就看到这一幕,整个人汗毛倒竖。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下意识地挡到了卫听澜身前。
“你……”卫听澜看着那箭簇几乎贯穿高邈的左肩,几近失控地咆哮道,“高邈你是不是有病!”
这一变故给了刺客喘息的时间,他扬鞭挡下漫天箭雨,毫不恋战地转身逃跑。营地里没有可用的马匹,将士们追赶不上,转眼间他便隐入了图南山的夜色中。
余下的刺客也迅速撤退逃匿,个别逃不掉的,在被擒住前都果断选择了服药自杀。
卫听澜已经顾不得管那些刺客,他紧攥着高邈的胳膊,只觉得浑身寒意彻骨。
又是如此。
这毒箭分明是冲着他来的,偏偏又是高邈在为他挡!
前世他在这场混战中挨了一鞭,高邈为了救他,拔掉箭矢背着他杀出重围,和断后的于思训等人走散了。他们在图南山的山林中逃了近两日,那箭上的毒腐蚀了高邈的伤口,几乎半个肩膀都溃烂不堪。
哪怕已经支撑不住了,在濒死之前,高邈还拼着最后一口气去为他引开了刺客。
重来一次,竟是什么都不能改变吗?
卫听澜咬着牙关,手不受控地战栗起来。
高邈不该死。
他不该这样荒唐地为了救自己而死在图南山的荒林里,他要建功立业,他要死也得是战死在边疆的战场上。
“高邈,这箭上有毒。”卫听澜扶住他,发颤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哽咽,“你从此刻起,不许再行走半步,让军医尽可能帮你拖延时间。我去给你找大夫,你必须撑到我回来,明白吗?”
高邈在中箭的时候,就隐约感觉到这箭上恐怕淬了什么东西。他看着卫听澜煞白的脸,想说点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知道了,你别哭啊。”高邈忍着痛,咧开嘴笑了,“你哭起来可真丑。”
天幕沉沉,有什么东西打着旋,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卫听澜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将高邈交给匆忙上前的军医,掷下一声“没哭”便掉头离去。
后半夜,图南山中的兽鸣逐渐消弭。
祝予怀几乎一夜辗转未眠,天还未亮时便起了身。
他小心绕过睡在马车外间的德音,给她掖了掖垂下一角的被子,撩开厚重的车帘时,才发现天空雾蒙蒙的,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
这雪落得冷清,把这处处是枯木寒林的图南山衬得愈发寒凉。他披着氅衣立在车前,看着雪花落在自己的肩上、手上。
他已经记不清北方的雪是什么样子,雁安也会下雪,不过下的都是盐粒似的雪子,总像是来人间凑个趣似的来去匆匆,还没积起来便化了。
易长风正带着几个人搬柴火,远远瞧见他出了马车,忙过去问可是有什么吩咐。祝予怀摇了摇头:“看看初雪罢了。你们守夜辛苦,快歇一歇吧。”
“没事儿公子,不辛苦不辛苦!”一个年纪稍小的护卫快活地应了一声,被身边同伴咚地敲了脑瓜子。
“平日里就数你嗓门最大,别吓着公子。”易长风提着他的耳朵数落了几句,几个人都窸窣地笑了。
营地里逐渐热闹起来,有人生起了火,支起了锅,烧热的水咕嘟咕嘟地打着滚。
方才那个小护卫去了没多久,捧着一小碗野蔬汤又绕了回来:“那个……公子,这雪大,嗯,现在还不大,但是天冷,您要不要喝点汤暖暖?公子?”
祝予怀看雪看得出神,又被叫了一声才偏头看向他。
小护卫乍一下撞上那温和的目光,平白地紧张起来,赶紧低下头连珠炮似的地补充道:“公子,这汤不烫,刚好能入口,真的,我凉了凉才端过来的。您要是喝不惯,捂着暖暖手也成……”
“好,多谢你了。”祝予怀接过碗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子,我叫易鸣。”看祝予怀接过了汤,易鸣有些受宠若惊。
易鸣。祝予怀想起少年被拎着耳朵教训嗓门太大的窘相,笑了起来:“这名字有趣。你是易长风家中的兄弟?”
“嗐,我倒想有易大哥这样的亲哥呢,可惜我是易大哥捡回府上的,就跟着他姓了。”易鸣看他如此亲和,忍不住话多了起来,“公子有所不知,这名字还是老夫人给我起的,嘿嘿,我这人天生嗓门大,刚被捡回府上那会儿,夜里哭起来把全院的人都闹醒了,老夫人就给我起了这个‘鸣’字,说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祝予怀被逗乐了。看易鸣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里的汤,他很给面子地舀了一勺尝了,赞道:“的确不错,清甜可口。”
他又喝了几口,余光瞧见易鸣还傻站在自己跟前望着,有点疑惑:“你怎么不去用早膳?”
易鸣忙道:“我让易大哥给我留了。公子趁热喝吧,喝完我给您把碗送回去。”
祝予怀看他真要饿着肚子等自己喝汤,感动之余又觉得好笑:“不用,你快去吧,去晚了可就凉了。”
易鸣不知为何扭捏了半晌,然后像鼓起了天大的勇气似的……哐一声跪下了。
祝予怀惊得往后一退,险些把碗给摔了:“这,只是让你去用个早膳,不想去也不必……”
“公子!”易鸣憋红了脸,豁出去似的嚷道,“等到了澧京,易鸣不想回雁安,只想留在公子身边护卫公子!求您成全!”
祝予怀怔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
倒也不是这个请求多惊人,主要是,易鸣这个音量……实在有些过于震耳欲聋。
德音茫然地揉着眼睛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吵什么呢?有劫匪来了?”
营地里四下一片死寂,护卫、马夫、伙夫……所有人都一言难尽地望向嗓门跟惊雷似的易鸣。正就着汤啃饼的易长风被噎得满头冒青筋,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立刻去把他给提溜走。
祝予怀反应过来,赶紧去拉他:“这有什么可跪的,快起来,你想留在澧京,同我讲一声便是……”
“不是,不是留在澧京,”易鸣犟着不肯起,“公子人好,我就想留在公子身边,您在哪我在哪!”
祝予怀从来没被人这样当众表过忠心。
他手里还端着汤,四面八方的目光弄得他有些手足无措,一年到头都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罕见地泛起些羞赧的红色。
祝予怀拽了几下拽不动他,只能顺着毛捋:“也罢,那你便勤练武艺,等你能护住自己、也能护住我的时候,我让你做近身侍卫可好?”
易鸣的眼睛噌地亮了起来:“好!”